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25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9

第190章 八仙過海顯神通,天下大爭在我側(二)

  夜色深沉,繁星幾許。

  大軍營寨寂靜異常,荒野中的蟲鳴鳥叫都很稀疏,唯獨巡邏士卒的腳步聲和甲胄撞擊聲有節奏的響起,只不過那聲音太小了些,傳不出多遠。這裡是李嗣源父子和李紹榮的大軍營盤。

  寂靜的夜突然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撕碎,一騎從營外的大道上疾馳而至,戰馬未到營前,而馬上的斥候已經揚手大呼:“敵襲,敵襲!”

  軍營轅門內外的唐軍一陣驚愕,好似是為了應和斥候的呼喊示警一般,在他身後,一大片黑壓壓的馬軍從黑夜中奔來,咬著斥候的尾巴,須臾就到了軍營前。此時,軍營內外當值的軍士,已經吹響了號角。

  “嗚嗚~~”

  “嗚嗚~~”

  厚重的號角聲中,那名帶來關鍵消息的斥候,人到了轅門前還未進門,突然就被一支從身後飛來的利箭射中後心,從馬上栽倒下來。他落馬的地方,距離轅門幾乎只有一步之遙,但原本就已經重傷的軍士,再被這一箭射中之後,掙扎著伸出手拼命想要向前爬,卻沒了力氣,在門外氣絕。

  黑壓壓的一片馬隊,瞬間沖到了轅門之前,而因為打算迎接斥候進門所以被搬開的拒馬,這時候再也來不及扳回原來的位置,而斥候走的地方也向他身後的敵軍證明,哪些地方是安全的,沒有陷馬坑也沒有鐵蒺藜。

  這群梁軍馬軍,就此直接沖進了營地。這讓人不能不懷疑,之前的那名斥候是否是他們有意放生的。

  “殺,屠了這幫唐軍!”

  “破唐營,殺唐軍!”

  “為王老將軍報仇!”

  “片甲不留!”

  沖進營地的梁軍馬軍,在射出一波箭雨之後,悉數拔出橫刀,野狼一般沖向前方,每一個馬上的騎士都在大聲吼叫。而讓唐軍驚駭的是,這些梁軍並未以真面目示人,而是每個人臉上都罩著面具或者麻布,那面具或者麻布上,畫著血淋淋的惡鬼圖案,格外攝人心魄!

  轅門內的唐軍,一時間陣腳大亂。梁軍馬軍突入其中,左沖右殺,如入無人之境。瞬間地上就多了幾十具唐軍屍體。

  此時,中軍一座角樓上,有三將扶刀而立。

  面對梁軍的夜襲,這三將臉上竟然沒有半分驚慌之色,其中一員看起來在三十歲左右的將領,此時竟然眉開眼笑,對身旁的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將抱拳:“將軍神機妙算,梁軍果然趁夜襲營,末將佩服!”

  老將軍擺了擺手,沒有因為青年將軍的奉承有絲毫笑意,反而臉色凝重,“謹慎而已,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

  老將軍謙虛,青年將軍也不多言,只是道:“梁軍以為我軍無備,想要趁夜襲擾我營,卻不料我等早有應對,他們這回來了,可沒那麼輕易得逞!”

  青年將軍這句話剛說完,在原本局勢一邊倒的前營轅門內側,突然從各方出現了一片片列陣整齊的步卒軍陣,向那些梁騎逼過去。這些步卒軍陣前方,各有幾輛橫面類似於狼牙拍的大車,車前是無數伸出來的被削尖了的木錐,看起來比刺蝟還要恐怖的多。

  每一條通道,都有一個步卒方陣,每一個方陣前,都有這樣的大車,加之步卒陣中如林的長槍,將梁騎的進路完全堵死。不時,步卒陣中鐵箭齊發,射向那些梁騎,而步卒方陣,也加速展開了衝鋒!

  “梁軍休矣!”青年將軍這時笑道,似有不屑,“憑這麼點人也想襲營,簡直是癡人說夢,就算我們沒有防備,他們也難以得逞!”的確,梁騎不過兩三百之數而已,雷聲大,雨點小。

  老將軍仍舊不說話,只是密切關注戰場局勢。

  突然間,一直不曾說話的那個年輕將領,開口了。他話一出口,便帶有一股凜然之氣,“敢襲我大軍營地者,必為戴思遠。然而戴思遠多日不動,直到今日才出手,這說明他謀劃多時。既然謀劃多時,怎能只用區區兩三百人,行如此平庸之舉?”

  青年將軍似乎不願對方如此抬高對手,“少將軍多慮了吧?戴思遠還能有什麼本事?”

  年輕將領卻未理他,而是轉身,對角樓下下令:“郭威,立即集結一千君子都,以百人都為單位,遍巡大營!”說完,補充道:“尤其是後營!”

  樓下有將領領命而去。

  “後營傍山,梁軍還能從天而降不成?”青年將軍不解。

  年輕將軍漠然道:“既然將軍都認為不可能,大營自然疏於防備。我們防備薄弱的地方,就是敵人有機可乘的地方。”連日來不見戴思遠出招,他一直在琢磨著對方的想法,如今又是孤身深入,萬餘條性命壓在肩上,這讓他沒什麼心思去柔聲細語說話,更沒心思開玩笑。話一出口,都是硬邦邦的,自有一股經久而成的威壓。

  青年將軍撇撇嘴,似乎是不信他的話。

  “與敵交手,最忌輕敵。與其輕敵,不若視每一個對手為名將,重視之下,必無差錯。反而能找到戰機。”老將軍這時候出聲。

  與此同時,後營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三將轉身去看,就見火光突兀大起,而喧鬧聲已經傳來。

  梁軍,襲擊了後營,而且一出現便放了火。後營,全軍輜重所在,糧草所存之地,乃重地,關係大軍身家性命!

  後營突變,而前營的步卒軍陣還未與梁騎近身接觸。

  梁騎呼嘯一聲,撤了。

  青年將軍終於色變。

  而梁騎在撤走時,竟然齊聲大喊:“戴將軍正告諸位,讓爾等洗乾淨脖子候著,來日他必定親來取爾等項上人頭!”百人齊呼,聲勢頗大。

  青年將軍惱怒的一拍欄杆,臉上肌肉抽搐,“戴思遠太過囂張!”又對身旁二將道:“戴思遠不過千餘人,我等輕騎追出,必能將其悉數斬殺!二位將軍以為如何?”

  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將軍邁步走下角樓,聲音在這一刻竟然不復凝重之氣,反而透露出一股輕鬆,“與之相比,我更好奇戴思遠的人是怎麼到後營的。”說著,竟然施施然上馬,朝後營而去。

  眼看著對方離開,青年將軍愣了愣,“老將軍,這……”

  老將軍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繼續睡覺吧。正如你所說,戴思遠只有千餘人,折騰不起多大浪花來,有從璟及時派出去的千騎,後營就算有損失,也不會大。至於追擊……呵呵。”最後那聲笑,已是不屑於去說追擊這個問題。

  青年將軍正是李紹榮,他站在原地,臉色難看。

  走下角樓的李嗣源搖頭晃腦道:“戴思遠這個傢伙,真是不叫人省心,不過他不出手我等自然忌憚,今日他既然出手了,也就沒那麼深不可測了。潛伏在暗處的狼嘛,沒露出獠牙的時候才是最可怕的,因為你不知道他會何時何地如何攻擊你,是不是會一擊致命,而一旦他動了,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而倒沒什麼了。”

  李紹榮聽了這番話,所有所思。

  不消說,方才先一步離開的年輕將軍,就是李從璟。

  李從璟到後營時,這裡的戰事已經基本消停下來。在郭威的引路下,他來到了後營的山腳下。這裡是一處角度近乎九十度的山崖,高十多仗,可謂絕路。因此李紹榮認為梁軍不可能從這裡出現。然而此時,李從璟看到崖壁上垂下來數條藤蔓,一直延伸到他的腳下。

  “梁軍襲擊後營的人並不多,加起來不過五六十人而已。這些人一到這裡,就沒有殺人的心思,四處縱火,焚燒輜重。他們身上攜帶的火油桐油多得很。”郭威在一旁說道。

  “俘虜了多少?”李從璟問。

  郭威出乎意料的默然片刻,沉聲道:“沒一個活人。”

  李從璟皺了皺眉,“一個都不肯投降?”

  “是。”郭威道,“這些人寧願戰死,甚至寧願引燃自己身上攜帶的火種,也不投降,還大喊大吼‘梁必勝,唐必亡’。其狀態之瘋狂,行為之狠戾,讓人心驚。”

  李從璟抬頭望瞭望山崖,似乎有些感慨,“山崖這條路,本就是一條能下來不能上去的路,對這些人而言,可謂既入我營,便入地獄。然而即便如此,戴思遠仍然能找到數十人慷慨赴死,這幫梁軍,前日為殘兵,不堪一擊,如今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郭威有些躊躇。

  李從璟笑道:“你我之間,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郭威道:“我覺得這些梁軍,太瘋狂了,他們赴死的時候,眼中都有燃燒的戾氣……不像是人,像鬼。”

  “戴思遠,還真是有幾把刷子。”李從璟最後不無敬佩道。

  本以為戴思遠一次襲營之後,就會消停下來,但出乎意料,這日夜裡軍營外就沒有消停過,不時有梁軍襲營。最為狠決的,梁軍竟然站在山崖上向大營射火箭,殺傷不大,危害也不嚴重,但卻也不能放任不管。而每當唐軍整軍備戰時,梁軍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有時候甚至只是呐喊聲和鼓聲,而沒有梁軍蹤跡,但唐軍卻不得不防備,鬧得一晚上眾將士都不曾合眼,翌日行軍的時候,很多軍士都有氣無力。

  然而唐軍很快就發現,戴思遠的手段,這才剛剛開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9

第191章 八仙過海顯神通,天下大爭在我側(三)

  唐軍再次踏上行軍路程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個令人感到恐懼的事實:他們的行蹤,戴思遠完全清楚。比這個事實更讓他們感到戰慄的是,他們發現,戴思遠的行蹤,他們完全不清楚。

  斥候時常被以各種稀奇古怪的方法捕殺也就罷了,道路兩旁的林子中,不時就會飛出一波波利箭,撞進唐軍行軍陣中,給唐軍帶來一定的傷亡,而當唐軍追進林子裡時,梁軍已經沒了蹤影。即便是在平地上行軍,前方的道路也會突然塌陷,冒出一個大大的深坑來,而失足掉落其中的唐軍將士,則會被大坑中聳立的尖木樁尖刀戳死。更讓然難以忍受的還是夜晚,大軍將士根本就睡不著覺,這讓唐軍的精力越來越不濟。

  戴思遠的手段層出不窮,雖然並不能給唐軍帶來成百上千的傷亡,但也擋不住他出手的次數多,在任何一個非戰場的地方死亡,任何唐軍軍士的非正常死亡,都會給大軍將士心中蒙上一層陰霾,讓唐軍時時都處在恐懼和焦慮之中。兩天下來,雖然唐軍傷亡加起來不過百人之數,比起一萬人來無異於九牛一毛,但大軍的士氣已經跌落到了穀底,因為他們發現他們跟待宰羔羊並無太大區別,面對困境,除了眼睜睜看著同袍身死,他們只能束手無策。軍中出現躁動的求戰和厭戰兩種極端情緒。

  面對這種情況,李嗣源也不禁憂心忡忡,“千余梁軍,前日還只是一群殘兵敗將,不堪一擊,想不到今日已成虎狼之師,竟給我大軍造成如此困擾。打又打不到,追又追不著,防不勝防,戴思遠這一招著實不容小覷啊!”

  他說的不假,前日為了應對梁軍夜裡襲營,大軍在營外設下了埋伏,但是梁軍的鼻子很靈敏,還未入套就跑了,只丟下區區十幾具屍體。這些梁軍一擊出手,不管成與不成,立即一哄而散,不時又來上第二次襲擊。

  李嗣源話說完,平直的大道上突然出現一群梁軍馬軍,依舊是那兩三百人,對著大軍就沖過來,手裡還捏著斥候的人頭,好一陣挑釁辱駡,到了跟前,與騎兵對射一波鐵箭,立即就拐彎逃跑,伴隨著哈哈大笑聲,極度囂張。

  這幾日被梁軍折騰的灰頭土臉,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李紹榮,再也忍不住,朝李嗣源喊道:“直娘賊,老子們是來打仗的,不是來受氣的,一萬人還能讓一千人騎在腦袋上拉屎?我就不信這些梁軍還打不得了!將軍且稍後,容末將追擊,定要斬下這些梁軍的人頭!”說著,也不等李嗣源阻攔,調集了本部五百騎兵,立即就尾隨追了上去。

  前番李嗣源和李從璟曾合計過,對待梁軍襲擾,但守之,一律不得追擊。而此時,李嗣源再想攔李紹榮,已經來不及了,連忙召集了馬軍要去追回李紹榮,順便接應。

  李從璟制止了李嗣源,他看著李紹榮離去的身影,也不知是什麼表情,“父親不必去追了,李紹榮已經憋得夠狠了,快到了崩潰的邊緣,要是再讓他這麼憋下去,說不定會做出什麼衝動的事來,這會兒讓他去追一追,吃吃苦頭,滅一滅他心中的氣也好。”

  李從璟勸說半天,李嗣源悻悻作罷,也是氣惱。而李從璟看向前方的雙眸中,目光深不見底。

  不久之後,李紹榮灰溜溜跑了回來,損兵折將,平白多了數十人的傷亡。

  “這些梁軍當真陰險,竟然在前方設下了路障,埋伏了弓箭手,什麼沒撈到,反而惹了一身腥!”李紹榮垂頭喪氣的說。

  李從璟笑了笑,“吃虧了還知道回來,沒有一心求戰要與對方魚死網破再入險境,還有得救。”

  被李從璟調笑,李紹榮也沒有如何反駁,只是不服氣道:“照此下去,大軍不僅行程受阻,銳氣也盡失,一個個都沒了精神,便是到了梁都,恐怕也打不下城池了!”

  李嗣源也想不出好的計策,只能安排一些防範措施,無法從根本上扭轉局面,他看了看李從璟,李從璟臉上沒什麼表情,不知道這廝在想些什麼。

  “最糟糕的不是到了梁都打不下城池,這時候若是有周邊梁軍駐軍幫戴思遠一把,讓他有與我軍正面交戰的力量,以我軍現在的狀態,根本無法形成有效戰力,實力大打折扣,極可能被一擊而潰了!”

  “他娘的,就沒碰見過戴思遠這麼打仗的!”

  ……

  在與李從璟等人相聚四十裡的某城。

  戴思遠站在城牆上,望著城外疾行而至的大軍,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繃得緊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他腳下的大軍,人數五千,盡皆騎兵,打“段”字大旗。

  大軍入城之後,一員小校奔上城頭,在戴思遠面前下拜,“末將幸不辱命,借來段凝馬軍五千,現來交令!”這個在段凝面前一直神情木然的小校,此時竟然眼圈通紅,隱約帶上了哭腔。

  他只看了戴思遠一眼,便不忍再看,低下頭,伸手抹了一把淚。他面前的戴思遠,與他不見只不過幾日時間,卻已是瘦成了幾近皮包骨頭的境地,腦門上甚至出現了縷縷白髮,幾乎沒了人形!

  戴思遠將這名小校扶起來,道:“劉道貴,辛苦你了。”

  “將軍……”簡簡單單四個字,讓小校劉道貴泣不成聲。

  “有了這五千馬軍,唐軍先鋒必敗無疑了。”戴思遠轉過身,身子站得筆直,視線遠放在城外,面對一片遼闊的江山,不知道在看些什麼,“這兩日以來,唐軍夜不能寐,日不能休,在我千餘將士的重重打擊之下,雖沒有太大的傷亡,然則實際已成真正的疲敝之師,更兼人心惶惶,士氣低落,有草木皆兵之態。今日李紹榮擅自追擊本將的馬軍,就說明唐軍已經亂了陣腳,完全被本將牽著鼻子在走。其悲慘至斯,我等的預期目標已經達成。”

  劉道貴拭去眼淚,聞言精神振奮,他看向戴思遠的目光裡,是炙熱的敬佩和忠貞:就是這位將軍,讓他這些殘兵敗將,在九死一生的絕境中,奮而起身,不僅保住了性命,更讓唐軍被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中,有了一舉擊敗唐軍的機會!這樣的將軍,難道不是軍之魂魄,國之棟樑?

  “將軍謀戰睿智,古往今來有幾人可比?僅是眼下使用的戰術,別說應對了,恐怕都沒幾人能夠看得明白。將軍之才,曠古爍今!”劉道貴說道,這些話雖然可能不盡其實,但卻是他發自肺腑的想法,“將軍下令吧,末將願隨您死戰!”

  “不急。”戴思遠淡淡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唐軍既然已經入甕,我們便要有耐心一些。傳令下去,讓今夜出戰的將士,繼續執行既定謀劃。從河上而來的五千馬軍,但且休息一夜,等到了明日,與唐軍決一死戰!”

  傳令兵領命而去。

  戴思遠突然轉過身,他一直面朝東方,現在他面朝西方。西方百里之外,就是梁都。那裡,有朱友貞,有整個大樑的朝廷,是世間權力和功名的極致之處。戴思遠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他伸出手,放在空中,對著虛空,緩緩抓了一把,就像抓住了什麼在手裡。而後,他笑了起來,大聲笑了起來。

  劉道貴不知道戴思遠在笑什麼,他一臉迷茫。大人物的心思不是他這種小兵能夠理解的,劉道貴並不以為意,他只要跟著眼前這個將軍去戰鬥就可以了。那是他今生戰鬥的意義所在。

  戴思遠複又面向東方,喃喃自語:“李從璟,時無英雄,空使豎子成名。你的百戰軍不是號稱逢戰必勝嗎,在面對我戴思遠短短幾日練出的虎狼銳士時,感覺如何?”

  “你以為你勝了我一場,就能一直勝下去?你錯了。李從璟,今番我戴思遠就來教教你,如何打仗,如何用兵。”戴思遠笑意盎然,“而代價,就是你那顆項上人頭!”

  ……

  唐軍先鋒大軍營地。

  營外,旗鼓震天。

  營內一座軍帳中,諸將皆到,而氣氛沉靜異常。李嗣源是先鋒大軍主將,居中而坐,李從璟為副,左上而坐,在他對面坐著的,是李紹榮。

  “謀戰之計,攻心為上。夫戰者,士氣為先。戴思遠這幾日對我大軍使用的遊擊戰,其立足點就是摧毀我軍將士的心理防線,擊垮我軍將士的士氣,再疲敝我軍將士的精神和軀體,如此,他方能以弱勢兵力,挫我軍鋒銳,達到一戰而勝之目的!”開口的不是李從璟,而是李嗣源。

  李嗣源一番話,說得李紹榮稀裡糊塗的,他站起來問道:“將軍,你前面說得有理,這幾日我也琢磨著戴思遠可能是這麼個用意,但是戴思遠只有一千兵馬,就算我軍疲憊,他也不能指望一千人勝我萬人啊!”

  李嗣源繼續道:“根據可靠消息,戴思遠已經調來河上精兵五千馬軍,今日就到了前方的鯉城。明日,他必定舉全軍之力,與我軍決戰!”

  聽了這話,李紹榮更加稀奇了,“我軍斥候都被戴思遠悉數截殺,十裡之外的動靜一點兒也探聽不到,鯉城離此三十裡,您又是如何知道戴思遠借來了五千河上馬軍的?”

  李嗣源笑了笑,看向李從璟。

  半個時辰之後。

  李從璟與莫離一同站在中軍大營角樓上,俯瞰整座軍營。軍營之外,是梁軍在不停敲鑼打鼓,不時有火星點點落到大營之內,燒起不大不小的一捧火。不時,還有一隊梁軍沖到轅門前,像模像樣準備攻進營地。

  莫離笑道:“戴思遠的戲演得可真是賣力。”

  李從璟微微一笑。

  “對了,你之前說,戴思遠採用的這個戰術,叫什麼來著?”莫離問。

  李從璟道:“遊擊戰。”

  莫離點點頭,搖頭晃腦起來,“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退我追,敵疲我打……遊擊戰,確實是個好戰術啊!戴思遠,也真是個人才,可惜了。”

  “確實可惜。”李從璟竟然贊同的點點頭。

  這時,一名軍情處銳士到了樓下,向李從璟傳遞最新消息。如果戴思遠看到這一幕,一定會非常驚訝。唐軍探子,他不是悉數截殺了嗎?為了避免有漏網之魚,他甚至連百姓都沒放過!

  李從璟走下角樓前,望著西方,笑容恬淡。

  戴思遠啊戴思遠,要是軍情處的情報線如此輕易就被你控制住,那我這一年來,無數心血豈不是白投入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39

第192章 八仙過海顯神通,天下大爭在我側(四)

  清晨,戴思遠率領集結在鯉城的五千河上馬軍和他麾下的數百虎狼之士,出城上官道,向東方行軍。一路遠放斥候,監視各條道路的動靜。雖然戴思遠很確定,李嗣源父子的先鋒大軍若要西行,基本只會走這一條道,但這並不妨礙他謹慎佈局。按照戴思遠的計算,若是沒有意外,那麼兩軍將會在正午左右,在道上相遇。而一舉擊潰李嗣源父子大軍,也就在那個時候。

  戴思遠早有良將之名,因為這一仗若是勝了,倒也不能說是他的成名之戰,但戴思遠心裡清楚,戰事勝利之後,他將躋身當世名將之列,讓天下英豪側目。因為對梁軍來說,現在各地吃緊,唐軍長驅直入,幾乎沒有人能阻其馬蹄,梁朝朝野一片哀嚎,都以為亡國在即,無人能勝李亞子。但他戴思遠僅用一千殘兵,一支幾乎沒有後勤補給,前些時日還是一群新卒的潰兵,就拖垮了唐軍先鋒,更將其一舉擊潰,給了勢不可擋的唐軍當頭一棒。這樣的軍事謀略和戰績,足以讓他在梁朝的征戰史上,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為將者,就該憑藉沙場征戰之勝,搏一份封侯的功業。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王老將軍,您曾今這一句話,道出了人生真諦啊!”戴思遠回望了一眼身後拉得頗長的行軍隊伍,心中默默感慨了一句。

  收回思緒,他集中精神看向前方,斥候的不時回報,讓他得以掌握唐軍先鋒萬人的行蹤,眼看日頭漸漸升高,熱度也提了上來,戴思遠知道,遭遇戰已經近在眼前。

  平原視野廣闊,當時近午時,戴思遠眼中出現了唐軍的影子。粗略估計,雙方的距離已經不到十裡。

  “將軍,唐軍就在眼前,請下令吧!”小校劉道貴眼神炙熱道。

  戴思遠抬起手,“傳令:大軍結陣!諸將前來領命!”

  行軍陣型的五千餘人大陣,隨著令旗揮舞,漸次收攏、聚集,往中間收縮,緩緩結起一個方陣。數將從各個方位奔來,到戴思遠面前聽令。大軍傳令通常以令旗和傳令兵即刻,而此時戴思遠將諸將召集到眼前,一是因為將帥不熟,他要交代清楚,二者也是要向諸將交代說明形勢。雖然同樣的話,他昨日軍議時已經說明過。但要臨陣不出錯,三令五申是為帥者本職,話只說一遍就要所有人能領會意圖,嚴密執行,在大多數情況下都不現實,因為大多數人都是庸人。

  戴思遠指著同樣在集結軍陣,擺開陣勢的唐軍先鋒大軍,對諸將道:“昨夜本將就與諸位將軍說過,這一萬唐軍五千馬軍,五千步卒,馬軍中三千為李從璟麾下君子都,兩千為李嗣源麾下左射軍,皆一時精銳;五千步卒主將是李紹榮——常有勝績,亦不可小覷。但本將也說過,這一萬唐軍遠道而來,且不說在路上消磨了多少鋒銳,本將麾下千名兒郎,早已以遊記擾敵之術,折磨了他們整整三日。三日以來,他們無一時能安穩行軍,更別說安心睡覺了,如今個個眼腫如桃,能勉強行軍已是難得。這點,諸將中有隨斥候前行探查者,當清楚知曉。”

  一名河上馬軍校尉點頭道:“末將隨斥候去看過,確實如此,這些唐軍病怏怏的,好似一陣風就能吹倒。這樣的軍隊,別說空有萬人,便是再多一萬,也是一挨打就潰散的貨色,來多少殺多少,易如反掌!”說完,不忘向戴思遠抱一抱拳,“戴將軍用兵確實高明。”

  戴思遠沒有多少輕鬆愜意的神色,一如既往嚴肅,他繼續道:“召集諸位,要說明的,無非兩點。其一,對面唐軍已成強弩之末,強攻可一舉而勝;其二,君子都左射軍中多英勇之輩,李嗣源李從璟父子更是百裡挑一的武將,其若垂死掙扎,亦有一番威勢,諸將需得做好啃硬骨頭的準備!”

  有河上樑將急哄哄的嚷道:“戴將軍,這些我等都清楚得很,你就趕緊下令吧,媽了個巴子的,老子渾身燥熱得很,已經等不及去摘李從璟的腦袋,為段將軍解恨了!”

  戴思遠稍事一頓,凜然道:“我軍皆為馬軍,若出,唐軍必以馬軍拒之。騎戰若勝,則唐軍必亂,碾殺唐軍步卒如屠豬狗,騎戰不勝,則我軍敗!眾將聽令,方陣迎敵,馬將軍,令你為先鋒,率部破陣!”

  馬左賢就是方才嚷嚷要取李從璟腦袋的將領,得了令,神色激昂。

  諸將退下之後,戴思遠叫來劉道貴,對他細語道:“若是唐軍抵抗有力,你帶本部兒郎,隱入陣中,不做他念,但求尋機捕殺李嗣源、李從璟、李紹榮三人!”

  劉道貴欣然領命。

  各部行軍之後,軍陣向唐軍逼近過去。河上樑軍都是精銳,軍貌自然不是尋常梁軍可比,無論是在陽光下瑩瑩生輝的甲胄刀兵,還是整齊的軍陣佇列,都能帶給人不小的視覺衝擊感。

  戴思遠原本平靜無波的臉上,隨著梁軍逐漸靠近唐軍,而緩緩有了變化。尤其是在看見唐軍盡力表現得嚴整,實際上卻精神鬆弛的軍陣,戴思遠臉上的肌肉像是蕩開的水波,舒展開來,到最後,雖然沒有笑聲發出,但他臉上已是一片濃烈的笑意。這笑意極度嗜血,而又極度瘋狂,他像是一個一年不曾食肉的漢子,突然看到自己面前擺滿了油黃的豬蹄,雙眸中爆閃著掩蓋不住的精光,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撲上去,撕咬個痛快。

  他壓抑的太久,承受著他幾乎不能承受的壓力也已經太久。

  這位面容枯槁的將軍,端起馬槊,狠夾馬肚,帶領可以他讓他翻盤的本錢,在賭桌上開始了最後一搏。

  騎兵是步兵的天敵,尤其是在地勢平坦的廣袤平原,戴思遠領陣接近唐軍之後,不出意料,他發現唐軍的騎兵從兩翼席捲而來。

  “勝敗,生死,功名,在此一舉。殺!”戴思遠發出一聲嗓音變調的大吼,和身邊的親衛,率先殺入唐騎陣中。

  他面目猙獰,呲牙咧嘴,手中長槊揮舞的密不透風,在唐騎陣中左砍右殺。一個一個曾今不可一世的唐騎在他面前,就像一個個無力的羔羊,紛紛被他挑落馬下。嚴密的軍陣中,刀槍劍戟組成一張密不透風而又分割生死的網,生命之花綻放又凋零,他前進不到十步,就已經斬殺了十數個唐騎。

  “殺!”戴思遠雙目通紅,血絲密佈眼球,眸子凸出,這讓人乍一看見,在駭然之餘,也會擔心他的眼珠子會不會突然蹦出眼眶。

  梁軍進展很快,雖然面前的唐軍試圖拼命阻擋,但是他們的動作太慢了些,力度也太小了些,配合起來更是漏洞百出,這支曾今讓人聞風喪膽的唐軍,已經不復昨日威風。

  “殺,殺,殺!”戴思遠和他的親兵們,比餓狼還要兇惡,向唐軍揮刀時,比對宿世仇敵還要賣力,他們一往無前,捨生忘死。他們心中沒有生死,只有勝負,只有殺戮。他們面前試圖一戰的唐軍,漸漸抵擋不住。

  只交手了一陣,唐騎就傷亡數百,他們終於站不住腳,開始倉皇後撤。

  這一撤,陣型更亂,敗象更加明顯。在後撤的唐軍騎兵群中,戴思遠仿佛看到了李從璟張惶的身影。

  “哈哈,李從璟,你也有今天!”戴思遠哈哈大笑,笑聲肆意張狂,仿佛這一生,他都沒有笑得這麼痛快過。

  “追,一個唐軍也不放過!”戴思遠長槊向前一指,拍馬向前。他身邊的親衛們,高喊著片甲不留的口號,氣勢高漲。受此大好形勢刺激,河上樑軍也大舉向前壓上,追著唐軍往前殺。

  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唐騎已經潰不成形,他們向兩翼四散而逃,而中間的步卒大陣,立即就被他們暴露出來。那裡,是驚慌失措的五千步卒,此時,步卒大陣未接戰而先潰,露出大片大片的空檔來。

  騎兵快,步兵慢,戴思遠自然知道該如何擴大戰果。步兵是攻城拔寨的主要力量,他毫不猶豫,長槊指向唐軍步卒大陣,高喊下令:“破唐軍步軍大陣!”

  沒費什麼力氣,順風順水的梁軍就攻入了唐軍步卒陣中。唐軍步軍陣型,勉強抵擋了一會兒,中軍首先撐不住,大片大片的唐軍後撤,不多時便極為空虛。這一點沒有逃過梁軍的眼睛,他們立即沖進唐軍步軍中陣。

  一路行來,死在梁軍刀下的唐軍,已經有好幾百。屍橫遍地,其狀慘烈。

  沖進唐軍步卒大陣的梁騎,一陣猛烈衝殺,瞬間突進去百十步。為了以防不測,戴思遠主力雖在步卒中陣,但兩翼追擊唐騎的梁軍,仍有不少。

  馬左賢為了爭奪軍功,已經領部完全放開了手腳,在唐軍步卒大陣中沖在最前,已經沖過了百步。在他們周圍,沒有能夠抵擋的唐軍。

  “建功立業,就在此時!”馬左賢殺得興起,振臂高呼,他的手上,已經有了不少唐軍人命,但他的部下軍功還少了一些,這讓他有些著急,如此大好的局面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到,這跟撿軍功沒什麼差別,為了在五千梁騎中“脫穎而出”,他一個勁兒催促部下加快速度。

  面前的唐軍,忽的突然向兩翼退開。

  在他們身後,有一堆蒙著麻布的物什,退開的唐軍步卒,扯開了這些麻木,露出裡面一輛輛尖刃刀車!這些刀車,長近丈,寬五尺,高七尺有餘,一排五輛一列三排,為一陣。尖銳的木尖,在陽光下瑟瑟生寒。

  馬左賢大驚失色,立即狂勒馬韁繩,大喊:“左右突擊,避開刀車!”

  而此時,他才發現,在他們兩旁,原本潰不成形的唐軍士卒在撤開之後,露出後面高大的重盾。重盾高達八尺,厚三寸有餘,排列在一起,密不透風,逼近過來。重盾上有孔,長槍從孔裡刺出來,直入戰馬和騎士軀體!

  原本慌亂的步軍大陣,前陣棄而不要,前陣軍士退入次陣,次陣變為前陣,在一個眨眼間,變得井然有序。大陣森嚴,如壁似壘,長槍如林。整個大陣俯瞰觀之,猶如井田。井田中的梁騎,已深入泥潭。

  大陣兩翼,潰敗的君子都和左射軍撤開後,隱藏於大陣後的半數騎兵,轟然沖出,迎上追擊的梁騎。而潰敗的唐騎,則轉了一個大彎,從左右翼又兜回來,將整片戰場都兜進了懷裡。

  唐軍步卒大陣後方,有一座望樓。望樓上,莫離頂著太陽,看著戰場,面色沉靜。輕搖摺扇,他輕輕吐出四個字。

  “君已入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0

第193章 八仙過海顯神通,天下大爭在我側(五)

  戴思遠在下達作戰指令時,對部將三令五申,以確保軍令暢通。

  李從璟在此之前,也曾對軍令三令五申,只不過,他將軍令下達到了每個軍士手中。一萬唐軍,無人不知曉今日戰術安排。

  昨日夜,戴思遠麾下將士來大營襲擾時,他安排了千余唐軍和對方一起唱戲,另外的九千唐軍,則不管不顧,吃飽喝足之後,蒙頭就睡。外面雖然鬧騰得歡,但已經兩日兩夜不曾好好睡覺的他們,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

  唐軍的“潰敗”,是李從璟刻意為之,步卒中陣露出的空檔,也是他刻意為之。目的,就是讓梁軍深入陣中,而後他再一舉殲之。戰法並不太高深,關門打狗而已,但能迷惑敵人、讓敵人中計就是良策,很多大戰大勝,並非主帥有多麼驚世駭俗的仙人之筆,外人看去平常得很,但這其間的鬥智鬥勇,非身在局中者,不能體會。

  為了聚殲梁軍,李從璟不惜一開戰就送上幾百條性命。原因很簡單,不如此不足以迷惑戴思遠。他不只是要敗梁軍,而是要滅梁軍。只有將這股梁軍悉數騙入陣中吃下,才能震懾偽梁朝野,徹底打擊梁軍的抵擋意志。長遠觀之,其收效遠超幾百條性命這個代價。畢竟,李從璟他們先鋒大軍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梁都大樑。

  慈不掌兵。

  戰場局勢的突變,讓人措手不及。首先是看著鬆鬆垮垮的步卒大軍氣勢陡然一轉,軍陣變幻,瞬間成了鐵桶,殺機四起。步卒大陣以井田形狀為陣之根本,有意讓出數條橫豎通道,讓梁騎身入其中,而通道四面的重盾,通道前後的刀車,殘忍的阻斷了梁騎前進後退的步伐,配合各種拒馬、鐵蒺藜、鐵鍊、刺勾,將梁騎的轉圜空間壓縮得小之又小,而長槍長矛的揮刺,則讓這些束手無策、一時不知所措的梁騎,死傷驟增。

  唐軍步卒大陣是網,是林,也是陷阱,更是墳地。

  其次是兩翼騎兵的強勢殺出,君子都和左射軍讓這些梁騎明白,他們並不是不能打,也並不是不能勝,精銳還是精銳,前日能叫你聞風喪膽,今日同樣能叫你潰不成軍。當頭衝殺在一起之後,他們用刀,用槊,證明了他們的名聲,不是吹出來的。

  梁騎大部在步卒軍中,一時被困住,自保尚且艱難,談何支援兩翼。兩翼梁軍本就少,如何能經得起君子都和左射軍的衝殺。更何況,除了有當面迎上來的唐騎,還有迂回包圍過來的唐騎,前者以長槊迎擊,後者從其身旁掠過時,以勁弩齊射,立即叫梁騎幾面受敵,騎士一片接一片落馬。

  如果說河上李從璟與王彥章陣戰時,重戰輕謀,打的是毫無花哨硬碰硬,取勝之道在於軍陣實力,看起來像是粗糙漢子揮石頭,那麼這一仗,李從璟的戰陣佈置,則是將軍陣謀略發揮到了一定程度,大軍取得戰果更靠對細緻到每都的佈置,要複雜得多,猶如女子繡花。

  迂回的唐騎,經過一番激戰之後,切斷了梁騎的後路,從後方向他們發起衝擊。至此,梁騎數面受敵,死傷慘重。而比這更為嚴重的,是當本以為勝券在握的梁騎突然發現,他們由獵人變為獵物之後,那種心理落差下生出的濃濃不安,以及在這種不安下的驚慌失措和士氣大降。

  唐軍反撲,殺聲震天。

  戴思遠謀劃的步步生蓮、節節開花,並沒有在最後一刻,結出他想要的果實,反而多日心血,毀於一旦。這讓殫盡竭慮的戴思遠目疵欲裂,眼中仿佛都要流下血淚來,他不甘心,他憤怒,他心中不平,這讓他揮舞長槊的動作,都格外兇狠,似要砸碎這個不長眼的世道。

  “劉道貴!”戴思遠一槊狠狠擊碎面前的大盾,又擋開數把刺來的長槍,帶領身後將士躍入唐軍陣中,連連殺人,又連連受傷。他從廝殺中抽出身來,招呼劉道貴,“從這裡沖出去,帶著你的人,去找李從璟等人,務必將他們的人頭斬下來!”

  劉道貴正浴血奮戰,此時高聲應諾,帶身後死士殺入眼前的唐軍小陣中,破了陣,沖出去。

  “傳令各將,退,則亡,進,則勝!與唐軍戰鬥到底!”戴思遠又招呼傳令兵和旗手。說完這些,面前的這個唐軍百人小陣已經被他咬碎,他又沖向下一個唐軍小陣。

  馬左賢腰間挨了一槍,他怒而一把握住長槍,斬碎槍桿,又一槍刺中沖來一員唐騎,用他的身子砸開重盾,躍入其中拼命衝殺,好不容易得了空,他敞開嗓子大吼,“李嗣源,李從璟,給老子滾出來!有種與老子正面一戰,老子必取爾等人頭!”

  他渾身是血,也分不清哪些是唐軍的,哪些是他自己的,他每殺一人,就要大吼一聲,“李嗣源,出來!”“李從璟,來受死!”一路殺來,已是喊了十數遍,他身後的部從漸漸少了,這讓他氣急敗壞之下,怒駡聲更大了。

  這時,他面前沖來一群馬軍,當先一騎白甲白袍,提一杆長槍,面容年輕,直奔他而來。

  馬左賢大喜,“對面來的可是李從璟?李從璟,來爺爺這送死!”

  他一槊揮斬過去,速度不可謂不快。但是他隨即愕然,因為他用盡力量的一擊,竟然被對方抬起手臂就擋住了長杆,那白袍將軍,手中長槍一抖,好看的槍花如曇花一現,緊接著就刺破了他的咽喉,帶出大片血肉。

  馬左賢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珠,他沒想到,他跟“李從璟”的差距如此之大。那位白袍將軍從他身旁奔過,殺向他的步卒時,冷冷說了一句:“嗓門大有什麼用,殺人不靠嘴,靠槍!”

  白袍郭威從馬左賢身旁一閃而逝,馬左賢無力摔倒馬下。

  劉道貴不認得李嗣源,也不認得李紹榮,他只認得李從璟。當日李從璟在中都城外與王彥章飲酒時,他就在城頭上死死盯過李從璟。因為對李從璟相對熟悉一些,這回一從軍陣中出來,他就奔著李從璟的將旗而去。

  劉道貴眼見李從璟正在梁騎陣中激戰,只看了幾眼,他就有些心驚,不是對方的武藝驚人,面前無人能擋,而是驚訝于李從璟身後的將士,個個都殺人乾脆,勇不可當。

  小心翼翼的接近,劉道貴將自己隱藏在梁騎群中,他腦海中始終記著戴思遠的囑託,他要殺了李從璟。但與李從璟對面廝殺他肯定不是對手,所以他準備用弓箭。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滿頭大汗的劉道貴好不容易接近到了距離李從璟四十步左右的距離,再難向前行了。而為了更好的隱藏殺機,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劉道貴沒有再前行,而是就地取下背後的長弓,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

  軍中的人都知道劉道貴射術非凡,是連戴思遠也讚賞過的人物,戴思遠派他來暗殺李從璟等人,未嘗沒有因為他箭術好的考慮。平復著呼吸,劉道貴引弓搭箭,在人群中拉開弓弦,悄悄對準了正在拼殺前行的李從璟。

  面前的人有些多,他的瞄準有些困難,出手時機的選擇也有些困難,但這難不倒射術精湛的劉道貴,只要一個空隙,他就能果斷出手。

  這個空隙,出現了。

  劉道貴雙目瞳孔一縮,呼吸靜止,手指鬆動,利箭即刻出弦。他有把握,這一箭,定能叫李從璟非死即傷!

  千鈞一髮之際。

  “嗤”的一聲,劉道貴眼前一黑,身子一僵,手中的弓箭無力的掉落到地上。他的咽喉處,插著一根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鐵箭。劉道貴愕然抬頭望去,就見李從璟身後不遠處,一員唐軍小將,正收了弓,偏過頭去。劉道貴最後看到,那員唐軍小將嘴角撇了撇,輕蔑之意顯露無遺,就好像在嘲笑螞蟻要去撼動大象。

  林雄收回弓,繼續觀察四方,並未就方才射殺了一名準備偷襲李從璟的梁軍小校,而有什麼心情波動,他撇撇嘴,暗道:“想在君子都面前殺軍帥,真是天真啊!”

  此戰,唐軍聚殲五千梁騎,得以潰逃保命者,區區百騎,降者過千。

  戴思遠,亡於陣中。

  事後,李從璟聽郭威說,戴思遠馬死之後,猶在拼命步戰,口中仍舊在喊破唐軍。臨死之際,戴思遠仰天大喊天道不公。

  郭威對李從璟道:“末將取下戴思遠頭顱之前,他有一番真情流露之言,他對末將說:你知道我為此戰,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我忍著痛,不顧萬人唾棄,殺了多少百姓?我帶著一幫新卒,奔走獵殺斥候時,幾日幾夜不曾合眼!我為借來河上樑軍,掏空家底,拋棄個人尊嚴,向段凝那家犬小兒獻媚!我不顧陛下回師大樑的指令,甘願做一個不忠之臣;我不顧家族老小,甘願為一個不孝之子;我不顧士卒心力,甘願為一個不仁將帥!我機關算盡,備嘗艱辛,卻為何仍舊不能力挽狂瀾?!天道不公,天道不公!悲夫思遠,悲夫思遠!”

  李從璟搖了搖頭,歎道:“失敗固然讓人心痛,但不能坦然接受失敗,如何能正確面對成功?”望著一片狼藉的戰場,屍骨成堆,他有感而發:“當我們成功時,不是該驕傲自滿,更不應以為自己天下無敵,是天命所歸,而是應該懷有感恩之心。是這天道,是這時運,是你身後的無數人,鑄就的你的成功,個人努力,何其微小。”

  戴思遠敗亡之後,前路再無人敢擋李從璟等人。

  而不久,百戰軍步軍盡數趕來。

  李從璟遂以主帥身份,令三軍揮師梁都大樑。

  那裡,有朱友貞,有皇甫麟,有數萬梁軍將士,無數梁都百姓,是最後一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0

第194章 八仙過海顯神通,天下大爭在我側(六)

  戴思遠的軍報傳到大樑的時候,皇甫麟就知道,這件事必定十分動搖軍心,但要捂肯定是捂不住的,所以他通告全城,明告軍民:戴思遠以千餘殘兵,殊死一戰,殺傷唐軍三千,所部盡皆陣亡,為國盡忠!將士臨死之際,猶在大喊大樑萬年!

  通過這種方式,皇甫麟將兵敗被殺的戴思遠和他的戰爭,說成了是將士報國的典範,並且通過千餘人殺三千人的比例,來說明唐軍並非不可戰勝,以此來激勵大樑軍民士氣。至於戴思遠從河上借去的五千馬軍,則被他有意忽略,沒有對大樑軍民提及。

  梁主朱友貞當即下詔,追封戴思遠為忠烈侯,並且厚加賞賜了戴思遠的家人,以此來彰顯他賞功罰過的君主風範。總之,在這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節,朱友貞和皇甫麟,各自表現出了一個君主和大臣應有的擔當和謀略,以求保住朱家搖搖欲墜的江山。

  在得知李嗣源已經率領唐軍先鋒大舉而來,不日即到大樑城時,朝堂上還是慌成一片,當然也有悍不畏死之臣,在廷議的時慷慨激昂的向朱友貞進言:“我大樑有雄師三萬,而唐軍先鋒還不到三萬人,且彼勞我逸,當此之際,當著令大軍出城,給予唐軍迎面痛擊,如此不僅為大樑堅守贏得了時機和轉圜餘地,也能叫各地大軍有時間回援。臣聞守城之法,為不得已,無援軍之守城,如守死耳,且唐軍一旦攻城,必定擾亂全城。為陛下和江山社稷,臣請陛下令大軍出城迎敵!”

  朱友貞聽了這番勸告之後,心底還是很贊同的,畢竟他也不希望唐軍打到大樑城下,那樣的話他恐怕連覺都睡不好,還要提防心懷叵測之徒,拿他的人頭去唐軍那裡換富貴。但不等朱友貞准奏,早已被各方形勢攪得焦頭爛額的皇甫麟,兩步出列,一腳就將那個文臣踹翻,大罵一句:“書生焉知兵事?!”

  滿座之人,無人敢對皇甫麟粗魯的行為說一個不字。不少人心中暗自逼視那個說話的文官,心道你讓皇甫麟出城犯險,不是自己找死麼!想要出風頭,想要博眼球上位,你也不挑挑時候。

  廷議罷了之後,朱友貞遣散眾臣,但皇甫麟卻主動留了下來,對此朱友貞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問皇甫麟有何事要奏。皇甫麟道:“唐軍明日即會兵臨城下,臣雖忠於大樑社稷,卻不敢保證城中文武臣民沒有齷齪心思,為保障陛下周全,從今日起臣會加派一倍的軍士宿衛皇宮,以保障陛下和宗室周全。還請陛下這兩日不要四處走動,以免給歹人以可乘之機。至於守城之事,有皇甫麟在,定叫陛下安心。”

  朱友貞臉色變了變,有些難看,想說什麼,欲言又止,他有心斥責皇甫麟大膽,竟敢插手皇宮之事,也想問問皇甫麟,給皇宮加派護衛,是想保護朕還是挾持朕,但這些話他說不出口。短短幾日以來,大樑各方面的大權盡落皇甫麟之手,滿朝文武束手無策,連他這個皇帝都是被牽著鼻子走。況且皇甫麟手上如今又有三萬大軍,刀子在人家手裡握著,朱友貞心知自己皇宮那點禁衛確實不夠看,他也不想逼急了皇甫麟。

  “愛卿跟朕說實話,唐軍若攻城,你守住大樑有幾分把握?”朱友貞默許了皇甫麟的安排之後,咬著嘴唇問道。

  皇甫麟道:“城在臣在,城亡臣亡。陛下放心,有大樑數十萬軍民,唐軍就算有通天之能,也破不了城!”

  朱友貞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心道值此大難當頭之機,城中百姓能逃的都逃了,哪還有幾十萬人?但他不知道的是,皇甫麟早已下令大樑戒嚴,禁止百姓出入,是以大樑城中的百姓並未流逝多少。只不過這事朱友貞沒問,皇甫麟也沒事事稟告,朱友貞只是以為如此,也未多做打探。

  皇甫麟退下之後,朱友貞詔了宰相敬翔來覲見。

  敬翔這幾日茶飯不思,已是日漸消瘦下去。朱友貞一見到敬翔,都有股想要跟他抱頭痛哭的衝動,好歹忍住,說起了今日皇甫麟要對皇宮增加護衛的事,“皇甫麟越來越不像話了,掌握權力沒幾天,就像上了天的猴子,竟敢對皇宮之事指手畫腳,實在是叫朕氣憤。愛卿,你是大樑社稷之臣,若是朕將守城之事交給你,你可能不輸給皇甫麟?”

  本來心思還算鎮定的敬翔,聽了這話渾身一顫,連忙伏地而拜,語重心長的勸道:“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當此危難之際,更該如此啊。眼下唐軍勢如破竹,一路前來少有能挫其兵鋒者,一旦唐軍兵臨城下,守城之責除卻皇甫將軍,還有何人能勝任?陛下萬不可再有如此想法,而使我大樑在失去王彥章之後,再失棟樑之臣啊!”

  朱友貞沉默一陣,歎了口氣,不再提換掉皇甫麟的事。

  皇甫麟從皇宮出來之後,足足一都披甲騎士跟在他身後,他跨上戰馬,從喧囂的大街上馳過,沿路官民紛紛避讓,一臉敬畏的望著他,只一眼便低下頭去,似乎連多看一眼都不敢,生怕觸犯他的威嚴似的。

  皇甫麟徑直上了城頭,巡視城頭防務。城頭上忙成一片,到處是民夫在加固城牆,工匠設置各種防禦設施,無數檑石滾木被搬上城頭,鐵箭一簇簇堆在一起,將士們忙的一塌糊塗,呼喝聲喧囂聲不絕於耳,伴隨著將領們的呵斥,如要燃燒起來一般。

  城上軍民看到皇甫麟,隔得遠遠的就跪拜下去,拜見聲此起彼伏,像浪花似的,一圈圈拍過來。皇甫麟面上看不到什麼表情,稍微點頭而已。幾日前,他還只是一個控鶴軍都指揮使,在大樑無數大將中,顯得位卑權小,內外臣民也沒幾個認得他的。便是認得,也沒多少人將他放在眼裡,但就這短短幾日的時間,一切天壤地別。

  若沒有城外唐軍迫近,人生得意也莫過於此了。

  然而面對這些,皇甫麟卻顯得很平靜,這從他檢視器械時平穩落在上面的手就可以窺見一二,這個驟然間大放異彩的青年人,深得像是一汪深潭,讓人看不出深淺。

  緊跟在皇甫麟身後的是控鶴軍都虞候司馬長安,一個跟皇甫麟年紀差不多的漢子,身板卻要消瘦一些。他從皇甫麟還只是個都頭開始,就是皇甫麟的副手了,但他也從未聽皇甫麟提起過他有多麼大多麼高的志向,更未曾聽聞皇甫麟高談闊論,甚至連誇耀自己軍功的時候都沒有,便是喝多酒之後,皇甫麟也沒有發出過什麼豪言。十年相處,原本司馬長安以為,皇甫麟只是一個平庸的將領罷了,但是直到今日,司馬長安才發現,可能這十年來,他都看走眼了。

  一個在驟然間手握數萬大軍,左右一個國家生死時,仍能保持平靜的人,會是一個心中沒有天地的人?

  十年,你還真是能藏啊!

  或許,只有藏得住的人,才能一展翅便沖上天?或許,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守得住繁華?正如那韜光養晦與厚積薄發。

  “城防工程經過緊急加固,已無大礙,便是唐軍來勢洶洶,也能抵擋一陣子。”皇甫麟忽然開口說道,“長安,新卒訓練得如何了?”

  聽到皇甫麟問話,司馬長安打起十二分精神道:“依照將軍吩咐,新卒訓練側重體能與弓箭之技藝,開弓拉箭並不是什麼難事,難在射箭的準頭,但是將軍不要求個人準確性,而是注重覆蓋打擊,這就好辦得多。另外,讓新卒見血一事,畢竟大樑城中的死囚不多,能做到的程度有限。”

  皇甫麟手扶在女牆上,望著城外,“讓新卒成長的最快手段,便是讓他們殺人。既然死囚不夠,那就用沒有死罪的囚犯來補充,牢房裡有多少人,不分罪行大小,今日一律送到軍營。再不夠的,無需人人皆殺人,但就是捅死屍幾刀,那也得保證一半新卒有機會體驗。”

  司馬長安神色一凜,他有些擔憂:“若是如此,怕是會激起新卒反抗情緒……”

  皇甫麟抬起手,打斷司馬長安的話,語調果決而森然,“明日唐軍即到,血戰在即,哪裡還有時間讓新卒鬧情緒?這是戰爭!不敢殺人不能殺人的,以軍法處置!”

  “是!”司馬長安肅然抱拳。

  兩人的對話進行到這裡就已經結束,司馬長安正轉過身,這時,一個挑著扁擔從他們身旁經過的民夫,突然腳下一歪,看著就要跌倒,眾人還沒看明白那人是不是會一定會跌倒,那民夫就突然沖向皇甫麟,手中已然出現一把匕首,朝皇甫麟脖子刺去!

  這一幕發生的太突然,那個民夫動作也太迅速,眾人來不及上前阻擋,紛紛失聲驚呼,轉眼間,那匕首就到了皇甫麟脖子前!

  匕首離皇甫麟的脖子只有兩寸的距離。

  但再不能下移半分。

  皇甫麟一把抓手那民夫的手腕,身子一側,就勢一拉,膝蓋頂上去,撞在民夫前胸,轟的一聲,那民夫就仰面翻倒,飛出去五步之遠!

  皇甫麟的護衛一擁而上,將那民夫控制住,死死壓在地上。司馬長安大驚失色,方才那一幕實在太過兇險,他一把抽出橫刀,架在那民夫的脖子上,吼道:“說,你是什麼人?”

  那民夫一擊不成,也不理會司馬長安,脖子一歪,不時黑血從他口中流出,竟是就此氣絕而亡。

  “這……又是一個……”司馬長安惱怒異常,掰開民夫的嘴,就果然發現了毒藥的殘跡,這民夫之所以身亡,無疑是咬碎了事先藏在口中的毒藥,“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竟然狠辣至此!”

  皇甫麟並沒有太憤怒,若是大樑城有人對他如此,他或者會震怒,但眼下他已經猜到了對方身份,是以並不如何生氣,只是冷笑道:“這種死士,不是城裡那些官吏能夠驅使的,如此手段,也非那些皇親貴戚能夠使出,何況還不止一波,觀其行事之舉,不是泛泛之輩。”

  “將軍已經知道他們的來處?”司馬長安納罕的問。

  皇甫麟道:“之前就聽說過,李從璟麾下有一群訓練嚴苛的死士,極擅收集情報,行刺殺之舉,如今看來果然不假。這種人,怕也只能是李從璟那樣的人,才能支使得動了。看來,大樑城中並不安全,這樣的人不知還有多少。”

  他轉過身,眼中有殺機閃過,“遍查城中,捕殺唐軍探子!”末了,補充一句,“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0

第195章 八仙過海顯神通,天下大爭在我側(七)

  大樑城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馬背上的李從璟,眼神有刹那間的失神。

  大樑或許不是一座軍事雄城,但梁朝以此為根基經營數十年,氣派不可謂不大。李從璟自然不是有感于大樑城的雄偉,而是看到大樑,就意味著對梁之戰已經進入到最後一戰,梁朝命運如何,大唐能否入主中原,天下局勢的走向,就看他這一仗打得如何了。

  在城前觀察大樑城的時候,李從璟的心情並未因為之前的連番大勝而有絲毫輕鬆,他看起來很鄭重,目光落在城頭,也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大樑城的防備看起來無懈可擊,要拿下這樣一座大城,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原本的歷史上,李嗣源率唐軍先鋒到達大樑時,朱友貞已死,梁臣開門投降,是兵不血刃拿下的這座大城,從而宣告了大樑的滅亡。但現在的情況明顯不太一樣,大樑城中幾乎是憑空出現了一個皇甫麟,歷史也因此有所變化。李從璟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這個穿越客,已經影響了歷史的進程,歷史是不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而已經起了變化,不再在原本的軌道上繼續前行。

  “大樑……”莫離似笑非笑,“看起來很不好打下來啊!”

  “三日。”李從璟緩緩開口,“三日之內,必須攻克此城。”

  莫離點了點頭,“若是三日不能克城,各方梁軍就能抵達大樑,到時候我等危矣。”頓了頓,“不得不說,這是一件很艱苦的任務。”

  莫離這話說完,李嗣源和李紹榮也策馬過來,兩人身後跟著各自幕僚或者部將,一時間,聚集在這裡的將領文士,光鮮奪目。

  李嗣源問李從璟,“攻大樑需得速戰速決,你可有好的法子?”

  他這話說完,諸將都將視線集中在李從璟身上,安靜等待他說話。前日對戴思遠一戰,大軍之所以能勝,且勝得乾淨俐落,李從璟的佈局謀劃無疑是關鍵。在軍隊這個有實力就是爺的地方,李從璟無疑已經樹立起了絕對的威信,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李從璟看著大樑城,臉上無悲無喜,道:“法子只有一個:打就是了。”

  眾將還以為李從璟有什麼讓人意想不到的奇計,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是這樣一句話,一時間所有人都有些發愣。這看起來似乎很無理,若是這樣簡單,任何一位將軍都能去做,還需要眾將刻意跑過來詢問?

  將諸將的表情收在眼底,李從璟手指著大樑城,解說道:“大城在前,大軍在側,敵明我明,勝敗之爭,但憑實力而已。大樑雖固,然則城大兵少,我聽聞皇甫麟臨時招募了兩萬新卒,這讓大樑看起來固若金湯,實則不然。若是面對尋常軍士,皇甫麟或許能夠守得住。但如今我身後站著的,是兩萬百戰軍。有百戰軍在此,破這樣一座城池,又有何難?若非如此,我何必請奏陛下發百戰軍前來支援?”

  李從璟這話一出,所有將領都一陣默然。

  很狂妄的一番話。

  李從璟似乎看見了城頭佇立的皇甫麟,他微微一笑,輕聲道:“我有雄師,可輕取爾城。”

  百戰軍,攻城了。

  在攻城之前,李從璟幾乎沒有做戰前動員,他只是指著大樑城,對前來領命的諸將道:“給本帥,奪下它!”

  六個字,含義簡單明瞭。不時,百戰軍萬八將士,人人皆知道了這六個字。

  這一戰,李從璟身先士卒,不顧李嗣源相勸,親自攀爬雲梯,與萬八同袍浴血奮戰在一起。仗一開始,就沒有半刻停歇,大軍不分日夜,持續猛攻。城牆內外,一時間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第一日白天,百戰軍就攻上了城頭。但立足不到一刻,就被梁軍重新奪回了陣地。攀上城頭的三十二名百戰軍將士,人人皆淇門老卒,悉數戰死。

  當日夜,孟平親自攀城,率部再次攻上城頭,這一次,他堅持了足足兩刻時間,城頭上的百戰軍將士,一度超過百人。最後,一百五十六人,半數陷陣都銳士,皆死於城頭。孟平摔下城牆,身負重傷,幸被雲梯上的將士不顧生死拉住,才得以保全性命。

  黎民之前,李從璟在軍營立生死碑,刻上自己的名字後,率領五百君子都,于辰時再度攻上城頭,並浴血衝殺在前。當是時,城頭出現兩片百戰軍立足之地,殺得梁軍大駭,後被皇甫麟以大刀陣趕下城頭。五百君子都,只有不到百人生還,李從璟亦受創。

  正午,蒙三率部以撞車撞塌城門,一度攻進甕城。

  李嗣源和李紹榮輪番上陣,親冒矢石,多次取得突破性戰果,大樑城已不復最初之堅固。

  至此,唐軍先鋒大軍傷亡已過三千,其中八成為百戰軍,更有近半為老卒。

  黃昏時,皇甫麟沖進皇宮,將正愁眉苦臉在後宮擔心受怕的梁主朱友貞扶起,強行將其攜至城頭,並昭告大樑軍民,皇帝親自督戰。朱友貞置身城樓,哭泣不停。後,哭泣聲驟止,一襲黃袍出現在城樓,面對唐軍巨石鋒矢而不為所動。梁軍由此士氣大振。

  當日夜,唐軍再無更進一步戰果,而死傷激增。

  與此同時,從河上趕回的段凝大軍先鋒數千人,已近逐漸接應大樑。然,這批河上樑軍卻在半路遇到人數不明之唐軍夜襲,被殺得丟盔棄甲,人相踐踏,死傷過半,殘部倉皇逃回河上。自此,段凝按兵不動,不敢再向大樑派遣一兵一卒。

  深夜,唐軍集中營裡所有文吏,一夜間書寫勸降書千余封,由唐軍弓箭手射入大樑城中。書中言明唐軍擊潰河上援軍之事實,逐條分析梁敗唐勝之理,並正告大樑軍民,梁朝大勢已去,大樑已成孤城,早晚必下,而唐帝李存勖已親率十萬大軍,不日即到,若梁軍不降,城破之日,雞犬不留。

  隨即,李從璟不顧有傷在身,于大軍中挑選死士,並立下血誓,大樑不破,諸將一律不下火線。當此時,唐營數萬將士,齊吼誓死奪下大樑。其聲遠傳數裡,大樑城內軍民清晰聽聞,梁軍將士,無不駭然。

  第三日,李嗣源、李從璟、李紹榮,各帶百名死士攀城,未時三刻,百戰軍攻上城頭數百人,遍地開花,與梁軍殊死肉搏。皇甫麟親率梁軍死戰之士,與李從璟當面碰上,兩人廝殺在一處,一時勝負難分。

  李紹城身中三刀,肩插利箭,血流不止,猶在力戰。

  蒙三和不顧重傷在身的孟平一道,再次攻進甕城。

  李紹榮將被趕下城頭之際,彭祖山率親衛沖上城頭,與其並肩作戰。

  河陽軍陳青林,獨闢蹊徑,推倒巢車架上城頭,在死傷過半的情況下,於城頭站穩腳跟。

  楊重霸力斬三員梁將,甲胄碎成條,亦大破梁軍。

  李嗣源一箭射落城樓上的黃袍之人。

  隨著一聲轟然巨響,大樑城門轟然倒塌,百戰軍湧入城中。

  戰至日落西山,梁軍盡潰,大樑被唐軍攻佔。

  梁主朱友貞死于亂軍之中。

  皇甫麟被生擒。

  李從璟克大樑之戰,以數百字之篇幅,載入唐朝史冊。史稱“軍士死戰,將帥浴血,由此三日,王師傷亡過半,而大樑城破。百戰軍之名,經此震動天下。”

  和夜幕一起籠罩大樑城的,是唐軍排山倒海的歡呼聲。梁朝皇宮,自此為大唐皇宮。

  ……

  生擒皇甫麟的不是別人,正是李從璟自己。皇甫麟被李從璟擒住之後,只是長長歎了口氣,並未多說什麼不平之言,坦然受死。

  但李從璟沒有殺他。

  大樑被唐軍攻佔之後,李從璟在城牆上對皇甫麟說,若是願降,他不僅可以留有一條性命,還可在百戰軍擔任一軍三千人的主將。

  “我領大樑軍民奮力抵抗,給唐軍帶來如此之大的傷亡,你竟然不殺我?”皇甫麟聽清李從璟的話之後,震驚的無以復加。

  李從璟道:“若無你皇甫麟臨時出頭,大樑原本可以毫不費力拿下,百戰軍因此多付出了至少數千條性命的代價。你給我帶來這麼大損失,想要一死了之,未免太便宜你了。這筆賬大得很,日後你得好好還。”

  皇甫麟搖頭歎息,“輸給你李從璟我皇甫麟本沒什麼不服氣的,這回堅守大樑讓百戰軍平添傷亡,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大家各為其主,刀兵相見乃是軍人本色。身處大爭之世,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人活這一輩子,總得為自己拼一把,無論勝負成敗,都不愧對自己,也算沒白活一遭。至於最後結果如何,你我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

  他笑了笑,舉起手對著天空比劃了一下,“其實我也知道大樑城是守不住的,我雖然有兩萬新卒,但卻缺乏可用的將領,大將小將一起也沒幾個,真到了生死相搏的時候,沒這些軍中骨幹,是打不贏仗的。城破那一刻,我原本以為我皇甫麟就是夜空一顆流星,雖有過奪目的光彩,但卻一閃即逝,不著痕跡。現在我知道,看來我的這道光還有的亮,說不定還可以亮上百年千年,讓後世的人都知道,在這個離亂的世道,也出現過皇甫麟這麼一個將軍。”

  說到這,皇甫麟對李從璟正禮而拜,“我,皇甫麟,願自此跟隨軍帥,效犬馬之勞!”

  扶起皇甫麟,李從璟面有笑意。

  他倆一起轉過身,居高臨下俯瞰大樑城,此時,城中燈火輝煌,那是唐軍在各處接手防務,也有軍士在四處安撫百姓。

  皇甫麟有些感慨,對李從璟笑道:“現在,大樑城是你的了。”

  李從璟張開雙臂,深呼吸了一口。

  天下從此無梁。

  唯有大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0

第196章 一朝風雲變天下,群雄側目緊綢繆

  廣陵自唐以來,便是江南重鎮,其繁華富庶程度,冠絕天下,便是洛陽長安也比不得。後黃巢暴亂,一把大火燒盡長安,長安自古的繁華便不再,唐末以來,天下大亂,先是梁王朱溫稱霸中原,控制唐室,挾天子以令諸侯,及至稱帝,洛陽名為西都,實際已經喪失了應有的地位,甚至不及東都大樑,更無法與廣陵相比。

  中原自古以來就是飽戰之地,五胡亂華時有士族門閥大舉南遷,安史之亂以來,南遷之民更甚,到了梁晉爭霸時,因為江南安定,上至顯貴下至賤民,無不爭相湧入吳地。伴隨著江南之地的經濟發展,廣陵、金陵之繁華,至此已是無地能出其左右。

  廣陵城雞鳴坊中有一座國公府,說其豪華雄偉已經不足以形容其面貌,因其比之那吳王楊溥的王宮也差不了太多,這便是齊國公徐溫的府邸。說起齊國公徐溫,不止是廣陵官民,便是整個吳國百姓,誰不豎起大拇指稱讚一聲真英雄?當年黃巢那賊子膽大包天,暴亂天下,惹得天下烽煙四起,他自己雖然沒有得到善終,但卻使得無數草莽英雄得以順勢而起,成就顯赫功業。

  當年吳王楊行密起于田壟之間,齊國公便是其隨眾之一,時人稱為“三十六英雄”,征戰長江淮河流域,所向披靡,得以建立吳國的偌大功業,便是朱溫也無法揮師南下半步,天下豪傑哪個不敬佩!吳王楊行密死後,齊國公便是吳國的脊樑,歷經數次大戰,累敗吳越王父子,讓吳國得以在這個亂世中獨享一份安穩,若無此哪有今日廣陵、金陵乃至整個吳國的繁華?

  然而因為齊國公徐溫平日都坐鎮潤州,國公府裡實則並不太熱鬧,除卻如今身為宰相的齊國公養子徐知誥,定時到府上給幾位老人請安之外,國公府很少待客。但是今日不同,平日裡沉靜得幾乎有些蕭條的國公府,今日裡裡外外的僕人丫鬟們都行色匆匆,每個人面上都帶著許多喜色,這番模樣自然不用多說,定然是坐鎮潤州的齊國公難得“回府”了。

  齊國公徐溫這會兒的確就在府上的東書房,書房裡只有兩個人,另一個便是如今替齊國公在廣陵掌控吳國朝政的養子,徐知誥。

  齊國公如今已經年過耳順之齡,滿頭白髮,宰相徐知誥卻還不到四十,正是一個男人最為黃金的階段。父子倆相對而坐,徐溫著白卦,徐知誥著白衫。

  “梁國,這就亡了?”

  “亡了。”

  徐溫拿著蒲扇扇著風,臉上有老人特有的滄桑之色,“當年朱溫竊唐自立,建立梁國之初,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天下英雄眾多,在他面前卻個個如老鼠一般,勉強求得自保而已。想不到傳國不到二代就此消亡,令人唏噓。”

  徐知誥恭敬道:“河東李亞子是個有本事的,他自繼位晉王以來,東征西討開疆擴土,一年強過一年,有今日勢運之變倒也不足為奇。”

  “李亞子倒是比李克用要強上不少。”徐溫點頭表示認可徐知誥的觀念,老而愈加有神的眸子閃爍了一下,聲調低緩下來,“這回李亞子之所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滅梁,究其功勞,首推李嗣源父子?”

  “唐軍出戰,以李嗣源父子為先鋒大軍,一路勢不可擋,面前幾無一合之敵,攻城拔寨若反手耳。李亞子不經一場大戰,而垂手得天下,所依賴者,唯此二人。”徐知誥從最新的軍報中梳理出簡單深刻的資訊,頓了頓,似乎是在想接下來的話該怎麼說,“唐軍攻佔大樑時,以李從璟麾下百戰軍為主力,兩萬多人的一支軍隊,只用了三日時間,硬生生將朱友貞臨時拼湊起來的兩三萬大軍擊潰,此事已經傳遍天下,群雄側目。”

  “李從璟,百戰軍?”徐溫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似乎在咀嚼。

  徐知誥進一步為徐溫解說道:“李從璟,李嗣源長子,而未到及冠之齡,其所領之百戰軍,成軍不到一年,原先不過一幫東拼西湊之雜兵,在李從璟手中不到半年,而能縱橫澤潞懷孟四州,此番又攻滅大樑,讓人驚歎。這回滅梁,倒像是李嗣源靠了他這個長子而撈了天大功勞。”

  “李亞子麾下,人才濟濟。”徐溫有感而發,“時來天地皆同力,舉天下豪傑莫能與之爭,李亞子是也。”

  徐知誥點頭默然不語。

  “虎父虎子,人間美事。”徐溫又道,隨即聲音怪異了些,“不過父子倆同時大貴,戰功卓著,就不怕功高震主?”

  “李亞子其人,觀其以往行事,不像猜忌功臣之主。”徐知誥尋思了一會兒,說道。

  徐溫冷笑一聲,“那是未滅梁,成為天下雄主之前,如今他南面稱尊,又坐擁中原,豈能沒有一點兒心思?”

  徐知誥覺得有理,試探著問:“既然如此,父親,吳國該當如何?”

  “自先王敗朱溫之後,吳國與中原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如今雖然中原換了主,但吳國國策不變。你我且向其稱賀,探一探李亞子的態度再說。”徐溫一派八風不動的姿態,“至於李嗣源父子,先靜觀其變,若是李亞子果真不猜忌功臣,倒也罷了,若是有那個心思,你我為其添一把火又如何?”停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李嗣源本已是名將,如今又出了一個李從璟,若是李亞子存了吞併列國、稱霸天下的心思,中原一旦對淮南用兵,這父子倆必為利刃,是你我心腹大患,不可不重視。”

  “父親高見。”

  “另外,聯合草原契丹制衡中原,是我等一直以來奉行的大計,既然中原情勢有變,眼下有必要派遣使臣去契丹,探探耶律阿保機的口風。”徐溫笑意莫測,“畢竟李亞子與阿保機,可是有世仇。”

  “是,父親。”

  徐溫凝神片刻,忽然開口道:“記住,吳國可以承認李亞子的帝位事實,但吳王,不對其稱臣!”

  ……

  草原人天生崇拜強者,崇拜英雄。

  草原生存環境比之中原要惡劣得多,是以生存也要難得多,且草原地域遼闊,也沒有以大城轄制地域的基礎,所以草原各部多數時候各自為政,彼此之間為了爭奪水草豐滿的牧場和牛羊,廝殺不斷。是以相較于中原來說,殺戮對於草原人來說就更加頻繁。正因如此,若是部落中出現了英雄,就能帶領部落在征戰中獲得勝利,吞併其他部落,搶奪到更多的草場、牛羊和奴隸,部落就能壯大。甚至,若是出現百年一遇的雄主,草原還有局部統一,甚至是全部統一的局面。秦漢匈奴,隋唐突厥,都是這樣的大部落。

  而今,若是問誰是草原上的大英雄,至少東邊草原上的漢子都會目光炙熱的告訴你同一個名字:契丹國偉大的皇帝,耶律阿保機。

  此時,在皇都西樓城的皇宮裡,契丹第一英雄耶律阿保機,和目下契丹年輕的第一勇士耶律德光,以及聰慧睿智的述律皇后,三人正坐在一起,聽臣子給他們講述中原的大勢變遷。

  五十歲的耶律阿保機坐在虎皮大椅上,聽完臣子的彙報,他身子向後一靠,嗤笑道:“朱溫也算個人物,想不到他的兒子竟然這般不頂事,如此輕易便叫那李亞子將國給滅了,朕真是替他感到悲哀。”

  述律皇后掩嘴輕笑,她雖然已到四十歲的年紀,但難得的是並不如何顯老,作為回鶻述律部最美麗的女人,她曾近也是草原上最耀眼的那顆明珠,是無數草原漢子心目中的女神,如今雖然歲月悄然流逝,但卻沒給她留下太多痕跡,她這會兒輕笑的神態,活脫脫像個少女,可能所有看見她的人,都不會認為她超過三十歲。

  “月裡朵,你笑什麼?”阿保機好奇的問述律皇后,月裡朵是她的名字。

  “臣妾這是恭喜皇上呢,如今中原大亂,正是有機可乘之時,皇上不是一直想要發兵中原嗎?現在趁李亞子在中原立足未穩,正是時機。”月裡朵半真半假地說道。

  阿保機有些酸意道:“朕繼位以來,數次發兵襲擾幽雲、薊州,但都沒撈著多少好處,那坐鎮幽州的李存審老而不死也就罷了,李亞子可是記著朕先前失信于李克用的仇呢,每回引兵北上都跟像是要和朕拼命一般,叫人頭疼。”

  耶律德光這時起座大聲道:“父皇,您若發兵中原,兒臣願為先鋒,給您擒下李亞子,送到你鞍前!”

  月裡朵笑道:“我兒忠勇可嘉。”

  阿保機扶著額頭搖頭而笑,對耶律德光道:“朕知道你勇武非凡,是我大契丹國當仁不讓的第一勇士,更精通兵法,若真讓你領大軍為先鋒,朕沒什麼不放心的。不過說起擒拿李亞子,卻是大話了。”

  “父皇不信兒臣?!”耶律德光不樂意道。

  阿保機直起腰身,臉上的笑意斂去,正色道:“朕且問你,唐軍滅梁這一戰,你研究了多少,又看明白了多少?”

  耶律德光沒有說明白也沒有說不明白,而是明智的問:“父皇的意思是?”

  阿保機肅然道:“李亞子滅梁這一戰,將唐軍的戰力表現的淋漓盡致。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在這一場戰爭中,唐軍那些成名已久的大將倒是乏善可陳,但是新湧現的一批軍中年輕力量,卻是不容小覷。由此戰可見,唐軍年輕一代的將領,也有吞吐風雲之象,已有崛起之勢。你知道朕說的是誰?”

  沉默了一會兒,耶律德光問:“父皇是說那千里深入,攻克大樑城的李從璟?”

  “你認為李從璟如何?”

  “能征善戰,非易與之輩,兒臣倒極想與之沙場相逢,分個勝負!”耶律德光鬥志滿滿道。

  阿保機贊許的點點頭,“李存審、李嗣源這些老將,那是朕交手多年的老對手,臨了誰也沒能奈何誰,唐朝還是唐朝,契丹還是契丹。我們這一輩的仗快打到頭了,戰馬的韁繩也將交到你們下一輩手中,日後就是你們在沙場對決,各自為身後的國家和百姓而戰了。你們勝則國家勝,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兒臣會重視李從璟,會在戰場上擊敗李從璟,大契丹一定能入主中原!”耶律德光咬牙道。

  “很好。”阿保機臉上有欣慰的笑意,“玉不琢不成器,為了日後契丹在你們手中能稱霸天下,對你們的磨練是必不可少的,現在既然李亞子入主中原,朕怎麼也得送出去一份賀禮。德光,朕著令你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召集大軍,擇日兵發薊州!”

  “多謝父皇!”耶律德光難掩激動。

  月裡朵在一旁看著這對“龍父龍子”,臉上溢出幸福而自豪的笑意。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0

第197章 繁華落幕心可安,人生得意往何處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李從璟總會習慣性望向遠處的風景,望向遠處的天際,他心裡在這個時候,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想念,又像是緬懷。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大抵如此。

  在經過連日以來血與火的激戰,當渾身上下遍佈傷口,而疲倦如潮水一波一波襲來時,李從璟坐在屍體堆乘的城牆上,沉默的望著這片戰場,精神上有一種久違的放鬆。拼命,受傷,然後勝利,每一次沙場上的赫赫戰功,對李從璟來說都充滿不易。雖然在旁人那裡,他們只會驚歎他戰果的輝煌。

  他默然著,心中不可抑制的思念一些人,想起一些事。他取下甲胄裡那塊無數次被鮮血染紅的玉佩,放在手裡,愣愣的端詳著。過了片刻,他收起玉佩,站起身,在城牆上緩步而行。

  李存勖到達大樑城時,拉著李從璟和李嗣源的手,對他們父子說:“朕能得天下,皆賴你父子之功,此後富貴榮華與你們父子同享!”

  李從璟看著大樑城的滿城燈火,像看一場盛世的煙火。他不由得想起一句話,當繁華褪盡,誰陪我看江山如畫?

  自嘲的笑了笑,他驅散這些無聊的念頭。

  只不過,在一座城市十萬燈火中,若有一盞為自己而亮,若有一人倚門為自己而等,實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殺伐的生命,不知從何時開始,亦不知於何處終止,或許戰士的命運,就是把沙場作為歸宿?”桃夭夭不知何時戰到了李從璟身旁,長髮飄飄下的曼妙身姿有些落寞,她輕輕呢喃了一句,似若失神。

  李從璟看到她的側臉,她和他站在黑暗裡,臉後就是一座燈火輝煌的城市。

  “軍情處的傷亡統計出來了?”李從璟問。

  桃夭夭“嗯”了一聲,嘴角動了動,她低聲吟道:“最是離恨難窮,生死難舍,人生無依處,鴉聲驚我心、散你魂。暮色難入,遠山如霧,小溪邊、野草旁,誰作輕語低喚,妄為相思歌……”

  李從璟走到她身旁,輕輕牽起了她的手,有些冰涼。肌膚接觸的時候,李從璟感受到桃夭夭的手輕輕抖了抖,但卻沒有掙開。她看著城中,臉色堙沒在夜色中,朦朦朧朧間看不見風情。

  想起神仙山,李從璟對她柔聲道:“這天下,總有安定的時候。”

  桃夭夭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兩人站在城頭,頭頂的星辰和城裡的燈火都寂靜無聲,不知何時,李從璟將桃夭夭攬肩抱在懷裡,而她,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想我爹了。”她低聲說。

  “等這邊安定了,我和你一起去看他。”

  “嗯。”

  ……

  李存勖到大樑之後,辦理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派人招降段凝。段凝遂率五萬兵馬投降大唐,並上表請罪,李存勖好言撫慰一般,賜名李紹欽,沒有追究他的罪責,大度留用。

  段凝既平,李存勖便算在大樑坐穩了身,再無後顧之憂,此後,各地梁臣紛紛上表請罪請降,除卻眾矢之的之輩,李存勖一律原職留用,梁境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成了唐境。

  梁相敬翔,不願為唐臣,自縊而死。

  李存勖君臨天下,一時間詔書不停,賞賜功臣,懲奸除惡,穩固政權,涉及方方面面,在此不提。

  李從璟攻破大樑的兩個月後。

  大樑城中一座宏偉的宅院今日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剛過正午,前來拜訪的客人便絡繹不絕,無一不是大樑城中顯赫一時、手握唐朝軍政大權的人物,身後的家丁都或挑或抱珍貴的禮品。這些人進府時,都是一臉笑意,還有帶著諂媚和討好之色的,府門迎客的家老笑得嘴都裂到了耳根後面,只覺得活了一輩子從未如此風光過。

  也有一些小官小吏只能遠遠望而興歎,因為他們的身份決定了他們沒有資格踏進這座府邸。

  及至黃昏日暮,大擺宴席,府中一時人滿為患,熱鬧非凡。

  院邊的走廊上,孟平坐在欄杆上嗑著瓜子,看著被眾多達官顯貴圍在中間的李從璟,一臉與有榮焉的笑容,顯得很是悠閒。但是他的這份悠閒沒持續多久,便被一群武將拉到了桌上,各自輪番上陣,一邊跟他套近乎一邊和他勸酒。

  從懷州趕來的章子雲站在場邊,笑著對莫離說道:“人生得意,金榜題名,洞房花燭,莫過於此。公子真是好風采啊,看著叫人羡慕!”

  莫離打趣道:“你若是羡慕得緊,大可找個姑娘娶了。”

  章子雲連連搖頭,道:“便是如此,哪有公子今日風光,你看,連陛下都親自來賀了,試問滿朝權貴,有此待遇者能有幾人?這份殊榮,恐怕我這輩子都享受不到了。”

  莫離笑了笑,含義深遠道:“若說這個,倒也不是不可能。”

  今日李從璟大婚,娶進門的嬌娘子便是在魏州就已定下來的任婉如。

  與在座的眾多國之棟樑相比,李從璟的酒量無疑極好,但也頂不住人家輪番敬酒,雖然大部分官員都是只需要他點到即止,然而滿院幾百人匯合在一起,實在是戰力強悍。那些他認識不認識的,官位元比他高或者比他低的,前者對他都分外客氣,後者更是對他格外巴結,勸酒的話說得叫一個感人至深,讓人不能不喝。

  最後,當賓客散的差不多的時候,李從璟頭晃得厲害,但神志還算清醒。由小丫鬟惜玉領著,推開了那間房門。

  房中紅燭幾許,燭火依依,一片紅光。任氏端坐在床頭,放在膝蓋上的手隨著李從璟進門,輕輕顫了顫。惜玉跟著李從璟進門,要伺候他和任氏走完一些禮節流程,被李從璟直接轟出了門外。

  惜玉嘟著小嘴出門的時候,氣得直跺腳,“真是猴急!”

  李從璟掀開蓋頭,看到的是一個欲語還休而又嬌媚萬千的佳人。任氏抿著嘴唇,抬頭望了李從璟一眼,半是嬌羞半是期待,那一刻的風情,差點兒讓酒後的李從璟把持不住。

  在任氏身旁一屁股坐下,李從璟很自然的攬過任氏的香肩,嘿嘿笑了一聲,正要說什麼,卻發現面前的任氏像是一隻受驚的小兔,縮著身子,一雙仿佛能說話的眸子,怯生生的偷看了李從璟一眼後,便不敢再與他對視,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李從璟覺得好笑,湊近了問任氏,“你怕什麼?”

  感受到李從璟有力的臂膀,任氏脖子縮得更低了,身子微微顫抖不停,臉紅的像是香氣四溢的蜜桃,分外可人,讓李從璟瞧著都覺得應該也很可口。她的頭髮散落下來,搭在她臉邊,別有風情。

  “我……我……妾不怕!”任氏不敢看李從璟,嘴卻很硬,強作鎮定。

  夏日天熱,任氏著衣很薄,李從璟看到那對呼之欲出的雙峰,眼神漸漸炙熱起來,他不禁在任氏臉上咬了一口……味道,確實不錯,很香甜。

  任氏驚叫一聲,更加窘迫了,那緊繃的身子,無一處不是讓人垂涎欲滴的絕妙風情,僅是遠觀就足以讓人食指大動,遑論親手觸碰,更是讓人情難自禁。

  李從璟不再逗她,一把將她拉過來,擁到懷裡,一點點品嘗起來。

  是日,一夜無話。

  自此,李從璟在這個世上,有了自己的妻子。

  ……

  滅梁之後,李存勖對李從璟的封賞不可謂不豐厚,各種財物可以說得上是不計其數,便是李從璟的宅子也是李存勖所賜,除此之外,李從璟身上還多了一堆虛銜,一些個名號聽著就挺能唬人,但對李從璟的具體去處,李存勖卻一直沒有定下來。有傳聞,李存勖有意讓李從璟入樞密院,成為郭崇韜的副手。

  對此李從璟自然早有應對。

  他本是軍將,留在朝中為官不是他的本意,也只會對他起到束縛作用,況且有幾年後的那場變遷,待在李存勖眼皮子底下,李從璟也覺得不安全。

  李存勖在大樑坐穩之後,沒有立即發兵攻打列國,去統一天下的意思,所以李從璟若是選擇外放,能夠用武的地方也不多。況且百戰軍是他的根本,這支軍隊他需得牢牢握在手裡。

  秋日時節,坐鎮幽州的李存審傳來軍報,契丹派出不少兵馬,在薊州一帶作亂。李從璟通過樞密使郭崇韜、內侍寵臣敬新磨等人,在李存勖面前說了不少話。

  不久,李存勖將李從璟召到了禦書房,與他面談。

  “契丹與大唐有世仇,這是化解不了的恩怨,唯有刀兵相見。但目下帝國要務,在於穩定新占之中原大地,對待契丹就需要以退為進。”李存勖坐在皇案後,對李從璟說道,“幽雲一線,只能以守為攻,但近來契丹勢力日益膨脹,想要徹底安定北境,需要注入一支生力軍。此事,非得驍勇善戰之將,領百戰精銳之師不可,遍觀朝中,朕可用之將並不多。從璟,朕問你,你可敢面對耶律阿保機?”

  “臣請北鎮幽州,破契丹數十年大勢,以衛我中原安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0
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198章 北地秋意來時早,國仇家恨苦奈何

  北方的秋日要比中原來得早一些,九月的光景就已經有了涼風,泛黃的樹葉在風中零星落下,雖然還不多,但傳達出的秋意卻是實實在在了。落在小溪上的秋葉隨著清澈的溪水流淌,像是順流而下的小魚兒,悠然悠哉的模樣,給這個秋天平添了不少安寧之色。

  小溪兩岸是成排的白楊,樹腳下的官道上落了不少黃葉,在風中漫捲翻滾,如有一支無形的手撫過一般。官道旁有一家木棚搭成的小店,看起來頗為簡陋,裡面也只有三五張木桌,幾條板凳,難的是雖簡單卻不淩亂,桌凳擺放得很整齊有度,有一種簡約的美感。這是午後時分,店裡的客人並不多,只有一家三口,衣著樸素,吃一些簡單粗茶淡飯。

  勉強可以稱之為櫃檯的木櫃旁,一個古稀老人躺在木椅上,眯著眼睛享受午後的斜陽,低聲哼著不知名的小曲,手指在扶手上有節奏的輕輕敲打,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腳旁有一座火爐,一隻水壺正在冒著熱氣。

  這裡是幽薊邊界。

  小溪邊忽然響起一陣悠揚的笛聲,婉轉綿長,正如這初秋的風,和風中飄然的落葉,帶有一絲淡淡的蕭瑟和清愁,卻又似精靈般輕盈靈動。店中的客人不知不覺被吸引,都偏過頭望過去,那位約莫三十來歲的漢子,和他抱著一個嬰兒的妻子,都有些失神。他們或許不懂笛聲,卻知道這笛聲很動聽,很吸引人。

  桌上瓷碗裡的清茶和饅頭,還在散發著香氣。

  哼著曲調怪異小曲的枯瘦老人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微微起身,看向溪邊,已經有些昏花的老眼中露出一抹憐愛。

  小溪邊,屈腿坐著一位年過二八的少女,秀麗的長髮隨意挽了一個鬢,隨著笛聲輕輕飄揚,她身上的衣衫單薄而老舊,還打有一些補丁,是最便宜的那種材質,衣角已被洗得發白,但卻乾乾淨淨。少女說不上有多漂亮,姿色中上而已,但此刻流露出來的氣質,卻叫人心折。

  這是一間只有爺孫兩人的小店,沒有中間那一輩人。

  官道上出現了一群行商模樣的人,十幾隻騾子拖著十幾架貨車,遠遠行來,車身的吱呀聲一時混在悠揚的笛聲中,竟然給人一種唱和的錯覺。商隊中有四匹馬,馬上坐著四個人,年輕的三個人說說笑笑,年長一些的那個人模樣很奇特,不是因為他神態滄桑,而是因為他身上,竟然帶著六把長刀。

  目光落在那六把長刀上的時候,半躺在木椅上的老人,枯涸的雙眸中爆射出一團精光,他雖然沒有其他的動作,但似乎在一瞬間鬆垮的肌肉就繃了起來。

  商隊行至小店前停了下來,一位馬上的年輕人下馬,走到老人面前,行了一禮,笑著道:“老人家安好,您這能給我們補充一些清水乾糧嗎?”

  老人祥和的笑了笑,露出嘴裡僅剩的四五顆牙齒,打趣道:“怕就是老頭子將這小店都送給你們,也不能讓你們每人有一碗水呐!”

  話雖如此說,還是麻利的起身,朝溪邊喊道:“碎女子,待客!”

  衣衫破舊的少女早已經起了身,握著已經被磨平了表面的梆笛,踩著小碎步走過來,看了一眼正和她祖父說話的年輕人一眼,或許是這個陌生人太過英俊的緣故,讓她有些羞澀,低下頭趕緊進了棚子,去折騰吃食。

  店中本來吃飯只到一半的一家三口,看到商隊上百人的架勢,再看看那雖然一臉和氣笑容與老人說話,但卻給人以耀眼和威勢感的年輕人,小倆口對視一眼,收起沒吃完的饅頭,默默起身準備讓座。

  年輕人看到他們的作態,笑著走過來,仍舊是認認真真行禮,溫和地笑道:“我們只有四人進店,只需要一張桌子便可,幾位但坐便是,我等不會相擾。”

  小倆口這才看到,商隊雖然停在路邊,但那百十人卻各自在道旁歇了,並沒有進店的意思,男子抱了抱拳,道一聲謝,和妻子又坐下來。

  幾個年輕人圍著一張桌子坐下,老人過來上茶的時候,笑著搭話:“老頭子在這裡開這個小店日子也不短了,規模這般的商隊雖也見過,但畢竟很少,現在年歲不太平,走商的人少了。幾位這是要往哪裡去?”

  先前說話的那個年輕人起身接過茶壺,有問必答,“這都是家裡的生意,因家父年老,這回特意讓我們兄弟出來歷練一番,雖然年景不好,但飯碗卻得保住不是。在下李京,這兩位都是在下的夥計,莫離,章子雲。”說著指了指拿著摺扇的年輕人,和給人以靦腆之色的年輕人,最後道:“這位兄弟是護衛丁黑,愛刀如命,讓老人家見笑了。”

  幾人或拱手或抱拳致意。

  說話的時候,少女過來端上饅頭油餅,仍舊低著頭,只不過她好似對商隊有些興趣,老是不經意看向外面的騾車。

  因為名聲過大,此行不得不化名李京的李從璟,起初並未太注意少女,只是偶然看到對方的眼睛時,被小小震撼了一下,那雙眸子清澈純淨的不似人間之物。

  李從璟繼續和老人說話,“這趟我們是要去北方,老人家在這裡開店,每日來往的行人多,消息應該十分靈通,不知最近這周邊的形勢如何?”

  這裡已經是中原王朝控制的極北之地,在這裡說北方,自然只能是指代草原了。

  老人一聽李從璟說要去北方,那意味著他們是要去和契丹人做生意,不知為何,老人的臉色頓時冷下來,雖然不至於轟客出門,但丟下一句話之後徑直走開,“還能如何,契丹賊子又發兵襲擾薊州了,這裡可不太平!”

  老人回到木椅上重新坐下,再不看李從璟等人,閉目養神。

  便是旁邊的一家三口,那漢子雖然不敢做什麼,卻也重重呸了一口唾沫。

  吃癟的李從璟等人相視啞然,莫離調笑道:“李哥兒,想不到我們這回剛到這裡,就被百姓嫌棄了啊!”

  李從璟搖頭苦笑。他們這趟之所以扮作商隊北上,並不是吃飽了撐著沒事找事。李存勖派李從璟北上時,給了他兩個任務,一個是鎮守幽州自然不必多言,另一個卻是出使契丹,儘量與契丹“修好”。李存勖現在的目光主要放在中原,他需要一個安定的北方,讓他能夠沒有顧慮對付其他藩王。

  李從璟此行,後面既跟著一個使團隊伍,也跟著百戰軍。只不過他並未直接去幽州見李存審,而是扮作商隊直赴契丹國。契丹對李從璟來說還是一個陌生的勢力,草原人跟中原人有諸多不同,在與契丹刀兵相見之前,他決定先去契丹零距離接觸瞭解一番,雖有軍情處和幽州軍的消息,但紙上得來終覺淺。只有心中有底,日後制定各項策略時,才不會虛浮。

  對李從璟來說,出鎮幽州有多個目的。其中重點之一便是破契丹大勢,刀兵相見是必然,但在此之前,李存勖的“修好”之命他也必須去履行。當然,能夠通過這種方式麻痹契丹,在對方放鬆警惕的時候,給阿保機捅刀子,李從璟也是十分樂意去做的。

  少女過來給李從璟等人換茶水時,低聲說道:“祖父之前是盧龍軍老卒,跟契丹打了一輩子仗,身上傷痕累累,常會在變天的時候痛苦萬分,我爹娘也是死在契丹人手中……因此對契丹恨之入骨,若有冒犯的地方,小女子在這裡賠禮了,客觀不要介意。”聲音很好聽,如清泉過山澗。

  李從璟這才了然,不由得對老人有些敬佩,如此他對有資敵之嫌的商人,自然是又憤怒又蔑視了,同時李從璟對少女雙親死于契丹之手的遭遇難免同情。在幽雲一線,這樣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可以說契丹帶給這裡的漢人百姓的深重災難,無法用文字去形容。

  “小娘子,如我等這樣的商人,既然你祖父憤恨,難道你便不恨?”莫離忽然開口,看著少女尖銳的問。

  少女望了莫離一眼,乾淨的眸子裡閃過痛苦之色,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道:“恨!”幽幽一歎,似有無限無奈,“但如此便不做生意了麼,我和祖父,都得過日子啊!”

  莫離怔了怔,心中極為複雜,歉然站起身,對少女深深一禮。坐下的時候,和李從璟等人面面相覷,心頭都蒙上了一層沉重色彩。少女的回答無疑在表達一個普通百姓的歷史無奈,他們既有國仇家恨,又有生活所迫,當這兩者相衝突時,一個垂垂暮年的老人,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又該如何抉擇?

  少女對莫離的歉意報以淡淡一笑,說不出這笑中有什麼含義,她喃喃低語道:“真希望有一天,王師能夠北定草原,還幽雲一個公道,那樣的話……”

  她的話還沒說完,李從璟等人已經心潮湧動,但就是在這時,官道上響起了轟隆隆的馬蹄聲。一隊二十多人的軍士,湧向了這間小店,為首一人獨自騎著戰馬,是個面色兇惡的漢子,三十歲左右的年紀。

  看到這些軍士,老人從木椅上一驚而起,少女的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嬌弱的身子微微顫抖,就好像看到了這世間最恐怖的東西。

  外面的人,是唐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1

第199章 最是真誠少年心,邊軍功過憑誰說

  “哇”的一聲,鄰座婦人懷中的嬰兒率先哭出了聲,這讓本就對軍士一臉畏懼的婦人,頓時臉色難看,又是焦急又是惶恐的抱著嬰兒起身,跑到一邊拼命去哄,唯恐哭聲惹到那些軍士,給他們帶來什麼難以承受的災禍。

  好在為首的軍士只是往這邊看了一眼,便沒理會,這讓那對夫婦鬆了一大口氣。這一家三口好運,老人和少女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劉老漢,三日之期已過,你怎麼說?”那面色兇惡的漢子坐到一張桌子前,將腰間的橫刀取下來,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震得整張桌子咯吱一聲,似乎快要經受不住這力氣而倒塌。他目光銳利,盯在老人身上。少女看見這些人進來就像失了魂兒一樣,這會兒估摸著是反應過來想要跑,卻被一群軍士圍在中間,嬉笑不停,讓她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驚慌欲泣。

  看到這一幕,李從璟等人都是暗暗皺眉。

  劉老漢看起來很生氣,枯瘦的老臉漲得通紅,在那軍士面前,他惱怒道:“趙武,老頭子早就告訴你,我的孫女已經許人了!”

  隊正趙武嗤笑一聲,“你他娘的少跟老子來這套,一個月前你就跟老子說這個,但老子硬生生讓你前拖後拖拖了一個月,小娘許給誰了,她男人是誰?到現在連個人影也沒看到!劉老漢,老子敬你之前也是個軍人,給足你面子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老頭子已經給你說了很多遍了,那後生是讀書人,去中原考功名了,不日即回!趙武,你今天難道還想要強搶不成?”老人憤然道。

  趙武哂笑連連,“讀書人?讀書人有個屁用!讀書人能打契丹,能取契丹人的腦袋?你也是個軍人,怎麼向著那些娘們兒唧唧的讀書人,小娘許給老子有什麼不好,我趙武還會虧待了他不成!今日老子既然來了,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你……你休想,你如此倡狂,就不怕老頭子捅到軍中去?”

  趙武臉上譏諷之色更濃,“捅到軍中又如何,難道你認為鎮將會幫你?老子從軍五年,契丹的人頭擰回來不下十個,老子是對國有功的人!媽了個巴子的,在前線浴血拼殺,護得你們周全的是軍人,老子們拼著性命不要,圖個什麼,現在老子想要明媒正娶小娘,你竟然不答應,你良心都讓狗吃了?!”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趙武終於被激怒,一腳踹翻了桌子,“直娘賊,老子好說歹說你都不聽,老子看也不需要跟你費口舌了。今日老子來了,你還能攔我不成?!”說著,兩步跨到少女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走,“今日小娘老子要定了!”

  “放手,放手!”少女哭出聲來,一個勁兒掙扎,但她哪裡能奈何得了對方。

  老人終於無路可選,一把抄起一柄破舊菜刀,站在趙武面前,一把扯開麻衣,露出乾瘦而又傷痕累累的胸膛,指著自己,悲憤道:“老頭子戎馬一生,參加大小戰役三百六十一次,殺契丹賊子三十三人,傷契丹軍士不計其數;受刀傷一十七處,箭傷九處,三次從死人堆裡爬出來!論功勞,論資格,老頭子比你大得多!今日若讓你當著老頭子的面,搶了我孫女,老頭子此生不配為人!”

  說著,嘶喊一聲跟你拼了,撲向趙武。

  老人年輕時身手應該很不錯,但此時畢竟老了,到了連走長一點的路程都費力的地步,哪裡還會是趙武的對手?趙武見老人竟然對自己動刀,怒極,一腳踹出去,就將老人給踹回到椅子上,憤憤吐了一口唾沫,不屑地罵道:“老不死的狗東西,不想活了跟老子動手!”

  老人悲憤異常,卻一時無力再站起來,眼中的悲哀濃稠勝血。少女淚湧如泉,拼命往老人面前掙扎,口中呼喊不停。趙武怒道:“亂動什麼,乖乖跟老子回去,老子不會虧待你!”

  旁邊的一家三口,漢子半抱著他的妻子擠在一起,忌憚而惶恐的看著趙武等人,根本不敢說話。

  掙扎間,少女身上的梆笛落到了地上。

  然後少女因淚水而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一隻乾淨的手撿起了地上的笛子。不等她看清對方是誰,她就聽到耳旁傳來一聲慘叫,接著她就感到趙武抓著她的手鬆開了,等她回過身時,看到的是趙武的身子像沙包一樣騰空飛起,重重摔在官道上。

  少女終於看清是誰撿起了她的笛子,是那個叫做李京的年輕人,此時他站在店中,而那些唐軍軍士都狠狠盯著他,向他撲過來,但在少女眼中,這個此時氣勢陰冷的年輕人,只是對那個身上帶著六把刀的漢子淡然說了一句話,“一個都別放過。”

  一個軍士指著他囂張大吼:“媽的你這臭商人不要命了,敢對官軍動手?!”向來只有他們欺負商人的份,何時被商人欺負過?那些過往的商人,哪個見到他們不是奉承巴結,乖乖獻上孝敬?敢對官軍動手的商人,聞所未聞!

  然而,這個軍士這句話剛說完,他的身子就被丁黑一腳踹出了小店,倒在官道上再也爬不起來。

  老人和少女愣在那裡,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的情景。

  官道上的商隊成員,立即沖出來幾人,他們不動老人還沒發現,這一動竟然個個都身手矯健,一身軍人氣息!那些在這裡也算精銳的軍士,在他們面前猶如三歲小孩一般,一照面就被盡數打趴下!

  少女忽然驚叫一聲,雙手捂住了嘴巴。因為他看見一名軍士,抽出橫刀,從背後向那個撿起他笛子的年輕人砍了過去,那個年輕人,似乎都沒有發現危險已經降臨!

  但是下一瞬,她就呆在那裡,那個叫李京的年輕人,就像腦後生眼一般,在對方刀還未落下時,向後踢出一腳,正中對方胸膛。那軍士慘叫著飛出小店,撞在一根大樹上,橫刀無力掉落。

  老人和少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無法理解眼前的事實,他們見過的商隊太多太多,多到數也數不清,但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對官軍動手,且戰力如此恐怖的商隊,卻未曾聽聞!

  須臾間,二十來個軍士就被丟在一起,哼哼唧唧再也爬不起來。

  趙武被一臉憤怒的丁黑踩在腳下,嘴裡溢出血來,卻仍舊叫囂不停,“你他娘的瘋了,敢對官軍動手,你知道老子是誰嗎?在太歲頭上動土,你有幾顆腦袋,夠老子砍的嗎?”

  李從璟在趙武面前蹲下來,手裡還握著那支梆笛,他看著趙武,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被丁黑踩著臉頰的趙武,簡直被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氣樂了,“你他媽的能不能別逗老子?老子管你媽的是誰,老子告訴你,你和你的商隊,玩完了!”

  李從璟其實也很想說你他媽的別逗我,但他沒有說這些沒用的話,而是漠然道:“這裡是盧龍節度使麾下的順天鎮,你們的鎮將是趙天河,領軍三百,一個月前他剛過完四十歲的壽辰。憑你今日行徑,我本可殺你,但念你也為國殺過契丹賊子,我姑且留你一條性命,你回去告訴趙天河,既然他不會治軍,那就不用帶兵了。三日後,盧龍節度使的帥令會下達到趙天河手中。”說到這,趙武的臉色終於變了,“至於你如何處置,我相信你回去的時候,趙天河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說完,李從璟站起身,揮手示意丁黑放開趙武,然後召來隨行的軍情處銳士,吩咐了兩句,立即有兩人從商隊中牽出兩匹馬,快速離去。

  趙武爬起來,陰晴不定的看著李從璟,“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李京,這支商隊的東家。”李從璟負手淡淡道,“至於我的其他身份,你還沒資格知道。現在,你可以帶著你的人滾了。”

  趙武躊躇半晌,終於黑著臉帶著一幫軍士灰溜溜離開。

  趙武等人離開後,老人在少女的攙扶下走過來,對李從璟抱拳相謝,李從璟笑了笑,將梆笛遞還給少女,“你的笛子,收好。”

  少女收回笛子,看李從璟的眼神很炙熱,帶著希翼的光芒。

  趙武等人的鬧場對李從璟等人來說只是一個插曲,李從璟等人重新坐回桌前。鄰座那對夫婦倆看李從璟等人的眼神,都亮得厲害,不過敢對趙武動手的人,明顯不是他們高攀得起了,是以也不敢過來套近乎。

  老人畢竟閱歷非常,這時也看出來李從璟等人的不尋常,對於李從璟先前問及周邊形勢的問題,這會兒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丁黑讓出座位,讓老人坐著說話。老人肚子裡有多少貨,一時都倒了出來。

  “聽說阿保機讓其次子耶律德光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領兵數千劫掠薊州一帶,跟馬賊一樣,到處為禍,我們這邊雖然暫時沒有被波及,但契丹畢竟馬快,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會跑過來,幾位要往北邊行走,恐怕需得提防著些,要是被契丹人撞見,商貨定然不保,說不定連性命都有危險。不過最近這些年,契丹人殺戮百姓倒是少了,就是會悉數虜去,逼為契丹民。”老人有些為李從璟等人感到擔憂。

  此事涉及的東西暫時都是機密,李從璟等人自然不會對老人說明,老人也知曉輕重,沒有問李從璟等人的隱藏身份。眾人說話的時候,李從璟看到站在一側的少女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清純如雲的眸子不時看向自己。

  “小娘子可是有話要說?”李從璟索性問道,對這個鄰家女孩般的少女,他是有些憐惜的。

  少女沒想到李從璟會主動問起,慌了神,不過須臾便回過神來,咬了咬嘴唇,看了老人一眼,見老人點頭,這才鼓起勇氣,朝李從璟跪拜下去,在李從璟納悶的時候,老人歎息道:“這孩子小時候許了一門親事,那後生是個讀書人,挺不錯的一個小夥子,但就是有些倔,一年前契丹入境,給我們這帶來不小災難,他眼見鄉親死傷,田屋被毀,對契丹恨之入骨。契丹退兵後,他孤身去北方,說要去為王師當細作,搜集些軍情,以便讓王師出師平定契丹……”

  說到這,老人重重歎了口氣,“這一去就是一年,杳無音訊,我這孫女想念得緊,每日都在溪邊吹笛,人也日漸消瘦下去,叫老頭子好生不忍心。但老頭子這把老骨頭,半截身子都在土裡了,路都走不利索,縱然有心,還能幫她什麼呢?”說到這,老人起身,對李從璟深深一拜,“公子若是憐惜她,就請帶這個碎女子去草原吧,她早就想去草原找她的郎君了!”

  想來先前考功名的說法,是為了應付趙武。

  李從璟和莫離等人相視訝然,既驚訝那後生的熱血和心性,也驚訝于少女的執著和勇氣,李從璟起身扶起兩人,肅然道:“此去草原,危機重重,哪能保證生還?況且人海茫茫,草原遼闊,果真尋得到麼?”

  “我不怕!”少女堅定道,閃光的眸子裡飽含祈求。

  “那後生臨走的時候,說去西樓城,公子既然也要去西樓,倒是順路的……”

  丁黑看到這,或許是想起什麼,眼眶有些泛紅,他對李從璟抱拳道:“小娘子一片真心,還請公子成全。這一路上,卑職願帶著她!”

  李從璟點點頭。

  不時,李從璟帶著一步三回頭的少女,踏上了前路。

  木棚前的老人,在秋風中身姿孤零,背過身去,悄悄抹了一把老淚。

  視線裡再看不見商隊時,老人歎息著坐回木椅,又哼起了小曲,不過卻換了一個綿長的曲調。

  黃昏時,一支人數數千、軍威非凡的騎兵隊伍,從老人面前的官道上馳過,跟著商隊殘留的步伐行去。

  老人站起身,一個人對著一支軍隊行禮。末了,歎道:“今日這位公子,身後竟然有這樣一支馬軍作為援應,他到底是什麼人呐!”

  更讓老人吃驚的是,不久之後趙武去而複返,卻是獨自一人。他赤著上身背著荊條,垂首跪在了木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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