[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55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7

第30章 淇門之變(二)

  眾將士聞令,都愣在那裡,不解其意。因罪獲死,正軍法,可沒有斷頭酒一說,一千多人看著李從璟,不知他意欲何為。

  雖然如此,須臾間長桌數條烈酒數十,還是迅速被擺到軍陣前。酒入碗中,清香四溢。

  李從璟走下點將台,來到丁茂和史叢達面前,露出一個莫測的笑容,“爾等既然關愛部屬,不願他們因為你倆之罪受牽連,本使也非不通情理之人,這邊給你倆一個機會。這裡烈酒有的是,只要你倆喝趴對方,我便只懲治他一人,而對他部屬從寬處理,如何?”

  眾將士聞言,都驚呆了,簡直不相信自己聽到的。

  丁茂激動起來,道:“都指揮使此話當真?”

  “軍中無戲言。”李從璟正色道。

  雖然不解李從璟為何會有此舉,丁茂還是望向史叢達,“史指揮使,你可敢與某一戰?”

  “有何不敢?”史叢達冷笑一聲,和丁茂雙雙站到桌前,端起酒碗,仰起頭,就是一碗灌下。

  兩人大眼瞪小眼,牛飲的時候仍舊不忘死盯著對方,就這樣一碗接一碗,不多時桌上就多了許多空碗。

  李從璟站在一旁,靜靜看兩人拼酒,不發一言。

  軍中大漢,少有不能飲酒的,這一下以命相搏,各自都卯足了勁,是以酒量憑空就比平日大了不少,即便是面頰通紅,酒嗝連連,手中動作也絲毫不敢減慢。

  李從璟不說話,眾將士也只能默默看著丁茂和史叢達。這氣氛,一時間安靜肅然到了極點,也詭異到了極點。

  終於,兩人都臨近極限,史叢達一碗酒下肚,扶桌大吐。但他一點也沒打算認輸,再拿起一碗,照常灌下。

  “不曾想,兩位將軍都是海量,我這營中酒雖不少,今日卻是要平白損失小半。”李從璟讚歎道,兩手分別扶在兩名指揮使的肩膀上,讓他們暫停了動作,“兩位將軍,可都喝得滿意了?”

  “滿……滿意!”丁茂打個酒嗝,搖搖晃晃道,目光卻始終落在史叢達臉上。

  “還沒夠呢!”史叢達回瞪著丁茂。

  李從璟問道:“兩位將軍,怕死嗎?”

  他這話一出口,兩人神色一凜,似乎都酒醒不少。

  丁茂道:“不怕!”

  史叢達道:“死有何懼?”

  “兩位死都不怕,可認為自己是有大勇氣之人?”李從璟又問。

  兩人面面相覷,不知李從璟意圖為何。

  “兩位將軍願為部屬拼死,可認為自己關愛部屬,是值得跟隨之將?”李從璟繼續問。

  鬆開兩人的肩膀,李從璟看向眾將士,沉聲道:“關愛部屬,就得為部屬作長遠考量,讓部屬能在戰場上多殺敵立功,還要活下來,而不是帶著他們做無謂之爭,白白葬送前程;連死都不怕的人,難道還怕承認錯誤嗎?”

  編練百戰軍,難度在於李從璟每一個人都不能放棄,要讓他們人人成為銳士。若是選拔性的訓練,他哪裡需要費那麼多心思,不合格的不要就是。

  丁茂和史叢達因隙生恨,彼此仇視,其麾下將士也是如此,李從璟要化解他們之間的怨恨,就得先鬆懈其心,淡化其敵意,如此化解才能有功效。而人在飲酒之後,總是要更率性一些,會少了很多彎彎腸子,也更能見真性情,也更容易動感情。

  李從璟不是沒想過以殺立威,但這對目前成分複雜,本就不太穩定的百戰軍,真不是上策。

  李從璟如此架勢,丁茂和史叢達再遲鈍也知道今日之局,還有化解希望,當下拜道:“末將知錯!”

  李從璟看著兩人,“知道本使為何要擺這一桌酒戰?”

  丁茂兩人唯唯不能言。

  “渡盡劫波兄弟在,酒後一笑泯恩仇。”李從璟的聲音沉重如山,掃視著眾將士,“酒喝也喝了。你們同為百戰軍,吃同一鍋飯,睡同一張床,今日齊訓練,明日共征戰,若是對方戰死沙場,還要由你去埋葬他的屍骨,帶回他的遺物交給他妻兒……你們之間又有多大的仇,非你死我活,而不能冰釋前嫌?”

  “都……都指揮使……”丁茂兩人,垂首不能言。

  李從璟語重心長道:“本使承蒙晉王恩澤,得建百戰軍,居此淇門重鎮,為晉王守門戶。想我大晉國雄師百萬,晉王雄才大略,而偽梁江河日下,他日晉王令旗所指,我等兵鋒所向,滅梁只在彈指之間。屆時,天大的功勞在等著爾等,拜將封侯,封妻蔭子,何等榮華,可在爾等反手之間。爾等不思苦練戰陣,不思同舟共濟,盡做些自毀前程之事,本使痛不能言。”

  丁茂兩人,頭都抵在地上了。

  李從璟收拾情緒,清聲道:“本使治軍,法不能不嚴,令不能不行,但念爾等非是蓄意傷害同袍,也是初犯,法不外乎情,本使今日便破例一次。”

  說罷,叫來軍法使,李從璟喝道:“丁茂史叢達聚眾械鬥,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從眾不辨是非,亦有大過,現本使著令:丁茂史叢達領軍杖五十,清洗茅房一個月;從眾領軍杖三十!步軍左右指揮,參與此次械鬥者,皆必須照料對方傷者,直至傷癒!”

  “我等領命,謝都指揮使!”李從璟法外開恩,眾人拜謝。

  李從璟看向眾將士,“今日本使饒卻爾等一條性命,爾等記著你們都欠本使一個人頭,這人頭,他日在戰場上,爾等要給本使帶回來!”

  說著,李從璟舉起酒碗,對參與械鬥的眾人道:“端起酒碗,和你對面的將士對飲一碗,自此冰釋前嫌,再無地域偏見之爭,唯有同袍之誼!”

  “丁茂,史叢達,你倆待會兒領完軍棍之後,不用各自回帳了,在你倆清洗茅房的這一個月內,你倆單獨住一起。”李從璟說著,歎了口氣,“希望你倆好生瞭解彼此。”

  “是。”

  話說完,李從璟抬腳離開的時候,心裡老是覺得自己方才那話,好似有些彆扭,難道自己是要這兩人搞基的節奏?

  不多時,校場上慘呼聲四起,那是在執行軍法了。

  回到軍帳,莫離笑道:“你剛出去之時,我還以為,你要取了那兩人的頭顱,以儆效尤,樹立威信呢。”

  李從璟揉著眉心,“我倒是想如此簡單。但百戰軍初建,和諧穩定乃是大局。將士成分複雜,融合乃是關鍵。昨日之事,壞在將士籍貫來源不同,而消除他們之間的隔閡,培養他們的同袍之宜,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途徑。再者,樹立威信也不唯有殺伐一途。”

  莫離輕搖摺扇,微笑道:“如此,你的威信也算確立起來了,一支視同袍為手足、相親相愛的軍隊,怎麼會不愛戴他們的主帥呢?此事之後,百戰軍對你的忠誠,才算確立下來。”說著,又道:“天下喪亂,始于人心喪亂。從治人心來治亂世之軍,此乃根本之法。”

  李從璟苦笑,“但亂世軍隊,桀驁不馴,光靠這些虛的還不行,得給他們實際好處,軍功,前途,這是最重要的。跟著你混有混頭,他們才會對你忠誠。”

  “一言以蔽之,恩德使人愛戴,前程使人忠誠。”莫離總結道。

  “精闢!”李從璟讚歎道。

  李從璟“啪”的一聲收起摺扇,面有憂色,“方才你在解決械鬥之事時,我思前想後,有種不好的猜測——這回軍營械鬥之事,怕不單單是軍士抱團排異這麼簡單。”

  “有何憑據?”李從璟問道。

  “若有憑據,便不是猜測,而是推斷了。”莫離無奈笑道,“只不過我遍讀史書雜記,又聽你昨日說起在淇門建鎮練軍之事,會觸及多方利益,是以不得不提醒你,此時是多事之秋,更是諸方容易發難之時,你須得步步謹慎,思慮長遠,以防萬一。若真要說憑據,我只能告訴你兩個字:直覺。”

  李從璟舒一口氣,眼神複又凝重起來,閃爍著激昂的光芒,“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無妨,便縱他千般陰謀陽謀,我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人世求存,大家各顯神通,我豈會怕了誰?真要有人貽害我大業,我定然讓其付出代價!”

  “正解。”莫離道。

  不過或許是莫離的直覺應了驗,李從璟軍營的事還未收尾,又有麻煩找上了他。

  這日出征神仙山的騎軍回營,李從璟將神仙山屬眾裝進軍營後,將這兩日折騰出來的解決將士隔閡的方案發佈出來。

  李從璟集結了百戰軍所有將士,包括神仙山徒眾,對眾人訓話道:“將士百戰方為雄,本使希望爾等不要辱沒百戰軍的威名……天下之內皆兄弟,你們或許來自五湖四海,但在這裡,只有你的同袍……”

  李從璟給百戰軍打上的一道烙印,便是爭雄之氣與手足之誼,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從今日開始,在百戰軍開始接受這兩樣東西開始,百戰軍才真正成為一支獨立有特色的軍隊,才成為李從璟的軍隊。

  給全營將士訓完話,李從璟找來丁茂和史叢達,一方面是考量這兩人幾日相處之後,是否已經彼此瞭解並且關係融洽。上行下效,只有這兩人和睦了,他們的部屬才會和諧共存。還好,丁茂和史叢達沒有讓李從璟在這方面再多費神。

  再者,李從璟也是想往深處挖掘丁茂和史叢達衝突的深層原因,看是否還有自己沒有瞭解到的層面。李從璟一直堅定的認為,問題既然已經存在,那便只有解決,才能讓事物向前發展。

  果然,這一問,便問出了重磅消息。

  也恰在這時,鎮治司工佐官吏來見李從璟,跟他稟報了一件極為重要的棘手事件。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7

第31章 淇門之變(三)

  淇門鎮治司工佐領事,是李存勖派來構建淇門軍鎮工事的工吏管事,是個已到不惑之年的漢子,生得大腹便便,人卻精明得很,喚作劉治工。

  “淇門軍鎮工事,主體分為軍營、城防、民居三部分。軍營是首重,如今已經建造得差不多,城防因為是在原淇門城邑上改建,工程最為浩大,而軍屬居所,本來是三者中最為簡易的部分,如今卻碰到了大問題。”劉治工道,“民居營建本就分為幾期建造,百戰軍軍屬分批次入住,為照顧公平,名額本來是分配到百戰軍各部,但眼下,原魏博軍軍屬已然盡數入住,而原保義軍軍屬,卻還住在大棚子裡。”

  五百保義軍是帶著家屬來的,在民居未建造完工之前,居住在臨時搭建的大棚子裡。這個李從璟自然知曉,但李從璟想不通的,是分明已經很明確的事情,為何會一方盡數入住,而一方卻全未入住。之前丁茂之所以與史叢達衝突,雖然有史叢達主欺客的原因,但根本原因還是在此。

  “我等受晉王之命到此營建淇門,但來的都是官吏,負責的是規劃和監工,但真正動手施工的,還是縣衙那邊調人。”劉治工說,“這回縣衙建好民居,卻全將其分為原魏博軍軍屬,現在保義軍軍屬已經在新建居所外鬧起來了。”

  “縣衙徵調民夫配合鎮治構建工事,但工事完備,理應劃歸鎮治分配,他縣衙怎麼就自作主張了?這不是擅權是什麼!”章子雲如今已入鎮治,聽到這話很是憤慨。

  矛盾不是獨立存在的,矛盾的存在關係到方方面面,李從璟要治理好百戰軍,可不是光能練兵就行,這些軍屬的事解決不好,兵自然也練不成了。

  “子雲,你去居所,先平息軍屬糾紛。劉治工,你我去縣衙。”李從璟打定主意,決定先去縣衙摸摸底。

  半月之前,李從璟打下淇門,但淇門縣衙上下一應官員,都為王猛所殺,如今的淇門縣衙三公——縣令主簿縣丞,乃是晉王幕府指派的新到官員。

  縣衙擅權,擺明瞭會對鎮治造成極大損害,縣令為何要刁難自己、向自己發難?他們又有什麼圖謀?這是李從璟一路上都在思索的問題。他忽然覺得,軍營械鬥,也許並不是一個單獨事件。

  淇門新任縣令姓祁,而立之年已過,很有書生氣,他在偏廳接見李從璟的時候,只著一襲青衫,儒雅之風盡顯,“李都指揮使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請坐。看茶。”

  李從璟抱拳回禮,“冒昧打擾,多有唐突,還望祁公莫怪。”

  兩人一陣寒暄,少頃茶上來,李從璟淺飲一口,這才微笑著進入正題,“本使承蒙晉王錯愛,營建淇門重鎮,茲體事大,李某日思夜寐,不敢有絲毫懈怠,幸有祁公鼎力相助,淇門軍民同心協力,方使淇門軍鎮之象,日日攀升,本使在此先行謝過。”

  鎮治將領位在縣令之下,但淇門為軍事重鎮,李從璟的品銜卻是比祁縣令還要高了,是以雙方都很客氣。

  祁縣令微笑擺手,呵呵道:“同是為國效力,都指揮使何必客氣?祁某早就聽聞都指揮使少年英才,兵不血刃克復淇門,這才使得淇門能有今日之基,祁某竊據高位,還是托了都指揮使的福。”

  他說的客氣,但神態卻無半分感念之色。

  客氣也客氣完了,功勞誇也誇了,李從璟遂正色道:“淇門軍鎮軍屬居所,原是縣衙承建,現如今一部分工程也已完工,祁公可以交接了麼?”

  祁縣令聞言好似很驚訝,怔怔然道:“工程自然是全部完成之後再行交接,都指揮使此話何意?”

  李從璟遂不再繞彎子,也不再給祁縣令打太極的機會,直言道:“軍屬居所分配,本是我鎮治之事,現今祁公卻讓原魏博軍軍屬入住,而將原保義軍軍屬排斥在外,此事祁公不認為不妥麼?”

  “都指揮使這話本官就更不明白了,工期未完成,自然不存在交接問題。至於有人入住,本官卻是不知了,不過本官想來,便是民夫自己入住,在未交接工程之前,又有何不可?”祁縣令道,一副無辜不解之色。

  “此話卻是祁公外行了,凡大型工程建設,都分工期,淇門軍鎮軍屬居所建造,本就分了幾個階段的工期,現在首階段工期已完成,這首期居所,卻是要先交接給鎮治的。”一直不曾言語的劉治工道。他乃中央委派到地方的官員,是以並不畏懼祁縣令。

  “竟有此事?”祁縣令顯得很驚訝,“這倒是本官不知了。”

  “工期圖紙上標注的分明,祁縣令為何不查看一二?”劉治工冷冷道。

  李從璟已經看出來,這祁縣令分明是打算耍賴,這就愈發讓他覺得,此事怕是有蹊蹺,他也不廢話,道:“凡淇門軍鎮有關建設,按照各自工期,本使現全面接手交接。祁縣令,沒問題吧?”

  “若是將軍願意,本官自然是沒有不答應的道理的。”祁縣令眼珠子一轉,道。

  “如此,此番叨嘮祁公了,本使告辭。”李從璟起身。

  出了縣衙,劉治工若有所思道:“看祁縣令的模樣,倒像是懷了某種心思,這鎮治工程之事,往後怕是不會太平。”

  李從璟胸有成竹,淡然道:“無妨。軍鎮建設,本就是鎮治之事,縣衙輔助而已,日後但有問題,鎮治該怎麼解決,就怎麼解決,鎮治解決不了的,百戰軍來解決。”

  李從璟這席話說得強硬,劉治工便放心了,“將軍英明,將軍若是早打定主意如此,倒不必到這縣衙白跑一趟了。”

  輕輕搖頭,李從璟道:“縣衙來還是要來的。一者,鎮治往後畢竟還要和縣衙往來,此番之事,交待過表明過態度再辦,足以表明鎮治對縣衙的尊重,他縣衙若是識相,就不該再與鎮治為難,若是不識相,鎮治往後也不會顧及他的臉面。二者,本使也是來摸摸底,看縣衙是否有些之前本使沒有認識到的蹊蹺。此番,這兩個目的都已達到,不虛此行。”

  “將軍胸有丘壑,下官也不需多慮了。”劉治工笑道。

  先前原魏博軍軍屬擅自入住居所,是以百戰軍老人自居的傲氣使然,是爭權奪利的惡習使然,但真正的能讓他們膽敢擅自行動的,怕是還有其他重要原因。

  李從璟越思考,越覺得這裡面的水深。

  回到軍營,去居民區的章子雲也回來了,居民區的事態暫時平息,但章子雲給李從璟帶來的一些觀察,讓李從璟心頭並不樂觀。

  午後,將章子雲和王不器等鎮治司佐都叫到一起,李從璟開始著手佈置接下來鎮治的工作,目前鎮治募兵還差一個指揮,李從璟按照之前所想,讓王不器往偏僻之地招募邊民,若有山民,也可酌情收編。至於軍鎮工程,李從璟將這事丟給章子雲,讓他跟著劉治工去做,也讓他學著去應付那些突發情況。

  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之後,王不器留了下來,這位半百老儒生,似乎有話要對李從璟說,看他遲疑慎重的樣子,只怕還不是一般事。

  “神仙山山眾已盡數入營,擇日便將開始整編,此事王老應當不用擔心了。”李從璟笑道,“王老留下來,莫非是要跟本使說說桃大當家?”

  王不器歎了口氣,“她現在已經不是什麼大當家了,只是一介小女子。將軍打算如何處置她?”

  李從璟失笑,“哪有什麼處置,令媛率眾接受招安,功勞甚大,本使感念還來不及,怎會有處置之說。只不過,令媛如何安排,還要看令媛的意思。若是按照常理,率眾投軍,自然在軍中任職,只不過令媛畢竟是女兒身,此事自然行不通。但令媛畢竟有功之身,也不能不做安置,王老有何建議?”

  “下官也沒主意,改日將軍還是讓她自己來說吧,下官也管不住她。”王不器說的可憐,實則內外都是欣慰之意,這讓李從璟有些不解,“今日下官卻是另有要事說與將軍。”

  “哦?王老但說無妨。”沒有外人,李從璟也不能讓老人家幹站著,於是招呼他落座。

  王不器坐了之後,抖了抖老舊的官袍,好整以暇,“將軍在淇門立鎮,本地勢力不可不察也。將軍在淇門立足,本地勢力不可不交也。將軍在淇門立身,本地威信不可不立也。此三者,將軍以為然否?”

  李從璟肅然起敬,正色道:“然也。王老何以教我?”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說的便是老者乃是財富,需要挖掘。

  “淇門三族,王趙何,都乃百年之家,一方豪強。莫不擁有良田無數,賓客滿座,各建堡壘,私養武裝,族中子弟人才輩出,把持淇門大權,一言既出,四方莫不遵從,無敢有違者。其中王趙兩家,以書生立族,先祖多有在外為官者,何家則多出武夫,是以豢養部曲也為最多。”

  王不器娓娓道來,“縣中諸公,莫不依為臂膀。族中子弟,基本把持縣衙佐吏幫閒之職,便是鎮治,之前也多用三族子弟。如今將軍建淇門重鎮,徵調的民夫及工頭,大多也出自三族之內或三族佃農;所徵用的土地、木材、石料,也大多出自三族名下……”

  王不器洋洋灑灑一席話說完,李從璟已是陷入沉思。

  “怪不得本使之前募兵募不到多少良家子,原來倒是這三族不肯放人了。”李從璟陰沉著臉道。

  王不器輕歎一聲,“下官無能,正是如此。”

  李從璟忽而一笑,“想必王老,也是出自三族之王家?”

  王不器苦笑,“將軍英明,無人能及。”

  “既如此,王老何以教我?”李從璟問道。這是他今日第二次說這話,兩次說這話,情景不同,意味也不相同。

  王不器拱手,“下官不才,唯能獻上六字:以其人,治其事。”

  李從璟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容莫測,“以其人,治其事。然王老怎麼沒說,也唯其人,亂其事。”

  王不器悚然一驚,“將軍已知此事?”

  “先前還不得而知,現在卻是知曉了。”李從璟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食指和中指緩緩敲扶手,意味深遠。

  “將軍意欲如何?”王不器身子前傾,緊張道。

  李從璟鬆開扶手,直起身,目光釘在王不器臉上,“王老今日突然言談至此,意欲如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7

第32章 淇門之變(四)

  無論如何,李從璟還是親自到了工地上。淇門城邑的改造正在如火如荼進行,內內外外忙碌的民夫絡繹不絕,如螞蟻搬家。這工程不能一蹴而就,年內基本上是完成不了,來年春上能竣工,還要諸方緊密協作才成。

  淇門雖然不像黃河邊上的德勝城一樣,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兵城,但建造完工之後,軍營也會搬到城內,城外李從璟現今所用軍營,只是臨時所用。

  城防改造是軍鎮工程的重中之重,反而沒有多大問題,待李從璟到了城內的居民區,情況就不一樣了。

  也不知是不是李從璟運氣太好的緣故,他到這裡的時候,正好碰上工地上有衝突爆發。

  李從璟這次算是隻身前來,只帶了張小午等三個親衛,還有王不器。

  劉治工跟著他從城防一直到居民區。腳還未踏進居民區,馬上的李從璟就看到工地上有幾個民夫推推搡搡,不及走近,一個民夫動了手,隨後幾個人一起動手,開始時拳頭,然後抄起了工具,全武行上演,不多時小半個工地的人都彙集過來,加入到群毆的行列中。

  建好的居民樓中有居民跑出來圍觀,在建的居民樓上民夫們都停了手觀望,旁邊,還有一塊工地在做打地基這樣的前期工作,不遠處,堆放著大量木料和器材。

  李從璟並沒有趕過去勸架的打算,他深不見底的瞳孔中,泛著寒冬的冷色,就這麼直直看著眼前的戰場,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有鎮治司工佐的官吏趕來試圖勸解,卻被沖散在人群之外,急的只能幹跺腳,好歹看到李從璟一行人,急急忙忙跑過來。

  “將軍,得趕緊勸阻他們呐!”王不器急切道。

  “張小午。”李從璟從沉思中抬起頭。

  “屬下在。”張小午上前道。

  “調一都騎軍!”李從璟道。

  “是!”張小午打馬而去。

  “將軍,你這是……”王不器慌張起來,他雖然看不出李從璟到底打算如何,但也能猜出來,李從璟根本就沒打算用溫和的手段解決這事。

  工地鬧事,群毆,這種事之前不是沒有,但顯然沒有眼前這麼大。

  “你說,誰給的他們膽子?”李從璟沒有回頭。

  王不器一張老臉苦下來。

  李從璟忽然笑了,這笑意在王不器看來如此滲人,“打完架,該罷工了吧?居民區工事不及城防重要,拿來試水正好。要是居民區停工幾日,城防區工事,也該停了吧?”李從璟的目光打量著遠近各處的工事,“若是再死幾個人,這工程便該停下來。而要是這事一旦上達天聽,我這鎮將辦事不力,也該被問罪吧?”

  “將軍,萬不可莽撞啊!”王不器哪裡還看不出來李從璟的殺氣,當下大急。

  李從璟臉上笑意更甚,“淇門三族,好大的威風,果然是把持淇門大權,號令一出,莫有不行者。”

  王不器張大了嘴,愣在那裡,不知該說什麼。他昨日跟李從璟袒露心跡,不僅分析了淇門勢力,也表達了自己要忠於李從璟、好生輔佐的決心。

  “我不犯人,人倒來犯我,你說,誰給的他們這個膽子?”

  他先說這話,是說誰敢讓民夫工地鬧事,現在說這話,卻是說誰敢讓三族向他發難。

  王不器冷汗直流,他是王家旁支,屬於核心權力圈之外的人,要不然這回也不會投了李從璟。但有些事,他還是有風聞的。

  遠處,某一酒樓。

  酒樓二層,窗戶大開,窗戶後擺一張酒桌,酒桌前坐著兩人,一個儒生打扮,滿臉微笑,看起來風度翩翩,一人著黑袍,一臉橫肉,眼中更有怨毒之色。

  兩人都看著正鬧得歡騰的居民區工地。

  “何先生這一手可是玩得漂亮,李從璟見了這一幕,還不得大發雷霆,到時候軍隊拉上來一陣血腥鎮壓,可就入了何先生布好的口袋了。”那儒生笑道。此人不是別人,卻是那祁縣令。

  黑袍男子冷笑道:“他李從璟想在淇門立鎮,沒有我何家首肯,簡直是癡人說夢。這回我倒要看他還能如何!”

  祁縣令也不深言,只是道:“何先生果然真豪傑也!”

  黑袍男子森然一笑,他便是這淇門何家家主何奉先,“豪傑與否何某何曾掛在心上,只是這李從璟與我有殺子之仇,我若不將其碎屍萬段,實難解我心頭之恨!”

  祁縣令搖頭一歎,惋惜道:“何指揮使也是一代英傑,年紀輕輕就是魏博軍指揮使,本來前途無量,收復淇門更是榮耀鄉里之事,不曾想卻遭了那李從璟毒手,實在是天妒英才。”

  李從璟若是聽到這話,便會恍然,這何奉先原來竟是何沖之父。

  何奉先一口喝下一杯酒,眼神更顯惡毒,“所以,李從璟必須死!哪怕他是晉王面前的紅人,老夫也要跟他不死不休!”

  祁縣令呵呵一笑,“此番李從璟必死無疑,何先生卻是不會有虞。眼下居民區事情已然鬧大,李從璟只需要稍作鎮壓,民夫便會罷工。到時城防區民夫一起回應,這淇門軍鎮工程進行不下去。再加上先前百戰軍軍營械鬥,這事報上去,便是晉王再如何寵信他,李從璟也罪責難逃了。”

  何奉先冷笑不迭,隨即向祁縣令舉杯,“此番事情能成,還要多謝祁公相助。待那李從璟走了,淇門便再無人能與祁公抗衡。到時還要仰仗祁公多多照料。”

  祁縣令舉杯,笑道:“好說,好說。”

  張小午將一都騎軍調來的時候,工地上的群毆差不多也結束了。

  王不器還想勸說李從璟莫要衝動,李從璟已經揮手制止了他,道:“本使出鎮淇門,原本只想安安分分,為大晉建一座重鎮,為晉王練一支雄兵。但奈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你不犯人,人卻要犯你。本使要想在淇門安如泰山,與三族之爭必不可免。本來本使也想如王老所說,交出一些利益,以此交好三族,換得在淇門的安寧。但眼下事已至此,本使豈能忍氣吞聲,退縮怕事?”

  李從璟一揮手,騎軍已經盡數沖出。

  見到殺氣騰騰沖過來的騎軍,工地上的民夫頓時大駭,紛紛想逃,但在騎兵的馬蹄和橫刀之下,誰還能逃得過?在擊倒幾人之後,數十民夫,都被圈在場地一角,無人能挪動分毫。有不服氣著大喊大叫,騎兵卻是絲毫不作理會,只是冰冷的刀鋒,向眾人表明,若有出格動作,便會被血濺當場。

  李從璟策馬緩緩行出,呢喃道:“一如侯門深似海,從此慈悲是路人。”

  王不器望著李從璟的背景,恍然失神。

  騎兵讓出道來,李從璟策馬來到這些民夫面前,淡淡道:“職在監工以下,夥頭以上者,都給本使帶回去。”

  說罷,轉身離去。

  “我們又沒犯軍法,為何要進鎮治的大牢?”一個高大的壯碩漢子,不服氣的大喊。

  李從璟只說帶回去,他卻說進大牢,分明是挑事。

  停下馬,李從璟回過神,看著他,半晌才道:“你叫什麼名字?”

  “何大牛!”那漢子昂首挺胸道,似乎為自己的名字感到驕傲,“這名字犯法嗎?”

  李從璟簡直被他以下犯上的勇氣驚嚇到,笑了笑,道:“名字乃長輩所給,只要不觸犯忌諱,自然是不犯法的。你這名字如此俗氣,顯然還不夠觸犯忌諱的資格。”

  “你……”何大牛想反駁,卻不知如何反駁,一時臉都憋得通紅。

  李從璟在馬上看著他,和氣道:“你是不是想說,你的名字雖然俗氣,但這‘何’姓卻霸氣得很?”

  何大牛愣了愣,昂首道:“那是當然!”

  “好。”李從璟道,“既然如此,凡鬥毆中有何姓者,都帶回去,一個不准拉下!”

  說罷,李從璟再不理會這些人,策馬而走。

  在他背後,有騎士下馬。李從璟言辭溫和,這些悍卒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稍有不順眼,就是馬鞭劈頭蓋臉揮下。

  “去通知王趙何三族,還想要人的,明日午時之前趕到鎮治領人,過時不候。”李從璟道。

  其實,就算他不通知三族,三族也會來要人。李從璟只不過給他們規定了時間,這也是掌握主動的表現。

  “將軍打算如何處置這些人?”李從璟在工地上處理事情的手段還算溫和,王不器鬆了口氣,這時上來問道。

  “本使要至少三顆人頭,王老去好好問問他們,誰是挑事者。可不要弄錯,否則殺錯人就不是本使的過失了。”李從璟微笑道,這話落在王不器耳朵裡,差點兒沒叫他從馬上摔下去。

  “將軍,將軍,不可如此,萬不可造殺戮啊!否則事情就再無轉機,只剩魚死網破了!”王不器在後面大喊。

  李從璟的馬走得快,他的聲音輕飄飄傳來,“現在是酉時三刻,本使亥時三刻要結果,你還有兩個時辰的時間,可得抓緊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8

第33章 淇門之變(五)

  祁縣令回到縣衙,天已經黑了。吃過晚飯,祁縣令挑起燈,開始讀書。不過今日的書好似特別難讀,只一會兒,祁縣令便讀不下去,放下書開始在房間來回踱步。

  他初到淇門上任,諸事未穩,是以家屬都還沒有接過來,在祁縣令的打算中,這回淇門軍鎮的事了了之後,他就會將嬌妻美妾都搬過來,這沒有人暖被窩的日子,可是不好過。

  不過祁縣令好歹是一縣之長,有些事情即便沒有嬌妻美妾在旁,想要滿足也不是難事。

  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隨即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老爺,你還不開門麼,這外面可是涼的很,奴家都快受不了了。”

  那聲音嬌媚入骨,怕是任何男人聽了,都會受不了。

  祁縣令喜上眉梢,兩步跨到門口,呼的一下拉開門,將門外的人一把拉了進來,嘴裡叫道:“小心肝兒,你可總算是來了,想死老爺我了。”

  他面前的美人,生得體嬌腰小,前凸後翹卻分毫不差,難得的是皮膚白嫩,五官精緻,真當得顧盼生媚四字,也怪不得祁縣令如此衝動了。這幾日,他可就是靠眼前這“小梨花”度過漫漫長夜,早已不能自拔。

  但小梨花進門之後,卻沒有像往日一樣逢迎祁縣令,而是呆呆的站在那裡,一張本來粉嫩的小臉,卻慘白慘白的。

  祁縣令這才發現,小梨花後面還跟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男人關上門,這才笑著對祁縣令道:“祁縣令真是好興致,眼光也不錯,就是警覺性太差了些。哦,對了,祁縣令乃是書生,不知兇險之事也屬正常。”

  這人略高,略瘦,一身黑衣,笑起來人畜無害,仿佛還帶著幾分靦腆之色。但他背上卻背了一把刀,一把樣式簡單,卻極其實用的軍中制式橫刀。

  “你,你是什麼人?”祁縣令大驚,手卻還沒放開小梨花。可憐那小梨花,此刻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當真是尷尬至極,“這是你帶來的人,你怎麼會帶人來?”

  “祁縣令不用問她了,她並不認識我,我只是搭了她的順風車。”黑衣人臉上依舊掛著笑,仿佛他永遠不會生氣一般,但他卻逼近了祁縣令,“至於我是誰,祁縣令也不必知道,祁縣令今晚只需要聽我的話,就不會有事。”

  他說聽話不會有事,言下之意就是不聽話就會有事。

  祁縣令終於反應過來,來者不善,於是怒斥道:“混帳!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竟然敢擅闖縣衙,簡直是活膩了,來人!”

  他練叫了幾聲,都沒人理會他。

  黑衣人在桌旁坐下,掏出一張寫滿字的紙放到桌上,笑容不減,“祁縣令不用叫了,叫破喉嚨也沒人理你。你怎麼就看不出來,我既然敢大搖大擺坐到你面前,總是不能沒有準備的。”

  祁縣令哪裡會聽他的話,邁開步子就要衝出門。

  但他還沒挨到門沿,就被一隻手抓在肩膀上,像提小雞一般,給提起來丟到屋中,他身子撞在柱子上,發出一聲悶響,但不等他叫出聲,肚子猛然遭受重擊,硬生生將他叫聲給憋了回去。

  祁縣令蝦米一般蜷縮在地上,只覺得呼吸困難,一張臉成了絳紫色,驚恐的看著蹲在自己面前的黑衣人。

  “看來你不是一個聰明人,跟不聰明的人談事難免費勁一些。不過好在你並不會武功,不會武功,又要省事不少。”黑衣人將那張紙放到祁縣令眼前,“看清楚這上面寫得什麼,然後簽字畫押……恩,蓋印。”

  祁縣令費了好大勁,才看完紙上寫得什麼,這回,他臉色更白了些,身子也抖得更加厲害,他低吼道:“休想,本官絕不會簽字,你這簡直是滿紙胡言亂語,本官絕不會讓你得逞!”

  說罷,他還向伸出手去搶奪那張紙,只不過他的手伸到半路,就被一柄刀給釘在地上。不過還好刀未出鞘,所以祁縣令雖然疼得厲害,手說不定還能保住。

  “看來這上面寫得東西讓你很為難,也難怪,讓人承認錯誤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衣說道,他就像跟人聊天一樣,“看來我給你的教訓還不夠,既然如此,我割你一隻耳朵下來好了,若是還不夠,再割掉鼻子,再不夠,剁手好了,反正你這只手也廢了一半了,再往後,我會一刀殺了你!”

  “為免你不相信,我先割一隻你的耳朵給你看看。對了,我割得很慢,你可以慢慢體會那種肉被割掉的滋味,說不定你會喜歡上它。因為很多人其實都很喜歡受虐的。”

  黑衣人的話好像很多,就像平時沒人跟他說話似的,但話說完,他的刀已經割進了祁縣令的耳朵,他真的沒有說謊,不管祁縣令怎麼叫喚、威脅、求饒,他的刀都沒有停一下,眼見那耳朵已經被割下三分之一,血跡已經流進了他的耳洞裡。

  “我簽,我簽,壯士停手!”祁縣令喊道,他的喉嚨被黑衣人捏著,所以聲音並不大。

  黑衣人慢慢停了手,好像在猶豫要不要把割耳朵的工作完成,末了他歎了口氣,有些惋惜道:“其實你可以慢些喊停的,那樣的話你就能看到自己的耳朵長什麼樣了,雖然它不好看,割下來也不能炒一盤菜,但總歸是你自己的一塊肉。”

  黑衣人站起身,將紙拋在祁縣令面前。

  半晌之後,黑衣人收好狀紙,臨走時向兩人道別:“今晚的合作總得來說很愉快,祁縣令,你今天簽了狀紙,日後肯定安枕無憂,我的保證是有效的,你應該看出我從不說謊的。還有你,小梨花,你是個美麗的娘子,你會有一個好歸宿的。”

  他好像很快樂,離去的時候也不忘祝福別人。如果不是跟他為敵,相信他面前的兩人,應該很樂意跟他交往,因為他總在微笑,說話的聲音也總是那麼溫和,而且一直很有風度。

  在黑衣人出門的刹那,小梨花鼓起勇氣跑出兩步,喏喏問道:“你,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

  黑衣人真就停下了腳步,他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好像在思考,“我的名字以前這裡還沒有人聽說過,你們也不會知道我是誰。不過沒關係,也許以後你們就會經常聽到,那時候或許我們就是朋友了。”

  他笑了笑,躍上院牆離去,留下一句話飄蕩在院子裡,“我叫孟平。”

  在淇門,王趙何三家是當之無愧的大族,這話放在哪裡都不會有疑問。但要說王趙何三家之下,排在第四位的數哪家,可能沒一個人能說得准。說不準,原因很簡單,因為三族之下,有兩家的宗族力量差不多,難分伯仲。

  在帝國的上層看來,淇門無疑是個小地方,那裡的大族在他們眼裡跟螻蟻沒有多大差別,但是小地方也有很多人,在這些人眼裡,帝國世家那是太遙遠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所以他們也不需要去管。但是眼前的勢力就不一樣了,他會直接影響到他們的生活。在這個小地方做事,也就避不開他們。

  劉家,在淇門這個地方,曾今是最大的勢力,只不過因為族裡已有幾十年沒有出過大人物,所以被後來者居上,給王趙何三家擠了下去。但作為昔日的淇門王者,劉家仍然有不可小覷的實力。這從他們高大堂皇的聚居建築群就可以看出來。

  劉家現任家主劉子佐才四十多歲,歲月滄桑雖也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但還沒磨滅他眼中的銳氣,這一雙發亮的眸子,讓他看起來顯得年輕不少。

  劉子佐端起茶碗淺啄了一口,目光又落在面前這位年輕的後生身上。這位後生著實年輕的很,但卻異常沉穩,自己許久不說話,他也不著急,他明明沒有笑,卻總能讓人感覺到他的笑意,讓人覺得分外可親。

  放下茶碗,劉子佐輕歎了口氣,道:“參軍的意思,老夫已經全都知曉,只不過茲體事大,老夫一時也不能抉擇,還望參軍容老夫一些時間,老夫也好與族人商議。”

  即便對方是在表示遲疑,年輕的參軍也沒有著急說話,待劉子佐話說完,停頓了片刻,參軍才從容道:“先生的考量的確在理,若是放在平日,在下和都指揮使定然不會催促先生。但目下是非常之時,非常之時,自然有非常之法。在下斗膽問一句,還請先生告訴在下實話。”

  “參軍但說無妨。”劉子佐道。

  “都指揮使請先生辦的事,先生是否能夠辦到?”參軍問道。這話頗為不客氣,但年輕的參軍問下來,卻沒有半分遮掩,反倒非常坦率,讓人能感受到他的誠意。

  劉子佐呵呵一笑,不無驕傲道:“劉家雖然不復昔日輝煌,但些許小事都辦不好,也就無法在淇門立足了。”

  白衣參軍輕輕點頭,又道:“既然如此,那都指揮使允諾的條件,是否能表達我方的誠意?”

  劉子佐頓了頓,道:“都指揮使的誠意,自然是無需懷疑的。”

  “好。”參軍再次點頭,“在下最後一問,先生認為,晉王之恩,內外蕃漢副總管李老將軍之威,兩者加在一起,莫說淇門,便是放眼天下,有幾人能夠相比?”

  劉子佐面色凝重起來,帶著幾分肅然,實誠道:“怕是沒有幾人能夠相比了。”

  這回換做白衣參軍笑了,他笑了兩聲,驟然凝視著劉子佐,厲聲道:“既然此事先生能夠辦得到,利益也足夠大,風險又足夠小,先生還不肯答應,在下卻是想不到什麼理由了。難道,堂堂劉家,已經喪失雄起之心,先生高才,卻已無恢復榮耀之意了麼?”

  此問一出,這位年輕的參軍,今日首次亮出了他鋒利的獠牙。

  劉子佐怒目圓睜,霍然起身。

  “在下到淇門不久,卻也聽說淇門三族之下,劉家與李家難分伯仲。在下今日直接來到劉家,殷殷相盼,卻不曾想是這麼一番結果。”參軍似乎已經失去耐心,長身而起,向劉子佐拜別,“想我都指揮使,三戰而揚威天下,今日領三千精銳鎮守淇門,何等威武,這天下總不會沒有知音。今日冒昧打擾,多謝先生盛情相待,在下還有要事在身,這便告辭。”

  說完,參軍轉身就走。那乾脆俐落的模樣,果斷的跟沉穩好似沾不上邊,讓人忘了他先前的不溫不火。

  劉子佐停在原地,眼神閃爍不停。

  其實他在猶豫什麼,他知道那白衣參軍已經看出來。否則他不會重提那位都指揮使“三戰而楊威天下”的功績。不錯,他就是對那位都指揮使的能力還有懷疑,還有不信任。他不敢輕易讓劉家被拉下水。

  但一個殺得敵軍主將,又輕而易舉克復共城,兵不血刃收復淇門的人,他的才能都不值得信任,這淇門之內還有誰值得信任?

  最關鍵的在於,就算他劉子佐不信任,難道李家也會不信任?若是李家跟著那位都指揮使成事得勢,那淇門第四大族是誰,往後就沒有疑問了。他也就成了劉家的罪人,淇門的笑話。

  “請慢!”

  參軍前腳出門,劉子佐後腳已經跟上來,此時他臉上再不見半分怒氣,陪笑道:“參軍既來,又何必著急走。老夫年紀大了,思維不再靈活也是情理之中,參軍何必見怪?”

  “先生此言,折煞晚輩。”參軍道。

  “還請參軍入座,堂堂劉家,必定不會讓參軍失望。”劉子佐道。

  “先生請。”

  兩人複又落座,仿佛之前並沒有一方要告辭,一方要發怒。

  良久之後,滿面笑容的劉子佐,將白衣參軍送出大門。

  參軍向劉子佐拱手:“先生留步。”

  “參軍好走。”劉子佐還禮。

  年輕的參軍“啪”的一聲打開摺扇,在胸前輕搖,和等候在外的隨從上馬離去。

  劉子佐看得分明,那白衣參軍的摺扇上,繪有一方水墨畫,那畫裡畫的,不是他物,卻是一方河山。

  一方河山。

  “父親,此人是誰?”劉子佐的兒子過來問他。

  劉子佐望著那個遠去的背影出神,嘴裡吐出兩個字:“莫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8

第34章 淇門之變(六)

  一大早軍營前就圍滿了人,吵吵鬧鬧。軍營轅門的當值軍士並不理會他們,只有在他們試圖踏過警戒線的時候,才會突然動作,將這些吵鬧的人群逼回去,然後面無表情又回到原來的位置。

  巳時剛到,張小午從軍營中出來,在轅門前冷冷看著面前這些淇門三大族的人,“都指揮使有令,昨日被抓的鬧事者,其家人現在可以將其領回。但軍營乃是重地,不容一般人等踏入。王趙何三姓,每姓可容兩人進來領人。”

  張小午話說完,安靜下來的人群又開始吵鬧,有人道:“憑什麼每姓只讓三個人進去?人多才能有照應,人少了進去,誰知道你們會打什麼算盤!”

  他這話一說出來,很多人都說對,立馬跟著起哄。

  張小午看著他,“你姓甚麼?”

  “我乃何家管事!”那人昂起頭,傲然道。

  張小午冷漠道:“何家,只能進入一人。誰還有疑問,那就回家去,等沒有疑問了,再來。不過,到那時,都指揮使願不願意見你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那人被張小午的強勢態度惹得大怒,一時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張小午環視眾人一眼,嗤笑道:“都指揮使要是想做什麼,在這偌大的軍營中,你們進來六個人,跟進來六百人,有何區別?若是你們連這點膽子都沒有,還來領什麼人?當初又何必在工地鬧事?”

  說罷,張小午豁然轉身,再不理會這些人,徑直走進去。

  外面吵鬧的人群面面相覷,一位身著素衣、兩鬢斑白的老者悠悠道:“諸位若是再猶豫,這一趟你我怕是要白跑了。老朽是個讀書人,讀了一輩子聖賢書,卻從未踏足過軍營半步,不曾想年近耳順的時候,卻是有這樣一個機會。此番錯過了,不免遺憾。諸位請慢慢想,老朽先進去了。”

  這位老者走得時候,身旁跟著一位中年男子。

  “哎,王老……”他這一走,後面一錦袍男子想說什麼,卻又來不及,只得招呼人趕緊跟上,“我們趙家也不懼他。”

  最後是何姓,那管事跺跺腳,也只能跟上,不過他卻是只能一人進去了。

  李從璟並沒有在軍帳或者治所接見這些人,而是在軍營校場上。校場占地甚廣,上面還有不少軍士在例行訓練之事,氣勢甚大,李從璟只在校場一角占了一塊地上,他面前是畏畏縮縮蹲著的那群鬧事民夫。

  李從璟是站著的,他沒有給自己搬椅子,所以也沒有給別人準備椅子。王不器就站在他旁邊,卻不見章子雲。

  三族主事來的時候,李從璟並沒有前迎,等著這些人先給他見禮了,他才回禮。

  “李將軍治軍有度,麾下將士個個龍馬精神,雖烈日炎炎,將士訓練卻個個爭先,昂揚之氣,便是老朽這門外漢見了,都甚為震撼,實在是佩服。”有人率先開口說話,卻是那王姓老者。這位老者是王家主事長老之一,學識淵博,名聞郡縣,號草廬道人,是以人稱王草廬,本名倒是少有人知了。

  李從璟微笑道:“能得草廬先生讚揚,晚輩惶恐。”

  何姓主事名叫何鴻,是何家現任家主何奉先的同母胞弟,他見王草廬一見面就跟李從璟套近乎,心中立即掠過一絲不快。三族和祁縣令一起,共同對付李從璟,先前也是有協議的。

  王不器是王家人,王草廬雖然年長他不多,輩分卻比他高,王不器自然要見禮。王草廬笑著勉勵了王不器兩句,意思不外乎要他跟著李從璟好好幹。

  趙家來得主事叫趙德鈞,他看見王草廬和李從璟你來我往套近乎,眉頭不由得微微一皺,隨即又趕緊舒展開來。

  寒暄完畢,李從璟這才對眾人道:“昨日工地民夫鬧事,本使親見。淇門軍鎮之建設,乃奉晉王之命,為晉國千秋功業所需,本使自打受命以來,殫盡竭慮,不敢絲毫負晉王所托。為保淇門各項工程如期完成,需各方協同合力,但這些人身為施工者,卻在工地鬥毆,不僅延誤工期,其行為所造成之惡性風氣,必然貽害無窮,是以其責,必須追究,方能以儆效尤。”

  說罷,李從璟對王不器道:“王司佐,此事由你勘察,結果如何?”

  王不器應聲而出,掏出一本摺子展開,“昨日工地鬧事之情,現已查明,明告各位知曉:事情起因,乃何大虎蓄意滋事,欺辱他人,事發之事又糾集族人,毆打對方,致使群鬥事起,工地大亂。”

  他沒說事情是如何查的,只宣告了結果。

  何鴻聽了這話,哪能不惱,辯駁道:“胡扯!你這是血口噴人。我何家的人怎麼可能惡意滋事,又怎麼可能聚眾傷人,這分明是欲加之罪!王司佐,這事情如何查的,你可得一一說明,否則,何家不會認這筆冤枉帳的!”

  王不器看都不看何鴻,冷哼道:“何鴻,你這是在說本司是非不明、履職不力,不配做這鎮治司佐嗎?”

  “你……王老,這……”何鴻看向王草廬,還想他幫著自己說話,不曾想王草廬已經閉目養神,看都不看他。

  “其罪如斯,該當如何處罰?”李從璟的聲音響起來。

  “罪首當斬,從者當徒。”王不器道。所謂“徒”就是流放了。

  不等何鴻說話,李從璟已經喝道:“來人,將何大虎並一應罪首,拖出去斬了!”

  一隊彪悍軍士,湧出來,將早就捆綁丟在人群前面的三人拖走。

  “何管事,救命,救命啊!”那何大虎惶恐至極,他本是受命行事,哪裡會想到竟然有這般惡果。

  “李將軍!”何鴻臉都快黑出墨來,“你這樣做,還有天理王法嗎?”

  “大膽!”張小午聞言大怒,橫刀拔出兩寸,逼視著何鴻,“口出狂言,不尊大晉都指揮使,你長了幾顆腦袋?”

  李從璟擺擺手,讓張小午退下,淡淡道:“本使行事,皆依法度,天理昭昭,不畏神明,不懼道德。”說著,看向何鴻,“倒是你何家,本使聽各級官吏上報,你何家所治民夫,多有消極怠工、散播謠言者,這才是你該考慮的問題。”

  何鴻並不笨,他如何還能看不出來,李從璟這擺明瞭是要對付何家,陰沉著臉道:“李將軍想動我何家,只怕沒這麼簡單吧?”

  “此話從何說起?”李從璟微微一笑,“只不過何家的人辦事不力,或有作奸犯科者,本使自然是要懲辦的。”說著手往旁邊一指,“不信,你看。”

  眾人隨李從璟的手勢看過去,就見何大虎等人已經被押在校場一角,而軍士手中的刀,正朝哭哭啼啼的何大虎等人後勁上斬下。

  “不!”何鴻大喊。

  三道刀光落下,便是三顆腦袋落下。

  周圍的人,無論是鬧事的民夫,還是正在訓練的軍士,都看到了這一幕,不少人都是怔怔愕然的表情。

  這三顆人頭仿佛在向在場所有人,訴說著一個道理。

  自家人被殺,這對何家的威信損失何其之大,弄不好其治下的佃農都會離心離德,以為何家再不能庇佑他們,而心生異志。何鴻禁不住後退三步,連道了三聲“好”,目呲欲裂盯著李從璟,“李將軍!今日何家的血,不會白流,冤有頭債有主,何家不會認輸的,告辭!”

  說罷,何鴻就想大步離去。

  李從璟幽幽道:“何管事,這裡尚有數十何家人,難道你不想領回去了?”

  何鴻停住腳步,轉身過,咬牙道:“他們無罪,李將軍難道還不放人?”

  “人,當然是會放的。”李從璟老神在在,“不過,這裡有份文書,得各家主事認了上面所述之責,簽字畫押之後,人才能放。”

  何家的責任,自然是帶頭鬧事,這罪責何鴻要是認了,何家便落了把柄在李從璟手裡,何大虎幾人不僅白死,何家還有數不盡的麻煩。但是不認,這裡的幾十個民夫何鴻帶不回去,恐怕也無法交代。

  何鴻幾乎咬碎了牙齒,怨毒道:“李將軍這樣逼迫何家,莫非以為何家無人,莫非以為堂堂淇門三族,都是粘板上的魚肉、任人窄割?”

  他這時搬出三族來,就是要提醒李從璟,他要真把事情鬧大,面對的可是淇門三大族的反撲,借此希望李從璟畏懼收手。只不過何鴻也知曉,不論李從璟如何,他都會面對那樣的境遇。

  李從璟呵呵一笑,“何管事這話本使又不懂了,何家的人鬧事,與王趙兩家何干?”

  說著,問王草廬,“草廬先生,你說呢?”

  王草廬拿起筆畫押,呵呵笑道:“將軍不必問老朽,老朽什麼都不知曉。”

  他嘴裡說不知曉,手裡的動作卻沒半分遲疑。這態度,可是非常明顯了。

  “王老,你這是作甚,這文書不能認!”何鴻雖不曾看過這文書,可是用膝蓋也能想到,這裡面寫了什麼。他實在想不通,這王草廬是不是腦袋被驢踢了,竟然會畫押。

  突然之間,一道靈光爆炸在何鴻腦海,他愣愣看著王草廬,失神道:“王老,你王家……”

  王草廬手攏進衣袖裡,無辜道:“王家如何了?何管事這話,老朽可是聽不太懂啊!”

  趙德鈞看看王草廬,又看看李從璟,看看何鴻,又看看王不器,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

  何鴻知道事不可為,今日所見,實在是大出意料,他索性不再停留,要趕緊趕回家,將這裡的事對家主說明。

  “何管事何必急著走?”李從璟道,“這廂事了,本使正要去工地看看,何管事何不同行?”

  “不看也罷,何某告辭!”何鴻哪裡還有閒心。

  不料李從璟的聲音又響起,語氣間充斥著說不出的詭異,“何管事不去,怕是會後悔。”

  何鴻轉過身,盯著李從璟,“李將軍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從璟道:“本使什麼意思,何管事與本使走一趟,不就知曉了?”

  說罷,李從璟令人牽過馬,帶著王不器等人,就上馬離營。何鴻臉色忽明忽暗,看著李從璟從容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愈發重了,他咬咬牙,上了留給他的馬,跟了上去。

  “老朽身子骨不太好,就不去湊熱鬧了,李將軍,就此別過。”出了轅門,王草廬與李從璟告辭,上了自家牛車。

  何鴻的臉又暗了幾分。他看看身旁的趙德鈞,卻見趙德鈞眼中都是思索之色。

  李從璟忽然揚鞭,提高馬速,這讓何鴻想和趙德鈞私下說些什麼,又來不及說。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8

第35章 淇門之變(七)

  淇門工地上,一切工事都在井然有序進行,人聲鼎沸,熱鬧又不失節奏。

  但在淇門外不遠處一處空地上,卻有許多人滯留在那裡,或站或蹲或來回走動的,不一而足。這些人,都是民夫打扮,他們大多望著淇門工地,遠遠可見神態憤然而迷惑。

  臨近工地,李從璟放慢了馬速。當他帶著人從這些人面前經過的時候,人群中跑出來幾個人,卻不是找李從璟,而是奔向跟在他身後的何鴻,嚷嚷的叫喊著“何管事”。

  何鴻從沉思中回過神,望見這些人,不由得有些納罕,“你們在此作甚?”

  說完,何鴻自己就意識到不對,立即向工地上望去,但見工地上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並沒有歇工,再看這些人,臉色立即就不好看了。

  何鴻自然認得,這些逗留在這裡的人,都是他何家的人或者是何家的佃農,這些人是安排來工地做事的,此時怎麼會無所事事呆在這裡?

  李從璟不知何時已經停下馬,走過來,“何管事為何就不問問,他們為何會呆在這裡?”

  何鴻看向李從璟,只覺得李從璟的臉讓他感到無比厭煩,但李從璟面上若有若無的笑意,又讓他極度不安,他回頭望著這些民夫,沉聲道:“說,怎麼回事?”

  裡面走出來一人,估摸著是何家派來管理這些民夫的主事,他對何鴻說:“今兒一早,我等照例來上工,但管理這裡的鎮治司佐卻說,何家治下的民夫,昨日在工地上鬧了事,因此不能再用,讓我等離去。我已派人回去將這裡的情況稟報了家主,只是許久過去,仍舊沒有消息傳回來,我等也只能在此等候。”

  何鴻已經不知自己臉上是何種表情了,他看向李從璟,張了張口,竟然一時無言。

  何鴻最為想不通的是,何家的民夫在工地上占了很大份額,這些人不上工,工地上不應該還有這麼多人,工事也必不能再進行下去,但是看樣子,工地上一切照舊,分明就沒有少人的跡象。那何家民夫的份額,又是由誰頂上去的?

  而按照事先約定,三族同進退,為何現在何家民夫下工之後,王趙兩家民夫還如常在上工?

  “李將軍端得是好手段!”事已至此,雙方臉皮已經撕破,何鴻說話再無顧忌,“不過李將軍以為,讓我何家人下工之後,工事便能如常進行?李將軍為何就不想想,淇門三族既然能聯合起來,就不是沒有原因的。三族聯合,又有縣衙相助,李將軍鎮治乃孤家寡人,如何能鬥得過我們?”

  “何管事竟然講話挑明,不再掩飾,這是要放棄治療了?”李從璟呵呵笑了兩聲,旋即指著淇門,聲音逐漸昂揚起來,“天下攘攘即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淇門三族鼎立在此,能因利聯合,為何就不能因利分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爭鬥,淇門三族在淇門,你我之間本就有利益之爭,縱然能一時相合,看似聲勢浩大,實則不堪一擊。三族各懷心思,家族利益才是行事依據,因而以利分之,也就不難。”

  何鴻嗤笑道:“李將軍所言固然有理,但一旦聯盟的繩索極為牢靠,便不是會被輕易分開的。李將軍可知,聯合三族的背後勢力是誰?李將軍若知,便知道那不是李將軍孤身一身能夠抗衡的!”

  李從璟道:“是誰?莫不是前魏博軍指揮使,吳靖忠老將軍?”

  何鴻驚訝起來,“你竟然知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李從璟卻不立即作答,下了馬,朝一旁的涼亭走去,“騎在馬上論時事,未免太彆扭了些,何管事何不過來一坐?無論如何,身子骨總要舒坦不少。”

  何鴻稍作猶豫,便跟過來,和李從璟就著涼亭中的石案,相對而坐,看著李從璟,等他說話。

  李從璟好整以暇,緩緩道:“先是軍營前魏博軍與原保義軍械鬥,隨後是居民區民房盡分前魏博軍軍屬,再加上先前何家在工地鬧事,這些事相繼發生,令人不能不去推測其中聯繫。這聯繫要推測,就不難發現其中貓膩:前魏博軍。而本使與前魏博軍的恩怨,無非在吳靖忠老將軍與何沖指揮使。本使一直好奇,淇門三族對本使發難的動機是什麼,新來的祁縣令又為何會加入你們的陣營,有了以上推測,答案便不言自明:舊怨。或者更直接說,是報復。”

  “可李將軍不過是推測而已。”何鴻接話道。

  李從璟點頭表示同意,“對,這只是推測。有了推測,接下來要做的,便是證明推測。於是本使決意調查何家,不巧,本鎮司佐王不器就是王家中人,更不巧的是,王司佐從神仙山回來之後,決意好生輔佐本使,因此何沖是何家人,立即被查出來。”

  “何沖是吳靖忠老將軍心腹,若非如此,之前也不會派他來對付本使。如此再往下推測,聯合淇門三族的幕後大勢力,就是吳老將軍了。這也是推測,為了證明這個推測,本使調查了祁縣令。於是發現祁縣令之所以上任淇門,正是吳老將軍的舉薦。如此,祁縣令為何會聯合三族一起對付本使,三族聯合又是誰出面促成的,便明朗了。”

  李從璟說完,何鴻愣了好一會兒,道:“何家會對付李將軍,情理之中。但是王趙兩家,為何也會加入進來?李將軍出鎮淇門,領三千百戰軍,權勢不小,王趙兩家本來巴結還來不及,為何敢與你發難,李將軍可能推測的出來?”

  李從璟笑了笑,道:“這推測也不難。本使勢力雖大,但尚未成型,先前三千百戰軍人員只到位兩千不說,且成分複雜,戰力未成,本使威望未立,要對付並不難,加之鎮治官吏更是不足,總之本使看似厲害,實則不過是只紙老虎罷了。魏博軍整編之後,原節度使吳老將軍雖不再領原軍,但官升一級,成為大將軍,權勢更大。在這種情況下,王趙兩家還能不知道怎麼選擇?總之,利益夠大,壓力夠大,且風險夠小,不對付本使倒是說不過去了。”

  這回輪到何鴻笑了,“既然李將軍知道情勢如此,為何不向吳老將軍認罪服軟,反而作困獸之鬥?要知道過江龍鬥不過地頭蛇,李將軍縱然名將之後,面對如此情景,也無法在淇門有所作為。”

  這時,李從璟吩咐的茶水端了上來,李從璟給何鴻遞過去一碗,向他舉杯致意,放下茶碗,裝逼的贊了一句“好茶”,然後道:“這茶雖然普通,但你我忙活半日,得之解渴,立覺美味。”

  “茶為滌煩子,酒為忘憂君。茶者,高雅脫俗之物也。李將軍以茶為解渴之物,可是有些浪費了。”何鴻的神態愈發從容,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了想法,“李將軍今日與何某說了這麼多,這兩日又做了許多事,其用意如何,何某已猜得一二。”

  李從璟倒是訝異了,“哦,何管事請說。”

  何鴻輕輕一笑,抖了抖衣袖,看著李從璟,道:“李將軍乃識時務之人,知道在吳老將軍謀劃之下,在淇門難以有所作為,但又不甘什麼都不做就認輸。於是李將軍借今日之所為,向世人和吳將軍展示手腕,以表實力。如此李將軍再向吳老將軍服軟時,一是有了砝碼,能讓吳老將軍給李將軍一些甜頭,二來也不至於讓淇門的人都認為將軍軟弱可欺,畢竟李將軍還要鎮守淇門。可謂一舉兩得。”

  “何管事這就發現了?”李從璟長大了嘴巴。

  “當然,這並不難發現,不是嗎?”何鴻笑道,“李將軍真乃好本事,何某佩服!”

  李從璟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

  何鴻接著道:“李將軍投在吳將軍勢力之下,日後便與我等是同門了,這淇門之事,還有誰會為難李將軍?李將軍放心,你現在已是一軍指揮使,吳老將軍自然不會與你不死不休,那不明智,非是吳老將軍能為。你日後為吳老將軍效力,吳老將軍得李將軍這樣的猛將相隨,定然十分高興。李將軍,前途無量啊!”

  李從璟怔怔半晌,忽然放聲大笑,笑聲持久不歇。

  何鴻雖然不知道李從璟笑什麼,此刻卻已陪著笑了。

  好一會兒,李從璟才止住笑,他看著陪笑的何鴻,揶揄道:“何管事笑什麼?”

  何鴻笑道:“自然是高興能與李將軍同門了。”

  李從璟禁不住再次大笑三聲,問道:“何管事可知本使笑什麼?”

  何鴻收住笑,“李將軍笑什麼?”

  李從璟長身而起,眼中已帶上了嘲諷之意,面朝皇天後土,“我笑你等,已經愚蠢得無可救藥。你等以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懂趨利而往,而不要膝下的尊嚴;你等以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要權勢地位,而不要心中的道德;你等以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求物欲私名,而不要眼中的鬥志!”

  何鴻愣了愣,隨即冷笑道:“這就是現實。你若連命都沒有,連飯都沒得吃,談論這些空洞之念又有何用?人生百年,何其艱難,世間萬象,何其複雜,人活於世,生不由己,為名為利,踩人或者被踩,瞧不起人或者被人瞧不起,要做人上人,豈能不懂犧牲?”

  李從璟哈哈大笑,“你這種人,怎會懂得,什麼叫男兒志,什麼叫勇者心。昔者寒窗十年,我讀破詩書三萬卷,練得沙場殺人劍;今者馳騁天下,我心中有天地,我腹中有山河。我要走,便在天地間走出一條大道;我要闖,便在山河中闖出一條血路。便是要亡,我也要亡在我的路上,我的血肉會腐爛,我的屍骨會消散,但我的頭顱,會一直揚起,我的目光,會永遠盯著前方!”

  李從璟轉過身,盯著何鴻的眼睛,“人生百年,活在世人眼中,或者活在自己心中。而我,要告訴你,這世上有一種人,一直活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他們,叫作戰士!”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8

第36章 淇門之變(八)

  李從璟話說完僅片刻,就有信使過來,向李從璟稟報:“作院生亂,民夫械鬥,打傷官吏。”

  “何人生亂?”李從璟並不驚訝,負手而立。

  “何家的人。”信使簡簡單單四個字,落在何鴻心中,便有如夜雨驚鴻。

  作院是軍鎮製作兵器甲胄等器物之所在,為鎮治所轄。

  信使走後,何鴻怔怔指著李從璟,艱難咽了口唾沫,“李將軍,你……”

  李從璟並不看他,走向亭外的馬匹,“何管事,你看錯了一件事,縱然吳靖忠聲勢浩大,但他的所作所為,只是陰謀黨爭小道,而本使行事,卻有走得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名正,則言順,則行通。吳靖忠,這回輸定了。”

  李從璟上馬,正待離去,何鴻沖出亭子,失聲道:“李將軍,你,你到底是如何化解淇門三族並縣衙之難的?”

  事已至此,何鴻也知道何家這回怕是要完了,但這個問題不問清楚,他就死不瞑目。

  李從璟在馬上道:“本使說過,要對付淇門三族,就得行分化瓦解之策。拉攏一族,中立一族,打壓一族,如是而已。”

  “你拉攏的是王家,打壓的是何家,對嗎?”何鴻臉色已經慘白,愴然而笑。

  “王家詩書之家,與你何家武夫之家,本就有隙,再加之王不器效忠本使,自然是拉攏的上上之選。”李從璟說完這話,再不與何鴻贅言,絕塵而去。

  何鴻再次望向工地,他終於看出,工地上替代何家民夫的人,出自劉家和李家。也是,要打壓老勢力,有什麼比提攜、扶持新勢力更好的辦法?

  何鴻慘笑,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後退幾步,靠到亭柱子上,慢慢滑倒,直至坐到地上。這一瞬間,他仿佛老了十歲,眼神再無神采,忽而揚天嘶吼:“何家,百年之家啊,就這麼完了……”

  他看著李從璟遠去的背影,長歎一聲,“我們看錯的,又豈止正統小道一事。我何家這次最大的錯誤,便是看錯了你李從璟啊!”

  李從璟並沒有去作院。作院之事,恐怕他比何家人更加清楚,因為那根本就是他一手導演的好戲,為的不過是栽贓嫁禍給何家罷了。李從璟要的,不僅僅是打壓何家,而是要何家從淇門徹底消失。所以這會兒,李從璟直接去了何家大院。

  李從璟並非孤身前來,而是帶著大隊百戰軍,作院既然隸屬鎮治,解決這件事,調動百戰軍,自然說得過去。李從璟到了何家大院之後,百戰軍便圍了何家。

  之前王不器說何家堡壘固若金湯,雖是書生之言,卻也有幾分道理。李從璟立馬何家大院之外,望見面前的何家大院,箭樓哨樓一應俱全,正面圍牆竟然造成了女牆,大門厚重而嚴實,儼然有幾分戰堡之意,就差沒有挖護城溝了。

  聽說何家百年之家,盡出武夫,現在又是亂世當道,其家構建的如此堅固,倒顯現出何家並非莽夫之家。

  但凡世間的力量沒有絕對,只有相對,何家堡壘對一般人而言或許堅不可摧,但是面對大批正規軍,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當然,這並不妨礙何家人對自己有信心。

  包圍完成之後,何奉先帶著幾人冷然走出大門,在石階上站定,遠遠望著李從璟,開口便是質問:“李將軍,你這是要作甚?”

  戰馬上的李從璟面無表情,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何家族人在作院生亂,以下犯上,打傷鎮治官吏,其罪甚大。現本使令,帶何家家主並主要成員,回鎮治審問。”

  “將軍可有證據?”何奉先並不買帳,冷笑問道。

  李從璟一揮手,幾個人便被帶到李從璟馬前,何奉先看到這幾人,臉色立即就變了,李從璟指著這些人,道:“家主自然認得這幾人,因為他們本就是你們何家的人,你們何家對鎮治不滿,尋機滋事,個中緣由這幾人都與本使交代過了。這便是證據。何奉先,你還是乖乖認罪得好,免得本使動手。”

  “李從璟,你這是栽贓陷害!”何奉先哪裡會不知道李從璟打得什麼主意,他臉色陰沉。

  “案情如何,本使自會查明,豈容你多言。”李從璟冷漠道,“帶走!”

  李從璟要強行帶人,何奉先豈能不知此去凶多吉少,是以並不打算束手就擒。李從璟曾殺何沖,何奉先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自然知道去了鎮治下場如何。何家私養的家丁部曲,紛紛跳出來,拔出刀兵,與百戰軍對峙。

  “很好。”李從璟看著眼前這些殺氣騰騰的部曲,神色漠然,“本使先前收到司佐上報,說何家利用做工之便,私自從作院盜竊兵甲器具,以養私兵。之前本使尚且不信,今日見了何家這些部曲,卻是深信不疑了。怎麼,何奉先,你這是要公然反叛?”

  何奉先氣得雙眼通紅,他盯著李從璟,恨不得一口吞了他,“李從璟,你休得再血口噴人!老夫可告訴你,今日你敢動我何家人,他日吳老將軍必有所報!當日你殺我犬子,今日還想血洗何家,老夫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也容不得你得逞!”

  何家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何奉先也是進退兩難,唯有跟李從璟死磕到底,只求能拖延一些時候。他已經派人去魏州向吳靖忠求援,待去魏州搬救兵的人回來,他就不再懼怕李從璟。

  李從璟仿佛沒有聽見何奉先的話,自顧自道:“何家盜竊作院兵甲,並武力反抗鎮治官吏搜查,形同反叛。本使鎮守淇門,肩負淇門軍事大責,為晉王保疆護民,此事不可不查。現本使令,進院搜查,如有反抗者,就地正法!”

  何奉先前想過李從璟會栽贓陷害,但李從璟的無恥明顯超過他的預料,這廝根本就不聽他說話,只一個勁兒給何家增加罪名,這些罪名從嚴格的司法秩序上來說,自然還不成立,但也並非沒有依據。

  何奉先知道,要是何家大院被破,何家大院裡藏沒藏兵甲,藏了多少,還不是任由李從璟去說。若是如此,何家被滅族都是平常事,但若反抗,背上李從璟所說的反叛罪名,一樣要被滅族。

  “李從璟,你想過你這樣做的後果嗎?你對何家發難,何家縱然受災,但你李從璟便不會付出代價?淇門不是你的一言堂,還有縣衙!你今日如此作為,祁縣令一定會上書晉王,到時你定受大難!”何奉先並不老實,他沒有再一個勁兒與李從璟比橫,而是試圖從邏輯上說服李從璟。

  只不過可惜,在李從璟這裡,他這話一點效果都沒有。

  李從璟終於肯正視何奉先,只不過何奉先不知道,這是李從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正視他,李從璟道:“你以為祁縣令還和你站在一條線上?你也不想想,真是那樣,本使來了這麼久,縣衙為何一個官吏都沒派來?便是你何家在縣衙供職的人,怕是也被控制了吧,要不然怎會沒有人跑回來?”

  “本使不想與你多言,我從不與死人廢話。”李從璟道,一揮手,“百戰軍,拿下這些反賊!”

  何奉先年輕時也曾在魏博軍中任職,沒少打過仗,在軍中以悍勇著稱,後來因傷歸家,他也不是軟柿子,可以任由人家拿捏。

  當下,何奉先已看清眼前局勢,立即往後撤進院門,同時吼道:“李從璟,你會付出代價的,吳將軍會將你碎屍萬段!你要攻破何家大院,沒有那麼容易!”

  李從璟面無表情,唯眼中殺意盎然,他舉起手,向前一揮,道:“攻!”

  李紹城和蒙三雙雙抽出橫刀,“箭!”

  何家大院外的百戰軍,早已準備好,這時紛紛箭上弦,對準何家大院。

  下一瞬,李紹城和蒙三再次喝令,“放!”

  數百支鐵箭,蝗蟲一般,飛射向何家大院。

  進攻的腳步,終於開始。廝殺的序幕被拉開,一方血不流幹,戰鬥便不會停止。

  箭雨之時,在李從璟身後的軍陣中,幾排大盾向大院迅速推進,在大盾後面,則是攻城所用長梯,只不過何家院牆高不過一丈,這些長梯還不能稱為雲梯。除了長梯,分量最重的,便是一輛撞車。

  何家大院的箭樓和女牆上,不時有弓箭手露頭反擊。

  但孤零零的何家大院,在百戰軍狂風驟雨般的攻勢下,顯得無比弱小。

  何奉先進院之後,便上了箭樓,當他居高臨下,看見百戰軍大盾後的撞車時,臉色大變,失聲道:“李從璟這直娘賊,竟然連撞車都搬了過來,真個王八蛋!”

  何奉先身旁,是一個身材魁梧而結實的大漢,生得一雙虎目,此人叫何重,是何家私兵統領,深得何奉先倚重,他此時道:“家主,百戰軍攻勢甚大,我等恐怕支持不了多久,我有一計,可使大院轉危為安。”

  何奉先聞言大喜,道:“你有何計?快說!”

  何重眼中盡是陰險之意,他道:“院中有一些弓箭能手,待會兒我將他們埋伏在有利地形,待李從璟進院,則出其不意萬箭齊發,必能重創其性命。屆時我再殺出,定能要了這廝人頭!”

  “好計!”何奉先擊節而歎,隨即沉吟少許,“你身手過人,又占儘先機,能定一舉拿下李從璟那廝!不過打殘即可,不可要了他性命,這樣對我們才有利!”

  “家主放心,定能讓你如意!”何重拍著胸脯道。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9

第37章 淇門之變(九)

  院外,李從璟始終沒有下馬,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戰場上,深邃而冷靜。

  何家大院在百戰軍的圍攻下,已是搖搖欲墜。大門在撞車面前,已經經不起兩下。無數何家部曲,成為百戰軍的刀下亡魂。

  但作為堡壘,總有些地方讓百戰軍付出不小傷亡。

  “孟平!”李從璟忽然叫道。

  孟平上前聽令,李從璟指著女牆一處道:“此處抵抗甚急,應該是精銳,且其後有箭樓相助,給大軍帶來不少傷亡,一時竟然攻不下。我給你兩隊人馬,去給我拿下來!”

  “公子放心!”孟平應道,點齊兩隊人,加入到戰場之中。

  看了一會兒,李從璟又道:“傳令,讓蒙三親自帶人,先破大門!”

  “傳令李紹城,大門攻破之後,分一都馬軍繞行大院後門,防止何奉先出逃!”

  主將臨陣,縱觀全域,調度全軍,乃是重責。

  不久,隨著一聲巨響,李從璟循聲望去,就見何家大院大門被撞破,百戰軍頓時湧進院內!

  大門告破,李從璟臉上並沒有出現跟得意高興有關的神色,他只是勒著馬韁,縱馬踩過碎落一地的木門碎屑,走進那座何家人心目中的城池。

  蒙三正帶人去爭奪箭樓哨塔等制高點和有利地形,院內廝殺正酣,到處都是成群結隊的百戰軍在與何家部曲戰鬥,刀光劍影冰冷無情,不時有人慘叫跌倒在血泊中,再也沒有機會爬起來。

  張小午率親兵隊始終護衛在李從璟身邊。

  何家大院不是一個獨立的院子,而是眾多院子的組合,院子之間有道路,看起來更像是城中的坊。

  攻破大門,並不意味著戰鬥結束,而是剛剛到達高潮。何家負隅頑抗,百戰軍要結束這場戰鬥,還需要一些時間。

  李從璟所處的地方,是大門後的一大片空地。

  打量著內裡的地形,李從璟眉頭微緊,他忽然開口道:“不覺得奇怪嗎?”

  張小午沉吟道:“感覺上是有些奇怪,但說不出怪在何處。”

  李從璟森然道:“這麼好的地形,本應該在裡面安放大批弓箭手,如此即便是百戰軍攻進來,也必定遭受不少損失。但是此刻,弓箭手雖然也有,但明顯與他們防備百戰軍攻破大門的力度不相當。”

  張小午愕然抬起頭。

  不及思考,張小午大喊:“舉盾!”

  就在這時,“咻咻”的破空聲傳來。

  李從璟身影一閃,人已到了馬肚下。

  “噗嗤”的聲音響起,戰馬昂首跳腳慘嘶。

  一陣箭雨落下,第二輪箭雨還未到來時,張小午只聽見“噌”的一聲刀響,李從璟身影已經沖出,拔刀在手,速度快得仿佛帶起了一陣風。

  李從璟跑出去的時候,喊了一聲“掩護!”

  “在樓上!”張小午立即察覺到,弓箭手在走廊連接的側前樓房之上。高大屋子隔出的二層上,開著幾個窗戶,弓箭手正是在視窗放箭,“跟上將軍!”

  正是何重埋伏在此。

  一擊未成,何重臉黑如墨,他一指正在奔跑的李從璟,大喝道:“放箭!”

  弓箭手調轉箭頭,向李從璟發出一輪利箭。

  李從璟的目光始終落在那些弓箭手身上,在弓箭手放箭的同時,他身子一躍就地一個翻滾,鐵箭在他身後接連落下,不少直接插進地面,由此可見這批弓箭手的厲害。

  借助草木和角度,李從璟避開這輪齊射後,腳在走廊欄杆上重重一踏,伸手抓住屋簷,身子一躍,手腳並用,如猴子一般迅速竄上走廊屋頂。

  沉重的明光甲,並沒有遲滯他的身形和步伐。

  昔日打磨武藝時,他背負幾百斤的重物在山道上健步如飛,這副甲胄重不過幾十斤,又算得了什麼。

  兩輪齊射沒能解決李從璟,何重又急又怒,眼見李從璟上了屋頂,何重刀指李從璟,再次怒喝:“把他給我射下去!”

  然而就在這時,一輪箭雨先至,何重身旁,立即就有幾人中箭!

  院中,正是孟平聽到李從璟那聲“掩護”後,組織弓箭手反擊。

  何重等人被射得再也無法放箭。

  張小午等人沖到走廊下,兩兩合作,一人踩著另一人的肩膀,爬上屋頂。

  走廊屋頂正連接那棟大屋二層的木質走廊,李從璟翻身而上,以凜然氣勢前沖。

  李從璟上樓,箭雨停歇,何重抬起頭,見李從璟就在外面,立馬吼道:“殺出去,宰了他!”

  李從璟的腳剛踏上木板,就感受到木質隔空層一陣劇烈晃動,接著就是一群人提刀從屋中沖出,大叫著向他殺來。

  李從璟眉目沉靜,進入戰鬥中的他,身體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體內奔湧的澎湃力量像是要掀翻整棟樓,但是他的眼神卻冰冷徹骨,如同死神一般無情。

  廊道狹窄。

  沖在最前面的何家部曲,用力一刀斬下,看來是想一下將李從璟劈成兩半,但是他的刀離李從璟的頭盔還有幾寸距離的時候,李從璟的橫刀已經抹過了他的脖子。

  他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身體中殘留的力量讓他沒有立即倒下去,然而他的瞳孔卻已渙散無光。

  李從璟左手推著那人前進,用他當做盾牌,右手橫刀從一個個刁鑽的角度,擋下一把把揮來的長刀,也刺進一個個咽喉。

  他每前進幾步,就有人捂著脖子倒下。狹窄的廊道,顯得擁擠不堪,但他卻前行的極為穩健。

  到門口時,李從璟用力將面前的屍體用力一踹,撞在幾個想要出門的人身上,然後欺身而進。

  一把長劍迎面刺來,李從璟側轉身子避過,同時伸手抓住對方的手腕,一矮身子,腳步移動,就已經到了那人身後,而他的長刀,在順勢帶掉對方的手臂之後,橫在對方咽喉前。

  手臂被切掉,那人慘嚎連連,他眼睜睜看著體內的血液,不斷從斷臂切口處湧出,卻無計可施,差點兒暈過去。然而咽喉前的橫刀,讓他保持清醒,又不敢亂動分毫。

  李從璟就這麼挾持著一個人質,前行幾步,無人敢上前。

  “李從璟,有種放了他,沖爺爺來!”何重和身邊數人與李從璟隔著幾步對峙,他嘶吼道。

  李從璟看了何重一眼,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他右手一動,橫刀刀鋒便滑過那人的脖子。

  那人一隻手捂著脖子,歪倒在地上,瞪大著驚恐的雙眼,無助掙扎,將鮮血塗的到處都是。

  張小午等人趕上來,出現在李從璟身旁。

  “不想死的,投降!”李從璟的眼眸沒有半分感情可言,他注視著眼前的人,“我會讓你們活著。”

  “李從璟,爺爺要殺了你!”何重大吼一聲,率先殺出!

  在整個武夫輩出的何家,何重保持第一勇士的名頭已經十年,其武藝如何可見一斑,因此他有足夠的信心,能夠斬殺眼前這個在他看來乳臭未乾的小子。

  李從璟抽身而上,語調冷漠道:“不知死活。”

  一番廝殺,李從璟已活動開了身子,整個人都已進入戰鬥狀態。

  兩人之間本就只有數步,眨眼即到,但兩人相對而沖,兩步之後竟然都沒有動刀的動作。

  誰不動刀誰死,誰先動刀誰死,誰在越過最後那條線前不動刀誰死。

  勝負與生死只在一線之隔,狹窄的空間,兩人都只有出一招的機會。

  修煉武藝一輩子,到用的時候只在一瞬間。

  一生武藝,凝聚到這一刹那。

  木質樓板,在兩人的腳下震顫,縷縷灰塵,從木板縫隙處蹦出、灑落。

  這裡光線昏暗。

  這裡是地獄之門即將洞開的地方。

  何重眼中一縷精光閃過。

  他看到李從璟已經觸碰到了那條無形的線。

  “死吧!”何重的刀,從右手間輪過一個半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斬到李從璟咽喉前。

  何重對自己這一刀有信心。

  他以一生武藝一生搏殺的經驗得出結論,他這一刀斬出的時機,準確無誤,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所以,他一定會贏。

  所以,李從璟一定會死。

  刀斬出的一霎,何沖心中已經湧現出一個笑容。

  那是掌控局勢,胸有成竹的笑容。

  但這個笑容還在產生自心中,還沒來得急浮現在他臉上,他就再也笑不出。

  刀鋒並沒有斬進李從璟的脖子。

  這怎麼可能?

  李從璟前沖的步伐沒有絲毫停止。

  但他的身體,自腰部往上,卻突然後仰。

  整個身體,在那一時詭異的成了九十度。

  刀鋒貼著他鼻尖掃過。

  扭腰,轉身,出刀。

  與何重擦身而過,李從璟的身體恢復筆直。

  他的手中已經沒有刀。

  何重的身子沖出去幾步,才堪堪停下來。

  他的嘴中,忽然湧出一股鹹腥的血。

  李從璟的刀,插在他的胸腔中,穿透了他的身體。

  何重怔怔看著胸腔中的刀,半晌才艱難道:“這……不可能……”

  “轟”的一聲,何重的身子重重倒在地板上。

  李從璟漠然看著眼前呆愣的何家部曲,開口道:“放下武器,我讓你們都活下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9

第38章 淇門之變(十)

  何重身死,那些何家部曲選擇了投降。李從璟依言沒有殺他們,並讓他們去勸降其他何家部曲。

  何家大院中的人,並不是都是何家家族子弟。

  少造一些殺戮勝造幾級浮屠李從璟不知道,但少些抵抗,就能讓百戰軍少些傷亡。

  “我等都是混口飯吃,現在何重已死,何奉先出逃,你們何必還要為何家拼命?況且何家大逆不道,竟然公然反叛,與官軍開戰,犯下的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當此之時,你我更應該棄暗投明,不應該助紂為虐!”勸降的何家部曲對著里間大喊,李從璟答應不殺他們,他們辦起事來自然賣力,聲音很大。

  “李將軍真不殺我等?”裡面有人回應。

  勸降的人立即大聲道:“李將軍說了,作亂的是何家,與其他人無關。兄弟你看我現在不都好好的嗎?只要平息何家之亂,李將軍殺我們還要費力氣哩,何必多此一舉?”

  “只要李將軍給我們一條活路,我們願意投降!”裡面的人喊道。

  勸降的人立即看向李從璟,李從璟道:“只要你們投降,本使可以保證,不追究你等責任,放你們生路。”

  “多謝將軍!”裡面的人大喜。

  但也有人不放心:“那將軍要是反悔怎麼辦?”

  李從璟笑道:“反悔於本使而言,有何好處?既然沒有好處,本使空落一個不信不仁之名,可不利於本使鎮守淇門。”

  “那好,我們便信了李將軍!”裡面的人道。

  “張大嘴,你個混帳,何家待你何曾薄了?你竟然在關鍵時候出賣何家?”裡面不遠處又有人喊,看樣子是何家子弟。

  那些人三三兩兩走出來之後,有人立即向李從璟獻辛勤道:“李將軍,這裡面的情況我們兄弟熟悉,現在還有不少何家子弟在固守,將軍可需要我等為大軍帶路?”

  “你是張大嘴?”李從璟淺笑問道。

  張大嘴道:“大嘴正是小民的諢號。”

  “好,你若真能為大軍帶路,事後有賞!”李從璟道。

  “多謝將軍!”張大嘴立即眉開眼笑。

  有了投降者的引導,攻勢又順利許多。

  對這些人的反叛,李從璟並沒有多少感想。很正常的一件事,刀子用不好,傷著自己是常有的事。忠誠,多麼奢侈的東西。人之所以跟你混,是因為有好處,沒有好處,人還跟著你作甚?若是殺你有好處,他們也不介意背後捅刀子。

  五代王朝更迭頻繁,不就是這麼回事麼。這個時代,人們心中已經很少有禮義道德的束縛,只有放肆的人性。

  “都指揮使,抓到何奉先了。”李紹城派人來向李從璟彙報。

  李從璟出了大院,李紹城正帶著在後門堵截到的準備逃跑的何奉先過來。

  何奉先被五花大綁,被幾個軍士押解著,看到他,李從璟淡淡道:“本使本以為,我攻你的大院,你會跟本使拼命。但是看來本使太高看你了,像你這樣的人,嘴上說得越厲害,背後越能搞一些陰謀算計,真要真刀真槍見真章時,你就只能轉身就跑,廢人一個。”

  何奉先惱羞成怒,大喊道:“李從璟,有種放開我,老子要跟你單挑!”

  李從璟輕蔑的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怎麼,本使打擊到你的自尊了?要單挑方才作甚去了?現在嚷嚷再厲害有何用?你已是我砧板上的魚肉,沒有資格與本使交手了。”

  說著,李從璟擺擺手,道:“帶下去。”

  身後大院裡,還有戰鬥聲。

  李從璟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秋日的日頭早談不上熾烈,卻依舊晃眼。陽光打在他冰冷的甲胄上,卻穿不過那些鋼鐵,也溫暖不了他冰冷的心。

  這大院裡,有多少生命有罪,有多少生命無辜,他無暇顧忌。就像在戰場上,死在他刀下的人,有多少該死,有多少該活,他也無暇顧忌。他不是一個無情的人,但他沒有選擇。他不能讓對手生,他只能讓對手死。不對敵人殘忍,就無法對自己慈悲。或許他能做的,是讓那些追隨他的人,能多活幾個——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戰場下。

  這世道有太多無解的問題。既然無解,那就讓他隨風而去吧。

  “風過疏竹,雁渡寒潭。”李從璟低聲呢喃,“風過而竹不留聲,雁過而潭不留影。此間事了,我又何必再去想它。前路漫漫,多得是問題等我去解決,何不向前看?”

  何家大院的廝殺聲持續的時間兵不短。最後,百戰軍從何家大院中搜出許多產自作院的兵甲,而何奉先的手印,又按在了認罪的狀紙上,這些題中之意,自然無需多述。

  從此,淇門再無何家。

  而淇門,也再無勢力敢向李從璟發難。

  至此,李從璟在淇門可言穩如泰山。

  自此,李從璟可在淇門一心編練百戰軍。

  淇門縣衙。

  大牢裡,祁縣令身著官袍,獨自一人蹲在一間牢房外,靜靜看著牢裡向他咆哮謾駡的幾個人。

  祁縣令並不搭話,直到對方罵累了,不說話了,只拿牛眼瞪他了,他才緩緩開口:“諸位,本官知道你們對本官有怨言,本官也自知對不住你們何家,所以本官蹲在這裡,讓你們隨意謾駡,這大概是本官現在唯一能為你們做的事了。”

  歎了口氣,祁縣令繼續道:“這事其實你們也不能怪我,當初雖然是本官撮合你們三家來對付李從璟,但本官也是受人所托。對,那人就是吳老將軍。但本官此番將你們押進牢房,也是受人所托。對,這人就是李從璟。本官向來都是身不由己,你們其實怨不得我。”

  “你們犯不著拿那麼大的眼睛瞪著本官,本官也是有苦衷的。跟你們明說,本官一介寒門,在朝在野都沒有勢力,當年依附吳老將軍,也是求存之道。吳老將軍將我安排到淇門,我自然唯命是從。”

  “但這回到了淇門,本官發現,李從璟不僅勢力比吳老將軍大,人還特別精明。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足夠陰險、足夠無恥。你們知道的,這世道,唯有陰險和無恥的人才能活下去。李從璟逼本官在承認陰謀聯合你們謀害他的罪狀上簽了字畫了押,本官就不能不受他擺佈。”

  說到這,祁縣令索性坐了下來,靠在牢柱子上,抬頭望著那扇很小的窗戶,“況且李從璟也說了,投靠他之後,本官還是淇門縣令。其實本官自知,本官也就是一根亂世滔滔大河中的浮萍,隨波逐流罷了,面對大浪大濤,身不由己。但說到底,跟誰不是跟呢?人總不能跟自己過不去。明哲保身牆頭草嘛,就是這麼回事。”

  說完,祁縣令看著牢裡的人,眼中竟然充滿同情,“諸位有今日之境遇,其實也是身不由己,最多不過跟錯人投錯胎罷了。你們當能理解本官的苦衷。”

  站起身,拍拍屁股,祁縣令準備走了。走出沒兩步,他又停下來,看著眾人道:“其實你們不理解也沒關係,設身處地為他人思考,總是最難的。”

  祁縣令走出牢房,歎息道:“將心比心,便是佛心。所以我們這輩子,都成不了佛嘍!”

  王家大院。

  王不器和王草廬相對而坐,旁邊有侍女在煮茶。

  “此番二叔能站在將軍一邊,不器以茶代酒,代將軍謝過。”王不器道。

  王草廬輕輕搖頭,看著王不器道:“我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決意倒向李將軍的。”

  “不器知曉,二叔是站在王家的立場上。”王不器道。

  “那你可知,為何李將軍初次登門,我就答應了他,舉王家支持他?”王草廬問道。

  王不器搖頭,“這也正是不器不能理解的地方。不過想來二叔慧眼如炬,自然是能看出將軍之才的。”

  王草廬歎了口氣,道:“李將軍之才,自然毋庸置疑。不過真正讓我做出選擇的,卻不是才氣。”

  “那是什麼?”王不器不解道。

  “殺氣。”王草廬道。

  “殺氣?”王不器咀嚼著這兩個字。

  王草廬站起身,負手看向東方,那裡是何家大院的方向,“何家,也是百年之家啊,但說沒了就沒了。李從璟要打壓何家,略施懲治將其從大族中除名即可,相信何家也不會真不識時務。但何家現在卻是滿門被滅,他李從璟何須做到如此地步?”

  王不器怔然,若有所悟。

  王草廬再次歎息,說出來的話卻擲地有聲,“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凡是敢向他李從璟發難的人,都得死!”

  晚風吹拂,王不器不禁打了個冷顫。

  劉家。

  “父親,之前那莫離說得明白,只要我劉家助李從璟,便讓我劉家成為淇門第四大族。現在卻又扶持了李家,還是讓李家與我劉家勢力均衡。如此背信棄義之行為,著實可恨!”一老一少站在院中,那年輕人開口,不忿道。

  劉子佐無奈一笑,“莫離並未失信,現在何家沒了,淇門原先三族只剩下王趙兩家。說起來,我劉家現在不僅是第四大族,反倒是第三大族了,雖然是與人家並列。”

  “可父親,之前莫離明明說……”年輕人不服氣。

  劉子佐打斷了他,“為父知你想說什麼,說莫離不該背棄諾言,不該扶持李家對不對?”

  “是的,父親。”

  “莫離來的時候,雖說有這樣的意思,但卻未明說,不是嗎?”劉子佐道,說著拍著年輕人的肩膀,“你記住,人主之心,令治下勢力平衡可控最為重要。若是李從璟打壓了何家,又扶持劉家代替何家的地位,那他打壓了何家又有何用?僅僅為報復?”

  “現在就不同了,李家與劉家同樣做大,淇門便有了四大族。四個大族,由三到四,彼此勢力抗衡,但較之之前,實際上是大族勢力都被削弱了。我越弱,則彼越強,他李從璟再要控制起淇門來,可就容易多了。”

  年輕人愣住。

  劉子佐長歎一聲,“天下人才輩出,這李從璟,是個狠人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9

第39章 練兵之法

  淇門軍營。旌旗飄舞,鼓聲震天,塵土飛揚。

  偌大的校場上,百戰軍將士正在進行各自的訓練,或練技藝,或練耳目,或練佇列,或練拳術,一切都井然有序。

  眾將士所練科目雖然不同,但無一不是大汗淋漓,神情肅然。在每一都旁邊,偌大的“魁首”旗和“沒鳥”旗迎風飄揚,或訴說著榮譽,或訴說著不甘。教頭們或在揮舞著鞭子怒駡,或在耳提面命的交代,或在手把手的教導。

  “周鳴!老子說了多少遍了,習射弓箭的手法要訣,是前手如推泰山,後手如握虎尾!慢開弓,緊放箭!你的氣力都讓狗吃了,你的手晃什麼晃,就你那樣,泰山早砸扁了你,老虎早就回頭咬掉了你的腦袋!用力,收力,穩住,穩住懂不懂?直娘賊!”

  “規矩本教頭只講一遍,爾等聽清楚了,稍後要是有人做錯,老子抽死他!練佇列,要求人人定位,行列整齊,進退左右,俱成行列,起坐跪伏,俱從號令。規矩有了,那麼怎麼做到?聽好了,要求是列不攢擠,亦不迂疏,前看心,後看背,左右看兩肩!不明白?不明白就對了,那接下來看清楚!”

  “我告訴你們,軍士習拳,有三大好處:其一,可以活動手腳,是強身健體之需要;其二,俗話說,‘拳也,武藝之源’,拳法也是習練各種兵器的基礎;其三,到了戰場上,一旦兵器損壞或者脫手,就需要與敵人手搏,打徒手戰……”

  李從璟在各個區域巡視而過,查看將士訓練情況。百戰軍近三千將士,兵種不同,有習練科目的差異,也有共同習練的科目,而有些士卒剛入軍營,亦有軍中老卒,水準也有差異。

  他不發一言,僅僅是用眼去觀察。至於個中存在的問題,他會讓跟在身後的人詳細記錄,在之後的會議上提出。

  一段例行巡視結束之後,李從璟將蒙三叫了過來,對他說:“你訓練的軍士已連續三日奪得了‘魁首’旗,本使要考校一二,你且將他們集結過來。”

  蒙三得了令,立即將五百軍士集結完畢,向李從璟請示,“都指揮使,你要考校哪個科目?”

  李從璟道:“軍中訓練,以耳目為首要之務,本使便看看爾等耳目練得如何。”

  所謂“練耳目”就是訓練將士“審金鼓”、“辨旗幟”的本事,是軍事訓練的基礎。因為在戰場上場地大、軍士多,士卒既不可能聽到將帥的聲音,也無法去看將帥的書面命令,因而每部每個軍士的行動,就全靠聽金鼓的聲音,看指揮旗的變化。

  蒙三聞言,道一聲“得令”,隨即對麾下吼道:“今日都指揮使要考校我等訓練成效,爾等都給我聽好了,平日如何訓練,此時便如何行動!”

  說著,只見他手中令旗一揮,五百軍士的軍陣,便成了一字長蛇陣,變化緊湊有序,無一絲雜亂。蒙三令旗再揮,將台下鼓聲大震,五百人整齊大步向前,步伐一致,期間更無一人左顧右盼。

  蒙三臉上露出滿意之色,當橫隊走到校場盡頭時,他手中令旗又一揮,鼓聲突止,鑼聲響起,橫隊便轉身而回。如此之後,蒙三增加了難度,手中令旗上下揮兩下,左右擺了三擺,那一支橫隊,立即變成了三路縱隊,繼續在鼓聲中前進。整個過程無一人出聲,更無一人出錯。

  李從璟摸著下巴細細看著,沒有說話。

  李從璟不說話,蒙三便繼續揮動令旗。令旗連揮兩下,縱隊複又變成橫隊;令旗再揮,橫隊迅速後轉。少頃,橫隊又行進到校場邊,蒙三正要揮動令旗,李從璟忽然擺手阻止了他,出聲道:“用力擂鼓!”

  旗鼓官聽到李從璟的話,立馬從司鼓手中奪過鼓槌,使勁兒擂得鼓聲震天響。

  走到校場邊緣的軍士們,這時聽到鼓聲繼續催趕前進,都遲疑起來,那走在領頭拿著小令旗的小校,也是不明所以。軍士們原地踏步,有人還回頭張望,不知所措,好似在等待軍令改變。

  可惜,軍令沒變。蒙三急的滿頭大汗,奈何不能出聲提醒,只能幹著急。

  那領頭小校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大聲喊道:“向前走,不許回顧!”帶著佇列走出校場。

  李從璟揮手,示意鼓聲停下,又對面色難堪的蒙三道:“召集軍士過來集結。”

  蒙三令旗揮動,不多時,五百軍士重新在李從璟面前列好佇列。

  李從璟站在這些軍士面前,朗聲道:“自古常勝之師,莫不號令嚴明,軍令之下,將士舉止有度。臨敵作戰,倘若鼓聲不停,便是前有刀山火海,也要一往無前;而一旦鑼聲響起,便縱使前有金山銀山,也需立即退回。在軍中,金鼓旗號就是主將軍令,軍令所指,大軍奔行,不可有二。爾等須得銘記此訓,好生操練,如此方能成為紀律嚴明、戰力非凡之師,方能無往不勝、沙場建功……”

  離開時,李從璟勉勵蒙三幾句,讓他抓緊訓練,蒙三連聲應是,再無半點自得之心。

  回到大帳,李從璟將彭祖山叫來。

  彭祖山便是和莫離章子雲等人一同到來的中年男子,是李從璟老爹李嗣源的得力臂膀,其人尤以善練兵善征戰聞名。其人更是頗識詩書,是難得的儒將。是以回到淇門之後,李從璟便讓彭祖山趕緊熟悉軍中諸事,好讓其總領練兵之事。

  彭祖山進賬之後,李從璟招呼他坐下,然後問道:“軍營諸事,彭大哥都已熟悉了麼?”

  “有公子派的人指引,都已熟悉了。”彭祖山道,言辭對李從璟不乏恭敬。

  李從璟點點頭,道:“我若以彭大哥為軍使,主持練兵之事,彭大哥何以教我?”

  李從璟這是在問對了,彭祖山心知自己須得拿出練兵綱領出來,好在他這幾日已有了腹稿,加之他本就精通練兵之事,是以不急不緩道:“練兵之要,以教戒為先,而以耳目、膽氣、佇列、體力、拳術、技藝等科為主體,行耳、目、手、腳、心之事,日行不輟,方有強兵。”

  這一番話看似簡單,實則非精通兵法之人不能總結出來,李從璟頷首,示意彭祖山繼續往下說。

  彭祖山接著道:“教戒為先,所謂‘教’,便是‘教之以禮義,誨之以忠信’,使軍士上識其主,下識等級,忠於其主,服從尊卑;所謂‘戒’,便是‘戒之以典型,威之以賞罰,使人知勸’,使軍士遵守軍紀軍法,知曉什麼可以為,什麼不能為。”

  “就訓練科目而言,兵種不同,科目稍有差別。此事說來簡單明瞭,但要軍士日日操練,精益求精,卻是頗難,關鍵在於主帥之督促,在於賞罰之鞭策。其中,練兵之法,莫先練心,人心齊一,則百萬之眾,即一人之身……”

  彭祖山洋洋灑灑,娓娓道來,就練兵綱領之事,便說了足足半個時辰。最後,彭祖山總結道:“兵之強在練,孫子練兵,可以折衝銷敵,乃鳴鼓會軍,終於助吳國西破強楚,北威齊晉,南伐於越,使吳國成為春秋最後一個霸主。公子若能嚴肅練兵,假以時日,三千之卒,盡皆勇悍善戰之輩,則大軍所向披靡,天下少有人能與百戰軍爭鋒!”

  彭祖山話說完,李從璟沉默了許久,抬起頭,卻已目露精光,他走出將按,到彭祖山面前,長身而拜,“我欲以彭大哥為百戰軍副將,操持三千百戰軍訓練之事,彭大哥若果能踐行方才所言,他日征伐有成,必不負彭大哥之恩!”

  李從璟的舉止讓彭祖山有一時錯愕,瞬息之間,彭祖山連忙扶起李從璟,注視著他的眼睛,認真問道:“公子果真意欲以彭某之法,訓練百戰軍?”

  “為何不可?”李從璟反問道。他知道彭祖山擔心的是什麼,時下天下節鎮林立,然各鎮將軍練兵,莫不求戰力速成,好做征伐,因而訓練起來,長技藝,而弱系統。而彭祖山的練兵綱領,卻要求“教戒為先”,期間更是包含“天晴則操練士卒,下雨則習讀詩書”這些內容。總之一句話,彭祖山的練兵綱領,不僅要求練兵系統全面,而且會搞文化和思想道德教育,這是目下天下節鎮基本都不會涉及的層面,尤其是後者。

  李從璟道:“天下久經征伐,人口銳減,良家子難覓,是以各軍多有流氓、亡命之徒,百戰軍亦不例外。這些軍士縱然能逞一時之勇,使大軍在某些時候戰力頑強,但其桀驁難馴,背主弑將的情況屢見不鮮。若不能改造他們,這樣的軍隊,我寧願不要!”

  彭祖山道:“可公子可知,要如此訓練軍隊,必定分外艱難,困難重重。末將此法,便是老將軍都不盡用,公子可想好了?”

  李從璟笑道:“大丈夫有所不為,亦必有所為。以此法練兵,必得罕見精銳,彭大哥何必遲疑?”

  其實彭祖山的練兵之法,並不超前,這是很多先賢在兵書中都有論述的。只不過這位儒將想要將其都實現而已,這可以說他是書生意氣。但彭祖山沒想到,他碰到了一個來自後世,知曉這其中利害的李從璟。

  二十世紀,紅軍百戰不死,長征路上,八萬人只剩下兩萬多人,卻戰力猶存,稍有軍事常識的人就知道,這是多麼大一個奇跡。放在任何一個時代,一支軍隊傷亡過半,又在東奔西跑的路上,還不是政府軍,那剩下的人不給你跑光才怪。

  李從璟崇敬那樣一支軍隊,雖然他知道因為時代的原因,他無法複製這樣一支軍隊,但他想努力一把,做到在這個時代,能夠做到的極致,去無限接近這支神話一般的軍隊!

  有了這樣一支軍隊,亂世求存,方有保障;爭雄天下,方有資本。

  彭祖山沉默了半晌,後退兩步,對李從璟深深一拜,起身時長歎道:“公子之志,末將今日知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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