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56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1

第250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十四)

  在耶律敵刺得知其糧道被毀、糧草盡滅的消息後不久,營州城中的李從璟同樣也聞聽了這個訊息。之所以能如此,倒不是李從璟手段通天,而是李榮、趙象爻在成事之後,隨之趕回營州城外,在契丹大軍因糧草不濟的情況下,趁亂派遣軍情處銳士於深夜潛伏進城,向李從璟稟明了這件事。

  耶律敵刺固然不願糧道受損的消息被大軍得知,然而他不願卻無用。黃宗、許伯先、陸君嚴麾下有壯士通曉契丹語,李榮用他們向契丹軍營散播了這個消息,使得契丹軍士一時人心惶惶。也正因此,耶律敵刺想要隱瞞此訊、安穩撤退的謀劃註定無法得逞。

  李從璟在得知軍情處百餘銳士,並營州綠林八百壯士,襲毀了契丹糧道的消息時,吃驚不小。他隨即召集諸將軍議,將這個消息告之了眾將,並且感歎道:“昔日曾聞,綠林多豪傑,草莽多壯士,起初不以為然,以為正邪分明,黑白兩清,斷無亦正亦邪,時清時白之人、事。然自淇門以來,屢見所謂軍鎮之兵魚肉鄉里,為禍世間,而綠林豪傑多有義舉,今營州戰事正緊,而有八百壯士來助王師,襲毀契丹糧道,助我等打破膠著戰局,其行豈不為忠義,其人也豈非豪傑?”

  李彥超不同意李從璟說的話,他久在邊地,之前沒少與這些綠林打交道,對此有他自己的認識,言道:“今有人自山中出,為王師擊契丹後路,固為有功。然則軍帥因此高看綠林,末將卻認為大可不必。綠林者,賊寇也,嘯聚山林,擁眾割據,以武犯禁,于百姓為害,于邊軍為患。觀其行,固為殘虐,觀其心,固為不古,其眾逢契丹蠻賊來,則遠遁山林,不敢以目視之,一旦契丹蠻賊退,則重複見於人間,為禍不仁,耀武揚威,此輩中人,實小人也,不值得軍帥誇讚、高看!”

  李彥超這番話並非沒有道理。

  他是邊軍大將,這些年來跟契丹屢有交戰,但是今日之前,卻從未碰見過有綠林來助戰的情況。相反,每逢契丹大軍入境,這些“賊寇”就逃入深山老林中,不見蹤影,更別提抵抗契丹了,而在契丹退卻之後,他們又出來活動,實在是小人行徑,賊寇心態。

  因此,李彥超補充道:“眼下,這些賊寇無故出山襲擊契丹糧道,雖然有相助王師的作用,然其賊性難改,軍帥還要當心這些人別有所圖。”

  李彥饒贊同李彥超的觀念,他說:“天下攘攘即為利往,有利則有行為,無利則無行為,此輩中人更是如此。賊寇,豎子耳,只要邊軍擊潰契丹,再騰出手來,定要毀滅此等小人,以保邊地安寧!”

  他兩人說得都有理,然而李從璟卻難以苟同,他歎道:“亂世中倖存下來的人,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們的生命或者卑微,他們的手段或者齷蹉,但在生命的擂臺上,他們是站到最後的強者。強者,無論是哪方面的強者,都應該被敬畏,而不是被藐視。”

  “邊地但有大戰,大軍過處,生靈塗炭,農、商等各種勢力煙消雨散。而其中佼佼者如綠林,卻能在颶風過崗時如百草低伏,明哲保身,一旦風聲過則又尋機而起,正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對他們而言,無論天色如何變幻,只要腳下大地還在,他們就是這裡永不改變的地頭蛇,是一時一地的王。”

  “對待這些人,不分青白,一概毀滅非是正道。此戰後,固然要滅其賊性難改者,但對因時勢所迫,被迫為賊的,卻應該盡力招撫。”

  頓了頓,李從璟又道:“凡事,因有多種,面有不同,正如矛盾錯綜複雜,當分別對待,不可嫌麻煩、圖省事,妄圖一巴掌拍下去了事。我等為幽雲鎮軍,護邊擊賊,非純為軍事,軍鎮有軍、政大權,需得顧及各方面,各位當謹記!”

  聽了李從璟這話,便是李彥超、李彥饒有其他想法,此時也無從反駁,紛紛應是。

  李從璟有他自己治理邊地的構想,其中就包括對綠林政策一環,眼下又恰逢黃宗等人助王師取得戰場優勢,眼看邊軍、“邊賊”就要碰頭,要聯合行事,李從璟自然希望二者能夠和諧相處。為此,在李彥超這些邊軍中立下一種基調,就分外重要。

  此事議定,李從璟遂道:“契丹糧道既然被毀,我料契丹大軍非戰即撤,諸將要做兩手準備,一為守,二為攻。李紹城,你多遣遊騎,往城外探查,防止契丹宵遁。一旦契丹有撤退跡象,即刻稟報我知!”

  李紹城應諾。

  李從璟站起身,“諸位各去準備,此戰勝負,就在這一兩日間見分曉!”

  與耶律敵刺激戰逾月,從白狼水渡河戰役到營州城攻防,全軍將士莫不疲憊,眼看勝負即分、戰事就要落幕,諸將無不抖擻精神,全力應對。

  當日夜,就有摸出城去的遊騎回報,契丹果然有夜遁跡象!

  當此之時,自當追擊,一鼓作氣擊潰契丹大軍。李從璟沒有遲疑,下達了全軍追擊的命令。

  營州城外,契丹大軍正陸續撤退,黑夜中,耶律敵刺的面龐在火把下時明時暗,他坐于馬背,默然觀看大軍撤退,一言不發。

  為隱蔽行蹤,大軍沒有打火把,動作也很輕。耶律敵刺沒有選擇就近渡河北上,而是令大軍悄悄往西面撤退,以求在擺脫唐軍追擊後,再安安穩穩渡過白狼水,退回契丹境內。

  “伏擊大軍佈置得如何了?”耶律敵刺問身邊的親信將領。

  那將領道:“大帥放心,各部皆已就位,只要唐軍敢出城來追,必給他們迎頭痛擊,讓他們有來無回!”

  耶律敵刺點點頭,歎息道:“來時意氣風發,不曾想,不過逾月,就要倉皇退卻,我心甚痛!”

  親信將領勸慰道:“大帥何必憂心?今日我等佯裝退卻,而實際上埋下伏兵,只要唐軍出城追擊,必定入我等所設圈套。屆時,一旦擊潰追擊的唐軍,大軍就能殺入營州城內,奪下此城!”

  “說的不錯,正是如此!”耶律敵刺點點頭,精神稍作振奮,眼中飽含期許,“紮圖,若你能將追擊唐軍圍而殲之,則大軍尚能反敗為勝,你是本帥肱骨,隨我征戰多年,屢有戰功,是本帥麾下有數的勇士,本帥一直對你寄予厚望。此戰本帥是功成還是身敗,就看你此戰戰果了,你不要讓本帥失望,若你能勝,本帥必定上書皇上,以求倍加封賞!”

  紮圖奮然道:“大帥放心,李從璟,黃牙小兒也,若無堅城供其龜縮,敗之何其易也,紮圖定不負大帥所望!”

  耶律敵刺勉勵一番,紮圖行禮而退,自去指揮設伏之戰。

  看著紮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耶律敵刺方才一悲一喜的神色悄然不見,化為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冷漠,他看紮圖背影的眼神,淡漠無情,不像是在看出證的勇士,而像是在看沉入河裡的陋石。

  黑夜深不見底,便是蘊含無窮殺機也未可知,耶律敵刺看向燈火通明的營州城,仿佛看到了正佇立城頭,俯瞰城外的那個年輕身影。複望了一眼紮圖遠去的方向,他喃喃自語道:“紮圖,非是本帥要你去死,而是你不死,大軍難以安然撤離此地!李從璟固然是黃牙小兒,然其牙未利,而已能斷金,羽翼未豐,而已能振翅翱翔,他如草原上的雄鷹,而你不過是供他狩獵的獵物罷了。”歎了口氣,自嘲一笑,“這樣的人,又怎能輕視?本帥與之鏖戰逾月,擁三萬大軍而不能勝,若還一味小覷他,豈非太過愚蠢了些?今日夜遁,洋裝敗退而設伏,固然為妙計,應對尋常良將已然足夠,然而要瞞過李從璟,不被他料到、識破,又豈是那般容易的?”

  耶律敵刺抬頭望天,但見明月高懸,月外有黑雲遮蔽群星,整片夜空唯留一輪圓月獨領風騷,他神色微動,有感而發:“固知中原人傑地靈,英雄層出不窮,豪傑接踵而生,奈何之前征戰幽雲十數年,難逢一敗,便是如李存審這般名將,也只能龜縮幽州,無法踏足我契丹國境一步!經年累月的勝績啊,已經蒙蔽了狼王清明銳利的雙眼!我等皆以為中原時無豪傑,而我等可以飲馬黃河了!殊不知,中原大地,從未缺乏過熱血敢戰的勇士,亦未曾斷絕過驚才絕豔的將帥……中原有人啊,我大契丹要馬踏中原,何其難也!”

  清風拂崗,耶律敵刺往下拉了拉帽檐,扭轉馬頭,隨著撤退的大軍,往遠處去了。

  待他走出近十裡地,忽聞身後營州城外隱約傳來喧嘩聲,回頭一看,遠處燈火點點,火光跳躍不停,連成一片,照亮了營州城。燈火中,無數人影往來奔走,相合相離,相撞相鬥,狀若混亂,而又似井然有序。

  不消說,紮圖與唐軍的戰鬥開始了!

  耶律敵刺勒住馬韁繩,靜立原地,對著營州城的方向,等待良久。

  終有一群遊騎奔赴而來,馬上騎士倉皇下馬,急切向耶律敵刺稟報:“大帥,唐軍識破紮圖之設伏,其部為唐軍所敗,已是脫身不能了!”

  耶律敵刺微微動容,在馬上遙向遠處略微一禮,“紮圖,待歸至草原,本帥會為你立塚的,你且安息!”

  紮圖伏擊唐軍,耶律敵刺理智上雖知其不會勝,但心理上不免抱有僥倖,他也已做好佈置,一旦紮圖果真意外成功伏擊唐軍,他就率大軍回援,從而一舉擊敗李從璟。然而,當紮圖之敗的消息被清晰告知時,他的這種幻想隨之破滅,雖有心理準備,亦不免為之感到痛心。作為領軍出征的將帥,哪有人不想戰而勝之的?

  耶律敵刺仰天長歎,頗為悲憤道:“長生天!你不再眷顧契丹子民了麼?!若非如此,唐朝為何會出現李從璟這樣年輕、而卻才華橫溢的妖才?若非如此,唐朝為何會將李從璟派往幽雲,來踐踏我大契丹的國土、屠戮我大契丹的勇士?長生天,為何,為何?為何會有李從璟?!”

  “這天下,為何會有李從璟?!”

  “為何,為何,為何!”

  ……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1

第251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十五)

  燈火輝煌的營州城頭,李從璟凜然佇立,靜觀城外不遠處的激戰。那裡,唐軍正在圍殺紮圖所部。

  李從璟派遣大軍出城追擊契丹時,就叮囑過諸將,防止契丹設伏。窮寇莫追,逢林莫入,這是兵家之法;契丹被破撤軍,不可能不防備城中唐軍追擊,因是李從璟有此考慮。

  大軍出城後,首先碰到了李榮、趙象爻的接應,軍情處趕來營州城外已久,百餘人也沒閑著,被安排在各處,契丹設伏雖在夜裡進行,視野不佳,但要瞞過百餘軍情處銳士,和八百綠林壯士睜得大大的眼睛,卻不太現實。因此,紮圖所部的斷後、設伏,在唐軍尚未與之接觸時,就暴露了。也因此,紮圖的意圖,就成了一個笑話。

  耶律敵刺遣紮圖斷後,本就存了犧牲其部、以其性命遲滯唐軍步伐的心思,換言之,紮圖所部,就是耶律敵刺送給唐軍的肥肉,是他給李從璟的“買路錢”,是註定要死的!如此行徑,可謂殘忍,但這卻是契丹目下能保證大隊撤離的唯一方法,不犧牲小部,不足以保全大部。

  耶律敵刺的心思,李從璟不能不瞭解,對方的“孝敬”,他坦然受之,毫不客氣,命令李紹城、李彥超等人,將紮圖所部圍殲!李從璟也夠意思,得了紮圖這個軍功,果然沒再繼續追擊耶律敵刺。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圍殲紮圖需要時間,且不說耶律敵刺已經遠遁,夜路難行,視野不佳,若是唐軍繼續追擊,耶律敵刺再於半道設伏,唐軍就可能馬失前蹄。

  退敵的戰略目的已經達到,李從璟於是見好就收,在將紮圖所部盡數圍殲之後,唐軍高高興興凱旋入城。

  雖則如此,李從璟卻未打算就這麼放過耶律敵刺,在他看來,耶律敵刺走得還是過於愜意,大軍雖然不能追擊,但李從璟沒忘派遣哨探,遠遠跟著耶律敵刺撤退的方向,一路追過去。只待天明,李從璟將再作打算。

  耶律敵刺退得倉皇,輜重無法攜帶、燒毀,城外契丹大營中累積了大量物資,現盡數落入唐軍之手。能裝備三萬人的輜重,其數目如何,可想而知。況且耶律敵刺來時自以為必勝,甚至在白狼水渡河戰中,還存有練兵之念,所圖不可謂不大,因其所圖甚大,則準備不能不多,現在這些供其所用的準備之物,也落入了李從璟手中。

  唐軍接手這些物資之後,分門別類整理在一處。天亮時,饒是以李從璟的見多識廣,也被城外堆起的座座“大山”震驚到,第五更是連連感歎,“何為戰爭財,我今日方知矣!”

  李從璟心思活絡的盤算起來,眼前這些物資,至少可以裝備近半邊軍!

  他要“護邊擊賊”,以一地戰一國,最緊缺的就是物資,眼下耶律敵刺送給他的這些買路財,除卻沒有糧食,其他的可以說應有盡有,能滿足邊軍七七八八的需要。有了這些東西,李從璟無論是搞軍事建設,還是擴軍,都有了不少底氣。

  算一算,北上以來,旬月之間,李從璟複平州,殺盧文進,敗耶律術赤,克營州,一路連勝,頗有繳獲,然都無法與此次相比,甚至平州、營州城中府庫的物資,都不及耶律敵刺給的多!

  李紹城因是笑道:“耶律敵刺奉上如此之多的買路錢,可見其心誠!”

  所謂以戰養戰,除卻“因糧於敵”,便是如此了。

  李從璟初至幽雲,便有連番大勝,所獲不僅在於物資繳獲,還有其他許多無法看見的東西。

  派遣出去追蹤耶律敵刺大軍的哨探回報,耶律敵刺於各道均佈置有大量精騎,阻截唐軍遊騎追蹤,因是唐軍哨探竟無法探知其行蹤!

  爭對這一情況,李從璟卻是不肯坐以待斃的,他給第五姑娘下了指令,讓其命軍情處想方設法繞過契丹封鎖線,去偵探契丹大軍動向——對方越是有意掩飾行蹤,就越是有可能別有所圖,需得謹慎對待。

  戰後,黃宗、許伯先、陸君嚴等人領八百綠林壯士入城,李從璟親自接待,以示尊重。這些人是接受李從璟“招安”而來的,面見李從璟後即為他麾下將士,李從璟思及日後怕是還有綠林來投,又為便於統率、管理,遂令這八百壯士自成一營,以黃宗為領兵主將,而許伯先、陸君嚴副之,待遇等同于其他百戰軍將士。

  就在耶律敵刺退軍五日後,李從璟得到軍情處傳回的一個情報,這個情報讓營州城中的全軍將士,莫不驚駭,軍議上,氣氛再一次無比沉重。

  “契丹派遣援軍來助戰耶律敵刺,其攜近五萬之眾,再次來襲。這便是軍情處最新情報了,依照契丹大軍腳程,四日後即到營州。是戰是退,諸位有何意見,都可說來!”李從璟道。說完,見屋中諸將皆不言語,補充道:“觀其旗幟,此番前來的契丹援軍,乃是以契丹皇太子耶律倍為首!”

  片刻沉默之後,李彥超出聲,依舊是粗狂的嗓音,“是戰事退,但憑軍帥定奪,我等謹遵之!”

  話音落下,盧龍軍諸將各自相視,稍頓之後便紛紛抱拳,言道:“是戰是退,單憑軍帥定奪,我等謹遵之!”

  盧龍軍都已表態,本來氣定神閑,冷眼看盧龍軍舉止的百戰軍諸將,驚異之餘,立即紛紛上前,“請軍帥下令!”

  滿屋中將領不下十數,皆俯身抱拳,雖面對五萬契丹大軍,願將性命託付李從璟之手,不復再有二言。

  李從璟心中微喜,很滿意這種效果,道:“軍令:大軍南撤,退守長城!”

  大軍南撤不是難事,要帶走前日所獲契丹物資也不難,難的是營州城中的百姓如何處置。

  南撤,是大軍出平州前的既定策略,克營州的目的也是為了保平州,之前李從璟以劣勢兵力,力挫耶律敵刺,使其無法踏入營州城一步,更賴李榮、黃宗等人襲毀其糧道之力,得以讓耶律敵刺知難而退,已是出乎意料的大功。如今南撤保衛平州,無論是全軍將士,幽雲百姓,還是大唐朝堂,都不可能有多少微詞。

  原因無他,蓋因李從璟已做到人力極致。此時面對契丹五萬大軍,若仍想困守營州孤城,在沒有任何支援的情況下戰而勝之,無異於癡人說夢。耶律倍來援,是意料之外的事,不是李從璟的過失,也非目前李從璟手中力量能夠抗衡。

  “若帶營州百姓南撤,勢必拖累大軍行進速度,且會束縛大軍行動,不利於大軍沿途應變,末將竊以為此舉似不可取。”李彥饒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不過仍是補充道:“不過軍帥或許有更多考量,如何取捨,悉聽軍帥之意!”

  營州百姓南遷,便是拋棄冗雜物什,拖家帶口之下,速度也快不起來。之所以有帶走營州百姓的想法,卻是兩個原因。其一,是擔憂契丹複占營州之後,拿其洩憤;其二,是為李從璟名聲考慮。李從璟在平州因有“撫民三策”,得以讓平州民眾盡皆歸心,此時若是不顧營州百姓死活,未免為人所詬病——雖然天下軍隊莫不如此,然李從璟以一地戰一國之事,本就不是常事,不能以常理度之。

  李從璟不由得想起劉備。

  劉備因帶十萬百姓撤退,速度極慢,而有長阪坡之敗,可謂慘烈。但也正因此之故,方有日後蜀地百姓歸心之易。

  “日前耶律敵刺攻城,城中百姓莫不上城協防、相助,其既有功于大軍,亦懷複歸唐朝之赤子之心,我身為大唐將軍、朝廷命官,怎忍棄之于荒野,讓其引頸待契丹屠刀?營州民少,不過幾千口,遷走不難。傳令下去,城中之民,除卻衣物、口糧,餘者一概不准攜帶,無論老少婦孺,給予半日時間準備,半日後隨大軍南撤!”本著長遠之見,李從璟下定決心,決意為邊地民心再搏一回。

  若是營州人多,又或者是此舉會給大軍帶來危害,李從璟不會如此行事,但眼下非是如此,只要稍盡其力,收益極可能遠大於付出。

  為了邊地軍心民心,為了“護邊擊賊”的大業,李從璟所作所為乃至付出,不可謂不多。

  “只是如此一來,為保萬全,需得為大軍南撤,多爭取一些時間了。”李紹城沉吟道。

  李從璟知道其中利害,心中也有分寸,道:“爾等率大軍南行,留下君子都,我自有方法可為大軍阻擋契丹大軍兩日。”

  因唐軍行事迅疾,分秒必爭,一日後,營州城為之一空。隨著最後一批軍民南撤,李從璟也出了城。他率領千名君子都,卻是往西北而去。

  唐軍南行大隊人馬中,黃宗、許伯先、陸君嚴等望著率領千騎,獨自馳往茫茫西北之地的李從璟,皆神情肅然。許伯先歎道:“固聞軍帥仁義,卻不曾想竟仁義至此!身為主帥,能為大軍斷後,身為一地之主,而能為一地百姓親身犯險,如此仁義之舉,可謂義乎?固為義也!”

  陸君嚴深表贊同,道:“嚴鄙薄之人,嘗只聽聞綠林好義,可為義氣不顧死者,必為萬人所敬仰,能得群雄歸心,堪稱英傑!今見軍帥為百姓所做之事,方知何為大義!如我綠林之輩,皆任性好俠,而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此何意也,今日乃知!”

  黃宗見兩人吐露心聲,尤其是看到平日未進一步而先慮退三步的許伯先,都能如此盛讚李從璟,有奮然隨其左右之意,不覺心潮湧動,頓時生出一股“幸我早投軍帥”的念頭,此時言道:“幽雲苦蠻賊久矣,雖有激憤之心,苦無殺敵衛家之力,而今,幸有軍帥臨此,不僅有護邊擊賊之軍,更難得的是有護民愛民之心,實‘幽雲之福’!你我這些人,半生都在苟延殘喘,身為幽雲之民,但卻進不能報仇雪恨,退不能為親人謀福,生不如死。現在投到了軍帥帳下,實在是幾生修來的福分,當奮然前驅,方不負有此機遇,若能我等命運能得改變,或許在此一搏!”

  不管黃宗前面的話是否引起許伯先、陸君嚴共鳴,但“不負有此機遇”“改變命運”之言,卻是深得對方認同,兩人都是大點其頭。當下,幾人回到各自部從隊中,叮囑大傢伙兒打起精神,不要叫百戰、盧龍軍小瞧了去。

  白狼水上架起了一座浮橋,卻是專為李從璟所用,過橋之後,李從璟領君子都一路向西北,朝著契丹大軍馳來的方向迎過去。

  兩日後。

  契丹大軍五萬人,大張旗幟,在原野上面向東南而行,浩浩蕩蕩,場面壯觀。

  一路行來,耶律倍都沉默寡言,這讓在他身旁的耶律敵刺有些不太自在,畢竟他是敗軍之將,在太子面前難免有些不安,望著耶律倍冷然的面孔,他勉強笑道:“今番有太子領百戰精銳來援,便是那李從璟有三頭六臂,也定難逃敗北之命了,希望李從璟沒有倉皇難逃才好,免得到時候追上他還需得費一些力氣。”

  一整日沒有言語的耶律倍,至此才看了耶律敵刺一眼,然而這一眼卻含義怪異,“大帥覺得李從璟會未戰先逃?”

  耶律敵刺不明耶律倍眼神中的含義,莫名道:“難道不是麼?有太子神威,又兼我大軍兵強馬壯,李從璟難道還有迎戰之心?”

  耶律倍呵呵笑了兩聲,複望向前方,不鹹不淡道:“此時方知,大帥之前為何會敗于李從璟了。”

  這話不客氣,讓耶律敵刺很臉紅,他頗有些難堪,“殿下此言何意?”

  “何意?意思很明確了!”耶律倍目不斜視,“因為,你錯看了李從璟!”

  耶律敵刺更加不痛快,黑著臉問:“敢問殿下,何以見得?”

  耶律倍又輕笑了兩聲,忽然抬起馬鞭,指向前方的山口,不無戲謔道:“顯而易見。你看,李從璟已經來了!”

  耶律敵刺吃驚的抬頭而望。

  遠處,山口前,一隊唐騎悄然靜立。

  軍陣前方,李字黃旗迎風颯颯。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1

第252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十六)

  在洪水一般覆蓋原野的五萬契丹大軍面前,李從璟身後的區區千余君子都,渺小的如同星辰之於皓月。然而兩者隔著數裡之遙對峙,漫山遍野的契丹精騎,卻並沒有在氣勢上壓倒默然靜立的君子都。千余君子都如同擊浪的飛魚,在大江大河中面對滔天之水,卻身形晏然,沒有絲毫怯意。

  五萬契丹大軍軍陣前,耶律倍和耶律敵刺一老一少,兩位久負盛名的虎將望向不見面目、甚至不見動作,只能看到一個模糊輪廓的李從璟,不約而同有短暫沉默。

  戰馬馬蹄在原地踏動。

  耶律敵刺率先打破沉靜,身為“敗軍之將”,他心頭的負擔要比耶律倍大上不少,“殿下可能揣測,李從璟意欲何為?”

  耶律倍淡淡道:“無非一戰而已。”

  耶律敵刺微微動容,卻沒有附和耶律倍,而是驚異道:“以區區千騎,迎戰我五萬大軍?此舉未免顯得荒唐!”

  耶律倍哂笑,“不然還能如何,李從璟對我契丹,可從未有過友好之意。他既領軍出現在此處,除卻一戰,還能有何種可能?明面上我等的確是只見到千騎,然則誰能保證,山中沒有李從璟的大軍埋伏?”

  耶律倍的話說得頗有道理,耶律敵刺無法反駁,然而他敏銳的感知到這其中有些不對,但一時卻想不透徹。耶律倍話裡似乎蘊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意味,讓耶律敵刺感到陌生,不知從何而起。

  耶律敵刺摸不清耶律倍的心思,因是問道:“李從璟出現在山口,擋住我等前行道路,我等總得應對才是。如何區處,還請殿下示下!”

  耶律倍頷首摸著下巴,凝重的思索半晌,不得答案,歎息一聲,“容寡人先想想。”

  耶律敵刺皺眉,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李從璟身在數裡之外,只是出現在眾人視野中,尚未有任何舉動,而已讓契丹五萬大軍裹足不前,八虎上將中兩位名將揣度良久,長時間拿不定主意,不敢輕舉妄動。

  不知過了多久,耶律倍緩緩道:“與其在此憑空猜測,不如與之一晤,自隻言片語中,或可有所得。”

  耶律倍要與李從璟會面,這讓耶律敵刺驚訝不小。李從璟其人如何,耶律敵刺與之鏖戰逾月,不會不知曉,兩人雖未曾面對面廝殺,然李從璟英勇善戰之名,耶律敵刺早就聽說,如今他已不會再如旬月前,小瞧對方。耶律倍要與李從璟碰面,耶律敵刺自然不贊成,他勸說道:“李從璟,兇猛如頭狼,殿下與之碰面,若其心懷不軌,則殿下有虞!殿下千金之軀,身係數萬大軍安危,焉能以身犯險?還請殿下三思!”

  耶律敵刺的顧慮,耶律倍自然不會不清楚,然則他有自己的打算。指著前方,耶律倍輕笑道:“元帥,你且看,李從璟已派人持節馳來!若是寡人所料不差,李從璟必是與寡人有相同心思。”

  兩軍之間,數裡之地上本無一人,現卻有兩騎自君子都陣中奔出,向耶律倍所在的方向奔來。唐騎未及到跟前,自有契丹遊騎上前,從兩翼將那兩名唐騎捲入中間,“裹挾”著對方回馳。

  來者雖身處重圍之中,面對五萬契丹大軍,與耶律倍對話,卻沒有絲毫怯懦之色,手持節杖昂然道:“見過太子殿下!我家軍帥令我等前來傳話:草原一別,已過旬月,每每念及當日經歷,倍感對太子思念。今既相逢,不勝感慨、欣喜,還請太子殿下移步,到場中一敘!”

  三月前,草原黃頭、臭泊兩部反叛,耶律阿保機令耶律倍出征平亂,“請”李從璟隨行,欲趁機除掉李從璟。李從璟自耶律倍手中“逃脫”後,方入幽雲,即糾集大軍兵發平州,一戰而下,而今又攻佔了營州。可以說,若無耶律倍縱虎歸山,便無今日李從璟兵發營州之事。

  耶律倍平定黃頭、臭泊兩部叛亂,本為大功,耶律阿保機卻並未如何表彰,這其中,本就有其對耶律倍“失手”讓李從璟逃脫的不滿。緊接著,耶律阿保機令耶律倍星夜兼程,馳援耶律敵刺,同戰李從璟,此舉不乏“你自己鬧出的麻煩你自己解決”的意思。

  憑此前經歷,李從璟藉口與耶律倍有舊,要與其一晤。“倍感對太子思念”“不甚欣喜”云云,無非是說辭,說到底是要在大戰前試探對方罷了。

  耶律阿保機尚且無法料到,李從璟當日能夠走脫,是與耶律倍有“密謀”,遑論耶律敵刺了。他固勸耶律倍不要以身犯險,言道:“李從璟乃狡詐之徒,常使卑鄙手段,防不勝防,殿下不必理會他!如今李從璟兵少,又久戰成疲,只要我軍大舉掩殺過去,必能一舉克復營州!”

  耶律敵刺的話不無道理,耶律倍露出猶豫之色,來傳話的唐騎因而嗤笑道:“來之前,唯聞契丹軍中有天子殿下,不聞有其他統帥,閣下是何人,竟能替太子作主?難道契丹軍中主事的,不是堂堂契丹國的太子,而是閣下?”

  這名唐騎不是他人,乃是林英。他或許不認得耶律敵刺,但這話說出來,就不免誅心。耶律敵刺當即大怒,“豎子,安敢搬弄是非,挑撥我軍將帥關係!左右,將此心懷叵測之徒,拿下砍了!”

  林英冷笑不言,眼神睥睨,絲毫不懼。

  耶律倍擺擺手,“元帥不必如此。”看了林英一眼,“告訴李從璟,寡人願與他一晤。”定下了此事,複對還有話想說的耶律敵刺道:“李從璟固然勇武,然寡人亦非常人,元帥不必擔憂。”又道:“李從璟以區區千騎,尚敢正對我五萬大軍,攔我去路,寡人有數萬勇士,若是拒絕與之會面,未免太過膽小,讓將士寒心,傳出去亦讓人笑話!”

  耶律敵刺見耶律倍決心已定,不復再勸。

  原野風大,臨近初冬時節,北風夾帶些許寒意,吹動滿地枯草。片刻之後,李從璟和耶律倍都只帶兩騎,在場中央,各離後方大軍幾裡碰面。

  清風拂面,李從璟與耶律倍相距不過五步,笑言道:“比之上回臨別時,太子殿下愈發兵強馬壯,人也精神不少,想來黃頭、臭泊兩部,已盡入太子之手,先行賀過!”

  李從璟的話半真半假,耶律倍也不多作計較,同樣微笑道:“然比之當日,李將軍的兵馬似乎更少了些!”當日君子都“夜襲”耶律倍,接應李從璟南撤時,有兩千之眾,如今跟在李從璟身邊的將士,只其半數,耶律倍因是如此打趣李從璟。

  李從璟哈哈一笑,“當日以兩千之眾,得以從殿下三萬大軍手中走脫,今日以半數將士,而令太子五萬大軍止步不前,璟雖部眾不多,然未曾以此為恥也!”

  這話很不客氣,有嘲笑耶律倍人多也無用的意思。耶律倍冷哼一聲,手一揮,“無論前次,還是今番,若是寡人有意,李將軍當真以為,你能走得脫嗎?”

  李從璟雙眸微微眯起,寸步不讓,“殿下若是有興致,不妨一試,璟願相陪!”

  話至於此,兩人皆凝視對方,目露鋒芒,前一瞬初碰面的融洽,刹那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兩人身後的衛士,莫不神色緊張,手緊握刀柄,以備隨時動手。

  李從璟和耶律倍看似在閒扯,逞意氣之爭,實則不然。耶律倍身為契丹太子,有其家國立場,此時李從璟近在眼前,若能擒之亦或除之,自然為契丹去一大害,有此大功,於他並非無利。李從璟的話,則明確告訴耶律倍,想要拿我,但可來試一試,究竟鹿死誰手,眼下還尚未可知。你最好還是權衡一二,是要拿我,還是選擇繼續與我“合作”。

  “哥……哥哥!”

  在李從璟和耶律倍眼神交鋒時,一聲輕喚忽地響起,打破了眼下的沉悶氣氛。

  出聲的是李從璟身後的隨行“親衛”之一,耶律倍聞聲轉頭一看,臉上立即出現出震驚、喜悅、訝然、深情交雜在一起的複雜神色,“敏兒?”

  耶律敏一身唐騎裝扮,厚實的甲胄將她的嬌軀包裹得分外嚴密,尋常一眼萬難認出。耶律倍與李從璟碰面,注意力都集中在對方身上,一開口便開始言語交鋒,互相試探,竟是沒有立即注意到耶律敏在側。

  耶律敏嬌軀一動,就想跳下馬背,但她方流露這種意思,便被李從璟摁住了馬鞍上的手。李從璟搖搖頭,“不可下馬。”

  倒不是李從璟不近人情,而是耶律敵刺在遠處虎視眈眈,動作若是太明顯,被對方懷疑未免不妙。

  耶律敏雖然刁蠻,平常風風火火如同瘋子一般,有些公主病,但畢竟年少,不過十七八的年華,又方經歷背井離鄉之事,旬月來跟隨李從璟輾轉各地,可謂苦矣。今見至親,何其意切,卻不能下馬,豆大的淚珠頓時斷線一般,從眼眶裡往下掉。

  此情也叫耶律倍動容。因耶律阿保機近年來愈發重用、提拔耶律德光,耶律倍的處境並不好,兄弟之爭愈烈,而血肉之情愈淡,在耶律阿保機和述律平那裡,耶律倍早已感受不到絲毫親情,唯有冷冰冰的權勢之爭。但唯獨耶律敏,能喚起他心中尚存的一絲溫情。之前因忌憚耶律阿保機,在耶律敏和親一事上,耶律倍沒有什麼作為,常常懊悔、自責,愧疚之下,這就讓他對耶律敏愈發憐愛。

  “敏兒,這些時日以來,過得尚好麼?”耶律倍嘶啞著嗓音問。

  “尚好……”耶律敏抹著眼淚,抽泣不停,肩膀一抖一抖,“哥哥呢?征戰辛苦,我今已知,戰場兇險,無法預料,你需得多注意自身才是……”再說不下去,啜泣不止。

  眼前這一幕,讓李從璟心頭微動。

  他不由得想起任婉如、桃夭夭、董小宛等人。

  任氏和董小宛身在幽州,只要李從璟此戰順利,待歸去幽州之後,自然能與她們團聚。然則桃夭夭卻遠行異國他鄉,陪同莫離、大明安行謀國之舉,可謂兇險萬分,讓李從璟在掛念的同時,不免多了幾分擔憂。

  耶律倍率先控制住情緒,他看向李從璟,道:“你能遵守當日諾言,對敏兒照顧周全,寡人感念萬分。”

  李從璟點點頭,“既然許諾,自當踐諾。”

  耶律倍稍稍頷首,神色肅然起來,語調也漸漸恢復平穩,“但你也知道,僅此尚嫌不夠。”

  “我當然知曉。”李從璟明白耶律倍的意思,“唐軍會退出營州,將其拱手相讓。之前許諾過一件大功,如今也是到了踐行諾言的時候了。”李從璟上回在說服耶律倍與自己合作、與他分別之前,曾說過,日後戰場相遇,當力戰耶律德光,而送軍功於耶律倍。

  耶律倍並不意外李從璟的坦誠和直接,他緊接著問:“條件呢?”

  “我當阻你大軍於此地五日!”李從璟拋出了自己的價碼。

  耶律倍沉吟半晌,這才表態,“五日太多,最多三日!”

  “成交!”

  談話至此,已近尾聲,臨分別之際,耶律倍猶豫片刻,還是問道:“唐軍退出營州之後,平州如何區處?”

  李從璟露出笑意,“平州,我當衛之!”

  “你守得住?”

  “一試便知。”

  “那便來日見分曉!”

  李從璟抱拳,耶律倍撫胸,兩人這一動作,既是臨別之禮,也蘊含了某種別樣的意味。在這片蒼茫的大地上,近處枯草、遠處蕭木都隨風而動,在這個雲波詭譎的時代,每個置身其中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身不由己,但凡有大志者,在力求得到一些東西的時候,又不得不犧牲另一些東西,得失之間的欣然苦痛,鑄造了一曲曲悲歡離合。金戈鐵馬的時代,在亂世中踉蹌前行的人,所要付出的不僅僅是鮮血,所要面對的不僅僅是生死,所要承受的,可能不到最後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會有哪些東西。

  身處大爭之世,每個人都是時代的奴隸,卻又都企圖做命運的主人。

  李從璟對耶律敏說:“不要回頭。”

  耶律敏低著頭,死死咬住的嘴唇已經發白,淚水遍佈的臉頰上,如這個世界一樣狼藉。

  回到山口,李從璟帶領君子都,順山道馳入山中。

  耶律倍對耶律敵刺等將下令:大軍就地紮營。

  數日後,當契丹大軍行進山道,複又行出山道,他們沒有看見君子都的身影。營州城遙遙在望,當他們終於踏上那面夢寐以求的城牆時,卻發現城中已經空無一人。

  耶律敵刺在給耶律阿保機的上書中寫道:唐軍望風而逃,太子殿下率領大軍,兵不血刃克復營州城。

  又數日後,當李從璟抵達平州邊境,長城扁關時,先行一步的百戰、盧龍軍已經進入到各自的防禦位置,並且在李紹城、李彥超等人的率領下,進一步修繕城防,加固防禦工事,豐富防禦器械。在這裡,李從璟見到了特意趕到此處的杜千書。

  杜千書之所以會離開平州城,親至扁關,當頭的兩件大事,一是為大軍提供後勤補給,二是為接應、安置南遷的營州百姓。

  兩月未見,杜千書消瘦了些,臉上、手上的皮膚也粗糙了些,大抵是奔波平州各地時為冷風吹佛的緣故,雖則如此,眼神卻是愈發清明,漸有一股精幹之氣。若說之前的杜千書,書生氣更重,現下卻是在向幹練官吏的氣質轉變了。

  當日夜,李從璟與杜千書徹夜長談。

  李從璟要“變幽雲之天”,平州類似于試點區,其間種種事務進展如何,他需要杜千書詳細報與他知。李從璟北上所經戰事,也都說給杜千書知曉,順便聽聽他的見解和對日後的謀劃。

  聞聽和耶律倍順利開展了第一次“合作”之後,杜千書感歎道:“所謂邦交,聯盟或者敵對,皆因利而起。有利則有邦交,無利則無邦交,而利益大小,則決定是選擇聯盟,還是敵對。”

  杜千書在邊關逗留兩日之後,帶著南遷的營州百姓離開,李從璟則指揮百戰、盧龍兩軍於此地備戰。

  在李從璟駐守扁關剛過一個月,耶律倍率領契丹大軍攻打扁關還不到十日的時候,一封來自都城洛陽的信件,讓李從璟差些驚掉了下巴。驚愕之餘,他盛怒難平,指著南方大罵:“豎子無德,天下將壞於爾輩之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2

第253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十七)

  東都洛陽。

  唐滅梁後,遷都洛陽,以之為東都,而長安為西都。

  洛陽其城位於洛水之北,水之北謂之陽,故稱“洛陽”。相傳伏羲氏於此地得“河圖洛書”,始作八卦九疇,此後,周公“制禮作樂”,老子著述文章,孔子入周問禮,洛陽遂有大氣象。又“崤函帝宅,河洛王國”,三皇五帝以來,洛陽以其天地造化之大美,成天人共羨之神都,自殷商後,屢有王朝于此建都,洛陽漸成歷史名城,人文底蘊雄厚,繁榮多時。偽梁竊據中原時,亦以洛陽為西都。

  今之洛陽,其繁花似錦程度,比之盛唐或有不如,然當世大城,能與之比肩者,也不過廣陵、金陵寥寥數城而已。大唐轄境內,洛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城。

  在這座大唐第一城內,有一座天下第一府,那便是皇帝李存勖的府邸——大唐皇宮。

  北風卷冬寒,洛陽位處中原腹地,寒冷自然比不上北地幽雲,然而中原人較之邊民,耐寒的本事本就要差些,此消彼長之下,寒意就濃了。冬日難熬,在這個動亂的世道,少不了一些貧寒者過不去冬日這道坎,然而這卻與皇宮中的人沒什麼關係。

  皇宮內某處奢華的園子,名為熙和園,內裡住著當今天下最得寵的女人,她便是皇妃劉氏,李存勖的第四個妃子,皇長子李繼岌的生母。

  前偽梁上將段凝,如今的大唐滑州留後段凝,如今正彎腰跟在一位侍從身後,小心翼翼踏足那座他望眼欲穿的香園。說是“段凝”已經不太妥帖,前些時候,他已經被李存勖賜名“李紹欽”。

  段凝身後跟著幾個隨從,人皆抱著堆成小山一般的禮盒,約莫是要奉上的東西太多了些,以至於段凝自個兒也不得不抱一滿懷。一路行來,大腹便便的段凝已有些吃不消,雖是冬日,額頭上細汗密佈,連腳步都有些顫顫巍巍。

  便是如此,不敢流露出半點兒不耐,在前領路的宦官回頭看了段凝一眼,笑眯眯道:“大人,需要小的相助麼?”

  段凝馬上燦爛笑道:“公公客氣了,不敢勞大駕!”

  那宦官本就沒有真幫忙的意思,在踏足進門的時候,道:“大人自跟我進去便可,其他人就留在此處吧!”

  段凝趕緊照做,回頭吆喝隨從將禮盒交給園門處的宮女、宦官,自己卻未放下懷中的東西,在那侍從調笑的眼神中,亦步亦趨邁進門。

  殿堂內,金爐裡散發著陣陣熱氣,隔著珍珠簾,劉氏斜臥在小榻上,無限慵懶。鸞鳳髻上金花十二株,青衣飾二行翡翠,系蔽膝,大帶,腰懸白玉佩,愈發存托得她雍容富貴,仿佛天上仙子,不可侵犯。

  段凝在簾外放下禮盒,規規矩矩行了大禮。

  簾子裡傳來劉氏慵懶的聲音,恍若化不開的蜜餞,“起來罷。段將軍可是好興致,這麼大冷的天,還惦記著往本宮這兒跑,難為你了。”

  “能來探望、孝敬娘娘,是紹欽的福分,絕無半分為難!”段凝起身,大義凜然道,“這回來覲見娘娘,小人特意帶來了產自南海的玳瑁、東海的珠貝、北地的虎貂、西域的寶石,都是些略有獨到之處的物什,希望能入得娘娘法眼。”說著,掏出一張禮單,遞給宦官。

  劉氏精神稍振,接過禮單細細看去,又挑開幾個禮盒,眼神愈發明亮了些,最後笑著對段凝道:“將軍居於滑州,而能得四海之物,有心了。”

  段凝見劉氏言語中頗有滿意之色,頓時大喜道:“為娘娘和陛下盡心盡力,乃是臣子本分,小人略盡職責罷了。天下都是陛下和娘娘的,四海物產豐饒,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只是陛下和娘娘日理萬機,無暇理會這些,這正該是我們臣子當為陛下和娘娘做的!”

  劉氏聞言咯咯笑出聲,心情愈發舒暢,放下禮單,擺手讓侍從收起禮物,複看向段凝,問:“將軍為大唐為陛下如此盡心盡力,是難得的忠臣能臣,因有將軍這般臣民,大唐才能蒸蒸日上,陛下知道將軍的心意後,必定也是十分滿意的。既是如此,滑州這個小地方怕是不能讓將軍盡展才能了,將軍意欲何往?”

  見自己的付出終於到了有回報的時候,段凝喜不自勝,又是恭恭敬敬大禮拜下,先叩謝了一番天恩,這才字字斟酌道:“泰甯乃豐饒、繁榮之地,小人聽聞此地多珍奇,願為陛下和娘娘取之!”

  劉氏頷首道:“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稍後本宮會與陛下言說,升你為泰甯節度使。”

  段凝按捺住激動,忙不迭謝恩。

  劉氏擺擺手,複又斜臥。

  段凝識趣的告辭退出。

  剛出門,方才那領著他進門的宦官,就一臉笑容迎上來,不復之前倨傲,恭喜道:“將軍即將升任泰甯節度使,小的先行賀過了,如將軍這樣的忠臣、能臣,日後定能成為大唐棟樑!”

  段凝自然知道規矩,先謙遜一番,看看左右無人,忙從懷裡掏出一件小禮盒,塞給那宦官,親切地笑道:“承蒙公公高看,不勝榮幸,小小心意,還望公公不要嫌棄。”

  那宦官毫不客氣將禮盒揣進兜裡,一片讚美之詞中,笑嘻嘻送段凝出了園門,彼此說定,日後定要多多“親近”才是。

  出皇宮時,段凝回望了一眼雄偉壯闊的宮殿,眼眸裡盡是掩蓋不住的喜氣、笑意。迎上來的親信一見段凝這臉色,就知道他所謀之事已成,自然免不了一番溜鬚拍馬。段凝志得意滿的跨上馬,待離了大道,趾高氣昂的對親信道:“偽梁還在時,你家主子我就是朝堂重臣,眼下這世道雖然變了天,本座仍身居高位,你可知,為何當今陛下不僅不追究我之前領兵相拒的罪過,反而能容我步步高升?”

  親信諂媚道:“大人的智慧,自然不是我們這些俗人能夠揣度的!”

  段凝哼了一聲,高高在上道:“你們這些庸人自然不能揣度,但本大人不妨告訴你,你且聽好了!這世道雖然在變,但有些東西卻亙古如一,比如為人臣者,就得清楚知曉君意。君王好什麼,你就給什麼,如此你必能官運亨通。說得再明白些,君王需要剛強正直之士,那你就做一個直言敢諫的臣子,若是君王需要忠誠、心思玲瓏的臣子,那你就得會討君王歡心——這,就是為臣之道啊!”

  所謂逢迎上意,不外如是。

  在親信一片讚美、附和聲中,段凝春風滿面。

  皇宮,熙和園。

  劉氏依偎在李存勖身旁,正巧笑依依的和他一起觀看伶官們表演舞劇,兩人不時指指點點,笑聲不斷,更添舉杯換盞,其樂融融。世間權力的最巔峰處,也是人間享樂的極致處。

  劉氏在伺候李存勖飲下一盞美酒後,突然哀歎,變得不樂。李存勖不知其故,因問之。劉氏眨巴著美眸,既可憐又擔憂道:“今日李紹欽來宮裡拜見,未得陛下允許,臣妾私收了他的禮物,實在是擔心陛下處罰呢!”

  李存勖哈哈大笑,“此乃小事,只要你開心,收些禮物算什麼,不必擔憂!”

  劉氏並未因李存勖的寬慰之言,而改變神色,繼續幽幽道:“可臣妾一時不慎,還答應了段凝,為他求得泰甯節度使一職……陛下,臣妾死罪,臣妾這就去退了他的東西,不能讓他妨害了陛下的社稷大事!”

  這是大事,李存勖卻仍舊不以為意,不僅如此,他甚至信誓旦旦道:“段凝是個忠臣、能臣,他任滑州留後的這段時日,為朝中進貢了不少珍奇、財貨,有功於社稷,就算沒有今日之事,朕也預備給他升官,今他既令愛妃高興,更該賞賜!泰甯節度使,朕看這個官職很適合他!”

  “真的,陛下不怪罪臣妾?”劉氏“驚喜”起來。

  李存勖大笑,摟著劉氏道:“朕於馬背上雙手取天下,這天下都是你我的,區區一個泰甯節度使,你想給誰便給誰,朕豈會為這點小事怪罪愛妃?”

  劉氏頓時“受寵若驚”,連忙拜謝,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李存勖如今專寵劉氏,天下人皆知,然他初滅偽梁時,卻不是這般。朱友貞有一美妃郭氏,李存勖初見時便驚為天人,不但赦免了其死罪,還召她侍寢多日。但當這事為劉氏得知後,她醋意大發,搬出一套大道理,與李存勖好生爭論了一番。李存勖竟然覺得自己理虧,遂不再召幸郭氏,非但如此,在劉氏的強烈要求下,李存勖甚至將其遠放為尼。

  正是因為此事,內外皆知劉氏乃厲害角色,遂爭先恐後巴結。段凝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自大唐滅梁以來,楚國派人入貢,吳國遣使入賀,岐國封表稱臣,李存勖因此志滿氣盈,遂整日外出遊獵、吃喝玩樂。劉氏擅長歌舞,李存勖本人也長於音律,兩人竟時常一起在宮中登臺唱戲。

  當下,李存勖和劉氏少不了一番耳鬢廝磨,鬧得熱鬧時,竟然丟下一幫唱戲的伶人,自去屋中顛鸞倒鳳去了。

  幾日後,李存勖帶著劉氏外出狩獵,到了中牟縣。

  李存勖每外出,常令銀槍效節軍隨行,這番也是如此。數千人馳騁於大地,免不了踐踏良田裡的莊稼。隨行的官員中,有一位是中牟縣令羅貫,他不忍百姓受災,因此上前勸諫李存勖,“陛下乃百姓之父母,緣何要踐踏百姓的莊稼呢?”

  羅貫這番話說得很有技巧,雖是勸諫之言,卻沒有鋒刺,然而此時李存勖正在興頭上,哪裡容得了羅貫多嘴,壞他的興致?當即斥退羅貫,讓他滾回縣中,不必再隨行。

  羅貫雖離開,李存勖的興致卻淡了,不久,他惱怒的對身邊的人道:“朕於馬背上憑雙手取得天下,使得四方來朝,誰敢不服?天下都是朕的,朕於其中縱橫賓士,竟然還有人敢多嘴壞朕興致,實在是可惡!羅貫這廝,實在是不當人子,朕欲除此賊!”

  敬新磨正好在李存勖身旁,聞聽此言,大驚,連忙搶先領了命,去將羅貫追回。

  李存勖興致被壞,羅貫亦正憤憤不平,行得半路,卻聽見敬新磨召他回去,頓時生出一股不詳的預感,好在敬新磨低聲對他道:“大人勿憂,我當為你解此危難。”

  羅貫詫異不小,心思複雜的跟著敬新磨回到李存勖面前,李存勖還未問罪,敬新磨已經先一步責備起羅貫來,怒氣衝衝道:“你既是縣令,豈不知天子喜好游獵?你既知曉,為何還要縱容百姓種田,阻礙我皇馳騁?你罪該萬死!”

  李存勖一聽敬新磨這話,不禁啞然失笑,無趣的擺擺手,對羅貫道:“你是縣令,管理一縣之地乃你之職責,日後當繼續恪盡職守。”

  見李存勖這就讓自己又退下,羅貫哭笑不得,對敬新磨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待李存勖先行之後,這才帶著一干中牟縣官吏離開。

  歸程中,羅貫只覺氣悶難耐,忍不住仰天長歎。

  “大人緣何長歎?”旁邊有官吏問道。

  羅貫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一路歸去,眼見道邊良田中,無數莊稼被毀,羅貫悲從中來,既憂且憤。他心道:陛下滅梁扶唐,君臨天下,觀其往日所為,莫不是一代明君之象,初入主中原時,亦有撫民安社稷之策,不曾想僅僅數月,竟也縱情聲色犬馬,荒廢政事,行事愈發無度起來……天下苦戰久矣,人心莫不思安,當此之時,外有諸侯未平,內有奸佞未除,陛下不思整頓江山,安社稷、蕩群雄,還天下一份安寧,竟還如此擾民,沉浸於享樂中不能自拔,實在是令人痛心……

  “天下啊天下,數年、數十年之後,爾當如何?”

  ……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2

第254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十八)

  郭崇韜陰沉著臉回到府中,沒理會任何人,直接進了內書房,隨即緊閉房門,將自己關在裡面,半日不曾露面。

  府上的人議論紛紛,皆不知如今貴為大唐樞密使、權傾一時一言九鼎的郭崇韜為何會如此憤懣。

  有消息靈通者說道:“近來,匡國軍節度使溫韜被陛下賜名李紹沖,樞密使大人屢次勸諫,言其不可重用,陛下都沒有納諫,故而不順心。”

  “便是偽梁尚在時,助紂為虐,挖掘過我大唐山陵的溫韜麼?”有人問。

  “可不就是他麼!哎,這樣的人,本該被夷九族的,但咱們攻滅偽梁後,此廝因獻上趙岩的首級有功,並未被問罪,還得以保住了原來的官位!”先前那人憤憤道。

  “原來如此!那他又如何得以受寵,被陛下賜名?”

  “還能是為何,不就是以財貨賄賂了宮中的那些伶官、宦官,還有那位貴妃麼?”

  “啊!這話可不能亂說,趕緊噤聲!”

  入夜後,府中來了一位常客,郭崇韜在東書房與其相見,兩人深談良久。

  “觀樞密使臉色,可知近來頗不順心,卻不知是為何?”馮道依然是纖塵不染的模樣,和煦地笑道。

  郭崇韜本就威嚴的國字臉,此時愈發顯得凝重沉悶,“侍郎大人何必明知故問?”

  馮道呵呵一笑,“自古以來,無論朝野,皆不乏小人,郭兄非是常人,如今又身居中樞,何必跟這些人俗人慪氣?”

  郭崇韜沒好氣道:“如馮老弟這般養氣功夫,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馮道不打算繼續跟郭崇韜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轉而說起另外一事,若有所指道:“說起來,如今這天下也並非處處都是不順心事。”

  郭崇韜瞧了馮道一般,放鬆了身子,“馮老弟是說,北邊兒?”

  “難道不是?”

  郭崇韜搖頭一笑,意味莫名,“馮老弟可知,幽雲最近戰事如何?”

  “李從璟既複平州,複克營州,又敗耶律敵刺三萬大軍,這事如今誰人不知?”馮道說完這話,忽而一怔,眸子裡閃過一抹精光,“難道說,戰事最近起了變故?”

  “如老弟所料。”郭崇韜道,“最新戰報,耶律倍率大軍馳援耶律敵刺,李從璟被迫撤出營州,退守扁關。算一算,邊關激戰也已多時,此番,面對契丹五萬大軍,李從璟能否守住扁關,保得平州不得而復失,還是未知之數!”

  如此軍情,馮道尚是初聞,心中難免驚訝,不禁為李從璟感到擔憂,然轉念一想,又道:“我聽聞李從璟此番攻克平、營二州,只率領了萬人出戰,耶律倍、耶律敵刺五萬大軍南下,固然勢大,然只要李從璟調兵遣將,以百戰、盧龍兩軍共計三萬人馬,擁扁關之險,要拒之卻是不難吧?”

  郭崇韜搖搖頭,“非如此也!”

  “非如此,是為何?”

  郭崇韜歎息道:“老弟曾為出使契丹之使臣,應知,陛下有與契丹暫息刀兵之意,李從璟與契丹開戰,本已違背聖意,若其有光復平、營二州之大功,或可將功抵過,然眼下邊軍于營州失利,被迫退守扁關,再想得到朝廷支持,卻是不能了。而無朝廷支持,幽雲何以能以一地戰一國?若是李從璟能以萬人拒五萬契丹大軍也就罷了,倘若他盡起邊軍于扁關,焉知契丹不會盡起國內之兵,與其爭勝負,以圖收復平州?若是情勢果真如此,則大唐、契丹必有國戰!李從璟違命與契丹開戰,已有罪責,其能將戰事控制在一定範圍內也就罷了,而若導致兩國全面大戰,其行已是罪不容誅,他豈能如此行事?”

  馮道長於政事,於軍事並不如何擅長,但郭崇韜這番話說得明白,他已理解其意:大唐能接受與契丹局部戰爭,卻不能接受與其全面戰爭!

  “郭兄,契丹勢大,不可不制啊!先前我有幸進入草原,得見契丹國內情況,深知其國力已非同小可,若是此時不加以遏止,以其目下態勢,不出十年,必為中原大患!李從璟謀國不避難,謀生不避死,一片赤子之心,皆是在為大唐盡忠,且不說他有克復平、營二州的功勞,當其危難之際,朝堂豈能袖手旁觀?”馮道不平道。

  郭崇韜仍是搖頭,“若是往日,情形或許不同,然則眼下朝堂局勢,老弟豈不知曉?當此之際,陛下哪有心思太過關注幽雲?”

  馮道聞言默然,沉吟片刻,抬頭道:“平州本我大唐疆土,之前為耶律阿保機豪奪,此為國恥,而大唐不能奈何。今李從璟取之,使其重歸大唐,其行豈不雄壯,其利豈不深遠?便是只保得平州,李從璟仍是大功,朝廷便不能相助一二?”

  郭崇韜三度搖頭,“不能。”

  馮道終於怒而站起,“郭兄,你身居樞密使高位,統管天下兵事,竟不能在幽雲危難之際,予其半分幫助?糧草,軍械,當真半點也無?”

  “眼下陛下無心兵事,我能如何?”郭崇韜無奈道。

  馮道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麼,終究忍住沒說。

  不久,兩人不歡而散。

  馮道走後,郭崇韜仍舊坐在原位,沒有挪動。

  良久之後,他走到書桌前,鋪開宣紙,研墨提筆,寫下一封書信。

  “……恩師言歸,兄亦嘗思相助,然則眼下邊地形勢不明,戰事莫測,恩師久在幽雲,有積威,當坐鎮幽州,斷不可於此時離開……如有恩師坐鎮邊地,兄當調遣物資,送至幽雲,稍壯吾弟軍威……”

  寫罷書信,郭崇韜擱下筆,坐在檀木椅上,默然良久。

  不知何時,他喃喃自語道:“老師,非是學生不體恤你病情,而是你一旦歸朝,必與我爭權。朝中小人邊地,奸佞得勢,學生已是舉步維艱,容不得再受老師你的威壓了……老師,勿要責怪學生,誰讓你是大唐第一將?”

  馮道辭別郭崇韜後,回到家中,也將自己關在了書房,誰也不理。

  書房中早已有人相候。

  “侍郎大人。”吳長劍向馮道行禮。

  馮道回禮後招呼對方坐下,略顯蕭索道:“樞密使不肯相助幽雲,我對不住從璟老弟啊!”說著,將和郭崇韜的談話,簡要告知了吳長劍。

  吳長劍道:“李存審老將軍進來病情日益嚴重,亟待歸朝休養、醫治,數次上書朝中,皆無回應。今日聞聽侍郎大人之言,恐怕這其中因由,有大半在樞密使了。樞密使掌軍事大權,對待幽雲戰事,尚且如此說辭,看來軍帥所料不差,幽雲已難從朝中獲得多少支持。”

  馮道不知該作何言。

  吳長劍寬慰道:“侍郎大人也不必如此,今日樞密使大人雖未答應相助幽雲,但有侍郎大人今日之請,又有軍帥、李老將軍與其情分在,想來樞密使不至於讓朝堂,在幽雲戰事上,太過責怪軍帥。如此,也不算沒有收穫。”

  “世道如此,夫複何言?”馮道情緒有些低落,“就是苦了從璟和邊軍將士!”

  吳長劍因沒有抱過希望,所以不曾如馮道這般失望,猶能微笑道:“樞密使大人之所為,也不過是為己謀身罷了,算不得什麼。”

  “為己謀身……”馮道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一時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他站起身,至窗前,推開窗葉,負手看向夜空。天黑月隱,不見星辰,寒風拂面,冬日氣息冰冷刺骨,讓人難免生出畏懼不前之意,只想窩在一角,護得己身暖和。

  馮道眼神複雜,夾雜著痛苦和茫然,良久,他喟然而歎,悲憤道:“人人都在謀自己,何人來謀天下?”

  ……

  李從璟放下手中的書信,提起筆,想要寫一封回信,筆尖落在紙頁上,卻久久未動,以至於白紙上凝聚出一個偌大墨點。

  他雖身在邊地,最近又忙於戰事,但對朝堂形勢,卻清楚得很,這其中固然有軍情處在發揮作用,也有馮道、敬新磨、李嗣源等人時常與他書信來往。

  李存勖沉溺享樂,荒廢政事,賞罰失度,以至於良臣功將得不到重用,而諂媚小人屢獲封賞、竊據要位,以他千年的歷史觀,他自然知曉,這是朝廷走向衰敗、沒落的節奏。

  然則,李存勖從晉王到大唐皇帝,再到入主中原,積威深重,憑此,天下尚不至於在短時間內大亂。

  那句“豎子無德,天下必將亂於爾等之手”的感慨,並非針對某一個人,而是針對某一群人,針對大唐目下局勢,是一種遠見。因他知曉歷史走向,故而更能在接觸到某些資訊後,被觸動心弦。

  于他而言,中原可以亂,但幽雲卻萬萬亂不得。不僅不能亂,還需得蒸蒸日上,不如此,不足以抗衡契丹。如何在大唐走向衰敗的時候,使幽雲逆流而上,提升自身綜合實力,落腳點不僅在幽雲如何變,也在如何應對朝堂反應。這是一個挑戰,一個艱巨的任務。

  扁關外,契丹大軍正在大舉進攻,交戰聲晝夜不息,仿佛要震碎這片山河一般。

  推開門,李從璟就能看到扁關內牆,那裡,百戰、盧龍兩軍將士正在浴血奮戰。

  面對邊地戰場,眼見將士門前赴後繼,一個個倒下,又一個個衝殺向前,李從璟心中的憤然並沒有消散,反而愈發濃郁,他拿著書信的手負在身後,自語道:“你們每個人都走了自己的道,卻讓天下百姓無道可走;你們每個人都在謀自己的身,卻讓這天下大身無處可容!”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3

第255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十九)

  李從璟走上扁關城牆,俯瞰關前攻關的契丹大軍。

  戰事初歇,廝殺告一段落,一片狼藉的戰場上,血與火是永不變化的色調,各色旗幟、各種兵器散佈其間,如一首沒有旋律的詩歌。

  契丹至扁關,開啟戰端已逾十日,戰事雖然持續不停,然則上至百戰、盧龍兩軍上將,下至普通士卒,皆無苦戰、擔憂之色,相反,絕大部分將士都鬥志滿滿。在這些將士黝黑而閃亮的眼眸裡,有與勝利相關的火焰在燃燒,仿佛他們從未以八千對戰五萬。

  孟平從不遠處踏著有力的步伐走過來,在李從璟身旁見禮,未等李從璟開口,已先笑道:“契丹蠻子已沒剩下什麼力氣,照他們這樣的攻勢,這仗便是打上一年,他們也休想攻上城頭半步!公子,依我看,你可以歸去幽州主持幽雲大事了,這裡有我們對付契丹蠻子足矣,不出三月,我等必能叫契丹鎩羽而歸!”

  李從璟轉身為孟平扶正頭盔,手拍在他肩膀上,道:“下去歇息,我替你一日。”

  孟平雙眼一熱,胸膛挺直,滿不在乎地笑道:“區區小賊,何勞公子親自相拒,有孟平足矣!”

  李從璟不勉強,繼續望向城外。扁關前,天地遼闊,可見數十裡之外的山巒,近前有契丹營盤綿延十數裡,其間有無數人馬往來賓士。

  月前,耶律倍匯合耶律敵刺,以五萬大軍進逼營州,李從璟依照事先謀劃,率領大軍撤出營州,往扁關退卻。契丹在“克復”營州後,稍作停留,即揮師南下,意圖一鼓作氣拿下平州。然而,耶律敵刺不會想到,之前攻打營州的失敗,並非是他噩夢的終結,而是開始。

  進入營州地界後大舉南下的契丹大軍,陷入了“遊擊戰”的泥潭中。

  李從璟率領百戰、盧龍兩軍出平州時,曾有克營州、複保平州的一系列作戰謀劃,其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就是在放棄營州後,在契丹開赴扁關前,依託營州廣袤而複雜的地勢,開戰“遊擊戰”,以達到疲敵於大戰前的戰略意圖。

  唐軍要打好這場“遊擊戰”,有幾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需得把握好。首先,是對營州地貌地勢要瞭若指掌;其次,需要大批土著力量相助;第三,要始終掌握戰場主動權。

  要做到前面兩點,僅有軍情處尚且不夠,還得營州“義軍”發揮作用。有黃宗、許伯先、陸君嚴等人的部眾在,前面兩點沒有問題。而要實現第三點,就分外困難。契丹有五萬大軍,多精騎,一旦施展開來,百里之地任意縱橫,很能搶奪主動權,在以往的邊地戰役中,契丹也是依仗其高度機動性,每每讓邊軍苦不堪言。

  好在百戰軍曾經戴思遠遊擊戰的磨練,又添軍情處刻意準備,以及營州“義軍”傾力相助,因是才有一戰之力。然而,真正制勝的關鍵,還是在於主帥的排兵佈陣。

  在過去的近月時間裡,李從璟將契丹大軍死死拖在營州,利用地形地勢的便利,將遊擊戰的精妙處發揮得淋漓盡致,圍點打援、迂回側擊、隱蔽突進、百里奇襲等戰術被他運用的妙裡生花。一個月之內,他曾一把火燒掉數千契丹精騎;也曾在河水上游和水源處投毒,讓契丹元氣大傷;每逢契丹遭遇當頭棒喝,他便以大軍正面猛攻,取得斬獲後又火速退走,將兵法正奇之道結合得天衣無縫。

  也虧得是百戰軍,才能經得起李從璟如此折騰,也虧得有“義軍”相助,大軍每次出擊、撤退才能神龍見首不見尾。戰果最大的一回,李從璟讓契丹丟下數千具屍體,一日狼狽後撤五十裡,幾乎全軍崩潰。

  在如此境遇下,雖然最後契丹軍仍舊到了扁關,但軍力已折損分外嚴重,沒了壓倒性的優勢,除此之外,契丹軍的疲憊和士氣低落,也使得他們雖攻城多日,不能有尺寸之功。

  李從璟在退守扁關時,於關外留下了黃宗的“義軍”和部分百戰軍精銳,這些將士沒日沒夜襲擾契丹大營,變了法的給他們找茬。特別是在契丹軍外出取水,輔兵運糧時,極為照拂。如此一來,不僅牽制了其部分軍力,更讓其多有損失。而一旦契丹分兵來戰,則其又在“義軍”領路下,退入山野,以綠林常用的“颶風過崗,百草低頭”的方法,隱匿行蹤。而一旦契丹軍撤,則其又出來活動,防不勝防,讓契丹將士莫不心力交瘁。

  “契丹已成強弩之末,雖彼仍舊勢眾,然已無法形成合力,當此之際,我等要守住扁關不難。”雄關上,李從璟手指關外數萬勁敵,對聚攏到身邊的李紹城、李彥超、郭威等將言道。他意態風發,在自信之外尚有一股淡然平靜之色,“此戰要勝不難,如今需要考慮的,是如何取勝。”

  “勝與勝之間,還有不同?”李彥超不解的問。若是放在以前,他定會不假思索的說出類似“能勝便可,如何勝那還不都一樣”的話,但在跟隨李從璟多日後,他的思維悄然發生轉變,已經懂得,凡事都能想得更深一些,也應該看得更遠一些。

  李從璟笑道:“勝法有多種,不可盡說,粗略來分,卻有長勝與短勝之別。”

  “何謂長勝,何謂短勝?”

  “長勝者,立足長遠,所慮者在將來,意圖以今日之勝,為明日之勝奠基;短勝者,立足當下,所求不在日後,而在一戰戰果,盡可能擴大眼下戰績是也。”

  “以眼下情景,長勝如何,短勝如何?”

  “目下,契丹雖有大軍在前,看似攻勢兇猛,不可一世,實則氣力已弱,假以時日,勝之容易。若是求短勝,只需蓄力一些時日,使些手段,在其力竭欲退之時,給予雷霆一擊,則必定斬獲頗豐;若是求長勝,則需看到,若是契丹于扁關失敗過於慘重,必定激怒耶律阿保機,其有可能大舉報復,若要照料此種情況,則方法更簡單,靜候契丹兵疲,知難而退即可!”

  李從璟一番說完,諸將皆陷入沉思。

  平心而論,短勝更直接、來得爽快,但卻極有可能讓阿保機攜眾來攻,幽雲邊軍雖強,要抵擋數十萬契丹大軍,尚不現實,如此說來則短勝不可取,只能求長勝了。

  李紹城的思維、眼光最接近李從璟,他尋思著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邊軍要‘護邊擊賊’,軍帥意欲遏制契丹日上之國勢,所圖皆大也。所圖大,則不能目光狹隘,局限於眼前利益,當步步為日後大業著想,贏小不如贏大,贏一時不如贏長久,贏一役不如贏國戰。因是,末將倒是覺得,上策該是取‘長勝’之策。”

  李彥饒也贊同李紹城的意見,不過還是補充道:“只是如此一來,免不得此番戰事要拖延日久了,可能會打到來年也說不定。”

  只要能勝,如何勝對李彥超來說關係不大,他道:“無妨,我等在此陪耶律倍耗著就是,軍帥大可歸去幽州,坐鎮幽雲。”

  眾將一時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李從璟含笑看著他們說話,沒作評論。

  諸將中,孟平、郭威最為瞭解李從璟,兩人幾乎是同時出聲道:“短勝豪氣,長勝睿智,然則各有所短,軍帥氣定神閑,必有兩全之策!”

  他兩人如此一說,倒是提醒了諸將。眾將一尋思,回憶起李從璟北上以來數次謀戰,莫不是花小本圖大利,皆覺得甚有可能,於是一起望向李從璟。

  李從璟哈哈一笑,卻不肯說出心中所想。

  ……

  檀州,古北口。

  冬日寒風凜冽,邊地尤甚,而位於山前的關口,冷風更是鋒利如刀。

  數月前,皇甫麟率領其本部三千將士,屯駐古北口,一來便是數月不曾挪動半步。李從璟入草原又出草原,入平州又進營州,月前複又退守平州,領軍與契丹連番大戰,戰事激烈而勢大,如同地震一般,震撼著幽雲軍民的心。當此百戰軍主動亮劍,為幽雲為大唐擊賊,贏得大半個天下矚目之際,皇甫麟的部眾卻仍舊靜守一隅,沒有任何要調動、出戰的跡象。

  同樣是數月前,時值軍中謠言四起,皆言李從璟因對當日皇甫麟率軍于大樑城,抵擋唐軍兵鋒,而心懷不滿,故意將原控鶴軍的將士發配在此戍邊。副將司馬長安因此而獲罪,被皇甫麟貶為伙夫,已經做了數月的伙夫都都頭。

  今日是“小寒”。時入小寒,意味著時節已進入到一年中最為寒冷的時候。

  伙房裡,幾排大灶中火光明亮,砧板前的伙夫揮動著廚刀,侍弄著全軍的飯食,忙得滿頭大汗。角落裡,已是數月不理鬍鬚的司馬長安,蹲在灶前往灶裡添著柴火,面色沉靜。

  初到伙房的那幾日裡,司馬長安氣色不順,常有發怒之時,引得眾人莫敢與之靠近。如今數月過去,司馬長安已與伙夫打成一片,便是最尋常的伙夫,都能跟這位前副將插科打諢。

  一位眼小身瘦、卻異常機靈的兒郎,從外面頂著風雪跑進來,穿過人群,直奔到司馬長安身邊,一屁股坐下,用神秘兮兮的語氣對司馬長安道:“司馬兄,最新消息,要不要聽?”

  司馬長安不急不緩將手中乾柴放進灶裡,淡淡道:“你這無風自動的傢伙,又道聼塗説了什麼風言風語?”

  沒有一個像樣名字,被大夥兒喊作小鼠頭的兒郎聞言頓時不樂,卷起衣袖,鄭重其事道:“司馬兄,我可告訴你,這回是真消息,不僅真,而且絕對震撼!你聽不聽?不聽就算了!”

  司馬長安一笑置之,完全沒有好奇的意思。

  小鼠頭等了半晌,沒見司馬長安追問,大為氣餒,撇了撇嘴,自己卻是按捺不住,將剛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昨日才到的軍情,軍帥在扁關大戰耶律倍那小賊的數萬大軍,這事你知道吧?”

  “這不是月前的消息了麼?”司馬長安隨口道。

  “這我自然曉得!”小鼠頭叫嚷一聲,隨即低下頭來,壓低聲音,愈發顯得神秘,“可你知道麼,聽說,日前軍帥已經離開扁關了!”

  “軍帥離開了扁關?”司馬長安一驚,“此話當真?”

  小鼠頭見司馬長安終於被勾起興趣,大為滿意,拍拍胸膛,信誓旦旦道:“那是自然,我可是聽……”還沒等他說完,有一名虎背熊腰的軍士在伙房門口朝裡面喊道:“司馬長安,將軍要見你!”

  自從被發配伙房,這是皇甫麟首次召見司馬長安。

  司馬長安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大步走出伙房。

  小鼠頭看著他走出伙房,睜得很大、但仍舊顯得很小的眼睛裡,充滿了驚訝和茫然。

  “卑職見過將軍!”大帳中,皇甫麟正在懸掛的輿圖前沉思,司馬長安抱拳見禮。

  轉過身,皇甫麟打量了司馬長安一眼,不鹹不淡道:“在伙房過得可還自在?”

  “回稟將軍,伙房的伙食不錯!”司馬長安實在道。

  皇甫麟啞然失笑,罵道:“別跟我面前裝熊!我且問你,摸了數月的廚刀,還使得慣橫刀否?”

  司馬長安一怔,隨即眼一熱,當即拜下,聲音顫抖,“將軍,卑職等今日,已候之久矣!”

  皇甫麟微微動容,上前將司馬長安扶起,仔細打量了快要熱淚盈眶的司馬長安一眼,叫了一聲“好”。

  放開司馬長安,回到將案後,皇甫麟肅然道:“司馬長安聽令,自即刻起,恢復你百戰軍左廂辛字營副使之職,今夜子時,領大軍先鋒出戰!”

  司馬長安離開之後,在空蕩蕩的大帳中,皇甫麟面對巨大的軍事輿圖,負手靜默良久。

  “長安,本將固知,你等這一日,已是候之久矣,本將又何嘗不是?”

  ……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3

第256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

  寒冬日短,北地夜幕來得格外早,每逢有人進出房門,風雪倒灌進伙房,都如同有一隻冰獸埋頭沖了進來,讓人禁不住打上一個寒顫。小鼠頭卷著身子蹲在土灶前,借灶中的火光溫暖瘦小的身軀,火光明滅,他面色似乎也跟著變幻,一雙本該稚嫩卻已經佈滿老繭的雙手,不時來回搓動。

  在無數次抬頭相望門口,看見無數人影進出後,他終於瞧見了重新出現在伙房的司馬長安。

  此時的司馬長安,滿臉胡渣已經不見,油膩膩的棉衣換成了鮮亮威嚴的戰袍、甲胄,按刀站在門口的身影,格外英武威嚴。

  司馬長安一招手,朝小鼠頭喊道:“小鼠頭,跟我走!”

  小鼠頭連忙應了一聲,一把丟掉手中的乾柴,一躍而起,瞬間從灶間人群中掠過,出現在房外司馬長安面前,看向司馬長安的眸子裡,盡是激動和期待。

  司馬長安將一整套甲胄並一把橫刀,重重摔進小鼠頭懷裡,吼聲穿透了風雪,撞進小鼠頭耳朵裡,“我答應過你,若是還有機會出征,必定帶著你。你若不怕死,願意賭上還沒活到十七年的小命,就換上這身披掛,跟老子出戰,去殺契丹蠻賊!”

  小鼠頭接過披掛,雙手都在顫抖,大聲應諾。

  作為一個不起眼的火頭兵,尋常情況下,他本沒有機會戰于大軍之前,自然也不可能有立功、出頭的機會,與之相應的,受傷乃至戰死的幾率也小些。

  然而,“大丈夫生於當世,既然要活,就得活出個人樣來,怎能貪生怕死?”對小鼠頭說過此話的堂兄,已經戰死在沙場,如今,他要帶著這句話,繼續去征戰沙場。

  他們都是這世上最普通的小民,卑微的如同匍匐前行的螞蟻,隨時可能粉身碎骨,死都沒有人多看他們一眼。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中,他們用微不足道的生命,去搏一個渺茫的前程,或者死於洪流中,或者楊帆沖向天際,到達彼岸。

  子時前,小鼠頭站在軍陣中,眼前只能看到身前將士的後腦。和眾將士一樣,他藏身風雪中,隨司馬長安悄然離開雄關,攀向山上契丹軍哨所在的地方。

  他們在古北口屯駐了數月,安靜得太久,以至於山上契丹堡子裡的哨卒,都已經習慣無視他們的存在。而今天,他們動若雷霆,對那些捲縮在堡子裡的蠻子,亮出了手中的利刃。

  司馬長安只帶了百人,他們要解決山上三個契丹軍堡。

  在司馬長安離開之後,皇甫麟就站在關頭,靜靜等待。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山上亮起一團火光,在風雪中舞動。皇甫麟抬起幾乎已經凍僵的手,聲音劃破漫漫長夜,“傳我將令:陷陣隊上山,大軍開拔!”

  雄關大門轟然打開,露出內裡森然的軍陣,火把上的火焰拼命晃動,在一片兵甲撞擊聲中,奔出關門,向北方而去。

  兩山之間有一條通道,山南是唐軍關口,山北是契丹關口,關內皆駐紮有不少大軍。無論是唐軍還是契丹,若想自此踏入敵境,就得先解決對面關隘中的敵軍。而若一旦破關而入,面前就是一片坦途,可直入敵方國境腹地。由此可見古北口關隘之重要。

  尋常情況下,無論哪一方要正面突破關口,除非以絕對優勢兵力和戰力,都近乎癡人說夢。李從璟給皇甫麟的軍令很簡單,破關、北上!

  如何破關,這是皇甫麟眼下正在做的事,拔掉山上契丹軍堡,相當於刺瞎契丹軍的眼睛,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則由司馬長安帶著數百陷陣隊將士完成。

  最靠近草原的契丹軍堡裡,司馬長安剛將一個裝死的契丹軍士削掉頭顱,橫刀在對方的衣袍上擦了擦,重新歸入鞘中,看了身旁渾身顫抖的小鼠頭一眼。在方才的戰鬥中,小鼠頭沖得很快,依仗其靈活性和動作的突然性,最先將長刀送進了一名契丹軍士的胸膛。

  “記住,下次殺敵時,刀不要捅進對方身體中,拔出來費事。最有效的殺人方法,是砍掉敵人的腦袋,或者劃開敵人的脖子!”司馬長安冷然對小鼠頭道。

  小鼠頭一邊平復心境,一邊認真嚴肅的點頭。

  後續數百陷陣隊將士趕到後,司馬長安帶著他們一起北行,不時即到了有大批契丹軍駐守的關口上方,從山上望下去,可以清楚看見對方營地中亮起的團團火光。

  司馬長安眼中殺氣凜然,冷冷道:“熱刀,熱矢!”

  風雪嚴寒,刀劍容易凍在鞘中難以拔出,箭弦也會變得僵硬、易斷,因此每逢戰前,都需要“熱刀”、“熱矢”。

  不久後,得到山下皇甫麟打出的信號,司馬長安站起身,凜然道:“軍帥與諸位同袍,數月前即與契丹蠻賊血戰,立下無數戰功!我等本是虎賁之師,卻看了半年熱鬧,今日,終於到了你我建功的時候了!”

  “破——關!”

  要破關,正面強攻不易,唯有裡應外合。

  要裡應外合,就需得要人率先殺入關內,打開關門。

  要殺入戒備森嚴的關口,就必須出其不意。

  要出其不意,就必然速度極快!

  司馬長安現在的所為,就是如此。

  大雪夜驟然發動夜襲,固然有奇兵之效,然而此舉卻並非尋常將士能夠做到。要奇襲成功,就需得指揮得當,此舉又非尋常將領能夠做到。

  數月前,李從璟初至幽雲,即令皇甫麟屯守古北口,之後卻一連數月令其按兵不動,即便是在李從璟轉戰各地時,也沒准其出戰,甚至連山上的契丹軍堡也不理會。如此為之,有兩個效果。其一,麻痹了古北口北關的契丹軍,鬆懈了其警惕;其二,蓄養了辛字營將士的戾氣,因其數月欲戰不能戰,故而能一戰便發揮強大戰力。

  如此李從璟尚嫌不夠,又在出戰時機上花了心思。首先,戰事選擇在李從璟營州戰事“失利”,退守扁關逾月之後,此時,李從璟平州戰事未定,契丹很難預料到李從璟會在古北口開闢第二戰場;其次,選擇了大風雪之夜。

  皇甫麟,良將,李從璟固知其能,所以將此事交予他手。辛字營,控鶴軍老卒,本就是精銳,卻因是降軍,在百戰軍內立足未穩,立功心切,又憋了一股氣數月,氣勢上是厚積薄發。如此,攻陷古北口契丹關隘之戰,才有勝算。

  寅時,司馬長安發動對古北口北關突襲。

  兩刻後,皇甫麟親率大軍至關前,在司馬長安接應下,殺入關內。

  天未明,而關隘易手。

  ……

  幾日後,古北口關隘失陷的軍情,被送到耶律阿保機面前,引其大驚、大怒。

  耶律阿保機連夜召集北院夷離堇耶律敵烈、南院夷離堇耶律欲隱、北府宰相蕭痕篤、漢官韓延徽等人於禦書房,商討軍情及應對之法。

  將古北口失陷的消息告之諸位重臣後,耶律阿保機開門見山,卻未就此事多言,而是先問平州戰事,“太子率領三萬精騎馳援耶律敵刺已逾兩月,自兩月前克復營州後,至今未能攻下扁關、進入平州境內,其因究竟為何?”

  兩位夷離堇、一位宰相、一位寵臣,此時都安靜無聲,沒有半分響動,這些個把持契丹國大權勢的頂級重臣們,平日裡莫不是威風八面、一言九鼎的人物,契丹國政賴之以安,邦交社稷因之蒸蒸日上,但在面對耶律阿保機的這個問題時,無一人給出答案。

  非是不能,而是眾人心頭的答案,別說耶律阿保機不會滿意,他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

  眾人不說話,耶律阿保機怒意不減,“我大契丹堂堂六萬精銳之師,竟然奈何不了區區萬余唐軍,一敗再敗,以至於死傷慘重,成為疲敝之師,著實是奇恥大辱!朕自執掌八部以來,橫掃北漠,建國稱帝,數十年未嘗遭遇如此情況,今朕之太子、肱骨大臣讓朕失顏至此,該當何罪?!”

  他這話說出來,幾人更不好開口了。

  良久,似是自覺無趣,耶律阿保機不願再發怒,緩和語氣問道:“諸位且說說,大契丹如何處理眼下局勢?”

  此問便容易回答多了,北院夷離堇耶律敵烈當即道:“唐軍狂妄,竟然膽敢一而再再而三踏足草原,挑釁我大契丹國威,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依臣之見,當召集大軍,雷霆滅之!”

  “召集大軍?你預備召集多少大軍?”阿保機目光冰冷,“時入深冬,不利久戰,若是兵發中原打草穀也就罷了,跟幽雲邊軍作戰,不僅無利可圖,且損失的都是自家財貨,如此作戰,目的何在?”

  耶律敵烈張張嘴,不知該說什麼了。

  “古北口唐軍乃小節,平州李從璟才是大患,依臣看來,似乎應該先平李從璟。一旦李從璟兵敗,則幽雲唐軍必定無法再掀起風浪!”南院夷離堇耶律欲隱道。

  耶律阿保機看了他一眼,“那你認為,再增援多少兵馬合適,由誰領軍?萬余唐軍駐守扁關,數萬大軍尚且不能破,若李從璟盡起三萬邊軍,朕當如何?你可願南征,保證能手刃李從璟,帶回他的人頭?”

  “這……”

  韓延徽和蕭痕篤相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神中讀懂了什麼。蕭痕篤努努嘴,示意韓延徽先說。韓延徽不欲出頭,卻不敢違逆蕭痕篤,只得整理了一番思路後,拱手道:“皇上,臣之愚見,無論是李從璟,還是幽雲,目下都非契丹應該看重的!”

  “為何?”

  韓延徽見耶律阿保機沒有動怒的意思,稍稍放心了些,繼續道:“我大契丹眼下雖強盛,但唐朝也非弱小之輩,此時想要飲馬黃河、行滅唐之舉,似乎行不通。既然不能滅唐,何必跟唐軍糾纏不清,徒費精力、軍力、物力?與其如此,不若先對付能對付的,以此強大自身,待我大契丹國力強過唐朝,或者中原有變之時,再揮師南下,則利莫大焉!”

  “你的意思,還是應先對付渤海國?”

  “吾皇聖明!渤海不除,後院不寧,難以專心對付唐朝!”

  耶律阿保機很滿意,“你繼續說。”

  韓延徽受到鼓舞,更膽壯了些,繼續道:“如今平州戰事未決,而古北口唐軍又犯境,看似麻煩不小,實則麻煩也不大。李從璟,一邊將耳,百戰、盧龍兩軍,一鎮軍耳,或能小打小鬧,然要真正威脅我大契丹國,卻是不能!李從璟今番之所以攻打平、營二州,不過是引人注意,讓皇上分心,不能專心對付渤海國罷了。俗話說唇亡齒寒,李從璟也知道一旦渤海亡,其必獨木難支,不能抵抗我大契丹兵鋒,臣又聽聞渤海王子大明安與李從璟曾會面,故此,李從璟在契丹要平定渤海之前,於邊境起戰事,無非是幫攜渤海罷了!當此之際,吾皇萬不可為李從璟牽著鼻子走,當一心一意攻滅渤海,如此,李從璟早晚必亡!”

  “卿言甚善!”

  耶律阿保機站起身,好生讚賞了韓延徽一番。

  而後,他傳下詔令:著令耶律倍、耶律敵刺領軍撤離平州;耶律倍不必立即回軍西樓,當先蕩平經古北口入境之唐軍,將功補過,再行回朝!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3

第257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一)

  日暮,扁關,笛聲悠揚響起。

  關前,戰事已近尾聲。

  陣型被撕扯成碎片的契丹數千軍士,正在被唐軍從四面八方分食,已是逃生無門——而契丹其餘契丹大軍,已經捨棄他們撤離扁關,倉惶北退。

  扁關攻防戰,歷時月餘,至此落下帷幕。

  契丹大軍的撤退,標誌著耶律阿保機默認了平州被李從璟收復的事實。

  李從璟的平州保衛戰,在先後擊敗耶律術赤、耶律敵刺、耶律倍,歷經白狼山戰役、營州保衛戰、營州遊擊戰、扁關防衛戰後,也終於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這場歷時超過四個月的戰役,最終以平州重歸大唐,契丹軍傷亡逾萬、不得不北撤而結束。

  同時,此戰也標誌著,李從璟以一地戰一國的雄心、大策,打響了響亮的第一槍,有了一個堪稱完美的開篇。

  暮色下,李從璟在丁黑、第五姑娘等親隨的擁簇下,走上扁關城頭。他自然不曾離開此地,所以小鼠頭聽聞的消息只能是空穴來風。

  夜幕將至未至,縱目遠眺,仍可見天高雲闊。

  不遠的地方,一處斷壁殘垣間,細細兒靜坐其上,冷風卷起她的裙角,輕舞飛揚。笛聲從她嘴邊的梆笛中傳出,和她幽遠的眼神一起,飄蕩在邊地血流漂櫓的戰場上。

  與之相對的某處,一身白袍的耶律敏,依靠在女牆邊,雙手環抱著雙臂,抬頭望著暮色如雲湧的蒼穹,面色落寞,身形蕭索。

  眼見關外戰事將歇,丁黑感歎道:“這場戰爭,終於是結束了。”

  李從璟將目光從細細兒、耶律敏身上收回,投向關外,頓了一會兒,說道:“眼前的戰鬥雖已接近尾聲,身前的戰爭卻從未停歇。在這個以戰爭為主旋律的時代,和平註定只是短暫的夢境,生與死的撕扯才是一成不變的色調。丁黑,你可厭倦了這永無休止的戰爭?”

  丁黑低頭沉默片刻,道:“和平安寧,固我所願,然則若不戰便不能阻止身後美好的事物遭受災難,我寧可握刀戰一生。”他意在契丹侵擾邊地,給邊地帶來無數苦難。

  李從璟頷首,又問身邊的第五姑娘,“那麼你呢,你意如何?”

  第五歪著頭,問道:“戰爭不好嗎?我就很喜歡戰鬥啊!”

  李從璟怔了怔,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對方的小腦袋。

  他讓人將細細兒帶過來,對她道:“眼前戰爭已止,短時間內邊地不會再有戰事,你現在歸去,尚能趕在年前與劉老相聚。”劉老,說的是與她相依為命的祖父。李從璟對音律不算精通,但勝在心思細膩,已從方才細細兒的笛聲中聽出一些鄉思、孤單的味道,因有此言。

  說起來,細細兒也不容易。

  小半年前,她因思慕杜千書,遂隻身跟隨李從璟千里入草原。後來好不容易得見情郎,卻不曾想杜千書已然變心,多少幻想竟成夢一場,自是有許多悲涼;那之後,或許是眼見杜千書被李從璟重用、得以謀大事,因而生出倔強好勝之心,或許是沒有對杜千書死心、還抱有一絲希望,又或許是單純想要接過劉老的使命,細細兒最終選擇了跟在李從璟身邊。

  她一個普通的鄉下丫頭,卻在這幾月中數經生命中的大轉折,從身居安寧祥和之地,到身處金戈鐵馬之中,煢然一身,無親無友,自身也從一介平民變身為軍情處戰士,從此生活不復平靜,時時刻刻都可能要面對生與死之間的廝殺。如此巨變,便是心智堅韌之輩也不免難受,何況她一介女兒身?

  而她,實際上不過是個二八年華的少女罷了。

  這也許是命運,是每個邊地熱血兒女的鬥爭和無奈。

  細細兒嘴唇動了動,外柔內剛的她,剛想要拒絕李從璟的特殊照顧,話未出口,李從璟已經加重語氣道:“這是軍令!”

  “諾!”細細兒下意識挺直了身子。

  李從璟微微一笑,“現在就走吧。”

  北征戰事完結,李從璟也將離開扁關,帶領百戰、盧龍兩軍主力回歸幽州。在離開之前,他在扁關做了一件事。

  這日,李從璟正在院中習練武藝,郭威來報,“軍帥,烈士墓地已經修建妥當。”

  李從璟收起橫刀,接過丁黑遞來的衣袍,“傳令全軍,陵園集結。”

  扁關建于長城,長城位於崇山峻嶺處,陵園就在群山環繞之中。群山非青山,草木枯黃,不見綠葉,天蒼地茫,山風呼嘯其間,如烈士身前的呐喊。

  山腳,緩坡上,墓碑如林,一眼望不到頭的衣冠塚如泣如訴。

  山腳前的空地上,近萬唐軍列陣肅然,人人面色莊嚴。有不少傷患,或拄拐,或被人攙扶,無不盡力站直身軀。

  李從璟走上緩坡前的高臺,在他身後,李紹城、李彥超、李彥饒、郭威、孟平、林英、林雄、李正等一眾唐軍將領,緩步向前,衣甲、兵器相撞作響。

  抬頭相望,這些昔日浴血同袍的將士,無論生於何地,有過怎樣或英勇或傲人的事蹟,自今之後,他們將長眠在於此。這片於他們而言是異鄉的土地,今日之後就是故鄉。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姓名在身前不為人所知,死後亦無人傳頌,他們生於當世,在這片土地上,為忠、為義、為親人、為生活殊死戰鬥過,他們留下過許多痕跡,卻又早已飄散在時間的長河中。他們是軍人,是戰士,他們征戰沙場,流血流淚,而今,他們抵達人生的終點,那是無數軍人的宿命——馬革裹屍。

  祭奠亡靈,諸將三拜,依次上香。

  山風吹動旌旗,獵獵作響,除此之外,周圍一片肅穆靜默。

  面對如林墓碑,李從璟沉目而立,雖見慣生死,此時亦覺如噎在喉。半晌,他沉聲開口,“身為爾等主帥,之前能帶爾等出征,今日卻不能帶爾等歸去,此我之罪!”行跪拜禮。起身,繼續道:“爾等皆國之猛士,有爾等橫刀立馬,方使四夷臣服,不敢覬覦中原,今爾等戰死,國失棟樑,此我之罪!”再度跪拜。複起身,“身為人子,皆有父母,身為好兒郎,皆有妻子,今爾等遠赴黃泉,我大唐父母失兒,婦孺失脊柱,此我之罪!”淚水湧出,三度跪拜,良久不能起身。

  諸將,眾軍士,聞此言、見此景,無不動容。

  李彥超、李紹城等上前,勸道:“自古但凡征戰,便不能不死人,軍帥已讓我軍連番大勝,何必自責過甚?”

  “我固知人皆有一死,沙場征戰,生死更為常事。然而身為三軍主帥,彼輩將士皆因我之令,而慷慨赴死,我焉能無動於衷?”李從璟被扶起身,長歎一聲,轉身,面對近萬將士,“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身為爾等主帥,我固不能讓爾等皆免於戰死,但必讓我大唐勇士死得其所,必不使一個好兒郎枉死!軍使,宣讀戰功冊!”

  丁黑帶人抬上來一箱書冊,軍使從中拿出一本,展開來,以洪亮莊重的嗓音宣讀道:“大唐軍法,有功必賞,有過必罰,賞罰分明,所以彰英勇、去怯懦,長先進、滅不正,此乃強軍之基……此番出征,自攻打平州以來,至前日大戰結束,歷時四月,經大小戰事數十,攻城掠地、攻殺契丹蠻賊無數,我軍將士,亦有三千餘陣亡,依慣例,先宣陣亡將士軍功……”

  “百戰軍斥候將軍孫二牛,于大軍生死存亡之際,深入敵後,探得敵軍動向,其軍情挽大軍於危急之中,功莫大焉,為彰顯其行,依制策勳九轉,追升百戰軍副帥,賞金二十……”

  軍使念畢,看向軍陣,大聲道:“壯士領功!”

  劉文自陣中出,奔於台前,在李從璟面前下拜,“斥候軍副將劉文,代將軍領功!”

  李從璟扶起劉文,緩緩開口道:“爾等主將孫二牛,與本帥識於淇門建軍前,彼時本帥與李榮、孫二牛等人亦是深入敵境,翻山越嶺,探聽梁軍敵情。將軍英姿,猶在眼前,卻不曾想一夜未見,竟已生死兩隔。百戰軍斥候得以有今日之貌,全依孫二牛與爾等之功……”

  劉文眼眶通紅,哽咽道:“有軍帥此贊,將軍必能含笑九泉!當日臨別之際,將軍猶言,他曾答應過軍帥,要做好大軍的眼睛,他說,他沒有失信于百戰軍,沒有失信于軍帥……將軍讓我告訴軍帥:孫二牛決定留在白狼水河畔,他,不回去了……”

  聞聽此言,李從璟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孫二牛倔強的面容,那是一張堅毅而決然的臉龐。自去年以來,無數次征伐,並肩作戰,每每都有將軍身影,今日一別,卻是再無相見之日了。

  ……

  陣亡將士軍功宣讀完,天色已近傍晚,至於眼前將士功勞,自有日後通報,不急於一時。李從璟按刀站立在高臺上,頭頂雲卷雲舒,山風迎面撲來,他目光炯炯道:“邊地受契丹等蠻族荼毒數十年,眼見蠻賊殺人越貨,毀家滅族,而時人莫能奈何,雖痛心疾首卻不能於事有補,多少苦痛,多少屈辱,難以言說!”

  “然,本帥今日可以正告幽雲軍民,正告草原諸族,正高天下:大唐與契丹之戰,攻守易行了;幽雲邊地,將不復再有面對契丹賊兵,而徒歎奈何的時候,但凡再有契丹蠻賊膽敢踏入唐境一步,我等必讓其付出血的代價!”

  李從璟抬起手,指向身後的陵園,複指向身前的近萬將士,“是我身後戰死沙場的同袍,是我身前百戰不屈的將士,讓本帥、讓大唐,有大聲說出此言的底氣!你們,用你們的鮮血,用你們年輕的生命,用你們的勇往直前的鬥志,用你們的忠義,讓幽雲邊地的這片天,變了顏色!是你們,用一次次以血換來的勝利,告訴了天下那些所謂豪傑、梟雄們,我惶惶大唐,雖時隔百年,依然凜然不容侵犯!”

  “而今,本帥可以大聲告訴這世界: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聲震雲霄。

  李從璟今日這番話,必定伴隨其收復平州、擊敗契丹大軍的訊息,傳遍天下!

  高臺上十數將,皆前驅,拔劍而呼:“護邊擊賊!”

  高臺下,近萬將士以拳擊胸,齊聲大吼:“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李從璟右手伸於身側,向上托起,“上酒!”

  號角聲起,沉重綿長。數百將士自軍陣中奔出,懷抱酒罈、酒碗,細流般匯進陵園,將酒碗依次擺下,烈酒依次倒出。

  一墓前一碗酒。

  三千英靈,三千碗烈酒。

  李從璟舉起酒碗,神色肅然,近萬將士目光神聖,他舉杯大喊:“衛我大唐!”

  “衛我大唐!”

  “衛我大唐!”

  “衛我大唐!”

  這支剛經歷大戰、取得大捷的雄師,在群山之中,面對他們的先烈,以這種方式,發出了他們向時代的宣言。誰也無法預料,這支軍隊,將在這個風起雲湧的時代,攪起何等的滔天巨浪!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3

第258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二)

  大戰結束,算一算時間,李從璟驚覺四個月已經悄然過去。

  之所以是“驚覺”,乃是因這也意味著,莫離、桃夭夭率眾和大明安踏入渤海國,至少也是三個月了。渤海國局勢如何,李從璟未曾親見,不好言說,然則有些事情不親見,未必就不能知曉其面目。于李從璟而言,他是知曉渤海國亡於這幾年的,“人必自亡,而後人亡之”,渤海國既然亡國在即,可見國內定是一番末日景象。

  何謂末日景象?于國而言,朝政昏暗、吏治腐朽、賞罰不明、小人當道、內耗嚴重,是不可或缺的題中之意。既有此內憂,又加之有契丹為外患,渤海國的局勢,由此可見一斑。在如此境遇下,莫離和桃夭夭要幫助大明安做中興之主,何其難也,又因契丹在側,國戰在即,大明安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以求在短日內破局,則其處境又當是何其危險。

  如今三月過去,料來其鬥爭已到了正激烈的時候,李從璟如何能不為莫離、桃夭夭擔憂?

  既擔憂,李從璟不免叫來第五姑娘,讓她將渤海國的諸番消息細細說給自己聽。

  莫離,且不說其與李從璟自小感情甚篤,兩人心靈相通,他本身不僅有軍謀,更有政才,乃李從璟左膀右臂,百戰軍的建設和地方軍政大事,若沒有莫離為他出謀劃策、查漏補缺、身體力行,李從璟很難應付得來。李從璟可以不救渤海國於即亡,也不能失了莫離。尤為難得的是,他與孟平、章子雲等,是李從璟近乎可以完全無條件信任的人。

  桃夭夭的重要性,就更不用多提。于理智上而言,作為一個可以共謀大事的女人,她身上幾乎有女人的一切優點,卻沒有女人天生的缺陷;從感情上說,李從璟亦不願其有半分不測。

  在給李從璟彙報完特意整理的情報後,第五姑娘鼓起粉塞,長長吐出一口氣,小舌頭快速添了一下發幹的櫻唇,總結道:“綜上所述,莫先生和桃姐姐已經差幾摸清了渤海國局勢,對幾股強大勢力也已瞭若指掌,本著謀而後動的初衷,在年關前後,他們將大舉展開行動,以求在來年開春時,將大明安推向前臺,掌握急需入手的部分軍政實權,以應付隨時可能發生的契丹入侵!”

  渤海國內如今的局勢,因有莫離和桃夭夭相助大明安掌權的行動,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不用身臨其境,李從璟也能想見其中的雲波詭譎。

  “但願,桃姐姐和莫先生能馬到功成。”說完,第五悠悠一歎。

  “但願二字無用,若是心存希望,便該為之行動,使事情朝我之所望的方向發展,焉能說‘但願’?”李從璟微笑道,心中已經開始細作謀劃,“形勢如此,我當助其一臂之力。”

  “軍帥說的是!”第五姑娘大點其頭,表示受教,眨了眨滿含希望之光的眸子,“如何相助?”

  李從璟尋思半晌,沉吟道:“需得歸去幽州,再作安排。”

  幽州是邊地大本營,幽雲力量的集中所在,自然不是尋常之地可比。

  踏上歸途,李從璟依然讓李紹城、李彥超領大軍正道行軍,他自帶百名由君子都和軍情處銳士組成的近衛,沿途察看各地軍、政情況。

  路途中,李從璟某日忽地心生異樣,頓覺有些事情似乎很是反常,正在朝異樣的方向發展,這讓他生出不妙的感覺。細思源頭,卻幾日不得其要,甚覺驚異。

  這日,李從璟偶然看見綴在隊伍末尾的耶律敏,才驚覺此事源頭。耶律敏神色頗為憔悴,鬢髮不復往日齊整,雙目無神望著地面,沉默無言,如一片落寞的秋葉,飄蕩在無人的角落。

  自打耶律敏跟隨李從璟逃出契丹以來,她一直都在變著法兒出現在李從璟面前,吵吵鬧鬧如同瘋子,但在出營州,特別是離開扁關之後,竟無一次主動騷擾李從璟。

  李從璟是細膩之人,沒發現對方異常尚好,發現之後便愈發清晰感知到耶律敏的神傷與落寞。平心而論,李從璟對契丹沒有半分好感,無論前世還是今生,耶律敏雖未曾對漢人有過傷害之舉、不好的言辭,然則李從璟對待她一直只是尋常看待,沒有半分其他感情。

  第五姑娘察覺到李從璟看向耶律敏的眼神,抿了抿嘴唇,猶豫了一下,還是道:“要說起來,她也是個苦命人呢,真不知她為何要離開契丹。”

  “追求自由,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何況是在亂世。”李從璟情緒不太高,聲音略顯低沉,“只是不知,如今的自由,是不是當初她想要的。”

  第五姑娘歎息道:“當日軍帥千騎獨攔契丹五萬大軍,與耶律倍在陣前談話陷入僵持,若非她及時出聲化解僵硬氣氛,說不得後面會如何呢。真論起來,她也曾幫過我們不少忙。”

  “幫過我們不少忙……”李從璟咀嚼著這句話,忽然發現,自打與耶律敏相識,撇開對方的契丹身份不談,她確實幫過自己不少忙。初見時願賭服輸,令杜千書給細細兒賠罪,再見時甚至想在契丹軍前保護商社,西行時助李從璟說服耶律倍,前番又在兩軍陣前為他和耶律倍化解敵意……第五姑娘不言及這些,李從璟尚不覺得,細想之下,似乎是自己在“受人恩惠”之後,沒有做到當初照顧好耶律敏的承諾。

  李從璟搖搖頭,驅散這些思緒。

  當日大隊在野外宿營,耶律敏獨坐營外一棵老樹下,環抱雙膝,腦袋放在膝蓋上,一坐良久。

  李從璟望見耶律敏的身影後,擰著兩個酒囊,出營走到她身旁坐下,遞給她一個,微笑道:“北風嚴寒,暖暖身子,若有思鄉之愁,亦可驅散幾分。”

  耶律敏抬起頭,消瘦的臉龐上眼神迷離,片刻後清明少許,宛然一笑,仿佛蘊含無數情緒與言語,別有一番淒然,“早就想找你要一壺酒呢,想了好久,怕你嫌我煩,不敢跟你說。”

  李從璟心口微微一抽,面上卻無異樣,舉囊示意,陪耶律敏飲了一口之後,聲音愈發柔和,“之前你常在我面前玩鬧,我雖多有趕你走的時候,卻非厭煩,而是近來征戰繁忙,實在是無暇。身為主帥,肩負三軍將士性命,由不得我不利用每一刻思慮、完善征伐之事。”他不是一個喜歡解釋什麼的人,說到這就不再繼續嘮叨,笑了一笑,“其實每回你來,都是歡聲笑語,倒是很能化解我的疲勞。”

  耶律敏擦了擦嘴邊的酒,眼神狐疑,“真的?”

  李從璟頭靠上樹幹,仰望蒼穹,聲音略帶嘶啞,“背井離鄉,獨在他國,身邊又無相熟之人,心地怎能不荒涼?我這個半生不熟的人,大概是你唯一的朋友了吧。你一介女兒身,忍受行軍之苦,跟在我身旁,每每煞費心思出現在我面前,以笑顏相對,不就是希望證明給自己看,其實你並不孤獨嗎?可惜,前些時日我太疏忽了……”

  耶律敏緊緊咬著嘴唇,她又聽見李從璟說:“其實每個愈能瘋鬧的人,在孤獨的時候,往往比常人更加孤獨。”聽到這句話,她的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不為其他,就為尚有人能理解自己。

  李從璟又笑了笑,笑意溫醇,他碰了一下耶律敏的酒囊,“之前一直沒告訴你,你雖然是個公主,但是真的沒有公主病啊,和你相處很愉快。你幫了我這麼多忙,日後我還要好生謝你,所以,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耶律敏怔了好半天,感覺有什麼滑落臉龐,她大口喝了幾口酒,想要掩飾什麼,然而此舉沒能壓制住內心的翻騰,卻反而讓她被烈酒給嗆著了。她丟掉酒囊,彎腰劇烈咳嗽起來,全身都在跟著顫抖。

  李從璟失笑,“公主殿下,不必如此吧……”話還沒說完,耶律敏已經撲過來,一把抱住他,在他肩頭狠狠抽泣起來。

  美人入懷,溫香軟玉,李從璟卻沒有一絲邪念,稍作遲疑,輕輕抱住耶律敏顫抖的肩頭,道:“要哭就哭個痛快吧,哭完能舒坦些。”

  隨即,肩頭傳來一陣疼痛,卻是耶律敏咬住了他肩膀。

  輕抱耶律敏,李從璟看向遠天,夜色下蒼山如幕。

  耶律敏雖貴為公主,卻在成年之後就要被當作工具和親,痛苦掙扎無用,甚至想過一死了之。被迫出逃契丹,然卻入了“敵營”,連日以來,眼見無數族人死于李從璟這個“敵人”手下,她又非鐵石心腸,如何能不動容。便連她最親近的兄長,也被李從璟殺得毫無顏面。這個時候,她如何能不心情複雜?

  然則,國事非她能左右,她不過是一個女子罷了。她心中沒有國仇,沒有不可調和的敵我之分,有的,不過是對自由的嚮往。

  滿天星辰下,李從璟對著遠近的山林笑了笑。

  都是亂世兒女,有太多身不由己,若無血海深仇,無奈的人何必為難無奈的人?

  再前行幾日,李從璟遇見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3

第259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三)

  北風颯颯,馳道上,數名衣著簡樸的行人正在頂著寒風前行,為首兩人雖是兒郎裝扮,然卻眉清目秀,趕路的步伐姿態也不像邊地男子,倒像是女兒身。

  馳道上偶有行人與他們擦肩而過,多會相望幾眼。而這些人多半也會與行人搭話,詢問扁關戰事。扁關戰事持續良久,雖然逃難的人不多,卻也不乏流民,這些流民告訴這些人他們所知道的消息後,多半會被這些人送給一些乾糧,讓人感激涕零。

  “娘子……公子,這裡距離扁關還有些遠,逃難到此處的流民大多只知道扁關戰事正在進行,扁關未失,卻是不知其它詳盡消息了。這些天也問了好些人,大多都會說起,扁關戰事慘烈,數萬人日夜廝殺不停,方圓數十裡,到處都有兵馬在活動呀!”

  “這些消息我們在幽州就知曉了,我們離開幽州的時候,扁關的戰爭已經持續逾月,卻不曾想直到今日,仍是未分出個結果來……也不知夫君他,現在可好……”

  “公子,將軍吉人自有天相,斷然是不會有事的!或許契丹蠻賊已經被打退了,只是消息還沒傳到這裡來罷了,娘子且請寬心就是啦!”

  “嗯……仔細算來,自打北上,已和夫君快五個月沒見了,這回我們偷偷跑到扁關去找他,你說夫君會不會生氣?”

  “斷然是不會的!我們這回是喬裝北上,沒有人知道我們是誰,娘子不是說了麼,只要遠遠看到將軍無恙,咱們就回幽州,想來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

  “但願如此。”

  若是李從璟在此,定會一眼認出,正在說話的這兩個“兒郎”,就是任婉如和丫鬟惜玉。在他們身後,還有四人,這四人卻是正兒八經的男子,個個身板結實,在不經意間還會流露出精悍之氣,卻是府上的護衛。

  任婉如和惜玉正說著話,旁邊有一個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的少年郎和少女走過,在兩者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少女忽然腳下一軟,身子就栽倒在路邊。

  少年郎起先不以為意,保持前行的姿勢不變,拉了兩把,沒能將少女拉起來,他這才驚慌回頭,拼命想要抱起倒在冰冷路面上的少女,發出沙啞而低沉的聲音,“河丫,河丫,起來,快起來!”

  “哥哥,我……走不動了,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少女眼神空洞,費力地說道。

  少年郎只是拉扯了幾把,就累得氣喘吁吁,最後虛弱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卻仍是不肯放手,“河丫,起……起來,別躺著,躺著了就再也起不來了!”

  “哥……哥哥,我好困,你讓我……休息一會兒吧。我去找阿爺阿娘了……你自己走吧……”發黃的頭髮亂糟糟搭在臉側,少女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最後埋頭在少年郎腿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不,不要!河丫……”少年郎拼命的晃動少女的肩膀,卻發現一切努力都是那麼蒼白。其實少年郎自個兒也知道,如果沒有食物,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的,自己的妹妹只是太餓了,以至於快要餓死——可是,他沒有食物可以給她,哪怕一點點。

  無助的抱著聲息漸漸微弱下去的少女,少年郎仰起頭,悲愴的嘶吼起來,“啊!”吼完,眼前一黑,少年郎沒了意識。

  當少年郎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座廢棄的祠堂裡,面前正有一個不認識的人在給他喂粥,那人很年輕,眼睛是月芽兒狀的。

  半個時辰之後,任婉如和惜玉留給少年郎一袋乾糧,就準備再次踏上旅途。

  少年郎扶著同樣得救的少女在任婉如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任婉如扶起少年郎,“男兒膝下有黃金,豈能輕易下跪?”

  少年郎道:“小人命賤,這一跪不是為我自己,而是謝小姐救了我妹妹!還請小姐賜下姓名,今日之恩,來日必當厚報!”他竟是已然認出任婉如是女子。

  任婉如本不欲表明身份,拗不過少年郎不如此便不起身的倔強神情,坦然道:“今日我救你,舉手之勞。然則你要報答我,卻非易事,或許有一日你成了大器,才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你起來罷!”

  少年郎怔了怔,咬牙,擲地有聲道:“今日我卑,身無長物,以至於連一餐飯都不能給妹妹。然而雛鷹終有展翅之時,莫道少年窮!請小姐賜下姓名,來日有用得著小人的地方,小人願意賠上這條命,以報厚恩!”

  任婉如這時才認真打量少年郎。

  眼前的少年郎,至多十二三歲的年紀,衣衫破舊,面色蠟黃,狼狽不堪。然其目光有神,竟似利劍,分外懾人,再看其神態,雖稚嫩,亦有虎狼之姿。

  任婉如心中一動,道:“也罷,既然你我相遇,便已是因果。今日種因,來日緣到,或許也會有一番命裡註定的果。”說到這,她目光莊重起來,認真道:“他日若你要報恩,只需要記住三個字。”

  “哪三個字?”

  “李從璟!”

  少年郎又是一愣。

  直到任婉如等人離開祠堂,身影消失在門口,少年郎才回過神來,他朝門口大聲喊道:“我叫石青鋒!”

  少年郎望著門口,恍然失神。

  河丫挪過來,在石青鋒身旁坐下,好奇的問:“哥哥,李從璟是誰?”

  “李從璟……”石青鋒咬了咬嘴唇,眼眸中有炙熱之色閃過,“他是這個世上最厲害的將軍,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

  “啊?”

  石青鋒站起身,將任婉如留下的碎銀收好,又將乾糧抱在懷裡,拉著河丫走出祠堂,“河丫,有了這些盤纏,我們就能去中原了。到時候見到石大哥,我就能投到他麾下,成為一名大唐的軍人!”

  他在門口頓了頓腳步,依稀有陽光從雲層中灑下來,落在他肩上,他道:“總有一日,我會成長為一名將軍,一名有能力,報答他今日之恩的將軍!”

  重新回到馳道上的任婉如,至此還不知她今日到底救了一個怎樣的少年,更加不知道這個少年郎的身份。當有一天,事情的真相揭開的時候,不僅是她錯愕,便是李從璟,都會震驚。

  繼續北行,任婉如仍舊一路向碰到的人打聽扁關戰事情況。這一日,她們被告知,契丹蠻賊已從扁關敗退,而唐軍已經凱旋!

  任婉如和惜玉在驚訝之余,高興的相擁而泣。

  “連契丹太子都能打敗,小姐,你說將軍有多厲害?”惜玉手指撐著下巴問。

  任婉如尋思一陣,露出回憶之色,“曾聽夫君說起過,他的百戰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最為依仗的一樣東西,就是情報。聽他說,但凡他的大軍所到之處,一草一木他都能瞭若指掌,敵軍的斥候、哨探都會暴露在他的視野中。”

  惜玉驚叫一聲,“如此厲害?”

  任婉如嫣然一笑,道:“反正夫君是這般說的,我也沒見過,不知夫君有沒有說大話呢!”

  惜玉認真的思索起來,“將軍的脾氣,是不屑於說大話的,既然將軍這般說,就定是如此了……小姐,現在我很擔心啊!”

  “你擔心什麼?”

  惜玉歎了口氣,“若是將軍之言沒錯,但凡百戰軍所到之處,一草一木軍帥都能瞭若指掌,敵軍的探子都會被大軍抓住,那我們的行蹤,會不會也暴露啦?”

  任婉如一驚,呆呆道:“不……不會吧?”

  她話來沒說完,身後忽然傳來護衛的示警聲,“小姐當心!”

  “怎麼了?”任婉如和惜玉左顧右看,並未發現什麼異常。

  一名年長的護衛臉色不太好看,聲音低沉,“已經幾裡地沒有看到行人了,這太過不正常……”

  不等他說完,馳道前後,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各有十餘騎出現在道路盡頭,向他們賓士而來,轉眼就到了他們跟前。

  為首一名騎士目光冷然看向被護衛護在中間的任婉如、惜玉,語氣不善,“說,爾等是何人,為何要打聽扁關戰事情況?”

  “還,還真來啦?”惜玉又驚又怕。

  任婉如此行是秘密北行,初衷不足為外人道,此時也不好說出口,難道要她說,我是李從璟媳婦兒,因思夫,特意前來探望他,也不會打擾他行軍征戰,只求遠遠見他平安就好?

  “我看爾等鬼鬼祟祟,莫非是契丹探子?”任婉如等人不說話,為首騎士眼中神色更加不善。他身旁一人眼尖,低聲對他道:“隊正,這裡面有兩位小娘子,似乎有些不大尋常。第五統領和軍帥就在附近,要不要押過去,先報給第五統領?”

  隊正尋思著點點頭。

  就這樣,李從璟在還未回到幽州時,就於半道看到了被當做契丹探子,由軍情處銳士押到面前的任婉如。

  李從璟哭笑不得,任婉如更是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本來好好的,只是想單純來遠遠相望一眼就好,為了避免打擾到李從璟征戰,任婉如甚至都沒打算與他相見。這下倒好,人倒是見著了,卻是被李從璟麾下將士,給押到他面前的。

  任婉如低頭看腳尖,羞得不能見人,惜玉歎息著拍了拍任婉如的肩膀,老氣橫秋道:“小姐,有什麼好害羞的,人都見著了,總不至於裝作不認識吧?誰讓將軍太厲害,他的部下也太厲害,凡他所到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在他的控制之中呢?這都是將軍太有本事了啊,你應該高興才是呢!”

  任婉如羞惱的橫了惜玉一眼,對方說的她豈能不知,只是眼下情景,確實太過尷尬了些。

  在第五姑娘拼命忍住笑意、充滿戲謔的眼神中,李從璟下馬,坦然走到任婉如面前,拉起她的手,一句話就打消了她心頭全部的顧慮,讓她滿心的忐忑都化作甜蜜。他柔聲道:“娘子,冬日嚴寒,北行路長,辛苦你了。我亦想你久矣!”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王烏鴉

LV:16 版主

追蹤
  • 2090

    主題

  • 219146

    回文

  • 8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