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86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0

第140章 李從璟取勢如棋,王彥章三日破敵(三)

  雨夜,濮水河岸。

  便是白日,大雨中也不可視物,便是連聲音都聽不清,何況是深夜,雨中有什麼,隔得稍遠的人怎麼都無法察覺。如墨夜色中,一群人行到了河岸,這些人沒有打火把,讓人驚訝他們如何能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還能趕路而不迷失方向。

  摸到了河堤,這群人漸漸停下來,須臾,有微弱的火光亮起,這個火光極微弱,又被圍在中間,百十步外就看不見了。

  “看好了,可是此地?”人群中,有一個尖細中正的聲音問。

  “二爺放心,錯不了。”旁邊的人道,“雖黑夜無法視物,但這地方我已來過兩次,早已做下記號,若非如此,我等也不可能一路準確走到這裡。”

  先前那人點了點頭,又問道:“韋管事,可曾查探清楚,方圓數十裡沒有人煙?”

  “一個人也沒有。”旁邊的人肯定道,“濮水幾百里,就這麼一個地方,方圓百十裡沒有人煙,雖然有村莊,但那村裡的人早已逃難逃得精光,一個也沒剩下,這附近,只有屯田。耕田的百姓,又都是縣城統一編民,這兩日這裡沒有農事,不會有人來!”

  “既然如此,挖吧!”尖細中正兩種矛盾音色混成的聲音道,“給二爺狠狠的挖!直娘賊,有這場大雨,誰也料不到這事是人做的,都趕緊動手!挖好了趕緊走,免得自個兒被水沖走了!”

  一片應諾聲,隨即人群在河岸散開,在一點點依稀的火光下,對著腳邊就開始鑿挖起來。忙活的人聲物聲,淹沒在雨聲裡。

  “韋管事,你盯著點兒,別挖穿了,當心我們給水沖走!”那人又道。

  “二爺放心便是。”

  幾個時辰之後,忙活的聲音停了下來。隨即,人群呼啦一聲撤走,到了遠處一個山頭。

  “怎麼還沒響?”許久之後,尖細的嗓音道,他盯著河岸的方向,雖然什麼都看不清。

  “快了,快了,別急。”旁邊的人道。

  不時,河岸傳來嘩啦一陣躁烈的響動。

  “決堤了!”

  ……

  是日,廟堂大朝。

  一如往常,李從璟早早起了床,梳洗完畢,就在院中習武。

  雖是大朝之日,然而廟堂上卻沒有李從璟什麼事,他只是一個地方官,若是不用他策對什麼,他是沒資格上朝的。

  因是,在吃過早飯之後,李從璟就在家中讀書。如是過了一個時辰,李從璟踩著陽光走出府門,牽了馬,向開元寺而去。

  今日去開元寺,他有兩件事。一者是開寺院得道高僧傳真大師日前給他送上請帖,約他前往一敘。傳真會找上自己李從璟並不奇怪,那日在開寺院數落慧明,想必是給傳真留下了印象。

  另外一件事,則是任氏相約。任氏會約自己,李從璟雖然意外,但並不驚詫——女子約會自己的情郎,有什麼好驚奇的。

  有李嗣源和曹氏操持,他與任氏的婚期也定了下來,考慮到他來魏州只是暫留,耽誤不了多少時日就要回懷州主事,是以婚期也安排的不遠,就在幾日之後。

  行走在路上,身處人群之中,感受到這份都市的繁華與寧靜,李從璟卻知道,今日的大朝,必定不會平靜。他與吳家鬥法的結局如何,今日便會揭曉答案,而百戰軍是否出戰王彥章,郭崇韜是否任樞密使,也會在今日有結果。

  前日,他曾與任圜私下會過面,此事絕少人知道,因為他不是登門造訪,而是在任圜下朝回府的路上相候。兩人相見後,談了些不甚正人君子的東西。除此之外,他還約見了敬新磨這位皇帝寵臣,兩人說道的東西,也跟君子之道沒有半分關係。

  今日,李從璟雖未身在朝堂,但朝堂上風向如何,他都能在第一時間知曉。

  那日,李從璟與郭崇韜言,支持張居翰任樞密使的,一方為吳家,另一方他沒說。沒說的原因,是因為那一方勢力與他糾葛頗深,且出人意料。不出意外,若是張居翰沒能做上樞密使,他必定會與那些人接下樑子。

  佈局多日,今日與吳靖忠攤牌,他人雖不在朝堂,但他的手卻在。扳倒吳靖忠,是因為與吳靖忠有仇隙,也是為了立威,讓眼紅他嫉妒他想給他使絆子的人,都縮回去。

  滅梁,戰王彥章,對李從璟來說有風險,但他必須這麼做,因為回報豐厚。他自坐鎮淇門以來,夙興夜寐培植自己的勢力,至今已是羽翼日豐,這都是他戰勝一次次挑戰的結果。

  他身份特殊。

  他老子是會做皇帝的人,身為長子,他也是要做皇帝的人,但在換皇帝如同走馬觀花的五代,皇帝本身就是一個高風險的職業,說是一個殺頭的職業都不為過。他往後的對手自然會很多,且矛盾不可調和,因為皇位人人都想坐一坐。

  在如今的大唐,除卻李存勖,原本還有六個人會做皇帝。這六個人,除卻李嗣源,其餘的五個人,分別是李從厚、李從珂、石敬瑭、劉知遠、郭威。這五個人,李從厚是李嗣源之子、李從璟的弟弟,其餘四人,除卻郭威,現在都在李嗣源麾下效力。

  這原本的五個人裡,沒有他李從璟,在他熟悉的那段歷史上,“李從璟”在李嗣源上位之前,就已經死了。

  這一世,他能不能活到容他繼位的那一天?他能在皇位上坐幾天?

  以李從璟現在的實力,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殺了郭威,也可以殺了李從珂與石敬瑭,但那之後如何?焉知不會有張威,王從珂,李敬瑭?

  只要他活著,這天下早晚是他的;但要這天下永遠是他的,他手裡就得握著一把能殺一切人的刀。

  而這把刀,需要一點一點鑄造。

  現在,他就在做這樣一件事。

  有人不想他鑄成這樣一把刀,要來阻攔,他就只能把這些人趕走。趕不走,他就只好把這些人都殺了。

  現在,他就在做這樣一件事。

  ……

  開元寺,涼亭。

  雨過天晴,此時陽光正好,涼亭裡能曬到太陽。

  有空閒曬太陽的和尚,一定不是一個“好和尚”,至少不是一個成功的和尚。因為成功的和尚,這時候應該正忙著收錢,打點俗務,或者在講經,而“好和尚”應該去研究經書。

  傳真是一個有空閒曬太陽的和尚。

  “春日將去,夏日將臨,再過些時日,便沒有這樣恰到好處的太陽了,如今不趕緊好好曬曬,就得等到秋日咯。”已經老到鬚髮皆白的傳真,眯著眼,將一張佈滿皺紋的臉湊在太陽底下,發出了這樣一句感歎。

  和他隔著一張石桌相對而坐的李從璟笑了笑,道:“我還以為大師會說,暖日在心不在形,心中有暖日,則何時都有暖日,心中沒有暖日,則雖頭頂大好陽光,也照不到人身上。”

  傳真坐回身,笑駡道:“這豈不是一句屁話!”

  “屁話?這難道不是佛法?”李從璟有些驚異。

  傳真嘿然道:“施主焉知屁話便不是佛法?如來說第一波羅蜜,即非第一波羅蜜,是名第一波羅蜜。世間法,皆是佛法,世間法,皆非佛法,佛法在何處?無處不有佛法,而佛法又不在任何一處,屁話也是佛法啊!”

  李從璟以手扶額,啞然道:“今日大師喚我來,莫非是要與我講佛法的麼?”

  “佛法不可講,能講的也就不是佛法咯。”傳真笑道,“再者,佛法有什麼好講的,忒沒意思。今日約施主來,是想與施主對弈幾局,不知施主可有興致?”

  李從璟看了一眼天色,“陽光正好,若能與大師對弈為娛,美事一樁,何樂而不為?”

  石桌面便是棋盤,傳真喚沙彌拿來棋子,這便與李從璟對弈起來。

  李從璟不知傳真打得什麼主意,約自己來,也沒說個正事,談了兩句佛法,便開始下棋,看他那樣子,倒是真有只是下棋的意思。不過,李從璟卻是不會信的。

  不時,有一青衫男子快步行來,在涼亭外站定,向李從璟抱拳道:“稟軍帥,朝堂上,中門使已向陛下遞上奏摺,歷數吳靖忠十大罪狀!”

  李從璟點頭“嗯”了一聲,揮了揮手,青衫男子抱拳退下,而李從璟對弈如初。

  傳真也不說話,就像方才根本沒人來跟李從璟說話一般。

  對弈至中盤,兩名女子從月門而入,向涼亭款款走來。

  “小姐,李公子在與大師對弈呢!”小丫鬟指著涼亭道。

  任氏自然也瞧見了,微笑道:“既然碰上,不如去看看也好。”

  “好啊好啊,正好看看,是李公子厲害,還是大師厲害!”小丫鬟興趣頗高。

  “觀棋不語真君子,你我動靜小些,可莫要打擾了他倆。”任氏叮囑了小丫鬟一句,邁步走過去,兩人站在李從璟身後,望向棋盤。

  “呀,李公子盡落下風,要輸了!”小丫鬟沒忍住,驚呼出聲,不等任氏提醒,已意識到失態,連忙捂住小嘴。

  對弈的兩人,卻是看都沒看她倆一眼,倒是專注得很。

  先前退下去的那青衫男子又來了,依然是在涼亭外向李從璟抱拳,“稟軍帥,吳靖忠抵賴,拒不認十大罪狀,正在爭辯!”

  李從璟擺擺手,男子如前退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1

第141章 李從璟取勢如棋,王彥章三日破敵(四)

  棋至收官,傳真老頑童般樂呵起來,“施主,這局棋你怕是要輸嘍。”

  李從璟落子,不以為然,“未至最後一手,焉能說勝負?大師可莫要心急啊!”

  傳真也不辯解,而是看著李從璟問道:“施主可知,這棋為何叫做圍棋?”

  “圍棋。”李從璟目光落在棋盤上,隨性道:“人間諸相,世間萬物,此生彼長,相爭相依,而成萬相。民被官圍,官被君圍,君被國圍,國被天下圍,天下被宇宙圍,宇宙被造物圍,而最終造物又被芸芸眾生圍。此乃棋道,更是天道人道。因此,棋以圍命名,正和天地萬物之法則。大師以為如何?”

  話說完,子落棋盤,李從璟看向傳真。

  傳真盯著棋盤看了許久,喟然棄子,歎道:“施主,這局你贏了。”

  李從璟笑而收子。

  “大師明明占盡上風,這棋盤之地,十之七八在大師之手,大師何以言敗?”觀棋許久的任氏,這時納罕出聲,先前她不言,是不便打擾,這時出聲,卻是不解棋局。

  傳真應該是與任氏熟識,沒有多禮,笑道:“便請施主一解棋道。”

  李從璟起身,向任氏行禮,“早知小娘子到了,身在棋中,未及見禮,還望見諒。”

  任氏還禮,今日她著粉色曲裾,髮鬢輕挽,看起來分外恬淡,清麗脫俗,這時嫣然笑道:“佛門四大皆空之地,無刺史,無將軍,無尚書,眾生平等;往來隨心,亦無俗禮。公子何必客套?還請公子解其棋道。”

  小沙彌為任氏鋪好涼席,與李從璟和傳真一樣,任氏席地而坐。當是時,涼亭有帷幔,隨風輕揚,寺中有花草,院外有青山。

  李從璟還未開口,軍情處的青衫男子再次前來,抱拳道:“工部尚書任圜,揭發吳靖忠之前受命治理濮水時多有貪墨,導致河堤工程不固,與此同時,有地方信使來報,前兩日連日大雨,以至於濮水決堤,河水肆虐,已致方圓數十裡遭受洪災。證據確鑿,吳靖忠抵賴不及,已被陛下當堂問罪!”

  聞聽此言,眾人一愕。

  李從璟知道,到此時,吳靖忠已是倒了。

  吳靖忠一倒,吳家勢力也就倒了。

  先前吳靖忠用其門客爪牙,往淇門、潞州、懷州搜集李從璟和百戰軍“罪證”,為的也是在李存勖面前參劾他,扳倒他。只不過,因為有桃夭夭率軍情處銳士往來奔走,使得吳靖忠派出去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回到魏州的,而那些所謂李從璟的“罪證”,自然也就到不了吳靖忠手裡。

  沒有證據,吳靖忠便無法參劾李從璟。

  吳靖忠原本為今日大朝準備良久,意欲借助這些“罪證”,一舉將李從璟擼下去。為此,他與朝中大臣顯貴甚至是後宮嬪妃往來密切,重金賄賂,其用心之良苦,佈局之縝密,可見一斑。

  奈何證據沒有到手,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可以想像,在原本這樣一個預定為置李從璟於死地的日子,突聞吳靖義和門客之失蹤,吳靖忠上朝時是怎樣一種忐忑心情。而當郭崇韜和任圜兩位重量人物,相繼站出來揭發他“十大罪狀”時,他的心情又是何等驚恐。

  萬事虛,不如一事實。李從璟揭發吳靖忠的罪狀時,不僅有那些“莫須有”“人皆不可避免”的罪證,最毒辣,也是李從璟最高明的是,他抓住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讓吳靖忠無法狡辯,無法逃脫——貪墨治水款銀,而今日,因為他的貪墨,導致河岸決堤,方圓數十裡水患——自然,濮水河岸決堤,是軍情處的手筆。

  在吳靖忠已經沒能力對李從璟下手的時候,李從璟抓住機會,出人意料參劾了他,在他措手不及的時候,給予了他致命一擊,讓他在還沒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被定罪,再無還手的機會。

  更妙的是,這種參劾李從璟自個兒並沒有出面,只是假他人之手罷了,如此既避免了被人非議他是因和吳靖忠有爭鬥而陷害他,也避免了授人以把柄。兩人孰高孰低,不言而喻。

  男子退下之時,傳真和任氏都深深看著李從璟。

  吳靖忠與李從璟之爭,經由皇宮宴會風波,飄香樓百人聚鬥,任府招親一事,早已傳遍魏州,兩方勢同水火,傳真亦有耳聞,如今吳靖忠突遭彈劾,且“證據確鑿”,眼看已被問罪,而李從璟安坐於此,兩人如何能不饒有深意打量李從璟。

  任氏甚至呆呆的想:這便是殺人於千里之外麼?

  沒等傳真和任氏發問,李從璟已是好整以暇開始解說棋道。

  “圍棋,乃土地之爭,以圍地為歸宿,爭多者勝,爭少者不勝,此眾所周知之理;然,圍棋之道,爭地是利,卻不是根本。若問利從何來?答曰:利以勢取。故,棋之道,必以取勢為根本。何也?勢高則圍廣,勢卑則圍小。”

  “棋局如戰場,戰場如棋局,紛紛紜紜,鬥亂而不可亂也;混混沌沌,形圓而不可敗也。善弈者如善戰者,求之於勢,而不爭一時之利;天下征伐亦如棋盤對弈,勢至,則利歸,勢盡,則利散。此乃大爭之道,亦是在下取勝之道。”

  李從璟說完這些,擺袖微笑道:“眼下棋局,如是而已。”

  他鬥贏吳靖忠,包括今日自己不親上朝堂,而讓郭崇韜和任圜為爪牙,為他解決仇敵,行的也是取勢之道。以工部尚書和中門使為自己對付仇敵,這個勢,難道還不大嗎?

  李從璟話畢,聽者反應不一。

  任氏怔怔而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可到底明白沒明白,恐怕她自己這會兒也還弄不清楚;傳真撫須而笑,老而愈加有神的眼眸中,盡是不可言說之意。

  但無論他們此時反應如何,起初都無不是震驚莫名。

  就在大夥兒怔然楞然的時候,小丫鬟惜玉嘀咕了一句“公子這都說的什麼呀,我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懂!”逗得眾人大笑。

  傳真搖頭晃腦道:“以棋局通戰局,以棋道通兵道。佛祖曾言,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菩薩應離一切相。施主相相通達,有相無相一念之間,可謂至矣!”

  李從璟揶揄道:“大師,好精深的佛法啊!”

  眾人相顧,齊聲發笑。

  “今日幸會諸位小友,實在是難得,有棋不可無茶。”傳真回頭,對候著的小沙彌道:“速速拿茶具來,今日貧僧要與諸位小友清茶相交。”

  小沙彌領命而去。

  茶具上來,傳真要親自煮茶,任氏過意不去,出於對傳真的尊重,讓小丫鬟惜玉上前,接替了傳真,兩人在一旁忙活,留著李從璟和傳真說話。她行事自然,出於本心,因而並無窘態,落得自己與眾人俱都自在,只是她卻不知,如此做派,怎麼看都像是居家小媳婦兒了。

  茶還未煮好,青衫男子第四次彙報:“吳靖忠落罪,當堂下獄;朝堂上群議樞密使人選,中門使郭崇韜,得群臣舉薦,已被陛下點為樞密使!”

  這是第二道喜訊了。

  扳倒了吳靖忠,也就意味著以他為代表的吳家勢力的終結。與郭崇韜競爭樞密使之位的對手張居翰,失去了吳家的支持,自然就爭不過郭崇韜,因是,樞密使之位落入郭崇韜手中。

  今日扳倒吳靖忠,郭崇韜既是幫李從璟,也是幫他自己。而對於李從璟來說,郭崇韜這位師兄當任樞密使,好處甚大。

  這也算是一套連環計了。

  李從璟聞言,只是微笑從容,並沒太多神色變化,依舊和傳真笑談茶道佛道。

  傳真卻不禁嘖嘖贊道:“施主身不在朝堂,但這朝堂之事,與施主息息相關者,卻是時聞奏報,一件不落。如此風采,世所罕見,當得當年公瑾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之神韻了!”

  李從璟歉然道:“從璟俗人,今日又是廟堂大朝,本不欲以俗事玷污大師耳根清淨,奈何大師約期在今朝,而從璟又不欲錯失與大師相會之機,幾番周折,成眼下之局,得罪之處,萬望大師莫怪。”

  傳真擺手道:“世間事,無俗事,無非俗事,貧僧之耳,也非清淨嬌貴之耳,雨聲雨聲可入,國事天下事亦可入,與眾生無差別。至於擾不擾心,那是貧僧修道是否有得了。”

  “大師得道高僧,從璟佩服。”李從璟誠意道。誠然,這世上有欺世盜名之輩,亦有憂國憂民真君子,佛門有慧明這樣的粗鄙之人,自然也會有傳真這樣真正的大師。

  傳真不受李從璟的誇讚,反而看著他認真道:“方才與施主對弈時,無論是廟堂風向,還是佳人來側,施主皆不動聲色,只觀棋局,既得了棋外之事,也得了棋內之事,難得的是兩者並無互擾之嫌。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施主事來則應,事去心空,已得佛法精髓啊!”

  “大師過獎。”

  茶已煮好,眾人遂笑而飲茶。

  此時,已至正午。

  軍情處第五次彙報:“德勝城軍報,偽梁集結大軍,意欲北征。陛下與群臣議定征戰之事,現已定:擇日南征。得新任樞密使郭崇韜獻策,陛下定計,現已決定,大唐以軍帥領百戰軍戰,入河上為戰!”

  如此大事,尤其是對李從璟有大益,但李從璟聽了,依舊不動聲色,只是揮手讓來人退下。不是他淡然超脫,而是這一切皆在他計畫之中。

  這第三道喜訊,亦是連環計第三環。

  扳倒吳靖忠,始有郭崇韜位至樞密使;郭崇韜為樞密使,方能讓百戰軍出戰河上。環環相扣,至此大局已定。

  李從璟身不在朝堂,而朝堂大事盡在他手,這豈不是手握大勢?

  任氏停住手上動作,悄悄看著李從璟,眼眸流出溢彩。

  有人很好奇一個女人為何會喜歡上一個男人,這本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若硬要說個一二,這不就是答案所在麼?男人愛美人,美人愛“英雄”,如是而已。英雄功業迷人則已,但“英雄氣”,迷人尤甚。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1

第142章 李從璟取勢如棋,王彥章三日破敵(五)

  梁都開封(大樑),王彥章府。

  後院一顆大榆樹下站著兩個人,一人手持小鏟,正在挖什麼,一個立在那人身後,靜靜望著他挖。此時天未破曉,高天懸月,繁星似海,依稀有涼風襲來,吹動榆樹的枝椏。

  好半晌,王彥章丟掉小鏟,從土坑裡刨出兩個酒罈,抱了出來,戴思遠連忙迎上,幫王彥章抱起一個。

  王彥章哈哈大笑道:“這兩壇酒,本是在你班師的時候就該拿出來的,奈何你前番出征河陽馬失前蹄,回朝後一直沒到老夫這來,直到今日,這塵封了幾十年的兩壇好酒,才終於有機會重見天日。”

  “思遠慚愧!”戴思遠低頭歎息,面有愧色。

  前番戴思遠在孟州城外遭逢大敗之後,只帶著千人逃回大樑,當是時,滿朝震驚,梁主朱友貞大怒,當即要斬戴思遠,幸有群臣進諫,方使戴思遠逃過一死,但戴思遠也因此被下獄。

  在戴思遠回朝的同時,鄆州被李嗣源偷襲得手的消息也傳到大樑,朱友貞驚慌不已,立即整軍,要發兵北征。

  是時,梁相敬翔向朱友貞進言,“臣隨先帝征戰天下,先帝對臣言聽計從。今李亞子勢力漸大,陛下卻不聽臣之勸告,臣有何用,不如請死!”說完,於從靴中取出一繩,套入頸中,作勢欲自殺。朱友貞慌忙命左右解救,問其欲言,敬翔始道:“國家陷於危難,局勢愈緊,必用王彥章為將,方能轉危為安。”

  朱友貞聽其言,遂令王彥章為北面招討使,而段凝為副。朱友貞召戴思遠覲見,問其破敵期限,王彥章言只需三日,並請複用戴思遠。因此,方有今日戴思遠出獄從軍之事。

  亭中,王彥章打開酒罈,頓時酒香四溢,又以新酒兌之,盛了兩碗,遞給戴思遠一碗,王彥章激昂道:“此番出征,不成功便成仁,為君為國,你我且先幹一碗!”

  兩人飲盡,王彥章又斟滿,舉起,“第二碗,願你一雪前恥!”

  複飲盡,戴思遠道:“此番出征有老將軍領軍,必能大獲全勝。只是老將軍在陛下面前說三日破敵,這期限是否短了些?”

  王彥章大笑,“李亞子鬥雞小兒,三日破敵,何其長也,豈是輕率?”言罷,輕輕一歎,又道:“如今大樑連吃敗仗,朝野人心惶惶,此番若不能速勝,給予李亞子迎頭痛擊,何安人心,何振士氣?”

  “老將軍忠肝義膽,憂國憂民,思遠不及也!”戴思遠巋然歎道。

  王彥章道:“先帝在時,老夫隨其征戰四方,兵鋒所到之處,無有不克,如此數十年,方有大樑,往日功業,何其壯哉!而今先帝早去,身為人臣,嘗恨不能滅先帝之仇敵,以至讓李亞子囂張至此,實在是無顏。今,蒙陛下聖恩,得以領軍出征,若能建功,待他日得勝回朝,必盡誅奸臣,以謝天下,以謝先帝!”

  戴思遠高舉酒碗,“老將軍志向高遠,國之脊樑,待此番凱旋,必助老將軍匡扶社稷!”

  “好!”王彥章端起酒碗,“喝了這最後一碗,你我出征!”

  “幹!”“幹!”

  兩人飲罷,有丫鬟小跑過來,低頭對王彥章道:“老爺,夫人要跟您說話。”

  戴思遠遂抱拳告退:“老將軍且與夫人話別,思遠在府門等候。”

  戴思遠走後,一個裝扮樸素的老婦人來到王彥章身前,仔細端詳著王彥章,未及說話,已是老眼含淚。王彥章承受不住,佯作不耐道:“你這婦人,要說話便好生說,哭什麼!”

  老婦人的淚流在密佈皺紋的臉上,隨手一抹,看著王彥章哽咽道:“前番你卸職之後,我見你心灰意冷,雖替你不值,卻也本以為能安安生生過了晚年,想不到而今聖上一句話,你又要出征,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國家有難,安能不顧!”王彥章道。

  “你顧了一輩子國,可你幾時顧了這個家?”老婦人道,“便是不顧這個家也罷了,可你何曾顧過你自己?你可知,今兒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王彥章問。

  老婦人眼淚又決堤,怨恨道:“今兒是你六十大壽啊,你可知道?兒女們都已經做好了準備,要為你好生操持這個壽宴,可你,可你今兒卻偏偏要出征……你都六十了,還要征戰到什麼時候?”

  王彥章怔了怔,眼眶也有些濕潤,柔聲道:“你比我小五歲,卻和我同月同日生,今兒是我壽辰,也是你的壽辰……”頓了頓,道:“你跟我王彥章一輩子,我從未給你操持過壽宴,每每都是我在人前,你在人後,可也從未聽你有過怨言……”

  停了好半晌,王彥章仰天道:“罷了,此番若能凱旋,我為你補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壽宴,也好讓你知道,你這輩子沒跟錯人……但無國便無家,君命為上,我,出征去了!”

  說罷,不再看老婦人,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老婦人跟出去兩步,停下來,怔怔看著王彥章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站在原地良久,已不能言。

  ……

  兩日後,滑州。

  王彥章率領梁軍,到此城時已是黃昏,大軍安營紮寨不提,但隨即傳達軍中的一條將令,卻是讓眾將在摸不著頭腦的同時,又很是興奮。

  待到夜裡,軍營中的空地上,幾十張大圓桌上擺滿了酒食,眾將士直到此時才算相信,王彥章是真的要召集將士宴飲。不多時,火光中王彥章走出來,到桌前對眾將士道:“他日我等就要出戰唐軍,到時必有數番激戰,今日宴飲,大傢伙只管敞開肚皮吃,吃飽喝足,蓄滿力氣,以備來日之需!”

  眾將士大聲歡呼,隨即入席大吃大喝。

  酒席吃到一半,王彥章衣袍上已經沾滿酒食,他搖搖晃晃起身,對左右將領說:“爾等且先吃喝,容本帥去換身衣裳!”

  眾將士皆笑。

  王彥章離了席,卻沒有回大帳,而是直接悄然從軍營後面疾行而出。軍營後,數千將士隱蔽在黑暗中,甲兵齊備。看到王彥章出來,其中一名將領迎上來。

  “先鋒出發了否?”王彥章問這名將領。

  將領回答:“戴將軍帶著六百精銳士兵,依照軍帥的吩咐,皆背負巨斧,已和一干治工一同乘舟,順流而下了!”

  王彥章換上甲胄,下令道:“出發,直奔德勝城!”

  數千精銳將士,在王彥章的帶領下,沿著河南岸,疾行向德勝城。

  黃河邊的德勝城,乃是唐軍兵城,也是一座易守難攻的要塞,分南北二城,河中有唐軍佈置的鐵鎖,兩城之間有浮橋相連,以此為聯通可使南北兩城互為犄角,互相支援。

  鎮守德勝城的唐軍將領是朱守殷,李存勖愛將,他駐兵在德勝北城。此時,朱守殷正得了斥候來報,說王彥章率領的大軍在滑州紮營後,眾將士正在軍營宴飲。

  朱守殷對左右笑道:“陛下讓我駐守德勝城時,曾囑咐於我,說王鐵槍勇猛過人,若是他領兵出戰,一定會來攻打德勝城,令我嚴加防備。此番王鐵槍雖然領兵北來,但卻在滑州裹足不前,看來陛下的擔憂倒是多餘了。”

  左右道:“偽梁新失鄆州、孟州,王彥章若是出征,不去收復這兩個地方,哪裡會來我們德勝城呢?德勝城乃我朝在河上最大的軍事要塞,牆高兵多,易守難攻,王彥章就算來了,也只有被打得灰頭土臉的份!”

  朱守殷笑而不語,讓左右退下,自個兒去睡了。

  翌日天還沒亮,朱守殷被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驚醒,他惱怒的起身,“何事如此驚慌?”

  “不好了,將軍,梁軍圍攻南城!”

  “什麼?!”朱守殷連忙打開門,一把將外面的小校拉進來,“說清楚,怎麼回事?”

  “將軍,我們都被王彥章矇騙了!”小校又急又慌,“昨日夜裡,梁軍突然出現在河上,梁將戴思遠領著一群梁軍,先是讓治工燒斷了河中的鐵鎖,又讓士卒用巨斧砍斷了浮橋!待我等發現時,已經為時已晚!如今,如今……”

  “如今如何?”

  “如今南北城聯繫中斷,而那王彥章,不知怎麼就帶著數千梁軍,到了南城外,現在已經包圍了南城,正在猛攻!”小校哭喪著臉,“將軍,可要速救南城啊,再不救就來不及了!”

  “浮橋斷了,如何發大軍相救啊!”朱守殷臉色蒼白,失神後退幾步,“趕快去傳令,用小船載兵,渡河前去支援南城,務必要將王彥章擊退!”

  “是!”

  當日夜,梁主朱友貞正在宮中與嬪妃作樂,忽聞軍報,招進來一見,那信使道:“王彥章夜襲德勝城,先是斷唐軍河上鐵鎖、浮橋而圍德勝南城,後又擊潰唐軍小船所載援兵,德勝南城孤立失援,在午後已經王彥章攻克!城中數千唐軍,盡數被殲!”

  朱友貞一躍而起,擊掌而歎,“王彥章真乃朕之棟樑也!三日破敵之言,起初還以為是笑談,如今卻不曾想,王彥章竟是真的做到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朕要好生獎賞王彥章!”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1

第143章 契丹勢盛何以制,將軍白頭待後人

  和王彥章攻克德勝南城的軍報,一起送到興唐府的,還有契丹南侵的緊急軍情,作為幽州盧龍節度使為大唐坐鎮北方的李存審,不得不結束他在興唐府養傷的日子,回到幽州主持軍事,抵禦契丹侵擾。

  “學生聽說草原民族南侵,多喜歡選擇秋高馬肥的時節,如今只是春夏之期,契丹為何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南下?”在李存審的東書房,前來拜見兼送行的李從璟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看著這個相識未久,但卻令自己很滿意的學生,李存審道:“尋常時候自然是如此,但是如今不同了,你可知現如今的草原局勢?”

  “學生只知道前些年耶律阿保機統一了漠北草原,其餘卻是知之不詳。”李從璟沒有妄加推測,而是虛心求教,“草原如何,耶律阿保機如何,還請老師指點。”

  李存審整理了一下思路,為李從璟娓娓道來:“先說草原。唐朝初年,草原上突厥最為強大,當時與太宗皇帝在長安城外簽訂白馬之盟的頡利可汗,便是突厥的一代雄主,之後頡利可汗為太宗皇帝所敗,突厥也隨之分裂,始有回鶻、奚、契丹相繼稱盛的局面。”

  白馬之盟李從璟是知曉的,當時李世民初登大寶,中原因為連年征戰而國力凋敝,頡利可汗和突利可汗多次合兵數十萬南下,竟然被他們打到了渭水河畔,李世民忍辱負重,為與突厥罷兵,與頡利可汗在渭水便橋上殺白馬為盟,給了許多金銀財貨,才讓突厥退兵。

  之後李世民奮發圖強,厲兵秣馬積蓄實力,終於出兵深入草原,蕩平頡利與突利,這才有後來李世民“天可汗”的榮耀。說起來,這也是一段如勾踐一般,臥薪嚐膽最終報仇雪恨的故事。

  李存審繼續道:“契丹本是鮮卑族一支,散居潢河兩岸,趁唐室衰微之際,行亂臣賊子之事,東征西伐,遂成北方強國。其國分八部,每部各有酋長,並公推一人為領袖,耶律阿保機成為八部首領之後,經常南侵,攻陷城邑,擄走中原百姓,迫使他們辟土墾田,由是人口劇增,國力日盛,遂成北方大患。”

  聽到這裡李從璟暗自點頭,看來這個耶律阿保機確實是個人才。其實這天下任何成大事者,都是先積蓄實力,有了人有了錢糧之後,才能爭雄天下,成一代雄主。

  “如果說僅僅是這樣,契丹雖為大患,卻也不足以能撼動我九州河山。從璟,我且問你,若你是耶律阿保機,到了這個時候,接下來你會怎麼做?”李存審望著自己的得意門生,問出了這個問題。

  李從璟方才也在思索,若僅是如此,契丹強則強矣,但日後要侵入中原,助石敬瑭滅後唐,又在石敬瑭死後輕而易舉滅後晉,卻還是力有不足,就更別說面對日後宋太宗北伐的久戰強兵,都能次次大勝了。

  李從璟想了想,試探著道:“觀阿保機的行為,此人應該野心極大,契丹八部,他應該是想統一他們,做真正的主人的,但那時他雖勢力日盛,卻還不足以攻伐其他八部。況且阿保機勢力漸大,容易引起八部忌憚,受到聯合打壓排擠,以學生之見,接下來,阿保機當擺脫這種困境,去積蓄實力,以圖來日。”

  說到這,李從璟內心歎息,阿保機當時的處境,和他現在何其相似?

  “你說的分毫不差。”李存審向李從璟投去讚賞的目光,繼續為他解說,“阿保機做契丹八部統領時,用權勢之便,鑄造了一座漢城,效仿我幽州制度,整治城郭,立官置吏,井井有條。在八部酋長不滿之時,他主動提出不再統轄各部,只統領漢城,自成一部。如此,八部酋長自然答應。也因此,阿保機得以擺脫束縛,在漢城練兵造械,並以漢城為根據,四處略地,實力一複一日膨脹了。”

  李從璟越聽越心寒,這個阿保機,真是深得建立霸業之道的精髓啊。

  只不過既然阿保機能這樣做,並終成霸業,百戰軍要成事,是否也可以借鑒這樣一條路?

  見李存審看來,李從璟接話道:“到了這個時候,當阿保機實力漸漸超過八部酋長,他便要對這八部開刀了。”

  李存審點點頭,歎道“確實如此”,懷著複雜的心情道:“阿保機決定對八部動手後,以漢城的鹽、鐵供給八部,並對他們說‘今我有鹽池,為諸部供應食鹽,諸部得了鹽,難道不知有鹽主,為何不來謝我?’八部酋長於是帶牛、酒等物,與阿保機鹽池相見,以作酬謝……最後,酒宴之上,阿保機殺盡八部酋長,並派遣早就集結好的大軍,攻打八部。八部不敵,阿保機遂成契丹國主,漠北草原,至此盡入阿保機之手。”

  李存審說完,師徒倆相視歎息,竟然一時無言。

  李存審歎息是為九州憂慮,李從璟除此之外,也在為阿保機的霸業之路感歎,心道:大丈夫,當如此。

  “從此之後,阿保機屢犯邊境,攻城掠地,搶奪人口糧食物資,無一時消停。雖有陛下連番北伐,擊敗契丹大軍,卻無法從根本上消除契丹威脅,這才有幽州邊地連綿不息的烽火啊!”末了,李存審仰天長歎,十分憂慮。

  “可惜啊可惜,如今老夫已是六十有一,一身傷病,不堪征伐。若得年輕二十年,老夫必定提大唐雄師十萬,效仿藥師,深入草原,與契丹大戰三百合,為大唐平定邊患!”最後,李存審咬牙憤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他乾涸的眼眶都已濕潤,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神色久久不能平靜。

  陽光灑在這位老將軍身上,照亮了他全身,卻照不亮他晚年的夙願。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美人白頭,英雄遲暮,最難消受。

  李存審,原名符存審,因作戰驍勇,戰功卓著,被李克用賜姓為李。李,唐室國姓。他一身征伐,與梁交戰,數敗朱溫,之後又坐鎮幽州,為九州百姓驅逐契丹,戎馬一生,未嘗一敗,與周德威齊名。

  他是一介武夫,他是大唐軍神。

  如今,他老了,俗病纏身,面對阿保機這樣能讓他熱血沸騰的對手,他卻已無法縱馬賓士,提長槊與之爭雄。

  幽州,北荒之地,長年苦寒,契丹南下首當其衝之所在。那裡,平地起孤城,大漠草葉青,他身著他穿了一生的鎧甲,拖著他佈滿老人斑的殘軀,站在城頭,面對契丹十萬雄師,手裡緊緊攥著已緊握一生的長刀。

  邊地狼煙,無數生靈在刀槍下塗炭。

  他想殺出城去,將那十萬契丹趕出長城。但他做不到,因為他已經老了。他佇立在城頭,如一柄長槍死死釘在那裡,他能做到的,只有不後退一分一毫。

  他說,若是年輕二十年,他定要親率王師,殺入草原,還這裡一份安寧。

  他老了,但他依然戰鬥在這裡。他不知道他的戰爭何時會結束,或許,直到他咽氣的那一刻。但即便是到了那一刻,他也會向北望著草原。

  北伐,北伐,北伐……

  ……

  略微收拾一番情緒,李存審感歎道:“人老了,就是感慨多,總有些情感把持不住,哎,看來不服老不行嘍,年輕的時候,老夫可不會如此。”

  “老師為國征戰一生,勞苦功高,心系黎民,學生敬佩之至。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老師志平契丹,安定邊境之心,令學生肅然起敬。”李從璟抱拳誠懇道。

  李存審擺擺手,“老夫年輕時,心裡頭可沒裝下多少黎民百姓,只不過想建功立業罷了,就如那王鐵槍所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不過年紀大了,許多事也就看得更清楚了些,或許是見過的事多了,才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這心裡頭,才真正知道為國為民是何物。”

  李從璟聞言默然,平心而論,他的心態正如李存審所言之年輕時,他今日所作所為,也不過是為求建功立業罷了,為國為民,不是沒有想過,總覺得那些東西太虛無了些,而且沒有實力,也實在顧及不到。

  李存審好似看出了李從璟的心思,也沒有介意,而是微笑問他:“老夫曾聽聞,你說過這樣一句話:若能一朝得勢,必北上幽雲,馬踏草原,破契丹數十年之勢,不使其有貽害中原之機。可是如此?”

  李從璟點頭,這話是他在進攻懷州時說過的,卻是不知怎麼傳到了李存審耳中。

  他這時道:“自古以來,中原大地與北方遊牧民族之間的戰爭便沒有停歇過,秦漢匈奴,兩晉五胡,隋唐突厥,其害莫不甚大,以至於有塗炭中原之象。從璟不才,每每思之,莫不痛心疾首,不能自已。如今中原連年混戰,九州支離破碎,民不能統一,國不能舉力,而契丹日漸壯大,有如日中天之勢,假以時日,兩方軍爭結果如何實在是不敢想像。為保我中原在此緊要關頭,不被契丹趁機劫掠,以至亂象更甚,從璟始有此言。”

  李存審頷首,眼有欣慰之意,道:“如今老夫即將北歸,在老夫的學生中,與你相處時日最短,但無論是你的志向還是才能,莫不是出類拔萃。老夫老則老矣,無力討伐草原,但若有年輕一輩為後繼之力,老夫死則死矣,有何憂心?”

  說到這,李存審目光炯炯看著李從璟,正色問道:“若有機遇,你果真願北上幽雲,為九州擊契丹?”

  李從璟肅然道:“學生願往。”

  “哈哈!”李存審大笑,笑罷,以嚴肅到有些神聖的語氣道:“從璟,老夫在幽州相候,希望有生之年,能見你橫刀立馬,出師草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1

第144章 人生得意防仇敵,清幽月光明大志

  送別李存審之後,李從璟打馬回府。

  而今的興唐府,吳靖忠因治理濮水貪墨,導致大雨之下河岸決堤,已被問罪入獄,同時彈劾吳家人在前些年作惡多端的罪證,也被一一查證,許多吳家族人都被卸職入獄。目前,吳家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吳家與李家的鬥爭,魏州官面上的人都知道個七七八八,而現在吳家被問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事與李家脫不了干係。

  吳家,魏州大族,說被扳倒就被扳倒,這讓之前眼紅嫉妒李從璟功績的人,都識趣的停止了煽風點火,也都不再想著給李從璟使絆子。

  既然打壓不了李從璟,無法與其爭鬥,那麼對於這些人來說,剩下的無非兩個選擇:或者井水不犯河水,或者與李從璟交好。

  前者無害,但也無利,後者有利可圖,所以許多人都選擇了後者。

  正因此,這兩人到李府來拜訪的人,明顯增加了許多。

  而一道讓百戰軍出懷孟,入河上的聖旨,更是讓還在猶豫的人下定了決心,不再與李家為難,要與李家交好了。父子皆貴,而且兒子還有更勝老子的跡象,這樣的人不與之相交,豈不是瞎了眼?

  通過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李從璟收穫了許多“好友”,其勢如盛,這兩日他只要在府上,都在接客。來拜訪李府的人,漸漸的在潛移默化中達成了一個共識:老一輩去跟李嗣源拉關係,年輕一輩則去跟李從璟套近乎。

  李嗣源這兩日可謂心情大好,李從璟是他長子,在他看來是向來懂事的,不懂事少年時也不會勤學苦練,如今又成了他的臂膀,他更是怎麼看李從璟怎麼順眼,逢人就說“這小子有老子當年的風采!”碰到至交好友笑他“從璟可是比你年輕時強多了”的時候,李嗣源更是大樂,“兒子比老子強,老子還有什麼不樂意的!”

  李從璟從李存審家裡回到府中,正巧從馬直都指揮使李紹斌來了,兩人免不了插科打諢,把酒言歡。

  “從璟老弟明日就要回懷州了,今日老哥哥特地來給你送行,來日再相見就是在戰場上了,到時候你我又能並肩殺敵,實在是痛快!”席中,李紹斌如是說,他暗自慶倖,還好當日吳銘領兩三百人要為難李從璟時,他沒有袖手旁觀,否則失去了這麼一根大腿,那得是多大的損失?“實話說,老弟在從馬直時,老哥哥就看出你不凡了,哈哈!”

  原本李從璟是要在魏州與任氏完婚之後,再回懷州去的,如今戰事緊迫,王彥章攻勢甚急,在拿下德勝南城之後,趁勢攻陷了唐軍的潘張、麻家口、景店等寨,氣勢如虹。李存勖下旨,讓李從璟火速回懷州,召集百戰軍主力,從西面殺往河上,李嗣源回鄆州,領軍從東面出發,李存勖自帶大軍從北面征討,三者會師之後,與王彥章決戰。

  為此,李從璟已定下日程,明日就要趕回懷州。

  連日來拜訪李從璟的,不僅有軍中將領,還有文官。而今日有一人的到訪,卻是讓李從璟頗為意外,來者羽扇綸巾,是那張正。

  “李公子人中龍鳳,氣度不凡,當日匆匆一晤,別後甚為想念,一直想來一聚,只是李公子大忙人一個,唯恐你沒有閒暇。如今李公子明日就要回鎮,今日不見,再見又不知到什麼時候,特來為公子送行。”張正一席話說得真誠無比,那模樣,完全忘了前日在跟李從璟爭女人時落敗的尷尬。

  李從璟自然歡迎,和張正促膝長談不提。

  因為次日李從璟和李嗣源就要雙雙出行,是以今日晚些時候,也就沒什麼人再來拜訪打擾,一家人得以有時間在一起好生吃了一頓飯,飯後一家人閒聊了許久,直到曹氏催促李從璟和李嗣源去歇息,眾人才散了。

  李從璟手不釋卷,抱著一本書在讀,秋月進來伺候的時候,神色有些戚戚,顯得心不在焉,給油燈添油的時候,甚至打翻了油燈,桐油灑出不少,火勢沾上桐油,立即燒起來。

  秋月一聲嬌呼,驚動了李從璟,他連忙放下書,和秋月折騰了半天,才將火勢撲滅,總算沒鬧出什麼大事。完事的時候秋月髮髻都散了,嬌喘吁吁,雙頰緋紅,她本就是個小可人兒,屬於清純到嬌滴滴那種程度的妹子,這會兒看上去有種別樣的美。

  兩人蹲在地上,李從璟見她一雙小手被灼傷了一片,衣袖也燒焦了,模樣狼狽,哈哈一笑,遂拉著她站起來,打水來幫她清洗處理,調笑道:“你這小妮子,自打小時候進我家門,做事向來小心,從未出過什麼差錯,今兒是怎麼了?”

  秋月咬著櫻桃般的嘴唇遲疑了半晌,終於抬起頭,鼓起勇氣對李從璟道:“公子,你帶奴去懷州好不好?奴想一直在公子身邊,伺候公子……”

  李從璟失笑,“我回了懷州,馬上就要出征,待此戰畢,還不知道會不會回懷州。你便是去了懷州,也見不到我幾回。”

  秋月含淚欲滴,也不知是清洗傷口疼痛,還是其他,“奴不怕,總是能看到公子的……”

  李從璟揉了揉她的頭髮,柔聲道:“此戰若能滅梁,來日就會搬家,到時再說這事兒。”心想:董小宛要是知道你要和她爭飯碗,以她火辣辣的性子,也不知會不會咬你。

  當夜,打發秋月走之後,李從璟又開始思索扳倒吳靖忠這事,會不會給自己帶來後遺症。如今雖然在魏州得一時風光,但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在你人生得意在舞臺上享受成功的燈光時,說不定就有你的敵人躲在陰暗的角落,密謀對你的詭計。

  這是距離魏州很遠的地方,這裡有一座宅子,房間裡沒有掌燈,只有朦朧的月光灑進來,房間裡有兩個人。

  一人坐在桌旁,右手放在桌上,左手放在膝上,他坐姿很端正,即便是在這樣一個時候。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時時刻刻保持這種端正的姿態,無論他面對的是誰。對他來說,時刻保持端正,保持端正背後的嚴謹,這已不僅是他多年軍旅生涯磨練出來的本能,而是一種錘煉品性的手段,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種修行。

  一個普通人是不會這樣近乎變態的要求自己的,這樣的人要麼心理扭曲,要麼就是有著極高的志向,極大的野心。因為野心有多大,對自己的要求就會有多嚴。

  在他面前,一人半跪在地,低著頭。

  “這麼說,郭崇韜當上了樞密使,張居翰什麼都沒撈著?”坐著的人問,他的聲音和他的坐姿一樣,中正,挑不出任何毛病。

  “是,將軍。事先誰也沒料到,郭崇韜竟然會掌握了吳靖忠如此詳盡的犯罪證據,尤其是濮水決堤,讓吳靖忠百口莫辯。也是巧了,濮水早不決堤,晚不決堤,偏偏在這個時候!吳靖忠一倒,沒了吳家的支持,單憑我們的力量,實在是鬥不過郭崇韜。”半跪的人說。

  “這世上巧合多得很,卻不會有這樣巧的事情。”坐著的人道,依稀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剛毅的身板。

  半跪的人驚異道:“將軍是說,濮水決堤,是人為?這……這怎麼可能,得多大的膽子,才敢掘開濮水河岸的堤岸,敢這麼做的人,就不怕露出馬腳?!”

  清幽的月光,勾勒出坐著的人嘴角的一絲笑意,他依舊以平和的語氣道:“敢這麼做的人,膽子的確很大,大到不畏懼任何事的地步;而能做成這件事,又能不讓人發現,這只能說明,此人的本事足以支撐起他的大膽。一個人,有一顆沒有畏懼的心,又有這樣的本事,難道不可怕嗎?”

  “可怕,太可怕了!”半跪的人臉色發白,他是真的很詫異,但同時他也很疑惑,“但是將軍,誰會有這樣的本事?”

  坐著的人想了想,緩緩道:“聽說在給吳靖忠治罪的時候,工部尚書任圜站了出來,而在郭崇韜被點為樞密使後,當廷上奏陛下,建議調百戰軍趕赴德勝城一線?”

  “是的,將軍。”

  坐著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半晌後以更加緩慢的語氣道:“有這樣一個人,曾在雪夜賓士百里,準確奇襲了敵國一座主將正大婚的城池,以三百人殺千人;又有一人,在面對一萬敵軍時,繞道而行,又準確奇襲了敵國一座防備空虛的城池,不僅如此,回頭他還一把火燒了這一萬敵軍;再有一人,以幾千人,對戰戴思遠所領兩萬天威天武軍,不僅大獲全勝,還在戰爭中神乎其神、不費一兵一卒將一座州城收入囊中。”

  說完,他問面前的人,“這樣的一些人,可怕嗎?”

  “可怕!”面前的人老老實實道。

  “但如果本將告訴你,這樣的一些人,其實是一個人,你說他有多可怕?”坐著的人問完這句話,自己首先默然了。

  半跪的人先是震驚,然後失聲道:“將軍是說李從璟?!”

  “你很害怕?”坐著的人輕瞥了面前的人一眼,“如果我告訴你接下來的事,你會更害怕。任圜,郭崇韜,吳靖忠,每個人都跟他扯上了關係,現在你知道,是誰掘開了濮水河岸了?”

  半跪的人已經說不出話來。

  桌面上的手,手指輕輕彈動,一下一下在桌面上敲擊,在這黑夜裡發出讓人心悸的脆響。

  “將軍,那現在我們該當如何?”半跪的人問。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1

第145章 婉如清揚小娘子,人生最恨離別時(上)

  “該當如何,這個問題問得好。”坐著的人嘴角又動了動,“那麼現在我問你,你覺得我們該當如何?”

  “這……將軍的意思是?”半跪的人尋思一番,隨即被自己的猜想嚇了一跳,“可他是……”

  “正因為他是!”這回沒等半跪的人話說完,坐著的人嚴厲打斷了他的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緩了緩語氣,“我且問你,這樣的人,威脅大不大?”

  “大。”

  “他有沒有侵犯我等的利益?”

  “有。”

  “這就對了。”坐著的人吐了口氣,好似解決了什麼大難題一般,“他若不是他,即便是他成勢,日後我等也還有對付他的機會,可以徐徐圖之。但正因為他是他,所以他若成勢,日後我們要對付他就難上加難,甚至再沒有這樣的機會。若真是如此,本將沙場多年拼命得到的東西,無異於鏡花水月;而本將之志,也將無出頭之日。”

  說到這,他幽幽一歎,“有些船,你上了就下不來,有些路,你走了就回不了頭。這個世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不想做他人的墊腳石,就得讓他人做你的踏板。怪只怪,本將心太高,志向太遠。”

  “你說……”他俯身問面前的人,“本將心太高,志向太遠,有錯嗎?”

  “將軍無錯!”半跪的人篤定道,眼中閃爍著火熱之色,仿佛要點亮這黑夜,“屬下願為將軍效死!”

  “好,那你知道該如何做了?”他問。

  “屬下明白!”面前的人答。

  “很好。”坐著的人誇獎了一句,“如今吳靖忠被他扳倒,吳家在他手裡遭了秧,你們動手的時候,可以借用吳家的旗號,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到我們頭上。”

  “是!”

  ……

  清晨,曹氏帶著一大家子人,出門為李嗣源父子送行。

  “大哥,此戰必勝!”

  “大哥威武!”

  李從厚和李從榮兩個少年圍在李從璟身邊,握拳為他打氣。

  “從璟,你這回出去,可要小心呐,我聽說你要去對付王彥章,那可是個出了名能打的傢伙,到了戰場上,你可不要逞強啊……可憐的孩子,這一去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到時候不知道又要瘦上多少呢,這幾天好不容易將你養胖了些……”曹氏含淚拉著李從璟,訴說一個母親特有的絮絮叨叨。

  “娘,您就放心吧。”李從璟笑道。

  就在李嗣源父子準備啟程的時候,幾個人從街道上趕了過來,卻是任氏。

  看到任氏,曹氏臉上有了笑容。任氏低著頭一臉羞澀的走過來,先是拜見了李嗣源和曹氏,這才看向李從璟,但眾目睽睽之下,饒是她膽子稍大,也是欲語還休,最終只從惜玉手中拿過來一個包裹,遞給李從璟,糯糯的說:“望君珍重。”

  兩人本是要成親的,奈何軍情如火,眼下這種情況,任氏卻只有先保持“未婚妻”的名頭一段時間了。她不好太說話,只是把李從璟瞧著,一雙眸子情意濃濃含情脈脈,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李從璟腦中不由得記起當日在開元寺的情景。

  那日,李從璟為傳真和任氏解棋道和兵道,在聞聽李從璟將欲出戰河上的消息後,傳真笑著站起身,對李從璟道:“將軍將欲征戰,為國建功,貧僧預祝將軍旗開得勝。”

  “多謝大師。”傳真這會兒不稱“施主”而稱“將軍”,意味深遠。

  “臨別之際,貧僧有兩句話送給將軍。”傳真從身後小沙彌手中接過一個錦囊,交給李從璟,“話在其中,望將軍珍重。”

  說完,與眾僧離去。

  任氏和小丫鬟惜玉也起身,傳真走後,這地方就只剩下他們三人,任氏瞧了李從璟一眼,低下頭,雙頰微紅。

  這會兒知道羞澀了,先前可是灑脫得很。李從璟心裡暗笑。

  “吃飯的時間到了,我們也走吧。”李從璟轉身對任氏一笑,自然而然的邁開步子。

  任氏心中有些疑問,遂快步跟上,小聲道:“傳真大師少有露面的時候,今日特意約見公子,想必不是閑來無事,只是傳真大師至分別時,都沒說一句正事,公子不覺得奇怪嗎?”

  惜玉在一旁跟著點頭如蒜,很贊同的樣子。

  李從璟將傳真給自己的錦囊遞給任氏,道:“傳真大師既然留下了錦囊,想必要說的話都在這裡面了。”

  任氏接過錦囊,杏花眸裡閃爍著驚訝之色,“公子就這樣把錦囊交給我,不避諱什麼?”她心想,我跟你有這麼熟?

  李從璟笑道:“一家人何必有所避諱。”很理所當然的語氣,意思是你反正是我的人,熟得很呐!

  任氏肌白如雪的臉上,又蒙上一層羞紅,被這句直接的話臊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惜玉翻了個白眼,在心裡暗罵一聲登徒子。

  打開錦囊,裡面有一張宣紙,紙上有言。

  是一句佛經: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恒河沙數身命佈施,若複有人,與此經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為他人說,其福甚多。

  惜玉惦著腳尖看完,驚異道:“哎呀,這傳真大師老糊塗了麼,竟然要公子去傳經佈道?!”

  這句佛經的意思是說,世間善者,行仁慈之舉,為他人造福,功勞甚大,而為他人講解佛經,讓他人悟道,功勞更大。是以惜玉有此一說。

  任氏瞟了李從璟一眼,抿唇想了想,道:“佛經如是,但恐怕傳真大師的意思,在其前不在其後。”

  李從璟輕歎口氣,道:“傳真大師知道我即將領兵伐梁,他這是勸我在征戰中,少造些殺戮,多積攢一些功德!我佛慈悲,傳真大師身在一隅,心有黎民,是真大師!”

  惜玉愣了愣,而後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自己對著自己點頭,忍不住問道:“那公子會這麼做嗎?”

  李從璟搖頭,無奈道:“傳真大師此言,不負他佛門大師身份,但作為一軍統帥,沙場征戰,我也有自己的身份。沙場殺戮,為戰為勝,豈是我想少些便能少些的?”

  “對了。”李從璟忽然想起什麼一般,停下腳步看著任氏,“今日傳真大師約我所為何事,現已明瞭。不過小娘子約我何事,卻是至今還未提及。”

  任氏俏臉微紅,不好意思起來,惜玉翻了個白眼兒,心裡誹謗:看你問得一本正經的樣子,你真不知道小姐的心意嗎?

  李從璟自然是知曉任氏心意的,面前兩個小娘子都不說話,變相以沉默表示對他的抗議,他渾然沒覺得尷尬,輕咳了一聲,“還未請教小娘子芳名。”

  “婉如。”惜玉搶先為任氏說道,這小丫鬟一直很有激情,說罷眉頭一挑,“怎麼樣,李公子,我家小姐的名字很好聽吧?”

  任氏瞪了惜玉一眼,怪她多嘴,又對李從璟道:“尋常名字,讓公子見笑了。”

  李從璟沒有妄作置評,而是頗有感懷的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任氏雙眸一亮,還未開口,那邊廂惜玉又搖頭晃腦的應和起來:“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攜藏。”

  吟完,不忘嘻嘻一笑,打趣道:“有緣相遇,你我兩人互相歡喜。這首鄭風還真是應了公子和小姐的景呢,真叫人羡慕呀!”

  這首“鄭風”描寫的,確實是兩人偶遇後相互傾心的故事。惜玉毫不停頓的吟出來,李從璟驚訝異常,饒有深意打量著她,心想該不會你才是小姐,任氏才是丫鬟吧?你這麼搶你小姐的風頭,真的合適?

  芳名婉如的任氏偷偷擰了惜玉腰身一把,低聲暗罵一聲“死丫頭不知羞”,又發現李從璟正看著她倆,頓時又不好意思起來,那模樣分外溫婉嫺靜,倒是應了婉如這兩個字。倒是惜玉大大咧咧毫無顧忌,在一旁嬌笑不停。

  開元寺外有飯館,為來往香客供給簡單飯食,李從璟等人走到跟前,瞧了一眼天色,笑著對任氏和惜玉道:“這會兒也到了吃飯的點了,不如先填填肚子如何?”

  任氏悄然點頭,惜玉拍手叫道:“好呀好呀,早就餓死啦!”

  飯館裡人不少,三人進廳找了個地方坐下,隨意點了幾樣飯菜之後開始閒聊起來。兩人相識於開元寺,自然以開元寺為話題源點,說些禮佛之事和佛經。作為一個未出閣的女子,任氏生活簡單平凡,兩位小娘子對李從璟叱吒戰場非常好奇,李從璟本不是一個喜歡自吹自擂的人,說起這些經歷的時候,也多挑一些趣事和將士軼事說了。任圜原是澤潞掌書記,李從璟又曾平定過潞州李繼韜的叛亂,說起來還能扯上一些淵源,是以聊到後來氣氛愈發熱絡。

  飯菜上來之後,三人邊吃邊談,任氏是標準的大家閨秀,言行舉止都恬淡文靜,惜玉則令李從璟“刮目相看”,吃飯的模樣比軍中大漢還要威武,深得野豬刨坑的精髓,嘴角都沾滿了飯粒,讓李從璟不得不大笑。

  飯館裡人不少,旁邊一桌幾個男子聽見李從璟的笑聲,看過來一眼,又回過頭去繼續他們的話題,或許是想要壓倒李從璟的笑聲,這幾人的聲音大了不少。

  “魏州三傑去工部尚書家比武招親的事,你們聽說了嗎?”

  “聽說了聽說了,這事兒現在魏州城裡誰不知道?不過要說三傑卻不太合適,要我說,應該說一傑。”

  “一傑?”

  “對,這一傑就是那工部侍郎的公子,張正。”

  “可這回比武招親贏得是李公子,你怎麼說張公子是一傑?”

  “嘿,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張公子能文能武,說是一傑不為過。那李公子,已經不能用人傑來形容了,那是高於人傑的存在,堪稱天才。至於吳銘,不過是紈絝一個罷了。”

  “說得好,還是你見識透徹。”

  “那當然,要說工部尚書家的千金,我偶然也是得見過一回的,那真是傾國傾城之貌,她與李公子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誰說不是呢!咱們魏州女子,就數這位任家千金最是出塵了!”

  “聽說當日任家千金出題,讓李公子三人賦詩一首,李公子的詩作一出,立即就贏獲了任家千金的芳心,你們可知那是一首什麼詩麼?”

  “什麼詩,你快說。”

  “聽好了,這首詩是這樣寫的: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嘿嘿,誰人不知任家千金芳名婉如?李公子這首詩一出,能不大功告成麼?”

  “有美一人兮,婉如清揚。好詩,好詩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1

第146章 婉如清揚小娘子,人生最恨離別時(下)

  這話落到李從璟等人耳中,三人面面相覷,不禁失笑。

  李從璟實在是不得不佩服這些製造傳聞的傢伙,幻想的本事真是不賴,他們若是知道此刻他們口中的正主就坐在他們旁邊,也不知是什麼模樣,估計得驚呆下巴。

  聽到人家當面誇讚自己的容貌,說自己和李從璟是天作之合,任氏不免羞紅了臉,微微低著頭只顧著吃飯,不過心裡卻是甜絲絲的,這從她心不在焉的舉止中就能看得出來。

  惜玉捧著心口,又是顧影自憐又是花癡地歎道:“哎,也不知我惜玉,何時能碰到命中的如意郎君,若是有人在外如此祝福奴家,奴家便是少活十年都心甘情願了!”

  聞言,李從璟和任氏差點兒沒一口飯噴出來。

  開元寺外有一條小河潺潺流過,吃完飯,李從璟和任氏在河邊漫步,惜玉被兩人甩在後面好幾步。她頗為不平的望著兩人的背影,手裡掰扯著一根不知從哪裡扯來的花草,氣呼呼的腮幫鼓鼓的。

  春去夏未至,小河邊楊柳依依,隨風輕舞,河水清澈。不遠處一個十來歲的小沙彌,正蹲在河邊,從甕中捧出一條小魚放生河中。李從璟和任氏走過他身邊時,小沙彌站起身,微笑看著小魚遊走,雙手和什輕念一聲“阿彌陀佛”。

  從眼前趣事聊到天南地北,李從璟和任氏最終的話題回到了情愛上,李從璟肚子裡愛情故事多得一籮筐,一個杜十娘的百寶箱,一個崔鶯鶯和張生,拿出來哄騙任氏這種待字閨中的少女,實在是手到擒來。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當正午的驕陽滑落成西下的夕陽,李從璟和任氏便在河岸邊的楊柳餘蔭下告別。經過大半日的相處,兩個就要成親的人之間,那股生疏感驅散不少,面對彼此時都自然了許多。

  臨走之前,任氏鼓起勇氣凝視著李從璟,溫柔如水道:“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偕行。妾身雖不能與君同去沙場征伐,但妾心會一直跟在君之身邊,若那明月,總在君側。無論來日若何,妾不負君,望君亦不負妾。”

  她沒說“君不負妾,妾不負君”,她說的是“妾不負君,望君亦不負妾。”

  李從璟拉著任氏的手,看著她的眼眸道:“卿不負我,我不負卿,終生如初。”

  ……

  府門外,在曹氏等眾人面前,任氏淚眼朦朧,仍是堅定的望著李從璟,道:“君遠行,妾相送,君歸來,妾相迎。妾不負君,君不負妾。”

  李從璟為任氏拭去眼角的淚,柔聲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揚,身遠在千里,心近在身側。君君妾妾,妾妾君君。”

  曹氏瞧著自己的兒子和未來兒媳如此情意難舍,既是欣慰又是感動,轉過身悄悄摸了一把淚。

  將任氏拉到自己身邊,曹氏對李從璟道:“去吧,我兒,你是人間難得好男兒,當為國再立功勳,光耀門楣。兒媳有為娘幫你照看,你大可放心。”

  李從璟向曹氏深深一禮。

  好不容易分別,李從璟和李嗣源策馬一同出城,官道上一路賓士,到了岔口,父子倆也要分別了,李嗣源激勵李從璟道:“從璟,王彥章的人頭就在河上擺著,你若是來晚了,別怪為父不留給你!”

  李從璟抱拳:“父親放心,孩兒不會比您晚到的!”

  父子倆相視大笑,就此分別。

  來魏州的時候,李從璟帶了一些隨從官吏,向朝廷彙報懷州的工作,這些人早已歸去,現在李從璟在路上趕路,身邊就只有兩名貼身親衛。趙象爻等五十人本是要與李從璟同行的,不過他們到底是軍情處的人,李從璟也不想他們多在人前露面,就讓他們在後面緩行,待他與李嗣源分別之後,再加速趕上來。

  半路上,李從璟打開任氏遞給他的包裹,裡面卻是一雙嶄新的布鞋,手工精細。想起任氏的模樣,李從璟心中一暖。

  一路疾行,正午時分,李從璟到了一家驛站外。

  驛站發展到現在,早已不僅是官方資訊傳遞的中轉站,作用已廣泛很多。李從璟眼前的這座驛站,不大不小,前後兩個院子,前院設酒館,作為來往行人歇腳吃飯的所在。

  “軍帥,要在驛站用午飯嗎?”兩名親衛中的一人在馬上問道,他面相粗狂,身材高大,名叫七月,據說是在七月出生的。

  “歇歇馬,你我順便也吃頓飯,就在這裡等趙象爻他們前來。”李從璟邊說邊下馬。

  “大爺您來了,裡面請!”酒館小廝笑著迎上來,為李從璟等人牽馬,瞧他的模樣,全無官門中人的做派,倒像是地地道道的酒樓跑堂了。

  “伺候好這幾匹馬,好水好食招待,依照你們這最好的標準,銀子不會少你的!”說這話的是親衛名叫初三,生得一副精瘦身板,眼小鼻子尖,和七月站在一起,對比很明顯,據說是初三日生的。

  他和七月是雙胞胎兄弟,如此說來,這兩人出生的準確時間應該是七月初三。不過他們只有兩兄弟,沒有第三個叫某某年的,要不然別人僅是聽他們的名字,就知道他們是何年何月何日的人了。

  大堂裡人不少,總共五張桌子,有三張坐滿了人,只有中間兩張桌子空著。其中兩張桌子都是漢子,另一張桌子上倒是有個婦人,頭上裹著一方手帕,著碎花裙,模樣俊俏,看她的風情和年紀,應該是少婦無疑,看見李從璟進來,竟然拋了個媚眼兒給他。

  李從璟微笑回應,撿了一張桌子坐下,今日他沒有穿甲胄,也沒有著刺史官袍,常服打扮,看起來風流倜儻,他沒有讓七月初三站著,要他們倆和自己同桌而坐。

  隨意點了菜,李從璟打量起廳中環境,這是他長久以來的養成的習慣,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是要觀察四周,做到對周圍事物環境了然於胸。從心理上說,這應該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表現,不過作為一名將領,這樣的習慣用在軍事上,無疑是很有用的。

  “軍帥,我去趟茅房。”坐下沒多大一會兒,七月起身,先跟李從璟稟報了一句,又對跑堂小廝喊道:“夥計,茅房在何處?領我去!”

  李從璟打量廳堂,目光從婦人身上挪過的時候,見她正對著自己笑,依舊回以淡淡微笑,眼神又到了別處。

  “軍帥,旁邊那娘子老是盯著你笑哩!”初三擠眉弄眼的提醒李從璟,倒像是希望那婦人是對他笑一般。

  李從璟很正式的回答初三道:“對著我笑的娘子多了去了。”

  “……”初三本想說什麼的,立馬閉嘴不言,差點兒咬了自己的舌頭。

  過了一會兒,初三納悶道:“七月上茅房怎麼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

  “兩位爺,您的菜來了!”跑堂端著兩盤熱氣騰騰的菜過來,擺放在桌上,又放下三碗米飯,“您慢用。”

  初三端起飯碗,本打算立即填肚子,卻看到李從璟絲毫沒有動手的意思,不得不放下碗筷,正要詢問,聽到李從璟輕聲道:“去叫叫七月。”

  初三納罕不已,心道哪有大人吃飯等小人的,“軍帥您先用,我去叫他。”

  正起身,看到李從璟微笑看著他,說了一句:“別出後門,就在門口叫。”

  初三這回是驚訝了,不過看到李從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怎麼都有些神秘莫測,又見他沒有動碗筷,肅然點了點頭,向後門走去。

  “七月,七……”初三走到門口,掀起布簾,正叫了一聲,聲音突然戛然而止,閃身就退了回來,跟著他回來的,還有一柄如影隨形的長刀。

  長刀握在人手裡。

  方才,初三掀開門簾,後面就刺來一柄長刀,也虧他見到李從璟面色,心裡早已有了警惕,要不然這會兒已是一個死人。

  能做李從璟貼身親衛,初三自然身手不俗,一腳踢開追殺他的人,退回桌邊時,立即抽刀在手,護在胸前。

  然後他看到,廳中所有的食客都站了起來,握刀在手,虎視眈眈盯著他和李從璟,不僅如此,前後門俱都圍上了數人,堵住了他們逃生的通道。

  變故來得如此突然,讓人措手不及。

  誰能料到一座官家驛站,竟然會在突然間變成這副情景,隱藏著這麼重的殺機?

  前前後後,不下二三十人,人人持刀。這也就罷了,竟然還有幾人,手中端著旅臂短弩!

  “軍帥……”初三一臉愕然,但這絲愕然瞬間被憤怒和殺氣取代,同時,還有些許不安。

  李從璟仍舊坐在桌前,沒拔刀沒起身,一動不動。

  不是他不想動,而是想動的時候已經晚了,這時候再動,就是吹響廝殺的號角!

  “可惜了七月……”李從璟歎了口氣,七月上茅房後就沒出來,不消說已經死於非命了。

  碎花裙婦人依舊笑嘻嘻的看著李從璟,眼中仍舊充滿勾人的媚意,不無得意道:“小郎君啊小郎君,便是你足智多謀,也想不到這裡會有人要殺你吧?饒是你料事如神,也料不到你今日會死在這裡吧?咯咯,真是可惜了呢,如此好的一副皮囊,馬上就要被大卸八塊,倒是沒機會消受,可真是叫人傷人哪!”

  說完,笑得花枝亂顫,胸前波濤洶湧,嫵媚而浪蕩。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2

第147章 美婦如蛇頻吐信,步步驚心因何人

  酒館廳堂並不太大,只能擺放五張桌子的地方,空間大小可想而知。然而,在這樣一個逼仄的廳堂內外,卻有二三十個手持利器的漢子虎視眈眈,封死了每一個可以逃生的通道,這些人用實際行動告訴了李從璟:便是你身手了得,在這裡也施展不開,這間酒館就是你的墳地。

  “真是好大的手筆,竟然拿下了一座驛站來埋伏我,說實話,我挺感謝你們如此看得起我。”李從璟望向碎花裙婦人,一點兒也不像開玩笑,“只是我一時想不通,你們是何方神聖?”

  婦人直勾勾望著李從璟,促狹道:“你這小郎君可是既滑手得很,又刺手得很,不花大心思,如何留得住你呢?不過你當真不知道我們是誰?難道你已經忘了你在魏州的所作所為了?”

  李從璟搖搖頭,“敢攻下一座驛站,你們膽子很大,只有勢力大的人膽子才能這麼大;用弩,這說明你們是軍人;你笑得這麼誇張,又這麼嫵媚,還有這些殺手眼中雖有殺意,但沒恨意,顯然不是吳家的人。”

  說到這,李從璟目光銳利起來,“你方才有意讓我往吳家身上想,但實際上你們卻不是吳家人,不是吳家人而冒充吳家的名號,這說明你們見不得光,不敢打出自己的旗號。”

  桌上的酒菜沒動,這會兒還在往外冒著熱氣,淡淡的白霧絲絲縷縷往上飄舞。似乎有風吹進來,將熱氣吹得一散,但這樣風和日麗的日子,且不說本就沒有風,便是有風,門窗皆被一群漢子堵得嚴嚴實實,也不會有風透進來。

  李從璟抬頭,看清初三的臉色,這才發覺熱氣是被初三鼻孔裡呼出的氣流吹散的。尋常時候人呼吸不會有這樣大的氣流,只有呼吸粗重的人才會如此。初三的呼吸很重,這個細節告訴李從璟,他很緊張。

  “真不到都陷入絕境了,你竟然還能想到這麼多,看來將軍說得沒錯,你確實是個威脅,是個大患,應該及早除之。”婦人笑了笑,深深看了李從璟一眼,好似要將那雙狐媚的眼珠子貼到他臉上一般,“然而除了這些,你還看出了什麼?”

  李從璟道:“很多。”

  “很多?”婦人咯咯笑了起來,捏了一個蘭花指,“小郎君不妨一一說來,你放心,這周圍百丈都有我們的人放哨,沒人能來救你,即便是有,我們也能在此之前要了你的小命,所以奴不急,你也有的是時間最後再聰明一次。”

  她甚至坐了下來,手放在桌上,手掌拖著下巴,這讓她看起來有些嬌憨,她笑嘻嘻的盯著李從璟,“奴真的很好奇,你能看清楚多少,說不得你說得多了,奴憐惜你的才華,就不殺你了。”

  李從璟白了她一眼,明顯是對她方才的話嗅之以鼻,但他還是道:“在你們眼裡,我馬上就是個死人了,便是在如此境遇下,你們仍然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即便是你們見不得光的原因有很多種,現在也只剩下了一個可能。”

  李從璟伸出一根手指頭。

  “哪種可能?”婦人問。

  李從璟上身前傾,直視著她,一字字道:“你們為之效命的人,與我有淵源!”

  他這話一說完,婦人的眼神隨即冷下來,像是體溫都降了好幾度,那雙無時無刻不春波蕩漾的眸子,此時也再沒有半分感情,便是這房間,也隨即被寒冷吞噬。

  “只有這樣,他才會下意識在這樣的時候,都要在我面前隱藏身份。而你的反應也告訴我,我說對了。”李從璟收回前傾的身子,放鬆了語氣,看到婦人的神色,他連忙擺擺手,“你不用先著急動手,我還沒說完……”

  婦人本已欲動手,聽到李從璟最後一句話,看到他連連擺手的樣子,都被逗笑了,她目光戲謔,“小郎君,你還真是個話嘮,怎麼比婦人的話還多?”

  “我才活了不到二十歲,人生還有好幾十年,這麼長的人生,自然是還有很多話沒說的。”李從璟很認真地說道,“再者,你就不想看看,連你主子都忌憚的對手,到底聰明到了什麼程度?”

  婦人愣了一下,隨即嬌笑連連,好大一會兒才笑完,這時候,她眼中又有了媚意,而且比剛才還濃了許多,他看李從璟的時候,就像在看自己的情郎,“好了好了,你說,奴聽著,奴就看看你到底聰明到了什麼程度!”

  李從璟還給她一個贊許的眼神,這才道:“你方才說,你們的主子要除掉我,是因為我有威脅,是個大患。由此可見,我與你們的主子或許有利益糾葛,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導致你們來殺我的主要原因,還是那句話,是因為我對他有威脅。這至少說明了兩個問題。”

  李從璟伸出兩根手指。

  “哪兩個問題?”婦人興致勃勃的問。

  “首先,你們的主子是一個極有野心的人。”李從璟老神在在道,“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野心大到扭曲的傢伙,不如此,不會因為我有威脅,就要殺我;其二,讓我想想,我如今雖然成勢不小,但我一個軍中將領,要說真正威脅到了誰,其實並不多,總結起來看,只有三個物件。”

  “一是偽梁,百戰軍如此能戰,無疑給偽梁的威脅性最大,但若偽梁的一個‘將軍’,都能在大唐境內隨意刺殺大唐重臣,那偽梁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二是大唐高高在上的那位,但藩鎮將領勢力大的並不是只有我一個,而現在偽梁未滅,他應該是不會對我動手的。如此一來,就只剩下最後一個物件……”

  說到這,李從璟頓了頓,目光炯炯看向驚詫不已的婦人,“其實這第三個人,就目下來看,我對他的威脅性其實是微乎其微的,甚至一開始我都沒有想到還有這第三個人。但要說到野心,說到日後的‘大患’,卻是最貼切不過……”

  “夠了,李從璟!”婦人突然猛地站起身,厲聲打斷了李從璟,這會兒她臉色都白了。

  “看來,我又說對了。”李從璟微微一笑。

  婦人嬌軀微微顫抖,呼吸急促,她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稍稍冷靜了下,舉刀指向李從璟,道:“李從璟,你確實聰明,聰明的不似世間人。奴也活了快三十年,走南闖北走過的橋不比你走過的路少,但精明到你這個份上的傢伙,奴的確是第一回見到。只是坐在這兒片刻,話都不曾說幾句,你就能猜到我們的身份,奴幾乎以為我們中間有叛徒。奴之前不信管仲範蠡之才,如今奴信了!”

  “大老遠跑來,此時方知,奴不枉親自走這一遭。說到這奴倒也慶倖,先前沒有小瞧你,拿下了這座酒館,這才能讓你身陷虎口無計可施。”這句話說完,婦人竟然又咯咯笑了起來,媚眼如波的看向李從璟,“小郎君,你看,奴這麼聰明有遠見,你是不是也該誇誇奴?”

  “恩,你的確比尋常女子要聰明。”李從璟點頭,毫不吝嗇自己的誇獎。

  得了李從璟的首肯,婦人這下笑得更誇張了,不得不承認,這娘們兒的聲音很動聽。世間動聽的聲音有很多種,但這婦人的笑是那種讓男人聽了,無不血脈噴張,想要將其推倒狠狠蹂躪的那種。尤其是這笑聲配合她蜂腰上抖動的胸脯,更是具有無窮的殺傷力。

  她生得俊俏,但並不太美,無法跟桃夭夭任氏相比較,就算是董小宛也比她有姿色,但這世上總有一種女人,不是靠臉吸引男人,而是靠風韻。這個婦人,就是這種女人。很多時候,風韻比外表更能讓男人瘋狂,尤其是成熟的男人。

  婦人笑著對李從璟道:“奴今天才知道,被聰明的人誇獎為聰明,竟然是這麼讓人愉快的一件事。說實話,奴都不忍心殺你了,尤其是在沒跟郎君好生親近的時候,奴真得很憐惜你呢。小郎君,你相信麼,奴很會疼人的!”

  “我相信。”李從璟深表認同。

  “可惜啊可惜……”婦人長長歎了口氣,幽怨的望了李從璟一眼,從她的神情中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惋惜,“這世上最叫人痛苦的事,便是明明對你動了情,卻不能領悟到你的風情。郎君,你恨奴麼?”

  “不恨。”李從璟一副老實人的樣子,這會兒他心裡已經在感歎,看來當一個女人想說話的時候,她的話真的是很多啊!

  婦人笑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好了,郎君,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看天色已晚,不如奴送你上路吧,你看可好?”

  她含情脈脈的凝視著李從璟,眼中的深情,讓人幾乎不能懷疑她的真心。

  這回李從璟不得不搖頭,他認真的看著婦人,篤定道:“你殺不了我的。”

  “這可由不得你了,郎君。不過你放心,奴會給你收屍的,說不定還會在你的墳頭,為你吹一曲短笛。畢竟,奴是真的對你動心了呢。”婦人拍拍腰間的笛子,話盡於此,揮揮手,要動手了。

  李從璟唉聲歎息,對婦人道:“你忽視了三個問題,這也是你犯得三個錯誤,所以即便是你今日準備充分,你也殺不了我。”

  他伸出三根手指。

  “哦?郎君不妨說說,奴洗耳恭聽!”婦人已經拔出刀,這會兒又停下來。

  “其一,我確實是個威脅,這引起了你們的重視,但很明顯,你們的重視程度還不夠;其二,我確實很聰明,你也看出來了,但你看到的還只是冰山一角,其實我遠比你想像中還要聰明。”李從璟很認真很負責任地說道,“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的命比我的聰明還要高大。”

  李從璟比劃了一下桌面的高度,“如果說我的聰明有這麼高,那麼我的命……”他站起身在眼前比了比,似乎是覺得不夠,抬起頭,指了指屋頂,“那麼我的命就有那麼高、那麼大。”

  他最後總結了一句,“所以,你們是殺不了我的!”

  婦人怔了怔,旋即嫣然一笑,“郎君,如果你的命真有房頂那麼高,你的狂妄,便是有天空那麼高了。”

  “不,那不是狂妄,是自信!”李從璟很嚴肅的糾正她,“你信你不會死,你就不會死,你信你會成事,你才能成事。而我相信,我在大業未成之時,不會死!”

  “不過今天的事也提醒了我,很多潛伏在暗中的殺機,是我事先無法預料的。就像這次,我算到了吳家餘孽可能對我動手,卻沒有想到會有你們這些人。所以日後但凡出門行走,我一定會帶很多人在身邊,現在我終於知道,位高者出行之所以排場大,不僅是為了炫耀,也是為了安全。”

  這句話的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李從璟的身形已動,橫刀已在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2

第148章 生搏死鬥欲突圍,臨死不忘顧大義

  之前某一刻,在和婦人對話的時候,李從璟注意到了初三的緊張,所以他給初三投過去一個“放心”的眼神。

  初三接觸到李從璟的目光,怔了怔,隨即安下心來。能為李從璟貼身親衛,初三不僅身手好,人機警,重要的是他資格夠老。資格老,忠誠度自然高一些。

  他是從馬直老卒,從攻打共城、淇門的時候,就已經在李從璟麾下。

  他回憶起跟隨李從璟之後的場場征戰,從出擊神仙山一直回憶到孟州之戰。在孟州與戴思遠陣戰之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敗局已定,但李從璟淡定從容,胸有成竹,最終,他們獲得了那場戰鬥的勝利。

  初三跟隨李從璟的日子不長,還不到一年,但是在這一年裡,百戰軍已經征戰多次,數番大戰,即便是敵我懸殊,也從未敗過,反而有大勝。

  記起這些,再看李從璟淡然的神色,初三心道:看來軍帥一定是有所依仗,眼下雖然看似身陷絕境,實際上說不得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趁著一個空檔,初三問李從璟,“軍帥,您是不是早就料到這裡會有埋伏,我們的援軍快到了?”

  在他想來,要脫眼下之困,必須得有援軍才行。

  但李從璟的回答讓他如遭雷擊,李從璟說:“沒有援軍。我又不是神,如何能事事都料敵於先?”

  “那我們如何化解眼前危機?”初三錯愕之下追問。

  李從璟很坦誠的告訴他:“殺出去。”

  初三簡直驚呆了。

  但是不等他多想,他看到李從璟已經站起身,然後拔出了刀。所以,他搶先沖了出去,揮刀為李從璟開道。

  ……

  酒館有前後兩門,前門臨官道,後門臨山林,官道行人多,山林無人煙。此時為刺殺李從璟,驛站前門已關閉,但若出前門,就能攜馬上官道,賓士而去,再者路上行人多,自然能令對方有所顧忌。

  然而也正因如此,前門把守極嚴,或許是知曉李從璟的善戰,二三十個殺手,半數佈置在前門內外,那唯一的兩張旅臂短弩,也在前門。至於李從璟和七月初三帶來的三匹馬,恐怕此時也不見了蹤影。

  為此,初三一動手,便直沖後門。

  後門防備弱,而一旦遁入山林,借助其掩護,要逃生也大有可為。

  兩人位置在大廳中間,周圍五步之外盡是殺手,密密麻麻佔據各處。李從璟動手的第一個動作,就是一腳踹翻了桌子,砸向面前的殺手,與此同時,背對前門的初三掄起板凳向身後一甩,正好砸在一名殺手腦門上,他自己看也不看身後,身子猛然竄出,一刀遞向他面前的人。

  李從璟方才還在跟婦人說話,眾殺手沒想到他會突然動手。被自家二三十弟兄圍著,李從璟和初三竟然還敢率先發難,主動與他們拼殺,這在眾殺手看來,無疑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但事實上,李從璟和初三不僅動手了,而且動若脫兔!

  初三的身手可謂矯健,也是以一當十的角色,他面前的那個殺手看到他動作的時候,他一刀已經刺進了那殺手的胸膛,殺手猶能看清初三殺氣騰騰的臉龐,卻沒力氣再有任何動作。

  與此同時,在初三身側的兩名殺手,反應卻是不慢,一左一右兩刀砍向初三。而橫刀紮進面前人胸膛裡的初三,卻是只顧推著那人前行,絲毫不顧及左右。左右兩名殺手眼看就要得手,先是左邊的殺手突然栽倒在地,右邊的殺手正詫異間,眼前忽然晃過一道虛影,跟著他就感到自己的視野在半空旋轉,而當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體上時,他看到的是一具倒向自己身後同伴的無頭屍身。

  李從璟和初三驟然犯難,一照面連殺三人,說起來話長實則只是呼吸之間,到這時,那氣態風媚的婦人,才嬌喝一聲,“動手,殺了他們!”言罷,自己躍上桌面,兩柄短刀在手,準備尋機殺入李從璟身後,但李從璟和初三已經被眾人圍在中間,她卻是得不到空隙上前。

  前門口兩個手握弩箭的殺手,這時也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動手,只因李從璟和初三已與他們的同伴殺成一團。

  李從璟連殺兩人時,初三將刀從面前人的胸腔裡拔出,一腳將其踹倒,也不管血灑在自己身上,轉身,橫斬,刀鋒飛掠間,一條胳膊一聲慘叫同時飛起。而在他轉身的同時,李從璟已和他交錯而坐,到了前面,刀出如電,將面前一個還想給初三後背一擊的殺手,一刀斬殺。

  兩人在戰場上多次並肩作戰,默契度都是在生死之間殺出來的,最能清楚如何尋機有效殺人,而又如何保全自己和同伴,這會兒一前一後交錯配合,一瞬間就將威勢展現出來,連殺數人。

  酒館空間不大,甚至顯得逼仄,讓人施展不開。但對於只有兩人的李從璟和初三而言,受的限制卻是比對方小得多。

  李從璟一刀捅進面前殺手的肚子,趁勢托著他的身子旋轉半圈,擋開圍上來的幾個殺手,以對方的人為肉盾,這是此番情況下廝殺不可或缺的技巧,依仗于此,李從璟又砍下一人的腦袋。

  這時,樓梯上一名殺手看準時機,躍了下來,人在空中已是一刀斬向初三,李從璟眼觀六路,瞥到這一幕,低喝一聲:“上擊,下遁!”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初三卻深知其意,揮刀逼開眼前對手,身子就地一個驢打滾,向後掠去。李從璟將手中的肉盾隨手一拋,正好砸中正落下的殺手,兩者兩撞,死人活人都滾向一邊。

  李從璟疾行而前,一刀將緊跟在初三後面的一人胸膛劃開,身子一錯,避過揮來的長劍,矮身撞進的那殺手的胸前,直身抬肘,打在對方下顎,將其擊飛出去。

  碎花裙婦人眼見初三斬斷一名殺手的雙腳,起身時又一刀送進他咽喉,氣得大聲吼道:“別管他們拿人當擋箭牌,一擁而上,盡數斬之!”

  婦人這話,是要做無差別攻擊了。果然她一聲令下,殺手不顧身死,也不管是否殺死同伴,舉刀斬下,同時兩根弩箭不避敵我,飛射而出。

  李從璟暗罵一聲“操他媽的”,驟然發力,揮刀前行,面前兩名殺手被他一殺一傷,奪過一柄長劍,往廳中一甩,直奔那婦人面門。

  婦人不曾想李從璟這時還能顧及到她,眼看長劍飛來,嚇得面無人色,她身旁的人連呼一聲“二擋頭”,把她撲倒,險險避過長劍。

  “滾開!”被殺手壓在身下的婦人一把推開同伴,躍起身來,已是臉紅耳赤大怒。

  她這邊遭遇驚險出聲,立即吸引了不少殺手回頭來看,李從璟趁勢殺到後門,喊道:“初三,快走!”

  初三被圍攻,有苦說不出,拼著挨了一刀,撞開包圍圈,殺了出來,但奔出沒兩步,被弩箭射中後背,身子往前栽倒下去。李從璟瞥見這一幕,心中一凜。但初三也是悍勇,借著弩箭的勁道,在地上一滾,揮刀連連,使出了一手“滿地楊花飄蕩”,避開殺手攻擊的同時,還被他砍掉一人的腿,這才終於跟上了李從璟。

  李從璟將後門邊一壺燒得滾燙的水望前一潑,挑開布簾,和初三出廳堂入後院。

  兀入後院,中刀又中箭的初三腿一軟就栽倒下去,李從璟連忙去扶,這一下動作稍頓,兩名殺手飛身而出,如魚躍龍門,兩刀並遞,已到了李從璟後心!

  眼看李從璟無論如何避不過這一擊,忽的從旁邊沖出一個人影來,擋住了這兩把刀,那人低聲吼道:“軍帥快走,七月為你斷後!”

  這時沖出來的,卻是早先出來如廁的七月,只不過他腸子都已流了出來,顯然是事先蹲號時被偷襲受了重傷,只是竟然沒死。不過這會兒被兩刀穿透了胸膛,卻是怎麼都活不了了,他一手抓住一把刀,腳步死死不動。

  李從璟扶起初三,卻見他口吐黑血,一看他後背上中箭的地方,也是黑血流出,這才發現箭有毒,聽到七月呼喊,回頭一看,見到這般情景,大怒。

  “軍帥快走,我和七月斷後!”初三掙扎著爬起來,喘著粗氣喊道。

  “去你馬勒戈壁,老子不要你們斷後!”李從璟重情重義之人,從來與人肝膽相照,如何能做出丟棄同袍獨自逃生之事,將初三一把推開,“你給老子在這等著,看老子給你報仇!”

  話音未落,李從璟已經沖到了七月身旁,此時那兩名殺手正欲拔刀而不可得,李從璟橫刀一揮,刀勢驚人,一下連斬兩顆人頭。如此仍不甘休,不退反進,一腳踹開沖到門口的一名殺手,又將緊隨其後的一人斬殺。

  七月身子緩緩倒下,被初三抱在懷裡,兩人眼看著李從璟在門口揮刀拼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背影決然,氣沖鬥牛能吞虎,都是一陣駭然。

  兩兄弟相視一眼,七月嘴角帶笑,終是斷氣,但初三明白了七月最後那一笑的含義: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把命交給這樣的統帥,值得!

  初三熱血上湧,眼淚決堤,不知是為兄長之死,還是為李從璟的情誼,竟然憑空生出幾分力氣,提刀沖到了李從璟身邊,大吼:“軍帥,屬下與你同生同死!”

  話說出口,初三覺得自己這句話真是感天動地,但不等他多殺一人,李從璟已經怒道:“去你媽的,老子才不會死!”

  說完,拉著初三後退。

  此時二樓窗戶破開,一個接一個殺手從視窗躍下,跳入院中。

  碎花裙婦人出到院中,眼見李從璟扶著初三,竟然還沒走,愣了一下,隨即嫵媚嬌笑道:“小郎君啊小郎君,你本是可以逃走的,為何不走?為了這兩個部下,你卻是連性命都要賠在這裡麼?咯咯,此情此意,可真是感人肺腑呀!”

  李從璟看白癡一樣看了她一眼,“你看清楚些,現在不是你要殺我的問題,是我要殺你的問題。”

  他這話說完,四周院牆,突然躍上無數個青衣刀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2

第149章 天下不復有門閥,我打你臉又如何

  碎花裙婦人姓崔,名玲瓏,是山東崔氏族女。崔氏一族,相傳源于姜姓,始祖為姜太公,其族勢力之盛,在隋唐達到頂峰,成為天下有數的顯貴之一,也是門閥士族的代表。

  崔玲瓏自小聰慧,三歲識字,五歲誦經,十歲能為詩,豆蔻年華之時已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崔氏一族知名的少年天才,其父嘗惋惜其不是男兒,否則定可有一番大事業。

  唐行募兵制以來,英雄多起于草莽,尤其是黃巢興亂之後,士族門閥掌控朝堂和天下大權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崔氏勢力在兵禍中也是一落千丈,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依舊保持著驕傲,依舊看不起寒門。

  崔玲瓏打小嬌生慣養,卻能文能武,長成之時正天下大亂之際,驕傲至極,素來看不起天下芸芸眾生。嫁人後,其夫懦弱,相傳被她酒後打成重傷致死,之後她便放浪不羈,風流成性,豔名一時遠播。

  一切的改變,都是因為她遇見了那個人。她幾乎一眼便肯定,那人將來定然成就非凡,是人中龍鳳。於是她甘願為妾,說服家人,嫁給了他。

  那人的志向極大,沒有讓崔玲瓏失望,自兩人結為夫妻之後,感情日深。為了將來的大業,她生磨硬泡說服他父親,動用家族僅存的那點力量,幫助那人暗中組建了一支效忠於他個人的情報殺手組織,嚴加訓練,名為暗虎。崔玲瓏替那個人管理暗虎,親自任二檔頭,從此如魚得水,幹下不少見不得光的勾當,從未失手。

  此番暗虎領命殺李從璟,崔玲瓏遂親自帶人前來。

  只是不曾想,原以為截殺李從璟必定手到擒來,卻成了眼下局面。

  躍上院牆的青衣刀客,皆手持勁弩,矢已在弦上,對準了碎花裙婦人和她的殺手,粗略一看,就不下三十個人。三十個人,三十支弩,意味著有九十支弩箭正對著他們。

  頭上裹著手帕的崔玲瓏,臉色一下子蒼白。

  這還不算,這些人之外,還有大批青衣刀客陸續躍入院中,這些人手中沒有弩,只有刀。刀,皆已出鞘。

  有殺手急急忙忙跑到崔玲瓏身邊,惶恐道:“二檔頭,前門外出現大批青衣刀客,怕是不下百人,已經將我等團團包圍了!”

  她嬌軀顫抖,咬著嘴唇望向李從璟。

  “將七月的屍體收殮。”李從璟將初三交給身邊的青衣刀客,“給他解毒治傷。”

  他先前之所以不對初三言明有援兵,為的是他能夠死戰,當時情況下唯有死戰才有一線生機。

  “是,軍帥。”

  初三中毒頗深,這會兒已是神志不清,在見到自家軍情處的人後,他強提起的那口氣終於支撐不住,暈了過去。在暈倒前,看到歸刀入鞘,負手而立的李從璟,初三在心裡默默感歎一聲:軍帥,真的是從失算過啊!

  崔玲瓏內心翻江倒海,不過仍是維持著表面上的鎮定,這讓她此刻看起來,仍然不失風韻,“李從璟,你早就料到了我們會對你動手?這可不能!”

  她想不通。這在她看來是一件極沒有道理的事,但李從璟卻偏偏做到了。

  李從璟為她揭曉了答案,“我先前已經說過,你們的出現出乎我的意料,這是實話,我沒有騙你。不過你可能忘了,我也說過,我算到了吳家餘孽可能會對我動手,所以我有了準備。這些人,都是我佈置在暗處,用來對付吳家餘孽的,可巧吳家餘孽沒出現,倒是讓你們給撞到了碗裡。這也算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所以我說,你們雖然已經知道我有威脅,已經對我很重視,但明顯你們對我的重視度還不夠;我也說了,我很聰明,比你想像中的還要聰明;而且我還提醒過你,我的命很大,有屋頂那麼高,可是你不信,還認為我很狂妄!”李從璟攤攤手,有些無辜,“現在你知道了,這不是狂妄,是自信。”

  他的意思是,你的失敗都是你自找的,而且我還提醒過你,可是你沒注意,這不能怪我。

  婦人自然聽懂了李從璟的言下之意,所以她氣得渾身發抖。她渾身上下都是一股吸引人的狐媚味兒,所以即便是發抖,看起來也分外誘人,李從璟此時甚至不由得聯想到,這婦人在榻上做那事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種風情。

  婦人氣呼呼地說道:“李從璟你是很厲害,比你說得還要厲害。但若你認為你已經將奴握在手裡,可以任意揉捏,那你便錯了。”說完,她對身邊的人下令,“發信!”

  身邊的一個殺手點頭,然後向天射出了一支鳴笛箭。

  箭射出後,婦人眉眼帶笑,看著李從璟,有些得意。

  李從璟也看著她,表情卻比她還要得意。

  過了半晌,周遭沒有一點兒動靜,婦人就再也得意不下去了,這回,她是真的驚慌了。

  “鳴笛箭,若是你佈置在暗處的人還在,還能來接應你的話,想必他們也會射一支鳴鏑箭作為回應,但是很可惜,他們沒有。”李從璟微笑道,“這是為什麼呢?我想答案已在你心裡。”

  婦人說不出話來。

  “既然你早有伏兵,為何還要與我等血拼?”婦人咬牙切齒的問,她很氣憤,因為她覺得自己被耍了。

  李從璟一步步向婦人走來,“先前你問過我,覺得你是否聰明,我說了,你很聰明。所以你在百丈之內都佈置了崗哨,並且為以防萬一行動失敗,你還藏著一支援軍接應。我的人雖然精銳,可也不敢保證大白天能神不知鬼不覺拔掉所有崗哨,若是被你事先察覺,而我的包圍圈還未完成,讓你跑了,豈不可惜?而血拼,無疑是最吸引注意力的一種方式,無論是你的注意力,還是崗哨的注意力,如此我的人才能儘快而盡數拔掉你的崗哨,吃掉你的援軍。”

  婦人駭然:“為了將敵人一網打盡,你竟然不惜把自己置於必死之境?!你知不知道,僅是方才,你就差點兒死了!”

  “我說過,我命很大,我有這個自信。”李從璟已經走到了婦人面前,“而且,不如此,怎麼能留下你呢?”

  “留下奴又能如何?你休想從奴口中套出什麼話來!”婦人視死如歸道。

  “這點我早有預料,能被派出來刺殺朝廷重臣的人,當然是死士,既然是死士,自然不懼一死,我也很難從你口中套出什麼話。”李從璟看著她,笑意盎然,“所以在動手之前,我才與你說了那麼多話,為的就是在你以為大局在握、防備鬆懈的時候,套出一些有用的東西來。果不其然,我已知你背後之人是誰?既然這些我都知道了,我還需要再在之後對你逼供什麼嗎?”

  婦人錯愕半晌,在李從璟面前,她發現自己的智商著實有些不太夠用,她自小聰慧,這讓她覺得很委屈,如今又面對必死之境,對方還不在意是不是殺自己,婦人想到這,委屈的掉下眼淚,竟然嗔怪道:“李從璟,你,你好狠的心!”

  李從璟“嘿嘿”一笑,在眾目睽睽之下,伸出手指勾起婦人的下巴,看著她淚汪汪的雙眼一本正經道:“大娘子,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憐惜我麼?你不是很會疼人麼,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證明一番,如何啊?”

  婦人睜大了眼睛,立馬就要點頭。

  “李從璟!”就在這時,一聲呼喚從屋中傳出,李從璟放眼看去,就見一人在眾人護衛下,堂而皇之從婦人麾下的殺手群中走過來,看向李從璟的眼神,滿是關切。

  長腿長髮,棕衣紫氅,美豔不可方物,正是桃夭夭。

  走到婦人身旁,桃夭夭頓了頓,淡淡瞥了她一眼,看向李從璟:“這就是那幫殺手的頭目?”

  “顯然是她。”李從璟笑道。

  桃夭夭比崔玲瓏略高,這得以讓她可以俯視對方,這會兒她意味不明道:“這傢伙麾下的殺手可是厲害得很,讓軍情處的銳士損失不小啊,傷了近十個。這樣的娘子,可是少見得很。”說著,問婦人,“你叫什麼,是誰的人?”

  婦人本來回瞪著桃夭夭,直到聽她說軍情處傷亡了十來人,眸中露出濃烈的震驚之色,她帶來的人素質如何,她最清楚不過,而佈置在外的人,加上崗哨,不下三十人,那股埋伏于暗處的援軍都有十好幾個,如此情況下,竟然只給桃夭夭帶去了不到十人的傷亡?這讓她難以接受。

  待到桃夭夭問她姓名和來處的時候,明顯沒有半分客氣,這讓她很不悅,但這也是她的驕傲之處,於是她傲然道:“我乃山東崔氏之女!”說完,輕蔑的看著桃夭夭,反問:“你又是誰?”

  “山東崔氏?”桃夭夭複述了一遍,沒有理會崔玲瓏的問題。

  “你是誰?難道你不敢自報家門?”婦人睥睨著問,她已經輸給了李從璟,所以她不打算輸給桃夭夭,是以這會兒盡顯驕傲,竟然追問起來。

  “淇門王氏。”桃夭夭說。

  “淇門王氏?咯咯,那是什麼小門庭,怎麼從未聽說過?”婦人嗤笑起來,有貴族蔑視寒門的一貫姿態,她似乎忘了自己處於什麼境遇。

  “一個縣邑的小族,你自然沒聽說過。”桃夭夭不以為意笑了笑,驀地,她一揮手。

  “啪”的一下,一巴掌甩在婦人白皙的臉上,清晰印出五個指印。

  崔玲瓏驚愕捂著臉。

  “現在是淇門王氏打了你,你能如何?”桃夭夭問婦人。

  婦人一臉惡毒的盯著桃夭夭,仿佛要把她吃了一般。

  “啪”的一下,又是一巴掌,甩在婦人另一側臉上。這下,婦人雙頰都腫起來。

  “現在是我桃夭夭打了你,你又能如何?”桃夭夭問。

  “你……”婦人顫抖的指著桃夭夭。

  桃夭夭一腳踹在婦人小腹上。她本是身手不凡之人,這一下立即讓婦人身子撞上門框,轟然作響,軟倒在地。

  桃夭夭看了婦人一眼,淡漠道:“輸了的人還這麼囂張,我最討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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