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61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5

第270章 陰謀算計為哪般,分合友敵無非利

  檀州城,刺史府。

  此時王厚德面前擺了幾大箱在中原極少能見到的珍奇物什,這些產自草原的上好皮毛、來自西域的上佳珠寶,在唐朝強盛時,曾滿布于大唐的大街小巷,所謂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不外如是,然則近幾十年來,中原大亂,戰亂頻繁,路有凍死骨,千里無雞鳴,在這種情況下,商貨自然就少了許多。王厚德在調任檀州刺史前,大半輩子都生活在中原,上位也已有多年,然要說一次性見到如此多珍寶的機遇,卻是寥寥無幾,更遑論眼前這些足以抵得上一個小縣一年賦稅的錢財,現在都歸為他所有了。

  王厚德本該分外喜悅才對,然而眼下他臉上並無異色,就像眼前的東西並不存在,或者微不足道一般。

  他的心腹幕僚滿臉笑容,拱著手奉承道:“大人足不出戶,手不費吹灰之力,腦不作他念二想,而有貴人從千里之外奉上稀世珍奇,以供大人享用,由此可見大人之名已遠播異國,大人之威已讓夷族動容,小人在此先行恭賀大人,願大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王厚德高高在上坐在矮榻上,不動如山,他瞥了幕僚一眼,冷哼一聲,睥睨道:“你認為這些物什很值錢?”

  “當然!”幕僚理所當然道,瞧著王厚德的臉色不對,小心翼翼的問:“大人,難道不是嗎?”

  王厚德神色高傲,如群峰之巔傲視群雄的狼王,他冷聲道:“這些東西固然值錢,可它們也不是那麼好拿的!越是值錢的東西,你要得到它,需要付出的代價也就越大!這世間的交易,講究的是公平對等,尤其上了層面的交換,更是如此。今日耶律德光給本官這麼多貴重之物,他要本官給他的,其價值又豈會低於這些物什?契丹蠻賊都是狼,你可曾聽聞過願意吃虧的狼?”

  幕僚神色一變,驚道:“大人,這……”

  王厚德目光深邃,越過門檻看向屋外,聲音依舊清冷,“耶律德光要對付李從璟,可李從璟是那麼好對付的?且不說他能征善戰,以及冠之齡拔懷孟、敗王彥章、滅偽梁,北上後又連敗契丹大軍,克復平州,戰功赫赫,我觀其行事風格,莫不是勇武果決、心狠手辣!昔年李從璟淇門建軍時,有地方大姓不識時務,陰謀陷害他,可結果如何?竟是被李從璟毀家滅族!就連那跋扈一時,連陛下曾今都有三分無奈的吳靖忠,不還是被他說打壓就打壓,一個家族的勢力更是被連根拔起?這樣的傢伙,就像烈火一般,沾上了,就能將你燒得灰都不剩!”

  幕僚驚悚道:“既然李從璟如此難對付,那大人為何還要答應與耶律德光聯手行事?”

  王厚德摸著嘴角的鬍鬚,眼神陰狠,“李從璟雖然難纏,但就是太過狂妄,目中無人,打了幾場勝仗,就得意忘形,行事無度,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去歲李從璟與耶律敵刺、耶律倍在營州、平州一帶交戰,雙方你來我往打得不亦樂乎,原本李從璟要掙軍功,要博上位,要謀名謀利,與本官無干,他要果真有本事,打贏了契丹人,本官也樂見其成!”

  “可問題就在於,他千不該萬不該,從我檀州古北口調遣大軍北上,在檀州邊境挑起了與契丹的戰爭!他李從璟是挺能打,可他打完仗,撈夠了軍功,名利雙收,拍拍屁股走人,躲去幽州享清福,安安穩穩做他的幽州節度使了,把我檀州置於風口浪尖上,讓本官來替他收拾爛攤子,面對契丹人的報復,這就是沒有良心了!”

  “皇甫麟從古北口撤離之後這半年,契丹騎兵沒日沒夜在古北口外馳騁,我檀州與契丹接壤的百里之地,沒有哪一處沒有遭受契丹騎兵的侵擾、打擊,損失不可謂不慘重。檀州兵少,應付不來,以至於屢遭兵敗。好嘛,這下地方不穩的責任在我,兵敗的責任在我,被百姓罵作是不能打契丹軟蛋的是我,朝廷屢屢責怪也是我,本官心中委屈向誰說去?”

  說到這,王厚德目光銳利起來,他盯著幕僚,咬牙道:“你說,於此境中,本官如何求生?”

  幕僚張了張嘴,一時無言。

  王厚德歎了口氣,“若是如此也就罷了,本官忝為檀州刺史,固有守土禦敵之責。然而,近來契丹騎兵大舉隱蔽集結在古北口外,圖謀不軌,檀州兵本就少,又因為都試裁員不少,當此之際,如何抵擋得了契丹精騎?這回與耶律德光聯手,非是我願意,而是不得不如此啊!耶律德光已將話說得明白,若是我不答應,他就揮師南下,縱使李從璟再厲害,他也能在李從璟援軍到來之前,要了本官的腦袋啊!”

  幕僚轉念想了想,心中一動,趕緊問道:“大人,若是此事功成,我等進入契丹後,還能否擁有現如今在大唐的地位?”

  “豈止於此!”說到此處,王厚德眼中閃過精光,情緒終於顯露出波動,他指了指眼前的珍寶,“無論此事成與不成,來日我等到了契丹,不僅能得到數倍於此的財貨,官位也不會比一個刺史低!此事若是成了,耶律殿下已經答應本官,將拜我為契丹上將!”

  “啊……”幕僚怔了半晌,回過神來後趕緊下拜,“大人英明!”

  王厚德長歎,目光真誠的對幕僚道:“今日叛唐,非是我初衷,實在是迫不得已,為形勢所逼。你跟了我這麼久,來日到了契丹,也能享受到榮華富貴,總比在這裡給李從璟背黑鍋的強千百倍!”

  “是,悉聽大人安排!”幕僚很真心地說道。

  見王厚德露出疲憊之色,幕僚識趣的告辭。

  退出房門,在確定王厚德看不見自己後,幕僚一甩衣袖,冷哼一聲,露出不屑之色,嘲諷道:“被收買了就是被收買了,要賣國就是要賣國,說到底不過見利忘義而已,何必扯那麼多藉口?果然越是高位的人,做什麼事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幕僚退出去之後,王厚德眼神陰毒的喃喃自語,“李從璟啊李從璟,你撈了那麼多軍功,不分給我們一部分也就罷了,還裁老子的兵,現在又要屯田,‘變幽雲之天’,你倒是心大,可我們得到了什麼?你如此黑心,又自私自利,跟著你,有什麼前途?還不如投靠契丹!”

  離開檀州城後,耶律德光並未立即與趙天河分道揚鑣。

  策馬而行三十裡之後,眾人放慢馬速,及至日暮,面對一座小城,人馬過城而不入,而是在野外紮了臨時營地。

  帳篷中,耶律德光與之前那位與趙武較勁的精壯漢子正在密議。

  “殿下,今日得到王厚德效忠,此番我等謀取李從璟的計策,已是告成在望了,只要不出意外,李從璟強大幽州的妄想,必定破滅!屆時,殿下再領軍出征,幽州區區彈丸之地,必不能阻擋殿下的兵鋒!”精壯漢子說道,神色振奮。

  耶律德光搖晃著得自西域的心愛酒杯,不鹹不淡道:“多倫,現在就下定論,還早了些。”

  “哦?”多倫不解,想了想,點頭道:“殿下說得是,王厚德今日雖然承諾了殿下,但是他對大契丹的忠誠,確實還有待考證!”

  “忠誠?”耶律德光不屑一笑,“本王無需王厚德對大契丹忠誠,他只需對利益忠誠就行了!對主人忠誠,對國家忠誠,這都不那麼靠譜,人總是善變的,但人唯一不變的,是對利益的忠誠!”

  多倫默然。

  耶律德光站起身,掀開簾子,站到帳篷外,目光看向深夜深處。良久,他道:“自李從璟北上幽州以來,無論是本王,還是耶律敵刺、耶律倍,凡與其交手,沒有不大敗的。他區區一個普通唐將,橫行幽州,殺我族人,奪我土地,竟然讓大契丹數名名將束手無策,實是恥辱至極!父皇聖明,心懷遠大,沒將李從璟放在眼裡,也看不起他的小打小鬧,不願與之糾纏,而是全力預備來年攻滅渤海國之戰,此本無可厚非。然則,李從璟先在葫蘆口辱我,又在草原掠走堂堂契丹公主,更讓我在追殺他時被反戈一擊……”

  耶律德光深呼吸一口氣,語氣嚴厲起來,“我耶律德光出生以來,何曾受過這等恥辱?多年以來,本王隨父皇征戰草原,死在本王刀下的名將、酋長多不可數,可本王何曾在同一個人手裡吃過兩次虧?他李從璟算什麼東西,他有什麼資格,讓我堂堂大契丹國的兵馬大元帥避其鋒芒,畏而不戰?!”

  “殿下……”多倫欲言又止。

  耶律德光眼眸中燃燒著濃烈的戰意,“本王與李從璟同在及冠之年,斷然沒有本王不如他的道理,本王這二十年來,馬上征戰,馬下治國,經歷過多少風浪,豈是一個李從璟能夠阻我步伐、阻我大業的?父皇可以不理會李從璟,但本王不能不理會,本王不僅要理會,更要親手將他擊敗,將他送進地獄!不如此,本王有何面目立於當世?若是連一個李從璟都不能打敗,本王來日如何去爭雄天下,稱霸中原,建立萬世不朽的功業?!”

  多倫靜靜望著情緒起伏不定的耶律德光。

  “這大半年來,本王無時無刻不在為此準備著,而本王也終於說服父皇,准我暫時放下契丹國內的軍務,來親自對付李從璟。此行,你我唯一的目的,就是一勞永逸的拔出李從璟這根刺,去掉他這個心魔!”耶律德光胸膛劇烈起伏,他轉過身,看著多倫,決然道:“多倫,因此,此行絕不容許失敗,為了不失敗,絕不容許有半分差錯!”

  “多倫不惜死,也要助殿下實現夙願!”多倫昂然表態,話說完,突然想起一事,“說起差錯,殿下,我觀那個趙武,這些時日來,似在一直勸告趙天河不要與我等為伍。”

  耶律德光回過身,負手看向遠方,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殺了他好了。”

  “是!”多倫領命。

  “讓趙天河自己動手。”

  “是,殿下!”

  一個時辰後,營地外某處。

  趙武不可置信的看著趙天河,雙眸瞪得老大,就像不認識對方一般。

  方才,趙天河讓趙武陪著出營散佈,趁其不備,突然出手,短刀刺進了對方的腰肋。若非趙武反應敏捷,在最後一刹那堪堪避過要害,此時已是一具屍體。

  趙武捂著不斷往外流血的傷口,眼中盡是不解之色,似乎到此時,他也不相信,眼前這個曾和他在戰場上背對背戰鬥的將軍,竟然會向他下黑手,“將軍,為……為何?”

  趙天河目光冷漠,聲音更是沒有絲毫感情,“本將早就說過,你若再勸本將,本將必殺你以封口。”

  趙武步步後退,身子踉蹌,搖頭道:“將軍,你為何要背叛大唐,為何,為何?你是大唐的軍人,是大唐的邊軍,你曾與契丹以命相搏數十年,難道你忘了那些戰死的兄弟,忘了他們不惜戰死也要握在手心的東西?你怎麼能投靠契丹,做那不忠不義之徒?將軍,回頭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只要你擒殺耶律德光……”

  “夠了!”趙天河一聲怒喝,手中橫刀一揮,刀鋒在趙武上身撕開一道恐怖的傷口。趙武摔倒在地上,血染黑土,再也站不起來,拼命掙扎也只能跪在地上咳血。

  “將軍……”

  趙天河打斷他,面色猙獰道:“趙武,早知你這麼蠢,如此不可雕琢,本將之前就不應該那般重用你!告訴你,本將確實與契丹廝殺了數十年,但那不是為大唐,而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為了能手握大權,為了不像螞蟻一樣無足輕重的活著!趙武,你明白嗎?我不要像螞蟻一般活著,一輩子做人家的棋子,連自己的命運、生死也掌控在別人手裡!”

  趙武拼命搖頭,鮮血不停從他嘴中湧出來,他能感知到生命的悄然流逝,在意識消失之前,他吐血艱難道:“將軍……大哥,我死不足惜,你……不要叛國,要保家衛國,要守衛祖宗疆土,要忠義……大哥……”

  話沒說完,趙武暈死過去。

  趙天河臉上肌肉一陣抽動,握刀的手一震顫抖。最終,他沒能狠下心親手殺了趙武,抬腳離開,他吩咐自己的親兵隊正,“殺了他,屍體丟進荒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5

第271章 忽如一夜春風來,局勢變幻激鬥開

  趙天河說完這句話,丟下那把要了他兄弟大半條命的利刃,沉著臉大步走開,負在身後的手,猶在往下滴著熾熱的鮮血。

  親兵隊正獨自留下來,目送趙天河等人離去,他沉默撿起趙天河丟下的短刃,向趙武走過去。

  一把提起趙武的後衣領,親兵隊正拖著他走向林子深處,行了十幾步,見著一處並不寬闊的空地,親兵隊正將趙武扔在地上,目光閃動。

  片刻之後,趙武身上兩道巨大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完畢,細土和嚼爛的草葉混在一起,堵住了流血的創口。趙武悠然睜開雙眼,卻發現在黑暗中,他什麼都看不到,只有身體上傳來的劇痛,讓他難以承受。

  難辨五指的黑暗中,響起親兵隊正忽遠忽近的聲音,“離開這裡,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趙武茫然的瞳孔裡,佈滿震驚和難以置信之色,他艱難道:“你……你不殺我?”

  親兵隊正道:“我的手上從未沾染過唐人的血,以前如此,日後也會如此。你曾救過我的命,現在我還你一命,今後兩不相欠。”說完,親兵隊正轉身,撥開眼前的樹枝雜草,向林子外走去。

  “宋隊正……”

  走出去幾步,親兵隊正停下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冷然道:“將軍也救過你的命,你若還記得將軍對你的恩情,就去做個普通人,不要做對將軍不利的事!”他所指代的,自然是趙武在撿了一條命後,不要向他人告密趙天河的行動。

  掙扎著站起身,趙武的視野中已經沒有了親兵隊正的影子,草木的輪廓清晰而又雜亂,交錯縱橫,彼此糾纏,不知延伸到何處。

  “順天鎮六十精騎,誰沒救過兄弟的命,又有誰沒被兄弟救過?”趙武恍然失神,平日裡只有堅毅、粗狂兩種色彩的眸子裡,此時格外沉重而深遠。

  片刻之後,趙武轉過身,撿起那把方才重創過他的短刃,背對著趙天河和親兵隊正離去的方向,邁著痛苦的步伐,步步前行,逐漸消失在林子深處,走向滿是荊棘而又不辨南北的前方。

  幽州。

  今日是演武院舉行“開學典禮”的日子,辰時方過,李從璟便在一眾武將、文吏的陪同下,走向城中新建的演武院。前有下吏、侍衛開道,後有一眾官員隨行,身著明光甲的武將們英雌勃發,整個超過百人的隊伍,行走在大街中央,莊嚴而貴氣。行人回避、仰望,寂靜無聲,不敢稍有議論。

  演武院的建築都屬新建,簡樸、實用而莊嚴,其內不僅有書舍、宿舍,校場、演武場等軍事基礎設置,更是一應俱全。整個演武院占地頗廣,足能容納千名學生于此中居住、進修。

  李從璟自任幽州節度使後,在幽州做了許多事,無論是都試、裁兵、募兵,還是屯田、開礦,雖件件事情都不簡單,但並不新鮮,唯獨建立演武院一事,讓人覺得新奇。

  費高章、張一樓俱在隨行官吏中,稍稍落後于李從璟。張一樓不無感慨道:“演武院之事,聞所未聞,不見於史冊,更未現於外邦。一樓雖非軍旅中人,卻也知曉演武院於軍隊之重大功用,軍帥此舉,有鬼斧神工之意。老師,學生著實覺得奇怪,以軍帥及冠之齡,他是如何有這些奇思異想的?”

  “有奇思異想不難,難得是所想皆實用,這才是最為難得的。”費高章歎道,“軍帥未至幽州時,大帥曾言,軍帥之才絕不僅限於征戰,理政更有大能,之前不信,現在卻是不得不信了。”

  耶律敏跟在李從璟身側,她回頭望了一眼正交談的費高章和張一樓一眼,對李從璟道:“為建演武院,且不說你花費多少錢財建造房子,購置器具,僅挑選先生,編纂書冊,就耗費精力甚巨,演武院有多大的用處,值得你花這麼大心思?”

  因要參加“開學典禮”,李從璟今日披掛整齊,一身甲胄在陽光下明光閃閃,襯托著他愈發英武不凡,聞言,他也不怕洩露什麼機密,直言道:“演武院之事,非為一時之利,而在長久之計。今日有草原騎兵,他日有西蜀藤甲兵,南國樓船士,要與之戰,就不得不熟知其戰法,演武院深研其事,絕非白費力氣。況且,當世軍隊,戰場勝敗,多在將領素質,因是對各級將領的深造,就顯得很有必要。這不是小利,而是大局,怎能不盡心盡力?”

  耶律敏似懂非懂。

  演武院第一期學生三百人,作為實驗對象,分為十個班組,這些學生,都是軍中的中級將領,年齡不大,但又是飽戰之士,日後若是學成,當能成為軍中中堅力量。

  作為演武院院長,李從璟在演武院停留半日,在諸位學生心目中確立了形象、影響力後,又為他們教授了第一課,這才離開。

  歸途中,耶律敏忽然神情決然的告知李從璟,她決定不離開幽州去中原了,她要留在幽州,不僅如此,她還請求離從今給她安排差事,她要參與到李從璟“變幽雲之天”的大業中來。

  李從璟頗為意外,笑著打趣道:“難不成你想在演武院做一個先生?”

  耶律敏搖頭道:“我有此念,非是一日了。之前本欲去中原,之所以逗留至今,固然是想看看你能將幽州變成何種模樣,也是想借機思慮清楚,我自己的前方、出路在何處。人總要有歸處,你這是說的。”

  李從璟不再調笑,問道:“如此,你的歸處在何處?”

  “我的歸處,自然是為生民謀福啦!”耶律敏笑嘻嘻地說道,“而現在,本宮要為幽州的百姓謀福,讓他們吃得飽、穿得暖,能過上安穩日子!”

  李從璟本來嚴肅起來的心態,因耶律敏這句話而瞬間崩塌,失笑道:“你一個契丹公主,反而來幫我大唐子民,倒是一樁奇事。”

  他這話本是玩笑話,然而耶律敏聽了,神色頓時肅然起來,認真的看著李從璟,很莊重地說道:“天下的百姓不都是百姓嗎?他們都是父母、妻子、丈夫、兄弟、姐妹,都在用自己的雙手過自己的日子,都在苛求幸福安穩,為什麼要有國別、種族之分呢?幫助一方的百姓,不就是在幫助天下的百姓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上天姑且不分生靈的差別,人為何要將人與人分出不同來呢?”

  “我是公主,雖然是契丹的公主,但既然是公主,就得為天下間的子民,做我應該做的事啊!萬民以血汗養我,我必以心血報之,使其能得幸福安穩!今日助幽州百姓,明日就能助契丹子民,兩者非但沒有衝突,本身就是同一件事!”

  李從璟不知是該稱讚耶律敏的想法很偉大,還是該嘲笑她的心智太單純,然而此時此刻,面對眼眸裡仿佛有神聖光芒的這位公主,李從璟不覺得自己有傷害她美夢的權力。沒有多想,李從璟問她:“既如此,你預備向我討要一個什麼樣的官職?”

  “不求高位厚爵,一鬥食小吏足矣,只要能行事便可。”

  “好,那我便讓你先為司戶參軍佐史,你且先隨衛行明屯田吧。”

  “好!本宮……卑職領命,謝軍帥!”

  “嗯。”

  李從璟回到府中後,直接進了書房,埋首在案牘中,或批閱整理好的文書,或從各種情報中發現資訊,間或有事情需要謀劃、佈置時,就停下來靜靜思考一陣,隨後在文書上寫下指令。

  不知不覺間,日落西山,李從璟偶然抬頭望向窗外,但見明月高懸,竟是入夜了。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任婉如帶著侍女端著雞湯進屋,款款走到李從璟身側,奉上湯碗,在李從璟接過去之後,又繞到他身後,溫柔的為他揉肩捏背。她也不說什麼,因為說什麼都是多餘,奉勸李從璟不要如此勞累的話註定是徒勞,與其如此不如不說,只是安靜的為李從璟解去一些疲勞。

  李從璟喝完湯,將肩上的手牽過來,放在手心,朝任婉如柔和的笑了笑,“時辰不早了,你先去歇息,我稍後便來。”

  任婉如低頭嗯了一聲,戀戀不捨的走出書房,親手為李從璟關好門。

  李從璟複又埋伏書冊中,直至子時。在最後還剩下十來冊文書的時候,李從璟感到有些疲乏,若是常人此時有可能將剩餘書冊留待明日再看,但李從璟卻沒有拖延的習慣。

  當他的目光落在最後一冊文書中的內容上時,他臉色驟然一變。隨即,他站起身,走到書架前,從中抽取數本書冊,一一翻開來看,又詳細做了對比、分析,最終閉上眼冷靜下來,思索良久。做完這些,重新放下所有文書時,李從璟的臉色已經完全沉下來,雙眸銳利如刀。

  他打開房門,叫過來守衛在門外的近衛,以一種只需馬上執行命令的口吻吩咐道:“傳令第五、丁黑,集結軍情處、近衛都,兩刻後隨本帥前往檀州!”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5

第272章 一片肝膽誰人知,既入檀州勢如何?

  檀、幽邊界某地。

  炎夏將至未至,北地氣候還很涼爽,不比南方當下的細雨綿綿,幽雲之地雨水尚少。今日是難得的雨天,不過也是小雨罷了,細如魚線的雨絲從蒼穹飄落,編織出這一代的江山如畫。

  雨水灑在趙武臉上,打落些許血跡。他從一條山間小道中沖出來,沖上官道,面色嚴峻,尚不及擦一把臉上的汗水,就因長久奔走和傷口崩裂流血過多導致的乏力,讓他腳下一軟,身子不由自主栽倒。

  在他身子栽倒之際,一支不知來自何方的利箭,幾乎是貼著他的頭皮飛過。

  趙武就地打滾,再站起身時,發現自己已是陷入重圍。他喘著粗氣,提刀站立,冷眼面對擋住他去路的十數人。因為脫力,他胸膛劇烈起伏,胸前殷紅的血跡,讓他看起來很是狼狽。

  “真沒想到,在鎮軍之外,將軍竟然私下裡養了這麼多私軍,我隨將軍左右多年,竟然從未發現半分蛛絲馬跡!”趙武沉著臉,對眼前的人道。

  “我父親的智慧,豈是你這種莽夫能夠理解的!”一位眼神中透露著陰狠、不屑之色的年輕人,收起手中的強弓,換了橫刀在手,看向全神戒備的趙武,眼中滿是嘲諷。“宋立放了你,你就當真以為你能走得掉?我父親要你的命,誰也救不了你,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何況還有耶律殿下相助!你拼命逃出來,又奔逃了這麼遠,除卻害死宋立之外,並不能改變什麼。宋立本是我父親看重的人,如今卻也因你而死,你說,你不死,是不是天理難容?”

  “你們殺了宋隊正?!”趙武咬牙切齒,以刀指向年輕人,眼中的憤怒仿佛能燃燒山林,一字字的問。

  趙三輕蔑一笑,道:“他不遵父親軍令,就該死!父親軍法,你難道不知?”

  趙武緩緩搖頭,身軀不禁顫抖起來,他拼命控制住,抬頭望天,嘶吼一聲,“為何,為何?!”

  趙三眼中的嘲諷之意更濃,他看趙武的神態就如同在戲弄一隻螞蟻,“你知道了我們要投契丹,知道了耶律殿下已入檀州,更知道了他們要如何對付李從璟,此三者,你知任何一項,都得死!”

  趙武仍舊是搖頭,蒼涼悲戚,“某非是問此,而是問你,趙三,身為大唐軍人,身為幽雲子民,你何以能不顧國家大義,不顧邊民與契丹深仇,不做漢人,甘願賣國求榮,去做契丹人的狗?!你們如此作為,就不怕軍帥一旦知曉,將你們全部繩之以法?”

  此言讓趙三大怒,他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目光中的陰狠之色更甚,“軍帥?李從璟算什麼,他現在在幽州享受權力尚且來不及,哪裡有暇來顧及我們這個小地方?”又冷笑道:“趙武,本公子本欲多留你活兩刻,好讓知道自己有多麼愚蠢,但既然你如此執意求死,我便成全你!”說完,就想親自動手,但見趙武腰杆挺直,手中的橫刀握得穩如泰山,尚有一戰之力,又想起對方的悍勇,不由得有些忌憚,遂伸出手指指向趙武,招呼左右,“上,給我亂刀剁成碎肉!”

  他身周的隨從一擁而上,向趙武撲過去。

  “某一介匹夫,死不足惜,但軍帥英武,如爾等這般賣國賊,來日必死于軍帥之手!”

  “今日好叫你知曉,何為識時務者為俊傑,在力量面前,國家大義、血海深仇都不值一提,因為你根本沒那個命,去將這些東西握在手裡!”趙三冷笑不迭,“趙武你也是性賤,李從璟有什麼好,他曾今那般羞辱你,您竟還對他抱有如此厚望?他若真能,你讓他現在就來,本公子願意奉上肩膀上這顆腦袋!”

  趙武卻是無暇回答他了,他忙於應對身前的敵人。

  沖上去圍殺趙武的人還只邁出幾步,忽然有人從後方急速奔跑過來,慌忙在趙三面前停下,指著身後,神色驚恐道:“公……公子,有、有人!”

  趙三十分不快,“有人又如何?本公子不是吩咐過你們,但凡有人敢打擾我等辦事,殺之便是!”

  “不、不是……”或是因為情緒激動,來人口齒不清。

  “不是什麼?”趙三皺眉,不耐煩道。

  “他們,他們在殺我們的人,我們擋、擋不住了!”來人終於將要說的話說出了口。

  “你說什麼?”趙三一把揪起那人衣領,將他提了起來,怒駡道:“你他娘的瘋了吧?我……”

  話未說完,已聞身後異動。轉身去看,立即呆在那裡。手中一鬆,來彙報的人掉落在地上,他也不曾察覺。

  數不清的騎士,如同狼群一般,蜂擁而至。

  凡是擋在他們前面的人,那些趙天河花費無數心思培養出來的私軍,猶如稻草人一般,被係數順手斬殺,一個接一個倒下。

  其人也眾,其行也利,勢如天神,不可阻擋。

  趙三傻了半晌,不等他反應過來,他手下的私軍就被屠殺殆盡。那些圍殺趙武的人,也都停下腳步,回頭看過來。瞬息之間,那些青衣騎士就以猛虎搏兔之勢,卷了過來,將趙三等人悉數圍在中間。

  趙武也愣在那裡,完全不明所以。

  趙三又怒又驚,強自鎮定,忍不住喝問:“爾等何人,膽敢擅殺邊軍?”

  這時候,他倒是知道他是大唐邊軍了。

  為首的青衣騎士,身如青山挺拔,手握馬韁繩,端坐馬背,居高臨下望了趙三一眼,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的問:“你是趙三?”

  趙三詫異不已,面對眼前這個身披六把刀的怪異騎士,他發現自己脊背盡是寒意,觸碰到對方的眼神,他心頭沒來由一陣發顫。饒是如此,仍舊強提一口氣,“是又如何?你是何人,既知我身份,為何殺我的人?”

  “奉軍帥之命,特來取你性命!”有六把刀的騎士眼神驟然一冷,身子忽的從馬背上躍起,人在半空,長刀已然在手,順勢一刀,當頭朝趙三斬下!

  “李從璟?!”趙三大駭,心神劇震,慌亂之下,連忙舉刀上揚,想要去擋來人的長刀。

  “嗤”的一聲,趙三的橫刀還未舉起,他的腦袋、身軀已被長刀從中線斬出一刀血線。諸人只覺眼前一道虛影閃過,再定睛看時,那青衣刀客的動作已經停止,長刀也已離開趙三的身體。在眾人震驚、駭然的眼神中,丁黑起身、收刀,而瞬息之後,趙三的身體才噴出血泉,無力倒下。

  站起身的丁黑,未拿正眼去看趙三的隨從,淡淡道:“全部就地處死!”

  他話音剛落,騎士們從他身旁掠過,不消片刻,那些妄圖反抗、逃跑,或者還在呆愣中的趙家私軍,就此全部被斬殺。

  丁黑邁步穿過人群,來到尚在震驚中的趙武面前,打量了他一眼,溫和道:“你是趙武?軍帥要見你。”

  眼前的巨變,發生只在片刻之間,甚至沒有過多的對話,尋常人可能都還沒弄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趙武從驚訝中回過神來,聽了丁黑的話,又陷入更深的驚訝中,“軍、軍帥要見我?軍帥來了?”

  “嗯!”丁黑點頭,“跟我走吧!”說完轉身,率先邁步。

  趙武激動難耐,竟然有些手足無措,直到丁黑轉身走開,他才反應過來,連忙行禮唱諾,“卑職遵命!”

  片刻之後,趙武登上一處山坡,見到了正立在坡上遠眺的李從璟。近年後再次相見,李從璟仍舊未著甲胄,趙武未敢靠近,五步之外就行大禮跪拜,“卑職順天鎮隊正趙武,見過軍帥!”

  李從璟轉過身,示意趙武起來,微笑道:“傷勢如何?”

  第一句話便被李從璟關心傷勢,趙武大受感動,忙抬起胸膛道:“軍帥放心,區區小傷,仍可上陣殺敵!”他因激動、局促、緊張,竟是將臨陣那套脫口而出。

  李從璟也不計較他言語不當,笑意愈發溫和,“去歲相見,你強娶民女,讓本帥氣憤,奪你軍籍之令,乃本帥親下。不曾想大半年過去,你仍有軍籍在身。邊軍難治,兵驕將悍,之前多是聽聞而已,如今卻是眼見為實了。”

  聞言,趙武以為李從璟有怪罪之意,心中頓時不安,連忙下拜,“軍帥,此乃卑職之罪,卑職固該受罰,然其責皆在卑職一人,還望軍帥不要遷怒……將軍。”

  李從璟擺擺手,走到趙武面前,拍著他的肩膀,感歎道:“本帥並無怪罪之意,你毋庸緊張。非但如此,本帥還慶倖。若是當日你被逐出了軍營,此時本帥便不能知曉你之忠勇了,大唐邊軍也會失一驍將,那將會是莫大損失!你之罪責,本帥今日便下令,悉數赦免。”

  李從璟此舉讓趙武感動不已,他道:“謝軍帥,卑職感激不盡!”

  “聽你方才之言,仍是不願本帥責怪趙天河。趙天河令人殺你,你卻仍願為他求情,可見你倆交情深厚。既是如此,趙天河通賊叛國,你又如何拼死也要離他而去?”李從璟接著問。

  趙武聽了這話,震撼不已。李從璟的話表明,趙天河投靠契丹的事,他已經知曉了。李從璟是如何知曉的,趙武不知,但這並不妨礙他回答李從璟的問題,他語調鏗鏘道:“身為大唐軍人,守土禦敵乃固有之責。多年來,我等護邊擊賊未有成就也就罷了,焉能以身事賊,背宗忘祖?卑職與趙將軍固然交情深厚,但一己私情,卻不能與家國大義相提並論!國仇面前,沒有妥協,亦無私利!”

  李從璟看見趙武眼眸中閃動的堅毅光芒,心知他此言非虛,不由得更是感慨。這個曾自恃功高,理直氣壯強娶民女的粗莽漢子,卻有這樣一番赤子之心。

  然而,邊軍中的普通軍漢,不多是如此麼。他們或許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但國家大義,視外寇為仇敵的堅守,卻是如此震撼人心。

  李從璟在讓趙武下去治傷之前,對他道:“趙武,本帥欲選你入百戰軍,你可願意?”

  趙武先是一呆,隨即狂喜。

  李從璟如何?乃幽雲之福,邊地軍民護邊擊賊之所望。

  百戰軍如何?乃李從璟手中最威猛之利器。

  入百戰軍,是眼下無數推崇李從璟的邊軍將士的夢想。于這些邊軍而言,進入百戰軍,便是無上殊榮。

  “卑職願隨軍帥護邊擊賊,征戰四方!”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6

第273章 既入檀州作虎行,山雨欲來風滿樓

  李從璟之所以進入檀州,是因其發現檀州刺史有異。離開幽州這幾日,隨著軍情處這架龐大精密機器的高速運轉,此消息進一步被證實。初步結論是,檀州刺史王厚德並順天鎮將趙天河,與契丹有往來,圖謀賣國。

  之前未發現此間蹤跡尚好,在李從璟于文書中整理、看出痕跡後,再令軍情處徹查,旬日之間便有了進展。幽州是李從璟在北地立足點,其下轄九州自然要嚴密監控,軍情處的眼線遍佈各處,尤其是州城重地。不僅如此,對各地刺史、鎮將,軍情處本就有所監視,所以李從璟能很快發現王厚德、趙天河與契丹往來。

  如此,王厚德、趙天河的詳細資料盡入李從璟之手。

  進入檀、幽邊境後,軍情處的線報更加詳實,李從璟由此知曉趙三、趙武。至於路途相遇,卻是有意無意參半了。

  丁黑帶趙武下去治傷之後,第五姑娘蹙著精緻的嬌弱眉頭道:“早先知曉王厚德與契丹眉眼眼去時,尚覺王厚德此舉不可理喻,未曾想契丹竟是以耶律德光親至,難怪王厚德那老賊願意賣國,也不知耶律德光這小狐狸給了王厚德那老賊何等價碼,竟讓他甘願棄國從賊,實在是可恨至極!”

  “王厚德固然可恨,然則多年來,幽雲之地的大唐官吏,尤其是領兵將軍,投靠契丹的委實不止盧文進一人。亂世當道,禮崩樂壞,道德淪喪,人心沒了敬畏,行事也就沒了顧忌,投敵與否,只在一念之間,利益糾纏,並無太多不可理喻之處。我能將木哥華請到幽州,欲借用他內亂草原,耶律德光自然也能將手伸到幽州,借他人之手給我添麻煩。”李從璟對此看得透徹,所以並無太多驚奇。

  “依趙武所言,耶律德光極有可能尚在檀州,軍帥,我等該當如何,要不要立即擒殺這廝?”第五姑娘眨眼問道。

  細雨初停,霽光未現,大地一片蒼茫,李從璟緩緩道:“檀州邊境近來屢有契丹遊騎襲擾,古北口外更有大量契丹精騎隱蔽集結,在契丹大舉入境,挑起大戰不太可能的前提下,耶律德光此舉,意欲如何?”

  第五姑娘歪著腦袋凝神細想。

  李從璟亦在深思。

  此情此景,李從璟不由得想起莫離、杜千書來。若是他二人在此,或許不用李從璟如此苦思冥想,他倆便能給出見解,或是幫助李從璟分析出答案,但是眼下莫離遠在渤海,杜千書在幽州主持學事,卻是都不在李從璟身邊,這讓他一時無人可用。人力有窮時,再精明、智慧的人,也不可能憑一己之力解決所有問題,還需得有人幫襯。

  看了一眼撇足了勁兒欲要想出個所以然來的第五姑娘,李從璟不禁失笑。此番軍情處各項情報實際早已上報到總衙,然則第五姑娘並沒能早一步從中歸納、總結出後來被李從璟發現的問題,她雖然機靈非常,有妖才,但畢竟年少,見識、心性都有不足處,若是現下是桃夭夭坐鎮軍情處總衙,或許此事就能提早被發現,而李從璟便可早作謀劃,犯不著如今匆忙趕來檀州。

  莫離、桃夭夭都是李從璟左膀右臂,這種人才非是尋常能夠得到,一般的招賢令根本無用,現如今李從璟也只能希望二人早日結束渤海任務,返回幽州來幫助他了。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李從璟收拾心思,決心跟耶律德光單獨較量一回智謀。

  “目下幽州諸事中,最重有兩者,一為精兵強軍,一為農耕。耶律德光要來對付我,在不能領大軍長驅直入,與我正面交鋒的前提下,便只能從這兩者上入手。檀州為幽雲最北之邊境,更有要塞古北口,若是耶律德光和王厚德借我裁兵之事,鼓動軍中負面情緒,甚至謀劃變亂,則其對我幽州有大害,甚至可能使我頓失北面門戶。”李從璟步步分析道,“檀州雖非四大屯田重地,然此次屯田,其轄境卻也頗具規模,無論是開墾的荒地,還是重整的良田,都不少,其田若壞,不僅檀州秋日無收,更會連累他州補糧。更有甚者,若是王厚德放契丹遊騎入境,以耶律德光領兵之能,他要壞附近幾州耕田,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如此,我等現在就該拿下王厚德,再找出耶律德光,將其一刀砍了!”第五姑娘握起小拳頭,惡狠狠道。

  “最不濟,也該調集大軍,嚴密部守檀州邊境,以防契丹精騎寇邊入境!”李從璟道,說完,腦中靈光一閃,“然則,耶律德光與王厚德所謀之事如此重大,其必雷厲風行,未眠夜長夢多,他們極可能已在著手行動,若等我調集大軍,恐怕來不及也!如此,只能以雷霆之勢,先去首害,再謀穩定大局了!”

  第五姑娘大點其頭,很是認可。

  “斬首行動,正適合軍情處。走,去檀州城!”

  這已不是耶律德光和王厚德初次會面了,在趙天河將耶律德光引見給王厚德後,因為雙方達成協議很快,是以這些時日兩人一直碰面頻繁。

  而至今日,兩人所謀劃的事情已然確定下來,只待立即著手施行。

  除卻初次會面是耶律德光進檀州城拜訪王厚德,往後耶律德光都是在自己的營帳中接見王厚德,此番也如是。尚顯寬闊的大帳中,耶律德光和王厚德分主賓而坐,此時正在宴飲。

  “漢人衣食精緻,本王早已體會過,然卻都不及此番王大人的招待,享受過王大人進獻的美食,方知世間絕味為何物。中原自古繁華,時人誠不欺我,本王早就亟待往中原一觀,只是一直苦無機會,卻是一件憾事。”耶律德光搖晃著手中的酒杯,對著滿桌酒食說道。

  王厚德坐在下首,他笑著道:“殿下若是願往中原,又有誰能阻擋得了呢?”

  明知這是王厚德的奉承話,耶律德光還是有些“煞風景”地歎道:“當下便有一人。此人不除,莫說去往中原,便是這幽雲之地,本王都來的不安生。”

  王厚德自然知曉耶律德光所指何人,此情此景,他卻不好接話了。

  耶律德光放下盛滿美酒的酒杯,看著王厚德道:“王大人,諸事都安排妥當了?”

  王厚德鄭重其事道:“殿下放心,諸事都已妥當。不日之後,在下安插在軍中的人手,就會借李從璟都試裁汰大量兵員、奪人生路、不恤士卒為由,在各地鬧事,而在古北口附近的軍鎮則會衝擊古北口,並與守軍中的棋子內裡外合,擾亂關隘。屆時,殿下的兵馬就可趁機通過古北口,直入檀州腹地。而在下也會安排嚮導為殿下大軍引路,去往耕田密集之處,焚毀莊稼,盡奪糧食儲備與財物。只要殿下的兵馬行動迅捷,速去速回,要趕在李從璟大軍前來之前撤離,並不難。”

  耶律德光點點頭,目中露出讚賞之意,“此役之後,不說其他,檀、薊二州必定良田盡毀,元氣大傷,今秋此兩地不僅會糧食絕收,更要他州運糧作為口糧,李從璟辛辛苦苦在幽州屯田得來的糧食,能堵住這個缺口就算不錯,想要充入軍營,作為大軍備糧,那是斷無可能了!如此一來,別說李從璟無力興兵北犯,若是我契丹大軍來攻,他能守住幽州就是大幸!”

  王厚德奉承道:“檀、薊兩州一旦無糧,且不說此兩地自會生亂,便是不亂,李從璟因無力北犯,貴國大可安心於他處用兵,李從璟便是想有所舉動,也是無力回天。想那李從璟,辛苦多日,半載心血,在殿下面前,卻是朝夕化為烏有。殿下為契丹立此大功,必受皇上褒獎,在下先行賀過!”

  耶律德光哈哈一笑,親切道:“王大人放心,事若能成,你為首功,對忠心契丹,為契丹盡心盡力的人,且不說本王不會昧你功勞,父皇必定也不會吝嗇高官厚爵!日後榮華富貴,王大人唾手可得,可比窩在檀州這四戰邊地不得安生強了千百倍,本王亦該恭賀王大人才是!”

  狼狽為奸,兩人舉杯暢飲,彈冠相慶。

  入夜,耶律德光來到臨時駐紮的營地後方。

  多倫遠遠看見耶律德光,立即過來聽命,耶律德光問他:“那件事準備得如何了?”

  多倫喜氣洋洋道:“殿下放心,已經準備妥當。”他話音方落,營外樹林中忽的傳來一陣異響。

  耶律德光舉目望去,頓時驚愕不已。

  林子裡大樹密集,此時有一個人影從茂密枝葉中躍出,矯健、婀娜的身影如離弦之箭,飛向半空。此時,月如銀盤,恍若飄在樹梢,而從樹梢飛出的人影,正好背靠圓月。那人影長髮飛揚,手握一柄長劍,只見輪廓,不辨面貌,在皎月清輝面前,婉若仙人。

  悠忽間,人影一劍向樹林斬下。

  因為離得較遠,耶律德光只能看到仿佛有白光一閃。

  也不知那人用了什麼手段,還是有其他什麼人在配合,一劍之下,一聲巨響傳來,猶如晴天霹靂,而那緊密的林木,竟然就此出現一段缺口,被從中間一分為二。此一舉下,不知多少參天大樹轟然倒下。

  耶律德光愣然不已,尊貴、見多識廣如他,也是一陣失神。好半晌,他才問多倫,“此人當真來自那個地方?”

  便是多倫先前已知對方實力,面對眼前景象仍舊震撼不已,“若非出自那個地方,又怎能有如此神乎其神之力?”

  耶律德光沉默半晌,忽然問道:“那人,是男是女?”

  耶律德光問出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後,得到的回答竟是一陣沉默。

  “怎麼?”耶律德光眉頭微皺,“難道?”

  多倫歎道:“殿下,小奴雖與那人相見日久,卻依舊不知其是男是女。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其容貌傾國傾城,人見必為之傾倒!”

  至此,耶律德光眼中盡是精光,他擊節道:“甚好,甚好!如此,李從璟必死無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6

第274章 彈冠相慶何其急,悲劇未盡馬小刀

  外人看上去像是一劍將茂密樹林斬開一道口子的婀娜身影,在銀盤前躍過一道完美的弧線後,穩穩落地,飄飛的長髮和紛飛的落葉一道垂落在肩頭。先前狂野的畫面轉為平靜,如同山澗清泉從瀑布滑落深潭。

  側臉輪廓柔和而又不失英氣的人影長袍寬袖,愈發存托得他如從畫卷中走出來一般,沒有人間煙火氣。站起身,他將長劍歸入刀鞘,在月色下孑然而立。

  在他身後,枝飛葉舞的樹林中,無數道鬼魅般的身影一閃而過,正如他們不知從何地出現一般,亦不知消失在何處。

  唯有一人走到他近旁,卻好似畏懼他的鋒芒,在五步開外就站住身,束手恭敬道:“劍子,契丹王子耶律德光殿下來了。”

  被稱為“劍子”的曼妙身影並未有半分異動,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仿佛沒有聽見身後背劍劍客的話。然而背劍劍客話說完,就退後了兩步,不復再打擾他。

  耶律德光並未到劍子跟前來,只是在遠處停留一陣,就離開了此處。不同於劍子的目不斜視,雖然隔著老遠,耶律德光仍舊細細打量了他一番。多倫來到劍子身側,代替耶律德光對背劍劍客下達了指令。

  兩人細語一陣,言罷,多倫向劍子一禮,“接下來的事,就麻煩劍子了。殿下對此寄予厚望,還望劍子不要讓殿下失望,免得壞了殿下大事。”

  多倫話說完,劍子仍舊沒有搭話。這回,他乾脆俐落轉身走開。

  對方的冷傲讓多倫心頭一陣不快,未等他開口,背劍劍客已對他道:“劍子承諾的事,將軍只管放心便是。”說完施了個禮,就跟著劍子消失在黑夜中,整個舉止過程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對多倫也無半分恭敬之意。

  多倫嘴角抽了抽,憤憤冷哼一聲,回去向耶律德光覆命。

  “殿下,這群人如此拿大,目無尊卑禮節,讓人氣憤!”複完命後,多倫向耶律德光抱怨道。

  耶律德光只是報以淡然一笑,道:“既然他們如此有本事,舉止孟浪一些又何妨,本王要的是他們做成事,而不是在本王面前禮儀周到。前者才是本王所需,後者有與沒有,並不影響什麼。”

  多倫免不了對耶律德光此話欽佩萬分,轉念一想,卻還是不免納罕,“話說回來,這位劍子風華絕代,殿下為何不近前一觀?”

  耶律德光擺擺手,走向他的大帳,“此人是雌是雄,是風華絕代,亦或是不堪入目,都不是本王現在所關心的。此番要他做的事,是賣命的事,他若有命回來,本王自然有的是時候觀瞻其風采,若是他沒命回來……一個將死之人,見與不見,有何區別?”

  王厚德從耶律德光處離開之後,並未歸去檀州城,而是匯合了趙天河,帶著百餘騎的隊伍,前往芙蓉鎮。

  在前往芙蓉鎮的途中,王厚德碰到了一支等在官道上的人馬。

  這支人馬規模不小,僅是馬車就有超過二十輛,其中有三輛裡面坐著人,其餘皆裝載滿車貨物。馬車外的護衛隨從更是多達三百人之眾,且這些隨從個個都是精壯兒郎,一看就非是尋常人,而是出自軍中。

  見著這支突兀出現在這裡的馬隊,趙天河並無異色,笑著對王厚德道:“刺史大人這是不打算再回檀州了?”

  王厚德撫須反問,“何以見得?”

  趙天河指著眼前的人馬,“大人家眷、財物已盡數在此,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

  王厚德暢懷大笑,“趙將軍果然慧眼如炬,隔著老遠就能看見那是本官家眷,到底是軍旅中人,目光敏銳,本官佩服。”

  “讓大人見笑了。”

  兩人笑談一陣,王厚德忽然歎息道:“此番被李從璟相逼,又因耶律德光相迫,我等無奈棄國,背井離鄉另謀生路,實在是讓人悲痛。本官素聞李從璟狡詐異常,未免夜長夢多,這趟在芙蓉鎮舉事之後,本官便直接出關了。”向檀州城的方向看了一眼,“至於那檀州,不日之後將不再屬於本官,去之何益?李從璟想要,給他便是。不過,他能奪我的夫子祠,本官卻自有佛陀廟。待來日入了草原,他又能奈我何?”

  “大人英明。”趙天河道,“世間英雄,莫不志在四方,他鄉之城,未必不是故鄉之地,大人不必掛懷。”

  王厚德點頭嗯了一聲,說起正事:“趙將軍,此番聚民生亂,使軍營嘯之事,大體本官都已安排妥當,只待時日一到,自可多地齊發,屆時大勢一成,李從璟縱然三頭六臂,也無力回天。然則要助耶律殿下衝擊古北口雄關,非是易事,芙蓉鎮地處中樞,位扼南北,是北上古北口天險的必經之地,要調集人手趕赴古北口,就非得先疏通芙蓉鎮的通道不可,否則,一旦芙蓉鎮的鎮將卡住道路,則萬事休矣。去年李從璟令皇甫麟自古北口出擊契丹後,對此地愈發重視,芙蓉鎮鎮軍一增再增,已是接近千人,儼然古北口後援之地。趙將軍,咱們這一趟來芙蓉鎮,你說有把握說通芙蓉鎮鎮將,讓其和我等一起舉事麼?”

  趙天河知曉王厚德的顧慮,然而如此大事,他事先不可能沒有謀劃,實際上王厚德也早就就此事與他詳討過多時,若無把握,此時他們又焉會直赴芙蓉鎮?此時王厚德問起,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趙天河道:“刺史大人放心,芙蓉鎮鎮將馬懷遠與末將有過命交情,在此之前末將已就此事與他多次聯絡,並且面見過數次,自是可保無虞的。這回大人親至,只需坐鎮指揮,余事交由末將和馬懷遠便可,保證事到功成!”

  “如此甚好,甚好!”王厚德連連點頭,瞧了趙天河幾眼,換上一種更為親近的語氣道:“趙將軍,你我本同朝為臣,同僚數年,固有情分,雖然本官未能給你升官,但那也不是本官本心,而是李大帥之意。平心而論,對你順天鎮軍事,本官從未有過非議,你所求之軍費,本官向來不曾克扣半分,可是如此?”

  “大人待末將甚厚,末將豈能不知?”便是事實並非如此,趙天河也不能說不是,此時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樣說道。

  王厚德滿意的點點頭,繼續親切道:“此番事成,來日共入草原,你我這兩個背井離鄉之人,舉目無親,要在契丹站穩腳跟,可不容易,當要多多親近,互相幫襯著才是啊!”

  這話才是重點,遑論之前兩者關係如何,日後要在異國他鄉生存,不能沒有盟友,且不論是否有前嫌,都要“攜手同進”,趙天河自然知曉這個道理,此時真心實意道:“依耶律殿下之諾,此番事成,刺史大人封侯拜將不在話下,到時還得大人多多提攜才是。末將向為大人之吏,大人但有所命,末將敢不赴湯蹈火?”

  王厚德哈哈一笑,“趙將軍,言重了,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哈哈!”

  趙天河陪著大笑。

  事還未成,兩人已露彈冠相慶之態。

  芙蓉鎮十來裡之外有一條小溪,溪水清澈,偶有草葉飄落其中,順流而下,別有一番趣味。馬小刀枕著手臂躺在小溪邊,瞧著二郎腿,嘴裡叼一根草莖,望著藍天白雲愣愣出神。

  良久,他長長歎了口氣,顧影自憐,“馬小刀啊馬小刀,想你當年也是縱橫大馬山三百里之地的馬幫瓢把子,憑藉一匹馬、一把刀,殺人紅塵中,脫身白刃裡,闖下方圓數百里之地無人不服的名頭,誰見了你不客氣三分,叫一聲馬爺?而現在呢,現在你如何便如同一個小娘們兒一般,整天魂不守舍,唉聲歎息,你讓那些曾今被你開過苞的清倌兒們情何以堪呐?”

  他的坐騎在不遠處悠然啃草,這時於草叢中抬起頭來,仰起脖子咧嘴發出一陣笑聲。

  馬小刀的苦惱並非沒有由頭,正如他改邪歸正,從一個馬幫瓢把子改行做一個邊軍小卒一樣,也是有極深刻的理由。巧合的是,這兩件事的理由其實是一樣的。

  他方才念叨起清倌兒,腦海中便不由得想起芙蓉鎮中那座久負盛名,名為青樓的青樓,由此,他回憶起那個給了他一生噩夢的存在。

  那一襲翩翩紅裳。

  她有著最嬌美如同花顏一般的容貌,卻有著修羅無常一般的身手,最重要的,是她那無常而又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性子。

  同光元年,也就是去年,馬小刀在青樓強行給一個清倌兒開苞之後,不顧老鴇警告,趁著酒興,入了青樓後院,在一座小院門前看了一眼那位紅裳小娘。當時馬小刀說了什麼,他已經回想不起來,讓他記憶深刻的,是他為看對方那一眼付出的代價。每回半夜被噩夢驚醒,馬小刀猶能清晰感知到,當他的腦袋不由自主撞上門框時,是怎樣一種感受。

  一個字,太他娘的疼了!

  但噩夢並未就此停止。當馬小刀迫於冷水澆面而醒來,非常不識時務的怒而指責那位紅裳小娘,為何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時,他的腦袋再次傳來劇痛。這一次,他撞壞了地板。而馬小刀終於也知道,當你打不過人家時,人家要揍你,其實跟有沒有理由無關,只跟對方的心情有關。

  縱橫大馬山多年,馬小刀也是有脾氣的,當時他就想回去招呼兄弟們,來將青樓給平了,然而對方的一句話讓馬小刀認清了現實。那位看似人畜無害,眼神極為清澈的紅裳小娘說出的話,讓人從頭到腳都是冰涼的,“馬小刀,你可以回去叫人來找回場子,甚至去叫你表兄、芙蓉鎮將馬懷遠來,畢竟這座青樓搬不走。但本姑娘告訴你,我有閒心跟你玩一次,可不一定有心情跟你玩兩次,下回你來的時候,你的腦袋碰的可不就是門框、地板了。本姑娘能在這站得穩,靠得不僅是心狠。你自個兒掂量吧!”

  馬小刀掂量了,並且酒醒過後的他思維很清晰,所以他掂量出了重量,識趣的放棄了報復的想法。

  但即便如此,悲劇仍未停止。

  馬小刀還未告辭離去,就被那位紅裳小娘拖著丟進了水缸裡,整整泡了三天。用對方的話說,那是對他思考太久的懲罰。

  馬小刀很憤怒,他下定決心,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不是因為被泡了三天,雖然同時他也餓了三天,但最重要的是,那水缸原來是泡酸菜的!當他被拖出來時,已渾身都是酸菜味,整整一個月沒洗乾淨!

  他打不過人家,本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心態,他入了邊軍,他決定先掌握強過對方的力量,再去復仇。

  悲劇就是,當你一次次絕望之後,拼命說服自己充滿希望時,卻發現接憧而來的是更大的絕望。

  馬小刀進入邊軍,瞭解到有關那位紅裳小娘身份更多的蛛絲馬跡之後,無奈發現,他好似永遠都沒了復仇的機會。不是他不夠強,而是對方實在是太強了。

  因是,這些日子以來,馬小刀一直是抑鬱的。

  但這不是他今日出來散心的原因,真正讓他無法控制情緒,只得通過暫時逃離來平復心境的,是他得知他表兄、芙蓉鎮將馬懷遠,竟然與趙天河勾結,圖謀叛國、投降契丹!

  對此,馬小刀是拒絕的。

  他雖然縱橫大馬山多年,殺人放火的事沒少幹,但他是個有底線的馬賊,叛國、投敵、背宗忘祖這種事,他不曾想過。他甚至無法理解,為何在他看來忠肝義膽、曾今戰功不俗、對契丹恨之入骨的表兄,在面對趙天河的說項時,竟然沒有拒絕!

  馬小刀想起去年,那位創造了幽雲邊軍征戰奇跡和歷史的人,進入他們軍營時的場景。他想起對方那句話,“不日你等當如此”——對飽受契丹侵擾、打壓的邊軍而言,這句話時何等讓人熱血沸騰!

  夕陽落山,暮色將至。

  馬小刀從地上一躍而起,走向他的坐騎。他已經下定決心,決不能讓馬懷遠走到那條不歸路上。

  一騎從遠方急速馳來,馬上騎士是馬小刀從馬幫中帶出來的生死兄弟,他人未下馬,已是急切對馬小刀道:“瓢把子,趙天河到芙蓉鎮了,刺史大人也一道前來!”

  馬小刀心頭一跳,他敏銳的感知到,事情恐怕已經到了最為關鍵的時候!

  他跨上戰馬,向芙蓉鎮疾馳歸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6

第275章 祖祖輩輩是漢人,生生世世不為奴

  馬小刀趕到芙蓉鎮城門前時,恰好碰到王厚德和趙天河連袂而來。

  王厚德和趙天河並非隻身前來,他們身後還跟著一支百騎隊伍,這批騎士清一色邊軍甲胄,腰間的橫刀醒目而耀眼,這百騎不需賓士衝殺,僅是安靜肅立,就有一股不小的威壓。

  馬小刀看見這百騎時,芙蓉鎮的城門守將正將他們放進城去。他眉頭緊皺,顯得很糾結,但他卻沒有奪路先行,而是跟在這百騎之後,規規矩矩入城。

  進城們的時候,守將瞧見馬小刀,過來招呼道:“馬隊正,將軍有話,若是你歸來,立即去見他。”

  馬小刀在馬背上點點頭,算是知曉,看了一眼前方直往鎮治的百騎,默默跟了上去。

  王厚德和趙天河的百騎在城中暢行無阻,沒用太多時間便到了鎮治外,他兩人下馬,各自帶上幾個親衛,進了鎮治。相隔並不遠的馬小刀看到,鎮治門子在見到趙天河之後,沒有通傳,就讓他們進了門。這讓馬小刀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因這說明馬懷遠早知趙天河要來,且已先行對門子有過交代。

  越過被留在門外靜候的百騎,馬小刀在鎮治外停下馬,那位門子見到馬小刀,立即小跑過來,對他道:“馬隊正,將軍有過吩咐,你回來之後不必立即去見他,只管在後院相候便是。”

  馬小刀腳步頓了頓,對馬懷遠這份前後矛盾的指令有些不解,然而傳話的門子卻是馬懷遠心腹,與他的關係素來也很好,不至於無中生有。或許是看出馬小刀的猶豫,門子靠近了馬小刀,低聲道:“馬隊正,將軍說了,有些事情不是你現在能插手的,你最好不要理會,只管記住自己的身份和職責就是。”

  自己的身份和職責?

  馬小刀是馬懷遠的表弟,也是馬懷遠後樓衛隊的隊正,他的任務就是保護馬懷遠的安全。

  馬小刀猶豫片刻,對門子道:“我有急事要立即見將軍,耽誤不得。”說完抬腳就要走。

  門子見馬小刀耍橫,立即頭疼起來,他硬著頭皮一把抓住馬小刀,將他攔了下來。此時兩人尚在門屏處,外面王厚德和趙天河的百騎一眼就能看到他們,門子似乎是心有忌憚,迫於無奈,只得道:“馬隊正,將軍既然吩咐你去後院,自然不會沒有道理,你要見將軍我不攔著,可你總得遵從將軍之令,先去後院看看吧?”

  此言有理,馬小刀無法反駁,稍作尋思,同意了對方的提議。

  望著馬小刀的背影繞過中庭往後院行去,門子鬆了口氣,眼中卻露出耐人尋味的意思來,他看馬小刀的眼神,清楚表明著馬小刀此番去後院,絕不是如平日一樣簡單。

  馬小刀雖不贊同馬懷遠和趙天河沆瀣一氣,行背宗忘祖之事,但眼下他對馬懷遠仍舊是一片肝膽,馬懷遠要他去後院,他沒有多想。

  當世牙兵桀驁,驕兵悍將,多有弑主之舉,隨著時間推移,藩鎮將領逐漸將牙兵作為野戰軍使用,而在自身府邸內另設親軍,以護衛自身安全,這就是後樓軍,又稱後樓侍衛。

  馬小刀走進後樓侍衛的營房中後,因心事重重,起初並未發現什麼異常,之後猛然驚醒,這才詫異營房中太安靜了些。

  不等他做出有效的反應,幾道不知來自何處,又或許是早就等在此地的人影驟然出現,撲向馬小刀!

  此時已經入夜了,四下視野並不好,然而即便馬小刀沒有看清對方身影,但對方迅猛異常的身手,以及不加掩飾的殺意,仍舊讓他感到手足一片冰涼。

  千鈞一髮之際,容不得馬小刀多想,他低吼一聲,閃電般拔出腰間那兩柄他賴以成名的短刀,刺向已沖至身前的黑影!

  馬小刀自信這一刀夠快、夠狠,在生命受到威脅,情急之下的出手,不僅沒有慌亂,反而發揮出比平日更加淩厲的威勢,所以他認為即便自己不能一刀結果對方,也能給予其重創,為他自己贏得轉圜的時間。

  但是馬小刀很快就發現他錯了。因為對方的刀,並不比他慢。而且對方有三把刀,從三個不同的方位攻向他,而他只有一雙手。

  “碰”的一聲沉悶異響之後,馬小刀的身子倒飛出去,跌落在清涼的石板上,不等他站起身,兩柄橫刀已是幾乎同時出現在他咽喉前,形勢的發展讓他絕望,無力抵抗。

  “你們是什麼人?!”馬小刀不甘而又憤怒的問眼前面無表情的幾個刀客,他的憤怒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只是不知他在因什麼而心塞。

  一個與制服馬小刀的那幾名刀客身形皆不同的人影出現在他面前,雙眸沒有絲毫感情的看向他。

  對方的雲淡風輕卻抹不平馬小刀心中的驚濤駭浪,他失聲叫道:“怎麼是你?!”

  王厚德和趙天河進入府邸後,就碰到了滿臉堆笑迎出來的馬懷遠,兩人與馬懷遠見面寒暄兩句,被對方迎入正廳。馬懷遠的態度熱情而又恭敬,讓王厚德心情格外舒暢,先前難免會有的一些擔心也煙消雲散。

  馬懷遠請王厚德和趙天河落座之後,並未急著也入座,而是熱切的對王厚德道:“大人日理萬機,今日大駕光臨,令末將這裡蓬蓽生輝,既然大人到此,末將定要略盡地主之誼,好生招待一番。宴席末將已經備好,只待大人首肯,便請酒食入席!”

  王厚德撫須而笑,“馬將軍不必客氣,你我同在檀州為官,平日裡也沒少往來,何苦破費!”客套一番,笑聲愈發響亮,又道:“之前聽聞你與趙將軍乃是刎頸之交,他曾提起,每回至你處,無不賓至如歸,現在看來,趙將軍所言果然非虛,馬將軍的確熱情爽快,本官甚喜之。”

  趙天河笑道:“馬將軍與末將雖都是軍旅中人,然則馬將軍之細心,卻是末將望塵莫及的!”

  幾人說笑一陣,氣氛融洽。

  王厚德惦記著正事,沒有讓馬懷遠立即將宴席擺上來,言談一陣後開門見山道:“馬將軍所在之芙蓉鎮,如今已成古北口腹心之所在,得芙蓉鎮,則得一半古北口。此番我等受殿下之托,意欲於軍中舉事,讓殿下大軍入境,芙蓉鎮是重中之重,此乃萬分緊要之事。好在有馬將軍相助,此事方能不費吹灰之力做成,馬將軍,諸事都準備妥當了否?”

  趙天河也關切的看向馬懷遠,等待他答話。比起接風洗塵的酒宴,此事才是兩人所牽掛的問題,若是此事能成,還怕日後會少了宴飲作樂的時候?

  馬懷遠並未如王厚德和趙天河所料,正面或者反面回答問題,而是一臉詫異地問道:“準備,有何準備?刺史大人,你方才說什麼,末將怎麼聽不明白?”

  此言一出,王厚德和趙天河的笑容頓時僵硬在臉上。

  王厚德冷哼一聲,拂袖看向趙天河。趙天河沉著臉,對馬懷遠道:“馬兄,你可是好記性,之前我數次前來見你,與你謀劃攻佔古北口,放殿下入境之事,你可是親口答應過的,怎麼,今日你卻不記得了?”

  “攻佔古北口?”馬懷遠驚疑不定,“趙兄,此話從何說起?古北口不是在我邊軍手中麼,何來再去攻佔之說?”

  王厚德臉色更加難看,如同吃了蒼蠅一般噁心。趙天河大怒拍案而起,手指馬懷遠,“馬懷遠,你敢耍我?!”

  “趙兄,何必如此著急?”馬懷遠穩如泰山,清冷的瞥了趙天河一眼後,就不再理他,轉而看向王厚德,突然咧嘴一笑,“大人,你人都來了末將這裡,這宴席,是吃還是不吃?”

  “馬懷遠,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趙天河怒喝。

  馬懷遠老神在在,繼續他方才的話題,“這宴席有兩種,一名生,一名死。不知刺史大人和趙兄,是要吃生宴,還是吃死宴?”

  王厚德和趙天河不是愚蠢之人,對話進行至此,他倆大概也猜到了馬懷遠的心思,然而趙天河卻反而平靜下來,他冷冷盯著趙天河看了好半晌,才忽然開口問道:“馬懷遠,你要吃下我與王大人?”

  馬懷遠嘿然一笑,語不驚人死不休,“若是二位選擇生宴,尚有可能活命,若是選擇死宴——本將胃口不太好,卻也必須吃下二位了!”

  趙天河回到座位上,哂笑道:“原來你之前與我相談甚歡、志同道合都是假像,實則不過是虛以委蛇?”

  “不如此,怎能將刺史大人也請到此處?”

  “好你個馬懷遠,竟然打了一石二鳥,將我等一網打盡的主意,趙某先前倒是小瞧你了!”

  “如今高看也不晚。”

  “可你就不怕,你胃口沒那麼大,別吃不下我與王大人,反而撐破了你自己的肚皮!”趙天河森然道,面容扭曲。

  馬懷遠絲毫不懼,迎上趙天河充滿殺意的目光,“試試就知道了。”

  言罷,他目光狠決起來,“在芙蓉鎮,我有八百將士,別說你們只有百騎,便是再多百騎,到了本將這裡,那也是甕中之鼈!”

  趙天河嘴角動了動,臉上肌肉一陣抽搐。他知道馬懷遠說得沒錯,芙蓉鎮是他的地盤,他握有絕對的力量,而如果馬懷遠之前就有所準備,那麼趙天河和王厚德插翅也難逃!

  “為何?”趙天河不甘心的喝問。

  馬懷遠輕蔑的看著他:“為何?很簡單,因為我是唐人!老子馬懷遠祖祖輩輩是漢人,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去做契丹人的狗!!”

  聞言,趙天河先是一怔,隨即額頭上青筋暴突,似乎就要忍不住發作。

  這時,一陣清亮的笑聲響起。

  發出笑聲的不是別人,而是王厚德。

  馬懷遠和趙天河同時納罕的看向他,馬懷遠更是問:“刺史大人笑什麼?”

  王厚德嗤笑道:“馬懷遠,本官笑你愚蠢!”

  “噢?願聞其詳!”馬懷遠眉頭一挑。

  王厚德神色睥睨的看著他,冷然道:“芙蓉鎮如今有八百將士是不假,但你當真以為這八百將士,都會忠心於你?馬懷遠,你可別忘了,本官才是檀州刺史,在檀州這個地界上,本官是唯一的主,其他所有人,都只是本官圈養的護院、家犬罷了!”

  “不到一年時間,你芙蓉鎮擴軍至八百,固然迅速,然而你大概忘了,這八百邊軍,是本官給你的!你可曾想過,芙蓉鎮如此樣重要的一處地方,本官豈會不安插人手在軍中,對其嚴密控制,而是眼睜睜看它落入旁人之手?”

  “你當真以為,沒有你馬懷遠,本官就不能掌控芙蓉鎮,就不能拿下古北口?若是沒有如此把握,本官是多長了幾顆腦袋,敢行叛國投敵之事!可笑你倡狂愚昧,竟然妄想將本官引誘至此,再拿下本官去向李從璟邀功,你未免太天真了些!”

  王厚德站起身,俯瞰目瞪口呆的馬懷遠,“今日本官在此,你倒是給本官來一場死宴來試試,看看是你死,還是本官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6

第276章 親至芙蓉掀簾幕,一騎獨上古北口(上)

  此時,馬懷遠的震驚並非故作姿態,而是他當真錯愕。

  馬懷遠怔怔看著王厚德,顯然沒有料到對方如此老謀深算。王厚德所言,如一支利箭,穿透了他層層設防的心理戰線。

  然而,要馬懷遠就此認輸卻也不太可能,怔過之後,他冷笑道:“刺史大人話說得好生霸氣,然則僅憑一番話就想唬住馬某,卻是太小瞧馬某了些。事實是否如刺史大人所言,是否刺史大人一聲令下,馬某的人頭就要就此搬家,還得手底下見正章。馬某在邊軍多年,學會一個道理,便縱你巧舌如簧、天花亂墜,手上沒真本事,也蒙不了真正聰明的人!”

  王厚德的目光充滿輕蔑,夾帶著些許憐惜,“既然你如此著急去見閻王,本官成全你又何妨?”

  說罷,對廳中陪坐的幾位芙蓉鎮將校喝道:“還等什麼,動手!”

  鎮治後院。

  馬小刀瞳孔張得極大,眼眸裡盡是震驚和意外,“怎麼是你?”

  如果可以選擇,馬小刀寧願去面對王厚德、趙天河,甚至寧願去面對府門外的百騎精兵,也不願出現在眼前人的面前。對於馬小刀滄桑而又年輕的心而言,他現在最不願見到、或者說最不敢見的人,就是眼前跟他說話的人——那是他這近一年來最深沉的噩夢,是讓他寢食難安、無數次痛心疾首的存在。

  這位紅裳小娘。

  “怎麼就不能是我?”紅裳小娘歪著腦袋,微微俯下身,認真的問。

  馬小刀張了張嘴,竟然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尚未被嚇傻的馬小刀咽了口唾沫,問出了一個至為關鍵的問題,“第五統領,你要殺我?”

  一身大紅衣裳的第五姑娘咯咯笑了兩聲,“我若要殺你,你以為你現在還能說話?”

  馬小刀再一次無言以對。面對這位魔鬼般的小娘,馬小刀總是感到無比無力。不過在確認自己小命得以保全之後,馬小刀還是鬆了口氣。在成為邊軍後、跟隨在馬懷遠身旁的這些日子裡,馬小刀已經知曉,這位當初讓他吃盡苦頭小魔鬼,竟是那個人最親信的人之一,也是軍情處這個讓人聞之喪膽所在的三統領之一。這也即意味著,她的話,就是那個人的話,她的態度,就是那個人的態度。

  那個說出“不日爾等當如此”的人。

  在方才被襲擊的瞬間,尤其是在受制於人之後,短短時間裡,對是誰要對付自己這件事,馬小刀想了很多。而現在,聽到第五姑娘這個回答,馬小刀莫名心安下來。

  只要那個人不殺他,在這幽雲之地,有誰還能要他去死?

  “別蹲在地上裝死,還能站起來的話就跟我走。”第五姑娘丟給馬小刀一句話,轉身就走。馬小刀方想吐槽人蹲著如何裝死,就見第五姑娘腳步快捷迅速消失在眼前,他趕緊站起身跟上。而第五姑娘接下來的話,讓馬小刀再無半分他念,只剩情不自己,“軍帥要見你。”

  不怪馬小刀在那人面前單純若孩童,而是進入邊軍後,馬小刀愈發瞭解到,克復平州、屢敗契丹,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需要怎樣的雄才大略才能做到。

  馬小刀一路跟著第五姑娘深入營區,直到此時,在營區明面上對他不設防之後,馬小刀才能見到這片營區中已經產生了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那些隱藏、半隱藏在營區每一個重要位置的身影,如同一柄柄利刃,無時無刻不在彰顯他們可怖的戰鬥力和控制力。

  馬小刀也終於明白,若是第五想要殺他,他其實根本就沒有反應的機會。

  只是離開不到一日的馬小刀,此時驚悚的反應過來,他之前竟然從未發現過有關對方的任何蛛絲馬跡,他甚至不能想像,對方是如何在不知不覺間控制了整個營區的。

  而對方既然能控制整個營區,是否也意味著,他們已經控制了整個芙蓉鎮?

  “還等什麼,動手!”在王厚德對屋中陪坐的幾位將校喝出這句話後,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幾位將校,依舊穩坐在桌後,一動不動,目不斜視,就如同根本就未聽見他的話一樣。

  這幾人的反應讓王厚德心頭猛地一跳,一種不祥和危險的感知瞬間籠罩了他的心神,但他仍是下意識、不甘心的第二次喝令道:“動手,給本官拿下馬懷遠!”

  王厚德的話音落下之後,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還是無人有任何動作。

  氣氛一時詭異至極。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馬懷遠,他幾乎是揚天哈哈大笑,看向王厚德的眼神充滿戲謔,“刺史大人,似乎你的命令不起作用啊?你是否弄錯了人,不記得你之前安插在我身旁的諜子是誰了?”

  王厚德心頭巨震,眼前的情形是他怎麼都不曾預料到的,聽了馬懷遠的話,王厚德不可置信而又驚恐萬分的看著他,失聲道:“這怎麼可能,這不可能!”

  他固執的對那幾人下令,“賈雨村,朱青山,楊仲年,本官的命令你們不曾聽見麼?本官讓你們動手,取下馬懷遠的人頭!”

  被王厚德點名的那三位將校,突然將目光投向他。接觸到這些目光,王厚德不寒而慄,因為這些眼神裡,都充斥著欲要索人性命的狠毒神色,仿佛與王厚德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王厚德呆愣在原地。

  趙天河勉強穩住心神,正想做些什麼挽回敗局,突然有個人聲音在眾人耳畔響起。有人淡淡道:“王大人不愧是檀州刺史,果然好算計,好威風,讓人不得不佩服!”

  循聲望去,王厚德惶恐的瞪大雙眼。因為他看到了此時他最不想看到的那個人,那個在他看來絕無可能出現在眼前的人,心理的落差和形勢的巨變,讓王厚德目不暇接,只能再次怔在那裡,“你……怎麼會在這裡?”

  李從璟在丁黑等人的陪同下,出現在正廳中,他沒有落座,而是看著王厚德冷漠道:“王大人記性不錯,竟然還認得本帥。然而可惜的是,你只記得你是檀州刺史,你以為你對檀州的一切都瞭若指掌、控制在手裡,卻忘了檀州屬於盧龍,而本帥是盧龍節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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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親至芙蓉掀簾幕,一騎獨上古北口(中)

  鬥爭到了分勝負的時候,總是少不得要死些人。死了人,勝負便可一眼見之,站著的人,自然就是贏家。

  李從璟現身于廳中時,院中驟起一片嘈雜,繼而有打鬥聲響起,慘叫聲不絕於耳。王厚德與趙天河愕然起身,轉目相顧,但見李從璟腳步晏然,神色淡漠,視線越過李從璟,兩人猶能望見院中閃過一道道青色身影,而青色身影所過之處,必有刀起血落。

  兩名王厚德、趙天河親信拼命沖進門,欲護主擊敵,然其前腳還未觸及門檻,便各自為兩支巨大弩箭洞穿身軀,倒在門前。

  一切殺戮始自李從璟邁過門檻,出現於正廳中。他出現在眾人面前後,言語只一句,甚至都不曾給王厚德、趙天河說話的機會,手中屠刀便已落下,軍情處、近衛處已開始大開殺戒。

  李從璟的如從天降,已足夠令王厚德和趙天河詫異,而在他倆人尚在接受這個事實時,李從璟所帶人手,卻已在眨眼間,將倆人留在廳外護衛的人手盡數斬殺。其行動固然雷厲風行,但李從璟連對話的機會都不願給王厚德和趙天河,似乎有些狂妄,然究其原因,李從璟的確未將這兩人放在眼裡。

  李從璟進入正廳,馬懷遠當即迎出來,在廳中行跪拜禮,李從璟徑直走向主座,途中看了王厚德、趙天河一眼,吩咐丁黑,“拿下。”其言雲淡風輕,仿佛他吩咐丁黑做的,只是碾死一隻螞蟻這麼簡單的事。

  王厚德身為一州刺史,坐擁一州軍、政大權,雖不及節度使煊赫,卻也是一方小諸侯,位高權重,朝廷不得無故查之。

  對待這兩人,李從璟未問、未審,甚至未多看,彈指間便要摘掉倆人烏沙,奪取倆人自由。王厚德額頭早已冷汗涔涔,臉色蒼白如紙,此時卻也大感其辱,壯膽喝道:“本官乃一州刺史,朝廷不得無故免之!李從璟,你憑甚殺本官的部屬,憑甚對本官……”說話間,他腳步微移,右手向身後探去。

  只是他話未說完,動作還未成型,身子就倒飛出去,重重撞在牆壁上,發出一聲巨響,繼而摔在地上,蝦米一般捲縮著身子嘔血。

  王厚德眼前一陣發黑,直到摔倒在地,他都未反應過來,自己是如何從地上騰空而起的,他似乎都不曾看到有人對他動過手,這讓他極為茫然、惶恐、憤怒。

  然而,此時卻不會有人照料他的心情。

  李從璟在主位上坐下,再未多看王厚德一眼,再開口時,語氣中的殺意已是不加掩飾,“叛國投敵,戮我同胞,罪不容誅!”擺擺手,狀若逐蠅,“拉下去!”

  方才丁黑出手,已然讓王厚德身受重創,再無有攻擊之力,此時他正拼命從地上站起身,聞聽李從璟所言,眼見李從璟神態,有感對方之輕蔑、不屑,大感受辱,憤而再度嘔血。

  王厚德心懷羞憤,有意謾駡兩句,以吐心中積鬱,奈何口未張開,丁黑已經走過來,揪住其衣領,一把提起,便往廳外走。

  “豎子鬆手!本官乃一州刺史,爾豈敢放肆……”

  話未說完,被丁黑一記手刀砍在脖頸處,暈了過去,再不見聲息。

  李從璟看向面色僵硬的趙天河,稍事默然,問道:“趙天河,事到如今,你可曾後悔?”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趙某今番馬失前蹄,非戰之罪,而是命該如此!唯留餘恨無窮,不曾半分後悔!”趙天河面上雖慘無人色,然眼眸中依舊燃燒著炙熱的火焰,那是對權勢的貪婪和執著。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因此你從未認為你做錯過什麼,也就從未後悔過,然否?”李從璟問。

  趙天河道:“事實本就是如此!”

  “便是叛國,便是背宗忘祖,便是甯為漢奸,也在所不惜?”李從璟又問。

  趙天河面色猙獰道:“死且不懼,何事不能為?”

  李從璟搖搖頭,“人極端並不見得就是壞事,然若是面對大是大非的問題也極端,便縱他有再多理由,也是謬論。叛國者該死,無需多想!”他眼神逐漸認真起來,“今日之所以願意與你多說兩句,是念你往日也曾為大唐殺過不少蠻賊,然而你既是如此不知悔改,不明是非,本帥不妨告訴你,你以為你之失敗是天命,是非戰之罪,實則不然。人總是以為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總是認為自己比他人都要聰明,實則每當此時,人們最該反思再三,因為那種時候,往往意味著你是最傻的那個人。”

  趙天河面色扭曲,他不服氣道:“李從璟,休說此等虛言,你贏了是不錯,但你休得以為,你勝了之後便有資格給所有事定性!”

  李從璟臉上的認真之色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嘲諷,“死鴨子嘴硬有何用,今日本帥能站在這裡,就已經說明了一切。你如此作態,不過是輸不起的弱者表現罷了。芙蓉鎮是本帥一手升格的軍鎮,古北口更是本帥親令皇甫麟所克,可笑你們竟然妄想在這裡鬧事,實在是糞坑旁邊打地鋪,敗了還能怨誰?!”

  趙天河不忿低吼:“李從璟,你憑什麼以為你就是對的,我就是錯的?!”

  “人弱小、不如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弱小。連接受尚且沒有勇氣,談何彌補、改變?說到底,這不過是懦夫行徑。趙天河,你這樣的人,連做我對手的資格都沒有。幽雲這處戰場,根本就不是你能涉足的,你今日不知天高地厚闖進來,那麼結局就只有一個!”李從璟擺擺手,顯得意態闌珊,“拖下去,砍了。”

  趙天河被拖下去之時,仍在大喊不服,狀若癲狂,直至被砍下腦袋。

  處理王厚德與趙天河倆人並沒有消耗李從璟多少力氣,倆人一個被收押、待來日送往洛陽,一個被直接斬首以儆效尤,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在趙天河被拖出去之後,廳中就只剩下李從璟和馬懷遠等人,李從璟對馬懷遠道:“王厚德和趙天河既已拿下,芙蓉鎮暫時可保無虞,至於其他諸事,你自作打算。古北口外有大量契丹精騎集結,雖再無王厚德作為內應,卻仍舊形勢嚴峻,本帥即刻便會趕去坐鎮,你看好芙蓉鎮,讓我等沒有後顧之憂!”

  在李從璟的計畫中,此番要安定檀州,首先得誅首惡王厚德,如此一來反叛勢力群龍無首,行動即便不破產也得大受破壞,初步算是安內,後續工作則由軍情處接手,去將那些隨王厚德投敵的官吏挖出來;其次,軍事上,面對契丹暗中集結于古北口關外的精騎,李從璟需要坐鎮古北口,在大軍尚未趕到之前,確保邊境不失,至少是不能大敗。

  李從璟之所以會直接趕來芙蓉鎮,還在王厚德兩人之前,的確是之前便得了馬懷遠的密報,在這一場李從璟與耶律德光的較量中,李從璟能在第一盤中不落下風,馬懷遠無疑是首功。在李從璟帶隊離開後,心潮湧動不停的馬小刀跑到馬懷遠面前,眉飛色舞的叫嚷,“表兄,起初我還以為你真要和趙天河一起叛國呢,想不到你竟是個心思那般狠毒的人,竟然如此乾淨俐落坑殺了趙天河,連刺史大人也栽在你手裡!此番你立功這般大,此役之後,表兄你定會升將軍呐,可喜可賀!”

  馬懷遠看了馬小刀一眼,嘿然一笑,“跟著軍帥,還怕沒肉吃?”

  李從璟離開芙蓉鎮後,於半道遇到了個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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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親至芙蓉掀簾幕,一騎獨上古北口(下)

  自芙蓉鎮至古北口,有一處必經之地,謂之虎牙關。因其道路兩旁山嶺向上凸起,類似虎牙,故而得名。虎牙關並非關隘,實際上道路在此也甚是寬敞,跟險地並無關係,只是邊地軍民為地形取名,多多少少會沾上一些軍旅氣息,因而才有了這麼一個聽著格外霸氣的名字出現。虎牙關兩旁山坡林木密集,唯獨“虎牙”為兩塊巨石,光滑異常。

  此時,在其中一顆“虎牙”上,有一襲長袍寬袖、長髮及腰的身影安靜佇立,平靜無波的雙眸凝視山下道路,一動不動已是良久。山下道路上時不時有行人經過,三五成群,自打古北口雙關盡入唐軍之手後,此地一直尚算太平,因而行人較之往常要多上一些。

  山風拂來,捲動那人衣袍和長髮輕舞飛揚,愈發存托得他如同遺世獨立一般,孤傲而蕭索。

  一名背劍劍客出現在那身影旁,遞給他一個水囊,猶豫半晌,輕聲開口道:“劍子,待辦完這件事,我們也算有功於契丹,契丹皇帝便不會再為難劍山,我們便可以回山繼續修行了吧?”

  劍子正將水囊湊到唇邊,聞言動作微微一滯。待清水入喉,他將水囊收起,卻一直不曾有隻言片語。

  背劍劍客似乎早已習慣他的這種反應,轉而陪他一同望向山南,用一種複雜的語氣道:“這些年來,契丹鐵騎縱橫天下,自耶律阿保機建國,短短十年之內,其鐵蹄已至天山腳下,在草原上,無論是先前與之為敵還是未與之為敵的奚、黑車子室韋、女真、烏古、室韋、吐渾、黨項、韃靼,都已為其所征服,甚至是沙陀領地,現也已併入契丹國土。惶惶征服之心,片刻不曾停歇,兵鋒之盛,竟是無人能敵,天下之大,英雄豪傑無數,竟都莫能與之爭雄。劍子,難道契丹真要一統天下了麼?”

  “天下?”劍子發出意味不明的一聲笑,他的聲音很是清脆,如山澗清泉,聞之悅耳,“天下之大,是有多大?”

  不等背劍劍客回答,劍子忽而轉身看向他,“溫華,這樣的話,可不是你能說出口的,是何人教與你的?”

  他的語氣談不上不善,然而與之朝夕相處十餘年的溫華,卻對其無比瞭解,心中已知對方有了怒意,頓時臉色一白,連忙下拜請罪,“劍子……”

  “算了,不必多言。”劍子負手重新看向遠方,頓了一會兒,告誡道:“溫華,你記住,天下雖大,然能給我等容身的地方,卻只有一處。你我生於斯長於斯,就得一輩子守護它,若不能做到這個,你我手握三尺長劍,又有何用?”

  “是,劍子!”溫華應了聲是,見對方沒有怪罪的意思,不由得鬆了口氣,然而他心中卻不禁浮上來一個疑問,並且這個疑問越來越強烈:以我手中劍,守護生我養我之地,固然不錯。然而,所謂守護,不是將劍指向馬踏山門的契丹鐵騎,而是以與我們不相關的他人之血,來換取契丹“恩賜”的安寧,這也算守護的意義嗎?

  馬小刀跟馬懷遠的話還未說完,一名青衫漢子去而複返,向他倆傳達了一份軍令——李從璟讓馬小刀跟隨大隊北上古北口,以作嚮導。

  對此馬小刀自然求之不得,他有些激動的向馬懷遠告辭,馬懷遠拍著他的肩頭,若有所感道:“小子,跟著軍帥好好幹,不要給我們芙蓉鎮丟臉!”

  馬小刀笑臉燦若夏花,挺起胸膛保證一番,跟著青衫漢子屁顛屁顛離去。

  李從璟率領大隊人馬已經出城,馬小刀在城門外追上大隊後,首先見到的不是李從璟本人,而是那位讓他頭皮發麻的小魔頭。

  第五姑娘上下打量了馬小刀一眼,似是在評估他的本事,並且還保留著一份懷疑的態度,馬小刀心中不忿,卻半點兒不敢有異樣表現。瞬息之後,第五姑娘道:“軍帥有話要問你,隨我來。”

  李從璟見到趕至身側的馬小刀後,笑著道:“聽說你之前在附近一帶帶過多年馬幫,闖下的名頭不小,想必你對周邊事物都了然於胸,這番叫你來,並無他意,你且為我介紹介紹這些東西。”

  這件差事並不難,馬小刀本來緊張的心情稍稍放鬆了些,他打起十二分精神,盡心盡力的將肚子裡的墨水都倒了出來。

  馬小刀口才不差,開口沒多久,話就說得很是乾脆。如此過了半日,馬小刀指著前方不遠處的兩座山嶺道:“軍帥,這便是虎牙關了,是北上古北口必經之地,自此往北,沒有任何山道、小路這類的捷徑。不過這地方位置雖然重要,但並不險峻,便是山賊馬幫要幹活,多半也不會挑選這個地方。”說到“幹活”這茬,馬小刀露出靦腆之色,有些不好意思。

  李從璟饒有興致四處觀察,不時點頭,對馬小刀的過往的所作所為倒也並未在意。

  眾人步步接近虎牙關。

  天色尚早,山風微涼,山體一片碧綠,林木枝繁葉茂,在陽光下細細抖動,一切都似乎很平靜、很平常。

  李從璟的眉頭忽地沒來由的微微皺起,他還未說什麼,丁黑已經靠過來,低聲道:“軍帥,卑職感覺有些不太妥當。”

  “沒什麼不妥當的,這裡四季平靜如斯……”馬小刀道。

  李從璟抬起手臂,斷然下令:“大隊停馬。”

  在生死之間走得次數多了,對危險的感知總要敏銳一些,許多看似平靜平常的外衣下,很多時候會突然蹦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危險。

  李從璟話音剛落,隊伍尚未完全停下來,異變突生。

  前側一座山嶺上,驟然出現一道身影,沖天而起。

  他人在半空,已然拔劍出鞘,在明媚的陽光下,劍身反射出的亮光一閃而逝,如同一道白練,隔著數十步,就向山下道路中間的李從璟斬下來。

  與此同時,茂密的山林中,驟然躍出無數握劍在手的劍客,如同只只展翅大鵬,劍鋒直指道上的百餘騎。

  劍意和殺氣,沖碎了午後的光幕,破空而來。

  李從璟看到,這些劍客不僅單是持劍躍出,每個人手中都還帶有一根類似繩索的物什,連在一起,組成了一張大網。這張若隱若現的大網,如同凝成實質的殺機和生死線,中心便是正抬頭的李從璟。

  丁黑瞬間雙刀在手,從馬背上高高躍起,沉聲喝道:“護衛軍帥!”

  或是因為山風驟然增大,亦或是其他原因,第五姑娘一身紅裳狂暴舞動起來,連帶著腦後長髮都在放肆飛揚,她立於馬背上,銀牙緊咬,眼神冷冽如刀,“我去你仙人,竟然敢在軍情處面前行刺軍帥,太不把本姑娘放在眼裡了!上,給本姑娘剁碎這幫活膩歪了的蠢蛋!”

  一陣長刀出鞘的聲音在李從璟背後響起,練成一片,在金燦燦的陽光中別有一番金戈鐵馬之氣。李從璟穩坐馬背,一個接一個身影從他背後奔出、躍出,提刀沖向面前殺來的無數劍客,如同猛虎出籠。

  離李從璟所在位置一兩裡地外,有一處不知名的高處,因地勢高所以視野開闊,站在這裡的人能清楚看到道路上發生的一切。耶律德光眼中閃動著瘋狂之色,他的雙手抑制不住的輕微顫動著,“李從璟,本王費了多大的心思才將你引出幽州,引至此地,你竟然來了,又怎麼好意思不永遠留在這裡?”

  近百里之外,古北口南關,一騎踏著泥塵飛馳而至,在關前大聲叫門。城牆上,司馬長安看見來人,心頭禁不住一陣凜然,連忙下令開門,將來人放入關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6

第279章 帝室正統如雲煙,能飲三碗鮮血否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契丹國都西樓。

  皇宮無疑是西樓城內最為雄偉的建築群,且不言其亭臺樓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只說其中有一大殿,名為太一殿,乃是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機日常處理事務的所在,尋常臣子莫說踏進門,便是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在西樓無數契丹官吏中,無分南北院契丹職官、漢人職官,但凡只要能進一回太一殿,說不得自此便能官運亨通,一步登天,擁有光彩奪目的人生。

  然而許多南北院官吏並不知道,起初太一殿並不叫太一殿。

  天佑十三年,耶律阿保機在西樓建都,皇宮中便有此殿,初,此殿名為群英殿,因國體初見,制度不嚴,征戰頻繁,國事激蕩,彼時西樓官吏,尤其是握有軍權的首領,時常進出此殿,與耶律阿保機商討軍機、民政大事,也因此此殿曾熱鬧非凡。耶律阿保機為其取名群英殿,便有天下英豪皆彙聚於此之意。

  如今,契丹建國已近十年,在耶律阿保機面前那副廊括宇內的輿圖上,契丹的領土正在一複一日擴大,如同白紙上蔓延開來的墨水,席捲了小半個天下。隨著契丹精騎東征西討,往日裡那捲縮一隅的契丹小族,早不是那個八部酋長輪流坐莊的時代,契丹的領土也已不僅僅是草原上幾處豐腴草場,如今,其兵鋒北至烏第河流域(今外興安嶺),東至碧波大海,南抵漢人長城,往西,契丹鐵騎已攻入西州回鶻(今天山之南)、吐蕃領地。

  而契丹國體,無論內政外戰,皆大體順風順水,至今日,已有巍然不可撼動之勢。

  由此,在中原進入同光二年時,耶律阿保機改群英殿為太一殿,意即天下歸一,而我獨領大統!

  夏日驕陽透過太一殿高過兩丈的屋簷照射進來,金燦燦的陽光灑在寬廣的殿堂中,如同為地面鋪上一層金色地毯。在金毯之前,三步臺階之上,耶律阿保機高坐於皇案後的龍椅,眉宇威嚴,凜然不可侵犯。

  寬闊若馬球場的殿堂中,此時恭敬站著兩個在西樓跺一跺腳,都能引起巨震的人物,觀其服飾、面貌,可以清晰辨認出,其中一人屬北院契丹職官,另一人屬南院漢人職官。

  或是今日陽光太明媚了些,耶律阿保機密佈皺紋的面龐,看上去格外光彩輝煌,其中若有若無的笑意,更是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度,他溫和地對那位北院契丹職官道:“愛卿素為朕之肱骨,數十年來,無論是隨朕東征西討,還是領軍為朕開疆擴土,赫赫功業從未讓朕失望過,契丹能有今日之鼎盛天下,愛卿獨得三分功勞!”

  即便此言有虛假成分,然能得耶律阿保機如此褒獎的契丹顯貴,在西樓城中屈指可數,而此時被他稱讚的職官,的確地位顯赫,在如今國勢強大,功臣遍地的契丹國中,他也堪稱萬人之上,雖不能說一人之下,但能位高於其人者,不過寥寥數人。而這數人當中,還包括皇后述律平和皇太子耶律倍、天下兵馬大元帥耶律德光這些皇帝嫡親,由此可見此人分量之重。

  此人,契丹北院夷離堇,耶律敵刺,字撒懶。

  “攻佔沙陀領地,此皇上固有之願,亦我等臣子夙興夜寐所求之事,主之所向,臣之所奮軀者是也!今皇上得此地,威加海內,足以令西國親唐者威風喪膽,亦可令左顧右盼者認清形勢,經此一役,我大契丹蕩平西國,已只在旦夕之間。”耶律敵刺以漢人言談的措辭、口吻說道,毫不掩飾他對耶律阿保機的讚美和崇拜。

  契丹建國之初,便用各種手段引入大量漢人至國內定居,至南北院之制確立,漢官與契丹官吏分庭抗禮,漢人之學遂盛行國內,尤其受到顯貴們的尊崇,契丹高位者,無不以識漢學為榮,儼然已成為一種風氣。這與國家敵對無關,而是先進文化之固有魅力。但凡文化落後之國度,其國中有志奮發之士,莫不對他國先進文化趨之若鶩,實際上,契丹國制都是仿照漢人之國體而設,是以耶律敵烈之言談用詞,與漢人固有之習慣極為接近。

  耶律阿保機將手中奏章置於高大的案桌上,雙手十指交叉放於腹前,不無譏諷道:“李克用、李存勖原本就有沙陀血統,若是追根溯源,沙陀領地乃其祖宗所在之地,現如今沙陀為朕所占,而唐朝不能阻攔,以往朕視李存勖為虎狼,頗有忌憚之心,如今觀之,其在入主中原之後,已是爪牙失鋒、虎目失銳,連祖墳失守都不能顧之者,何懼之有?”

  耶律敵烈道:“之前曾有傳言,沙陀一部乃太宗之子蜀王李恪之後,今我大軍攻佔沙陀,而唐朝旬月無發兵跡象,此言也不知可信不可信。”

  見耶律阿保機和耶律敵烈目光都投向自己,殿中一直未曾言語的南院宰相韓延徽,理了理思路,好整以暇道:“李世民之子蜀王李恪,一時人傑,太宗曾謂之‘英武最類我’,素得太宗喜愛,雖非嫡長子,常有爭奪帝位之志。唐永徽四年,因受長孫無忌陷害,蜀王李恪牽扯進房遺愛謀反一事中,被誅。神龍元年李恪昭雪,其長子李仁官至左金吾衛大將軍,在武后當朝時,因誅殺武三思、武崇訓被武后降罪誅殺,其子李峒奔逃至沙陀,沙陀始有蜀王一脈。”

  韓延徽一番話雖然簡短,其中的人物命運和時代滄桑卻是讓人感歎,耶律阿保機慨然道:“竟是如此!”又問,“臧明,你可知如今之唐朝,誰人為李恪之後?”

  臧明是韓延徽的字,他不假思索,“唐朝內外番漢副總管李嗣源,素聞為蜀王之後,只是不知真假。”

  “啊,竟是如此!”耶律阿保機再次發出一聲感歎,只不過此時說出“竟是如此”四個字,其含義明顯與之前不同,他與耶律敵烈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深意。

  “李嗣源者,英武敢戰之將,固有謀略,為人風評甚佳,有中正之氣,雖不通文墨,卻風度斐然,不想竟是李恪之後!”耶律敵烈搖了搖頭,言語中不盡是感慨,還有一些其他的意味。

  耶律阿保機聲色清冷地說道:“如此說來,那在幽雲折騰得歡暢的李從璟,卻也是李恪後人了!這小子倒是像他祖宗,勇武果決,也稱得上文武雙全,朕早就納悶李嗣源一介粗人,怎生有了這樣一個兒子,如今看來,若是有此血統,卻也不足為奇了!”

  說到這,話鋒一轉,耶律阿保機又道:“既然李嗣源是李恪之後,如今朕奪了沙陀領地,怎不見唐朝出兵來爭,難道李嗣源也沒了血性?”

  韓延徽饒有深意道:“中原朝堂,向來喜歡爾虞我詐,內部爭權,時人又多奉行明哲保身之道,只顧一己私利,眼前實在事尚且顧之不及,有幾人會念那如煙往事?如今沙陀雖然被奪,於大多數人而言,利益並不受損害,若是李存勖有心倒也罷了,誰叫那李亞子如今沉迷享樂,無心國事,這時候,縱然李嗣源想要發兵,但無人呼應,自然也是有心無力。況且……”

  說到這,韓延徽頓了頓,“況且如今李從璟領兵在外,手中雄師三萬,更節度幽州五、六萬邊軍,已是位高權重,讓人忌憚,當此之際,李亞子怎會放心讓李嗣源再領兵出擊沙陀?天下人可不會忘了,當日滅梁,可是李嗣源父子為先鋒,奪下的大樑城!”

  韓延徽這話耶律敵烈不敢接茬,耶律阿保機沉思了片刻,忽然問他,“臧明,想那李亞子也是一代梟雄,朕之前與之對戰,屢次為之所敗,儼然不可一世。如今其入中原不過一年,竟然消沉至此,難道中原之享樂,竟如此迷人?”

  “中原地大物博,奇珍異玩無數,人之想像有邊際,而中原之財富無窮盡,傾一地之金銀,足養舉國之精兵;其地美人如雲,各地風情又不相同,楚女多姿,越女善舞,蜀女多藝,魏女歌甜,趙女剛烈,不一而足,有如春風化雨者,亦有熱烈如火者,人若不能盡觀則罷,但入溫柔鄉,便如天堂夢,足能樂不思蜀!”韓延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為耶律阿保機描繪出一副超乎人力想像極限的畫面,它如同一張巨大的甜餅,懸掛當空,讓人垂涎三尺。

  耶律阿保機怔怔半晌,伸手擊案,“此生若能入中原,親睹中原之勝景,體會中原之風情,不枉朕戎馬數十載之苦!”

  耶律敵烈站得位置沒有耶律阿保機那般高,所以心思也沒有那般野,他神智尚保持清醒,此時不忘提醒道:“皇上,那李從璟既為李恪之後,有不俗之血統,兼之此人智勇雙全,難以對付,此番德光殿下在南邊,會不會有困難?”

  一句話將沉浸在幻想中耶律阿保機拉回現實,他哼了一聲,眉眼中傲氣與鋒芒齊露,中氣十足道:“李恪,不過一親王耳,一生所為不外乎爭權奪利,最後還是以敗北命喪告終,朕起於微末,而為一國之君,創立大契丹萬世功業,征服天下,朕之血脈,焉能輸給李恪?!”

  李從璟雙眼微微眯起,握著馬韁繩的雙手並不曾挪動半分,面對眼前驟起的滔天波瀾,大有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氣度。

  他的腰間,那柄隨他征戰多時的百煉精鋼橫刀,依舊穩穩沉在鞘中。古樸無華的刀鞘,早已在歲月和鮮血中沉澱出深厚的底蘊,即便投之于冰山火海,也能晏然從容,不驚不乍。

  能得充任李從璟近衛,朝夕不離護衛其左右的銳士,莫不是百戰軍、軍情處中百裡挑一的精英,在過往的歲月中,他們歷經磨難,一次次將來犯之敵斃於刀下,而始有今日隨從他們軍帥左右的顯貴和榮耀,為無數人所眼紅、羡慕。眼下,當有強敵再度來犯,他們義無反顧拔出長刀,不問來人,只問手中長刀,能再飲三碗鮮血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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