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45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6

第220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二)

  李從璟從那名萬夫長身邊離開之後,萬夫長的身軀被隨之而來的君子都將士亂刀砍在身上,或許是他本身身體要比常人好上一些,所以直到他的上身被一截截削平,腰身才從戰馬上栽倒下去,落在五臟六腑的碎肉堆中。落地後的身子,須臾也被馬蹄踩碎成肉泥。

  君子都的戰力毋庸置疑,即便是在草原上的這些時日,他們已經轉戰千里,大小戰鬥數十起,人員傷亡巨大,但同時將士素質也得到了極大提升,他們或許還沒有完全掌握衛霍騎兵草原征戰的技巧,但已經不能再叫契丹軍士小覷。

  此時一碰面,君子都就在契丹軍陣上咬下一大塊血肉來。

  然而長久的征戰也讓他們精力消耗巨大,各種水土不服的症狀也在考驗著軍士們精神和體力的承受極限。但當李從璟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再度帶領他們向前衝鋒時,他們依舊是戰意和戰力都無可挑剔的精銳之師。以兩千人對戰萬人,君子都突入契丹軍陣中,在牢牢抱緊在一起的同時,不斷前行。

  契丹軍隊空有萬人,但一時並未將君子都包圍,能與君子都面對面交戰的軍士,只不過是萬人中的一部分罷了。在戰鬥開始的前一段時間,論起殺傷來,反倒是有主將衝鋒在前,氣勢如虹的君子都略占上風。

  戰鬥持續到半個時辰的時候,無論是李從璟還是君子都普通將士,手上都沾上了契丹軍士的血。他們在契丹大陣中逆流而上,如一頭埋頭而進的蠻牛,推動著契丹軍陣步步後退。

  “飯桶,都是飯桶!”耶律德光怒吼,“沖上去,都給我沖上去,堆死他們!”

  耶律德光將李從璟斬殺他麾下萬夫長的情景看在眼裡,恨得牙癢癢。

  此番跟隨他出戰的都是他的嫡系人馬,無論是忠誠度還是戰力,對耶律德光來說都分外寶貴,在他原本的打算中,此番他出戰,那支不過兩千人的唐軍必定會望風而逃,之前他還一直擔心唐軍會跑得太快,讓他沒有用武之地,所以他一直在加緊行軍。

  兩軍相距甚近時,知道對方跑不了的耶律德光很是鬆了口氣,尤其是這支甕中之鼈一般的唐軍竟然不知死活,向他的大軍展開衝鋒,他幾乎抑制不住笑出聲來。

  一切的變故,出現在耶律德光認出了李從璟。

  帶著一支騎兵隊伍,衝鋒在最前的李從璟很好辨認。

  那一瞬間耶律德光幾乎以為自己眼花。

  李從璟怎麼會在這裡?他現在不是應該在黃頭、臭泊部的領地上,正在被耶律倍砍腦袋?他怎麼會逃出來,又是如何在短時間之內,在茫茫草原上找到了他的軍隊?耶律倍手握三萬大軍,怎會任由李從璟逃脫至此?

  事情並沒有按照預想中的形勢發展,事物的走向好似脫離了控制,意識到這點的耶律德光極為不痛快,他討厭事情失控的感覺。他不由得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在西邊那個他沒有看到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

  眼見李從璟斬殺他的愛將,君子都突入契丹軍陣中,而大軍一時不能奈何他們,耶律德光敏銳的感覺到,似乎有一支無形的大手在向他抓來,一股罕見的危險氣息正將他籠罩。他更加討厭這樣的感覺,這讓他暴躁起來。

  耶律德光開始調整軍陣佈局,他望著不遠處不停突進的李從璟,冷笑道:“李從璟,你是有幾分本事,但若是你以為契丹騎兵只知道猛衝猛打,那麼你就錯了!韓信將兵,如臂指使,我耶律德光的軍隊,也不是你可以小瞧的!雖然本王不知你是如何出現在這裡,耶律倍那蠢貨又跟你發生了什麼,但你出現在本王面前,以兩千人就敢與本王正面對陣,本王會讓你知道狂妄自大、小覷本王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戰場上的契丹軍隊開始發生陣型變化,原本以力壓人的陣型,變得靈動有序,單一的衝擊大陣化為數個小陣,蛛網一般向君子都攏過來,各部的攻擊都變得井然有序而又富有彈性,殺傷力驟增。

  身在陣中與契丹軍士拼殺的李從璟在一槊挑落一名對手之後,抬起被鮮血染紅的臉龐,冷靜而又狂熱的眸子深不見底,他一邊聽著近前的軍使彙報各部局勢,一邊將戰場形勢納在眼底。

  “契丹蠻賊太多,已開始對我軍形成合圍之勢,各部都在面對數倍於己之敵,應付起來捉襟見肘。再這樣廝殺下去,大軍就有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之勢,必為契丹大軍圍困!”郭威將眼前形勢分析的很透徹,最後總結道:“畢竟契丹軍太多了些,戰力也強,咱們難以占到便宜!”

  從一開始的勢如破竹,到眼下的糾纏不清,到漸漸有被困死的趨勢,這一切發生的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對這些轉變,李從璟早先也有預料,他對郭威說道:“耶律德光素有才能,是阿保機的得意之子,手握萬人若是奈何不了你我兩千人,契丹國也無法成為草原霸主了。這不足為怪。這一仗你我打得也不冤枉,要瞭解對手只有真刀真槍見過真章,才算有底。”

  郭威點頭,李從璟調轉馬頭,“傳令,各部交替掩護撤退,從契丹軍士尚未收攏的網口突出去!之後由林英帶部突擊,郭威帶部斷後!”

  君子都的撤退並非原地調頭回撤,而是選定一個面前的方向之後,再次發力,將面前的契丹軍士殺散。沖陣以來,雖然君子都高歌猛進,但並非每一部都發了全力,李從璟親自領軍沖陣,前部在之前出力甚大,此時,就改由後部發力,頂替了前部的位置。

  眼見君子都想要撤出戰鬥,耶律德光哪裡肯依,調度大軍圍追堵截。

  然而李從璟既然能讓君子都投入戰鬥,就能讓他們撤出戰鬥。

  與契丹軍士激戰半晌的君子都將士,除卻陣亡和重傷的,一條龍也似,從海面沖了出來,奔向更加廣闊的草原天空。

  耶律德光指揮契丹軍隊追擊。賓士的契丹大軍如同湧動的潮水,一浪接一浪,不停去撕咬蛟龍尾巴。

  君子都從陣中突出,雖然安排周密,並非倉惶撤退,但他們畢竟人數少了些,遠不能與契丹萬人相比,加之逃跑一方的後背暴露在追擊者面前,天然上處於劣勢,廝殺起來吃虧許多,這已經不是陣型能夠改變的東西。

  不過兩裡,君子都傷亡大增。

  君子都的“狼狽而逃”讓耶律德光殺心膨脹,與之同時膨脹的還有他的勝負心,他揮刀向身旁的軍士大笑道:“李從璟膽敢虎口拔牙,不知死活,他妄想擊退我等從容南撤,那是癡心妄想!這個小兒陰謀算計不錯,但他以為他在中原能連戰連勝,就能戰勝契丹大軍,那就大錯特錯了!在草原上,還沒有人能逃得過契丹精騎的追殺,將士們,衝殺去,將李從璟的人頭割下來當酒壺!”

  他身邊的軍士立即大聲呼應,氣勢高漲。

  李從璟在賓士之際回頭,眼見契丹軍隊跟來,嘴角微微翹起。

  一支鐵甲騎兵從山線後賓士而來,向著草原上追逐廝殺的兩軍斜插過來。

  當耶律德光發現這支軍隊的時候,臉色鐵青,他在大軍旁停下腳步,向那支騎兵望去。

  “又是唐軍?這裡哪裡來得那麼多唐軍?這裡是草原還是中原?何時唐軍開始肆無忌憚出入大契丹國了?”耶律德光在馬背上一把揪住遊騎的衣領,將他提起來,“這支唐軍何時出現,你們竟然沒有發現,本王還要你們何用?!”

  遊騎畏畏縮縮,“方才殿下正在與唐軍激戰,這支唐軍就是趁那時沖過來的,小人……小人一時也沒有發現。”

  耶律德光冒出一大句髒話,盛怒的抽出腰刀,將面前的遊騎斬殺在馬旁。

  而此時,前方的君子都開始轉彎,看來竟然是要調轉馬頭,和那支唐軍兩面夾擊,與他們再戰!

  “撤!”耶律德光目光閃動良久,終於下達了這條對他而言,無比挫傷自尊的軍令。在草原上被唐軍下了套,這不僅讓耶律德光無法接受,傳出去也必定震動契丹,貽笑大方!

  “李從璟,陰險小兒,本王還當你真有勇氣與本王正面一戰,沒想到卻又是陰謀詭計,真是卑鄙至極!”耶律德光惱羞成怒的指著李從璟所在的方向罵道。

  李從璟調轉馬頭,重新面對耶律德光的大軍之後,將契丹軍隊撤退的動靜都看在眼裡。他停住了戰馬,千百君子都從他身旁馳過,爭先恐後殺向方才還在追殺他們的契丹蠻賊!

  那支突然出現的唐騎,自然是李紹城率領的五千馬軍。若不是事先與李紹城取得了聯繫,李從璟又怎麼會以身為誘餌,主動與耶律德光接戰?

  唐軍與契丹軍,宿世仇敵,不食肉飲血不足以解其恨。

  既然碰到了一起,那就只有打。

  既然要打,就得打贏。

  把自己的臉湊上去讓人家甩巴掌,讓人家爽這樣的事,李從璟可不會做。他要做,就得刮人家大耳刮子。相遇相戰只是半日之時,但自打知道耶律德光領軍出征,為吃下耶律德光的萬人,李從璟和莫離等人佈局謀劃已經良久,準備工作也做了多日。

  而現在,只不過是到了拼結果的時候。

  李從璟望向從獵人變為獵物的耶律德光,輕笑道:“跑到別人家裡揍得別人滿地跑,這樣的事果然讓人倍覺舒坦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7

第221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三)

  君子都先前入草原而行練兵之事,雖有軍情處幫襯,然軍情處滲透草原時日畢竟尚短,所作所為能給予君子都的幫助,其實有限得很。君子都轉戰多日而連戰連勝,所依仗者不唯有君子都本身素質,更賴郭威這位領兵之將的卓越才能。

  李從璟敢叫君子都在沒有自己率領時,孤軍深入敵境作戰,對郭威之信任是重要原因。郭威才能固然讓李從璟信服,然則李從璟更加相信,如郭威這般有大勢運之人,料來草原之行不會敗得太慘。而君子都只要不是敗得太慘,李從璟的練兵目的也就達到。

  但李紹城不同。

  李紹城所率領之五千騎雖然精銳不比君子都,然其北上草原不行征戰之事,唯在軍情處帶領下與李從璟匯合而已,如此一來其難度就降低不少,是以其能與李從璟接上頭並非不可思議之事。

  李從璟將李紹城等人放在數十裡之外隱蔽行軍,為的就是坑耶律德光這一回。之前與耶律德光交戰,重不在殺敵破陣,而在誘敵、分散耶律德光注意力,唯其如此李紹城方能順利接近。

  李從璟的話音落下時,君子都和李紹城已經咬住了耶律德光大軍的尾巴,尤其是李紹城,將耶律德光大軍攔腰截斷,在阻絕其前後兩部聯繫之時,和君子都轉而圍攻被包圍的契丹軍士。

  耶律德光看到有三四千部眾被圍,不能不痛心疾首,那都是他的嫡系精銳,是其安身立命和建立功業的本錢,人群中耶律德光急切勒轉馬頭,想要回身再戰。

  “殿下快走,末將為您斷後!”一名千夫長攔在耶律德光面前,不讓他以身涉險。

  耶律德光這回沒有打罵這人,雖然他很憤怒,但當他真正憤怒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反而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唐軍雖然兩面夾擊,圍我後軍,但觀其人數依然不多,尚不及我軍!若我等返身殺回,未必不能將唐軍反向包圍,聚殲於此,爾等莫要竊戰,且隨本王衝殺過去!”

  千夫長一聽大急,跳下馬僅僅抓住耶律德光的韁繩,死不鬆手,“殿下萬不可輕舉妄動!唐軍來得蹊蹺,而我等事先竟然無覺,其人數究竟有多少尚未可知,李從璟狡詐異常,若是他仍舊設有伏兵,待殿下回擊時殺出,屆時殿下便是想走,恐怕也來不及了!”

  對千夫長而言,打敗仗雖然難堪,但並非不能接受之事,不過損失些人手軍功罷了,倘若耶律德光有失,不但他性命不保,事後其部落都要被阿保機問罪。

  耶律德光沒有輕舉妄動,他暗忖:之前本王就是大意輕敵,方中了李從璟那鳥廝的圈套……此人狡猾更甚豺狼,不能不防,我還是先看看再說,不能再叫他矇騙了去。他對千夫長道:“然則眼下後軍被圍,本王豈能不救,置大軍於不顧而倉皇逃命者,非將帥之所為也,你莫要攔本王,否則本王要你腦袋!”

  千夫長見耶律德光說得認真,眼珠子通紅如血,有要拼命之勢,心中更急,此時他攔不敢,不攔更加不敢,左右是個死,突然心下一橫,決定搏一搏,道:“殿下要救後軍,何其易也,焉須殿下親自涉險,末將領人殺回去便可!”

  此話正中耶律德光下懷,如此為之乃是兩全之策,但就這麼答應千夫長卻是不可,顯得他先前之言虛偽,他決定再激一激這位千夫長,好讓他說出能叫眾人信服的話來,於是道:“你真是我契丹的勇士,本王有你等這樣的千夫長,實在是本王之幸。但本王之命與你等之命豈有不同,當此之時哪有讓爾等衝殺本王觀戰之理,休要再攔本王,本王要去和李從璟拼命!此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千夫長被耶律德光一誇,正覺榮幸,忽聞耶律德光要去跟李從璟拼命,那還了得,連忙跪倒在馬前,大聲道:“殿下素知兵事,豈不知將帥之責,在於掌控全域,調度全軍?衝鋒陷陣,部將之使命也!殿下若執意親自衝殺,恕末將護衛不力,請先治末將死罪!”

  耶律德光心中連連點頭,對這位忠肝義膽的千夫長很滿意,已經決定回去之後好生獎勵他一番,這時下馬親自扶起他,道:“將軍忠勇可嘉,本王欣慰,有將軍這等勇士,何愁李從璟不滅?將軍報上名來!”

  千夫長一看耶律德光似乎被勸服,難掩激動,欣喜道:“末將拔都!”

  “好!拔都,本王給你三千將士,你速速去解救後軍!待你歸來,本王提拔你做萬夫長!”耶律德光拍著拔都的肩膀,給了一個足以讓他效死的理由。

  天下突然掉下來的富貴讓拔都喜不自禁,愣了三息才反應過來,連忙稱謝。

  耶律德光望著拔都領軍回擊,一臉關切和欣慰之情,他帶著其餘部下緩緩前行,一邊觀察局勢,一邊做好了應對突發情況的準備。在他看來,李從璟這匹狡猾的狼不能小覷,說不得他就留了後手。眼下耶律德光也想明白了,李從璟今日與他交戰,絕非偶然,這混蛋鳥廝說不得就存了和他一樣的心思,要置對方于死地。

  李從璟沒有再投身前線去廝殺,在親衛的護衛下,他立馬在側,關注整個戰場的局勢,當他發現跑出去幾裡遠的耶律德光分兵回頭,向正在圍攻戰場上契丹後軍的唐軍攻來時,心中立即有些發緊,待他再看清耶律德光放慢速度緩行離開後,頓覺有些不妙。

  耶律德光是何種企圖李從璟心知肚明,眼下唐軍雖然佔據上風和主動,但契丹後軍還在頑強抵抗,而唐軍的優勢不過是李紹城增援突然,讓契丹大軍措手不及,失去戰心罷了。而一旦耶律德光發現唐軍的真實軍力不敵自己,返身殺回,這場戰鬥誰勝誰負還不好說。

  畢竟耶律德光的嫡系,那是真正的精銳。

  “契丹蠻賊分軍回援了,我等必須阻攔,一旦讓其與包圍中之契丹軍隊匯合,則局勢將失去控制,大軍難免陷入混戰!”莫離也將場中的局勢看在眼裡,這時出聲道。

  “驟然遇襲大軍混亂,耶律德光猶能不拔足而逃,行出僅數裡就回頭救援,而敵情不明時還能顧及到不孤注一擲,能想到先遣一部回身試探,面對如此局勢能有如此心性和機變,可謂良將啊!”李從璟歎道。

  護衛在李從璟身旁的林雄一聽,二話不說立即請戰:“軍帥,請讓末將前去阻截這支契丹軍隊!”

  李從璟提起長槊,拍馬向前,“我等能分之兵少,要阻擊這支契丹軍需要些力氣,你隨本帥一同前往!”

  “軍帥,你若出擊,倘若耶律德光緊隨其後殺回,如何是好?”杜千書著急的提醒。

  “唯戰而已。”賓士中,李從璟的聲音飄回來。

  莫離和杜千書相視一眼,都知道李從璟這是要拼命了,兩人一個智謀多出,一個見微知著,但此時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其他辦法了。

  或許是默契,或許是其他原因,兩人竟然不分先後一個拔劍一個拔刀,跟在李從璟身後沖出。

  眾人正要出擊,李從璟忽然抬手握拳,示意眾人停下來。莫離和杜千書抬頭順著李從璟的目光看過去,就見草原上不知何時又出現一隊唐騎,只不過這些唐騎露頭的還不多,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但是聲勢浩大,恐怕有數千人!

  兩軍從午後交戰至此,天色已經漸漸暗了。

  “這又是哪裡來的大軍?”莫離對李從璟先前謀劃一清二楚,此時卻也不知這些人從哪裡冒出來。

  李從璟灑然道:“理會那麼多作甚,眼下正是機會,爾等速速隨我擒殺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一直密切關注拔都回擊的效果,同時沒忘記環顧周邊動靜,當他看到拔都與唐軍交上手的時候,心跳都快了不少。戰事進行到此時,只要拔都攻勢順利,而李從璟又暴露出沒有後手的話,他就能返身殺回,以優勢兵力去和李從璟再廝殺一回。

  他恨極了李從璟,發誓要將對方碎屍萬段。

  眼見拔都步步前行,形勢一片大好,耶律德光心跳更快了些,要不是謹慎防著李從璟有陰謀,他早就要按捺不住轉身了!

  就在耶律德光數著數字,就要殺回去的時候,不遠處傳來轟鳴的號角聲和鼓聲,他臉色大變。不時有遊騎返回,驚慌向他稟報,有唐軍從側翼殺來!

  耶律德光咬牙切齒,“李從璟你這個卑鄙小人,又在算計本王!”說罷當機立斷,“別管後軍了,快撤!”契丹軍士早就想走了,聽到耶律德光這句話,立即逃得飛快。

  倉皇回顧時,看到拔都率部還在力戰,耶律德光暗歎一聲,“是個好苗子,本想提拔你,奈何你命運不濟,怪不得本王了,你就為本王斷後吧!”

  激戰中的拔都聽到親衛大喊,回頭看時,耶律德光已經快要跑得沒影了,他悲上心頭,涼意籠罩全身。但他不能立即撤退,否則唐軍若是咬住耶律德光,耶律德光還得玩完,耶律德光玩完他全家都沒得玩了,眼下唯有死戰一途。想到這些,拔都悲憤的大吼:“為殿下斷後!”

  士卒聽到拔都的大吼,感慨其忠勇,都隨其拼命力戰。

  入夜後,戰事停歇。

  是役,耶律德光萬人嫡系大軍被殲滅過半,逃生者不足三分之一。他本為追敵而來,卻沒想到在自家地盤上反被埋伏,差些喪命,最終逃竄時猶如喪家之犬。

  李紹城來見李從璟,隔著老遠就激動的大喊:“大哥,大哥!”

  李從璟與其相擁大笑,寒暄完畢,李從璟問:“二弟你這番帶了多少人來?”

  “五千精騎!”李紹城道,旋即有些納悶,“此事先前聯絡時就跟你說明了啊。”

  李從璟臉色怪異,“你第一番沖出時,就差不多有五千人,之後那追殺耶律德光的數千人又從何而來?”

  “原來是這事!”李紹城恍然大悟,隨即笑道:“追殺耶律德光的哪裡有數千人,不過數百人而已。來時為應對突然情況,我將這幾百人放在身後,並告之他們若有情況,便鼓噪而出。耶律德光遣人回擊時,我發了信號,他們便如此行事,這不過是疑兵之計罷了!”

  李從璟等人怔了怔,莫離歎道:“李將軍智勇更甚當年,已有大將之風,可喜可賀!”

  杜千書補了一句,“說了半天,原來耶律德光是被嚇跑的嘛!”

  眾人聞言稍頓,隨即相視哈哈大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7

第222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四)

  耶律德光向北而遁,李從璟等人並未如何深追。繼君子都入草原之後,李紹城領五千精騎二進草原,風聲之大足以震動契丹南部草原,此時倘若不見好就收,一旦草原各部認真對待起來,李從璟無法從容應對。于當日夜,李從璟集結大軍,快速南歸。

  再度南下並未出現太大挫折,然則半道卻也發現數支契丹大軍在各處遊弋,想來是君子都和李紹城所部動靜已然引起反彈,草原上的大小部落開始主動出擊。不過因有軍情處和嚴密的斥候系統,大軍並未遭遇險境。

  直到進入邊境線,倒是碰到一個大麻煩,一支三四千的契丹騎兵隊伍橫亙在大軍南下的必經之路上,阻塞了通道,若是大軍繞行需繞一個幾百里的大圈,不僅多費周折,改道之後也可能會出現其他波折。當日夜,李從璟用杜千書之計,採取引蛇出洞之法,以一部在夜半裝作大軍強行突圍,進攻契丹大營,再佯裝敗退,誘契丹大軍來追,使其防線破裂,主力趁機破之,大軍遂得成功進入唐鏡。

  返程大軍自檀州進入唐境時,李從璟隨即下令陳兵邊境的各部依次撤離邊線,依照軍令有序集結。

  李從璟在草原折騰近月,好不容易方才南歸,就在眾人以為李從璟會下令大軍歸去幽州的時候,李從璟隨即而來的一道軍令,讓所有人大感意外。

  帥令:大軍主力佯裝南歸幽州,遣派偏師隱蔽行軍,進入營州,向平州進發。

  平州,原本歸幽州所轄,是大唐土地,後為契丹所奪。初,新州防禦使盧文進,在李存勖徵兵與梁朝大戰于莘縣時,其部殺死李存勖之弟李存矩,盧文進遂叛晉投靠契丹,被阿保機授職鎮守平州。這回李從璟要攻打的就是盧文進。

  前日北上,作為大唐使節出使契丹的馮道等人,此時也一道進入檀州。馮道原為河東掌書記,在李存勖稱帝之後,官拜禮部侍郎,其人以學識淵博、性情平和著稱於大唐朝堂,時年不惑的他是大唐朝堂上的新貴。

  此番與李從璟一道出使契丹,馮道的心情可謂一波三折,最初他看李從璟時難免重其武功,不以為其有文能,這回先是經歷西行,後又突然轉道向南,途中大戰有三,讓他心驚肉跳了多日。進入檀州之後,馮道有意跟李從璟談上一談,但當他前去李從璟下榻之所拜會時,卻被告知李從璟早已不在此處。

  “今日申時我與李將軍方才見過面,這分別尚不足兩個使臣,李將軍竟然‘早已’去了別處?”馮道在門外對護衛此地的林英納罕道。

  林英笑言:“軍帥行事向來雷厲風行,若是侍郎大人願侯,便是兩個時辰後軍帥歸來也未可知。”

  馮道自然是不願等的,依照身份地位來論,他比李從璟尚高一等,雖然在眼下這世道武重文輕,但讀書人的驕傲任何時候都不會輕變,馮道雖然有心相會,卻還是告辭歸去。

  李從璟去的地方是芙蓉鎮,青樓。

  離開軍營時李從璟便換上常服,他著衣不喜奢華,崇尚簡潔,此時也不過一襲錦衣青衫而已,腰懸玉佩,頭髮隨意束在腦後,英武之氣外平添幾分瀟灑之態。在丁黑等寥寥數人跟隨下,李從璟跨進青樓門檻,就碰上了迎面而來的老鴇。

  因事先並未通知桃夭夭,也未令軍情處成員領路,是以李從璟進樓之後需得自己尋找軍情處藏身之所。這也正是他的目的,意欲視察軍情處的運轉細節。

  在大堂轉了一圈,左右看過之後,李從璟便將目光投向了通往後院的那張門簾。李從璟雖然衣著簡潔但卻絕不簡單,首先錦衣就不是尋常人能夠穿戴,而李從璟身上唯一配飾便是那腰間玉佩,其材質如何老鴇火眼金睛一瞟便知,再看李從璟氣度,一舉一動透露出來的大氣幹練,讓老鴇認定面前這年輕人不簡單。這也是李從璟不發一言,而老鴇願意諂笑跟在一旁不停聒噪的緣由。

  但當老鴇眼見李從璟意圖去往後院之時,她還是毅然決然選擇了阻攔,“這位公子,青樓上下處處皆美景,定能滿足公子風流,唯獨這後院中沒什東西,公子無需贅行。”

  李從璟對老鴇的善意提醒報以一笑,伸手掀簾。

  老鴇色變,急忙抓住李從璟的手。她本意是為李從璟著想,卻不曾預料,她這一舉動已經過線,丁黑等人腳步一頓,他本人更是一手探出,將老鴇的手于半空截住。

  丁黑這一下力道不大,但他身懷百煉成鋼的武藝,隨意一動都非常人能夠消瘦,老鴇一張胭脂臉瞬間疼得通紅。

  李從璟示意丁黑不必如此,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老鴇,終於開口道:“還請行個方便。”

  老鴇沒有伸手接錢,捂著手警言相告,“小人知公子非常人,公子要行小人攔也攔不住,然則小人還是要告訴公子,前日馬幫小刀爺就是進了這座院子之後,便再沒來過青樓!”她搬出馬小刀,就是要李從璟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李從璟笑了笑,彎身進入後院。

  老鴇心中暗歎,老臉苦成黃蓮,勉強跟上。她想起那日馬小刀進入後院後,沒片刻便頭破血流的模樣,心頭不免為李從璟感到可憐,想到:這位年輕公子生得如此俊俏,衣著穿戴又是如此整齊,待會兒若是變成頭破血流的模樣,不知該多可憐。

  李從璟行至半路,後院的門吱呀一聲打開,那位在老鴇眼中無異于小無常的紅衣小娘,從門內露出那張俏生生的小臉。

  老鴇已不忍再看,她已料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可惜,這回她錯了。

  紅衣小娘看見老鴇眼中的英俊公子時,烏黑的眸子中寫滿驚訝,隨即開心的笑容在她臉上蕩漾開來,她飛奔出小院至年輕公子面前,卻沒有一拳揮過來將對方打飛,而是規規矩矩在對方面前下拜,溫順恭敬的行禮,“第五見過軍帥!”

  李從璟笑著將第五扶起來,拍拍她的小臉蛋,“又胖了。”

  第五姑娘頓時尷尬的手足無措,強自辯解道:“哪有哪有,還是那麼瘦的啦!”

  說完,第五姑娘見老鴇一副快被震驚至死的模樣站在那裡不動,擺手道:“大娘,您回去吧。”

  老鴇呆呆點頭,失魂落魄一般挪出後院。

  在屋中李從璟見到桃夭夭。不同於第五的歡呼雀躍,桃夭夭看起來平靜無瀾,在案牘後抬頭瞧了李從璟一眼,連身子都沒起,在李從璟坐下後,簡簡單單問了一句,“這回欲打何處?”

  “平州。”

  桃夭夭點頭“嗯”了一聲,就再沒下文,繼續看手上的情報。

  李從璟接過第五遞來的茶碗,酌了一口清茶,“你跟我同行。”

  桃夭夭將手頭線報看完,隨手收起,對站在一旁的第五姑娘道:“收拾東西。”

  李從璟帶領軍情處撤離芙蓉鎮時,芙蓉鎮鎮將才被軍情處人員通知到,鎮將急急忙忙欲要出門送行之時,李從璟卻已來到軍營門口。眼見李從璟人影,鎮將馬懷遠激動異常,行完軍禮之後便不知所措,猶如孩童面對師長。

  李從璟邁步走進軍營,望了一眼這位恭敬跟隨在身側邊軍男子。如今正當壯年的馬懷遠入伍已然十數年,從軍生涯中屢立功勳,便是李存審都親口嘉獎過,升任中低層將官之後,如魚得水,常率麾下士卒在契丹入境時主動出擊,每每多有斬獲,少則十來人多則數十人的軍功看似不驚人,但這也是相對而言,放在邊軍,這樣的軍功次數多了分量就極重。

  然則馬懷遠打仗雖是一把好手,但論起為官覺悟來便一文不值,且不言奉承巴結上峰,在軍議時更是橫眉冷眼相對,如此沒少得罪人。年前耶律阿保機率軍南侵時,當時已是折衝校尉的馬懷遠率兩百騎主動出擊其一部遊騎,本是穩紮穩打的順風仗,卻因為檀州刺史不予以配合、不發援兵及時接應,致使馬懷遠其部在撤退途中,被契丹大隊人馬追擊。之後事不言而喻,兩百騎數次被圍,當馬懷遠渾身是傷回到檀州時,兩百騎已只剩下三十八騎,其中更有三人重傷不治,在檀州城前咽了氣。

  那次之後馬懷遠被貶為馬夫,喂了接近一年的馬。這回李從璟出任大唐幽雲防禦使,並將在日後與李存審交接,去出任盧龍節度使,他對邊軍的瞭解在還在中原時,就已經入木三分。北上時,因軍情處要將總部設立在芙蓉鎮,李從璟便點了馬懷遠的將,將其從馬廄放出,帶著百餘人出鎮芙蓉鎮。

  李從璟輕笑道:“馬校尉從軍十六年來經歷大小戰事多不勝數,立功卓立邊軍,為契丹所寒。若論資歷,本帥還是晚輩,馬校尉不必拘謹。”

  馬懷遠搓著手道:“軍帥此言何其折煞卑職,卑職十數年軍功,不及軍帥一戰斬獲,軍帥面前豈容卑職放肆?不瞞軍帥,自聽聞您出任幽雲防禦使,邊軍上下誰人不豎起大拇指贊一聲好?弟兄們都言,有軍帥坐鎮幽雲,契丹蠻賊往後必不能踏足幽雲一步!”

  馬懷遠身邊跟著一員小將,滿臉絡腮胡,一張刀疤臉,雙目亮如燈,身板硬如鐵。他耳聞目睹馬懷遠言行舉止,不甘其自辱,氣得嘴角抽動。

  對馬懷遠的阿諛之詞李從璟並未放於心上,進入軍營之後,他看見數十將士正於校場操練,揮汗如雨,其狀奮威,若非其甲胄稍顯破舊,必然令見者膽顫。

  見李從璟駐足不前,饒有興致觀察士卒操練,馬懷遠立即上前呵呵笑道:“軍帥入營不及稍作歇息,便巡視士卒操練,卑職佩服!上行下效,軍帥此等勇奮之心必當激勵我等幽雲將士!”

  李從璟離開校場,往馬懷遠辦公之所而行,路上道:“嘗聞馬校尉剛正堅毅,從不諂媚奉承,如今也學會了這等阿諛之態麼?”

  馬懷遠被噎得一窘,說不出話來,他旁邊那員小將憤然向前一步,正要開口,被馬懷遠一把拉回,朝他一瞪眼,在對方忍氣收斂之後,才滿臉堆笑對李從璟道:“軍帥英明,但卑職這都是俱實而言,當今天下誰人不知軍帥名將之威,百戰軍善戰之名?軍帥以及冠之齡而威震天下,當時當世有如軍帥這般者,也沒有幾人呐!”

  進入馬懷遠軍帳,李從璟在將位落座,對站在廳中的馬懷遠道:“本帥至芙蓉鎮不到一日,先見城防工事修繕一新,後見城中秩序井然,眼下再見你營中士卒操練奮苦,可見你不乏領兵之能,而你這帳中佈置,一案一榻而已,由是知你與士卒同甘共苦。馬校尉,本帥至此豈用你阿諛奉承?你雖言辭諂媚,舉止謙卑,然本帥既至,卻沒有全營將士列陣待閱,這不是你不知該當如此,而是你不願如此,如此諂媚便是我這等不喜此道之人尚能識破,你若真要媚上,功夫還得再修煉幾年。”

  一席話說得馬懷遠既喜且驚,不知李從璟意欲如何。

  “馬校尉,當日本帥之所以免你馬夫之罪,令你領軍出鎮芙蓉鎮,想看到的卻不是你這等三流的阿諛奉承功夫。”李從璟看著馬懷遠,“你可知本帥之意?”

  馬懷遠和他身邊的小將雙雙震驚,“是軍帥提拔卑職為芙蓉鎮鎮將?”

  李從璟口吻淡然道:“忝為大唐幽雲防禦使,選賢任能是職中之事,邊軍需得敢戰能戰之士奮發擊賊,幽雲方能阻擋契丹蠻賊南下,護衛百姓安寧。馬校尉,本帥今日巡營已畢,該言之語至此而盡,望你等不要讓本帥失望。”

  李從璟離營之前,原先在校場操練而對他“視而不見”的數十軍士,列陣森嚴,隨著馬懷遠一聲令下而整齊致禮。

  馬懷遠愴然有感道:“當日出擊兩百騎中,生還的‘三十八’騎皆在此營,他們都是卑職一手帶出來的兵,跟卑職一樣的臭脾氣。卑職喂馬之時他們也難受待見,之前不知是軍帥提拔,卑職原本想著,這輩子就帶著他們好好活下去……當日兩百精騎啊,皆盡勇武敢戰之士,哪個不能以一當十,其中最小的不過十五歲……是卑職對不住他們!”說完眼圈通紅。

  李從璟向眾將士回禮,沉聲道:“你們都是大唐的勇士,是大唐的脊樑,大唐因有你們而能屹立不倒!本帥不能保證你們往後一定能活著,但便是死,本帥也會讓你們死得頂天立地!”

  數十軍士聳然動容,紛紛以拳擊胸,齊道:“願為大唐赴死!”

  離開轅門之時,李從璟看見馬懷遠欲言又止,問他可有話說,馬懷遠這才眼神炙熱而又不好意思的問:“葫蘆口之戰,是否出自軍帥手筆?這回軍帥北上契丹,是否對契丹用兵了?”

  李從璟笑了笑,留下一句話,便離開了芙蓉鎮。

  直到李從璟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馬懷遠身邊的小將才拿胳膊肘捅了捅他,“大表哥,‘不日你等當如此’,軍帥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馬懷遠賞了他腦袋一巴掌,“馬小刀,這種事不是你這個新兵蛋子可以問的,乖乖滾回去給我操練!”

  馬小刀抱頭嘟囔著小跑逃開,回身一望時,看見馬懷遠呆在原地笑得格外開心,像個孩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7

第223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五)

  從芙蓉鎮出來,李從璟匯合桃夭夭等人,馬不停蹄向營州邊境趕去。這一路上李從璟並不曾隨大軍行動,而是輾轉各鎮巡視防務和邊軍情況,對芙蓉鎮的關注只不過是一個開頭罷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李從璟既然會深入草原去探查契丹虛實,就更會力求對邊地各方面情況都瞭若指掌。只是眼下形勢緊急,李從璟沒有專門時間來做這些事,這回去收復平州,沿路巡查就成了上上之選。

  大軍有李紹城和蒙三統帶,李從璟並無不放心之處,擊耶律德光一戰李紹城已經展現出將帥之資,往後要獨當一面理應抓緊時間去磨練。李從璟出鎮幽雲,李存審仍在幽州坐鎮時尚且好說,一旦李從璟獨立挑起這副擔子,他就需要一些個能夠獨當一面的人來幫他分擔壓力、處理事務。

  這些儲備人員中,李紹城無疑是第一人選,其次皇甫麟亦有大才,只不過他歸降日短,尚缺時日磨練融合,郭威不必說,只是目前還稍顯年輕,孟平假以時日培養,亦能和郭威一樣挑起重擔。

  這日,眾人進入薊州地界,午時休息之時,李從璟架起火堆燒烤野兔,桃夭夭就坐在他旁邊,兩個就著一堆柴火說起眼下之事。

  “軍情處在營州事務開展的並不太順利,此地魚龍混雜在邊境數州中最甚,因其地域廣闊,南北狹長,加之契丹人、朝鮮人、鮮卑人、羌族人混雜,各種大小勢力傾軋、各種利益糾纏,舊有勢力排外現象極為嚴重。”桃夭夭低著頭,任由長髮披散在臉側肩頭,捧著從不離身的木杯喝著清水,“軍情處若是借助官方身份設立據點倒是不難,但如此一來難免暴露,為有心人起疑,屆時在工作時反而不美。所以直到現在,軍情處在營州的事務都進展得不太順利。”

  李從璟專注燒烤兔肉,眼神一動不動,一隻肥美的野兔此時已經被烤得嫩黃流油,雖然沒什麼珍惜佐料佐味,但野兔本身的滋味就足夠鮮美,陣陣香氣散發出來,很容易讓人食欲大漲。

  桃夭夭充滿磁性的嗓音聽著讓人渾身舒坦,在秋日懶洋洋的日光中倍顯柔和,讓人有一口吃在嘴裡的衝動,她彎曲著一條長腿,伸直了另一條美腿,曲線的弧度比山河更加誘人,“另外,掌書記給的經費也不多,本月的銀錢更是消減了小半,之前旬月見不到你,這回你得把此事給我解決……”

  聽到銀錢李從璟才將視線從烤兔上挪開,他瞥了桃夭夭一眼,發現她正拿閃亮的眸子對著自己,其中湧動的脈脈情愫絕對跟愛意無關。

  歎了口氣,李從璟道:“此事你得諒解衛道。畢竟大軍開戰,百戰軍開銷驟增,本就有些吃不住,朝廷給的餉銀又少,前些時候滅梁時我們趁機搶奪的財物也不多,至此已經花得差不多了。畢竟兩萬人的軍隊要保證裝備精良,非是易事。軍情處本就兼有賺錢之職,這事你得自己開開源。”

  桃夭夭開始抓頭髮,“賺錢的事,我真不是很懂啊!”

  李從璟的視線落到桃夭夭誘人的長腿上,一時就再也沒挪開,口中的話卻沒受影響,“之前神仙山幾百口你都能賺錢養活,這件事你也能做成。你自個兒不太精通,可以讓下面的人出出主意,我再讓衛道撥幾個精通此道的人給你。身處邊境,跨國貿易可是賺錢捷徑,軍情處有職務之便,沒理由做不成這事。真做好貿易這事,軍情處就是財閥,可以反哺百戰軍了。”

  桃夭夭驚奇的看向李從璟,明顯是被他腦子裡挖不完的主意再次震驚到,李從璟無視了她的表情,繼續道:“至於軍情處在營州事務開展困難——你們不必每個據點都新建,可以嘗試控制本地舊有小勢力,扶持他們作為代言人,你們在幕後操控。以軍情處的絕對實力,若是如此行事,要打開局面不難。”

  桃夭夭張了張殷紅的小嘴,被某人折服的說不出話來。

  李從璟將燒好的野兔取下來,掰掉一支腿遞給桃夭夭,“這回見你時發現你清瘦不少,這讓我很不愉快。軍情處的事務雖然重要,但你這個人本身更加重要,以後不可捨本逐末,否則我就奪了你的權讓你回家養身子去!”

  桃夭夭白了李從璟一眼,雖然覺得李從璟這話不盡真實,但其中的關切聽著還是讓人舒心,那是被關心的感覺,低下頭輕輕咬掉一塊肉,嚼在嘴裡覺得分外香甜。

  李從璟認真的補充了一句,“不是跟你開玩笑,我說真的。”

  挺著渾圓大肚腩的馮道向李從璟這邊看過來,烤兔肉溢出的香氣讓他不禁咽了口唾沫,相比之李從璟親自操刀的野兔肉,馮道望了自己手裡的幹肉一眼,越看越難以下口,但要他去打擾人家明顯融洽曖昧的氛圍,馮道又覺得於心不忍,還有些尷尬。但最終,還是胃腸的渴望戰勝了一切,馮道搖搖晃晃走到李從璟身邊,席地坐下,綻放出花兒一般的笑容,“李將軍,不曾想你不僅征戰、邦交很有一套,便是連這烹飪之道也是如此精通,叫在下好生羡慕。”

  李從璟瞧見馮道的饞樣便知他想作甚,有心逗他,故意將剩下的烤兔挪向一邊,“夫子有曰,君子遠庖廚,馮大人離得這麼近,便不怕有違聖人教誨?”

  馮道的視線隨烤兔而移動,“夫子此言,乃是因為君子要‘仁’,不忍殺生,故需遠離庖廚,並非對廚藝之道有所輕視。民以食為天,聖人不能免,佛曰世間法皆佛法,世間事皆是修行,大道三千保羅萬象,廚藝之道亦在其中也。李將軍年紀輕輕便能精通數道,乃是世間大善大智之人也!”

  李從璟被馮道一番理直氣壯的言論打敗,只得將烤肉雙手奉上。

  馮道喜不自勝,顧不得烤肉油膩燙手,抓起便大肆咀嚼,吃得嘖嘖有聲,絲毫不見平日儒雅之相。

  吃飽喝足,馮道拍拍更加渾圓的肚腩,長長呼出一口氣,滿足道:“今日得李將軍一肉,可回味半生,實乃不勝榮幸。臨別之際,在下有一言相贈。”

  馮道北上本為出使契丹,今任務完成,與李從璟同行至此,已到分道而行之時,是以有此言。李從璟遞給馮道一塊手帕擦手,“大人請說。”

  馮道撐著肥胖的身子半躺在地,眯著眼,慢悠悠道:“臨行之時,陛下曾叮囑,大唐眼下與契丹相處之道當以和平為上,確保幽雲穩定,這是將軍之務,亦是在下之務。然則,北上月餘,先有葫蘆口之役,後有前日大戰耶律德光,在下聽聞將軍現欲征平州,在下一介書生,不知征戰之道,然也看出將軍似無避賊退守之心,而有進取開疆之意,然否?”

  李從璟微微點頭算是承認。誠然,他此番北上種種所為,與李存勖當日所定之國策已然背道而馳。

  馮道繼續道:“將軍不願于契丹軍前卑躬屈膝,意欲雪大唐數十年之仇,此乃國家之幸,亦是中原千萬百姓之幸。在下不才,卻也知此非有大志大能者不能為,雖一介書生,猶壯將軍膽色。然則國家黎民之幸,卻不定是將軍之幸,將軍如此行事,可曾思慮朝堂言論?”

  李從璟沉吟道:“謀國不顧身,展志不避死。”

  馮道一愣,歎息一聲,“到底是年少熱血最能感染人心啊!”起身,整衣,向李從璟肅然一拜。

  李從璟連忙起身還禮,“大人何至於此?”

  馮道巋然歎道:“亂世當道,人心不古,禮崩樂壞,道德淪喪,謀身某利尚且不及,聖人之教幾人得顧?將軍以及冠之齡心懷天下蒼生,願為中原萬世安定不顧個人得失,焉能不讓人敬佩!若天下人人得如將軍,黎何罪至於陷於水火,夷族何強至於塗炭生靈?北上以來,眼見契丹蠻賊馬蹄所過之處人死田毀,家破人亡者十之八九,老無所依,幼無所養,民不聊生,哀鴻遍地,而邊軍莫能治,王師莫能絕!凡此種種,叫人不能不痛徹心扉,悲憤之處不能自己,在下雖一介書生,每見此狀恨不能投筆從戎,挺身上陣殺敵!今有奮擊如將軍者,志大才高品潔,手握雄師數萬,身側謀士如雲,若得奮然逆流而上,改天換日舍將軍者誰?!”

  話盡于此,馮道後退三步,一禮到底,“可道不才,願為天下蒼生,助將軍一臂!”

  李從璟扶起馮道,沉默良久,肅然道:“承蒙大人高看,從璟在此謝過。從璟不才,願告知大人,不退契丹、不穩幽雲,誓不還中原!”

  桃夭夭起身望著李從璟和馮道握手抒志,眼神有些恍然,似乎又念起當日初上神仙山時所抱志向,呢喃道:“不退契丹、不穩幽雲,誓不還中原!”

  ……

  馮道率領使團隊伍走了。值得慶倖的是,雖草原的天已被李從璟捅了一個窟窿,出使契丹的使團官吏倒是一個沒少,得以盡數南歸洛陽。此行于這些官吏而言,經歷可謂峰迴路轉、波瀾起伏,期間甚至差些喪命,雖則李從璟在草原取得不少成果,不過那卻是于國有利,這些身在其中的人有遭受“無妄之災”之嫌,他們對李從璟這個一切風波的始作俑者是何態度,回到洛陽之後言行對李從璟是好是壞不得而知。

  不過既然馮道明確表示願助李從璟,想來以他的本事,該是會給李從璟一些實際幫助的。

  送別馮道等人後,李從璟和莫離說起此事時,莫離道:“出使契丹雖預期目的沒能如願,但其間變幻亦非我等一己之過,我等之所行縱然有不妥之處,亦非沒有收穫。契丹與大唐敵對數十年,先帝(李克用)更與契丹有血仇,說到底大唐與契丹無法長久和平,與其任由其發展壯大,半道扼殺之原本就是良策。”

  李從璟道:“大唐與契丹是戰是和,在目下無非兩種情況,戰為小戰,和為小和。在兩國傾舉國之力決戰不會出現的前提下,邊境的爭鬥若是幽雲自身便能應付,于陛下欽定國策並無根本衝突,而若是幽雲以自身之力能敗契丹,于陛下而言還是好事。然則一切之前提,是幽雲能‘自給自足’。”

  莫離點頭道:“此番趁契丹平定黃頭、臭泊叛亂之機收復平州,是盤活邊境這盤棋的關鍵。否則一旦契丹穩定住內部,再東滅渤海,則其國之四方有三方底定,接下來便會專心致志對付中原,那時便是困局。攻打平州,短期來看是為渤海減壓之舉,吸引契丹一部分注意力至幽雲,長久觀之卻是為中原打算。”

  李從璟笑道:“說到底,也是惹火燒身之舉。”

  莫離打開摺扇輕輕搖動,“汪洋大海,何懼惹火上身?”

  兩人大笑。

  馮道離去之後,李從璟第二個要送別的對象便是大明安和李四平。

  不同于馮道等人自行南歸,大明安等人要順利歸國,還須得軍情處派人護送,自南向北穿過營州全境,抵達渤海國。如今李從璟要攻打平州,一旦平州攻克,必定牽動三方局勢,作為這場戰鬥的受益方,渤海國是時候有所行動了,也必須採取行動。

  以大明安原本之意,在謀國求存之事上,是欲和大唐朝廷面對面締結約定,渤海國雖是小國,但卻是玄宗親自敕封為國,為大唐附屬。然而在得知李存勖關於幽雲之國策後,大明安已知大唐朝廷暫時無暇北顧,渤海國要求存,就得依靠自主對契丹用兵的李從璟。

  李從璟身為大唐幽雲防禦使,對邊境戰事有臨事專斷之權,而其之前所作所為以及對待渤海國的態度,也讓大明安對李從璟極為信任。

  臨別前日夜,李從璟和大明安在帳旁篝火前詳談。

  “將軍攻打平州之舉,實為攬渤海之難於己身,渤海國因將軍得以爭得喘息之機,在下歸國之後定當說服父王厲兵秣馬,與將軍一同應對契丹,不使將軍心血付之東流!”明安措辭很客氣,他身邊有李四平作為參謀,加之本身素有敏才之資,言談舉止挑不出毛病。

  得到明安的保證,李從璟並未如何欣喜,他挑動幾下火堆中的乾柴,讓火勢燒得更旺了些,“我部攻平州,不克便罷,一旦攻克,實為牽一髮而動全身之舉,其中利害關係如何,想必王子盡數知曉。幽雲雖廣,百戰、盧龍軍雖強,然若要以一地戰一國,尚顯力有不逮。契丹如若發數十萬大軍南侵,屆時幽雲不能擋,而若幽雲敗退,則渤海危亡只在咫尺之間,此間危難王子可知?”

  明安肅然道:“在下固知也!”

  李從璟又道:“以渤海國目下之軍力、民力、物力,能擋契丹多少大軍,又能抵擋多少時日,王子可知?”

  明安臉色難看,自家的經有多難念他心知肚明,李從璟問得如此分明,叫他一時難以作答。好在李從璟也不需要他回答出來,見明安面色不太好看,李從璟繼續道:“縱然我部攻克平州,而若渤海國不能切實給予有效旁助,本帥可明確告知王子,平州能克不能守。以渤海國眼下內政之況,莫說出兵援助,便是自保都難。因是,本帥希望王子歸國之後,掌大權,握軍政,而奮發圖強,如此方有一線存國生機!”

  明安大驚失色,李從璟此話何意再明顯不過,他失聲道:“父王尚且康健,國中貴族勢力深厚,明安只不過父王尋常之子,如何掌握大權?!”

  李從璟擺手打斷明安接下來的話,直視對方雙眸,凜然道:“耶律阿保機、耶律德光、耶律倍、述律平都非易與之輩,若是王子歸國之後行事依舊不溫不火,不能雷厲風行整頓軍政,王子以為契丹國會給你多少時日,給你多少機會?今日本帥能助你強國,他日一旦契丹觸角滲透渤海國,他人便不能壞你強國之舉?夜長夢多,事久生變,溫水或許煮不了青蛙,但絕對能扼殺渤海國!那時渤海國亡也亡了,哪裡還能容得了王子的忠義?屆時你我死不足惜,只怕無顏面見先祖!”

  明安怔然,一時不知該說何是好。

  李從璟停頓片刻,又道:“眼下局勢如此,渤海國情形如此,容不得你我有其他選擇,事成則存國,事不成則亡國,王子何以尚在猶豫?”

  明安痛苦道:“李將軍一片苦心,明安豈會不知?然則要我行那大逆不道之事,逼父退位而替之,日後明安有何面目立足於天下?”

  李從璟知道明安的心思,冷笑道:“我道王子乃是為國為民不惜己身之壯士,今日方知,王子不過貪圖虛名之鼠輩!今日為求國存,一死尚且不懼,何懼天下人側目而視?王子是要國存,還是要自己名存,二者不可兼得,取一者何?”

  明安不能言。

  李從璟緩和語氣道:“若王子謀國不成,渤海國與王子亡則亡矣,若是謀國有成,渤海國煥然一新,國強民強,千秋萬代之後誰人不誇讚王子之名?然則今日有一線生機,而王子視若不見,因一己私心一時膽怯不去爭取,怕是千百年後,世人都要笑王子誤國!”

  明安沉默良久,待淚痕已幹,面色堅毅,牙關緊咬,起身而拜,對李從璟道:“若得國存,明安萬死不足惜,何懼名裂?若是如此,將軍何以教我?”

  李從璟拉著明安坐下,勉勵兩句,道:“王子若有奮發圖強之心,則大事有可為。當今之世,亂世當道,天道無常,世間大道因王子這般有為之人而變,王子豈無在這大爭之世一展抱負才學,爭不朽功業之心?王子若有,本帥雖則力薄,願助王子一臂之力。”頓了頓,莊重道:“此番王子歸國,本帥不往,大軍不往,本帥借王子兩人。這兩人一文一武,若是王子從文之策,又輔以武之力,本帥再獻上金銀若干,則王子大事可成!”

  “多謝將軍!渤海國能存,全賴將軍之力,明安與渤海國子民萬世不忘!”明安再起再拜,“不知是哪兩人?”

  “文者,莫先生;武者,桃統率!”

  翌日,李從璟送別眾人。

  桃夭夭率領軍情處先遣銳士,隨莫離先跟明安北行,因計畫來得突然,軍情處尚未來得及調集太多人力,後續會有大隊人馬跟進。另外,莫離隨明安此行,並非沒有名分,他頭上頂著臨時加上的幽雲防禦副使頭銜,明面上他們都是大唐特使。

  長亭古道,秋風習習,人馬立於道,風聲響於野。

  莫離白袍摺扇,面帶微笑,向李從璟抱拳告辭,北風卷起他的衣袍與長髮,為他平添幾分灑脫出塵之姿。

  李從璟一時不知該作何言。

  莫離此去,初時未必有多少風險,但時日一久必定危機重重,雖有軍情處相護,畢竟異國他鄉,陌生人陌生路,太多情況無法預料。

  縱觀百戰軍,唯莫離能堪此重任,但兩人也感情最深厚,自小長大,闖禍一起,讀書一道,書生意氣同發,大爭之志共舉,前番同志平中原,今朝分別謀天下。擔重重於泰山,別愁愁煞秋風。

  “此去不可預知,望君保重!”李從璟執手贈言。

  莫離笑言:“此去,大爭在我心,天下在我手。李哥兒,保重!”

  揮手作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7

第224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六)

  李從璟送別莫離後,細細和耶律敏齊至面前,未等她倆說話,李從璟已經猜到二人心思,笑道:“既入幽雲,便是分別之時,敏公主你的去處我已替你安排妥當,隨時可以啟程,我會著人護送。細細兒,你定是要回幽薊邊界,我亦會安排人手護送。算來你離家已經多日,想必你祖父也十分擔心,只是我有軍務在身,不能親自相送了,待你歸去之後,替我向劉老問安。”

  細細兒抿唇和耶律敏相視一眼,隨即說出來的話讓李從璟頗為意外,她堅定道:“公子,奴不回去了!”

  李從璟驚訝道:“不回去?那你欲往何處?”

  細細兒望著李從璟,雙眸發亮,其中閃爍的色彩叫李從璟一時竟然無法理解,她忽然下拜道:“奴求公子留奴于軍中,奴願隨公子征戰沙場,驅逐契丹蠻賊,護衛我大唐邊境安寧!”

  她這話說得極為認真而且莊重,甚至顯得神聖。然則李從璟卻不能答應,他扶起細細兒,正色道:“劉老年事已高,今又孤身處於鄉野,正需子孫照料,方能頤養天年,你是劉老唯一至親,此事舍你其誰?況且我百戰軍中皆男兒,未有女子從軍者,你至我軍中,也無處安置。”

  說完望向不遠處的杜千書,卻見他低頭默然不言。

  細細兒懇切道:“奴自知尋常軍中未有女子之位,之前雖心有此念,不敢言及半分。若是未見桃大人、第五姑娘等巾幗英雄,細細今日也不敢對公子說出這些話,公子軍中既有桃大人、第五姑娘為之效力,細細雖然沒幾分本事,但報國之心尚望公子憐惜一二,只要公子願收留,細細定然不至於無處安頓!”

  李從璟沉默不語。

  細細兒眸子裡的神色楚楚可憐,她央求道:“祖父從軍數十載,與蠻賊拼殺百餘回,落得一生傷病,每逢陰雨天痛苦難忍,卻仍是常於半夜挑燈看劍,常恨有生之年不能殺盡蠻賊,奴非鐵石心腸之人,焉能不憐惜祖父?然人倫孝道,伴隨膝前是孝,繼承其願亦是孝,今大敵當前,兩者相比,後重於前!父親本欲承其志,卻不幸死於蠻賊之手,公子說得不差,奴是祖父唯一至親,正因此,唯奴能替祖父完成未竟心願。奴是女兒身,本無此機遇,幸遇公子,還望公子顧念奴一片真心,容奴隨公子殺賊!”

  李從璟歎息,竟然難得猶豫起來。

  幽雲之地,因契丹侵擾,百姓苦難深重,尤其是檀、幽、薊三州,其慘尤甚,如細細這般境遇者不知幾何。亂世兒女本就生存艱難,一旦背負血海深仇,是選擇把自己搭進去,還是苟延殘喘勉強過活?李從璟本以為這是一個艱難抉擇,但細細的決心,讓他重新認識了這個問題。

  但念及劉文漢生活無依,李從璟實在不忍讓細細與其相離,一時不決。

  杜千書過來向李從璟拱手一禮,看了細細一眼,幫著說道:“細細雖是女兒身,卻素有驅逐契丹蠻賊之念,幾許苦心,還望軍帥體諒。”

  思量再三,李從璟終於答應了細細所請。

  做出這個決定之後,李從璟非但沒有輕鬆一些,反覺肩上擔子愈發沉重。契丹侵擾幽雲數十年,永無休止的戰爭讓百姓受盡折磨,馮道一介書生,在眼見邊地情景後能決心相助李從璟討伐契丹,不也是為諸番慘狀和其中的恥辱所動?今李從璟忝為幽雲防禦使,擔負起抗敵衛民之責,如何能不深味這其中的分量?

  念及此處,李從璟心中有熱流在翻湧,說不清是壯志奔騰還是其他。他忽然想起,在原本歷史上,耶律德光曾領數十萬大軍兩度侵入中原,第二次更是劫掠長達半年之久方才退去,彼時華夏半壁江山皆淪為邊地,其中又蘊含了多少血淚?而現在,作為這個天下、這個時代最直面契丹的人,他也是最有機會改變這一切的人。

  細細得到李從璟首肯,激動落淚,又伏地而拜。李從璟將她孱弱的身子扶起,“劉老我會著人接往幽州安置,若是劉老不願離鄉,我也會安排人手照應,不使其再受風吹日曬之苦。你既入我麾下,我便許你進軍情處,不過軍情處雖看似威風,實則清苦兇險,你若受不了這份苦,屆時我再……”

  細細兒抹掉小臉上的淚水,堅毅道:“公子放心,為殺蠻賊,細細什麼苦都能吃!”

  李從璟點點頭,不復多言。

  讓第五將細細兒帶下去之後,李從璟對耶律敏道:“敏公主意欲何時啟程?”

  耶律敏歪著脖子,古靈精怪地笑道:“我不啟程去別處,我也要跟著你!”

  李從璟失笑,“你跟著我作甚?”他後面尚有半句話未說出口:難不成你要隨我殺契丹人?

  耶律敏眼珠子轉了轉,“反正我在幽雲就識得你一人,你去何處我便去何處,要不然我就真成天涯孤獨浪子了!你可是答應過我哥,要好生照顧我的!”

  “……”

  最終李從璟也沒拗過耶律敏,他總不至於用暴力手段將其驅逐,便索性不再理會,任由她跟在身後充當尾巴。此行李從璟要去攻打平州,在他看來,嬌生慣養的耶律敏定然不能消瘦征戰之苦,到時不用他相勸,耶律敏自會乖乖離去。

  因沒隨大軍行軍,眾人速度要快上許多,接下來數日間李從璟巡查了沿途多處邊軍屯駐之地,大到軍鎮,小至堡子,每每天未亮便動身,往往時至亥時還在舉著火把趕路。多日奔波下來,李從璟自然無恙,倒是苦了耶律敏,因為要照顧趕路速度,她不能再坐馬車,據說大腿內側都磨破了皮,但縱使如此她也沒提出過要離開,咬牙堅持了下來,這倒是讓李從璟不由得高看了她幾眼。

  平州位於薊州東、營州西南,東、南兩面臨海,面積不大,轄地近似菱形,盧水和漆河於其境內相匯,交匯處便是州治平州。李從璟攻打平州並非臨時起意之舉,而是北上之前就議定的謀劃。

  幽雲十六州雖是大唐疆土,實則營州、平州已落入契丹之手,以薊州為界,東、北邊的土地都在契丹軍隊控制之中。不同于營州地域遼闊、南北狹長,平州轄下不過五郡而已,攻打較易,且營州州治距離平州較遠,營州契丹軍若發援軍,非是兩三日可趕至的。另,平州守將盧文進本就是大唐叛將,其麾下軍士主要還是漢人,這是可以利用的條件。

  這日,李從璟在薊州與平州交界處的漆河邊,與大軍匯合。

  當日夜,李從璟召集諸將軍議。百戰軍將領李紹城、孟平、郭威、李正、林英、林雄,以及盧龍軍中以李彥超為首的幾位將領,先後趕到帥帳。

  此番攻打平州的軍隊由百戰軍一部和盧龍軍一部混合而成,共計萬人。起先陳兵邊境的三萬人,大部都已班師幽州。之所以如此安排,主要是出於三方面考量,一則百戰軍和盧龍軍的協同作戰能力需要磨練,二則攻打平州的軍功不能給予其中任何單獨一方,三則平州守軍只數千人而已,且兵力分散,無需太多軍士參戰。

  李彥超是幽雲宿將,軍議開始後李從璟讓他先發言,李彥超當仁不讓,在輿圖前指著平州道:“平州有堅城五座,依次是昌黎、襄平、樂浪、玄菟、帶方,我軍要進攻平州城,首先需得拔出阻塞在半道昌黎、襄平,以及距離平州城甚近的帶方,此三城兵力不多,數百人到千人不等,盧文進坐鎮的平州城,其城內有守軍約在三千左右,這便是平州概況。”

  李彥超這番敵情分析,言簡意賅,雖稱不上對敵情了若指掌,但在戰事突發而大戰還未開始時,就能知道各城兵力分佈情況,已是難得。李從璟點了點頭,“李將軍不妨說說征戰之策。”

  李彥超收回手,甕聲甕氣道:“依末將看,征戰之策也簡單,兵分兩路分取昌黎、襄平,而後會師平州城,我軍萬人,而盧文進所部不過三千人耳,又皆叛國之賊,取之易如反掌!”

  李紹城與李彥超較為熟悉,聞言問道:“帶方位于平州城附近,如何處置?”

  “防帶方之敵,是防其在我軍攻打平州城時救援,這也簡單,遣一部圍之即可,若軍帥嫌圍之麻煩,只需在平州城至帶方的道中埋伏一支偏師,在帶方救援平州城時伏擊之,定能叫帶方敵軍有來無回!”李彥超道。

  李從璟仍是點頭表示認可,不曾多言,孟平機靈,卻已發現其中不妥,他出聲道:“李將軍方才所言,我大軍只取昌黎、襄平、帶方三城之地,是因其或橫亙道側或位於平州附近,然則樂浪、玄菟之敵雖在平州南部,但若戰事拖延日久,此兩城之敵亦能救援,卻如何防備?另,營州契丹軍也不可不防!”

  李彥超見反駁自己的孟平年紀輕輕,冷哼一聲,不滿道:“平州城旦夕可下,何來戰事拖延日久之慮?那樂浪、玄菟的敵軍本就不多,便是來援,亦能反手滅之,何須擔心?至於營州,相隔平州城數百里,更不必擔心!”

  孟平聽出李彥超話中輕視之意,並不相讓,爭鋒相對道:“未慮勝,先慮敗,未慮易,先慮難,兵家之道。樂浪、玄菟之敵雖則不多,然戰場形勢瞬息萬變,用兵之法變幻莫測,豈可因其人少便輕視之?再者,營州城雖距平州城數百里,但若營州契丹守軍盡發精騎救援,亦是不日即到,豈能無視?”

  李彥超大惱,言辭變得激烈,“依你之言,是否還得提防阿保機提十萬大軍從西樓親至?畏首畏尾,如何打仗!”

  孟平見李彥超開始講歪理,撇了撇嘴,偏過頭,不屑再與之爭論。他和李從璟、莫離相處日久,脾性相通,既有傲骨,亦不願做無謂的口舌之爭。

  “小子,你……”李彥超見孟平如此神色,更加光火。

  李從璟拍手打斷了李彥超未盡之言,對他道:“李將軍所獻之征戰之法,本帥以為可行。眼下大軍隱蔽行軍至此,料來盧文進尚不及防備,如此此戰取勝關鍵在速戰,速戰則能速勝。大軍兵分兩路,三日內攻下昌黎、襄平,而後會師平州城,再觀其戰果和情況作後續安排!”

  李彥超的意見被採納,他自己卻並未太過高興,因在他看來此乃必然之舉,亦是此番征戰的不上之策,李從璟的決定在他意料之中。他抱拳請命道:“軍帥,末將願領盧龍軍,攻打昌黎!”

  李從璟瞧了李彥超一眼,嘴角微微帶笑。李彥超如此請命,是要將百戰軍與盧龍軍分開攻城,無疑存了比拼的心思。百戰軍雖有善戰之名,君子都也踏入草原近月,但百戰軍真實戰力如何,盧龍軍並未眼見。如今百戰軍至幽雲,是猛龍過江,盧龍軍是幽雲地頭蛇,誰也未見得服誰,兩者之間分出高下,才好處理日後諸多事務。

  李彥超話說完,瞟了孟平一眼。

  孟平知其意,出列抱拳,向李從璟請命:“軍帥,末將願率本部為先鋒,為大軍開道!”

  李從璟心中早有盤算,此時慷慨應允,“諸將聽令:李彥超領三千盧龍軍攻昌黎,孟平領本部攻襄平,餘部隨中軍緩行,策應各方。明日寅時造飯,卯時進餐,辰時出發!”

  “諾!”諸將領命。

  臨行時,孟平遞給李從璟一個放心的眼神。

  李從璟微微一笑。

  孟平想要為百戰軍正名,李彥超想要為盧龍軍耀武,他李從璟日後坐鎮幽雲,要統率諸軍,豈能不趁此機會立威於邊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7

第225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七)

  翌日,天色方明,大軍拔營啟程。

  李彥超跟孟平為先鋒,先行一步去攻打襄平、昌黎,李從璟在營前相送。起初李彥超言大軍兵分兩路,實則在其自身攻昌黎,孟平攻襄平的情況下,大軍已分成三路。此種安排並無不妥,究其根本原因,是因兩軍“意氣之爭”。

  李從璟並不擔心昌黎、襄平不能克,甚至不擔心平州城不能克,他所憂者在於平州城攻克之後,大軍能否守得住這塊失而復得之土地。

  如今莫離已去渤海,衛道尚且身在幽州主持諸事,李從璟身邊可為其出謀劃策之才便只杜千書一人。然杜千書少涉軍旅,其所長不在征戰,而在政務。杜千書天才不及莫離,經驗不及衛道,年紀尚輕,雖在契丹時有所磨練,心性堅韌,見識和思維皆不差,但要成為李從璟左膀右臂,還有待時日。

  雖如此,行軍途中,李從璟依舊和杜千書就往後局勢詳論了一番,在李從璟抛磚引玉後,杜千書說道:“以百戰、盧龍兩軍軍力,又添軍帥親自坐鎮指揮,此番要攻克平州不難,難在守土禦敵。守土、禦敵,是兩件事也是一件事。平州前些年才為阿保機所占,獲利未多,而今番為軍帥所奪,其必不甘心,不甘心便會發兵來奪。其若發兵與軍帥作戰,必用良將,契丹國猛將無數,其中功勳最為卓著、最為阿保機所倚重者,有八人,堪稱八虎上將。”

  李從璟前後對契丹瞭解已然不少,契丹八虎上將之稱他卻不曾耳聞,此時聽杜千書說起,便細問之。杜千書道:“八虎上將,耶律德光和耶律倍姑且不言,餘者六人,分別是腹心部大將耶律斜涅赤,司近部大將耶律敵魯古,北院夷離堇耶律敵烈,南院夷離堇耶律欲隱,北府宰相蕭痕篤,軍政大臣耶律敵刺。此六人皆乃阿保機心腹重臣,是能獨當一面的棟樑之才,他們在阿保機王者未成之際便相隨左右,對其忠心耿耿,阿保機每逢親自征戰,必有其中數將相隨。”

  李從璟前世便知遼國素有南、北二院之制,北院“以國制治契丹”,南院“以漢制待漢人”,以漢奸韓延徽為首的康默記、韓知古等人最先宣導這一體制,只是不知此時這套體制是否已經完善。此時他冷然道:“契丹侵擾幽雲日久,這六人既是戰功、地位雙重顯赫之輩,料來手上沒少沾染邊軍和漢人的血!”

  杜千書深以為然,此事他是局中人,深有體會,憤然道:“不啖其肉、飲其血,不能消減幽雲與此輩深仇大恨!”

  然這些都是後話,日後定有戰場相見之時,目下李從璟無暇多慮,問杜千書:“這六人可有人駐紮于營州?”

  杜千書搖頭:“這些人都已是契丹重臣,皆在契丹皇都內,若無重大戰事已不會輕易出境。倒是聽聞現坐鎮營州的契丹將領,似是南院部夷離堇耶律欲隱之子。”

  這倒有些可惜。不過如此一來,契丹便縱要救援平州,一時之間也無重量級大將趕到,李從璟就能從容應付。待他安定平州,契丹再發兵,無論領兵前來者何人,他都絲毫不怯。

  李從璟道:“若是攻克平州,該如何守土,又如何禦敵,司馬可有良策?”李從璟已任用杜千書為軍府司馬,故此稱謂。

  杜千書思慮片刻,昂揚道:“禦敵之道,下官知之甚少,守土之任,軍帥但可放心,下官定叫軍帥無虞。”

  李從璟心知杜千書已有腹稿,只是可能思慮還未成熟,故此不肯深言,也不強求,決定稍後兩日,待杜千書謀劃妥當再問不遲。

  數日無話,待到第四日時,前方有軍報傳回:孟平、李彥超已克昌黎、襄平兩城。

  李從璟笑對杜千書道:“兩位將軍何其急也!昌黎、襄平距離出發之地本有五日路程,今日捷報即至,可見兩位將軍攻城均不逾一日,神乎其速,不負善戰之師威名!”當日說三日破城,是指攻城三日,卻不想孟平和李彥超皆是一戰而下。

  既是捷報,杜千書也高興,笑問:“捷報雖同至,卻不知哪位將軍先一步克城?”

  李從璟將軍報遞給他看,“說來也巧,竟是同一時辰。”

  杜千書看過之後將軍報還給李從璟,“然則昌黎距離稍遠,襄平敵軍稍多,這高下該如何分?”孟平與李彥超的“意氣之爭”全軍皆知,也非什麼壞事,因是杜千書如此笑問。

  李彥超攻打的昌黎距離稍遠,這是他主動選擇,他欲兩敵相較取其難者,再速勝之以誇能,不料襄平敵軍稍多,讓他盤算落空。

  李從璟將軍報遞給軍使收起,道:“算是平局。”

  中軍路過昌黎、襄平時,留下少量駐軍守衛、穩定城池,帶上李彥超和孟平所部,繼續趕往平州城。

  數日後,大軍抵達平州城下。

  作為州城,平州比之昌黎、襄平要雄偉得多,不過李從璟領軍以來,攻克的州城也不少,他並不缺乏攻打大城的經驗。在進入平州之前,昌黎、襄平之戰還未開打時,李從璟就已派遣哨探前往平州城查探情況,根據哨探帶回的消息,平州城中守軍的確只有三千餘,其中有大半是早年跟隨盧文進殺李存矩叛唐的老卒。

  初,因不滿李存矩驕橫,又兼莘縣會戰戰事慘烈,晉軍傷亡頗重,盧文進的士卒多不願趕去參戰。後其部將擅殺李存矩,盧文進無奈,只得帶領部卒叛晉。只是不曾想,回攻新洲,不克,轉攻武州,又不克,只得投奔契丹。阿保機自那時便命盧文進守衛平州。

  無論盧文進投靠契丹處於何種目的,因其部將殺死李存勖之弟,此時他都不可能投降李從璟,于李從璟而言,平州他必須攻克,是以也不會跟盧文進囉嗦。

  抵達平州後,李從璟隨即派遣郭威率領君子都前往帶方城,軍令:阻截帶方敵軍救援平州城。至於對樂浪、玄菟兩城的防範,因其距離稍遠,李從璟只是讓孫二牛廣布遊騎監視而已。

  這回攻打平州,李從璟準備良久,百戰軍抵達幽州時,他給李存審的書信中也言明瞭此項行動,不出意料取得李存審支持。李存審坐鎮幽州這些年,未嘗沒有收復平州的想法,尤其平州守軍皆漢卒,更是別有滋味,然終因軍力不夠未能如願。此番是李從璟北上真正意義上的初戰,李存審沒有理由吝嗇,輜重和攻城器械的配置都很充足。

  以萬人攻三千人,李從璟不認為這有任何難度。攻城前日夜,李從璟召集諸將分派攻城任務。

  李彥超因不服之前未能在跟孟平較勁時佔據上風,上來請戰:“末將願打頭陣,若不能克,提頭來見!”

  孟平無意與李彥超爭個高低,卻不能不顧及百戰軍顏面,亦出列請戰,“末將請攻第一陣!”

  攻堅戰不比其他,守軍天然佔據優勢,頭陣時因守軍防禦器械俱都完好無損,士卒精神飽滿,所以往往意味著要碰硬骨頭,所受傷亡較之後陣要大上不少,且首功便能克城之戰畢竟少之又少,往往充當疲憊、削弱敵軍的角色,因此但凡攻城戰,除非穩操勝券或者立功心切,少有願帶部卒頭一個上陣的將領。

  李彥超願爭頭陣,且不論他是為何,在戰場上僅憑這條就能讓李從璟滿意。盧龍軍戰力如何,其軍貌風紀如何,將領士卒又如何,因是李存審所領之軍,李從璟知其不會差,瞭解亦有一些,但卻並不深入。要掌控盧龍軍,需得下得卒心,上滿將意,此乃李從璟戰後之要務。

  李從璟笑對李彥超道:“李將軍奮勇,盧龍軍敢戰,昌黎一戰已有表現,本帥心知肚明。現平州城近在眼前,決戰將啟,本帥耳邊猶存將軍當日‘旦夕可下’之豪言,每每思之莫不振奮,今李將軍既請頭陣,本帥斷然沒有拒絕之理。”

  李彥超看似粗莽,出戰以來處處爭先,與孟平和百戰軍爭鋒相對,有不分出兩軍高下不甘休之態勢。然則李彥超其人李從璟尚知曉一些,不是魯莽之輩,否則李存審豈能放心讓他作為領軍將領,來配合李從璟征戰?如此想來,李彥超的舉動或許還有其他深意。

  李從璟話說完,李彥超精神大振,正欲說什麼,李從璟已是接著道:“然百戰軍初臨幽雲,全軍上下求戰之心同樣分外迫切,明日平州之戰,百戰軍無呐喊助威之意,有與盧龍軍並肩作戰之心。既是如此,攻城一戰何須分先後,平州只三千守軍,我便南北夾擊,同時攻城,讓其首尾不能兼顧!”

  “軍令:明日辰時,盧龍軍攻南門,百戰軍攻北門!”

  說完,李從璟揮揮手,“諸位將軍若無異議,自去準備吧。”

  眾將來之前對李從璟如何安排明日攻城順序,心中都有自己的盤算,李從璟如此安排明顯出乎大多數人意料,這些人面面相覷,與那些預料到李從璟會如此決定的將領,齊齊抱拳應道:“我等謹遵軍帥軍令!”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7

第226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八)

  從中軍大帳回到自己的營帳,李彥超同樣召集部將安排明日攻城任務,諸事議定之後眾位部將散去,唯留一人。此人年紀與李彥超相仿,難得眉宇間氣質都有幾分相似,不是別人,乃李彥超親弟李彥饒。

  帳中已無人,李彥饒尋一處坐下,放鬆了身子,望著李彥超輕笑問:“明日攻城,南北門同舉,盧龍軍與百戰軍不分主次,李從璟如此安排,大哥以為如何?”

  李彥超沒坐,在帳中來回踱步,右拳無意識的輕擊左掌,尋思片刻方道:“見到軍帥之前,我確實擔憂他對百戰、盧龍兩軍分而視之,畢竟百戰軍乃軍帥根基,起初不過區區三千人,轉戰逾年,歷經數次大戰,方有今日之相,軍帥豈能不親之信之?盧龍軍則不同,與軍帥素無瓜葛,便連協同作戰也無,軍帥北上擊契丹,但逢大戰惡戰,會否懷有偏心,把盧龍軍用作刀子使,苦活累活盧龍軍來做,甜頭讓百戰軍,如何能不叫人擔心?父親身體每況愈下,如今李從璟忝為幽雲防禦使,日後接替父親坐鎮幽雲已是明事,到那時盧龍軍在幽雲是何種地位,讓人憂慮。”

  與李彥超五大三粗的外形不同,李彥饒風度容貌俱佳,有翩翩公子之態,他笑道:“正因此,進入平州前我才建議你,但有戰事不妨爭先,但有難事不妨攬肩。平州守軍不多,攻打看似簡單,實則並不易取,頭陣之責必致不小傷亡。但李從璟今日軍令,無疑是將頭陣之事抹去,將艱難平攤到了百戰、盧龍兩軍身上。既如此,大哥以為李從璟如何?”

  李彥超沉吟道:“軍帥此舉自然公正。不僅如此,前日攻昌黎、襄平之戰,軍帥之令亦無不妥。就目下而言,軍帥對百戰、盧龍兩軍,似是一視同仁。”

  李彥饒點頭,“若是李從璟此番有意給盧龍軍甜頭而讓百戰軍吃苦,我反倒是會疑其不安好心,但他雙手端平,我已無疑慮。”

  李彥饒此言甚為符合李彥超心意,他道:“大戰在即,且戰且看。攻平州是場大戰,平州攻下後更不缺大戰,你我早做準備吧。”

  李彥饒起身,告辭離帳。

  李從璟從夢中醒來時,天色尚早,他起身穿衣著甲,掀帳走出大帳。抬頭望見夜空深邃如海,點點繁星如螢,一陣夜風從他身旁掠過,有些涼意。大營中燈火通明,頂頂營帳星羅密佈,一眼望去如一幅鋪成開的巨大畫卷,有朦朧模糊的炊煙在其間嫋嫋升起。一隊巡邏軍士從李從璟身旁經過,將士們停下腳步行禮,見李從璟沒有指示,又邁步離開。

  李從璟望見對面的平州城頭同樣亮如白晝,火把在黑暗中撕扯出一片光明,火影下平州守軍戒備森嚴,城牆上依稀可見的狼牙拍、床弩、叉杆等器械輪廓冰冷。

  他在帳前靜立片刻,營地中漸漸喧鬧起來,將士們從帳篷中現身,開始進餐。各種戰前準備工作在各處展開,黑夜平靜的面紗悄然滑落,這意味著大戰要開始了。

  辰時前,大軍已經在營外擺開陣勢,投石車、尖頂驢車、巢車、雲梯等攻城器械都到了指定位置,依照章法鋪陳在各處。此時雖無交戰聲,然氣氛已格外莊嚴肅穆。

  遠天的顏色由黑至灰至青再至百,太陽尚未露頭,已有晨光從雲層中潑灑下來,將營前兵甲嚴整的軍陣照得清清楚楚。

  離開營地,李從璟在杜千書、丁黑、耶律敏等人跟隨下,踩著木梯一步步踏上高聳的望樓。望樓高達數丈,甚至比平州城牆還要高上一些,憑欄而望都能看到平州城牆後的街、坊。至於城頭馬道上或靜立、或奔走的軍士民夫,都如螞蟻一般,落在李從璟眼裡。

  望樓旁的樓車上,旗官緊握令旗面向望樓,靜靜等待李從璟發令。望樓和樓車下,擺開一排高架軍鼓,更有一隊號角手手持號角而立。此時戰場還是靜默的,將士們握緊自己的兵器,目視前方,等待軍令抵達,大戰開啟的那一刻。

  辰時。

  “攻城!”李從璟在望樓上,吐出兩個字。

  旗官端起比人還要高出許多的令旗,迎風揮舞起來,旗面颯颯作響。

  “軍帥令:攻城!”

  嗚嗚的號角聲和咚咚的鼓聲隨即響起,重如山巒。

  嚴整的軍陣從前至後,有序向前開進。騎兵首先馳出,在兩翼奔走。

  大戰,開始了。

  ……

  第一波接近平州城的並非攀城大軍,而是由盾牌手、弓箭手掩護的填壕軍士、民夫。護城河有淺有深,城大則溝寬,填壕溝有將棚車直接推入其中的,亦有讓軍士運送石頭、木塊、泥土裝填的,前者施工簡單,傷亡少,但所需材料甚巨,且守城軍士一旦以火箭攢射,棚車必被燒毀,這就需要在棚車外裹上浸水牛皮,這就更加消耗物資。國力軍力很大程度上決定戰爭勝敗,強國富軍不懼征戰,就在這些原因。

  不僅攻城如此,守城亦如此。倘若攻城一方一隊配置一輛雲梯車並一輛樓車,或守城方城頭十步一架大型床弩,那對方都不用打,直接投降就可以,省事。

  幽雲地貧,無此優厚條件,大軍填河採用後一種方式。

  盾牌手彎腰貓身,將自己藏在盾牌後面,疾跑到壕溝前,穩住陣腳。跟在他們身後的軍士、民夫便火速奔出,將攜帶的石頭、木塊、泥土丟入壕溝中。緊隨其後的弓箭手紛紛引弓搭箭,對著城頭陣陣齊射,掩護填溝。

  早在盾牌手進入射程範圍內時,城頭上的鐵箭便如群峰出巢,沒頭沒腦射下來,被盾牌護衛的軍士自然無恙,然而填溝軍士、民夫探出身子傾倒填溝之物時,多的是被利箭射中的,他們有的倒進壕溝中,有的倒在盾牌前,亦有雖中箭無傷行動能力的,捂著流血傷口撒腿往回跑。弓箭手和城頭守軍對射,互有傷亡,但因守軍有女牆護身,到底是進攻的弓箭手傷亡更大。

  填壕持續時間長,傷亡大,相比之下工作卻簡單,尋常人都能做。因是每逢亂世,但凡大軍征戰,多有在攻城前挾持百姓,驅趕他們在攻城時填溝的。百戰、盧龍軍在攻昌黎、襄平之戰後,俘虜有敵軍,亦挾持有兩城民夫,此時填溝的人大部分都是這些人。曾為敵軍,戰場上拼殺過便也罷了,然則百姓何罪,要受這份苦難?但世道如此,沒有力量保護自己,運氣又不夠好時,命早已不在自己手中。

  百戰軍軍陣中,投石車已開始發威,碩大的石塊被拋向空中,落向城牆內外,壓制城牆上的守軍弓箭手,掩護同袍填壕。

  李從璟在望樓上,目光沉靜望著戰場。

  壕溝前側已經倒下成片屍體,鮮紅的血流在黃土上談不上異常醒目,但卻足夠觸目驚心。平州城頭已有多處女牆坍塌,石塊砸中守城軍士時,瞬間炸裂的身體如同被踩碎的柑橘,汁肉飛濺。與之相對的,是壕溝已經快被填充完畢。

  一兩個時辰之後,填壕的軍士、俘虜、民夫得到軍令,迫不及待退了回來。他們到底人多,工作進行的很快,城頭守軍到底人少,射出的弓箭數目有限,在他們身後,壕溝已經被填平。但即便如此,填河的這些人,也有接近小半數人永遠留在了壕溝前側,能活著回來的都是不幸中的萬幸之輩。

  軍士們推著樓車、雲梯、棚車,高喊著向前沖出,大批士卒成陣型跟著突進。他們越過壕溝,不顧半途倒下的同袍,亦不顧城頭飛射而下的箭矢,將樓車、雲梯狠狠抵在了城牆上。

  蟻附。

  戰事至此愈加慘烈,城頭利箭、雷石、滾木、鐵水混雜傾瀉而下,而攻城方的投石車為免傷到自己人,已經停止工作。至此,攻城軍傷亡激增。

  城牆外側每一架樓車、雲梯周邊,城門周圍,是激戰最為血腥之處,不斷有軍士中箭、被砸中倒下;也有守軍從城頭摔下來,落地後不管死沒死,都要被攻城軍圍上來亂刀剁成肉泥。

  百戰軍攻勢甚急,平州守軍本不多,要同時防禦南、北兩門,力量被分散,應付得十分吃力。

  日頭逐漸升高,終至中天。複又下落,最後隱沒在西山後。

  攻城一日,不克。

  在這一日中,百戰軍攻城部眾換了一茬又一茬,輪流猛攻,每當一部傷亡達到一定程度,或者堅持進攻到了一定時辰之後,李從璟都會將他們換下來,讓休息的將士替上。一日下來,百戰軍中大半都已經上過戰場。

  夜,李從璟召集眾將軍議。

  軍議議定:晝夜不息,持續猛攻。

  李從璟夜裡沒有去睡,他一直立於望樓上,指揮大軍攻城。黑夜中,幾支碩大火把將他棱角分明的臉龐照得通紅,平州城外每一個攻城的百戰軍將士,在回頭相望時,都能輕而易舉看到那個火把下的挺拔身姿。

  月如鉤,清輝如碧。皎月沒能在天空劃過一道完整的半圓軌跡,就被初升的太陽隱去了光芒。

  帶領君子都一部監視帶方的郭威遣人回報,帶方敵軍昨夜隱蔽出城,意圖馳援平州,被君子都于半道殺散,其部傷亡慘重,狼狽退回城中,再無異動。

  午時孫二牛派遣斥候回報,樂浪、玄菟敵軍未有動靜。

  未時,觀察戰場已經接近兩日一夜的李從璟,見情勢已經差不多,時機已經成熟,遂召來孟平,令其揀選死士,親領精銳攀城。

  申時,孟平攻上城頭。

  申時三刻,百戰軍率先攻入平州城中。

  平州城遂破。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8

第227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九)

  平州城雖破,戰鬥卻未停止。

  李從璟眼見孟平親率死士攻上城頭,經歷艱苦戰鬥站穩腳跟,緊隨其後的中軍步卒紛紛攀援而上,成群結隊的廝殺在各處展開,不時有軍士倒下,摔下城頭的軍士餃子一般落在城外。城頭或擁擠不堪,或空空蕩蕩,李從璟腳下的望樓位置很高,他能看清城頭血火一片,斷肢殘骸和屍體浸泡在血泊中,或前進或後退的軍士從上面碾過,甲兵掉落各處,床弩、狼牙拍、叉杆的殘肢無助的散落著,落葉一樣。

  平州守軍開始撤離城頭,各處的百戰軍緊追不捨,從各處甬道追進城中。一批百戰軍從城門沖進甕城,河流一般從甕城湧進城中,鮮衣怒馬的李紹城衝鋒在最前面,很顯眼。

  李紹城和孟平兩面進擊,相互支援,百戰軍聲勢大漲。他們一同攻入城中,沿著平直的街道向前衝殺,已經完全掌握了戰場主動權。

  此番李從璟攻打平州,所領部眾只有孟平的中軍、李紹城和君子都一部,其餘百戰軍大半已撤回幽州,唯餘皇甫麟依舊坐鎮古北口。眼下李從璟面前百戰軍就有近七千人,加之五千盧龍軍,兵力達到平州守軍四倍。原本這就是一場必然會勝的戰鬥,所餘問題不過耗時多久。

  孟平與李紹城之間相隔不近,中間有數個坊市,不過兩部中間的街道都有百戰軍衝殺在其中,是以兩部並未分散。平州守軍在城牆失手之後,退入城中,沒有投降、逃竄,而是據守街巷,與百戰軍展開了巷戰。

  巷戰之慘烈,絲毫不讓城牆攻防。

  盧文進事先在街巷中便有佈置,靠近城牆的平直街道上,砌壘出道道牆壁,將通道阻隔,只留下逼仄的曲折通道,看上去如同迷宮一般。百戰軍人數雖眾,進入迷宮之後施展不開,狹窄的通道只能容兩人通過、一人拼殺。平州守軍藏匿其中,與百戰軍血腥一對一肉搏,牆壁上開有方形小口,在百戰軍前行、拼殺時,屢有槍、矛刺出,給百戰軍帶來不少損失。

  孟平從城牆上順著甬道殺下來,望見面前街道的模樣,眉頭大皺,然戰事進行至此,斷無後退、暫停之理,容不得他有時間多想,一馬當先殺進迷宮中。方進迷宮,就有一名虎背熊腰敵軍沖出,一把巨斧當頭劈下,頗具威勢。孟平不敢大意,丟掉施展不開的長槍,抽出橫刀去擋。突然間,身側牆壁中刺出數柄長槍,驚得孟平往後一跳,堪堪避過搶尖,卻被面前敵軍一腳踹在肚子上,後退數步方才站穩。

  不能他發怒,他身後親衛大喊一聲小心,沖上來將他撲倒在地,以身子給他擋下幾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利箭。孟平扭頭一看,就見街道兩側屋頂上,有幾名平州軍弓箭手,而壓在他身上,為他擋箭的親衛,正被眼前敵軍一斧子砍在後背,慘叫不及就脊骨俱裂。

  孟平大怒之際,他身後已有親衛送上長槍,將在他面前再度舉斧欲劈的敵軍刺倒。他猛然起身,怒不可遏,“盾牌,弓箭,上屋頂!其他人,退出通道!”又對身後親衛道:“拆房拆門,聚集點火,投入通道!”怒駡,“燒死這些叛國狗賊!”

  孟平話沒說完,街邊民居中呼啦沖出幾群平州守軍,向他們衝殺而來,人未至而弓箭先發,他身旁又是數名軍士倒下,更有斧頭、石塊等物投擲過來,砸在人群中。趁百戰軍陣腳混亂之際,沖出的平州守軍已到跟前,揮刀挺槍殺上!不消說,這些人定是事先就埋伏於此,要偷襲他們。孟平羞憤難當,揮刀與敵軍戰在一處。

  不僅孟平有如此遭遇,其他各部多是如此。

  百戰軍隨攻進城中,然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進展不僅緩慢,甚至變得艱難。

  城外望樓上,李從璟將這一幕幕收在眼底,也是怒極。盧文進的困獸猶鬥,擺明瞭是死戰,這種手法,傷敵傷己,可以預見,即便到最後平州軍都會戰沒,百戰軍也會蒙受巨大傷亡。而在城池已破,盧文進外無援軍的情況下,這種死鬥毫無意義,平白犧牲將士而已。這讓李從璟如何能不憤怒?

  他從望樓上跑下來,騎上馬,沖至城下,攀上城頭,在城牆上居高臨下,近距離觀察戰場局勢。

  如今平州北門被破,已陷入混亂,南門雖尚在平州守軍手中,但料知亦不能久,今日必會為李彥超所奪。屆時平州被兩面夾擊,實打實的死局。然則明知如此,平州守軍依然死戰,其因為何,不過因其俱都叛軍,曾殺李存勖之弟,無投降之路。

  李從璟想要找出藏身平州城的盧文進,將其擊殺,以震敵膽。然而一城之中,要尋一人,如滄海覓一粟,何其難也。

  戰事至此,李從璟雖然惱怒,卻不至於因怒失控,他冷靜命令李紹城和孟平所部從街道中撤出,聚於街道口,以防禦陣型穩住陣腳,而後令百戰軍聚集幹木、火種,欲燒其迷宮,將平州守軍從迷宮出逐出,再趁勢殺上。大軍來攻平州速度很快,平州城又不小,盧文進備戰時日短,能改造成迷宮的街道只是一小段,待百戰軍匯合盧龍軍,只要衝過這一小段迷宮,以優勢兵力殺入城中,即便平州守軍負隅頑抗,亦可盡數殲之。

  平州城中百姓不少,李從璟深知民眾基礎的重要性,令部眾奔相走告,勸其助王師誅殺叛賊盧文進,並保證一旦王師佔據城池,必不擾民,並宣讀撫民之策。此時,杜千書就有了用武之地,在勸百姓助王師伐逆時,他言道:“生生世世為漢人,今何背宗叛祖為蠻賊?”“盧文進不恤百姓,死戰累民,而王師惜之,不願縱火燒城,唯願速戰平叛賊!”在宣告撫民之策時,他又言道:“盧文進所征財物,王師盡數補償;盧文進所征而戰死之民夫,王師不究其責,以陣亡將士撫恤;王師克城,分平州之田,使男有所耕,女有所織!”最後他道:“大唐幽雲防禦使李從璟軍令:大軍進城,不擾一人,不取一物,違令者斬!”

  亂世當道,無論王師亦或“亂軍”,攻城之後多是大掠財物,大搶女人,有些甚至會屠城。百戰軍向來軍紀嚴明,李從璟不擔心這個。另外,他坐鎮幽雲,雖有三萬雄師,可無法戰勝契丹十萬大軍,能依靠者唯邊境數十萬漢人,以其苦難、仇恨為誘引,導其相助王師,方有戰勝契丹一線之機。當此之時,行仁政,發義兵,不僅不能擾民,相反還要護民、助民。

  一旦幽雲之地,能得出現“十萬青年十萬軍”之景象,則雖契丹國盛軍強,阿保機親領大軍南侵,李從璟絲毫不懼。

  因是,杜千書這番話,並非滿口虛言,而是實在政策。

  百戰軍將士眾多,此時不急於進巷激戰,其以一部防禦負隅頑抗之平州軍,另一部宣告杜千書的告民書,聲勢漸大。民居中不時有窗戶、門板打開一條縫隙,有膽大的百姓,甚至露出頭來看。

  夕陽漸要落山,城外城內的光線暗淡下來,然而傍晚並未給平州帶來寧靜,反而叫坊市都噪雜起來。南門李彥超攻勢甚急,城牆、城門激戰慘烈,平州守軍已有防守不住之勢,城破已在一時半刻之間,聲勢傳到北門,無論是百戰軍將士,還是此地居民,心中都不會沒譜。

  李從璟並不著急,因他知盧文進此時比他更急。便是盧文進抱定死戰到底、不求活命但求拼夠本的心態,面對愈發喧鬧的坊市和其中騷動的民眾,也不能不惶恐。一旦百戰軍的政治攻勢蓄積到一定程度,大軍再以可靠戰法展開巷戰,只要其稍有勝勢,坊市中的百姓必有不少採取行動,那才是讓盧文進和其步卒感到絕望的境遇。

  幹木、火種、投擲物已經堆積在每一條街口,小山也似,百戰軍弓箭手佔據高處,步卒在軍令引領下,開始做總攻準備。難得安靜半晌的北門,此時複又喧鬧起來。

  就在百戰軍準備行動時,北門正中的大街上,走出來一群平州守軍。當先的一人身著顯眼的將甲,手中沒有兵刃,三四十歲的模樣,穩步向李從璟帥旗所在位置行來。人未近前,已有軍士前來相告:平州守將盧文進,請見李從璟。

  李紹城、孟平等將,憤其迷宮戰給百戰軍平添傷亡,請殺之。李從璟沒有立即答應,決定先見見盧文進再說,示意前方將士讓開通道,讓盧文進前來。

  盧文進穿過百戰軍軍陣,上城牆,至李從璟身前五步外停住,負手凝視李從璟半晌,道:“李將軍和百戰軍之名,早有耳聞,不曾想此番能有一戰。盧文進叛國、敗軍之將,能在死前與李將軍交手,雖死無憾。”

  面前的男子面容堅毅而愁苦,李從璟在被對方打量時也在打量對方,淡淡問:“將軍意欲投降求生?”

  盧文進道:“投降,不求生,但求死!”

  “哦?”

  “盧文進自知絕無生還之理,亦不奢求苟活。今日敗于李將軍之手,是李將軍棋高一著,盧文進雖求死戰而不能得。既如此,何必求活?”

  “若不求活,贅言何意?”

  “唯有一請。若李將軍仁慈,請讓士卒活命。殺將、叛國、降敵、死戰皆盧文進一人所為,將士聽命行事而已,望李將軍憐其性命,盧文進感激不盡!”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既有據城死戰之意,令我部卒傷亡甚多,焉能想降便降?你既憐惜士卒性命,願投降王師,先前又何必令其死戰?如此自相矛盾,誰能容你?”

  李從璟指著平州城,憤然道:“平州城,數萬百姓,因你一念之差,死傷千百,城毀一半!”手臂抬高,“幽雲之地,數十萬百姓,在契丹馬蹄下家破人亡者十之七八,人人念王師平亂,而你竟然為虎作倀!”又指向南方,“中原無數仁人志士翹首以待,拒契丹,平邊地,封狼居胥!而你,生長於這片土地,受鄉土之恩而為人,不思盡忠報義,竟然背叛了它!盧文進,你置家國大義不顧,置數十萬百姓生死不顧,認賊作父,屠戮同族,手上沾滿父老鄉親之血!而今日,你竟求本帥讓那些劊子手,那些禽獸不如的東西活命?!”

  “盧文進,本帥今明告於你,自我領軍征戰以來,滅敵無數,俘敵無數,諒敵無數,化敵為友無數,便是我百戰軍兩萬將士,亦半數曾相互刀兵相向!但今日,本帥不容爾之請降!”

  “無論你曾有何種理由,你的步卒曾有何種理由,都不該叛國降賊,殘殺同胞!死,人之所不欲,然人之所不欲有更重于死者!今,你既不忠不仁,我何須有情有義?不殺你,不盡滅爾之步卒,本帥無顏面對全軍將士,無顏面對邊地百姓,更無顏面對無數先烈,無顏面對江東父老,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言罷,李從璟轉過身,面對城下嚴陣以待的數千百戰軍將士,揮手下令:“傳帥令:全軍總攻,敵軍片甲不留!”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8

第228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十)

  李從璟下達總共軍令時,天色已暮。及至戰事停歇,還未到子時。

  百戰軍總攻時,李彥超破了南門,也攻入城中。李從璟讓人將巷戰之法教給李彥超,是以李彥超雖然後進,戰事進展實則不慢,損失更是小了許多。不出李從璟意料,在百戰軍巷戰一鼓作氣之時,坊市中不少青壯百姓或驅逐埋伏民居中的盧文進部卒,或手持廚刀等利器沖出,助百戰軍作戰。且先不言其是否與王師同仇敵愾,僅是杜千書公佈的撫民之策,就足夠讓他們知道怎樣選擇。半座平州城,在戰事中後期都沸騰起來,炸了鍋一般,百戰軍、盧龍軍和平州百姓組成的沸水,肆意蒸煮著其中的平州守軍,讓他們苦不堪言。

  子時前刻,盧文進在平州城的部卒,悉數被斬殺。縱有些許落網之魚,不僅無傷大雅,也逃不了幾日,其本人被李從璟令人壓下去,待來日處決。

  大軍破城,歡呼雷動,將士們慶賀勝利和餘生,百姓們奔相走告,喜態濃烈。無論盧文進在平州是否有安民舉措,但他先失家國大義,註定他不可能得民心。平州陷落不久,至今不過五年,仇恨正盛,若是日久,百姓習慣了盧文進和契丹統治,怕是又會淡忘仇恨、失掉血性,那百戰、盧龍兩軍複土之戰,就要辛苦一些。

  攻佔平州城,大軍佔據城中各要點,接手城防,巡邏街道,清洗戰場。李從璟又令李紹城派遣部眾分散城中,打擊作奸犯科之徒趁機作亂、謀利,再令斥候前往帶方召回郭威,並向帶方、樂浪、玄菟三城和轄下各地各城宣告平州城戰事結果,令各地守軍、官員投降。

  除卻這些,最重要的事就是清點戰果,斬首數目且不論,李從璟現在要做的,是清查官衙、府庫的銀錢、物資、糧食等財物,或者集中起來準備分配一些給將士,作為作戰驍勇、軍功卓著者的獎賞,或者清點數目,原地封存,留作後用。另,城防、坊市在戰爭中損失頗大,要撥款撥物修繕,民房被毀無家可歸者,亦要妥善安置。凡此種種,不勝枚舉,複雜瑣碎得很,李從璟將此間事務交予杜千書,讓他這個司馬帶著軍中文吏去處理。

  安排這些事,李從璟是在城中官衙進行,大體安排完後,各將各吏各部皆領命而去。大戰雖止,今夜平州城註定無法平靜,經過一場大戰,城池易主,只怕平州城百姓今夜也無睡意了。

  丁黑進門,臉上交織著喜悅、焦急、激動等諸多色彩,向李從璟道:“軍帥,府門外聚集了許多人,軍帥還是去看看吧!”

  府外聚集了很多人?這讓李從璟有些吃驚,不及細問,他大步走向府門,丁黑等親衛跟隨在他身後。

  府門外的確聚集了許多人,一眼望去,整條街道都被堵塞,全是布衣黃面的百姓,黑壓壓一大片,少說有好幾百人,更有民眾不斷從街口、巷口彙集過來,將官衙圍得水泄不通。火把下,這些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都抬頭眼巴巴望著方至府門的李從璟,臉上、眼中的神色叫李從璟一時有些看不明白,但無疑,都跟惡意無關。

  城池新克,而百姓聚集于官衙前,其欲為何?李從璟也攻下過一些城池,這樣的事卻從未遇見,拿不定主意,看向丁黑,要他解釋。

  丁黑道:“軍帥至官衙時,不少百姓親見,您入府不久,便有人聞訊從四方趕來,請求見軍帥一面……軍帥正忙於公務,自然無暇顧及百姓,且城池新克,會否生變不可知,因是我等勸其歸去。然……勸歸不成,百姓卻越聚越多,卑職這才稟報。”

  李從璟大致知道了眼前情況是怎麼回事,他向前兩步,立於階前,抱拳,道:“諸位父老鄉親,我便是今日收復平州王師之主將、大唐幽雲防禦使李從璟,諸位深夜聚集於此請見,不知所為何事?”

  聞聽李從璟此言,人群一陣騷動,交頭接耳者有之,面面相覷者有之,靜立仰望者有之,顯得雜亂一片。少頃,人群驟然安靜下來,至落針可聞,隨即,竟似早有演練一般,人群自前向後,不約而同齊齊下跪,波浪一般向後蔓延,呼啦一下全都跪倒。

  李從璟見此情景,震驚非常,不知所措。

  他預想過接下來會發生的場景,但卻無論如何,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副景象。

  在他愕然之際,人群已經開始高呼:“將軍威武!”“王師威武!”“大唐威武!”初時呼聲並不齊整,至後,聲如層巒疊嶂,破城沖天,“將軍神勇,護邊擊賊!”

  “將軍神勇,護邊擊賊!”

  “將軍神勇,護邊擊賊!”

  “將軍神勇,護邊擊賊!”

  官衙前的百戰軍將士、李從璟親衛,見此景,聞此聲,皆驚訝非常,繼而仰首挺胸,只覺自豪榮耀無比,一個個面上都浮現出慷慨激昂之色。

  護邊擊賊,這大概是幽雲之地數十萬百姓,數十年來對王師、領兵將軍最深切的期盼了。然而數十年來,契丹時時寇邊,侵略邊地,殺人奪財,邊軍不能制。偶有契丹集結大軍南下,王師北上拒敵,也是一勝即歸,而王師歸則契丹又至,邊地數十年竟無寧日!

  雖則李存勖英武蓋世,畢竟世道離亂,晉與梁爭雄中原尚且不及,又有多少精力顧及幽雲?古雲燕趙之地多壯士、亦多慷慨激昂之士,然幾十年來,無數熱血力壯心雄男兒,欲保家衛國擊賊護邊不可得,平白死於契丹鐵蹄之下,這其中的悲痛、淒涼、無奈、憤恨,怎麼不叫人聞之心塞、落淚?

  李從璟疾步走下臺階,一一扶起面前數人,又讓眾人起身,道:“各位父老,何至於此!護邊擊賊,邊軍固有之責也,發兵複地,固將士所為,今從璟忝為幽雲防禦使,焉能不舉刀兵、亮利劍,與契丹蠻賊、叛國逆子血戰?”

  現站在李從璟面前的是位半百老者,鬍鬚花白,頭髮稀少,牙齒亦不全,他抓住李從璟扶著他的手,顫聲道:“將軍有為,我等相信!然則邊地數十年不平,百姓苦難深重,而王師不能絕。今見將軍及將軍麾下將士作戰驍勇,奮然武力,固知邊地安寧,我等望之有期矣!”

  李從璟見老者雖破衣爛衫,卻精神抖擻,低頭相看時,發現老者手背有長疤,聳然動容,問:“老人家曾是邊軍?”

  老者長歎,眼神黯然,“年輕時欲擊蠻賊,意為邊軍,不曾被納入伍!”抬起手臂,“時值契丹入境,殺我鄉民,憤然舉犁擊之,此疤為那時所留!”神色複又激昂,“雖不為邊軍,亦曾殺賊衛國!”

  腦海中浮現出那時老者憤而擊賊之相,李從璟油然而生一股敬佩,“老人家勇武,從璟感佩!”

  老者道:“前時盧文進竊據州城,叛國事賊,我等每欲殺之洩憤而不可得,今將軍領王師至,聞將軍告民書,方知將軍乃我等邊地百姓之福音!我等盼王師,盼將軍,實已久矣!小人雖老,今日亦曾領兒孫隨王師擊叛賊!”

  李從璟更加敬佩。

  老者歎息道:“我等祖居於此,世為漢人,絕不甘為蠻賊!今平州為將軍克復,小民斗膽相問,何日複營州,何日出長城,何日叫契丹血債血償?”

  李從璟神色一凜,肅然沉吟,後退一步,正色向面前千百百姓抱拳,道:“從璟雖年少,然此軀一日健在,便一日不止對契丹之兵!今,百戰、盧龍兩軍克復平州,非是終點,而是起點!日後我等不但要拱衛平州,還要越長城,克復營州,進而入草原,與契丹爭雄!此從璟與萬千將士、無數父老共勉之志!”

  本已安靜下來的人群,再次激昂起來,人皆振臂而呼:“衛平州,越長城,複營州,入草原!”

  及至千百人齊呼,聲震雲霄,回聲經久不絕。

  李從璟背靠官衙,面對邊地百姓,扶刀而立,心緒激烈。

  百姓陸續歸去後,李從璟肅立於官衙前,吹平州秋風,望邊地明月,默默無言。

  方才老者最後那一問,一直回蕩在李從璟耳畔,叫他不能平靜。

  王師何日複營州,何日出長城,何日叫契丹血債血償?

  何日,何日,何日!

  翌日,李從璟張榜告民,三日後將“公審”盧文進,並處斬。

  盧文進不能留,既然要殺,便得讓他死得有價值,這個價值,自然是對李從璟而言。幽雲邊地,固有熱血報國之士,不乏意欲護邊擊賊之民,但也絕非缺少蠅營苟且、見利忘義之輩,李從璟今“公審”盧文進,殺之以震幽雲,是要立威,是要揚名,更是要告訴幽雲之內所有人,今有他李從璟坐鎮的幽雲,精忠報國之士優待,叛國事賊之人必死!往後的幽雲,是紅色的幽雲,是與契丹勢不兩立,決不允許灰色地帶存在的幽雲!

  國仇面前,沒有妥協!

  三日後,平州城萬人空巷,南門外人潮湧動,萬千平州百姓翹首以待。人群中設有高臺,賊首盧文進及其從賊十數人,囚衣跪立。另一邊,杜千書在萬眾矚目中,念盧文進等罪狀書,聲如洪鐘,歷數罪狀,告之於天地。

  念完,杜千書向李從璟一禮,“請斬國賊!”

  三年前,契丹蠻賊入境劫掠,其軍至村外時,杜千書正讀聖賢書,于窗前親睹田中親人死于契丹馬刀之下,眼見村鎮毀滅契丹血腥之手!逃離小村時,他淚流滿滿,回身跪立而拜,對血與火中死難的親人立誓:今生必領王師殺國賊,滅契丹,報此血海深仇!

  孤身入契丹三載,忍辱負重,如履薄冰,度日如年,而能知契丹國事。三年後,離契丹,歸幽雲,入軍府,獻計劃策,今,終得隨王師出義兵,擊賊誅逆!

  杜千書手持斬字權杖,昂然步入場中,目冷如冰,神色如鐵。將權杖高高拋起,他對待斬的盧文進等道:“今我為護國軍,爾為叛國賊,我當為國誅殺爾等!”

  “斬!”

  聲落,刀落,人頭落。

  萬千百姓,齊聲歡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8

第229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十一)

  平州城攻下時,李從璟曾向平州境內各縣發佈通告,令其投降。如今半月過去,各地陸續上表,紛紛表示願意歸降,重歸大唐管轄。對此,李從璟依例上奏朝廷,請朝廷斟酌這些地方的人事調動,當然,慣例這些地方的郡縣官吏不會有太大變動,真正受朝廷重視的,是平州刺史、別駕等高級官員和駐軍的安排。這些都是後話,暫歇不提,當下,平州境內卻有一地,面對李從璟的勒令毫不配合,還私殺了前去送信的官吏。

  眼下穩定平州是大局,各地識趣歸降自然省力,若是作困獸之鬥,李從璟也不會心軟,州城都已被拿下,地小、軍少的地方郡縣,他當然不會姑息養奸,必當以雷霆手段滅之。

  這回,沒有大費周章召集諸將議事,李從璟直接叫來李彥超,將平定頑賊的任務交給了他。

  自前日百戰軍先于盧龍軍幾個時辰攻破北門後,李彥超就再沒在人前趁意氣之爭,對百戰軍的戰力表示心服口服,這幾日碰見孟平,也不再爭鋒相對,溫和有禮得多了。接到李從璟軍令,李彥超胸膛拍得叮噹響,“軍帥放心,玄菟區區彈丸之地,竟敢不識時務,意圖頑抗,末將只需兩千兵馬,旬日之間定縛賊將來見軍帥!”

  “敵雖弱,亦不可輕視,其既能於此時此境拒不歸降,若非利慾薰心,必有所持,將軍需得慎重。”李從璟叮囑一番,讓李彥超自去準備,來日發兵玄菟。

  軍事上的事李從璟親力親為,民政上的事他只是總攬大局,讓杜千書領人去具體施行。之前百戰軍入城巷戰時的告民書,對迅速攻滅盧文進、減小百戰和盧龍兩軍的損失,起到了不小作用,如今戰事完畢,自然要兌現承諾。各種雜事擠在一處,多得叫人頭疼,而平州城內原有官吏自然不能用,百戰軍中隨行文吏又不多,是以這幾日杜千書帶著他們忙得焦頭爛額。

  為此,李從璟專門給幽州李存審和衛道去信,讓其派遣得力官吏前來助政,另外,在平州城張榜求賢,也不奢望有何大才,能識字辦事即可。得益于李從璟那日夜與平州百姓在官衙前的談話,和安民之策,平州城百姓對配合李從璟工作熱情頗高,每日官衙外都會有許多人前來應招,讓李從璟能擇優用之。

  和李彥超言談畢,李從璟走出廳房來到門口。院中有一棵柏樹,如今已是仲秋時節,葉黃枝禿,隨風而蕩,秋意濃厚,然主幹依舊蒼勁,傲指蒼穹,別有一番意境。

  杜千書走進院子來,雖有疲憊之色,眼神卻很清明,瞧見李從璟觀樹望天,笑著道:“軍帥好清閒!”

  李從璟收回目光,同樣笑道:“浮生偷得瞬息閑罷了,剛有片刻失神就讓你撞見。不過有你這位司馬處理各項政事,我理應清閒一些。諸事可順?”

  杜千書道:“平州百姓都很配合,又有將士們相助,自然順當。然則此時來見軍帥,確有一件難事。”

  “何事?”

  杜千書道:“自軍帥募兵令出,應徵者無數,這些時日以來,平州城中青壯男子,少說來了一半!不僅如此,附近郡縣男子,多有聞聲前來者,一時校場擁擠,竟至容納不下!依下官估計,往後幾日,怕是還有後續者前來,屆時恐怕軍營都無法安置了。”

  這該是百戰軍一戰而勝盧文進之威,百戰軍進城不取一物,李從璟撫民之策起到的效果了,他笑道:“此易事耳,擇優選用即可。”

  平州城破,盧文進部卒皆盡戰死,平州原有駐軍為之一空,自然要招募新卒戍衛城池。不過平州財力物力本就有限,如今又方經大戰,能夠豢養的士卒不多,頂多兩千罷了。

  杜千書搖頭道:“若能如此,下官何至於來勞煩軍帥。”

  李從璟奇道:“不如此,還能如何?”

  杜千書歎息道:“數千青壯男子,滯留軍營,不肯離去,遑論起先便沒有選上的,便是後來選上,又因提高要求擇優選用被淘汰的,皆聚集在軍營校場,不願退散。有請入百戰軍者,有請入盧龍軍者,有寧願為輔兵,亦要留在軍中的,就是不願回去。甚至有爺娘送其子,哭求軍中收留的!”

  “何至於此?!”

  “人皆言,能從軍帥征戰,護邊擊賊,報宗族之仇,乃此生之幸事!兒郎們各自情緒激蕩,血氣迸發,不能自己,下官相勸良久,苦無效果,方來請示。眾多民眾聚集不散,軍營一片混亂,若不立治,恐怕會滋生事端!”

  李從璟歎道:“燕趙之地,果真是多熱血剛健男兒!”說罷,又道:“走,隨我去軍營看看。”

  有一支馬軍,自日前離平州,經扁關出長城而至營州境內,又沿玄水北上,於今日抵達白狼山南側。這支馬軍千人上下,比之契丹動輒數千上萬的騎兵,人不多。雖如此,奔走間氣勢凜然,若猛虎出籠,叫尋常人不能直視。究其原因,非但因其裝備精良,良馬利刃,更因將士個個身板硬朗、面色堅毅、煞氣深重,便如寶劍尚未出鞘,已露鋒芒。若讓軍中宿將瞧見,一眼便可看出,這些將士定曾被血火、磨難千錘百煉,堪稱百煉精刀,非但戰力彪悍,心智、素質更是突出,非尋常精銳可比。

  馬軍在山側一處密林旁暫歇,軍士紛紛下馬,照顧戰馬飲水進食,動作迅捷之外,更添靜默無聲,唯有兵甲碰擊的輕響和腳步聲。戰馬飲食之後,軍士方盤坐馬側,以乾糧、清水裝填自己的肚子。數十遊騎往道前、道後散開,監聽各處動向。

  馬隊前列,幾員年輕將領聚集一處,正對著一張線條、文字密集的軍事輿圖,觀察四周地形,指指點點,相互言語。

  “至此已至白狼山無疑。此處地形南窄北闊,東西漸有地勢落差,應是‘馬回頭’,據當地人言,過往商旅、行人無論行往南北,至此大多回頭觀望,因一旦過此處,北望南唯見群山,南望北不見平地,視野於此一分為二。”郭威手指點在圖中一地,對身前兩員小將說道。

  林雄點頭而已,算是認可郭威判斷,林英言道:“此地地形絕佳,甚好伏擊,如此,當尋附近百姓問之周邊水土,以便準備。”

  郭威贊同道:“軍帥月前進軍平州之消息,日前已傳至營州,其守將耶律赤術聞之,盡起營州精騎南行,意欲相助盧文進守衛平州城。然其必不曾料知,平州城已重歸我大唐之手,今其南行,我等正好於半道擊之!”

  林英稍作沉吟,“若耶律赤術途中聞得平州陷落消息,其部會否放棄援助平州,從而退回營州?若如此,我等不免白走一遭。”

  郭威收起輿圖,給予身後軍使,“軍帥已料定耶律赤術不會如此。”

  “為何?”林英不解。

  郭威笑道:“大軍攻平州,何其突然也,然軍帥接到軍情處關於耶律赤術領軍南下之線報,不過旬日之前。其行動迅捷如此,幾近倉促,這說明什麼?”

  林英機敏,聞言已有所悟,道:“定是耶律赤術未等阿保機下令,已然興兵!”

  “正是如此!尋常而言,守將未得上令不會離境擊敵,我大軍克復平州的消息縱然已傳至西樓,阿保機要調兵遣將,其軍令不會如此之早便至耶律赤術手中。耶律赤術‘擅自’出兵,行動如此急切,其意為何?”

  “不外乎立功心切!”

  “然也!”郭威道,“之前曾聽杜司馬與軍帥言,營州的契丹守將耶律赤術,乃契丹南院部夷離堇耶律欲隱之子,不過方過而立之年。其父既貴,其人又尚年輕,年少且有為,不怪其立功心切。”

  林英笑道:“此乃我等可乘之機也!”

  幾人正說話,前方有遊騎返回,其後有一布衣騎士尾隨。

  布衣騎士乃軍情處銳士,到得郭威等將跟前,下馬前拜,說道:“契丹馬軍,已至五十裡外,依其腳程,半日後即至此處!”

  “人數幾何?”

  “五千騎上下!”

  “五千騎?”郭威和林英、林雄等人面面相覷,臉色都有些發苦。此番隨大軍入平州之君子都將士,共計兩千上下,因前番草原久戰,輕重傷、病者近半,歸途顛簸,傷口、病情多惡化,急需救治,李從璟無論其傷勢病情輕重,盡數留于平州城醫治,所以郭威所率之北上千騎,皆戰力無損之輩。然君子都精銳則精銳矣,要以一敵五,無異於癡人說夢。

  林英歎道:“雖是肥肉,鮮嫩多汁,然則不好下嚥呐,如之奈何!”

  李從璟自軍營回官衙時,心緒仍有些不能平靜。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少,李從璟未著鎧甲,只是一身青袍,和杜千書並行街中。杜千書巋然歎道:“邊地多好男兒,固知矣。平州男兒之剛烈,猶未料及!”

  李從璟頷首無言,他腦海中又浮現出方才軍營所見。

  他今日至軍營,所為不過勸未被甄選入伍者歸家,然當其置身人群中,被千百青壯兒郎包圍時,卻深為對方所感動。

  這些熱血兒郎在他面前,說得最多的,不過兩句話。

  “技不如人,可以練之,身強力壯不如人,可以為輔兵,然我等一片赤誠之心,別處難求!隨將軍護邊擊賊,此我等畢生之願也,將軍何忍負之!”

  “衛平州、越長城、複營州、入草原,此將軍之言,意欲與我等共勉!平州數十年為契丹侵擾,鄉親死傷無數,又為盧賊佔據五載,使民十室九空,兒無葬父資,母無育女糧,我等何其不幸也,亦何其激憤!契丹者,國仇,國仇當人人可報也。今將軍至平州,願領我等護地擊賊,乃我等畢生之幸,祖孫三代人之所盼,將軍何忍分而視之,令我等寒心?”

  杜千書複歎息道:“軍帥,其情如此,如之奈何?”

  李從璟從沉思中抬起頭來,問杜千書:“千書,你且直言,僅憑百戰、盧龍兩軍,三萬將士,能抵抗、戰勝契丹數十萬大軍否?”

  杜千書苦笑,直言道:“各地邊軍都算在一處,幽雲唐軍不過五萬,且近半分衛各地,契丹若不大舉南侵,我等但可謀之,若其一力破百巧,我等如何區處?千書不知也!”

  “五萬軍,確實太少了些。”李從璟沉聲道。

  “然則朝廷不多給兵甲糧餉,以幽雲現有之微薄物力,又有契丹屢壞耕地,奪我財貨,要養出更多將士,實在無能為力!”杜千書的眉頭完全擰在一處,如一個疙瘩。

  李從璟頓了頓,忽然道:“我有一法,可解此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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