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19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6

第170章 兩軍交戰氣勢隆,陣內陣外人心切(五)

  蛟龍出海,直上九霄。

  一名將士一滴水,聚集三千成蛟龍。鐵甲為鱗,長槊若爪,弩箭如浪濤。

  當年在魏州時,李從璟率領從馬直,也是如今日這般,脫離大陣直接殺向梁將,當時當日,李從璟于萬軍之中斬張朗首級。此時此刻,恍若彼時彼刻,李從璟帶三千君子都,奔離正在交戰的戰場,向王彥章發起衝鋒。

  戰陣之上,沒有後退,只有一往無前。前進者,捨生忘死,而能有一線生機。

  此時正值王彥章派出第三個步卒大陣。這個萬人梁軍大陣出離主陣已經不短時間,正到了加入戰場的半路,他們在後方摩肩擦掌已經多時,早已等得心癢難耐,王彥章一聲令下後,轟然奔向戰場,個個都熱血沸騰,存了殺敵建功之心。臨出擊時,王彥章便對他們說得很清楚,對面的唐軍只有兩萬人,現在已經陷入苦戰,他們這萬人壓上去,若是能一舉將百戰軍包圍,則大勝在手。

  此番大戰,自王彥章出戰河上以來,先克德勝城,而後連陷潘張、麻家口、景店等寨,斬殺唐軍近萬,軍中將士憑藉這幾場戰役,早已有不少軍功收入囊中,一些尋常軍士和小校,也借此機會爬了幾個臺階,讓人眼紅。如此大好形勢,梁軍上下士氣一片高昂。

  軍中不少將士心中都有譜,自河北那個李亞子繼晉王位以來,梁軍與他對戰,敗多勝少,近些年來,更是被他佔據了許多原本屬於梁境的土地,以至於黃河之北再無梁朝雄城,如此情況下,梁軍將士想要建功,何其難也。而現今,好不容易王彥章統率三軍,勝仗連連,無疑讓軍中將士都看到了前程和希望。

  但河上樑軍太多了些,足足十萬。雖說前些時日段凝領兵三萬西行時,被對面的李從璟狠狠敗了一回,損失不小,但那對梁軍來說也只是皮肉傷,還不至於傷及根本。再者,前日之敗,是段凝不濟事,今日則不同,指揮的主帥可是王彥章大將軍,梁軍中誰不知道,那可是咱大樑朝現今的軍中脊樑,赫赫威名誰人不服?雖說沒有攻下楊劉,那也不過是楊劉唐軍龜縮不出,仗著城高牆厚罷了,眼下百戰軍竟然敢以兩萬人,就和王大將軍陣戰,那不是找死麼?既然如此,成全了那李從璟小兒又何妨。

  美人,金銀,權勢,都在眼前,只要這番擊敗了百戰軍,這些都能拿到手。

  前進,去屠殺百戰軍!

  這近萬梁軍,仿佛看到了面前的紅毯大道。

  直到,他們看見了那疾馳而來的三千騎兵。三千騎兵擺在一起,說起來怎麼都不算少了,但在這群紅了眼的梁軍將士腦中,他們根本就沒有把這三千騎兵放在心裡,在他們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看見唐軍,無需過問,無需多想,殺了便是。

  這萬人梁軍大陣中的部將們,看到那三千騎兵,心態也是如此,他們舉刀大吼著下令:“大軍不停,繼續向前,迎擊唐軍!”他們身後有萬人大軍,更有王彥章本陣數萬人馬,還能奈何不了這區區三千騎兵?只要他們敢沖陣,他們就有把握死死咬住這三千馬軍,將他們摁死在陣中。

  部將和梁軍將士們都士氣高昂,他們信心十足,戰意沸騰。但他們的信心太充足了些,他們眼中只有勝利和軍功,以至於他們忽視了很多本應該很容易就能引起警覺的東西。比如說,這三千騎兵的速度。但即便是他們發現了,也不會認慫,也會保持前行。臨敵交戰,敢沖敢殺而已,今日不戰,更待何時?

  百戰軍騎兵轉瞬間到了眼前,部將們下令麾下弓箭手迎擊,一波箭雨撒出去,立即落進這三千騎兵陣中。就是在這時,部將的臉色第一次有了變化。對面的唐軍騎兵,馬上的騎士個個伏低了身子,抱著馬脖子,將身體最大限度保護起來。這樣的動作不稀奇,稀奇的人這三千人竟然人人都能在急速沖陣時,做到如此動作。這就好比軍中百人敵多得是,但如何能人人都是百人敵?

  兩撥箭雨過後,落馬的唐軍騎士屈指可數,而當他們直起身來時,不少人背後都插著利箭,有些個騎士甚至成了刺蝟,看起來滑稽可笑。但就是這樣,他們露出了固有的猙獰面孔。

  濃重的煞氣在這一刻毫無遮掩表現出來,三千騎彙集起來形成的威壓如風怒號,氣勢上的交鋒在這一刻終於出現了高低變化。然而這並不是讓梁軍部將們心寒的原因,真正讓他們感到心驚的,是唐軍騎兵陣型的變化。

  這三千騎兵,在陣前詭異的甩了一個大彎,變成兩股長流,距離軍陣二十來步,一左一右賓士而去,和梁軍軍陣平行。而此時,一波波弩箭從唐騎中飛射而出,砸進梁軍軍陣中。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弩箭的威力被發揮的淋漓盡致,鋒利的箭頭很輕易便穿透了梁軍甲胄,鑽進梁軍將士的身體。騎兵風一般賓士而過,梁軍便順著一排排倒下,如同倒在風中的麥子。

  中原在與北方遊牧民族的早期戰爭中,遊牧民族的騎兵來去如風,讓以步兵為主要戰力的中原軍隊很是吃不消,那些草原騎兵並不突入陣中與中原步軍廝殺,而是繞陣而行,以弓箭射殺步卒,仗著高度的機動性,讓步軍大陣無可奈何。以弓箭為武器的遊牧民族騎兵已然如此,更何況是使用製造精良勁弩的君子都。

  三千君子都分成兩股之後,繞著梁軍大陣奔行,手中弩箭一波接一波傾瀉而出,絲毫不知道珍惜昂貴的箭矢,萬人梁軍步卒大陣,除了有限的防禦,面對弩箭的齊射毫無還手之力,一層一層倒下去,哀嚎不斷。兩股君子都繞行梁軍軍陣半圈,在後陣碰頭之後,擦肩而過,奔向彼此的後方,繼續對梁軍的無情殺戮,他們像是咬著人不放手的索命惡鬼,跟隨者梁軍的步伐,始終圍著他們,收割他們的性命。

  陣中的梁軍部將們恨得咬碎了牙。

  步步血花,梁軍軍陣一圈圈小了,就像胖子高高挺起的大肚,以肉眼可變的速度瘦了下去。

  君子都一時殺敵之數,便頂得上大軍半日來的苦戰。

  不久之後,梁軍本陣中遣出一支騎兵,向君子都賓士而來。

  李從璟勒轉馬頭,帶著君子都匯合起來,丟下已被重創的梁軍步卒大陣和一地屍體,向奔來的梁騎迎上去。

  ……

  孟平和李紹城蒙三等人,是最先率部出擊的百戰軍,戰到進行到此刻,前線的將士已經換了好幾茬,三千將士,到現在近乎人人都與梁軍面對面搏殺過,區別只在於有沒有斬首,自己有沒有受傷或者死亡。

  戰陣之爭,只要沒有進入混戰狀態,整個軍陣在戰鬥的其實只有週邊的一兩圈人,陣中的只是跟著沖陣而已,為了合理分配將士體力,協調整個軍陣的戰力,所以前後內外必定要交替位置。尤其是在這種戰事膠著,雙方未分勝負時,就需要比拼後勁的綿長。

  也正是因此,雖然孟平所部早已經突入梁軍陣中,但陷陣都和橫沖都並不能一直在最前衝殺,在不能一鼓作氣拿下對方的前提下,陷陣都也需要換氣,梁軍軍陣雖然已經步步敗退,但卻還沒有潰敗。當然,在孟平眼中,面前梁軍的潰敗已經只是時間問題。

  而要達到他心中所想之快速破陣的目的,還需要李紹城和蒙三所部的配合。戰鬥至此,孟平已經突入梁軍陣中六七十步,而李紹城和蒙三所部,因為戰力相對較弱,前進的距離相比可以忽略不計。

  這時,李從璟親率君子都出戰的消息,傳進了正在陣中休息的孟平耳中。

  “你再說一遍?!”孟平跳下馬背,一把揪住傳令兵的衣領,將他提到自己眼前,咬牙切齒,“軍帥領君子都,去挑戰梁軍本陣了?!”

  ……

  李紹城從拼殺慘烈的前線退下來,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和汗水,他整張臉已經通紅,如同棗臉關公,左臉上那條從眼角蔓延到下巴的長疤痕,隨著他的動作一陣扭動,分外猙獰。

  他左右看了一眼軍陣,因為軍陣並未突入梁軍陣中,所以現在仍舊只是前陣在交戰,前三個指揮鏖戰的戰線上,敵我雙方將士個個都如餓狼一般,每一個瞬間都有看不清的人倒下,然後由後面的人補上他們的位置,刀槍劍戟你來我往,讓這裡的每一步都如同地獄。地面已經完全被鮮血染紅,屍體到處都是,有些擱腳,廝殺最慘烈的地方,將士們已經沒有地方下腳,只能站在屍體上戰鬥,然後下一刻,他們也成了腳下屍堆的一部分。

  深呼吸兩口,以平復粗重的喘息,李紹城攀上馬背,往右邊望去,那裡,孟平所部如一只鍥子鑲在梁軍軍陣中,三面受敵,三面開戰,卻仍舊在穩步向前。

  又前進了二十步……李紹城心中默默算著孟平前進的距離,得到這個答案之後,他臉上閃過一陣懊惱之色,眼中更有濃烈的羞愧。

  傳令兵從軍陣中跑出來,找到李紹城,對他道:“軍帥親領君子都挑戰梁軍本陣,望李將軍所部儘快破敵!”

  ……

  “你們為何不攔著軍帥?!”蒙三從廝殺線上被叫下來,聽到的卻是這樣一份軍令,頓時怒火攻心,“王彥章可還有幾萬人!你們怎麼能讓軍帥犯險?”

  傳令兵冷硬道:“好叫蒙將軍知曉,步軍不破梁軍軍陣,而王彥章不斷增兵,大軍有被合圍之勢,如此困境之下,軍帥別無選擇,只得以身犯險去阻攔梁軍,好給步軍大陣贏得破敵的時間!”說完,抽出背後的令旗摔在腳下,一把拔出橫刀,對蒙三道:“蒙將軍若是力氣不夠,末將倒是願意助你幾分,反正軍帥已出,用不著末將再傳令了,末將拼了這條性命又何妨?”

  說完,就往前沖。

  蒙三在原地怔了怔,跳腳罵道:“狗日的王彥章,操你老母,竟然如此逼我軍帥!”氣得摘下頭盔,一把狠狠砸在地上,抄起長槍,怒吼著向前:“主辱臣死,軍帥若有不測,你我都得陪葬!去年雪夜襲擊長和,是軍帥為大軍斷後,今日又是軍帥以身犯險,去阻截梁軍,為大軍破陣贏得時間!直娘賊,再不破陣,有何面目回去見父母妻兒?!”

  一把脫了身上甲胄,丟在地上,赤裸著胸膛,沖到戰線上,大吼:“老子這條命不要了,今日也誓要破梁軍此陣,給老子殺!”一頭紮進梁軍陣中,長槊飛舞,連連殺人。那披頭散髮,赤裸上身的模樣,渾然已經陷入瘋魔狀態,當真是不要命了。

  眾將士瞧見主將如此模樣,驚駭之餘,個個面紅耳赤,又羞又氣,哇哇怪叫著,全都不要命往前衝殺。

  一時,百戰軍各部戰意沸天。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6

第171章 不惜一身肝腸裂,願隨軍帥征四方

  凡戰,主將用命則士卒用命,主將願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則士卒莫不爭相向前,反之,若是主將畏懼不前,甚至是倉皇後逃,則無論將士本身裝備如何精良,技藝如何嫺熟,都只有敗退的結果。這一點,在歷史上任何一場戰爭中都能得到佐證。

  唐行募兵制以來,軍人職業化,將士們吃的飯跟斷頭飯無異,加之軍中多雄武暴傑之徒,別的不敢說,拼命的勇氣卻是不缺,殺紅眼的時候誰也不會愛惜性命一條。唐末以來,但凡精銳軍隊,主力莫不是亡命之徒,就是如此原因。良家子固然有諸多優點,但論起拼命不怕死這一條,還是過慣刀口上添血日子的亡命徒更加兇狠一些。

  所以戰陣之爭,在兵甲武器相差不大的情況下,說是意氣之爭再貼切不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就是這個道理。

  為將者,是軍隊靈魂,其一言一行直接影響到麾下步卒,上行下效在軍隊中體現最為明顯,因是,性格不同的將領,帶出來的軍隊風貌明顯會不一樣。

  孟平、李紹城、蒙三這三將,在得知李從璟親自出戰,以三千騎兵去面對王彥章數萬兵馬之後,個個羞憤難當。從情感上講,固然是主辱臣死,而從理智上而言,他們也知道,若是李從璟有不測,則大軍必敗無疑,他們也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可以說李從璟出擊的舉動,既是激勵士氣,也是將各位部將逼到了絕路。

  不破陣,就只有死。

  開弓沒有回頭箭,在這種情況下,孟平三人全都發了死力,將戰陣中最強悍的戰力派到了最前線,再不留任何餘力,自己也是身先士卒,拼殺在第一線,作為最鋒銳的那把尖刀用,其中尤其以蒙三最為突出。百戰軍六軍主將中,蒙三其它方面的資質並不出彩,但就是勇悍敢戰這一點,諸將莫能及,這也是李從璟看重他的原因,這樣的部將帶出來的軍士,必是陷陣攻城的利器。

  當下,蒙三和幾百名親信士卒,揮刀挺槊衝殺在第一線,他的親兵都更是個個都脫了甲胄,將生死置之度外,怒吼不停,埋頭向前拼殺。不多時,他們這些人身上就被鮮血染紅,一個個看起來猶如羅刹一般,端得是駭人之極。

  一名赤膊百戰軍被一名梁軍長槍刺穿了身體,這名百戰軍手握住入體的長槍,低頭看了一眼,抬頭時咧嘴沖他面前的梁軍一笑,突然鬆開了手,仍由著長槍透體而過,而他自己則腳下一蹬,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前撲倒了三兩名梁軍。他身後的同袍立馬跟上,補上幾刀,那些個梁軍便一個個見了閻王。

  更有驍勇者,一把抱住刺過來的幾柄長槍,夾在肋下臂彎裡,右手橫刀一揮,刀鋒就將面前的梁軍悉數割開了咽喉。他旁邊有一人,橫刀捅進對面一名梁軍胸膛之後,怒吼著推著對方的身體往前奔,硬生生撞開了一條路,渾然不顧砍在他背上的刀槍,最後他踹開身前梁軍的時候,後背已經血肉模糊,卻仍然嘶吼著向前揮刀拼殺。

  這些士卒武藝或者不如何高,但若是拼死戰鬥起來,抱著必死之心,一個人絕對能拉幾個墊背。一路殺來,靠著這樣一股氣勢,蒙三的軍陣得以迅速向前推進。

  梁軍哪裡見過這種不要命的打法,對面將士一個個脫了甲胄,擺明瞭就是沒打算再活著,往前拼殺不過圖拉幾個陪死的而已,這種時候,梁軍將士無不心驚膽戰,一開始還能勉強抵抗,越往後便越擋不住,只得倉惶後退——他娘的,那是一群瘋子,你們不要命了,老子還想活著,犯不著跟你們一起下地獄,這仗老子不打了也罷。

  狹路相逢勇者勝,情場上誰先動了真情誰就輸了,戰陣上誰更不要命,誰就能贏。由是,蒙三所部擊潰眼前梁軍,終於跟上了孟平所部的步伐。

  如果說蒙三的戰陣搏殺之術是粗放式的,那麼李紹城的破敵方式就是精細型的。在得知李從璟出戰之後,李紹城知道該拼命的時候到了,立即作出安排,集中了陣中所有的大盾和長槍,分成兩部,前者用身材魁梧之士,後者用手長腳長之人,再選用親兵和驍勇之士,只配兩把橫刀。最後,收集甲胄,保證這些人人人都有兩層甲。

  隨著他一聲令下,大盾手排成數排,不管不顧向梁軍軍陣撞過去,在撞散梁軍前陣後,長槍手緊隨其後殺出,也是數排,出手只有前刺、前刺、前刺,一槍刺不死兩槍,兩槍刺不倒三槍,仗著槍長甲厚,強行推進。最後,李紹城帶領橫刀手沖入混亂的梁軍陣中,展開近身肉搏,一陣猛衝猛殺,趁他亂要他命,一舉擊潰梁軍軍陣。

  面對李紹城突如其來的兇狠戰術,對面的梁將還沒來得及作出佈置,軍陣已亂,再也聚集不起來,再看李紹城等人,實在是兇殘得很,擋也擋不住,只得無奈後撤。

  由是,李紹城也跟上了孟平的進度。

  在李紹城和蒙三先後看向孟平所部的時候,卻發現孟平不知何時已經帶著一部百餘人的將士,不顧四面受敵,強行突入到了梁軍陣中央。在他們目光找到孟平的將旗時,將旗下的孟平,正踩在一匹馬屍上,高舉梁將的人頭,仰天長嘯。

  陽光灑在將旗下的戰士身上。

  ……

  君子都在重創梁軍步卒大陣之後,又迎上了梁軍的馬軍,如果先前的交戰是完虐步軍,那麼此時面對馬軍,就是一場硬碰硬的惡戰。

  君子都自在大雪夜建軍立旗開始,為的就是在戰陣上去撕裂敵陣,惡戰於別部而言是挑戰,於他們而言卻是本分,自有軍號以來,君子都每一場戰鬥無不是以命相搏的惡鬥。而支撐著君子都一次次向前的動力,就是那個永遠挺槊催馬在最前面的背影。有他在的時候,他一定衝鋒在最前線,在每名君子度將士的心裡,有他的地方,就有君子都。

  面對數目兩倍於己沖過來的梁軍馬軍,三千君子都將士個個殺意凜然,戰意沸騰,上至副都指揮使郭威,下至每一個普通的軍士,都無比堅信那道背影將帶領他們斬獲軍功,走向勝利——這是過往的一次次征戰,早已證明過的。

  緊緊跟隨在那道身影之後的林英,眼神炙熱,緊握手中馬槊。去年大雪夜,茫茫森林中,君子都立軍之時,那個同樣年輕的人對他說了什麼,他永遠都會記得。他說:本使相信,你兒子日後定會有一個幸福的家。這樣的一句話,那樣一個人說出的這樣一句話,林英將它刻在心底,這些日子以來,他就是在為這句話而戰鬥著。

  林英曾無數次問過自己,如果自己有一天會死在戰場上,他是否還願意繼續隨軍帥征戰下去。答案是再清楚不過的。林英心裡明白,即便是戰死,他也願意跟隨在那道背影的身後。因為那人說過,百戰軍將士可以戰死,但百戰軍不能戰敗,百戰軍將士的家屬不能沒有衣食。他不僅是這樣說的,更是這樣做的,懷孟兩州的軍屬,獲得的待遇讓每名將士都沒有後顧之憂。

  林英曾對兄長林雄說,跟著這樣的主帥,即便是去經歷失敗,我也願意;即便是要戰死,我也會一直向前。在林英的認識中,這不僅關係到一個軍人的天職和榮譽,更是關係到他們為什麼而戰。為父母,為子女而戰,這樣的戰鬥才有意義,這樣的流血才沒有白費。而眼前這樣一位軍帥,願意帶領他們為此而拋頭顱灑熱血,他們還有什麼理由不為之效命?

  林英抬頭,看到對面迎過來的梁軍,心中沒有絲毫畏懼,甚至沒有緊張,唯一剩下的念頭,就是去戰鬥。

  兩軍在眨眼間就快要彼此碰上,林英看到最前方的那個身影,舉起了手中的長槊。這是一個信號,和所有看到那道身影這個動作的將士一樣,林英清楚的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所以他和眾將士一起瘋狂的吼了起來。

  “君子都,破陣!”

  “破陣!”

  “破陣!”

  兩軍相接,各自殺入對方陣中。

  最前面的那個人,揮舞手中長槊,斬下了第一顆敵人的頭顱。

  ……

  太陽快要落山了。

  林英偶然間抬起頭,看到這幅景象時,心中升起一絲驚異的感覺。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與梁軍廝殺到了這個時候,林英雙手都被鮮血染紅,看不見本來的顏色,身體也有幾處傳來火辣辣的感覺,不怎麼疼,倒是癢得要命。他眼角瞥見前方那個人影,對方仍舊在浴血拼殺。林英知道,那個人身上的傷口比自己來,只怕是還要多上一些。

  林英已經記不得這是他們在梁軍陣中第幾次殺出了。進進出出,每一次都是一路鮮血,林英也懶得去記那些沒有什麼實際用處的數字,他要做的只是跟緊那個人,去與梁軍拼命就可以。這是很純粹的一件事,雖然它不簡單,但也不需要怎麼費腦。

  恍惚間,林英聽到一陣金鑼轟鳴的聲音。

  鳴金了……這是收兵的軍令。

  可是,廝殺明明還很慘烈,怎麼會有突然收兵的軍令?

  是誰在下達這樣的軍令?

  莫不是自己聽錯了……

  林英集聚精神,金鑼的聲音便聽得更加清楚了。的確是有人下達了收兵的命令,是誰?林英首先下意識看向身前那個人。他還在奮力拼殺,並沒有其他一舉一動。林英回頭向陣後望去。他本是想看看是不是郭崇韜下達了撤軍的命令,但兀一回頭,林英便愣住。

  在君子都身後,寬廣無垠的戰場上,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梁軍,成片成片的在拼命撤退,像是被餓狼驅趕的群羊,幾乎都要到了丟盔棄甲的境地,他們的模樣是那般驚慌。而在他們身後,是攜虎狼之勢,碾壓過來的百戰軍步軍,排山倒海的喊殺聲,彙集成雷,撞進林英的耳朵裡。

  林英張了張嘴,怔怔無言。

  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是的,他沒有看錯,百戰軍步軍,已經破了梁軍步卒的軍陣,擊潰了他們,正在瘋狂追殺。

  看清整個戰場的局勢,林英心中瘋狂湧起一個聲音:百戰軍,勝了!

  林英驚喜異常的回過頭,這才發現,面前與他們纏鬥的梁軍,也在潮水一般往後退卻。

  原來,那金鑼是梁軍的金鑼,那收兵的命令,是下達給梁軍的。

  “軍帥,軍帥,我們勝了,我們勝了!”林英欣喜萬分的策馬到那人身旁,大聲叫起來。

  李從璟勒住戰馬,抬起長槊,示意君子都停止衝殺。在他面前,梁軍倉皇而退,在他身後,君子都傲然而立。夕陽下,戰場如遍地黃金。在他們四周,是敗陣而歸的梁軍步卒,正在拼命後撤,浪花也似從他們身旁的平地上卷過去。

  他將血淋淋的長槊插進馬旁的地上,放眼遠眺,俯觀整個戰場。漸漸地,他的嘴角揚起一絲微笑。

  “軍帥,我們勝了,我們擊敗了王彥章!”郭威仰頭哈哈大笑,好不痛快,又格外自豪,看向李從璟的眼中充滿精光,他幾乎是情難自禁的以拳擊胸,捶得胸甲砰砰作響,“軍帥,我們百戰軍,勝了王彥章!”

  昏黃的陽光給他們周身度上了一層金光,在他們身後,是山呼海嘯一般,追著梁軍殺來的百戰軍步軍,遍佈這片戰場。

  李從璟神色有些迷醉,望著遠方的梁軍本陣,呢喃道:“王彥章,王彥章……我們終究是勝了你……”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6

第172章 將士百戰方為雄,皇帝疾行援兵城

  王彥章收兵,梁軍潮水一般退卻,百戰軍並沒有追擊太遠,大軍到了李從璟身側,基本就停了下來。眼下梁軍雖敗了一陣,但損失並不太大,各部也並沒有敗到一潰千里的地步,其本陣仍舊有數萬人馬未動,若是百戰軍追殺至梁軍本陣陣前,梁軍仍有餘力殺上一記回馬槍,到那時恐怕吃虧的就不是梁軍了。

  李從璟下令各部停止追擊的時候,僅剩兩千戰兵的本陣中,也響起了金鑼齊鳴的聲響,那是郭崇韜在替他下令,命大軍停止前進,預備收兵。李從璟回望了一眼望樓,隔著數裡的距離,微微頷首。

  此戰,百戰軍面對三倍於己之敵,仍然陣戰而勝,若是對面主將是庸將倒也罷了,不足為奇,但梁軍主帥卻是王彥章,是以這一場勝利,就顯得極為彌足珍貴。王彥章此番出征以來,不敗金身首次被破,這讓百戰軍上下一片歡騰。

  大軍收兵,退回望樓之前。經過一番慘烈激戰的戰場,此時屍橫遍地,雖不至於血流漂櫓,卻也血腥異常,夕陽下殘敗的旗幟斜插在屍堆中,和林立的兵器一起靜默無言,雖廝殺已經停止,在肅殺之氣仍在。敵我雙方的將士相擁而亡,用他們年輕的生命,為今日這場大戰畫上了句號。

  百戰軍重新列陣之後,近兩萬甲兵軍容肅然,此時無聲勝有聲,李從璟策馬從戰場上緩緩回陣,從軍陣中間緩緩而過,在馬背上一一檢視他的將士,面上有欣慰和自豪的笑容。他足以自豪,因為這場看似不可能的大勝,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將士,為他拼殺出來的。迎接著萬道炯炯目光,李從璟能夠讀懂其中的熱切含義,這是男兒熱血,是戰士情懷,世間最剛強的東西莫過於此。夕陽並不太刺眼,列陣齊整的軍陣,一眼望不到頭,冰冷而肅殺的軍陣,此刻其間仿佛正奔騰著一股洶湧的熱流,要在這夏日的黃昏,融化人心。

  從魏州出發,李從璟以五百人開始了他獨自征戰的生涯,在淇門建軍,伊始他空有三千人的兵額,卻只有兩千人,他對李存勖說:將士百戰方為雄,所以我要建一支百戰軍。之後澤潞懷孟數次大戰,百戰軍沒有輸過,與其說勝利是因為李從璟的謀劃,不如說是依賴將士力戰。從兩千人到兩萬人,百戰軍不僅完成了量的飛躍,也完整了質的轉變,李從璟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他肩上的擔子也越來越重。

  這些人,他們與他生死相托,同進同退,一次次從屍堆中站起來,是真正的死生挈闊。比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兒女情更為深重。這些人,他早已將他們看作自己的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

  李從璟不禁停下戰馬的腳步,默默望著眼前的一張張面孔,在這個大勝的餘波中,他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十一年前,他不過是一個個普普通通的人,在繁華熱鬧的都市為了一碗飯吃而奔波勞碌,有時候不得不低下頭顱做人,縱有豪情壯志,最終也免不了泯然眾人的結局。何曾想到,十一年後,他會帶著一支兩萬人的軍隊,戰勝這個時代一個個耀眼的良將名將?

  他並非一個有著婦人之仁的人,否則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但他也並非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在某些時候,他甚至有些多愁善感,尤其是穿越到這一個陌生的世道,一個人獨自前行時。

  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現在他站在這裡。

  眼前數萬張面孔,或熟悉或陌生,迎接上他們的目光,李從璟心潮澎拜。

  不知是誰先大聲喊了一句,接著所有人都不約而同以拳擊胸,在沉悶而響亮的甲胄聲中,發出了他們震天動地的呐喊。兩萬人的呐喊如此齊整,如此震撼人心,連頭頂的暮雲都被轟散,比之前戰鬥時任何一次衝殺的嘶吼都更具威勢。

  他們在喊:“軍帥威武!”

  “軍帥威武!”

  “軍帥威武!”

  “軍帥威武!”

  “……”

  這是兩萬人的心聲。

  李從璟下馬,面對全軍將士,狠狠捶胸一拳,行軍禮。

  什麼都不必說,這已經夠了。

  兩萬將士,轟然一聲,以軍禮回應。

  ——“百戰軍,威武!”

  ……

  望樓上的郭崇韜,瞧見眼前一幕,恍然失神。

  與他同時失神的,還有相隔數裡,在梁軍陣中望樓上的王彥章。

  百戰軍的呼喝聲響徹河岸,傳出去數裡,自然也傳到了王彥章的耳朵裡。略微失神之後,王彥章扶著欄杆發出一聲歎息,對身邊的一位將領道:“軍心齊整,士氣沸騰,主帥與士卒若成一體,如此之軍,當世少見了。怪不得你前番會敗在他們手裡,倒真是一點兒都不冤枉。老夫本以為我已經很重視李從璟了,卻不曾想,還是小瞧了他。今日之敗,毫無怨言。”

  王彥章身邊的將領正是戴思遠,比起王彥章的坦然,他眉眼間總有些許憂愁,這時道:“百戰軍確實不容小覷,但要說李從璟真有通天本領,卻也不至於。老將軍今日失利,不過是吃了個小虧而已,來日再戰,憑我軍軍力,未嘗不能一舉而下,將百戰軍從這裡趕出去。”

  王彥章摸著下巴上的鬍鬚,微微搖頭道:“百戰軍先敗段凝,今日又敗老夫,氣勢一時攀升到了頂點,明日要一戰而勝,談何容易。”

  說起段凝,戴思遠氣不打一處來,“領軍西行迎戰百戰軍時,段凝信誓旦旦立下軍令狀,若是戰敗寧願提頭來見。可後來如何?拋下數萬大軍,幾乎是孤身回營,如此大敗,竟然還腆著臉說百戰軍有援軍,被他們抄了後路,這才不得已戰敗。這也就罷了,這廝竟然還敢責問老將軍,百戰軍的援軍為何會出現在他身後,老將軍為何放任李存勖的大軍從眼皮子底下經過,而不過問!將敗軍之責都推倒了老將軍身上。強詞奪理、顛倒黑白到了這種地步,真是聞所未聞!”

  說罷,猶不解氣,憤然道:“當日段凝敗軍而歸時,老將軍就該不問緣由,先將其正法,省得如今他還神神氣氣的,真是叫人氣憤!”

  王彥章臉色也不好看,末了,滿腔悲憤卻只能化為一歎,遙遙望著對面的百戰軍道:“偽唐境內,如今良將無數,良臣遍地,國勢日漸強盛,倒是我大樑朝,小人竊據高位,奸臣當道,蒙蔽聖聽,值此兩軍大戰之際,平白讓許多熱血報國的將士送了性命,毀我大樑朝根基,可悲,可歎!”狠狠一擊木欄,道:“待此番大勝歸朝,定要將段凝這個敗軍之將和朝中奸佞盡數誅殺,以報先帝知遇之恩!”

  眼見王彥章如此模樣,戴思遠心中也是淒涼,為王彥章感到不平,但有些話註定是不能說出口的:老將軍雖然名義上身為北面招討使,但實際上軍中頗多掣肘,便說那段凝,靠著諂媚陛下身邊的近臣,騙取陛下信任,在軍中時時與王彥章作對。今番便是段凝吃了敗仗,立了軍令狀,王彥章都殺不了他,只能寄希望於大勝之後,攜軍功歸朝,才有可能扳倒那些小人。

  戴思遠望天而歎,心中悲戚莫名。如此朝廷,可還有藥可救,如此國家,可還能抵擋唐軍一次次進攻?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戴思遠壓下去。他望著鬚髮花白的王彥章,那挺立的身姿,心中湧起一股熱流。無論如何,只要老將軍還在,大樑朝就未必沒有希望!

  ……

  莫離並沒有真殺了郭崇韜的山羊胡幕僚,來給李從璟祭旗,他雖然性情不羈,行事有魏晉之風,但並非不識大局之人,殺了那幕僚,郭崇韜面子上必定過不去,不利於李從璟和他的關係,當時所言,不過是恐嚇一番罷了。

  這會兒,莫離和郭崇韜等人下望樓來迎接李從璟,兀一照面,郭崇韜便拉著李從璟的手,連說了三聲佩服,那山羊胡幕僚也是連道李將軍大才。

  李從璟禁不住誇,笑道:“王彥章今日失利,對梁軍而言不過是吃了個小虧,折損也只在數千人,我料定明日王彥章必定會再戰,到那時,還是一場大戰。”

  事情果不出李從璟所想,接下來的幾日,王彥章日日遣大軍出戰,四面進攻,百戰軍在李從璟的指揮下,四面迎敵,每日都與梁軍一頓好殺。隨著戰事的進行,傷亡增加不少,但是梁軍始終不能攻佔兵城,初時只是紙老虎一般的兵城,漸漸有了真老虎的威勢。如此一來,王彥章的戰鬥進行的更為艱難。但這也架不住王彥章人多,且有王彥章的調度,梁軍士氣並未低迷下去,眼見兵城岌岌可危,百戰軍各部在李從璟等將的帶領下,殊死作戰。

  一支大軍從楊劉出發,直奔博州東岸,兵城所在的位置。這支大軍由李存勖親自率領,是應李從璟和郭崇韜的求援,前去支援兵城的。但因為河道被梁軍阻隔,因而他們只能在陸地上徒步而行,速度無疑慢上了許多,這讓李存勖一直憂心忡忡。

  “前日接到的信報稱,王彥章率領的軍隊有五六萬之多,而百戰軍滿打滿算不過兩萬人,李從璟要和樞密使擋下王彥章的攻勢,艱難得很。”李紹榮在李存勖身邊說道,“這兩日,兵城已經沒有消息送回來了,怕是王彥章已經四面圍了兵城,只是不知兵城有沒有被攻下。”

  李存勖騎在馬上沉默不語,他心中同樣焦急,畢竟王彥章的手段如何,他與對方鬥了十幾年,是最清楚不過的,連他面對王彥章都要小心翼翼,遑論李從璟這個還未及冠的孩子?

  越想李存勖心中就越如火燒。

  “不用多言,命大軍在後跟進,傳令從馬直與朕先行!”最終,李存勖下達了這條命令。

  “陛下,這萬萬不可啊,王彥章大軍在前,萬一他在半道設下埋伏?”李紹榮連忙勸諫。

  李存勖一揮馬鞭,疾馳而去,“顧不了這麼多了,要是兵城被攻破,百戰軍被聚殲,王彥章就能直達鄆州,到時候大事休矣!”

  李紹榮無奈,只得策馬跟上,心中焦急的想:李從璟啊李從璟,老哥可是在魏州看著你陣斬張朗的,此番你可得千萬給我頂住了……

  日暮時分,從馬直終於抵達河岸。

  奔出林道,李存勖勒住戰馬,望著前方,掩飾不住臉上的震驚。

  李紹榮一陣納悶,連忙上前,待看見眼前事物,不由得也愣在那裡。

  一座雄城如一支巨虎,低伏在平地上。

  城前,是潮水般退卻的梁軍大軍。

  城頭,百戰軍的旗幟在血火中颯颯輕揚。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6

第173章 天下豈非無衛霍,怎奈人主不識君

  “朕早就跟你說過,李從璟是朕的福將。朕有福氣,他也有福氣!”李存勖在馬上哈哈大笑,以馬鞭指著兵城對李紹榮道。

  李紹榮大大鬆了口氣,附和道:“陛下洪福齊天,李將軍作戰驍勇,此戰必勝!”

  李存勖沒在意李紹榮的馬屁,思索了一下,道:“既然兵城無恙,你我也不用進城了,便在此紮營。待大軍前來,我等與兵城互為犄角,王彥章就沒辦法了。”

  紮營之時,李存勖派了一隊騎兵,到兵城下賓士大喊:陛下親率援軍趕到,與百戰軍同進同退!一時,兵城上苦戰已久的百戰軍齊聲高呼,士氣又一次見漲。

  翌日,梁營中,王彥章看到西面李存勖的大軍營寨,擊節歎息:“李亞子已到,兵城破無可破,我等無法取勝了。”遂解圍而去,帶梁軍離開河岸,又火速去奔襲楊劉。

  李存勖見王彥章從河岸退卻,知曉他必然要回攻楊劉,於是召來李紹榮,對他密語交代了一番,隨即撥給他幾千馬軍,讓他帶著火速西行。

  兵城中的李從璟和郭崇韜等人,得知王彥章在楊村兵敗的消息,已經是三日後了。百戰軍經過連日激戰,正在兵城中休養生息,同時也為大軍扼守此處通道。

  “當日王彥章從兵城退兵後,意欲趕回楊劉,趁機奪下楊劉城。但陛下棋高一著,算到了王彥章會如此行事,便令李紹榮將軍領兩千馬軍火速西行,在王彥章回楊劉大營前,先突進了梁營中,不僅斬殺多名斥候,更是縱火焚燒了梁軍戰艦,王彥章苦心經營的楊劉大營,就此毀於一旦。”

  被李存勖派來通報軍情的軍使在兵城城頭見到李從璟和郭崇韜,如此說道。

  “根據斥候所報,當時留守梁營的梁軍,仍有段凝率領的萬餘水師,怎會如此輕易讓李紹榮將軍得手?”郭崇韜有些疑惑的問。

  那軍使嗤笑一聲,道:“段凝一見我王師從天而降,嚇得張惶而退,根本就沒作什麼抵抗。李紹榮將軍燒了梁軍戰艦之後,還在河岸邊大罵段凝,段凝只敢在河中樓船上回罵,根本就不敢上岸一戰。梁營被毀之後,段凝首先退兵,一日遠遁六十裡。待王彥章回到楊劉時,繞他是當世名將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倉皇退往楊村,被我王師奮力追擊,斬殺梁軍萬余人,梁軍由是大潰。而今,王師已經到了德勝城,收復德勝城也只在旦夕之間!”

  李從璟等人面面相覷,都有些無言。前兩日梁軍圍攻兵城時,氣勢是何等之盛,要不是百戰軍力戰,李從璟和郭崇韜謀劃得當,身先士卒,兵城早已不保。想不到,梁軍此戰自開始就呈現出的吞天之氣,竟然在一瞬間化為烏有,而王彥章出戰以來辛辛苦苦取得的戰果,也在一夜之間付之東流。局勢變化之快,叫人眼花繚亂,勝負易手之突然,叫人思慮不及。

  “世事無常,何況兵事乎?”山羊胡幕僚感歎。

  “若不是段凝那般不經事,在關鍵時候掉鏈子,梁軍未必就會敗。”莫離發表了自己的評論,說完,對李從璟一挑眉,“李哥兒,看來當初不殺段凝,放他回去是極為聰明的做法。”

  李從璟微微一笑,又惋惜道:“可惜了王彥章一世英名,不是攤上個昏主,就是攤上個豬一般的隊友,敗得憋屈。不消說,這回兵敗的責任,段凝肯定又會推到王彥章頭上。”

  郭崇韜哼了哼,“偽梁大勢已去,還能奈何?”

  過來送信的軍使向北一抱拳,道:“此番大勝,先賴百戰軍力戰,後賴陛下英明決斷,我大唐有李將軍樞密使這樣的良將,陛下又是千古明君,焉有不勝之理?”

  李從璟被他的馬屁噁心到,轉過身去不說話了。

  不日傳來軍報,德勝城收復。

  梁朝指揮使康延孝,領百騎自大樑投奔李存勖,向李存勖獻上滅梁之策。李存勖在楊劉召見了他,賜給他錦袍玉帶,和顏悅色詢問梁朝之事,康延孝回答:“當今天下,唯梁朝轄地最為廣闊,擁兵最眾,然梁主善惡不分,是非不明,使其空有天下之資,卻無法物盡其用。梁朝之上,趙岩、張漢傑攬權專政,在內結黨營私,在外貪污受賄,惹得梁朝上下怨聲載道。段凝無能之輩,卻因會逢迎權貴,而顯貴于朝,王彥章、霍彥威等老將反而受其排擠。”

  “梁主不善用人,且猜忌大臣,每逢征戰之時,皆令近臣為監軍,將領在前方浴血拼殺,但有無功勞,卻全憑監軍一言,將士早有積怨。梁主不善兵事,卻好大喜功,王彥章北上僥倖勝了幾場之後,梁主興奮難當,當即派出眾將四面出擊,意欲攻入唐朝境內,而徒使梁都空虛。當此之時,陛下若是領精騎自鄆州直至大樑,不出半月,天下必然大定!”

  李存勖聽完康延孝的話,龍顏大悅,當即令康延孝為招討指揮使。

  王彥章領梁軍再次退守黃河南岸之時,李從璟聽說了康延孝獻給李存勖的計策,暗自以為甚為可行,上表請領百戰軍出戰,但李存勖好似一時半會兒還沒拿定主意,召了郭崇韜回去商議,只是讓李從璟先守好兵城,原地待命。就此,李從璟難得閒下來。他本以為會好生無聊幾日,但軍情處的一份線報,卻讓他立即動了身。

  ……

  因為河水沖刷成沖積平原的緣故,黃河兩岸的地勢大多是平地百里,一望無垠,地平線的盡頭就是天空的根腳,視野在這裡一下子變得極為開闊,若是能登高而望,人的心胸都要寬廣起來。登高望遠,始去積鬱之結,而心懷天下。

  這是一個格外深沉的夜,因為夜已深,便是連因為夏日到來而剛蘇醒,迫不及待開嗓使勁兒叫喚的蟬,在此時也早已收了架鼓,回到窩裡去睡覺了。四野本是寂靜的很,卻因為大雨驟降,而寧靜破碎。破碎的夜裡,必有破碎的夢。若是有人披衣坐起,臨窗觀雨,或許會發現雨中正在奔跑的人影。

  黑夜低沉,遑論雨夜,前面奔行的人不打火把而能疾行如馬,眼力和感知力好得叫一般人嫉妒。

  泥水隨著他矯健的身影,在他腳後跟被一點點拋起,留下一地深重的腳印,綿延開去竟然是一條筆直的線。但是他的腳印,不用多時,便會被更多的腳印覆蓋、碾碎,真正零落成泥。

  前方奔行的一人,著黑衣。

  他有刀。

  全身上下共有六把。

  他身後約莫有十幾人,個個也著黑衣,握長刀。

  黑暗中你追我趕的過程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黑衣人身後,出現了一支舉著火把的騎隊,噠噠的馬蹄聲如催命的鬼聲,一波波鑽進了黑衣人的耳朵裡。

  人的腳力縱然快到一定程度,卻也無法與戰馬相提並論。不時,落單的黑衣人被馬隊趕上,包圍。圍成一圈的火把中,黑衣人默然片刻,決然抽出了腰間的兩把長刀,直視著馬隊中的一名男子。

  雖然已深陷重圍,即便是面對九死一生之境,明知拔刀即為喪命,但那黑衣刀客,神情卻堅毅卻坦然。他看著對方,平靜的眼眸裡,仿佛沒有這場喧囂的大雨,也沒有周圍手持利刃虎視眈眈的殺手。

  被黑衣刀客直視的那位馬上男子,難掩憤怒,厲聲道:“丁黑,你竟然對本將拔刀?你竟然敢對本將拔刀?!”

  丁黑的聲音穿透雨幕,清晰傳到那位男子耳中,“將軍,人各有志,何必勉強?好聚好散,何苦動刀槍?”

  馬上男子呵得冷笑一聲,手指著周圍的殺手,“你問問他們,這些和你一樣的人,你就應該知道答案。本將早就說過,一日是暗虎,一生都是暗虎,這是規矩,雷也打不動!你要壞這個規矩,就要拿命來!”

  丁黑慘然一笑,“世事不外乎人情,規矩再大,大得過人情?我之前說過,送回二檔頭,是我拿命作為交換的,二檔頭送到,我就要回去領死。將軍對我有恩,我不忍負將軍,但李從璟也對我有恩,我亦不能負他。李從璟與我萍水相逢,猶能成全丁黑,將軍與丁黑相處日久,為何便不能成全我?”

  “住口,丁黑!”馬上男子猛然一揮手,盯著丁黑,面色獰然,“你這是要叛變!叛變,你知道嗎?什麼回去領死,你當本將是三歲小孩兒,會信你的話?既然你要叛變,本將豈能容你?!”微微仰頭深呼吸一口氣,頷首時睜眼兇橫道:“丁黑,念你也曾有功於暗虎,本將最後給你一次機會,若是你跟本將回去,本將還能饒你一死!”

  丁黑笑了笑,有一種解脫而釋然的意味,他提著兩把長刀,昂首挺胸道:“那便戰吧。”

  “你丁黑作為暗虎第一殺手,這些年來本將對你如何?錦衣玉食,高門大府,美人金銀,本將哪一樣少了你?他李從璟是什麼東西!他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竟然讓你不惜背叛本將,不顧數年來本將對你的恩情,甚至連性命都能不要?你這樣做,心中可還有我這個將軍,你可還有我這個將軍?”男子終於忍不住咆哮起來,“世道變了,人心不古!本以為你丁黑是重情義之人,沒想到也是顆牆頭草!”

  “將軍何必多言。李從璟的為人,不是你能夠理解的。”丁黑搖搖頭,“你跟他,差別太多。”

  “殺!給我殺了他!”男子大怒下令,狀若癲狂。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7

第174章 良禽擇木離暗主,堅心赴死慨而慷

  越來越多的殺手趕了上來,加入到包圍丁黑的隊伍。地上三四十個殺手,加之兩隊騎兵,將丁黑四周都圍得水泄不通,讓他進無可進,退無可退。

  丁黑沒有先動手,而是讓身邊的殺手先動刀,這算是他對這些昔日同僚,還有那位高立馬背上的男子,最後一絲情誼。在兩名殺手同時舉刀向他的咽喉橫斬而來時,丁黑終於動了,不退反進。

  他腳步前沖,上身後仰,避過兩柄橫刀時,扭轉身體,手中兩把長刀,已經各自剖開了兩名殺手的小腹。沾水的刀鋒撕破肚皮,在他的身影離開後,那兩名殺手的腸子便流出腹腔,掉了一地。

  繼續前行,側身閃避一把豎斬長刀的同時,手起刀起,齊根削掉了那名殺手的胳膊。血霧噴灑出來之際,丁黑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地,他手中的長刀,後發先至,已經掠過了另一名殺手的咽喉。在那名殺手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丁黑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閃而逝,而他只能僵硬的捂住了自己的喉嚨,呆呆的倒在雨地裡。

  兩名殺手從丁黑背後舉刀,跟上他,向下劈斬出手中長刀。然而長刀還在半空,丁黑的身影鬼魅的後退一步,矮身向身後遞刀,如腦後生眼一般,準確用刀洞穿了那兩人的腹腔。那兩名殺手張嘴瞪眼,動作卻僵硬在半空,眼珠子轉動向下看時,丁黑已經不在這裡,他們看見的,唯有自己身體裡拼命湧出的鮮血,像泉水一樣,傾瀉在地上。

  雨落菩提,打芭蕉。滴滴雨水落在地面,叮咚一聲,在泥水面鑿出一個凹坑。

  丁黑從圍上來的殺手圈中高高躍起,躍過眾人的頭頂,落在他們身後,俯身如陀螺一般一陣旋轉,他身邊的殺手就一個個慘嚎著倒下去。站起身時,他身邊五步之內已沒有一個站著的人。

  他微微揚起頭,仍由雨水滴打在臉上。

  李從璟,你曾說,人的武藝再如何精湛,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殺敗一支百人的軍隊。而今,我要告訴你,你錯了。當日之所以敗于梁軍之手,是因為那時我方寸已亂。今日,我就讓你看看,在刀客的江湖裡,一人殺百人,如魚飲水耳!

  天下武功,一力破百巧,唯快不破。

  丁黑的身影再次消失在原地。當所有人再次見到他時,他已經在人群中大開殺戒,他所經過的地方,一片血肉飛濺。唯見血影,唯聞刀聲,不辨斯人。

  雨水在與他共舞,血影在他隨他歡笑。

  丁黑落地,腳後跟在地面上輕輕一踏,身子光影一般掠出,長刀快得讓人根本看不清它從哪裡來,會往哪裡去。而看見他身影的殺手,再也沒有機會去弄清楚這個問題,因為下一刻,他們就得倒在泥水地裡。

  既然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那便殺出一條血路來又何妨?

  從人群中殺出時,地面上倒了一地或死或殘的殺手,再沒有一個站著的人。丁黑如同一隻虎豹,起於平地,躍向那兩隊騎兵!

  他在半空中躍過一道完美的弧線,落下時,已是兩名騎兵沒了腦袋,只剩屍身噴血不停,而後倒下馬背。他如一道影子,藏身在黑暗中,下斬馬腿,中斬人腿,上斬首級,每一次出手,都會帶來讓人膽寒的殺戮。在他身後,馬倒人死。

  被眾騎護衛在中間的壯年男子,瞧見眼下這一幕,恨得牙癢,他一把抽出刀,就要上前去跟丁黑拼命,被眾人拼命攔下。

  一張大網從騎兵群中飛出,罩向丁黑。他在一匹馬背上借力,一躍而起,竟然一把將大網抓在手裡,人落下時,大網被他用來兜住了一名騎士,刀光一閃,那騎士便沒了腦袋。

  轉頭,丁黑對著男子所在方位,獰然一笑。

  李從璟,你看見了麼?殺此輩人,如屠豬狗耳!

  這才是我丁黑,這才是我真正的實力!

  徒步殺手死傷絕,騎士也只剩下十來人,將那壯年男子死死圍在中間,舉刀護在身前,緊張的盯著滿地屍骸中,一步步向他們走來的丁黑。他們看丁黑的眼神,比看見了鬼還要恐懼,還要不可思議。

  壯年男子推開圍在他身前的騎士,從馬隊中策馬出來,看著逼近的丁黑,嘴角抽動,“丁黑,你要殺我?”

  丁黑停住腳步,將手中擰著的人頭,高高拋起,甩給壯年男子。他道:“即便將軍想要殺我,我亦不殺將軍。我與將軍之間的恩情,從我送回二檔頭開始,本就已經了清,但要我殺將軍……”他搖了搖頭,“我做不到。就如我做不到殺李從璟一樣。將軍,現在你可明白丁黑了?”

  “明白了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男子道,怒氣不減,“你送回一個出賣了暗虎的女人,送回一個已經沒有價值可言的女人,有什麼用?!”

  丁黑默然片刻,抬頭道:“二檔頭雖然出賣了暗虎,但她畢竟為你一手組建暗虎,你還有用的著她的地方。況且,她身後的崔氏還有些殘力。”

  男子冷笑道:“本將還以為你不知這些功利算計,想不到你倒是看得很清楚!”

  “知不知道是一回事,這說明了一個人是不是蠢。”丁黑搖頭,“但做不做是另一回事,這關係到一個人的選擇。”

  男子不耐煩的擺手,“休跟本將說這些,本將且問你,眼下你意如何?”

  丁黑笑了笑,“我本想走,你卻要留我。現在你留不住我了,我自然還是要走。”

  “去李從璟那裡領死?”男子嗤笑。

  丁黑轉身,歸刀入鞘,在雨中灑然踏步前行,背對男子揮手,“那是我的選擇。”

  “哈哈哈哈……”男子一陣倡狂大笑。

  丁黑停下腳步,轉身,皺眉,“你笑什麼?”

  “我笑你愚蠢!”男子咬牙切齒,“方才你若是要殺我,早已得手,但你卻偏不動手!現在你想走,你以為你走得了嗎?”

  他話音落下,四面八方,官道兩端,無數火把由遠及盡,百餘騎圍攏過來。

  “所以如你這般的人,便是身負絕頂武藝,也只有供人驅使的命運,因為你只會用刀。”男子冷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而成大事者,用得是腦袋,講究的是謀劃!你可知,為了攔下你,我令暗虎盡數出動,兵分數路去追擊?一旦其中一路發現你的蹤跡,便發出信號,周圍數路便合圍過來。今日即便是你能從我面前走了,終究也逃不過暗虎的追殺。你,早晚都得死!”

  “三十步之外,端弩!”百余騎圍過來時,男子傲然下令,不忘戲謔的看著丁黑,“三十步的距離,便是你再快,百餘騎弩箭齊發,你也只有被釘死的份!方才大意了些,讓你近了身,差點兒馬失前蹄。現在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腿快,還是我的弩箭快!”

  面對百餘勁弩,站立在圈中的丁黑臉色不善,但也談不上有多難看,他盯著那名壯年男子,眼神如刀,不發一言。

  “你不是挺能跑的嘛,你不是速度很快的嘛,你跑給我看,快給我看?”先前的失算,以至於讓自己差點兒被殺的遭遇,讓男子這時報復起來極為兇狠,他從身旁一名騎士伸手奪過弩箭,對著丁黑就一箭射過去。

  弩箭,射空了。

  丁黑抬了抬腳,斜著眼看著他。

  這讓男子大怒,他本是個極少有情緒波動的人,至少不會表現出來,但是今日,面對丁黑,他撕下了自己的偽裝。就是眼前這位刀客,初見時他便驚為天人,之後重金招攬進暗虎,平日從未吝嗇過財物美人,凡是他能弄到手的,他都會給他送過去。而丁黑也從未讓他失望過,每一次任務都完成得極為出色,這讓他一直視其為肱骨。

  但就這樣一個人,被他傾注了無數心血和厚望的人,這回走了一遭河上,只是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刺殺李從璟的任務沒有完成也就罷了,竟然投靠了他的這個最大對手!送回崔玲瓏後,無論他如何勸說,如何花心思挽留,丁黑都死了心要回去李從璟身邊。這讓他極為震怒,他甚至從來都沒有這樣震怒過。

  對於一個心比地厚,自視甚高的人,還有什麼是比踩踏他的尊嚴,更能讓他難以接受的?丁黑就是毫無顧忌踩碎了他的尊嚴,還擱在鞋底搓了搓。這讓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殺了丁黑。

  至於丁黑所謂不忍殺李從璟不忍殺他,不忍恩將仇報,此番回去是為領死的說辭,他壓根就沒有相信過。要我相信這樣的話,那我不是真蠢了?

  見丁黑躲過了自己的弩箭,男子終於爆發,大吼道:“把弩箭都給我拿過來!”他端起一把勁弩,就朝丁黑一箭,射完丟給身邊的人裝填箭矢,又拿起另一把勁弩,瘋狂一般扣動扳機。

  一連射了十多箭,竟然被丁黑都躲過去。而丁黑臉上的神情,更為戲謔了。

  男子再也受不了這種屈辱,一把狠狠摔碎了勁弩,指著丁黑咆哮道:“射,給我射死他!”

  百餘騎得了男子的命令,紛紛瞄準丁黑,扣動了手中的扳機。刹那間,百余支弩箭,劃破雨瀑,從不同角度,轟然射向場中央的丁黑。箭去無影,丁黑閃電般拔出橫刀,在原地急速舞動起來。一時間,清脆的撞擊聲如炸響的爆竹,在一瞬間連綿不絕。

  下一瞬,響聲停。

  場中央的丁黑,轟然跪在雨地裡,左手刀已脫手,右手撐刀在地面,勉強支撐著身體不倒,嘴裡的血一下下湧出來。在他身上,上下前後插滿了不下十來隻弩箭。

  血順著箭矢流出來,瞬間由小擴大,在他周身濕了一片,若果他穿的是白衣,就可以清晰看到血液染紅了他的衣裳。

  雨落下來,打在低頭的他身上。雨瀑中,他躬著身子跪立。

  四野寂靜。

  唯余雨聲。

  馬背上的壯年男子得意的大笑,笑聲格外倡狂肆意,不停的叫駡:“丁黑你這個蠢貨,哈哈,你這個蠢貨……本將要你死,你就得死,神仙也救不了你!”

  丁黑笑了笑,全身的傷勢讓他笑起來各位費力,他勉強扭頭,看了男子一眼,眼中充滿蔑視。

  那是他第一次對那位男子露出敵對的眼神。

  那是他的抗爭。

  在這一刻,他終於對眼前這位他之前效力的人,露出了徹底的敵意。雖然只是一個眼神,雖然不能改變什麼,雖然不能給對方帶去實質性的傷害。但他依然蔑視的那麼認真。

  那是他的戰爭。

  他用他的眼神,表明了他的態度,從這時起,他是他的敵人!

  哪怕,他已經快死了。

  馬背上的男子雖然看不清丁黑的表情,但卻清晰感受到了丁黑的蔑視,這讓他怒不可遏。他叫起來:“螻蟻,安敢蔑視蒼天?!殺,給我殺了他!”

  百余支勁弩再次端起。

  丁黑抬起頭,望向夜空。他看不到天空,他只能看到頭上落下的一根根雨線。雨線看不到盡頭,它出自天上。

  小青,你在天上看著我麼……我來了。

  李從璟,可惜,不能讓你見識我一人殺百人的刀法了。

  “李從璟!”丁黑用盡了力氣,仰頭嘶吼了一聲,“丁黑欠你一頓酒一顆人頭,今生還不了了!下輩子,我丁黑一定還你!”

  百余騎暗虎殺手的手指扣在了扳機上。

  丁黑閉上眼。

  弩箭齊發。

  人倒下。

  倒下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十人。

  一支騎兵撕破黑夜的面紗,踏碎雨簾,從黑暗中闖了出來。

  他們手持勁弩,弩機上已經沒有箭。他們弩機上的箭,在那些倒下的數十個暗虎殺手身上。

  丁黑猛然睜開眼。

  他看到了那個年輕人,以一種橫衝直撞姿態,強行闖到了他面前,跳下馬來,一把將他扶起,笑著說:“爽約,可不是個好習慣。”

  李從璟看了一眼丁黑身上的傷勢,眉頭皺了皺,“還好沒傷到要害,看來還有得救,趙象爻,扶下去就地醫治。”拍了拍丁黑的肩膀,“治好了傷,再還欠我的酒。”

  說罷,李從璟轉過身,背靠數百騎兵,看向對面馬背上神色劇變的壯年男子,眼中殺氣盎然,“他的命是我的,你要殺他,有經過我的同意?既然沒有,那我就得要了你的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7

第175章 終是宿命禍蕭牆,夜雨殺戮停不住

  丁黑被趙象爻帶人抬到馬隊後面,在一棵大樹下放下來。如今時節的大樹枝繁葉茂,樹蔭下雨水少了很多。趙象爻又讓人從馬背上拿來幾個包裹打開,掏出油布,爬上樹,在枝幹上架起來,油布很大,鋪成開之後還能垂下來。這就形成了一個簡易帳篷,將風雨都阻擋在外。

  趙象爻又打開一個包裹,裡面有許多個紙包,從紙包上的字可以看出,裡面都是一些藥粉之類的東西,甚至連紗布、剪刀都有。在五六個火把的照耀下,“帳篷”裡雖不至於亮如白晝,但也纖毫可見。

  丁黑的衣服都被撕碎了丟在一旁,他身上的箭矢太多,不如此無法徹底為他處理傷口,這讓丁黑不得不赤身裸體。

  趙象爻此時化身成大夫,遞給丁黑一塊布,讓他咬著,被臉色蒼白的丁黑搖頭婉拒,趙象爻也不多言,埋頭開始為丁黑拔出箭矢,又敷上藥粉,包紮傷口,一個一個清理過去。

  丁黑面色不變,在趙象爻圍著他忙東忙西的時候,猶能微笑著打趣道:“想不到軍情處出任務時,還有大夫隨行,倒是一件奇事。”

  周圍舉著火把的眾人不由得笑出聲,看趙象爻的眼色充滿戲謔,趙象爻惱火的回瞪眾人:“笑什麼笑?很好笑嗎?他說得沒錯,咱們軍情處但凡出任務,是有大夫隨行嘛!”

  丁黑又不傻,自然知道自己說錯了,納罕的問:“怎麼,我什麼地方說錯了?”

  趙象爻忙著給他清理傷口,沒搭理他,有一名軍情處銳士笑道:“這位可不是專職大夫,而是我們軍情處三統領之一,趙象爻統領。人稱二爺。當然,二爺自己也稱呼自己二爺。二爺說你說的沒錯,是因為在我們軍情處,包括傷口包紮和救治術在內的基礎醫術,是課考的基礎科目,也是成為一名軍情處戰士的必備素質。”

  “還有這等事?”丁黑露出驚訝之色,“卻是聞所未聞了。課考又是何物?”又微微欠身向趙象爻示意,叫一聲“趙統領”。

  “所謂課考,跟讀書人考試沒什麼兩樣。”這回是趙象爻親自答話,他一邊在丁黑背後忙活,一邊出聲,“讀書人精通四書五經,考過科舉才能中進士,我們軍情處的後備人員在成為真正的戰士前,也得所有學習科目都考試合格。說得再明白些,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軍情處戰士的。而軍情處戰士,必須精通各種偵查、反偵察、偽裝、潛伏、經營情報、刺殺之術。如此跟你說,你可能明白?”

  丁黑恍然之後,更加驚訝,“明白自然明白,只是覺得更加匪夷所思了。”低頭沉默片刻,道:“如此,暗虎敗在軍情處手裡,不足為奇。”

  “這有什麼匪夷所思的,要是你對軍情處和百戰軍瞭解再多一些,有你驚奇的。”趙象爻頗為自豪道,“我們軍情處大當家,那可是女中豪傑,巾幗英雄,軍帥都對她倚重有加,極為禮遇,視為知己。”末了,撇撇嘴,雖然有些不太情願,但不得不承認,“當然,最厲害的還是我們軍帥,這些都是他的主意。”

  “李從璟……”丁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發現他對李從璟瞭解得還是太少,這個年輕人不斷給自己驚喜,每一次深入瞭解他一些,丁黑都會被吸引一次,但無數次瞭解之後,丁黑卻發現,自己更加不瞭解他了。這個年輕人就像一個謎一樣,讓人看不透。

  趙象爻將最後一根箭頭挑出,一把將藥膏給他貼上,又迅速為他纏起紗布,嘴裡道:“你們暗虎要是碰上別的斥候或者情報組織,或許能占到便宜,但遇到我們軍情處,差距可就大了……軍帥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跟我們打情報戰,我們比你們先進了一千年!”頓了頓,嘿嘿笑道:“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是一千年,但這話光聽著就足夠霸氣啊!”

  丁黑渾身都被紗布包裹,成了一個厚厚的木乃伊,只留了七竅在外面,動一下都困難,但他還是認真道:“不是你們暗虎,是他們暗虎。”

  趙象爻怔了怔,隨即笑道:“你說得對,是他們暗虎。現在你是自己人了。”說著,用力拍了一下丁黑的肩膀,以示鼓勵和接納。這一下用力過猛,正好拍在丁黑的傷口上,疼得他一陣齜牙咧嘴。

  這倒是將趙象爻逗笑了,他道:“二爺給你療傷了半天,你都沒皺一下眉頭,這等大丈夫氣概叫二爺打心底佩服。二爺聽軍帥講過關雲長刮骨療毒的故事,你和關二爺一樣,都是漢子。等你傷好了,你來軍情處,只要你能通過課考,二爺讓你做副統領如何?”

  丁黑笑了笑,想說什麼,突然眼皮耷拉,身子也晃了晃,就要倒下去。

  趙象爻連忙一把把他扶住,見丁黑眼睛都睜不開,生怕他就此掛了,焦急的問:“丁黑,你感覺如何?”

  丁黑閉上眼,斷斷續續道:“血流得有點多,犯困,想睡一覺……”

  趙象爻:“……”

  丁黑的呼嚕聲在樹下響起,格外響亮,趙象爻一臉憤然走出帳篷,啐了一口,罵道:“這鳥廝也不是個好鳥,直娘賊,給他包好了傷口直接就睡,倒是自在得很!”

  透過火把照亮的雨簾,趙象爻看向李從璟所在位置。那裡,依舊一片平靜,這讓生怕錯過這場廝殺的趙象爻瞧瞧鬆了口氣。在這個位置看過去,趙象爻看不到丁黑前東家的面容。

  但不知為何,一想到對方的身份,和對李從璟使過的種種手段,趙象爻心中就湧起一股份外急切的衝動。

  直娘賊,真想立馬一刀宰了這廝啊!

  ……

  雨在腳邊,滴滴答答。雨在遠處,劈劈啪啪。

  李從璟的話說完後,場面一時陷入一片沉寂。

  在李從璟身後的兩百軍情處騎士,和在一裡之外接應的五百君子都騎兵,都沒有發出半分聲響。他們不出聲,是因為紀律森嚴,每個人都在等待李從璟的命令,因是軍情處銳士半數端平勁弩,半數長刀出鞘,虎視眈眈盯著數十暗虎殺手的模樣,和暗虎之前盯著丁黑時如出一轍,因此他們的沉默就充滿了殺氣。

  暗虎殺手不出聲,是因為他們已經處於絕對劣勢,雖然二三十名同僚被殺,卻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強行提起精神,兇狠的盯著軍情處銳士。

  最後,李從璟不出聲,是因為他的話已經說完。那名壯年男子不說話,是因為他發現此時自己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兩人之前已經交手數個回合,也許命中註定他們是彼此的宿敵,從李從璟穿越開始,這件事就無法逆轉,但兩人撕開彼此的面紗,以敵對身份面對面,如今卻是頭一遭。

  雨勢不見小,反而愈發的大了。雨水打在人與馬的身上,摔得粉身碎骨,飛濺而起,彙集起來如油鍋中的沸水,別有一番意境。

  戰馬刨著前蹄,偶爾打一個響鼻。

  暗虎殺手前,馬背上的壯年男子凝視著李從璟,終於開口,他道:“你看到我,好似一點兒都不震驚?”

  李從璟道:“震驚的時候有過,不過那是曾今的事。”

  “這麼說,你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男子問。這時他的聲音和神情都已經恢復常態,正如當日月光下和隨從開始謀劃刺殺之事一樣,氣定神閑,挑不出半點兒毛病。

  李從璟也直視著對方,仿佛要在對方臉上看出一朵花來,他倆距離並不近,而夜雨的聲音著實有些大,所以他們說話的聲音就要更大一些。這聲音傳出去,讓幾乎所有的軍情處銳士和暗虎殺手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李從璟道:“實話說我很好奇,是什麼促使你對我動手?你我本來算得上一條船上的人,理應同進同退才對。我知道軍中不乏有人背後對我捅刀子,吳靖忠就是一個,但我不曾想到,你也會對我舉起刀,這看起來實在是一件沒有道理的事。”

  男子微微一笑,淡然道:“你很聰明,暗虎在驛站刺殺你時,崔玲瓏只說了兩句話,你就將對手猜到了我頭上。雖然之後我很確定,那時候其實你並非猜到是我,很可能是猜到了三哥頭上。那麼今日,你能否再聰明一回,想想我是為何要殺你?”

  李從璟嗤笑一聲,根本就不屑于回答對方的這個問題,促狹的看著那人,調笑道:“崔玲瓏回去之後,你們倆相處得可還愉快?”

  男子臉色猛地一變,之前偽裝的平靜在一瞬間轟然崩塌。

  崔玲瓏……她本是我最深愛的女人,本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但是因為你,她不僅出賣了暗虎,更是落得面目全非,回來之後就將自己關在屋子裡,連房門都不踏出一步,連我都不見!每有侍女進去服侍,都會被她尖叫著趕出來,摔碟子砸碗……她曾是一個那麼驕傲的女人,你到底曾怎樣對待她,才讓她變成這副模樣,見人都不敢?

  這是他迫切想要問出的問題,但是他不能問出來,不僅如此,他還要裝作若無其事。這讓他很辛苦,也更加痛心。若是可以,他根本不願意廢話,只想殺了李從璟,以泄心頭之憤。但是他不能,因為眼下他處於劣勢,所以他得忍,再苦也得忍。

  “怎麼,你怕了?怕你說的不對,惹我嘲笑?”男子壓下心潮的翻騰,盡力平復下心境,反唇相譏,“原來堂堂的百戰軍主帥,也只能在女人面前逞威風?”

  李從璟呵呵笑了兩聲。

  他提起馬鞭,指著對方,道:“你錯了。對於敵人,我向來不問出處,不問因由,不問去向。對待敵人,無論他是誰,我永遠只有一種態度,那就是:殺!”

  “而你……”李從璟睥睨著對方,有一種幾近審判的口吻道,“受我李家之恩,而背叛給予你這一切的家父,是為不忠;兄弟之間本該互助,你卻平白向我舉起屠刀,是為不義;既是不忠不義之徒,我何須與你多言?石兄,你活得夠膩歪了,那我就來送你一程!”

  “軍情處聽令。”李從璟最後抬起手,向前一壓,“片甲不留!”

  兩百軍情處銳士,馬奔人動,雷霆殺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7

第176章 雪中起舞的你呵,多少韶華在夢中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啊!

  綠襖羅裙的少女仰著小臉望著天空,看到柳絮一般揚起的雪花,臉上漸漸蕩開了一圈純真的笑意。那笑容太燦爛,將她的小眼睛都擠成了月芽兒。她開心極了,在院子裡歡快的跳了起來,隨著她的跳動,兩條小辮子上下頑皮的擺動著,像起舞的精靈。

  她伸出嬌嫩的小手掌,小心翼翼的接住了一片飄落的雪花,感受到雪花特有的涼意,撲閃睫毛下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著它在掌心融化,少女“咯咯”的笑了起來,兩個小酒窩佈滿淺淺的純真。

  她在不大的院子裡轉著圈,蝴蝶一樣舒展著俏麗的翅膀,她的笑聲那麼純淨,仿佛裡面蘊藏了一個人一輩子的美好,她那不成型卻自然靈動的舞姿,化作了偏偏白雪,落在花草草木的枝頭,像是盛開的梅花。

  少女停下調皮的玩鬧,雙手捧著舉過頭頂,她歪著頭看著滿天空的飛雪,看著它們落在自己手裡,笑容裡裝滿了甜蜜。她捧著一捧雪,像是捧住了一個世界。看見手心裡終於蓄積起來的淺淺一層雪白,她黑曜石般的眼眸裡都是滿足。

  她忽然想到,如此美麗的雪,不是應該找個人和自己一起分享嗎?

  找誰呢?

  少女心中立即有了答案。

  她傻乎乎的保持著雙手捧雪的姿勢,沖出了自己的小院,她要將手裡的這捧雪,捧到那個小傢伙的面前,要他好好看看呢。

  可是她好傻啊,她不知道雪一會兒就會化的沒影了啊。

  兩個小院隔的不遠,少女跑過滑溜溜的青石板小道,好幾次點兒摔倒,這讓她奔跑的動作看起來歪歪斜斜的,滑稽而且好笑。但她才不管這些呢,她只想快些跟那個小傢伙一起分享這份小小的喜悅。

  到了月門前的時候,少女放緩了腳步,顯得極為小心,躡手躡腳一步一步靠近,不時伸長了脖子往小院裡張望,這讓她粉嫩的脖頸暴露在外,幾片雪花落在了上面,她也絲毫沒有注意到。

  小院子傳來呼喝的聲音,一起一伏,抑揚頓挫。

  少女從月門探出小腦袋來,像個小松鼠一樣。她立即就窺見到了那個比她還要年少一些的少年。

  雪中,一名只穿一件單衣的少年,正在龍行虎步,在漫天的雪花中舞拳。他雖然只有十歲出頭,但打起拳來已經很有架勢,雖不能說大家風範,卻也有一絲行雲流水的意境,讓人看著就感覺分外舒坦。

  這名少年濃眉寬額,五官端正,小小年紀,已然有剛毅之色的雛形,若是長大,或許會成為一個硬氣而英俊的男子漢。少年的一招一式都打的極為認真,他雙目中充滿專注,像是在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寒天雪地,院子中沒有其他人,夏天三伏,冬練三九,這說明少年的練武舉動完全出於自覺,讓人不得不點頭讚賞。

  依舊保持著雙手捧雪的姿勢,在月門偷看少年的少女,一雙俏麗的小手已經凍得通紅,她眨了眨眼,充滿好奇的想:這個傢伙不會怕冷的嗎?下這麼大雪,他怎麼還能練武呢?

  渾然不知,此時的她,也早已忘了什麼是冷。

  少年打完一套拳,收了勢,卻沒有走動,而是負著手,抬頭望著天空,不言不語,仍由大雪落在臉上、身上。他小小的背影,在這一刻卻好似極度落寞,落寞的就好像這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一樣。

  少年的背影落在少女眼裡,少女呆了呆,因為那個背影傳達出來的氣息雖然她不是很懂,但感覺卻是那麼熟悉。自從少女的娘親死了之後,她好像也經常這樣,看著遠處和天空發呆。少女的眼眶突然有些泛紅,她離開月門,一步步走近少年,她決定將手心裡的白雪送給這個小傢伙,讓他高興一下。

  在少女悄悄摸到少年背後,正準備叫他的時候,少年突然轉過身來,“永寧。”

  “呀!”本想嚇人的少女,結果被人嚇了一大跳,她雙手本能的一抖,護在心胸前,臉色發白。

  少年好笑的看著少女,“永甯你幹嘛,偷偷摸摸的。”

  少女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突然發現自己捧了一路又保持了好久的雪,就在方才一下子都給抖沒了,這讓她一陣委屈,幾乎要落下淚來,“都怪你都怪你,雪沒了,你這個小壞蛋,雪沒了!”小手惱火的去打少年。但人沒打到,自己卻先蹲在地上,嗚嗚抽泣起來。

  少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窘迫的撓了撓頭,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眼看著少女哭哭啼啼,這讓他一陣心酸。靈機一動,少年忽然伸出雙手,捧在一起,去接雪花。

  “永寧你看,雪還在呢,你看!”

  聽到少年的聲音,少女抬起佈滿淚痕的小臉,就看到少年正在接空中的雪花,然後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對她露出一個陽光而柔和的笑臉,“你看,雪在這兒呢。”

  少女驚喜的跳起來,湊過小腦袋看了又看,水靈的眸子裡神采奕奕,她試探著問:“從璟,這個可以送給我嗎?”

  “當然。”少年理所當然道,將手心裡其實少的可憐的白雪倒到少女手裡。但那些雪實在太少了些,以至於最後少女手心裡其實就沒落多少,但她還是開心得笑了起來,比盛開的寒梅都要好看得多。

  “永寧,你真是個小孩子啊!”少年老神在在的像個大人一般,揉了揉少女的腦袋。

  “不許摸我的頭!”少女大叫著跳開,氣呼呼的說,“還有,不許叫我永寧,要叫我姐!”

  “哈哈……”

  “不許笑!”

  ……

  “永寧,你怎麼了?”

  這是一個夏日的夜晚,小池塘裡有青蛙的鳴叫,旁邊的假山旁,青衫鵝群的少女默默坐在那裡,雙手擱在膝蓋上撐著下巴,出神的望著池塘,眼眸裡隱約有淚光閃爍。

  少年從一旁走過來,坐在少女身旁,關切的問她。

  少女沒有回頭,清脆的嗓音有些嘶啞,埋首低聲道:“從璟,我想我娘親了。”

  少年有須臾的默然。他知道少女的娘親是他們共同父親的一個平妻,前些年已經走了,這些年來,少女一直是少年的娘親曹氏在撫養。但曹氏對她再如何視如己出,終究不可能完全抵消少女心中對親生母親的思念。少年的思緒有些飄飛,飄到那個遙遠的年代,也想起了自己在那裡的母親。

  少年伸出手撫摸著少女的腦袋,柔聲道:“永寧,你還有我,還有我們大家呢,你並不孤單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少女已經撲過來,抱著他的肩膀哭出聲來,她的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分外嬌弱。

  少年抱住她,將她摟在懷裡,輕聲道:“要哭,就哭一會兒吧,這裡不會有其他人。”

  哭聲更大了些。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女終於緩緩止住了哭泣,她胡亂擦了把眼淚,抬起頭凝視著少年,問:“從璟,你會離開我嗎?你會永遠都陪在我身邊,不讓我一個人嗎?”

  張了張嘴,少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永遠……是多遠?

  永遠……有多遠?

  見少年不回答,少女又急又怕,她快要再次哭出聲,“你會嗎?從璟,你會嗎?”

  “不會。”少年說。

  少女終於露出了笑。

  她的笑,那麼純淨,那麼認真。

  ……

  少女已經到了豆蔻年華,是個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美人了,傾城之色讓整個晉陽城都有耳聞。但是今天少女卻有些不開心的走在大街上,因為她沒有挑選到她心目中的東西。少女想起自己生辰時,那是一個沒人會在意的日子,那個小傢伙卻給自己送來一支雕刻精緻的小兔子,還說了一句她從不曾聽聞的“生日快樂”,更陪自己聊了好久的天,這讓她整晚都開心的無法入睡。

  今天是那個小傢伙的生辰,少女特意來到東市,也想給他挑選一份滿意的禮物。一想到少年看見自己送他禮物時的驚喜神情,少女就分外期待。但是無奈,大半天過去了,她都沒有碰到滿意的物件。要麼就是太貴她買不起,比如說那柄鑲著寶石的劍,要麼就是她沒瞧上的。

  好歹皇天不負有心人,少女終於在一個攤位前,看上了一對玉佩。玉佩呈彎狀,似月如鉤,晶瑩剔透,分外可人。少女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就喜歡上了。最後,不懂得討價還價的她,用她整整一年的例錢,從那個奸商手中,買下了那對玉佩。

  回府的路上,少女輕快的腳步像是一隻百靈鳥。她將玉佩握在手心,捧在心口,不時笑出聲來。

  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少女,沒有注意到道旁的惡狗,當她的腳不經意間踢在那條黑狗身上時,惡狗跳起來咬了她的小腿。鑽心的疼讓少女幾乎暈過去,但她咬緊了銀牙,沒有半滴淚落下。惡狗咬人之後就跑開了,少女拖著流血的腿,一瘸一拐,走了一個多時辰,才走回家裡。

  當她將玉佩交給少年時,她的小腿已經腫得老高,裙角都被刺眼的血跡染紅,但她仍然露出一個真誠的笑臉,像是一個調皮的小孩,對滿臉驚愕的少年道:“生日快樂。”

  她笑得很得意。

  ……

  這一天,曾今的少女要嫁人了。

  上花轎之前,穿著大紅衣裳的她淚水滂沱,死活不肯出門。

  他推開房門,在她面前蹲下,低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終究是要嫁人的。”

  “可我不喜歡他!”她咬著嘴唇,“我也不想離開這裡。”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給她講一些大道理,“再說,女人終歸是要找一個歸宿的。石兄是個不錯的人,你嫁過去,他會對你很好。”

  然後是良久的沉默。

  “真的沒得選嗎?”她最後問。

  他張了張嘴,開口卻只發出一個音,“姐……”

  “別叫我姐,叫我永寧。”她說。

  他一陣默然。

  她終於站起身,看著蹲在他面前,沒有抬頭的弟弟,聲音不復柔弱,而是充滿淩厲之氣,她問:“若是他對我不好,你會如何?”

  “我會殺了他!”他說。握著拳。

  “好,李從璟,記住你今日說的話。”她大步走出門,頭也不回。

  李從璟最後趕出府門時,那人已經將她的姐姐娶走,喧鬧的大街上,他只能看到那架花轎的背影。花轎的顏色很鮮豔,是奪目的鮮紅,是這世間最喜慶的顏色。

  他站在人群後,默默握緊了手中的月形玉佩。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7

第177章 非忍者不能成事,妒恨之下無同生

  他第一次見著她,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在李府。她坐在池塘邊,彎腰撥弄著池塘裡的清水。彼時她的模樣,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他站在路口,只一眼便失了神。

  那時他剛隨將軍征戰回來。那是一場分外慘烈的戰鬥,為救將軍,他身負重傷,密密麻麻的箭矢掛在身上,幾乎將他射成了一個刺蝟,要不是事先穿了三層厚甲,他幾乎活不下來。激烈的戰鬥和嚴重的創傷,換來的是戰場的大勝,還有將軍對他的推心置腹。

  那日夜,他渾身包著紗布,躺在營帳中,帳中只有幾盞搖曳的燭火,他疲乏得緊,幾乎不能說話。但他還是強打起精神,陪進來看望他的將軍,聊了許久。將軍臨離開時,拉著他的手,殷切的對他說:“石郎,待你傷好,我將親軍左射軍交給你統領。”

  目送將軍離開帳篷,他想笑,想放開喉嚨大聲的笑,因為他知道,這回他賭贏了。戰場上沒死,他就一定能夠得到將軍的信任。但他沒想到將軍人這麼好,竟然將親軍交給他統帶。他很開心,所以他想笑,唯有大笑方能表達他的開心,但他不能笑,他得忍著,不表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

  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隱忍,他知道怎樣掩飾自己,但是此刻,長久來的努力終於取得成功,今日甚至差點兒沒命,他的人生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他就像一個豐收的農夫,面對整片金黃的莊稼地,他實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於是,他抬起手,伸出兩根手指,重重扣進了自己大腿上的傷口裡,然後狠狠刮動。直到血染紅紗布,流到榻上,他才將笑意堙沒在鑽心的疼痛裡。額頭上密佈豆大的冷汗時,他終於沒了想大笑的衝動。然後,他給了自己一個微笑,對自己說:石敬瑭,你又成功了。

  傷勢養好的時候,大戰也結束了,他和將軍一起班師。一路上,他和將軍並馬而行,一路研討兵法戰事,他將自己進一步展示給了眼前這個,可以決定自己前途命運甚至是生死的人。回到晉陽,離開軍營的時候,將軍叫住他,讓他去自己家裡坐坐,吃一頓便飯。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石敬瑭幾乎又一次難掩心中的激動,因為他知道,他已經被將軍視作徹底的心腹了。

  第一次踏進李府,他驚訝于李府的簡樸。沒有奢華的裝飾,甚至連花草都沒有刻意修建,一切都呈現出一種農家人的鄉土氣息,唯一可取的地方,恐怕只有這座府邸還算規模比較大了。而他知道,這座府邸,其實是晉王賞賜給將軍的。他心中有些不屑,大丈夫拼得性命換來功名富貴,怎可不讓自己過得舒坦些?

  回到家的將軍明顯很開心,讓他感到驚奇的是,闊別良久歸家之後,將軍沒有第一時間去見自己的妻妾,而是帶著他,去了一個看起來有些僻靜的小院。在離那個小院尚有十幾步的距離時,他就聽見了院中傳出的讀書聲。

  “主道約,君守近。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其索之彌遠者,其推之彌疏;其求之彌強者,失之彌遠……凡論人,通則觀其所禮,貴則觀其所進,富則觀其所養,聽則觀其所行,止則觀其所好,習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

  琅琅的讀書聲,中氣十足,很有節奏而且極富韻律,時有停頓,似乎是讀書人在思考。可以想像讀書之人必不是坐在地上搖頭晃腦,而是極有可能拿著書在房中踱步,這讓石敬瑭很是驚奇,心想此者何人?聽其聲音,清朗乾脆,像是個少年……

  石敬瑭自己也常讀書,因此他知道,裡面的少年讀得乃是《春秋》中的“論人”篇。一個少年,卻讀《春秋》,他能讀得懂麼?

  忽然,石敬瑭發現李嗣源停住了腳步,負著手站在月門外,臉上的表情既是陶醉又是欣慰。

  “裡面讀書的,莫非是公子?”石敬瑭試探著問。

  李嗣源淡淡一笑,“進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石敬瑭很快就見到了那個少年,第一眼看到對方時,石敬瑭嚇了一跳。因為他和李嗣源一進屋,李嗣源正哈哈大笑兩聲,一個矯健的聲音就沖出了屋子,如虎豹一般,對著李嗣源就是一腳踢過來。

  要不是這是在李嗣源家中,沖出的又是一個少年,石敬瑭幾乎本能的就要上前護衛了。好在他醒悟得早,雖然跨出了一步,卻沒有出手。他立即就慶倖自己沒有出手,因為李嗣源已經和那少年交手在一處,兩人拳來腳往,砰砰之聲不絕於耳。

  石敬瑭很驚訝,驚訝于眼前這個少年的身手,因為他看得出來,李嗣源根本就沒有留手,即便如此,他們倆仍然是旗鼓相當!

  好一個文武雙全的少年!

  “老爹,又打了勝仗?”收了拳腳,少年竟然一把攀上李嗣源的肩頭,挑眉對李嗣源嬉皮笑臉。

  “當然,老子出馬,什麼時候差過?”李嗣源的回答,差點兒讓石敬瑭摔了個跟頭,眼前這個齜牙咧嘴,一臉為老不尊的傢伙,還是那個治軍嚴肅,不苟言笑的將軍嗎?

  李嗣源對石敬瑭道:“石敬瑭,這是我兒,李從璟,比你正好小了十歲。”

  “見過公子。”石敬瑭腦海中立馬得出少年的年齡——十四歲。不知為何,石敬瑭總覺得少年看自己的目光極為驚訝,然後是戲謔,向看猴子一般,這讓他有些不舒服。

  少年的對他的第一句就讓他摸不著頭腦,少年問:“石兄,你覺得契丹人如何?”

  “契丹人?”石敬瑭不明白少年的意思,但他還是回答,“契丹人為禍邊境,是我大晉之大患,當除之。”

  少年的目光更加戲謔了,他點了點頭,微笑道:“很好。”

  一句很好,讓石敬瑭心中更加不快,他心想,這少年未免太傲氣了些。

  接下來,李嗣源竟然就在少屋中坐了下來,三人坐而論道。李嗣源為少年說些戰場之事,每回都是詳細說明敵我情況,然後由少年給出征戰方案,評定勝負之數。漸漸地,石敬瑭的目光中充滿了驚詫,然後是濃濃的戒備。因為少年的見解,讓已經征戰數年的他都覺得分外精明,他不由得打量起少年來,心裡盤算著,要是這少年從軍,那麼左射軍他還能統帶幾天?

  從少年的院中出來,去吃飯的時候,路過一方池塘,石敬瑭瞧見了弄水的她,他立即呆在那裡,半天都沒挪步。

  回去之後,石敬瑭對那個青衫羅裙的女子格外掛念,他已經知道,她叫永甯,是李嗣源的女兒。深夜,輾轉反側之際,石敬瑭想起今日見到李從璟的情景。那還是個少年,卻給他不少壓力,醒悟到這點的石敬瑭,心中一陣擁堵。他知道,少年現在已經可以從軍,若是少年從軍,左射軍必定是少年的,那麼屆時他該當如何?

  對方是李嗣源的嫡長子,石敬瑭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可能爭得過。而不統帶左射軍,他的前程無疑要大上一個大大的折扣。他是個有大抱負的人,他不甘那個少年奪走自己拼了一死才換來的勞動果實,所以他要抗爭。

  如何抗爭?

  想起永寧那傾城的容貌,曼妙的身姿,讓人念念不忘的氣質,石敬瑭心中忽然有了答案。外人自然爭不過李從璟,但若是——李嗣源的女婿,就未必沒有贏的可能!

  躺在榻上的石敬瑭,腦中飛快構思著接下來的計畫,不久,一絲扭曲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在這個沒有外人的地方,他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傳出去老遠,在黑夜裡如同鬼嚎。

  兩年之後,石敬瑭成功了。他完全贏得了李嗣源的信任,也讓李嗣源相信了他對李永寧的真心,更讓李嗣源對他的人品堅信不疑。李嗣源將李永寧許配給了他。得到李嗣源許諾的石敬瑭,在那一晚策馬狂奔了三十裡,去野地裡敞開胸懷大笑,發洩自己心中的快意。

  他永遠忘不了,兩年以來,每當看到李永甯和李從璟在一起親昵的舉動,他心中是何等的煎熬,然而他偏偏要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上前去跟兩人打著點到即止的招呼,控制自己絕不去多看那個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一眼。

  李從璟習完武,李永寧為他擦汗,他卻要去遞手帕;李從璟讀完書,李永寧給他端上熬好的湯,他卻還守著廚房;李從璟裝出一副落寞樣子的時候,李永寧就將他抱在懷裡,他只得遠遠避開……他嫉妒李從璟,也恨李從璟,他發現這種嫉妒與狠,在李永寧對他的殷勤始終不冷不熱的時候,愈發難以控制。

  為什麼我石敬瑭拼了命才能得到的東西,你李從璟一出身,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了?!

  而這一切,都隨著李永寧坐上他的花轎,都雲霄雲散了,他本以為,李永寧從此是他的女人。

  但是他錯了。

  當那晚他走進洞房的時候,他面對的是一個拿著剪刀對著自己滑嫩脖頸的新娘,李永寧冷淡的像是對一條狗說:“我嫁給你,是父母之命,我無法反抗,現在我已經完成了自己使命;但若你敢碰我一下,我就死在你面前,這是我的自由!”

  “為什麼,為什麼?!”他大吼。

  “因為我根本就不喜歡你。”李永寧冷冷的說。

  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難道努力了兩年,卻只換來一場空歡喜?他面色猙獰,“你真以為,我拿你沒有辦法?!”

  李永寧笑了,笑容裡都是輕蔑,她說:“我弟弟說了,你要是對我不好,他會殺了你。你知道,他說的到,就做得到!”

  “李、從、璟!”石敬瑭咬牙切齒,一字字咆哮起來,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他已經隱忍了兩年,難道還要隱忍一輩子,屈辱一輩子,一輩子活在那個少年的陰影下?

  最後,李永甯一句話讓石敬瑭退出了房間,她說:“你與我有名分,你就還是我爹的女婿,你要是逼我毀了我們的名分,你就什麼都不是。”

  府中還有賓客,石敬瑭無法發洩情緒,他裝作若無其事回自己房中,然後關上門,反鎖好,又熄了燈,蹲在地上,抱著一張木凳,用牙齒一點一點撕咬起來。

  在整張木凳化為碎屑的時候,他趴在地上,用滴血的嘴低低嘶吼道:“李從璟,我石敬瑭,一定要殺了你!”

  ……

  他是一個計畫周密的人,所以他沒有立即動手。實際上,他也在猶豫要不要動手。他不是為了一個女人而動殺心,而是因為這個女人,他知道他跟李從璟,恐怕日後都不好相處。但他還是舉棋不定。

  直到,李從璟一戰成名,成為百戰軍都指揮使,而後一路飆升,殺李繼韜,滅董璋,敗戴思遠,連克懷孟。他終於知道,如果他再不動手,恐怕永遠都沒有機會。

  最後,張居翰沒有坐上樞密使的位置,這使得他多年以來,花費了巨代價在朝中的艱辛佈局毀於一旦,他終於下定決心,不顧一切,也要先絕了李從璟這個後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7

第178章 緣不在前世今生,事不因有為必成

  軍情處兩百銳士,紛紛策馬而出,先是弩箭齊發,射倒一大片暗虎殺手,而後舉刀殺上。這些銳士個個都是好手,極善殺人之術,或許他們戰陣衝殺不及百戰軍,但說起混鬥和捉對廝殺,卻個個都是行家,軍情處的訓練極為嚴苛,尤其是這幫止戈部的漢子,殺起人來充滿簡單粗暴的力量感。這一沖出來,立即就叫暗虎好一陣死傷。

  暗虎雖然也射出了一波弩箭,一來人少箭少,二來軍情處占了先手,是以殺敵效果並不大。這會兒被軍情處當頭罩下,沒幾個來回,就被殺得潰不成軍,一個接一個落下馬背,摔倒在冰冷泥濘的地面上,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流向四處,再也沒有機會爬起來。

  一面青衣,一面黑衣,兩幫斗笠蓑衣的殺人者,驅著戰馬廝殺在一處,少了戰場上騎兵廝殺時的觀賞性,但刀光劍影中江湖味卻要濃郁得多。

  官道上和農田裡到處都是扣人心弦的廝殺,場面一時血腥而又混亂。暗虎身後的石敬瑭,見勢不好,趁著混亂的當口,調轉馬頭,在幾名親信的護衛下,立即就要跑。

  他們挑選的時機恰到好處,轉身逃命的動作也極為麻利,加之雨夜雖有火把照耀,但畢竟光線不大好,前面又有暗虎殺手幫忙抵擋,他們能夠逃脫的機會很大。

  但他們把自己的命看得太大了些,也把他們的對手想得太簡單了些,更把他們的對手要殺他們的決心看得太淡了些,在他們剛轉身的時候,一直沒動的李從璟動了。

  他拔刀,揮鞭,策馬沖出。

  在李從璟面前,是正在相互搏殺的雙方殺手。李從璟驅馬奔向人群,風馳電掣一般,長刀揮斬,一路行進。凡是擋在他面前的暗虎殺手,皆被他一刀斬落馬下,他從人群中沖過,無論是試圖阻擋他或者沒有試圖阻擋他的人,都不能讓他停留半分。他一路馬不停蹄的從人群中穿過,橫刀上不知何時已經沾滿了鮮血,他經過的一條直線上,沒有一匹暗虎的戰馬馬背上,還有暗虎的殺手坐著。

  論一人殺百人,丁黑當為人中之雄。

  但論亂軍之中衝破敵陣,一直都是君子都當先一騎的李從璟,何時比誰慢了半分?

  沖出人群,李從璟與石敬瑭相距不過二三十步的距離。此刻他殺心已起,便再沒有收住的可能,抬起手,對跟在後面的眾騎下令:“弓,拋射!”

  沒有端弩的數十騎,紛紛取下背後背負的長弓,在賓士中搭上了鐵箭,隨著李從璟手臂下斬,發出一個“放”字,幾十隻鐵箭紛紛射向夜空,滑過一個半圓之後,落進了石敬瑭身邊的騎群中,霎時間有數騎落馬。

  如是再三,石敬瑭身邊人漸漸少了,最後只剩下零落十餘騎而已。

  火把上的火焰隨著騎士的前馳,在滂沱大雨中急速扭動,火把下的馬隊在夜雨中狂奔猛進,撞破雨簾又踏碎泥地。兩隻馬隊一前一後,誰也不願意慢下來半分。

  李從璟看到石敬瑭回頭看了自己一眼,臉上滿是焦急怨恨之色。他無動於衷,他也知道,石敬瑭今日跑不了。

  要過來一把長弓並一支鐵箭,李從璟在縱馬賓士間,於馬背上拉開弓弦,箭頭對準了前方馬隊中背影時隱時現的石敬瑭。

  數不清的雨線在箭頭前不停落下,二三十步開外的騎士,身姿在火把中影影綽綽,在一片黑暗中顯得格外矚目。

  手指鬆開,鐵箭飛射而出,在雨瀑中鑽進了前方的馬隊,準確在石敬瑭後背露出來時,釘在了他的後心上。

  石敬瑭的身子在馬背上一晃,差點兒就要掉下去。

  一支騎隊突然從前方反向疾馳而來,約莫有十餘騎的樣子,首先碰到石敬瑭等人,當頭一陣弩箭齊射,又是三名暗虎殺手摔落馬背,最後這十餘騎攔住了石敬瑭。

  是趙象爻。

  至此,石敬瑭被兩面圍困,逃無可逃。而被趙象爻等人遲滯了片刻的步伐,李從璟所帶之人,立即趕了上來,他們也沒有機會再逃。

  團團圍困中,石敬瑭操控著戰馬回頭,在十來騎中間看向李從璟,臉色已是無法形容,他的背後,還插著李從璟射出的鐵箭。

  “弓,弩,齊射!”李從璟三度抬起手,他冷峻的臉上沒有絲毫感情波動,也根本就懶得與石敬瑭廢話,直接準備將其全部射殺。

  “李從璟!”石敬瑭在人群中嘶吼,“你想清楚,你當真要殺了我?我是你父親的親軍統領,我是你姐夫!你殺了我,怎麼向他們交代?!”

  “交代,那是殺了你之後考慮的事情。”李從璟不為所動,眼眸比這黑夜更深邃,也比這大雨更為寒冷,他手臂揮下,“放!”

  數十鐵箭弩矢齊齊射出,從四面八方飛向石敬瑭等人,一輪齊射之下,週邊的數名騎士直接被萬箭穿心,紛紛從站馬上倒下來。內裡的石敬瑭臉色慘白,雙目中如同要噴出火來!

  “齊射,第二次。”李從璟的聲音再度冷漠的響起,石敬瑭眼中流露出濃濃的絕望。

  “不,李從璟,你不能殺我!”石敬瑭瘋狂的吼起來,“你要殺了我,你姐姐也活不了,李永寧她也活不了!我保證,我保證我死了,她也會死!”

  李從璟眉頭皺起,默然開口:“她是你的妻子,你以為我會相信,你會在出行之前,給屬下留下命令,若是你不歸便殺她?”

  “妻子?哈哈……”石敬瑭大笑起來,狀若癲狂,笑聲慘然,“你可見過,成親四年卻從未同房過的夫婦?你可見過,成親四年,卻連手指頭都不讓丈夫碰一下的妻子?你可見過,成親四年,連見妻子一面都是奢望的人夫?”

  李從璟眉目沉下來,眼中爆閃的殺意更甚。

  “你以為我是在忽悠你?李從璟,你自個兒心裡難道不明白,她李永寧,心裡壓根兒就沒有我石敬瑭!”石敬瑭字字啼血,比自揭傷疤更為痛苦的事,是自己表現自己的屈辱,“李從璟,我倒是想問問你,這是為何?為何我半夜在她房外守候,聽到的卻是她在喊你的名字?四年了,整整四年,無論我做什麼,她始終都不拿正眼看,就算是顆石頭,那也早給我捂熱了!你告訴我,這是為何?!”

  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從嗓底吼出來。

  李從璟終於確信石敬瑭不是因為垂死掙扎,而口不擇言。

  其實李從璟從未覺得他與李永寧有什麼不倫之情,有的,正常的姊妹之義而已。後世有一句話,不曖昧不兄妹。雖然這話用來形容他與李永寧並不是太貼切,不過基本精神是相通的。他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來到這個時代之後,舉目無親,而李永寧早年喪母,李嗣源更沒什麼時間給她多少父愛,她也落寞也孤獨。所以他和李永寧就像是兩個行走在荒野中的孤兒,恰好碰到了一起,他倆都從彼此身上看到了與自己類似的氣息,所以倍感親切,然後在成長的路上,結下了極為深厚的情誼。但李從璟相信,這跟男女之情並沒有太大關係。

  “李從璟,我不服!”石敬瑭盯著李從璟,雙目通紅,“我這一生,凡事必定三思而後行,我這一生,隱忍人前算計人後,我這一生,與人相交肝膽相照從不吝嗇財物,我這一生,多少次沙場征戰在必死之境中求得生存!而你,李從璟,你憑什麼?憑什麼我石敬瑭拼了性命才能得到的東西,你一生下來,不費吹灰之力就有?我不甘心,不甘心輸給你一個還未及冠的小子!”

  李從璟終於拿正眼看石敬瑭,也終於肯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他道:“如果你是指我生下來就有永寧,那麼你確實不能比,但你便沒有兄弟姐妹麼?如果你是指我現在擁有的兩萬百戰軍,我不妨告訴你,我比你謀劃佈局準備的更早,也許不止早了十年,可能早了一輩子,這個你確實沒法比。但我孤身一人受的煎熬,你也永遠不會理解。而說起沙場拼命,自從軍以來,我比你面對的生死之危,不會少多少。”

  “至於年齡,我只能告訴你,決定一個人成熟與否的,從來都不是年齡,而是閱歷。有的人活了一輩子,也依然是一張白紙,有的人還未及冠,卻已能獨當一面。有的人很早就活明白了,有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活一輩子,是為了什麼。”李從璟看著石敬瑭道,“你敗在我手裡,不是命運不公。你以為你努力了,你就應該得到,你以為那些都是你應得的。但我要告訴你,努力跟得到沒有因果關係。只有努力正確了,才有可能得到。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我說這些,你明白麼?”李從璟問。

  “你憑什麼這麼說我?李從璟,你以為你很瞭解我?”石敬瑭像一隻急了眼,要咬人的兔子。

  李從璟笑了笑,搖頭,淡淡道:“誰敢說誰就一定瞭解誰?這些且都不論,世間人,有多少人是真正瞭解自己的?你以為你瞭解了,其實你真的瞭解了嗎?就像你以為你一定會贏我一樣,但事實發生時,雖然難以接受,但很多時候真的跟我們想的不是一回事。這種時候,急眼又有何用?因果因果,凡事都有因果,你沒有完全掌握因,又如何能徹底預料果?”

  “石敬瑭,你算計的太精明了,這讓你以為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你還不瞭解,很多事情,光靠算計是沒有用的。世間再深的算計,也免不了有形有跡。既然有形跡,又如何能真正瞞過所有人?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你可能不信這八個字,但唯有此,才是真正沒有破綻的。”李從璟繼續道,此時他毫不吝嗇自己的話語。若是有莫離等一些深知他脾性的人在此,就會知道,他這是對臨死之人的最後尊重了,“丁黑棄你而去,不就證明了這點麼?”

  “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正如你種下什麼樣的因,就會收穫什麼樣的果一樣。你的智慧還不足以支撐起你的野心,如果你沒有過早的碰到有些人、有些事,你或許有時間改變提升,但是現在,你沒有機會了。”李從璟最後總結道,他認真的望著石敬瑭,說出了讓石敬瑭膽戰心驚的話,“說了這麼多,我也想清楚了,你不可能留著人等著殺李永寧,不僅因為你對她的企圖還沒有實現,也因為你此番出來追殺丁黑,不會預料到有我出現,否則,你身邊就不止這點人了。”

  李從璟又笑了笑,在石敬瑭目瞪口呆膽戰心驚的時候,出聲道:“既然如此,你可以去死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7

第179章 過盡千帆皆不是,李從璟餓狼撲食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江山萬里。黃河邊有一座城,城裡有一座小樓,樓上有一人倚欄。

  綠衫黃裙,在晚風中靜對斜陽。這是一個身姿婀娜的女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蜂腰玉腿,美得沒有一點兒煙火氣。唯一遺憾的是,她眉目間仿佛藏著一汪深泉般的淡淡憂愁,瞧著叫人心碎。

  這是一個妝容清淡到甚至談不上有妝容的女子,或許是晚風也有些倦怠,讓她懶得梳妝。她手中捧著一本書,出神望著遠處的河面。河面上,百千帆爭流往來。

  她叫李永寧。

  她低頭抿唇,呢喃道:“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日暮了,她靠上身後的柱子,輕輕環起手臂,收了收身子。畢竟不是盛夏時節,太陽落山后河風便涼了,她身上的衣著又太單薄。她想順著柱子蹲下身去,把自己縮成一團,那樣或許會暖和一些。但她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瞧見她那副模樣的一個小傢伙笑著打趣她:“永寧,你這個樣子,看起來真像一隻可憐的小貓啊!”

  她情不自禁笑了笑,自言自語道:“你才是只貓呢!”

  但她還是打住了蹲下身的念頭,依舊靠著柱子站在那裡,她將那本書環抱在胸前,長長呼了口氣。在這個沒有君的地方,妄作小女兒姿態,給誰看呢?不如站直了身子吧。便是只小貓吧,那也是一隻堅強的小貓。

  她笑。

  夜幕的天空繁星點點,像是萬家燈火。河上的帆船已看不見,只有倒映在水裡的漁船星火。這幅景象很美,美得像是一個夢。

  李永甯抱著書本,低聲輕吟道:“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她忽然止住了聲音,無法再念下去。

  “四年了。小傢伙,你還真是狠心啊……”

  ……

  桃夭夭到了兵城。

  她策馬馳進城門,一路狂奔,直至李從璟所在的樓房前下馬,埋頭就往裡沖。門口戍衛的是李從璟的親兵,林英見到桃夭夭,抱拳行禮:“桃統率。哎,桃統率你……”

  桃夭夭根本就沒理他,直接從他身旁掠過,奔向院裡。院內外的護衛見到桃夭夭陰沉著臉,一副殺人模樣往裡沖,都大為驚詫,又是行禮又是納罕的要通報,但都趕不上桃夭夭的速度,一個個伸手不及。

  林英跟著進門,看到的是滿院錯愕的護衛,而桃夭夭已經一腳踹開門,進了屋裡。護衛們苦著臉,向林英請示該怎麼辦,“林將軍,這,如何是好?還要不要通報?”

  “都這份上了,通不通報還有什麼區別?”林英擺擺手,“算了,別管了,都散了!”他跟李從璟的時間長,很清楚李從璟和桃夭夭之間“深不可測”的關係,明智的選擇不趟渾水。

  桃夭夭進屋之後,趙象爻也跟了過來,看到林英就問:“林將軍,看到大當家沒有?”

  “進屋了。”林英一步三搖頭的走回門口,繼續站在自己的崗位上,末了不忘加一句,“踹門進去的。”

  “啊……”趙象爻一陣失神,臉上肌肉抽搐了幾下,“這可慘了!慘了,慘了,慘了!”

  林英雲裡霧裡,不知道眼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見趙象爻轉身要走,連忙一把拉住他,“趙統領,你給說說,這是怎麼了?前日軍帥帶著你們軍情處和一個指揮君子都東行,聽說是去救丁黑的,還跟石敬瑭交上了手?丁黑是救回來了,那最後到底石敬瑭有沒有殺了,為何軍帥一回來就一整日閉門不出?”

  趙象爻本不想多言,但耐不住林英一陣軟磨硬泡,長歎了口氣,這便給林英說起了當日的情況。

  當日,李從璟說完那句“既然如此,你可以去死了”之後,就要下令萬箭齊發。但就在這時,官道上響起隆隆的馬蹄聲,一支人數極多的騎兵急速奔近,為首一人和部屬扯著嗓子往石敬瑭這邊喊:“石將軍,你可在前面?”

  聽到這個聲音,李從璟和石敬瑭都是臉色一變。因為這個聲音他們倆再熟悉不過,那人是李從珂!

  聽到這個聲音,石敬瑭身邊僅剩的幾名暗虎殺手,立即挽臂將石敬瑭圍在中間,擺出一副不懼一死,做人牆抵擋箭矢保護石敬瑭的架勢。石敬瑭喜出望外,立即讓眾人大聲回應:“李將軍,石某在此!”

  李從璟臉色陰沉,腦中迅速盤算了一番殺死石敬瑭所需要的時間,最後得出結論,若是殺了石敬瑭,自己這些人肯定不能甩脫李從珂。

  而現在,明顯不是在人前公然與石敬瑭翻臉的時候。

  李從璟果斷下令所有人撤離,暫時放了石敬瑭一條生路。

  石敬瑭得意地叫道:“李從璟,天不亡我!錯過了今日,你再也沒有機會殺我了,哈哈!”

  李從璟冷冷丟下一句話,“我能贏你一次,就能贏你一輩子。”

  石敬瑭恨得咬牙切齒,也只能眼巴巴看著李從璟安然退去。李從璟離開,生死之危得解,石敬瑭鬆了口氣,立即感受到後心鐵箭傳來的鑽心疼痛,這讓他一陣皺眉,額頭上冷汗直流。

  李從珂率領馬軍趕到石敬瑭身側,滾落馬鞍大步跨到石敬瑭面前,見石敬瑭後背上插著一直鐵箭,臉色變了變,問:“石將軍,這是怎麼回事?”

  “一股梁軍細作妄圖潛入鄆州,被我偶然發現,追至此處,卻沒料想他們還有接應的人,一場大戰,差點兒陰溝裡翻船,幸得三哥相救,要不然石某今日危矣!”石敬瑭被暗虎殺手扶著,有氣無力道。

  “梁軍細作?剛剛跑掉的,便是梁軍細作?”李從珂問。

  “正是。”石敬瑭道。

  李從珂緊著眉頭打量了石敬瑭身邊的暗虎殺手幾眼,直覺這些人好似不像家丁,也不是軍中面孔,心中納罕:莫非這是石敬瑭養的門客?但也從不曾聽聞他有養門客這回事。但眼下他的注意力更多在“梁軍細作”身上,若是石敬瑭所言非虛,梁軍有這麼多細作潛伏到了鄆州,這可是件大事。

  李從珂分派出一部分人手去追擊,自己扶著石敬瑭上馬,沉著臉道:“你未得軍令,擅自離城,軍帥震怒,回去後你自個兒跟軍帥解釋!”

  “三哥放心,必不會讓你為難。”石敬瑭真切地說道。

  ……

  聽趙象爻說完當日情景,林英好一陣惋惜,恨得牙癢癢,“石敬瑭這種不當人子之輩,罪不容誅,實在可恨,這回讓他跑了,實在是便宜了他。娘希匹的,別讓林某碰著他,否則定讓他血濺五步!”他是李從璟心腹,自然知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東西。

  趙象爻點頭,深為贊同,前日沒能取下石敬瑭首級,他也懊惱不已。

  “對了,趙統領,你方才說了石敬瑭的生死,卻還沒說軍帥為何一回來之後便一整日閉門不出啊,你再給說說!”林英好奇的問。

  趙象爻連連擺手,退後三步,“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別問我,要問問軍帥自個兒去。”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狀若落荒而逃。

  林英追出兩步,不甘心地喊道:“那你總可以說說桃統率為何如此殺氣騰騰的模樣見軍帥吧?”

  趙象爻早已跑的沒影兒,哪裡還會回答他的問題。林英搖搖頭,無奈的退回自己的崗位。

  樓中,李從璟正負手站在窗前,靜靜看著窗外。從他所在的位置向外望,可以看到滔滔黃河,奔流不息往東而去。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知已經站了多久。

  桃夭夭蹭蹭蹭踩著樓梯上樓,一見到李從璟,立即就憤然開口:“李從璟,你這個……”但她立馬就愣在那裡,在她看到李從璟回過頭的時候,她半個字就再也說不出來,甚至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原野中有一條來自天上的黃河,那張臉就在窗前。他如此神傷,那雙平日裡總是平靜而銳利的眸子,此刻仿佛蓄積了滿滿一湖的哀思,讓人不忍直視,甚至害怕哪怕是只看一眼,那湖面就會如鏡面一般破碎。

  而這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讓桃夭夭呆了的是那張臉上的痕跡,那是淚水流過的痕跡?哈哈,開什麼玩笑,李從璟也會流淚,騙鬼呢!他就是一塊鐵,他就是一把刀好嘛!

  “李從璟,你……”桃夭夭望著李從璟的模樣,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在翻騰。

  李從璟從窗口緩緩向桃夭夭走來,他一邊走,一邊用低沉的聲音道:“你告訴我,這世間怎麼會有那樣的女子,傻到那種地步的女子?她曾經了滄海,就以為一輩子難為水了,她曾觀了巫山,就真以為世間再沒有雲了。可是滄海再大,又怎麼可能囊括世間所有的水,巫山雲再寬,又怎麼可能蓋過整片天空?她為什麼寧願將自己埋葬,也不願打開窗子,讓天上的陽光灑進來?”

  桃夭夭完全傻了,她怔怔的看著李從璟,像一尊雕像。直到李從璟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才反應過來,掙扎著要將手從對方手裡抽出來,“你……你作甚,你放,放手……”

  李從璟沒有放,他抓的很緊,看著桃夭夭總是慵懶無所謂的眉眼,輕聲道:“活到你我這個年紀,誰沒有過往,誰還沒有故事?每個人都有一本書那麼厚了,也裝了一本書那麼多大大小小的故事。桃夭夭,哎,你……臥槽!”

  李從璟捂著肚子蹲了下去,一隻手指著桃夭夭,一臉無語。

  桃夭夭收回踹了李從璟肚子的腳,呵呵一笑,扭動著手腕道:“李從璟,敢沾老娘的便宜,活膩歪了你!”

  她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卻分明已經雙頰通紅,像熟透的蜜桃一樣,連呼吸都有些紊亂,想必心裡正有一隻小鹿在亂撞。

  沒有穿甲胄只著一身青衫,蹲在地上的李從璟,聞言低頭苦笑搖了搖頭,抬起頭時,仰望著屋頂,一副無語望蒼天的模樣。

  桃夭夭有些想笑,好歹忍住,佯裝冰冷道:“李從璟,告訴你,本姑娘……”

  他話還沒說完,逮到機會的李從璟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四肢前探,一個餓狼撲食的動作,就將桃夭夭準確撲倒了下去。

  樓板上發出轟的一聲響。

  驟然來臨的親密接觸讓桃夭夭徹底亂了神,她高聳的胸脯劇烈起伏著,呼吸粗重,雙手被壓住的她,只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李從璟,就沒勇氣再直視下去,感受到全身上下傳來的壓迫感,她顫顫巍巍道:“你……李從璟,你想……想怎麼樣?”

  李從璟露出一個陰邪的笑容,俯下身,在桃夭夭耳邊道:“你說呢?”

  桃夭夭縮著脖子偏過頭,望著窗外。

  她想起李從璟方才的話,也知道他那番話的含義,那裡面有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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