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92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4

第160章 不惜賤命搏富貴,梁軍營中奪功名

  賀啟正罵罵咧咧帶著一隊士卒出營,向大營後面深沉的黑夜小心翼翼的摸出去。剛出轅門,他就忍不住抱怨起來:“媽了個巴子的,上面抽了哪門子的風,叫老子們這個時候出去放哨!放哨也就算了,還他娘的往東面去,東面是我河上大軍的腹地,難道還有唐軍長了翅膀飛過去不成,這是去放哪門子哨!”大叫晦氣。

  罵了沒幾句,他身旁一位身材魁梧、面目冷峻的年輕人覺得厭煩,冷斥一聲,“閉嘴!”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讓賀啟正脖子一縮,乖乖閉口不言了。這個隊裡,雖然他是隊正,但論威信還是眼前這個年輕人最大,不為別的,就為這個年輕人能打。

  “楊隊正,你給我們說說,你腦子靈光,你給我們大夥兒說說,上面讓我們這個時候往東面去放哨是個啥意思?這不折騰人麼,還是瞎折騰!”賀啟正怨氣難平,悄悄瞧了身邊的年輕人一眼,試探著問道。他本是隊正,卻要給身邊的這個副隊正稱呼隊正,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冷峻的年輕人沒說話,倒是旁邊一個尖耳猴腮的人道:“隊正,莫不是你給都頭孝敬的少了,都頭不高興,這才想著法子折騰我們大夥兒?”

  賀啟正一聽這話更加來氣,張嘴就罵:“放你娘的屁,老子逢年過節該有的孝敬哪回少了?再說老子一個小小隊正,能有多少油水?八分都給了都頭,他還不滿意麼!”說到這,停了一會兒,低聲道:“你們難道沒聽說,前兩日朱將軍麾下一位都頭出去撈油水,去了就沒再回來,大夥兒都在說是給唐軍吃了!”

  “有這等事?”尖耳猴腮的人驚詫道。

  “那還能有假,老子可是親耳聽到的!”賀啟正歎息一聲,“這世道,油水難掙啊!”

  這兩人越說越離譜,被賀啟正稱呼為楊隊正的年輕人楊重霸,終於忍不住了,動了怒,“都給老子閉嘴!說這些有的沒的歪門小道,對你我的行動有什麼幫助?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好好做好自己的事!”頓了頓,約莫是覺得自己過於嚴厲了,緩和語氣道:“如今大軍正攻曲城,唐軍就在眼前,想要功名富貴,去戰場上撈方為正道!”

  一行人說著話,已經離開大營兩三裡路,賀啟正苦著臉道:“我老賀入伍都五年了,還是個小小隊正,楊隊正你才入伍半載,就已經是副隊正,你拼一拼還是有希望爬山去的。我們麼,能混到那兒算哪兒嘍!”

  他這話說得酸溜溜的,叫楊重霸更是惱火,他停下腳步,盯著賀啟正,“隊正,你這話說得差了道理。世道艱難,生存不易,像你我這種一無所有的人,想要出人頭地,不拼命,拼什麼?!”

  他環顧眾人,肅然道:“你我祖上都是種地的苦哈哈,如今到了軍中,也要從一個大頭兵開始做起,每爬一步都無比艱辛,那些上面有人的傢伙,雖然無德,可也能竊據高位!但那又如何?誠然,他們祖宗比我們祖宗有出息,那又怎樣,有本事我們這輩子見!沙場征戰,各憑本事,功名富貴馬上取。這個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最慘不過賠上一條命,但不死總要出頭!”

  說完這句話,他眼中閃爍著星辰般耀眼的光芒,便是在黑夜裡也是那般醒目。眾人聞言,無聲的看著他,不少人都握緊了手中的刀,眼中爆射出火熱之色:是啊,反正一無所有,最慘不過賠上一條不值錢的命,但若不死,總要混出頭!

  “走,去做好我們的事,去掙我們的未來!”楊姓隊正一揮手,眾人精神大振,連忙動身,這一刻他們渾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

  走出去沒幾步,賀啟正忽然停了下來,他驚疑道:“你們聽,什麼聲音?”

  “聲音?”眾人納罕不已,凝神仔細辯聽。

  其實不用那麼太認真聽,因為那聲音已經隆隆而來,如泰山壓頂,黑雲卷天,潮水拍案,席捲了這一方天地。

  官道上,一條火龍露出猙獰的面孔,轉瞬即至。

  “馬……馬軍?”賀啟正有些驚慌,但又強自鎮定,“是我們自己的人麼?”

  隆隆的馬蹄聲如轟鳴的晴天炸雷,賀啟正鼓起勇氣,站在路邊大聲問:“你們可是段將軍派來的援軍?”

  來人霎時間與他照面,也回答了他的問題。不過不是用嘴巴,而是用橫刀。作為回答這個問題的代價,賀啟正的腦袋飛上了半空。

  二十餘正打算拼卻一條性命去搏榮華富貴的人,在這支騎兵的馬蹄下,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幾聲,就都紛紛沒了性命。

  三千人的騎兵隊伍,從他們的屍身上急速碾過,沒有絲毫停留。沒有人去在意他們的夢想,甚至都沒有人去多看一眼他們的屍體。

  片刻之後,梁軍大營。

  這是後營,轅門和轅門左右角樓上的梁軍將士,或在無精打采打著哈欠,或在聚精會神警惕四方。

  轅門緊閉,轅門前設有拒馬,上上下下的火把照亮了這裡,雖不如白晝,但若是有人臨近,在五十步之外,就會被看得清清楚楚。

  這裡戒備森嚴,體現出主將是一員良將,在轅門內最近的營帳中,無數弓箭手枕戈待旦,一旦轅門有變,發現敵軍靠近,他們會以最快的速度奔行到轅門處,給來犯之敵以顏色。

  整個軍營中,巡邏的士卒來來往往,很是密集,整個軍營在他們的巡視下沒有半點兒死角,他們甚至不需要特意左右查看,就能確保軍營中不會出現敵人。因為一旦敵軍出現,就會暴露在他們的視野之內。

  自古治軍之道,說穿了並沒有太多艱深之處,多在嚴謹二字,無論是行軍、紮營還是交戰,若能按照章法行事,不說大勝,至少可以確保不至於出現大的錯誤,而被敵軍有機可乘。戰場交鋒,很多時候就是看敵我雙方誰犯錯誤,如果不是名將對戰,甚至可以說誰犯的錯誤少,誰的贏面就要大上一些。

  梁軍精銳盡在河上,段凝雖然不是太濟事,但可見他手下這位將領不是吃白飯的。

  這是一個前半夜很沉靜的夜,在轅門周遭戍衛軍營的梁軍將士,本以為這份寧靜不會被打破,也以為今夜跟往夜沒什麼不同。

  直到,馬蹄聲踩碎了平和的夢,刀槍劍戟劃破了寧靜的暮色。

  一支人數不明但看起來絕對不少的騎兵,突然從官道上甩出來、從夜幕中蹦出來,以梁軍意外不及的速度,直奔梁軍轅門而來。這支騎兵的速度太快,出現的也太突兀,以至於當轅門上的梁軍將士急忙吹響號角時,這支身著唐軍衣甲的騎兵,已經到了轅門外。

  “敵襲!”

  “敵襲!”

  “敵襲……”轅門周遭的梁軍將士,扯開了嗓子大喊起來,他們的聲音有些顫抖,不僅是因為黑夜有涼意,更因為這群如野獸的唐軍,讓他們從腳底升起了一絲寒意。

  但是這群梁軍只來得及喊了兩聲,就再沒了機會做其他的事情,因為這支唐軍騎兵已經破門而入!這幫唐騎太野蠻,他們到了轅門外,隊伍裡就飛射出一陣急促的箭雨,瞬間覆蓋了轅門內外,他們的隊伍是長蛇狀,以至於他們射出的箭雨也是長蛇狀,連綿不絕。

  轅門外有拒馬。拒馬是騎兵的天敵。但說這群唐軍野蠻真不是白說的,為首的幾員驍將,奔到轅門外,馬不停蹄,手中長槊一挑,就將拒馬挑飛。那些拒馬都是濕木做成,重的能有幾百斤,但在那些驍將手中,簡直輕若無物,讓人直懷疑做拒馬的工匠是不是用的棉花。

  防備森嚴的轅門,在這群唐騎面前,渾若無物。營帳中的弓箭手還沒來得及聽清同袍的叫喊聲,就在漫天箭雨下做了鬼。

  攢射利箭,挑飛拒馬,破門而入。唐騎的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沒有半分滯澀,在梁軍號角聲響起的時候,唐軍魚貫進營。這讓人不禁懷疑,那厚重的號角聲,根本就不是在給梁營示警,而是在為唐騎吹響進攻的音符。

  唐騎如營,如入無人之境。

  這些唐騎,用他們鋒利的尖牙,一往無前的攻勢,告訴了這些河上樑軍精銳,何為真正的驃騎精兵。物與物,人與人,雖生而同源,但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差距其實可以若天地之別!

  攻進梁營,策馬最前的李從璟,如一尊戰神,提槊喝令:“郭威破營,林英清道,林雄毀帳!”

  這是事先就謀劃好的計策,李從璟這時候長槊一指,三將轟然應諾,自然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幾乎是同時,郭威和林英大喝一聲:“滾刀陣!”

  滾刀陣,初試鋒芒之時,是李從璟在長和城以三百君子都,屠盡梁軍八百將士之營;如今再用滾刀陣,李從璟要以三千君子都,破梁軍萬人大營!

  速度本已極快的君子都,在李從璟這聲命令之下,其中一支竟然再次提速,領頭的自然是郭威,他帶著身後的君子都,分成多個佇列,向營中賓士而去。緊隨其後的是林英,同樣分開成許多個佇列,如一支支電鑽,誓要鑽破梁軍的營壘!

  梁營,瞬間炸開了鍋,像是煮沸的水。只不過,在這鍋熱水中,沸騰冒泡的,不是梁軍將士,而是君子都。

  聽到號角聲,急急忙忙從營帳中跑出來的梁軍,甲胄都還沒有披掛上,就被風一般從身旁掠過的君子都,順勢取了腦袋。有機靈一些的,並不急於出營帳,而是披掛整齊,操著長短兵刃,聚集在一起出帳,但是不等他們列好陣型,鋒矢一般的君子都,駕著戰馬,如一頭頭猛虎,直接撞進了他們的人群中,將他們撞得仰面翻倒,口吐鮮血,同時又用手中的長槊,將他們一個個送進了鬼門關,緊隨其後的君子都,則直接用馬蹄踏碎了他們的屍骨。

  君子都三千將士,分流城無數個支流,在梁營各個營帳之間賓士,手起刀落又複手起刀落,只求前進,只看前方,從不多看一眼身後的血路。

  郭威踏營,林英主戰,最為張狂的是林雄,抄起一根根事先準備好的火把,哈哈大笑著帶人直接丟向營帳上面,引燃一切能夠看到的輜重和帳篷。有梁軍沖出來,他就嘿嘿獰笑著催馬殺上,將他們都送去閻王那裡做了鬼。

  從後向前,梁營中火光四起。

  派遣郭威等三將出去之後,李從璟帶一部君子都,居中策應,往來賓士,一旦視野中出現能成群結隊抵擋君子都的梁軍,就轟然沖過去,不管不顧,只求一擊潰敵。

  在君子都入營之後,最先反應過來的莫過於巡邏的梁軍,面對人數眾多的君子都,他們彰顯出了他們梁軍精銳的素質,在各自隊正伍長的喝令下,向君子都撲殺過來,意圖阻礙君子都的步伐。

  但在君子都如潮的攻勢下,他們的意圖只能是鏡花水月,被君子都上前一沖,不死即散。但也有聰明的,彙集了幾支巡邏隊一起,從側面去斬君子都的馬腿。這一幕叫李從璟撞見,當即策馬而上,長槊揮舞,殺入這些梁軍群中,一片血肉橫飛之下,梁軍哪裡抵擋得住,丟下一地屍體,倉皇而逃。

  李從璟也不會任由他們逃脫,仗著馬快,追上去一陣砍瓜切菜,一個都不放過,絕不給他們匯少成多的機會。

  除卻巡邏士卒,其次給君子都造成一些麻煩的,就是幾個營帳中的梁軍,在一些精明將領的帶領下,匯合在一起,試圖去搬出重型器械,阻礙君子都的步伐。但梁營畢竟很大,君子都一條路走不通,還有百十條路可走,但這也敵不住梁軍都這麼做,最重要的是,李從璟不會給他們殺傷他部屬的機會。

  策馬奔到一群百十名梁軍跟前,不求一擊砸毀多少輜重,但求先將重型器械旁的梁軍殺散,一陣猛烈拼殺,打退梁軍之後,李從璟招呼恰好路過旁邊的林雄,“把這些輜重都給本帥點了!”

  “交給我吧,軍帥!”林雄好似特別有破壞欲,碰到這樣的事情分外激動,一趕過來就急不可耐的點火。有時候手上火把不夠用,索性就掀翻了梁營中的火盆,抄起梁營中的火把,一股腦兒全都丟上去。

  君子都一番衝殺之後,縱橫數裡的梁營中噪成一片,號角聲、鑼鼓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比逢年過節放鞭炮還要火爆得多。

  瞧見這番情景,李從璟在馬上哈哈大笑,直覺分外暢快。但此時不是得意和囂張的時候,鼓舞士氣可以,也不能太過,立即又奔向下一處戰場。

  整個梁營,都是他的用武之地,哪裡有激烈殺戮,他就奔向哪裡,給予梁軍迎頭痛擊。

  軍營佈置,無不是小營相連而成大營,大營小營環繞想抱,相互倚重。偌大的梁營,梁將無數,不可能沒有刺頭。最先碰到刺頭的,是沖在最前面的郭威。

  在他帶著一千君子都沖營的時候,一路行來殺戮最重,所到之處幾乎沒有一合之敵,但這會兒碰到了一個營盤,因為離轅門稍遠,得了反應的時間,等郭威帶人沖到這裡的時候,營前阻礙重重,營中箭雨如蝗。君子都第一波攻勢,竟然被擋了下來。

  郭威深知,君子都夜半襲營,重在一往無前,若是受阻,給梁軍反應時間,他們就會以優勢兵力對君子都形成大合圍,那對君子都無疑是災難性的局面。眼見眼前營盤壁壘森森,如銅牆鐵壁,郭威恨得牙癢癢。

  三將之中,作為第一梯隊承擔破營任務的君子都,無疑是尖刀,重擔在身,關係整個大軍進展和安危。李從璟將如此重任交給自己,郭威深知這是李從璟對自己的信任,郭威知曉自己作為降將,資格上比不得百戰軍淇門的老班底,所以自進入百戰軍以來,他逢戰必先,立下許多功勳,方有今日之位,所依仗的,敢戰能戰而已。

  之前丁黑擒獲“段凝”時,郭威很是眼紅,雖然最後驗明“段凝”是假身,但郭威立功心迫,卻是真真切切的。這會兒雙眸通紅,盯著眼前營盤,郭威身先士卒,一馬當先,舉槊大喊:“好男兒沙場征戰,功名富貴馬上取!你我原都是平頭百姓,無妻無財,今日從軍,為的就是給自己掙一個出頭之日!大丈夫一無所有不可怕,只要敢拼!你我一無所有之人,所依仗者賤命一條,他娘的,最慘不過戰死,但不死總要出頭!”

  說罷,大吼一聲:“君子都,破陣!”

  郭威率先殺向營中,眾將士眼見領頭主將如此玩命,個個都想立功得富貴,這會兒紅了眼,隨他殺入營中,渾然不知惜命為何物!

  郭威不要命,梁軍也不要命,兩相殊死相搏,廝殺慘烈,各自都忘記了傷亡,只求殺死對方,踩著對方的屍骸前行,去為自己掙上位之功。

  既然梁軍不要命,君子都眾將士當然毫不客氣舉刀成全了他們。最終,實力的差距顯現出來,君子都一個個悍不畏死之徒,甲堅刀利人凶,激戰半晌,郭威領眾將士破營而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4

第161章 殺心已起止不住,天未明時夜未央

  火光與黑夜共舞的營地中,身後跟著一隊君子都的李從璟,正與一群梁軍激戰。他手中長槊揮舞,馬不停蹄挑落兩名梁軍,沖出了這群梁軍的封鎖線,刹那間,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塊略有起伏的緩坡高處,李從璟縱馬越過地平面的時候,披風如長髮在背後起舞,長槊鋒刃上一滴鮮血滑落。

  他看見一個方陣的梁軍正從燈火闌珊處趕過來,此處應該是兩個小營之間的緩衝地帶,有一片空地,這支梁軍甲胄嚴整,領頭的梁將更是虎背熊腰,哪怕是偶然一瞥,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煞氣。

  不用二話,李從璟挺槊殺上,迎上這個梁軍方陣前的梁騎。馬蹄落在地上的瞬間,在地上刨出一個小坑,馬身俯衝,馬背上的李從璟長槊平直刺出。

  照面的梁騎動作很快,馬槊毫無花哨直取李從璟前胸,但李從璟動作更快,在梁騎的鋒刃貼上他的胸甲之前,他已經將對面的梁騎刺落。長槊不及收回,向左揮舞,擊向另一名梁騎,那梁騎橫槊來擋,卻是連人帶槊被李從璟掃飛。

  一員梁軍小將大喝一聲,一槊橫斬過來,李從璟後仰上身,梁將的鋒刃就貼著他的鼻間滑過。那梁軍小將正在為自己一擊未成而懊惱,突然間就覺得自己身子輕了起來,低頭一看,李從璟的長槊已經刺穿了他的胸膛,帶著他的身子在繼續前行,那一刻,梁軍小將眼中充滿了恐懼。

  雙手握住長槊一擺,將梁將的屍身甩飛出去,李從璟動作不停,揮、掃、刺、挑、斬,每一個動作都極度迅速而直接,不是擋下樑軍的攻擊,就是殺傷梁軍,偶爾有漏網之魚,李從璟仗著自己甲厚,即便是受了傷也沒什麼大礙。

  這樣一路殺過去,李從璟雙眸已經通紅,渾身都是火熱之感,如墜進了火山口,心中只有殺敵這樣一個念頭。殺人也是一件能讓人上癮的事,李從璟心中戰鬥和殺戮的欲望被鮮血一點點勾起來,就再也輕易停不下來。天生的戰士渴望戰鬥,哪怕要直面鮮血和死亡,他們也只會一直向前。

  他在梁軍群中左奔右突,將殺人的技巧展現的淋漓盡致,這一刻,他心中沒有生命的價值,沒有所謂仁慈,甚至沒有了雜念,也不再記得和對手爾虞我詐的糾纏,不記得功業志向,他唯獨知道自己是個戰士,是個將軍,他要戰鬥,在這裡,他也只需要戰鬥,他要帶著身後的人殺出一條血路,走向勝利。或者死亡,或者達成目標,就這麼簡單。

  整杆長槊上都是粘稠的鮮血,液體浸濕了手套,體內那種血液要沸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李從璟一槊挑開斬來的一把長刀,身子一側避過一柄馬槊的刺擊,長槊一橫,斬飛一顆人頭,接著一挑,挑飛一條手臂,不理會耳邊的慘叫和周身的鮮血,他繼續殺向前方。

  不久殺入梁軍步軍陣中,兩名梁軍一左一右俯身來斬他的馬腿,李從璟猛地一提韁繩,戰馬躍起半人高,避過了梁軍的襲擊,落地的時候,他身子一抖,同時手中長槊沒有閑著,左刺右斬,在梁軍的刀槍近身之前,要了他們主人的性命。

  幾名梁軍瞧準時機,從一側同時刺出數柄長槍,李從璟身子一歪,整個人就貼在了馬身的另一側,同時棄槊拔刀,橫刀一掃,刀鋒掠過馬旁梁軍的脖子,帶出一條噴射的血線。

  他整個人如同雜耍的猴子,戰馬就是他的舞臺,他在馬背上翻滾起落,時左時右,每一個動作,都會躲避梁軍的攻擊,擊殺敵人。弓馬嫺熟到了他這個程度,馬上作戰已經如履平地,看起來都叫人覺得賞心悅目。

  但這不是讓人欣賞的表演,而是殺戮,每前進一步,都是生命的代價。

  看到李從璟如此能戰,前方的梁軍拼了命不要,一群長槍兵刺出長槍,如刺蝟一般,朝著李從璟的馬頭,同時刺來。

  “軍帥,當心!”瞧見這一幕的林英大駭,急忙出聲示警。

  李從璟雙目凜然,他棄刀,提起鞍邊的長槊,身子一躍而起,腳尖在馬鞍上一點,身子借勢脫離了馬背。依舊在前奔的戰馬,撞進了梁軍長槍從中,將梁軍撞得七零八落,而它自己也終於不支,慘嘶倒地,血灑滿地。

  戰馬完成了它這一生的使命。從被挑選出來作為戰馬的那一刻,它就註定了要麼戰死沙場,要麼老而被殺,人或許可以在沙場搏前程,但是戰馬沒有前程,他們由死而生,由生到死而已。一匹戰馬,終生不倒,睡覺也是如此,而當它倒下的時候,它的雙眸或許也存有對這個殺戮世界的眷念?

  坐騎陣亡,最後的目光落在它的主人身上。

  李從璟目光沉靜,沉靜的沒有半分感情,像沒有底的深淵,他人在半空,長槊已然出手,落地時分,俯身一轉,手中長槊掃了一個大大的圓,將周圍意圖趁機而進的梁軍,係數重創。血肉揮灑中,李從璟的身形比在馬上時更為矯健,腳跟根本就不在地上停留,身影也不會停頓,長槊一擺,沖入梁軍群中,一槊掃開面前成群結隊的梁軍,一槊斬過梁軍的脖頸,一槊刺進梁軍的胸膛,不及拔出,抽刀轉身一斬,將後面的梁軍斬殺身前。

  “軍帥,我來助你!”丁黑低喝一聲,丟了手中的長槊,主動跳開馬背,一出手直接拔出兩柄長刀,風一般殺入梁軍群中,和李從璟並肩殺敵。

  李從璟瞥了丁黑一眼,這名黑衣刀客殺人的動作比初見時分毫不慢,他照顧著自己的背後,如風似浪,叫梁軍好一陣死傷。

  “軍帥,上馬!”殺開圍上來的梁軍,得了空隙,李從璟攀上林英的戰馬,而林英自個兒則下了馬來,與一群君子都開始與梁軍步戰。

  重新跨上戰馬,李從璟帶著沒有下馬的君子都,再次催馬前沖。

  幾個來回,李從璟領君子都踏碎了梁軍的軍陣,梁軍開始潰退。而這時候,在梁軍前營,響起一陣震天動地的廝殺聲,聲勢絲毫不比君子都小。李從璟得空向前一看,就見城頭燈火通明的曲城,城門已經洞開,無數百戰軍將士,從城中奔出,和城外的孟平、李紹城一起,已經殺入了梁軍前營。

  梁軍被前後夾擊,再也穩不住陣腳,開始沒頭沒腦潰散。

  將面前最後一個梁騎一槊斬落馬下,李從璟左右一顧,長槊前指,森然吐出一個字:“追!”

  殺紅眼的君子都,四面八方奔來,從立馬原地的李從璟身邊馳過,追著梁軍殺去。

  李從璟提著韁繩,座下戰馬原地踱著步,長槊被他背在身後,他靜靜看著狼藉一片的梁營。四處起火的梁營,如同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在他腳下瑟瑟發抖。他不發一言,眼眸深邃的不見半點兒波瀾,唯獨滴血的長槊,在月光下訴說著他輝煌的戰績。

  李從璟身周,旗幟和器械七零八落,屍橫遍地,鮮血還在悄然流淌。

  天空漸漸藍了,是將明的前夕。

  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戰場,丁黑坐在屍堆上,手拄著長刀。

  他嘴角漸漸勾起一絲笑意。

  天未亮,夜未央,我在倖存的沙場。

  ……

  天漸漸亮了,梁營的狼藉更清楚的展現在陽光下,到處是冒著黑煙,燒成黑炭的痕跡,彭祖山來見了李從璟,李紹城和孟平等人還在追殺梁軍。

  李從璟離開梁營,將打掃戰場的任務交給彭祖山,自己帶著丁黑等人進城休整。

  此時,在戰場邊緣的某一處,張小午等人正在清理戰場,發現受傷的百戰軍就抬回去醫治,碰到還沒死的梁軍則上前補一刀。

  剛指揮部屬抬走一名傷重的君子都軍士,起身時,張小午看到營外走來一個人。一個梁軍。在整片戰場上,此時沒有一個梁軍,只有百戰軍,而這個梁軍軍士,卻是從大營後方施施然走過來,面對著張小午。這一幕很怪異,也讓這名梁軍看起來分外奇特。

  張小午發現了他,不少百戰軍軍士都看到了他,然後面色不善迎上去,在他們眼裡,這名梁軍莫不是腦袋傻了,過來送死?在百戰軍近身之後,這名梁軍舉起了手。

  “我投降。”張小午走到這人跟前時,他聽到這個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的傢伙說。

  好奇的打量著對方,張小午似笑非笑,“梁軍我們俘虜過不少,但戰事剛歇,卻主動跑來要求投降的梁軍,卻是從來不曾遇到過。你是誰?為何要投降?”

  “我叫楊重霸,我想加入百戰軍。”那人說,很認真,帶著淡淡的笑意。

  “加入百戰軍?”張小午被楊重霸逗樂了,不僅如此,周圍的百戰軍將士都是一陣哄笑,“你以為百戰軍是什麼地方,你想來就能來?看你這樣子,也是未戰先逃的傢伙,這仗剛打完你就投降敵軍,你這樣的人,百戰軍憑什麼要你?”

  楊重霸沉默了一會兒,抬頭認真道:“即便是不能加入百戰軍,但我想見一見你們的軍帥,李從璟。”

  張小午皺了皺眉,對方荒誕的言行讓他本能感到不喜,他冷聲道:“你算什麼東西,軍帥也是你想見就能見的?現在仗雖然打完了,但你信不信,本將隨時可以一刀要了你的性命?”

  “我信。”再次出乎張小午的意料,楊重霸認真點頭,又沉默了一會兒,在張小午快要不耐煩的時候,他開口了,“昨夜,我和本隊人馬奉命出營放哨,在離開營地兩裡地的時候,碰到一群騎兵……”

  楊重霸臉上露出回憶之色,即便是此時,他眼中依舊有濃烈的震撼,他以一種由衷的語氣道:“那是一支我從未見過的騎兵,動若雷霆,快的不可思議,便是遠遠瞧著,也能給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在我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這支騎兵就從我們身邊掠過……而後,我的同伴都死了。我動作快一些,閃到了路邊的草叢中,這才躲過一劫。”

  說到這,他看著張小午的眼睛,道:“之後我趴在後面目睹了這支騎兵襲營的整個過程,我知道這只是一支人數三千左右的騎兵,但他們破營的章法,實在是叫人拍案叫絕,不得不佩服主將的調度才能。我素聞百戰軍能征善戰,起初也以為不過爾爾,今日一見,才知道之前錯得多麼離譜。”

  “我聽聞李從璟麾下有一支親軍,稱為君子都,極為能戰,昨夜的這支騎兵,可是君子都麼?”楊重霸問,他眼神懇切,看來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張小午笑了,“昨夜你在我們手下撿了一條命,該慶倖才是,但你臨陣脫逃,不是戰士本色,百戰軍未必會要你。”

  楊重霸再次沉默,他忽然抱拳問道:“敢問這位將軍高姓上名?”

  張小午擺擺手,“我只是軍帥的一名親衛罷了。”他雖然已經被李從璟外放任將,但一直以李從璟親兵自居。

  楊重霸微微一怔,隨即道:“我有一個問題,不知將軍可否代為解答?”

  張小午覺得眼前這個人著實有趣,便道:“你且說來。”

  “昨夜君子都破營時,我聽見君子都將士曾大喊,大丈夫沙場征戰,功名富貴馬上取,最慘不過沒命,不死總要出頭。”楊重霸面有苦色,“實話說,昨夜出營時,這話我也對我的同伴說過,可現在,他們都死了。同樣的道理,結局卻天壤之別,敢問這其中緣由在何?”

  張小午沒想到楊重霸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一時有些啞然,旋即陷入思考,他揣摩著要是李從璟碰到這樣的問題會如何回答,最後他緩緩開口,“這就是戰爭。它帶給你希望,也帶你絕望;它帶給你機會,也帶給你毀滅。不幸的是,選擇權不在你手裡,你只能被動接受被選擇的結果。”

  楊重霸認真思索著張小午的回答。

  “很難接受?”張小午見楊重霸不回答,笑問道。

  楊重霸點頭。

  “很難接受就對了。”張小午轉身,邁步向前走去,“因為,這就是戰爭。”

  楊重霸愣了愣。

  “還杵在那兒作甚,想要見軍帥,想要加入百戰軍,就跟我走。”張小午頭也不回,招了招手。

  楊重霸雙眸一亮,趕緊跟上。

  ……

  百戰軍沒有在曲城多作停留,將傷患和戰俘安置在城中後,大軍繼續向東而行,趕赴楊劉城,此番百戰軍出征,主要陣地還是在楊劉一線,在半路被段凝耽擱了一陣,現在就更要加緊趕路,早日跟李存勖匯合,對付梁軍的領頭人,王彥章。

  這場大戰,王彥章敗了,才能說梁軍敗了,王彥章一日不敗,這場戰爭就不會結束。

  君子都襲營之後,百戰軍趁勢追殺,三萬梁軍折損了大半,剩下的或者被俘,或者潛逃,能安生回到王彥章面前的,數千人而已。

  丁黑在前番戰鬥中受了傷,這會兒跟在輜重營後面,躺在一輛糧車上看著天空發呆。輜重營之後,就是軍情處帶著的崔玲瓏。崔玲瓏被看押在一架馬車上,尋常沒機會露面,但人總不能不如廁,是以崔玲瓏也是有機會出來見光的。

  當崔玲瓏看到帶著六把刀躺在糧車上的丁黑時,雙眸陡然一亮,連走路的動作都是一僵,但是她以最快的速度使自己恢復了平靜,以確保沒有人發現她的異樣。

  這日黃昏,大軍在野外紮營。夜半時分,崔玲瓏起來如廁,當她鑽進一頂帳篷的時候,軍情處的銳士與她一簾相隔,而帳篷內,丁黑悄無聲息站在黑暗中。這裡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但崔玲瓏還是在第一時間發現了他。

  “丁黑,你怎麼在這?!”這是崔玲瓏以極低的聲音,問得第一個問題,她雖然努力控制情緒,但還是壓制不住聲音的顫抖。

  “將軍派我來救你。”不見臉色的黑暗中,丁黑如此說,頓了頓,他道:“二檔頭,我隨時可以帶你走。”

  “走?往哪裡走?兩萬百戰軍都在這裡,一旦他們發現我不見了,肯定會追。你不知道,軍情處那群狼崽厲害得緊,你我逃不掉的!”崔玲瓏咬牙道,說完這句話,她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頓時驚訝不已,“你能在百戰軍中自由行走,你已經取得了李從璟的信任?”

  只有一個隱約棱廓可見的丁黑默然片刻,道:“是。”

  “好!那你找機會殺了他!”幾乎是在丁黑話音剛落的時候,崔玲瓏就惡狠狠的道,她說這話的時候太激動,以至於聲音都有些走調。

  “那樣你就走不了了。”丁黑說。

  崔玲瓏奮力壓制著歇斯底里的情緒,嘶啞道:“我可以不走,我也不需要走,你殺了他,殺了李從璟!殺了他比什麼都管用!”停頓了一會兒,又道:“將軍派你來,怕是也不止要你救我吧?他肯定要你殺了李從璟對不對?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要騙取李從璟的信任不易,既然花了這麼大代價,你一定要殺了他!”

  丁黑沒說話。

  “你還在猶豫什麼?這是命令!”崔玲瓏急切道,“現在整個暗虎,只有你能接近他,也只有你能完成將軍的指令,你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

  就在這時,外面的軍情處銳士出聲道:“崔玲瓏,你搞什麼鬼,還不出來?!”

  崔玲瓏連忙大聲回應了一聲,然後緊緊抓著丁黑的手,鄭重無比的說:“我已經沒法逃了,他們看我看得太緊,你放心,只要你殺了李從璟,將軍不會怪你的!你一定要殺了李從璟,我等著!”

  說完,崔玲瓏走出帳篷。

  黑暗中,丁黑久久沒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5

第162章 河上決戰意紛紛,破敵需策更賴戰(一)

  百戰軍抵達楊劉城的時候,是這一日的申時,李存勖親率的大唐數萬精銳之師,也剛好抵達。

  楊劉城南十裡之外,是梁軍大營,十萬梁軍大營綿延十數裡,巍峨壯觀。放眼而望,白帳漫天,望樓林立,旌旗蔽空,營牆森壁。

  因為李從璟的軍使已經提前一步見過李存勖,回來的時候帶著李存勖的指令,為百戰軍畫下了大軍營地的位置。楊劉城是一座要塞,城池本身並不大,無法跟民城相比,百戰軍無法進入城內駐紮,況且也無此必要,李存勖自個兒的大軍,基本也駐紮在城外。

  百戰軍在城西安營紮寨,無數士卒工匠一起動手,掘土挖溝,砌牆搭帳。

  李從璟帶著丁黑等一乾親衛,策馬往南行了數裡,去觀察梁軍大營。楊劉城外地勢大致平坦,一望無垠,局部地區有落差僅幾米的緩坡起起伏伏。因為是兵城近郊,所以良田早已荒蕪,只剩下野草叢生,四下沒有莊稼的影子,唯有金戈鐵馬的痕跡。

  夕陽下,李從璟等數十騎立在一處緩坡上,眺望幾裡外的梁軍營寨。

  因為離得更新了些,可見望見梁營內外人馬賓士,煙塵滾滾。

  “梁軍營地層層把守,防範甚嚴,營外土壘相依相靠,箭樓彼此糾纏,馬道縱橫交錯,拒馬、陷馬坑、壕溝、鐵蒺藜甚多,已然形成了一個浩大而嚴密的防禦大陣,若是我軍依靠大軍強突,恐怕難以建功。”看了半晌,李從璟也在腦中演算了數遍攻防場景,不得不佩服王彥章的防禦嚴密。

  莫離笑道:“王彥章這是打定了注意龜縮不出,不進也不退,就像根釘子也似,紮在這裡,看來是打算與王師耗下去了。”

  “避不敢戰,還以為王彥章多厲害,原來也不過龜縮術厲害些罷了!這楊劉城外平地百里,正是天然的戰場,王彥章若是有膽量,擺開陣勢,與我等大戰幾場,勝則進,敗則退,多爽利,偏偏如此膽小,叫人小看!”蒙三眼見沒仗可打,頓時就有些不樂。

  李紹城看的全面一些,他接話道:“王彥章之前屢攻楊劉不下,反而損兵折將,士氣漸落,如今我王師來援,大軍士氣高昂,王彥章暫避鋒芒,不與我等交戰,也是老成之舉。”

  “要我說,王彥章肚子裡不定又在醞釀什麼壞水呢!”孟平冷哼一聲,“這廝可是狡猾得緊,先前打德勝城的時候,他就將朱守殷好生擺了一道。這回王師來此,他不能正面接戰,但肯定也不會坐等戰機,應該有所謀劃。”

  “就是不知謀劃在何處。”郭威沉思著道,看向李從璟,“軍帥稍後要去見陛下,想來陛下那裡應該是有決斷的。”

  李從璟點點頭,還沒說什麼,莫離已經指著旁邊的遠處道:“不用等陛下決斷了,依我看,我們馬上就可有自己的判斷。”

  李從璟順著莫離的目光看過去,就見平地上奔來數騎,待對方離得稍稍近了些,眾人就見為首一騎長髮飛舞,如銀似帶,大氅輕揚,婉若飛蝶,分明是個女子。

  桃夭夭滿臉汗水,雙頰微紅,一臉肅殺之色,到了近前之後,喘著氣對李從璟道:“李從璟,你過來,緊急情報!”

  有什麼緊急情報不能當著眾人的面說?顯然不是軍情。桃夭夭的口吻讓眾人忍俊不禁,李從璟也覺得,自己跟她好像從來都不是上峰與下屬的關係,更像合作者,要不然這碎女子緣何老是對自己直呼其名?

  軍情處職司特殊,李從璟也不拿捏身份,和桃夭夭策馬離開眾人二三十步,下了馬來,不等李從璟發問,桃夭夭一把拉過李從璟,回頭瞧了丁黑等人一眼,直勾勾看著李從璟,神色不善道:“最新消息,有暗虎殺手潛伏到了你身邊!”

  李從璟不動聲色,問:“消息從何處來?”

  話要從前些時候軍情處反擊暗虎一役說起,當是時,軍情處在一手剿滅到了河上的暗虎殺手之後,把控了方圓百里的消息通道,各地密佈軍情處眼線,在協助百戰軍斥候控制梁軍斥候的同時,沒忘記自己的職責。

  如今的軍情處,經過近一年時間的發展,人數已經接近千人,對一個情報組織而言,這個數位可想而知具有多麼恐怖的力量,這還是在不算週邊力量的前提下,軍情處的快速提升,離不開兩個人。一個是桃夭夭,軍情處之事,不是尋常人做得好的,若無她的精明強幹,旁人無法掌控,另一個,則是李從璟本人。李從璟對軍情處的支持,就是一個字:錢。

  李從璟在軍情處砸下的錢,細數起來已經是一個天文數字,他在懷孟也不知抄了多少大族的家產,又把控兩地軍政大權,林木礦產資源不少,加之兩地本就是富裕之地,而他不從忌諱“恃寵而驕”,說他拼了命的斂財毫不為過,這才有百戰軍和軍情處今日的實力。

  在軍情處投入如此之大,李從璟自然是要成效的。

  這回百戰軍出征河上,桃夭夭老早之前就已經開始佈局,整個軍情處七八成的力量都在此時彙集於此,可想而知能量如何,別說一個區區暗虎,便是那人親自來了,也是只有送死的份。

  “在得知段凝在新鄉城後,軍情處奉你之令,在新鄉以東布下重重眼線,並且讓吳長劍帶止戈部就近待命,你和君子都從新鄉城撤離之後的第二日,我們果然就發現了段凝的蹤跡。當時段凝身旁不過二三百人,個個如喪家之犬,吳長劍於是以伏擊戰重創段凝,交戰之中,我們抓住了一個人。”桃夭夭就在兩匹戰馬前帶著李從璟回憶起當日情景,“這人名叫崔義符,是那人手下幕僚,也是他的智囊,暗虎有殺手在你身側的消息,是第五旁敲側擊出來的。”

  想起第五鬼機靈的手段,李從璟失笑道:“你可別把她培養成專門的逼供大師了,一想起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娃娃,滿手鮮血的樣子,還一臉燦爛童真的笑,那模樣真讓人有些難以接受啊!”

  “那都是你最先讓她做這事的好嗎?”桃夭夭白了他一眼。

  “對了,你們抓了崔義符,段凝該是放跑了吧?”李從璟忽然問了一個看似很奇怪的問題。

  “放心,放跑段凝的事沒有露馬腳。再說,就算是他發現了我們有意放他走,他又能如何?難道還乖乖跑回來,求著我們綁他?”桃夭夭促狹的調笑了一句。

  李從璟滿意的點點頭,目光落在幾裡外的梁營上,有些陰險地笑道:“段凝這個麻煩,還是交給王彥章去頭疼好了。比有一個神對手更糟糕的事,就是有一個豬隊友。段凝在梁朝廷中有人,聽說梁軍有功那些人都歸在段凝身上,梁軍有過就怪罪王彥章,有這樣的隊友和上司,王彥章也就沒那麼難對付了。”

  桃夭夭不禁咯咯笑了兩聲,不經意間流露出懾人風情,李從璟有些直眼,她見面前的人盯著自己,破天荒沒有惱羞成怒,而是問道:“接下來如何做?”

  李從璟收神微笑:“有段凝這顆大大的老鼠屎去壞王彥章的湯,破梁軍大有可為,待見了陛下再看吧。”

  之前君子都奔到新鄉突襲段凝,李從璟雖然打著擒殺段凝的旗幟,但那是為了軍心士氣,是戰場指揮大軍作戰的戰略需要,實際上他壓根兒就沒想過要了段凝的性命。

  丁黑抓了一個假段凝回來,實際上是無形中合了李從璟的心意。

  破新鄉城,就足以讓曲城外的梁軍人心惶惶。若非無此,梁營也不會有楊重霸等人出營放哨的安排。只是楊重霸他們不知道這點罷了,還以為是上面折騰他們,實際上梁將派了很多股楊重霸這樣的分隊向東打探,只不過為了穩固軍心,梁將沒有將段凝遇襲,生死不明的消息大肆散播。只是他們沒想到,君子都來得那麼快。

  但無論如何,事情已經發生,所以在君子都襲營之戰中,心中有譜的梁將都跑得不慢,百戰軍也才能勝得那麼簡單。

  桃夭夭聽完李從璟的話,撇嘴道:“我是問你怎麼應對那個殺手?”

  李從璟淡然一笑,“你是說丁黑?”

  “怎麼,你知道他就是暗虎的人?”桃夭夭詫異起來,“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從璟笑意愈發從容,“之前我和莫離就合計過,暗虎要對我百戰軍不利,其中就有一個可能,會派人來行刺要將,我自然是首選目標,只是最開始沒想到是丁黑罷了。但他既然和段凝有大仇,在新鄉城外時,他和我站在一起跟段凝罵陣,我能認清段凝,但他卻錯抓了一個假段凝回來,這就足以讓我起疑心了。”

  “那你還將他帶在身邊?”桃夭夭略顯好奇,隨即明白多來,“你是想放長線釣大魚?!”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5

第163章 河上決戰意紛紛,破敵需策更賴戰(二)

  觀察梁營回來之後,李從璟就帶著諸將去拜見李存勖了,讓丁黑覺得稍稍奇怪的是,李從璟沒有帶自己去。雖然不知其中根由,也無法知曉李從璟是出於什麼考慮,但丁黑也懶得多想。

  營地基本已經紮好,在營中漫無目的的行走。丁黑一路沉默著,眼神中沒有焦距,沒有神采。營中碰到的各色人等,無論是將軍還是尋常士卒,見到他都會抱一抱拳,有性子活躍的還會上前來寒暄幾句,大家都知道他是李從璟貼身護衛,武藝高強,既敬佩又巴結。而且不少人還曾聽說過,他在前日君子都襲梁營時的事蹟,當時李從璟戰馬被殺被迫步戰,他二話沒說主動棄馬,和李從璟並肩作戰,這樣驚險的壯舉,又為他贏得了尊敬。

  “一看丁老弟身上這六把刀,就知道你是勇武非凡之人,但百戰軍別的不敢說,悍勇能戰的卻是一大堆,真正讓老哥服你的,還是你棄馬護帥的氣節……亂軍之中,騎兵棄馬如棄生,你卻做得極為乾脆,果然是條漢子!等打敗了梁軍,老哥請你喝酒!”說這話的是史叢達,他拍著丁黑的肩膀,面上都是欣慰之意。

  丁黑勉強應付著,心中卻更不是滋味。

  最後他習慣性跳到一架糧車上躺下。枕著滿車的糧食,翹著腿望著殘陽如血、層雲漫捲舒展的天空,丁黑無聲的沉默著。

  他喜歡躺在糧車上,因為車中的糧食能讓他感到心安。沒有經歷過潦倒到吃飯都是奢望的人,不能理解他這份卑微的情懷。有的人小時候窮怕了,日後能有機會就拼了命的賺錢,雖然他們掙的錢已經夠多,幾輩子都用不完,但他們依然在這樣做。因為如此能讓他們感到安全,能平復心中的不安,滿足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天氣漸漸熱了,這樣的黃昏充滿暖意,有些慵懶倦怠,周圍鼎沸的人聲像夢魘一樣,漸行漸遠,脫離了他的腦海。不知躺了多久,丁黑忽然覺得自己好累。疲倦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向自己襲來,那般突然卻又那般猛烈,不可抗拒。他仿佛對什麼都失去了興致,什麼事都不想做,什麼話都不想說,就想這樣在這個安靜無人打擾的角落,安安靜靜的呆著。

  他鐵打的身板,刀刻的五官,在這一刻都顯得分外落寞。

  丁黑想起了自己這平凡卻絕不簡單的一生。

  少年時候,他家境殷實,是鄉里數一數二的富豪之家,因了這份緣故,他得以享受了多年錦衣玉食的生活,同時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這其中,就包括武藝。他家教甚嚴,祖父是做過官的,因而也要求他長大之後,能夠齊家治國。

  丁黑沒有辜負家人的期望,他敏行好學,雖然談不上天資卓絕,比起州縣的天才要差一些,但也是個資質不錯的,學什麼都比普通人要快不少。他少年老成,雖然談不上自小就有平天下的志向,但起碼有要努力做大事的潛意識。所以他分外刻苦,極為自律,無論酷暑寒冬,勤學苦練不綴。

  在他十歲的時候,家中來了一個小小的女傭,七八歲的女娃娃,身子還沒長開,但已經可見其清麗,臉蛋很圓,雙眸明亮仿佛能說話,走起路來兩個小辮子一甩一甩的,看起來尤為可愛。與其說是女傭,不如說是童養媳。那個女孩,叫作小青。

  此時天下大亂,兵禍四起,平常人家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了,丁黑之家雖是鄉里富豪,但放在州縣,實則上不來檯面,一遭兵禍,全家遭殃。

  宅子沒了,家財沒了,便是授書先生也沒了。

  丁黑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忘記那個場景。那是夏日,黃昏的陽光熱烘烘的,但卻沒什麼生氣,他年邁到牙齒只剩三兩顆的祖父,著一件布衣爛衫,坐在土坯房子門口,頭靠著老舊的門框,眯著眼迎著陽光,滿是皺紋的臉上意態蕭索。這位曾今高官顯貴,年輕時風光一時的老人,半截身子進土了,卻只能擰著一個空酒壺,空飲殘陽。

  祖父對丁黑說:“孫兒啊,祖父老了,掙不動了,明日你生辰,祖父不能給你做錦衣了,這可如何是好啊?孫兒,你怨祖父嗎?”

  丁黑不怨。那一刻他小小的身板只是直直站在院子中,握緊了手中的木劍,握得手指發白。

  “祖父,孫兒一定會掙錢給你買最好的酒!”這句話,丁黑沒有說出來,他只是在心中堅定的念著。

  他當時沒想到的是,他永遠都沒機會再說出這句話,也不再有機會做到這件事。沒多久,他全家死於兵禍。

  他成了孤兒,無依無靠,無家可歸。這一年,丁黑十二歲,他開始了艱辛求存的日子。

  在最艱難的時候,一天吃不上一碗糟糠。在最絕望的時候,是小青從她本就揭不開鍋的家裡,給他一次次送來續命的飯食。他曾拉著小青有些發黃的小手,直視著這個破衣裹身的女子,用他能理解的最神聖的語氣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來日富貴,讓你風光嫁進我家門。”

  後來,丁黑外出闖蕩。

  該他命運多舛,十年間三起三落,雖然偶有小富,但在這個世事風雲變幻,人命朝不保夕的世道,他所跟隨的人都不能保證自己不死,何況是他?

  十年間,他親手埋葬了三個對他有恩的人,除了為他們堆起一抔黃土,他無力再做其它事。他只是一個空有一身本事的人,雖武道修為已經讓人難以望其項背,但這世道像他這樣的人多了去了,世道也不因他們而如何。

  十年間,他三回家鄉。小青也一日日成熟,但當日的諾言,他始終無法兌現。她沒有怨言,不顧家人責駡鞭打,時常帶著鼻青臉腫的臉,依在村口的樹下,望著他離開的路,等遠行的人歸來。

  她想像告訴他,她不介意家財富貴,只要能嫁給他就值。但他不明白,他固執的要風光娶她。

  前幾日,是他十年間第四次回鄉。這一回,他領著使命回來,這也是他第四次“小富”了。他決定不再等,因為她已經很大很大了,甚至可以說“老”了,這一回,他想明白了,他要立即迎娶她。

  但等待他的,不是那個在村口依樹而望的嬌弱身影,而是漫天大火。大火中,村子裡的房屋和人,都化為烏有。那些梁軍笑得恣意瘋狂,像是地獄的惡鬼。

  小青走了。

  像丁黑的祖父和家人一樣,在他還沒有實現他對他們的諾言時,一言不發的走了。

  人走,空留恨。

  抱著小青的屍身,對這個沒來得及見自己最後一面的女子,丁黑唱起了他少年時經常對她唱得歌謠。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寧之下。”

  “死生挈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

  他要報仇。

  他報不了仇。

  但當他將刀好不容易架在仇人脖子上時,他卻發現他報不了仇。

  他是暗虎的人。崔義符是暗虎主人的臂膀,他的話,就如暗虎主人的話。況且,暗虎主人給他一碗飯吃,讓他脫離潦倒,就是對他有恩。他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所以他更痛苦。

  當崔義符得知他竟然陰差陽錯、不可思議成了李從璟親衛時,崔義符讓他帶著假段凝,回去見李從璟。刺殺李從璟,本就是他此行目的。

  那人說,殺了李從璟。崔義符說,殺了李從璟。崔玲瓏說,殺了李從璟。

  但丁黑下不了手。

  李從璟對他有恩,他這條命都是李從璟救的。要他恩將仇報,他做不到。

  段凝于他有仇,他要殺段凝,他也做不到。

  他和小青兩情相悅,他要娶小青,最終也沒做到。

  他能做到什麼?

  ……

  夕陽終究是沉下了地平線。

  躺在糧車上的丁黑,愣愣望著天,一動不動,仿佛要看破這天道一般。

  夜幕緩緩走來,與痛苦一起包圍了他。

  他並沒有三十歲,其實他只不過二十有四罷了,只是他刀刻劍琢的臉上,歷經了太多風霜,讓他的心早已比一個三十歲的人更老。

  “死生挈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小青,小青,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丁黑在心中默默呢喃,默默發問。

  一個物什滑過一道抛物線,落向丁黑胸前,他伸出手,準確接住了飛來之物。

  是一個酒囊。

  丁黑坐起身,看著來人坐上他身旁另一輛糧車,那人朝他舉了舉手裡的酒囊,輕笑道:“看你在這裡躺了半天,連我都替你覺得無趣,不如喝口酒,去去心中事。”

  “郭將軍。”丁黑微微默然,隨即道:“軍中無故不得飲酒。”

  “你真不喝?”郭威自己先狂飲一大口,一抹嘴,看著丁黑認真地問。

  丁黑搖搖頭。

  郭威笑了笑,忽然道:“若這是斷頭酒,你也不喝?”

  丁黑陡然一怔,但他並沒有反駁什麼,沉默片刻,他忽然笑了。

  “既然是斷頭酒,哪還有何喝不得!”丁黑一揮衣袖,將身上六把刀一一解下,放在身邊,拔出酒囊塞子,臉朝天倒酒入口,狂飲起來。

  酒順著他的嘴,滑落他的脖子。

  恣意張狂。

  郭威看著丁黑牛飲,自己卻不喝了,就那麼靜靜瞧著對方。

  喝完一陣,丁黑停下來,也不擦嘴,大笑三聲,大聲道:“痛快,痛快!”

  見郭威望著自己,丁黑一舉手中酒囊,招呼道:“來,郭將軍,喝!”

  郭威微微一笑,兩人對飲。

  不時喝完一個酒囊,丁黑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問:“還有嗎?”

  郭威又丟給丁黑兩個酒囊,笑道:“就這兩個了,都給你!”

  丁黑大贊一聲好,示意郭威一下,又舉酒暢飲。

  大地起夜色,千里無雞鳴。將士征戰處,營地流火螢。金戈鐵馬外,糧車有兩人。舉酒且暢飲,不復待天明。清涼入肝腸,火燒淚水輕。此身付橫刀,萬般苦難去。來生不為人,料無恨與情。

  連喝三個酒囊,丁黑霍然起身,朝郭威一抱拳,“將軍贈酒之情,容某來生再報!”

  說罷,從糧車上拿起一把刀,猛然抽出來,橫向自己的脖子,這便要舉刀自刎。

  既然郭威奉命來殺他,就說明他行蹤已露,既然喝了酒,那還何勞他人動手,自己瞭解此生,也算給自己這二十四年一個交代。

  郭威伸手制止了他,注視對方半晌,道:“人生如棋,世道莫測,人若滄海一粟,在汪洋中孤帆漂流,幾多苦痛幾多愁?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七八九,能與人言一二三?”

  頓了頓,又道:“我此來,非為取你性命。起初我雖不太喜歡你,也看出你心中有鬼,本欲為軍帥除之。但你棄馬救帥之舉,讓我心服。今日我觀你許久,略感你之情懷,知你我恐怕同是天涯淪落人,心有戚戚焉。因此,郭威此來,奉酒三壺,你當知我為何。”

  郭威的話,說明他並沒有接到來殺自己的命令,這讓丁黑震驚不已,以至於失聲道:“是你自己看出我心中有鬼?那軍帥知道否?”

  郭威微微一笑,“我都知道,軍帥豈能不知?”

  丁黑茫然愣住,不知該如何言說,他想問:既然如此,軍帥為何不殺我?但他沒問。

  郭威拍了拍丁黑的肩膀,“你好自為之。”說罷,徑直走開。

  丁黑茫茫然看著郭威走遠。

  這時,李從璟帶著數將歸營。

  看到李從璟,丁黑眼眸漸漸恢復清亮。他抱起自己的六把刀,向李從璟走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5

第164章 河上決戰意紛紛,破敵需策更賴戰(三)

  李從璟老遠就看到丁黑朝自己走過來,這一方面固然是因他眼神好,另一方面,也是丁黑的動作有些怪異——他平日的刀都是跨在腰間、背在背上,這會兒卻抱在懷裡。

  讓李紹城等人各自回營,李從璟帶著丁黑進帳,衣甲不卸,腰刀不解,李從璟就站著問丁黑:“看你的樣子,是有話要跟我說?”

  站得筆直的丁黑突然跪下身,將六把刀悉數舉過頭頂,道:“卑職乃是暗虎殺手,此行至河上,原為刺殺軍帥而來。前日奉命追拿段凝,卑職明知對方是假,仍舊將其帶于軍帥身前,以至於讓軍帥身陷險境。卑職有罪于帥前,今日且請軍帥發落!”

  “哦?”李從璟眉頭一挑,落在刀柄上的手負於身後,瞧著丁黑,“既然如此,前番你為何要阻他殺我,今日又為何自澄身份?”

  丁黑仍然低頭向地,聲音低沉,“軍帥有恩於我,又許我報仇之機,卑職不敢忘恩負義。帶假段凝是公命所在,阻他傷軍帥是大義所在,今日自澄身份,是不願欺瞞軍帥待我拳拳之心,卑職自請一死,是不願再受兩相為難之苦。”

  李從璟眼中露出笑意,點頭間說話的語氣卻是沉重,“你本是忠義之人,要你行背信棄義之事,確實難為你了。你原本要殺我,如今又要報恩於我;你既要報恩於我,又不忍負先主之命,的確兩難。”

  “是!”丁黑道,“丁黑不願行小人之舉,亦不願苟活於世,請軍帥摘下卑職人頭,以正軍法。丁黑死不足惜,死前但有一請,倘若軍帥成全,丁黑寧入地獄,亦為軍帥祈福!”

  “你想讓我放了崔玲瓏?”李從璟看著丁黑,替他將這話說了出來。

  丁黑不作否認,乾脆道:“是!”

  “放了崔玲瓏,你固然報答了先主對你之恩。”李從璟神色淡漠,語調清冷,“但本帥屢次施德於你,你何以報本帥?你念著先主恩情,便不念本帥恩情麼?”

  “軍帥……”聞聽李從璟之言,丁黑再也沒法保持中正的語態,伏低而拜,語調嘶啞,這個鐵打的漢子這時差幾痛哭失聲,不知所言。

  “罷了!”李從璟長歎一聲,俯身扶起丁黑,神色愴然,“你要做忠義之人,本帥豈忍壞你名節?赤子之心,我不如你,那此番我便成全你。”

  “軍帥,你……”丁黑驚訝萬分,經年不變神情的臉上佈滿不可置信,似乎沒想到自己的無理要求真會被答應,“你果真願成全丁黑……”

  李從璟擺擺手,道:“既然要放崔玲瓏,為使你放心,本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讓你帶著崔玲瓏歸去,軍情處一路護送至河畔。”

  丁黑怔然半晌,沒忍住淚若滂沱,再次伏低而拜,哽咽道:“軍帥大義,亙古少有,丁黑感佩萬分……此番將崔玲瓏送歸,丁黑自當折返,待罪軍帥案前,獻上這顆項上人頭!”

  “何須如此。”李從璟歎息一聲,再次扶起丁黑,道:“但願此次分別之後,你我能再有相逢之日,我便心滿意足了。如卿這般忠義之士,當世已不多見,璟還盼能與卿長醉一場。”

  丁黑已是無法多言。

  ……

  當崔玲瓏看到丁黑和李從璟一起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眼神依舊猶如蛇蠍,狠狠瞪著李從璟。但她沒有多看丁黑一眼,裝作與丁黑不認識。眼見李從璟昂然站在自己面前,俯視著自己,崔玲瓏心中極為不痛快。但看到丁黑與李從璟寸步不離,親密無間的樣子,念起前日交代丁黑的事情,崔玲瓏又覺得,如此丁黑要刺殺李從璟,把握無疑非常之大。

  “且看你還能囂張幾天,要不了多少時日,你便要腦袋搬家!哼,李從璟啊李從璟,你怎麼都想不到,你會死在你身邊最親信的人手中吧?”崔玲瓏內心得意的想,“老娘就算早死一些,你也活不了!”

  想想自己最終還是完成了“刺殺”李從璟的壯舉,為那人除卻了一大心腹之患,崔玲瓏心中對“叛變”那人,出賣暗虎資訊的負罪感就少了很多,甚至可以說雖死猶榮?

  崔玲瓏又看了一眼李從璟身邊的桃夭夭,這個美得叫人嫉妒的女子,你不就是生了一副好皮囊麼,那又有什麼用?等到你依附的人死了,我看你還能蹦躂幾天,到時候,將軍會為我報仇,將你淩遲在老娘墓前!

  想到這裡,崔玲瓏直想大呼一聲直娘賊,真他娘的痛快!

  她眼中盡是惡毒之色,還有極力掩飾也掩蓋不住的快意。

  李從璟,桃夭夭,還有那個魔鬼一般的丫頭片子第五,你們軍情處所有人,百戰軍所有人,你們都要死!你們都會死,哈哈哈哈……

  眾人自然不知道崔玲瓏心中所想,李從璟揮手,桃夭夭示意一下,軍情處的人就上前給崔玲瓏鬆了綁。

  崔玲瓏站起身,揉了揉發麻的手腕,目光要咬人一般盯著李從璟,心想:終於要殺老娘了麼?無妨,老娘反正也不想活了!活著一日,就要對將軍愧疚一日,反正活著也再也見不到將軍,而且我已無顏面對將軍,真要見了將軍,我也沒臉再侍奉他左右,與其整日悔恨愧疚,不如死了乾淨,——有你們這麼多人註定要給老娘陪葬,老娘死得也值!

  第五丟了一個包袱在崔玲瓏腳下,哼了一聲,洋洋道:“老大娘,你可以走了!”

  包袱沒系緊,露出裡面的女子服飾。

  崔玲瓏戒備的看著第五,心想:你們又想玩什麼花樣?

  然後他看到丁黑俯身對李從璟長長一拜,“此行送回崔玲瓏之後,卑職與先主恩義兩清,必不敢辜負軍帥所望,定即刻回來覆命!”

  李從璟點頭,“本帥等著你便是。”

  耳聞目睹這一幕,前一刻還暗自快意的崔玲瓏,如遭晴天雷劈,腦海中一片空白,幾乎喪失了思考能力。

  什麼叫與先主恩義兩清?什麼叫即刻回來覆命?丁黑你這是神經病要作甚?你向李從璟複哪門子命?你他娘的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崔玲瓏如呆似傻,丁黑卻很乾脆走到她身前,語氣淡漠道:“二檔頭,上路吧,丁某送你回去。”

  崔玲瓏不傻,她已經猜到了什麼,但是她不敢相信,也無法接受!

  回去,回哪裡去?回去見將軍麼,我已經出賣了暗虎,背叛了將軍,我還有什麼臉回去?回去……回去讓那個姓李的老賤人給老娘臉色看?我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是,我回去靠什麼活下去?!

  直到坐上馬車,被丁黑帶著出了軍營轅門,崔玲瓏依舊目光空洞,臉色蒼白,身軀顫抖不停,雙手下意識攥緊了第五甩給她的包裹,關節青白。

  雖然已經脫離了軍情處的控制,重獲自由,但崔玲瓏知道,自己雖然走出了監牢,卻邁進了地獄!如果有選擇,她寧願死在軍情處牢裡,也不願以這樣的身份,帶著這樣的恥辱回到那人身邊!

  “丁黑,你竟然背叛將軍,我要殺了你!”崔玲瓏突然暴起,張牙舞爪撲向丁黑。但不等她靠近丁黑,便被丁黑一巴掌推回了馬車裡,封了穴道。

  “路程不近,二檔頭還是冷靜些吧。”崔玲瓏聽到馬車外的人說道。

  目送丁黑駕著馬車,在軍情處銳士護送下離營,桃夭夭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瞥了李從璟一眼,捧著水杯隨口道:“想不到你還真會放丁黑離開,你就不怕放虎歸山?”

  李從璟負手淡淡一笑,“昨天你就問過,不殺丁黑是不是要放長線釣大魚,我告訴過你,我只是想留下他。亂世之中,勇武之人易得,忠義之士難覓,既勇武且忠義者,如白璧無瑕,更是稀世罕有。這樣的人,若得其歸屬,本身就是無價之寶,談何以之再掉大魚?那不是捨本逐末了麼。”

  “若有這樣的人為你貼身護衛,當真是不懼任何兇險,縱然身陷困境,也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桃夭夭點頭表示贊同。

  “至少不用擔心被人背後捅刀子,就算真到了命該休矣的時候,他也會死在我前面。”李從璟自嘲。

  “但他若不回來呢?你會不會後悔今日放了他?”桃夭夭微微歪頭,促狹的問。

  李從璟呵呵笑著轉身走開,灑脫的聲音如風飄起,“盡人事,聽天命,那就要看造化嘍!”

  看李從璟走得瀟灑,桃夭夭從秀氣的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佯作不屑道:“裝逼!”

  隨後李從璟跟著李存勖再次靠近梁營,就近查勘了好幾遍,尋找破敵之策。但就如李從璟昨日所言,梁營防備慎密,無漏洞可尋,李存勖自己也沒辦法。就連如今是大唐樞密使的郭崇韜,看了良久之後,也是暗暗搖頭,拿王彥章沒轍。

  “王彥章這老不死的,戰又不戰,退又不退,營地建得有如龜殼,這不是耍無賴嘛!”最終,李存勖氣惱的罵了一句。

  連著前後左右觀察數日無果,李存勖也急躁起來,勞師遠征,大唐可不像梁朝那般富裕,經得起軍糧消耗。

  這一日,李從璟等諸將,在李存勖大帳裡謀劃軍機,眾人商量許久,依舊是沒有半點對策,氣氛壓抑至極。

  就在這時,莫離跑了過來,說百戰軍斥候探得重要軍情,亟待彙報。

  李從璟出帳一聽,再進帳時,將情況告知了李存勖,“斥候來報,東平、鄆州一線近日出現許多梁軍遠探活動跡象!”這其實是軍情處送來的消息。

  東平離楊劉稍遠,鄆州就更遠了,王彥章往那裡派遣遠探,究竟意欲如何,讓眾人陷入沉思,摸不著頭腦。

  郭崇韜首先反應過來,對李存勖道:“陛下,王彥章此舉,恐怕是想進攻東平,而後揮師鄆州!”

  東平是水寨,若梁軍攻克東平,則可順流而下,直到鄆州城下。

  李從璟聞言,立即表示贊同,也對李存勖道:“陛下,前番王彥章強攻楊劉不克,反而損兵折將,如今王師到此,王彥章就更加沒了勝算。既然拿楊劉沒轍,王彥章要取得戰果,就得另尋它途。鄆州為王師新占,王彥章複地心切,極有可能揮師鄆州。他將大營建得如此嚴密,就是為了阻礙我王師步伐!”

  “言之有理。”李存勖也是大將之才,戎馬一生鮮有敗績,征戰之事他熟得不能再熟,經郭崇韜和李從璟提醒,這會兒也看出端倪,“如是如此,我等如何應對?”

  “定然不能讓王彥章攻克東平,否則鄆州便守不住了。”郭崇韜果決道,“臣請在博州東岸築城戍兵,截住河津,如此既可以接應東平,又可分散王彥章的注意力!”

  李存勖覺得可行,點頭道:“此舉甚妥。”

  鄆州是李嗣源剛打下來的地盤,雖說後來李存勖給李嗣源的命令是讓他固守鄆州,沒讓他到河上來助戰,但一聽戰火可能危及自己老爹,李從璟隨即請命道:“臣願助樞密使構築此城!”

  說完,李從璟看了郭崇韜這位師兄一眼,見對方正看著自己眼露笑意。這兩人曾在魏州“狼狽為奸”,此番自然想再次攜手,都是同門師兄弟,客氣什麼。

  李存勖想了想,覺得也可行,於是道:“那便依計行事,樞密使帶百戰軍築城戍兵!”

  築城戍兵,體力活,但做成卻是大功一件。

  李從璟本以為此番不會立即與王彥章交戰,但事情發展的結果,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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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河上決戰意紛紛,破敵需策更賴戰(四)

  郭崇韜是個心思縝密的,見李存勖同意了自己的提議,他旋即補充道:“築城之事雖然不難,但若是我等此舉被王彥章得知,他必定前來攻打臣和李將軍,以使我等無暇順利構建此城,情勢如果真是這樣,那便有些麻煩。因是,臣請陛下招募死士,前去牽制王彥章,只要王彥章十日之內不能東行,臣可擔保築城成功。到此時,我等便不用再懼王彥章東行之策。”

  王彥章營寨層層設防,步步殺機,因此郭崇韜才說要李存勖招募死士去交戰。李從璟一聽這話,暗自慶倖還好自己方才請戰請得早,要是留在這裡,說不得哪天就要被派去當作死士打梁營,那可就虧大發了。

  在大帳議定完諸事之後,李從璟和郭崇韜一同出門,前者自去集結百戰軍,後者也要去做相應準備。因為百戰軍去築城之事要瞞著王彥章,所以百戰軍撤離營地的時候得隱藏行蹤,同時李存勖得派駐軍士進駐原本百戰軍的駐地。幾萬人馬的調動不是一件動靜想小就能小的事,只能等到晚上進行。

  到了夜裡,百戰軍馬裹蹄人銜枚,帶上輜重各物,集結完畢之後,也不打太扎眼的火把,前後相接駛出後營轅門,在李從璟的帶領下,匯合了早就等在一邊的郭崇韜,往東行去。

  涼風習習,路程漫漫,就著月光大軍一路默然前行,車輪傾軋在地面的聲響匯合著步伐聲,顯得格外低沉。李從璟和郭崇韜並馬而行,說著一些接下來的行事安排。前番在魏州時,兩人就已經親密合作過一回,不過是為私事,此番行動卻是公事,其實到了他們倆這個份上,公私之事已經分得沒有那麼清楚,這個世道,說到底公事也是為了私事,沙場建功不也是為了自己的功名富貴麼。

  一路上李從璟和郭崇韜行則同行,住則同住,食則同食,雖然兩人年齡相差許多,可以稱得上是忘年之交,但交流起來並無隔閡,這既得益於兩人交情深厚,也得益于李從璟的兩世為人。初時,郭崇韜對李從璟完全是師兄對師弟的心態,帶有俯視角度,但相處下來,郭崇韜不得不一次次降低這種俯視的角度,到最後,已經變為平視。

  到達博州東岸預定地點之後,兩人帶著工匠勘測水土地勢,迅速圈定了一塊地方,沒有浪費一絲一毫的時間,便讓帶來的工匠和士卒開始築城。平地起城池,是體力活也是技術活,何況還是要建一座軍事要塞,雖然城池規模不是特別大,但技術含量還是很高,從打地基到壘石砌城,澆築牆面,搭建角樓,各部分的工作量都可謂繁重。

  除卻日夜盯緊建城之事外,李從璟和郭崇韜經過合計之後,派遣了大量斥候散佈西邊各處,一方面向李存勖彙報工程進展,一方面盯緊了梁軍動向。斥候一日數報,大多說一些李存勖與王彥章交戰的情景。

  不出李從璟意料,李存勖派去攻打王彥章鐵甲營盤的死士傷亡慘重,別說能攻進營寨,不被王彥章揍得哭爹喊娘已是吃力至極,梁營外的屍體日日增多,而梁營依舊穩如泰山。與此同步的,兩人手下的兵城也一日日構築起來,郭崇韜跟李存勖要的期限是十天,可不是誇誇其談,工期只能提前,萬不可能延後。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李從璟和郭崇韜心知肚明,因此日夜趕工。

  茫茫荒野中,挖溝壘土,城池從地面上日日增高,到初具規模,再到輪廓基本完成,這其中的變化,李從璟日日看在眼裡,可謂心折,不得不感歎人力的浩大。短短五六日間,城池基本完成,看著面前臥虎一般的城池,李從璟心中不由得油然而生一股豪情。

  他對身邊的莫離說:“天地不盡兩重,道路不盡九條,只要敢取,連日月也可抓在手裡。”

  也就是在這時,斥候帶回來了王彥章率軍來攻的消息。李從璟不敢大意,連忙和郭崇韜商議對策。

  這位在原本歷史上,只用了短短數月時間便攻滅了蜀國,滅國如探囊取物的軍事大家,此時皺著眉頭沉聲道:“兵城剛剛修築起來,沙土疏鬆,還沒來得及加固,各種守城器械也還沒有佈置到位,此時我們腳下這座要塞,還是徒有其表,如紙糊老虎而已,要是被王彥章猛攻,必定城毀人亡。從璟,如此情景,你可有對策?”

  李從璟如何能不知郭崇韜心意,他道:“從璟領百戰軍前來助陣,防備的就是王彥章提前發現蹊蹺,率軍來攻打,如今事情果然如此,正是我百戰軍用武之時。兄不必擔憂,你只管在後方加固城池便是,弟自率軍前行,去攔截王彥章。”

  郭崇韜也是這個意思,見李從璟說了出來,也不矯情,拉著他的手正色道:“王彥章百戰名將,不可小覷,兄素知你英勇,百戰軍能戰,但兄豈忍你獨自前去迎敵?加固城池之事,交給工匠便是,兄與你同行,正好你我兄弟同心,一起會一會這王鐵槍。”

  郭崇韜說的是實話,有他在一旁看著,幫忙排兵佈陣,對戰王彥章李從璟也更有把握一些,畢竟王鐵槍是梁朝第一將,李從璟雖然自信甚至有些自負,可不蠢,還沒狂妄到以為自己天下無敵的地步,當下道:“好,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王彥章已經率大軍趕了過來,李從璟和郭崇韜沒多少時間謀劃什麼,兩人當下領著兩萬百戰軍,出城數裡,擺開陣勢。大軍左手黃河,右手博州,規規矩矩佈置成一個大方陣。

  俗話說人一滿萬,無邊無際,何況是大軍之陣,士卒間本就有嚴格的間隙,這會兒擺出來,陣勢更是壯觀。兩萬人為大方陣,每一指揮為小方陣,四十個五百人的小方陣組成整體大陣,占地好幾裡。

  等百戰軍陣勢擺開,王彥章也到了。百戰軍陣勢不小,梁軍陣勢擺開就更嚇人,僅是占地面積,就是百戰軍的兩三倍,這意味著梁軍起碼來了五六萬人,看起來就挺能唬人。

  “素聞王彥章善用兵,如今觀之不假。”百戰軍軍陣後方一座巨大的望樓上,郭崇韜輕贊了一句,手指著黃河,對李從璟道,“從璟你且看,王彥章在河面上擺開了十幾艘巨艦,橫亙河道,氣勢浩蕩,這是斷我援兵之舉。大戰未開,而先慮進退左右者,名將風采也。”

  郭崇韜雖然讚歎,卻也僅此而已,並未生出什麼怯意和服氣之色來,可見他也是個有傲氣和爭雄之心的,李從璟輕聲笑道:“王彥章一方面重兵壓城,一方面隔絕我們的援軍,這是想一口吃下我們了。”

  “正是如此。”郭崇韜點頭。他這話剛說完,就看見對面的梁軍陣中大旗橫飛,騎兵賓士,繼而號角聲響起——這,意味著梁軍要進攻了。

  王彥章馬不停蹄趕過來,話不多說一句,腳不多停一刻,站好了便開始進攻,一方面說明王彥章想要抓緊時間,在李存勖趕到之前破城,另一方面,也說明梁軍戰力彪悍。

  百戰軍軍陣中,孟平所部三千人位於正中最前,左右分別是李紹城和蒙三所部,前者兵精將銳,後者英勇敢戰,是大軍核心所在。三千君子都皆盡馬軍,分佈兩翼,策應各方。陳青林的兩千河陽軍,在左翼,其他所部各在陣中。整個大陣佈置,並無高深之處,突出戰力,保證彈性,各方協調而已。

  李從璟所在望樓高達十餘丈,整個戰場局勢一覽無餘,也正因此,郭崇韜才能看見黃河上的梁軍巨艦,而梁軍陣中,望樓也搭建起來,不消說,王彥章此時也在望樓上指揮大軍作戰。

  當此之時,梁朝,國富民眾,沃野千里,天下國力最盛之王朝,沒有之一。大唐,名承李唐,意欲繼承天下正統,而一統天下者,最英勇善戰之邦,也沒有之一。

  王彥章,當世名將,戎馬一生,名聞天下,時至今日,兵鋒所到之處,庸將不戰自潰,尋常將領一戰便敗,為梁朝最強之軍帥,沒有之一。李從璟,大唐後起之秀,一年前天下不知有此人,半年前依舊是名不見經傳,而如今,說他是未來之星,無人有疑,乃大唐年輕一輩最強之將,亦沒有之一。

  河上樑軍,梁朝數十萬大軍中最精銳力量之所在,經營河上多年,一草一木瞭若指掌,常有北上征戰之舉,與唐軍交戰如家常便飯,一年前,兵鋒直到魏州城下,百戰老卒遍佈軍中。百戰軍,新軍,一年之內,成軍於淇門,立威於懷州,揚名于孟州,軍中精銳無不六科嫺熟,技藝非凡,數次大戰,勇悍敢戰之威名,無人敢否認。

  唐梁大戰,精銳陷於陣前。李從璟和王彥章的初次交鋒,便是面對面的正面硬撼,沒有半點兒花哨,所比拼者,唯“戰力”二字。決定戰場局勢者,亦只有六個字:強則勝,弱則亡。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5

第166章 兩軍交戰氣勢隆,陣內陣外人心切(一)

  號角聲重,鼓聲起,若雨落烏啼,響徹天地。滔滔黃河之水,浪花席捲東去,濤聲依舊,魚躍艦停。昊天遼闊,蒼茫大地,一方水土戰事急。

  梁軍五六萬人鐵甲森森的大陣之中,分出無數個小方陣,匯成一條銀代,狀若一條巨蟒,踏著隆隆的腳步聲,向幾裡之外的百戰軍緩緩開赴過來,這便是梁軍先鋒了。李從璟在望樓上,看見梁軍那軍陣,便知這先鋒梁軍不下萬人。

  郭崇韜看向李從璟。

  李從璟才是百戰軍軍帥,這作戰的指令,只能出自他手。

  他身旁,一身白衫的莫離束扇而立,目光深深,不言語半分。這時,也向李從璟看來。周邊傳令兵,旗手,鼓手,都在靜待他的號令。便是這望樓前,軍陣肅然的兩萬熱血將士,也在等待他的衝殺令,而後定進退,搏富貴,決生死。

  兩萬人加在一起,分量夠不夠重?雙方七八萬人的重量,壓在肩上,夠不夠讓人熱血沸騰?由此觀之,唐梁兩國的命運,千百萬百姓的生存走向,落在心中,夠不夠支撐起一個男兒志向?

  明光甲在午時熾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鐵甲下的身軀裡,流淌著怎樣的血液,又包裹著一顆怎樣的心。這個目光深邃,面色冷峻,身若標槍,一動不動的年輕人,在此刻此刻,是否感受到了他使命的厚重。

  風卷起他黑色披風一角,劇烈而微小的顫動著。

  李從璟驀然抬起頭,以一貫平靜而充滿炙熱的嗓音,下達了他在這場戰鬥的第一個作戰指令:“傳令,孟平出陣中,李紹城出左翼,蒙三出右翼,迎戰敵軍!”

  凝滯的空氣,沉重的氣氛,仿佛已經靜默了千百日之久,而隨著他這一聲軍令,這一份並不如何奇特,甚至是平淡的軍令,而為之一鬆。

  驟然間,令旗揮舞,鼓聲隆隆,傳令兵騎馬而上,賓士而令:“軍帥傳令:孟平出陣中,李紹城出左翼,蒙三出右翼,迎戰敵軍!”

  塵土隨戰馬而漫捲飛揚,在地平線上延伸出去,恍若一支離弦的利箭,帶著軍令,奔向前方,直達陣中。時間並未流逝太多,而等待已經太久的大軍,終於開始動了。整個大陣的前半部分,緩緩分離出去,碾向陣前。野草在軍靴下化為碎屑,塵土在腳步聲中飛揚,如煙如霧,不及半裡,而近萬百戰軍的將士身影,已經裹在揚塵中。

  在這一片茫茫的細塵中,甲兵反射出的森森寒光,由點成線,由線及面,別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這是廝殺前的畫卷,在生命流逝前,裝點這片註定要成為墳地的戰場。

  李從璟靜靜看著兩軍方陣由遠及近,一步一步縮短著彼此間的距離,一步一步靠得近了。在他們中間的空間,仿佛被擠壓的海綿,已經變形,空氣中蒸騰著看不見的熱流,嫋嫋升空。

  他的心跳,也隨之加快了。

  終於,溫和的面紗被撕碎,不急不緩的呼吸被爆開。首先沸騰起來的,是幾十面高架戰鼓。鼓聲如雷,震徹心扉,轟然炸響,奪人魂魄,仿佛要將這雲霄都震下來一般。置身其中的將士們,還來不及平復心跳,就驟然間聽到如潮似浪一般,猛然響起的喊殺聲,迎面而來,混若要將人撲倒在地,一口吞下。

  兩軍方陣中的過萬步卒將士,嘶吼著開始了衝鋒的步伐。喊殺聲和腳步聲混合在一起,交織成一首金戈鐵馬的樂章,闖進眾人的耳朵,又闖進眾人的心臟,讓人不能更加清晰的感受到它的力量。

  力量,動人心魄的力量!戰場上沒有膽小者,膽小者受不了這種力量的衝擊,就會涕泗橫流,肝膽欲裂。

  殺戮,慘絕人寰的殺戮!兩個方陣,在照面之前,就從陣中飛出數千支鐵箭組成的蒼茫箭雨,在空中滑過一道完整的弧線,帶著將士們的殺意,狠狠撞進敵軍陣中。

  鐵箭擊打在軍士身上的甲胄上,發出一陣乒乓作響的交接聲,這聲音如雨幕一般撲面而來,令人牙酸。一片喊殺聲中,兩軍陣中各出現點點不成規則的零星空白,讓整個軍陣看上去像是一個篩子。而這種空白,兀一出現,即刻便被後面的軍士填上,使得兩個軍陣,又恢復如初的模樣。

  李從璟看到,兩頭巨獸,終於撞在一起。頓時,兵器交接的聲音,由一個個將士手中,彙集起來,形成一道巨大的音符,鑽進了他的耳朵裡。

  步卒軍陣交戰,不同於騎兵,起初並不會相互穿插而過,最前線的將士面對面撞在一起,只有斬殺對方,才有可能踏進敵方陣中。前線死,而後線戰,直到穩定陣腳。

  雙方各二十個小方陣,就這樣在一條線上,開始貼身肉搏。從李從璟的視角望過去,可以清晰看見,那接戰的地方,迅速出現了一條黑色的線,堆在地上——那是軍士的屍體。而屍體中流出的血,則在其後彙集成一條鮮紅的線,染紅了土地,分外醒目。

  世間交戰方法有許多種,對戰力不同部屬的安排也不一樣,而今日李從璟和王彥章的交戰,無疑在一開始就派上了精銳力量,進行面對面的殊死較量。王彥章破敵心切,上來就要用精銳撕裂陣型,突破百戰軍;而對於李從璟來說,此番與王彥章交戰,首戰情勢如何,對士氣至關重要,因而也沒有半點保留,直接掏了家底。

  雙方接陣之後,都死死咬著對方,不肯後退一步,拼命想往前進,誰也沒有保留力氣,誰也不服誰,因而戰況分外慘烈。要我後退,問我手中刀,要破我陣,踩著我的屍體,這就是眼下廝殺場景的真實寫照。

  李從璟扶著木欄,眼神盯著交戰的地方,沒挪動半分。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呼吸粗重,這已經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狀態。但是毫無疑問,他很緊張。這沒什麼丟人的,面對幾萬人廝殺的場面,面對生死之戰,沒有人能混若無事。區別只在於,是不是夠在乎,能緩解或者說壓制多少緊張心境。

  在李從璟身旁,郭崇韜和莫離,同樣氣息短促。他們看重這場戰爭的結果,誰也不比誰更有面對如此大戰的經驗,緊張只在程度上有區別,不在有無上有不同。

  投入戰陣的近萬百戰軍中,孟平所部是關鍵所在,他們最精銳,因而也面對最瘋狂最彪悍的對手。在他麾下的三千人中,有千余是百戰軍在淇門的老卒,他們是百戰軍真正的根本所在,戰力強,敢爭先,能凝力,複又忠勇。此時,孟平身在三千人組成的六個軍陣中央,在馬上觀察形勢,指揮戰鬥,那是前線的前線。

  在孟平這一部分的戰陣中,三個指揮在前,三個指揮在後,形成一個矩形方陣。他們跟旁邊的李紹城和蒙三一起,組成最先出戰的萬人大陣。前三個指揮中,又以當先三個百人都戰況最為慘烈。最先接觸肉搏時,大盾兵在前,而長槍兵緊隨其後,盾擋槍,槍救盾,刀複救槍,盾複救刀,這便是戰陣搏殺之法。

  最開始的猛烈接觸,衝擊力最為狠決,上來就是幾條線的將士紛紛死亡,萬人交戰中,幾個百人都沒片刻就全部報銷,你殺我我殺你,拉一個墊背不虧,殺兩個算賺。後面的將士踩著同袍的屍體繼續向前,斬出自己手中的刀槍,在這樣的大戰中,大部分軍士都只能揮出一擊。

  決定第一線將士勝負的,甲厚兵利而已。

  待戰陣稍稍穩定之後,傷亡速度便有所回落,雙方接觸的陣線上,搏殺變得有序。這時候廝殺的將士,比拼的除了甲胄是否堅固,兵器是否銳利外,更重要的是拼戰陣協作和搏殺技藝,最終的落腳點,又是比拼士氣,比誰更不怕死。

  所以但凡驍勇善戰者,一往無前,殺人有效,不惜性命。在如此密集浩大的戰陣中,個人武藝的確無法逆天,也無法左右戰局,但卻可以左右自己的生死,哪怕只是延後片刻。但若所有將士都能將自己的死亡延後,哪怕只是幾個呼吸的時間,彙集起來,就是巨大的傷亡比優勢。所以戰陣沒有個人武藝,但有將士素質。而數萬人的大戰,實則是一件精細活。

  練兵,練得就是這個。

  孟平見戰陣穩定下來,立即揮手招來傳令兵,一臉殺氣,“讓陷陣都上!”

  相比於“隔岸觀火”的李從璟郭崇韜等人,孟平身在陣中,直接參與前線調度廝殺,在一片轟鳴如雨的戰陣喧囂中,他的緊張反而沒有多少,更多的是心緒激蕩。

  孟平將令下達之後,前三個指揮的戰陣有所變化,原本只是安靜呆在陣中的三個百人都,邁步上前,而他們前面的將士後退,最終換下了在第一線拼殺的同袍。

  這三個百人都,個個人高馬大,身材魁梧,人皆披重甲,手持大陌刀,如同山巒一般,兀一出現在戰陣前線,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力。他們如同一頭頭煞氣騰騰的蠻牛,毫不講理,殺入戰陣就是舉刀劈斬而下。不需要此刻去注意,就能看到,他們連邁出的步伐都在同一時間落下,步子大小都一模一樣,如同尺規丈量過一般。

  孟平麾下三千將士,百戰軍精銳所在,分量如同君子都。而這三百陷陣都,又是這三千人中的精銳。

  馬背上孟平嘴角微揚,低聲喃喃道:“我孟平領軍,三千虎賁三百殺神,必不輸君子都!”

  陷陣都呼喝間,氣重如天塌。

  陌刀劈斬而下,從頭入從尾出,敵軍成兩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5

第167章 兩軍交戰氣勢隆,陣內陣外人心切(二)

  一名梁軍舉起長槍格擋,卻被一名陷陣都銳士以陌刀斬斷了搶杆,刀勢不減,繼續斬進梁軍身體,將其從中間開為兩半,頓時五臟六腑合著鮮血湧了出來,流了一地。

  遇盾開盾,遇刀斷刀,遇甲破甲。

  三百名陷陣都將士,踩著重重的步子一步步前行,就如同三百隻洪荒猛獸,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陌刀舉起、劈下,大刀重若千鈞,又被灌之以將士們的百石之力,他們面前的梁軍,在這一刀之威下無論身死還是重傷,就沒有一個軀體完整的。

  碎髒碎腑和斷肢殘骸零落成泥,殘敗的花瓣一般落在地上,被這些重甲大刀的勇士踩在腳底,瞬間沒了樣子。場面分外血腥而極度殘酷,震撼人心,便是百戰老卒見了這一幕,都忍不住膽寒。

  一名梁軍不怕死,拼命一刀砍在一名陷陣都軍士的胸甲上,而那位陷陣都軍士,僅是身子稍頓,腳步都沒有挪動半分,他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手中的陌刀更是繼續斬下,將那驚駭不已的梁軍了結了性命。而他方才中刀的地方,僅是破了一層外甲,內甲完好無損。

  面對這樣一群鐵甲殺神,梁軍悲哀的發現,他們殺又殺不死,擋又擋不住,由是無不大駭。片刻之後,線上樑軍驚懼後撤,軍陣稍亂,而陷陣都銳士跟步殺上,擴大戰果,由此梁軍一陣騷亂。

  仗著這三百陷陣都銳士的殺神之威,孟平所部三千人得以闖進梁軍陣中。一人立功,旁人努力,士氣漸長,戰力逐升,戰陣從一開始就呈現出的平衡局勢,在這一刻被稍稍打破。三千將士,開始高歌凱進。

  望樓上,瞧見這一幕的郭崇韜,指著三百陷陣都所在的位置,蔚然讚歎:“從璟,你麾下將士精銳,兄早已知曉,而這三都將士之銳利,兄鮮有聞也,果真是虎狼之士!”

  在郭崇韜身後,他麾下的一員山羊胡幕僚喜上眉梢,讚歎道:“且看有如此虎狼,我大軍已現大勝之勢,照此下去,不及一個時辰,梁軍就要潰敗了!”說著向李從璟一拱手,“李將軍大才,部屬皆英雄,真乃國之棟樑,佩服佩服!”

  李從璟擺擺手,不作言語。

  倒是莫離道用摺扇敲打著手心道:“戰陣之事,此消彼長,以小陣之勢而匯成大陣之勢,取勝之道。為將者,知進知退,既要能破陣,也要能防止敵軍破陣。王彥章者,名將也。偌大一個戰陣,不會一點手段都沒有,連這點情況都不能應對,而讓我等如此輕易得逞。”

  那位山羊胡幕僚聞言稍愕,旋即轉念一想,莫離的話似乎有些道理,不過如此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讓他不能接受,遂道:“先生未免太高看王彥章了吧?”

  莫離懶得理會他。

  李從璟不想太拂了人家的面子,出聲道:“王彥章軍中有殺器,這一點毋庸置疑,關鍵就看他什麼時候拿出來了。”說到這,停了一會兒,歎道:“孟平到底還是衝動了些。”

  說王彥章軍中有佈置,山羊胡幕僚能夠接受,但李從璟緣何歎息孟平衝動了些?

  “李將軍此言何意?”那幕僚不解,於是問道。

  李從璟手指著兩軍交戰的軍陣,用低緩的語氣道:“兩軍初接,剛經過第一輪猛烈衝撞,堪堪穩定下來,戰事進行尚不到半個時辰。當此之時,兩軍軍陣,先力未盡,後力未發,譬如勁弩,射出之箭方才飛出十步,其勢還未彰顯,後勁強大。陷陣銳士,本應放在兩軍戰事膠著,而將士戰力將盡未盡之時,驟然殺出,以摧枯拉朽之力,如擊垂垂老矣之人,力求一擊斃命,而奠定勝局。而眼下陷陣銳士發力過早,梁軍精力正是旺盛之時,一旦其抗住陷陣銳士猛攻,則三百人陷於萬人之中,如牛入泥潭,有死無生。”

  那幕僚聽得目瞪口呆,張大了嘴不知道該說什麼。郭崇韜聞言,看向李從璟的眼神也分外明亮,甚至浮現出欽佩之色來。有這樣一份眼力,而又不被眼前大好局勢所蒙蔽,在勝勢之時猶能頭腦清醒,殊為難得。

  “這還不是最危險之境。”莫離接過李從璟的話頭,說出了自己的擔憂,“若是在陷陣銳士氣力耗盡之時,而梁軍陣中猛士出,給予陷陣將士迎頭痛擊,那便極為麻煩。三都陷陣士,如今已成孟平所部三千人之靈魂,一旦他們支持不住,開始後退,或者敗亡,那麼孟平所部三千將士,必定潰敗。到時梁軍趁勢反擊,則大軍形勢危矣!”

  “這……這……”一聽李從璟和莫離越說越嚇人,山羊胡幕僚頓時有些驚慌,不知所措。不是他不頂事,而是照他們這麼一分析,局面真有可能照此發展,到那時,那就是大軍大敗之局了。

  郭崇韜看了莫離一眼,對他的看法,郭崇韜也是暗自點頭。一時心中升起一股異樣感覺:李從璟本已是名將之星,身邊又有如此賢士輔佐,未來成就……恐怕不可限量。

  “眼下危局至此,我等如之奈何?”郭崇韜想了想,問李從璟。

  “也不能說真有多大危局。”李從璟忽而笑了笑,見郭崇韜眼露疑問,細心為他解說,“方才所言,只是最壞的情況罷了。孟平並非魯莽之人,也並非沒讀過兵書打過仗的,如此常識性錯誤不至於在這個時候犯下,他此舉應該有他自己的打算。”

  “哦?情勢若此,孟將軍還能如何?”

  李從璟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信得過他。”

  郭崇韜有些詫異,隨即又有些懷疑,問:“如何能如此信得過?”

  李從璟淡淡一笑,看向戰陣之處,那是孟平正在力戰的地方,輕聲道:“因為,他是我帶出來的將軍。”

  ……

  大半年之前,剛剛出鎮淇門、編練百戰軍的李從璟,一封書信送到晉陽,孟平和莫離章子雲兩人,便手持這封書信,離開家鄉,孑然一身,毅然決然踏上了南下的路。三人在神仙山外見到李從璟,當晚在軍帳秉燭議事時,孟平就知道,他此生要跟隨公子南征北戰,也註定了要以戰場為家,戎馬一生。

  孟平並不懼怕戰爭,亦不排斥戰爭,相反,與天生戰士的李從璟類似,他很適應戰場的日子。然而,這都不是他長久以來孜孜不倦研究兵事,並且一次次力戰並立功的根本原因。

  與莫離出生晉王富紳之家不同,孟平家世貧寒,居漏風之室,著破舊之衣,吃糟糠之食。在晉王那座輝煌的大城池中,他家所在的小巷弄,逼仄陰暗,四季都有不知名的惡臭發出,一旦遇著陰雨天,便泥濘難行,屋中都要蓄上幾汪雨水。

  他是千千萬萬個卑微大眾中,極為普通的一員,像一隻螞蟻一樣不被人拿正眼看,伏地默默生存。

  一切的改變,都源自那個人,源自一次不經意的見面。孟平的父親是李府的一個普通僕役,一日天下大雨,他小小的身子跑了小半個晉陽城,來為父親送傘。但他卻不敢踏進那座高門大第,更不敢敲響那座朱門,他只能靜靜站在門外,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默默等候。

  那是李府的一座後門。

  就在孟平癡癡凝望那扇門的時候,門開了。裡面走出來一個年級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襲青衫。孟平呆呆的望著那個人,就像看到了天上的仙童。然後那個明明不到十歲,卻格外老氣橫秋的少年,看著他很驚異的說了一句:“如此大雨,你緣何孤立雨中?快進來避一避。”

  那天那刻,畏畏縮縮踏進門檻的孟平,不會想到他這一避,就避了十年。

  他只記得次日,他父親笑容誇張的跑回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兜不住滿臉的喜色,手舞足蹈對他說:“兒子你得彩了!公子看上你了,要你去給他當伴讀,夫人已經同意了!哈哈,我老孟家要發財了!”

  那天孟平還不知道,給公子當伴讀是個什麼差事,也不知道這件事跟發財有什麼關係。

  但不久,他就知道了。他們家搬離了小巷弄,住進了李府,而他也有了自己單獨的居處,從此錦衣玉食,高車怒馬,富貴人前。這一切,都只因那個少年跟對他百依百順的夫人說了一句:“孩兒的伴讀,都是兒之兄弟,要跟兒一樣的待遇!”

  從古至今,無人如此。

  因了那個少年,孟平得以習得一身武藝,能夠立足於亂世,更是讀過不少詩書,讓他父親能有機會拍著胸膛,自豪的對身邊人誇耀說,咱老孟家也出了一個讀書人!

  ……

  孟平的目光落在陷陣都銳士拼殺的身影上。

  陷陣都之前,梁軍潰不成形。

  馬背上,目光銳利的孟平看著梁軍軍陣,暗自冷笑:還不肯翻底牌麼?

  梁軍後勁大不大,孟平不關心,他要的就是以陷陣都帶著三千步卒殺上去,一戰打退他們。兀一接戰,便用全力,不死則生。而孟平,對自己的部屬有把握。

  他之所以交戰之初就派出陷陣都,如李從璟所料,並非是不懂戰陣之道,而是另有打算。他的打算也很簡單,歸結起來就四個字:迅速破敵!

  唯獨如此,軍力劣勢的百戰軍才能勝了王彥章。要是耗下去,兩萬人如何耗得過五六萬人?

  孟平知道既然他戰陣裡能有陷陣都,梁軍戰陣裡極可能也有,但他依然令陷陣都先戰,目的就是迅速攻破梁軍防線,進入梁軍陣中,以一邊倒的優勢殺戮瓦解梁軍士氣。達到這個目的之後,就不怕梁軍不先將那致命後手先派出來對付陷陣都,若不如此,梁軍軍陣就破了。

  在孟平思慮間,梁軍軍陣終於承受不住,開始有了變化。

  幾群重甲重刀的重步卒,出梁軍軍陣,迎上陷陣都,與他們正面較量上。對方的衣甲兵器,與陷陣都幾乎無二,軍士也是個個牛高馬大,儼然陷陣都的兄弟版。如此,兩方人馬棋逢對手,一接觸就陷入苦戰。

  這兩方人馬,打鬥起來,場面極為震撼,就如同一個個鐵人互砍。

  而陷陣都因為先發力,所以勢必拼不過梁軍後發力的銳士。

  孟平嘴角溢出一絲笑意,在似火的驕陽下格外陽光,他跳下戰馬,從身旁一位軍士手中接過長矛,向前一引,對早已待命許久的一群將士下令道:“攻!”

  孟平親上廝殺第一線。

  陷陣都敗梁軍,梁軍士氣已低,而他自己敗梁軍銳士,則梁軍士氣有望瓦解。積小勝成大勝,步步生蓮,這就是孟平的策略。

  孟平記得李從璟對他說過:行軍打仗,不是你沖過來砍我,我沖過去砍你那麼簡單,兵者以計為先。該算計的時候要能算計,該打硬仗的時候要能打硬仗,若能將兩者密切結合起來應用,則通兵法正奇之道之精髓,善莫大焉。

  孟平記住了李從璟這句話,因此有此番舉措。

  從戰陣中沖向梁軍銳士之前,孟平回頭望了一眼陣後望樓。

  那裡,李從璟的身影依稀可見。

  公子……百戰軍將士說,向前;君子都將士說,破陣;何小福臨死時大喊,不墜軍帥威風。

  公子,孟平從不敢與你稱兄弟……但求,為你牽馬墜蹬,掃蕩不平!

  他提起長矛,昂然沖向那些甲胄森森的梁軍銳士!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5

第168章 兩軍交戰氣勢隆,陣內陣外人心切(三)

  對於重步兵而言,咽喉是他們全身上下唯一讓敵方有機可乘的部位,然而這個部位是如此之小,位置是如此刁鑽,廝殺將士莫不時時處在猛烈運動之中,面對重步兵森然的陌刀,要將手中兵刃準確送進對方的咽喉,難如登天。

  陷陣都衝殺出來之後,破梁軍陣線如撕白紙,而梁軍莫能奈何,最終只能派出同為重步兵的銳士相抗衡。這就足以表明,重步兵是重器,尋常之士莫能與之敵。

  而沖向梁軍重步兵的孟平,要做的事,就是斬殺這些重步兵。

  他身後的眾將士,並無太多異樣裝備,手持之物,無非長矛而已。硬要說出一些不同,便是他們手中的長矛,通體用精鐵打造,而非使用木質長杆,長度也要更長一些。所以這些只能稱之為矛,而不能稱之為槍。

  孟平身後,三百人而已。

  這三百人,比起個個身高七八尺的重步兵,要矮上不少,這讓他們看起來絲毫不顯眼。因為不顯眼,他們鋒芒內斂,因為不顯眼,他們可為奇兵。

  這三百人,孟平命之為橫沖都。

  橫沖都,此名曾今代表著一支精銳部隊,他們跟隨他們的主將,縱橫沙場,立下赫赫戰功,少有敗績,是讓對手聞風喪膽的存在。但時過境遷,歲月流逝,這支軍隊早已經堙沒在亂世的潮流中,不見塵埃。

  而今,孟平身後的三百將士,名為橫沖都。

  那一日,李從璟帶著三百支剛剛鑄造好的長矛,對孟平說,以此三百長矛,建一支橫沖都。

  橫沖都早已組建,嚴加訓練,寒芒如鐵,只是從未拿出來一用,而今日,便是橫沖都出世之戰。

  “殺,一鼓作氣,破梁軍!”出陷陣都身側,孟平長矛向前。

  橫沖都三百將士,從他身旁群狼一般沖出,露出銳利的爪牙,撲向他們面前的獵物。三百將士,分成六十個小隊,以伍為單位,看准一個梁軍重步兵,便從不同角度,同時刺出長矛。

  一名梁軍重步兵,眼見一支長矛刺過來,眼露慣有的不屑,看也不看,一刀斬下。長矛輕快,陌刀沉重,在他陌刀斬下之前,長矛已經刺進他的腹甲。然而不出這名梁軍意料,長矛只是勉強透甲,根本就不能對他造成多大傷害,而他手中的陌刀,雖然慢了半拍,卻能後發制人。

  一絲獰笑掛上臉龐,梁軍手中陌刀已經到了那名橫沖都將士腦袋上,他知道自己這一刀的威力,所以他腦海中已能想見對方在自己這一刀下,被開膛破肚的場景。但是不等他手中陌刀落下,一股鑽心的疼痛,突然從他雙腳上傳來,他慘叫一聲,低頭去看,就發現兩名唐軍將兩根長矛,刺進自己的腳背,將自己的雙腳,狠狠釘在了地上。

  瞳孔中浮現出一絲惶恐,卻無法挪動半分,這名梁軍重步兵驚懼的抬起頭,就看到一支長矛,迅速在自己眼中放大。隨後,咽喉一痛,他就感覺自己全身沒了力氣。那支長矛,已經貫穿了他的咽喉。而他落下的陌刀,已經被一支長矛擋在了半空。

  一切說來話長,其實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生。

  氣力如洪水一般泄走,疲倦若潮水一般湧來,這名梁軍重步兵眼前一陣發黑,身子晃了晃。倒下之前,他看到他身旁一名同袍,被三支長矛刺透了上身,如被三支手架住,而第四支長矛,在他的尖叫聲中,準確送進了他的喉嚨。

  他倒下了。他從沒想過,他會就這麼倒下。從作為一個重步兵的那一日開始,就意味自己到了戰場上,必定所向披靡,眼前無能與己相抗之敵,只有他殺別人的份,沒有別人殺他的機會。現在,他知道他錯了。但是可惜,他從沒有機會再改正這個錯誤。

  三百橫沖都沖到陣前交戰線上,並不與梁軍重步兵單兵作戰,而是一伍對戰一個,在陷陣都的幫襯下,以幾支長矛封鎖對方進攻路線,制住對方軀體,而後迅速將一支支長矛,送進一個個敵軍咽喉。

  這樣的戰術,並無無源之水。

  孟平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左右看了一眼戰局,見形勢發展如自己預料,心頭大慰,不由得想起當日百戰軍初克懷州後,李從璟指著城下那群從藏兵洞裡出來,手持大斧,身著數層鐵甲,給百戰軍造成很大傷亡的梁軍死士屍體,對他和諸位將領說:“如此銳士,若用於戰陣之中,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謂鐵甲壁壘一般的戰陣,在其面前也不過一層薄紗,撕之則碎。倘若日後我等於戰陣中,遇見如此猛士,何以應對?”

  孟平記得自己當時笑著隨口道:“今日如何破之,來日便如何應對。”

  往日之法,今日之鑒。如是,有李從璟交給他三百鐵矛,如是,有橫沖都當下之戰。

  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謀士之能;未雨綢繆,廟算無遺,主帥之責。所謂前車之鑒後事之師,莫過於此。

  在百戰軍整編之後,開赴河上戰場時,孟平曾懊惱於己部麾下沒有馬軍,而稍有不平氣。當日,李從璟鄭重告之,“中軍與君子都,百戰軍精銳之所在,戰場取勝,攻城拔寨,無不賴之以為利刃。今,君子都為馬軍,可百里奔襲,以作奇兵,或可遊刃戰場,策應各方。當此之時,陷陣之卒,克城之軍,皆賴你部步卒,無你部正面迎敵,所謂奇襲也好,策應也罷,俱為無根之木。分工明確,各自專業,方能使己部發揮最大之力。中軍與君子都如是。你當謹記我之用心,帶爾部破敵建功。”

  孟平呢喃道:“中軍為根,君子都為木……公子,其實你才是百戰軍之源,有你在,我等將士才是活水。但中軍破陣,孟平卻不會讓你失望。”

  戰事愈演愈烈。

  不時,橫沖都大破梁軍重步兵。

  孟平其部,再次攻入梁軍陣中。

  彼時,其已如尖刀,去勢甚遠。

  ……

  百戰軍陣後望樓。

  整個戰場局面,左右兩陣各自僵持不下,唯獨中陣,孟平所部如領頭之羊,已經突入梁軍陣中三五十步,殺得當面梁軍陣腳大亂。整個百戰軍萬人大陣,在此時看來,猶如一個凸字。

  至此,百戰軍方有攻克敵陣之勢。

  “中陣所部,的確精銳,主將也是一員良才,觀他之所行,既能臨敵出謀,更兼驍勇善戰,實在難得。”郭崇韜有些感慨,他看著李從璟心想:師弟啊師弟,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傢伙?怎麼在你身邊,既不乏莫離這樣的賢才,又不缺能在陣中能進退有度,為你破陣建功的智勇之將?

  李從璟不知郭崇韜心中所想,驕陽下盯著戰場看了這麼久,眼睛不免疲乏,略微收回目光,對郭崇韜道:“戰場取勝之道,不僅要主帥調度有方,指揮有序,真到了戰陣上拼命的時候,更需要麾下部將勇武兼備,識形勢,知進退。畢竟交戰之時,主帥不能對每個部將耳提面令,而戰陣情況,雖置身其外能有大局觀,但微小之別,還是部將看的更清楚,這就需要他們自己根據局勢做出判斷,決定部屬戰法了。”

  他心想:我在百戰軍中推行文化教育,讓將領識字明理,更讓他們通讀兵法,時常演練,這其中投入何其巨大。你以為我真是吃飽了撐著,沒事發神經逗自己玩?

  郭崇韜也不知李從璟心中的念頭,撫著鬍鬚點頭道:“帥明,將強,戰陣中有基層將官充當骨幹,這的確是一支理想的軍隊。”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反之,兵強強一個,將強強一軍。如是而已。”李從璟不想郭崇韜太當面誇讚自己,這會讓他有些不好意思,至於背後他怎麼高看自己,李從璟都是不會介意的,這會兒如實說道。

  “看,王彥章有動作了。”在郭崇韜和李從璟對話的時候,莫離指著梁軍主陣出聲道。

  交戰的戰場上,梁軍已現敗象,王彥章理應做出應對,這倒是不出眾人預料。

  李從璟等人舉目去看,就見數裡外茫茫一片的梁軍大陣中,平靜了許久的軍陣終於有了變化。步卒大陣中直接分出前面一段出來,向戰場開進,規模大約在二十個指揮左右。

  李從璟神色肅然,卻沒有著急調兵應對,而是沉住氣,要看這一萬人的目的究竟何在。

  這個梁軍大陣出來之後,迅速前進,卻不是單純加厚戰場上的梁軍軍陣,而是在半道分為兩路,如同兩條河流,行向兩翼,從兩方迂回趕向戰場。

  “梁軍這是要迂回包圍!”郭崇韜的那位山羊胡幕僚立即看出王彥章的意圖,這時候出聲示警,說完看著李從璟,要他快些拿主意。

  “彼增則我增,我增則彼增,但梁軍人數數倍於我,如此下去,最後還是要被包圍。”李從璟臉色不善,思索對策。

  莫離難得的沉著臉,出聲道:“王彥章之所以每次只派萬人出陣,擺明瞭就是要牢牢咬住我們的有限軍力。若是我們派出去的人少了,則可能被敗,若是派出去的人多,則被他牽制了軍力,眼下局勢如是。王彥章這是明顯要仗著人多欺負人少!”

  郭崇韜無奈道:“如非如此,他何必要與我等在此陣戰。”

  “眼下,該當如何?”李從璟有些猶豫,看向郭崇韜這根老油條,虛心的取經,“師兄何以教我?”

  郭崇韜稍事沉吟,便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眼下,孟將軍所部已現破陣之勢,於我等而言,只要保住這種勢頭,為他掃清旁騖,讓他專心向前即可。若是如此,孟將軍果真破陣,則大勝在我。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如此一來,尚有兩個難點。”郭崇韜十分嚴肅的看著李從璟,“其一,我等要以未投入戰場的萬人,去抵擋王彥章麾下數萬人;其二,孟將軍若破陣,則我等轉危為安,若是孟將軍沒有破陣,不需要敗也不需要占上風,只要沒徹底擊潰梁軍大陣,則我等有死無生。”

  李從璟沒有說話。他轉過身,望向戰場,久久不語。

  時間流逝,而梁軍援軍已現合圍之勢。

  有人大急,那山羊胡幕僚急切道:“該當如何,還請李將軍速拿主意!”

  李從璟不曾心浮氣躁,看著激戰正酣的戰場,道:“百戰軍自出淇門以來,每一戰都要面對數倍於己之敵,而對手更沒有一個庸碌之輩。先是李繼韜、董璋,後是朱銓周,再是戴思遠。多次大戰下來,我的將士死的死,傷的傷,無數人埋骨他鄉。他們之中,有的人我能叫出名字,有的人則見都不曾見過,但是他們卻因我的一條軍令,為我而戰死,拋妻舍子……”

  眾人不知李從璟為何說出這番話,一時都有些發愣。

  李從璟繼續看著戰場道:“亂世人早逝,戰爭總要死人,即便是為了求活,有時也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但我如何能不承認,他們是我送上黃泉的。很多時候我都會想,我來到這個時代,究竟意欲為何。建功立業,樂享榮華,權勢滔天?這些東西確實足夠誘人,但擁有了又如何,那就真是我來到這個時代的意義,就真是我活著的目的?”

  “李哥兒……”莫離怔怔看著李從璟,欲言又止,他發現此刻的李從璟很奇特,有些怪異,又有些吸引人。

  “我曾告訴郭威,我們百戰軍征戰沙場的目的,是為了以殺止殺,還天下一個太平——多麼美好的願望。”李從璟嘴角流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自勉,“老師曾說,人老了,才知道何為為國為民,年輕的時候只知道榮華富貴。我覺得不太對,人應該是站得位置夠高了,才會去想何為為國為民。”

  他轉過身,看向莫離,這位發小,這位自己的知己,問:“莫哥兒,你告訴我,人活著是為了什麼?百戰軍的存在是為了什麼?”

  莫離臉上沒有任何與輕鬆相關的神色,他想了想,反問:“作為百戰軍主帥,你該當如何?”

  “作為百戰軍主帥……”李從璟忽然猛的一抖披風,轉身看向戰場,氣色昂揚,“我要帶領我的將士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哪怕是他們中間有的人戰死了,我也要讓他們的死,能給他們的妻兒父老,帶來一屋,一衣,一食,一太平!”

  “李繼韜如何?董璋如何?戴思遠如何?”李從璟自問,對著戰場一揮手,“俱往矣。而今,王彥章又如何?”

  “百戰軍可以死人,將士可以飲血沙場。但是百戰軍不可以敗,將士家眷不可無衣無食!”李從璟一把拔出橫刀,喝令:“傳我帥令:彭祖山、吳鉤,各領本部,截殺梁軍援軍。傳令孟平:不勝,不歸!”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6

第169章 兩軍交戰氣勢隆,陣內陣外人心切(四)

  午後的日頭猶如一張胖嘟嘟的娃娃臉,散發出的光暈讓人乏得緊,夏日是一個充滿活力的時節,驕陽本該叫人覺得血氣沸騰才是,只不過這世間的景致,本沒有絕對的是是非非,是落在人眼裡,才有了萬千色彩。景本無心,是人有意。

  院中這顆大榆樹也不知是何時種下,厚沉的樹幹即將迎來它最枝繁葉茂的時候,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變成了千百星辰,落在青石板的地面,波光粼粼,像是情郎的眼。偶有微風吹佛樹梢,樹葉婆娑,婉如情郎溫柔的低語。

  紅妝素裹的任婉如依舊梳著她最鍾情的百合髻,捧了一本《詩經》坐在窗前靜靜讀著,悠忽間抬頭望向窗外,看見此情此景,晶瑩的眸子裡閃過恍惚的神色,一時間竟然呆在了那裡。

  陽光,榆樹,窗臺,女子,這幅素描淡勾的畫卷,在時空的河流中靜靜流淌著。

  任婉如念起前不久曾聽聞的一則趣事。聽說在遙遠的南方,青山綠水的深處,生長著一種細小的紅豆,當地少男少女常以此物互贈,作為彼此表白心意的媒介。傳聞前朝時一位年輕書生,上京趕考之前與心儀女子相別,長亭古道,女子不曾多言,只是以手帕包裹兩顆紅豆相送,以示願等君歸來。後來那位書生高中,留朝為官,卻無暇歸鄉,如此相隔三年。三年後,書生偶然間看到那兩顆已經乾癟的紅豆,想起古道上與自己相別的女子,毅然辭官歸鄉,與其長相廝守。

  任婉如抿了抿嘴唇。

  千百年來,一顆紅豆,也不知承接了多少相思。前朝有詩雲: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清風進窗,吹動她手中的書頁,書頁上的文字清晰可見: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陽光打在她身上,如同給她穿上了一層金裝。只是她眉眼間凝結的淡淡情思,仿若前世今生都化不開的解,看著叫人心疼。

  “紅豆,南國……君雖南下,只怕是也不會到能見著紅豆的地方吧。”任婉如輕輕呢喃了一聲,站起身來,將手中的書冊放在桌上。正準備抬腳離開,卻看到書頁在微風中翻卷,她正放反放了數次,依舊不能改變書頁飛卷。

  “清風不識字,何事亂翻書?”任婉如搖了搖頭,不再理會。邁步走開,重新到窗前佇立,凝神望向窗外。

  此院坐北朝南,她的目光朝向南方。

  妾之思,君可見?

  日日念,時時念,殷殷念,淡淡念……君行何時歸?

  小丫鬟惜玉提著裙擺跑進院門,隔著十來步看到窗前的任婉如,邊跑邊喊:“小姐,老爺回來說,王師在河上已和梁軍開戰啦!”

  跑到窗外,趴在窗戶上對任婉如道:“聽說公子的百戰軍也已經到了河上……”

  任婉如神色略有恍惚,隨即走出房門。對惜玉淡淡笑了笑,道:“公子已在河上征戰,我們去寺裡為他祈福,願佛祖保佑他沙場得勝,平安歸來。”

  惜玉重重一點頭,和任婉如離開小院,向開元寺而去。

  ……

  戰場形勢已經沸成了一鍋粥。

  廣袤無垠的寬闊平地上,百戰軍主陣和梁軍主陣相隔數裡,在兩者之間的中間地帶,是最先投入戰場的雙方各一萬人馬,戰到此時,平地上已經狼藉一片,屍體兵器旗幟掉了一地,鮮血彙集成流,在將士腳下流淌。雙方死傷早已過千,而還活著的戰士,就在這片屍堆上繼續拼殺,與猛獸無異。

  在這片中間戰場兩翼,是王彥章派出的後續萬人軍陣,李從璟以彭祖山和吳鉤帶部迎之,如今早已拼殺在一處。整個戰場,以先開戰的兩萬人為主戰場,但就是主戰場兩翼的軍陣,因為一個包圍心急,一個抵擋心切,戰線拉得卻是比主戰場還要長,廝殺的慘烈程度絲毫不讓,傷亡來得更快。交戰的線上,血肉橫飛,嘶吼震天,甲兵碰撞的聲音擾亂人耳。也因此,兩翼戰場雖然後參戰,但卻有比主戰場更早陷入混戰的趨勢。

  一旦兩軍陷入混戰,則嚴密的軍陣被打破,雙方的廝殺也將進入一種無序的狀態,是戰場上最為兇險的局面。

  整個百戰軍,如今只有君子都和陳青林的兩千河陽軍還未參戰,他們佇立在望樓前,拱衛在身後的兵城前,是最後一道屏障。

  而這時,王彥章有了要再次增兵的跡象。

  “王彥章要以人多圍人少,是王八吃了秤砣鐵了心。但便是梁軍果真全部圍了我軍,我軍也未必就必敗無疑,只要主陣能殺透敵陣,勝負仍在兩可之間!”戰事進行到眼下時候,眾人站在望樓上觀戰,腿腳都有些麻了,眼見王彥章一代名將卻用這種仗勢欺人的戰術,一來一往之下,郭崇韜也是不免極為惱火,看向李從璟,“從璟,給老夫一支人馬,老夫要親自去破了王彥章的軍陣!”

  李從璟微笑道:“師兄何必如此。真要到了你上戰場的時候,那恐怕是王彥章已經攻上兵城了。眼下卻還不是時候。”

  郭崇韜怒道:“從璟,你看不起老夫?!”

  李從璟笑著搖搖頭,整了整身上的衣甲,伸開手腳活動起來,看著郭崇韜笑道:“師兄,坐鎮後方,調度全域,為全軍指明方向,此為大戰不可或缺之位,這事兒有師兄在,我很放心。”

  郭崇韜見李從璟開始活動身子,詫異道:“你要親自上戰場?”

  “將士們都在用命,作為主帥,我豈有觀而不戰之理?”李從璟將橫刀拔出,又歸入鞘中,檢查了一遍身上各種系扣,臉上笑意不減,“若是大勝之勢,我或可不必親自上陣,但眼下是困局。困局誠不足畏,但困局需得有破局之人。眼下百戰軍各將各盡本職,孟平更是一馬當先,能用來破局者,唯有我這個主帥了。”

  郭崇韜有感于李從璟此時的輕鬆自信,喟然歎道:“從璟真勇士也!”又問:“王彥章尚有數萬軍馬未動,而你能調動者,只五千人上下,你有信心破局?”

  李從璟輕輕搖頭,在郭崇韜臉色難看的時候,笑道:“我不帶陳青林,他還得保護你堅守主帥之位,不能動。我此去,帶三千君子都足矣。”

  郭崇韜聞言,臉色更難看了,“區區三千人,便縱都是精銳,可如何能抵擋萬數大軍?此舉太過兇險,從璟你不能去!”

  李從璟收拾停當身上披掛,手腳也已經活動開,他道:“我不是要用三千人去擋數萬人,那樣的確如師兄所言,不太現實。而如果我猜的沒錯,王彥章不會看不到孟平所部有破陣之相,但他執意以大軍合圍,恐怕打得不是聚而殲之的主意。”

  “那是何等用意?”李從璟一句話,提醒了郭崇韜,腦海中不由得順勢思索起來,越想越心驚。

  “王彥章此來,根本目的何在?他兵馬多,但他為何每次只投入萬人?這兩個問題,一個是此戰根本,一個是他用兵之意,不想清楚,就不能揣度他的心思。”李從璟笑了笑,“師兄,我且問你,兵城方建,你認為能抵擋多少大軍進攻?”

  郭崇韜拔著鬍鬚道:“以兵城現在的防禦,五千人足以一攻而下。”

  李從璟笑了笑,笑意更加從容,“若是王彥章用一半軍馬盡數牽制我百戰軍,使得我各部從戰場上脫不開身,再用另一半軍馬,繞過戰場,直接去進攻兵城,那會如何?”

  “兵城必定須臾被破!”郭崇韜迅速反應過來,雙目凝重,聲音低沉,“而兵城被破,我等後路不保,大軍定然鬥志全無,陣腳必亂,如此全軍潰矣!”

  “豈止是潰。”李從璟微微揚眉,“一旦攻城兵馬返身殺回,和眼下的梁軍合力,則我等必定被係數圍殲。”

  “果真薑是老的辣!一場看似簡單的陣戰,想不到王彥章用心竟然如此深沉,真不愧是老將啊,謀戰精明至極!”郭崇韜狠狠一擊拳,神色切切看著李從璟,“若是如此,如之奈何?”

  李從璟轉身看了一眼激戰的戰場,嘴角微微揚起,手扣在橫刀刀柄上,一下下輕輕敲擊,道:“王彥章步步落子,子子有深機,他在等,等戰事一刻刻進行,然後派出一支支軍隊,來困住我一部部百戰軍,以便到了關鍵時候,祭出殺手鐧,一舉定勝負。他在等,我何嘗不是?”

  聞聽此言,旁邊莫離啪的一聲打開摺扇,面朝戰場,輕輕搖動起來,嘴角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郭崇韜訝然道:“所以,你要以三千君子都,去破他的勢?”

  “有何不可?”李從璟反問。

  “你有把握?”郭崇韜沉聲問。

  李從璟擺擺手,邁步走下望樓,空氣中傳來輕飄飄的兩個字,“試試。”

  郭崇韜看著李從璟的背影,眼中再也掩蓋不住驚異之色,他看了莫離一眼,但見這個白袍書生氣定神閑,陽光下的身影說不出的灑然。

  “以三千人去破數萬人,賭博之舉;將大軍勝敗寄託於冒險,愚將之舉!”山羊胡幕僚從驚訝中反應過來,如何能不知道這其中的兇險,這時忍不住跳腳開始發牢騷,“如此行事,視三軍將士性命如同兒戲,簡直……簡直不可理喻!”說罷,想起自己小命要緊,不忘勸郭崇韜,“樞密使大人,咱們還是回兵城去,據城而守,還有幾分勝算。在這陪李從璟豪賭,不值當啊!”

  他這話剛說完,郭崇韜還沒說話,就聽見一聲利劍出鞘的聲音。

  金屬摩擦的聲音落下時,郭崇韜瞪大了雙眼。

  莫離一手提著山羊胡幕僚,將他掛上望樓木欄,半截身子懸在空中,一手持出自他腰間木鞘的利劍,擱在對方脖子下面,冷聲道:“你不懂戰爭之險,不知百戰軍取勝之道,本公子可以理解,但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本公子就沒心情再看到你了。今日,本公子便拿你為軍帥祭旗!”

  望樓下,三千君子都悠忽馳出,直接衝破了正在與吳鉤對戰的梁軍軍陣,在廣闊的平地上,直向王彥章帥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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