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62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7

第280章 颶風過崗百草伏,謀大事者必影孤

  在麾下銳士與敵展開對決,捉對廝殺時,丁黑手中兩柄黝黑長刀,迎上了自“虎牙”上一躍而起,攜雷霆萬鈞之勢,悠忽一劍急速而至的那個飄然身影。

  在丁黑冷靜而總有些沉默的眼神中,沒有對方寬袍長袖飄舞的出塵風姿,他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心神,凝聚成一點,落在對方猶如天人揮袖擊出的長劍上。在他尚且短暫卻滄桑的一生當中,他面對過無數江湖殺手,經歷過無數次命懸一線的廝殺,正是在這種血與火的電光交錯間,他的刀法日漸精湛,他的心性日漸沉穩,他的腳步日漸有力,他的刀鋒日漸能殺人。

  說時長,那時短,在丁黑的雙眸中映出對方平靜無波而又驚才絕豔的面孔時,他們手中的兵刃斬在一起,刀鋒與劍刃,攻殺與守護,碰撞出攝人心魄、光耀刺眼的火花!

  一圈看不見的波紋,在鋒刃間激蕩開來,兩人的長髮、衣袍在刀劍相遇那一瞬間,雜亂狂舞。

  丁黑漆黑的瞳孔中,閃爍著熾熱的火焰,那是憤怒,也是戰意。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劍子古波不驚的幽深雙眸,裡面沒有半分色彩,仿佛無論他做什麼事,面對什麼人,都不能引起他內心裡半分波動。

  相遇只是短暫,眼神的變化已在頃刻間完成,劍子返身再度躍起,丁黑砸落地面,雙腳在泥土道路上擊出兩個半尺深坑!他眼中的震驚、駭然之色,隨同他嘴角的血跡,一同湧出。

  對方的實力讓他意想不到。

  在他十餘年形成的認知當中,幾乎不存在這樣的力量。

  然而事實如此。

  所以他震驚、駭然!

  劍子借力返躍的身子在半空悠然翻轉,再度折回,依舊冷靜的眸子裡沒有半分感情色彩,然而他手中的劍,再次揮斬下來。

  丁黑髮出一聲低吼,眼中的他念盡數消散,雙腳在泥坑中重重借力,揮刀二度迎上不可一世的劍子。

  這一回,刀劍毫無花哨對拼發出的輕吟聲更加清脆,然而也更加短促,劍子的長髮呈現出一道圓弧,向後一蕩,便再無異樣,而丁黑的身子卻再度倒栽回來,以比先前更重的力量,落到地面上。

  丁黑伏低上身,弓著身子在道上瘋狂後滑,雙腳在泥土上犁出兩道筆直的溝壑,在溝壑延伸出數丈之後,他終於將步伐穩住。滿嘴鮮血,雪白的牙齒被染的通紅,他抬起頭,目光陰冷的看向半空。握刀的雙臂雖未垂下,卻已是顫抖不停,那兩柄曾讓他盛名一日高過一日,也曾為李從璟所驚歎的長刀,此時若有千鈞之重,恍若緊握不住。

  但他的眼神依舊堅定。

  在丁黑抬頭的這一刹那,劍子三劍,已遞至他眉前!

  他發出一聲出自肺腑的震天大吼!

  當年,在三河口之外的那座村莊裡,他放下懷中久等數年而終究死去,嬌軀已漸冰冷的小青,拔刀沖向百名梁軍時,也曾嘶聲大吼,但即便是那回,他的吼叫聲也不如眼下渾厚有力。

  一聲大吼,用盡生命的力量,將長刀揮起,在長劍觸及眉心之前,將其擋在體外。

  琴音輕揚,黃鸝脆鳴,短暫的音符過後,丁黑仰頭一口鮮血噴出,身子三度退離交鋒之地。

  而這一次,他如斷線的風箏,倒飛十餘丈,重重摔落在李從璟馬前,再也無力站起身。

  他敗了。

  在雙眼不甘的閉合,握刀雙手不甘的垂下之前,他眼中飽含羞愧、歉意,看了李從璟一眼。

  他是李從璟的近衛首領,而如今,面對強敵,他卻無力護衛李從璟安然如初。

  但他也盡了他一個近衛的職責——他倒在了李從璟前面。

  三劍擊敗丁黑的劍子,縱身撲來,如同流光滑過時空的隧道,將收攏歲月的劍尖,刺向李從璟。

  丁黑是李從璟生平所遇個人武力最為高強者,且不說贏下劍子,連對方三劍都不能接下,滿場近衛,還有誰能擋其劍鋒?

  別說擋,連觸碰都碰不到!

  劍子身形如燕,如鷹擊長空,勢不可擋。

  一聲輕吒,飽滿怒意,憑空響起。一道鮮紅身影,從側面擊來,以一種一往無前,取攻舍守的拼命姿態,于半道截向劍子,短刃當頭劈斬而來!

  第五姑娘。

  她來不及多說什麼,雖然她心中盛怒無限,卻也只能化為那聲怒吒。對方三劍便讓丁黑喪失戰力,其威脅性已然空前,但就是這樣一個危險到堪稱致命的所在,軍情處事先竟然半分不知,直到對方以一種無可匹敵的姿態殺到李從璟身前,她才被迫應對,這將她長久以來積攢的驕傲擊打得粉碎。

  她咬碎了銀牙,也要將此人攔下。

  然而,連以個人武藝為尊的丁黑都不能稍稍阻攔劍子,相比較而言“武藝平平”的第五姑娘,又如何是對手?

  劍子長劍隨手一揮,第五姑娘的怒叱聲方落,身子便如撞上石牆的皮球,被狠狠彈了回去,摔倒在人群中,恰如離枝掉落的紅花。

  馬背上的李從璟,將劍子出現之後,短短時間內發生的一幕幕都看在眼裡。

  自打對方突兀出現在眼前,李從璟便知道,今日所遇之劫難,恐怕是他生平所僅見,對方的危險性之大,已然遠遠超過過往任何一回。

  在李從璟親至檀州的情況下,對方猶能躲過斥候、軍情處眼線編織成的大網,不聲不響埋伏于前路,在他出現于此地時驟然殺出,本身就已說明,對方不僅僅是絕非易與之輩那麼簡單。

  更深一步看,對方既能避過軍情處的眼線,就說明他們對軍情處瞭解的十分透徹。既如此,他們既然動手,就說明他們有充足的把握,在軍情處、近衛處的護衛中,將李從璟斬殺。

  而他們堂而皇之一舉殺出的姿態,無疑證明了這一點。

  這是前所未有的危局,不僅在於對方實力強橫,出其不意,更在其對李從璟身邊的力量,已經了然於胸。而無論是軍情處,還是李從璟本人,對對方竟然一無所知。相比之前者,後者更為讓人恐懼!

  天下很大,總有你未到過的地方,總有你未見過的人,總有你未聽聞的事物,總有你掌控不了的東西。

  行走于天下,爭霸於天下,不僅是在與強敵共舞,也是在與未至相搏。

  險境無常,生死難測,隨時都可能粉身碎骨。

  然而,爭霸天下之所以讓人迷戀,其魅力何嘗不是正在於此?

  正如王權爭霸的路上,沒有對手豈不寂寞,沒有玄機豈不無趣!

  劍鋒驟至馬前數步之外,李從璟微微抬頭。

  他的手已落在橫刀刀柄上,他沉靜的目光銳利得無法直視。

  抽刀,躍起,他迎向來犯之敵!

  ……

  有的人,卑微了一生,一朝突然發現,自己在某一方面竟然做得比很多人要強上不少時,那顆自卑的心突然變得狂妄,開始仰著頭走路,開始看低許多人,開始自以為了不起。然而追根到底,這不過是自卑過甚之後突然過分自大,而引起的扭曲心理罷了。就如貧窮了一生的人,一夜暴富,便以為自己是天下最富有的人,無外乎暴發戶心態。他們用自負、狂妄、自大,來掩飾自己那顆自卑的心,實則可憐萬分。這樣的人,往往不足為慮,追根揭底,他們心靈脆弱,一旦從山峰跌落,多半再也爬不起來。

  而有的人,生就強大,一生都佇立在高峰,俯瞰眾生,因為素來知曉自己強過很多人,當這件事變得平常之後,反而能擺正心態,因習以為常,故不會趾高氣昂。就像人不會因自己能直立走路,而去瞧不起爬行動物。比之前者,這樣的人心態勃發,中正奮然,要難以戰勝得多。

  耶律德光就屬於後者。

  遠處的廝殺場景落入耶律德光眼中,他嘴角帶笑,伸出手指點江山,對恭敬立在身旁的多倫道:“多倫,你可知這世上顯貴之人,若以強弱來分,有哪三種?”

  多倫見自家主子意氣風發,有了評點江山的興致,連忙恭敬受教,“請殿下示下。”

  “其一,小人得志;其二,年少有為。”耶律德光伸出兩根手指,“小人得志,謂之驟然富貴者,謂之竊據高位者,為之不擇手段顯赫人前者,這些人之所以謂之小人,是因其但凡顯貴,必定炫耀人前。可笑其自身不過一蚍蜉耳,卻藐視他人,夜郎自大,徒增笑耳!”

  多倫望了遠處的戰場一眼,若有所悟,試探著道:“李從璟便是這種人?”

  耶律德光搖了搖頭,“李從璟是第二類人,年少有為者。年少有為者,機遇、實力兩者缺一不可,凡此類人,莫不是天之驕子,若無坎坷命運,若一生中不遭受致命打擊,來日必成棟樑之才!”

  多倫不曾想耶律德光竟然如此正面評價李從璟,怔了怔,用懷疑的語氣道:“殿下,這李從璟不過一介武夫,值得殿下如此高看?”

  “一介武夫?”耶律德光冷笑一聲,“若他是一介武夫,那我們這些先前在他手中吃過虧的人,不都是鄉下野人?”

  多倫頓覺自己說錯話,臉色難看,正欲請罪,耶律德光已經淡淡擺手,道:“多倫,你且謹記,但凡與敵對陣,你對你的敵人瞭解多少,你的勝算就有多大,若你連正視敵人都做不到,要戰勝對手根本無從談起。”

  默然片刻,耶律德光沉聲繼續道:“若李從璟不是那麼強的對手,此番你我何須費勁心機來對付他?從西樓至檀州,短短千里之地,算上準備時間,你我足足走了大半載,其中艱辛,你應該知曉。這回本王用計,以高官厚祿、無數財富策反趙天河、王厚德,使其在檀州折騰出偌大動靜,讓李從璟相信本王是要借他們之手,去破壞幽州的屯田、民政,更是隱蔽集結大量精騎于古北口外,又故意露出破綻為李從璟眼線偵探到,營造出要和王厚德裡應外合,引發邊軍動亂,襲奪古北口的假像,多日謀劃,一朝爆發,讓李從璟應對不暇,不就是為了將他引至此地麼?”

  “幽州太遠,本王去不得,要對付李從璟,就只能將他引來邊境;本王手中力量有限,無論是軍隊還是死士,都不敢言有必勝把握,贏下李從璟的百戰軍、軍情處,所以本王不惜花費常人無法想像的代價,從西征的耶律敵烈手中,借來那些李從璟怎麼都無法預知且擁有驚人個人武力的山門劍客,為的,就是尋求一擊制敵啊!”

  這番話足夠驚天動地,耶律德光此番南下的真實打算,至此也終於揭開了面紗!若是有李從璟一方的人聽見耶律德光這番話,說不定要駭得面無人色,他身旁的文武官吏,之前無一人能料到,耶律德光竟然是這般用心!

  耶律德光這一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其心機之深沉,其佈局之巧妙,已然超乎眾人想像。

  “多倫,你日日隨我左右,當知在我大契丹國東征西討無往不利的大勢中,本王不顧西征大局,不顧父皇東征籌備,執意南下,來對付一個在那些朝堂大臣們看來,尚不足全力以赴應對的李從璟,承受了多少壓力、非議!朝中那些大臣們都以為,本王是不堪之前數度在李從璟面前受辱,這才憤而咬住李從璟不放,不顧大局也要找回臉面。然而,本王貴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真是如此不識大體之人?”耶律德光目光中有著化不開的鬱結,這裡面的深沉意味,讓多倫一時也不能理解。

  耶律德光繼續道:“誠然,本王之所以南下,固有李從璟前番曾數度讓我受辱,心懷不忿之由,但也正是通過這些事,本王才深知,他非是池中之物。對李從璟,實不可有片刻姑息,若任由步步壯大,來日必成契丹國大患,其害將絲毫不亞于當年之李亞子!可笑那些大臣們,竟都對此視而不見,他們又何曾知曉,一個真正的天才,即便尚且年少,卻早有吞吐天下之胸懷,何況其已漸有改變天下大勢之實力?豈不聞,大明安歸國之後,不到一年時間裡,渤海國已然崛起一幫務實強幹之能臣,其所以能如此者,是有李從璟遣人相助之故啊!這樣的人,不在其羽翼尚未豐滿時扼殺,待其乘風而起,扶搖直上九萬里時,再要應對,其難豈止勝過今日十倍!”

  耶律德光深邃的目光,充斥著濃厚優思,一種憂國憂民的情緒,猶如實質般溢出。

  多倫心懷激蕩,情緒複雜不能言,他怔怔望向耶律德光,眸底是揮之不去的崇拜與仰望。他想,李從璟固然是天才,年少有為,然而殿下又何嘗不是?這世上,總有些人,生來眼界、思維就超乎常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大概也只有同類人,才能瞭解彼此,而也正是因此,殿下才對李從璟格外忌憚。

  昊天湛藍,驕陽當空,萬里無雲,耶律德光的身影在高處顯得有些蕭索。

  耶律德光沉聲道:“大爭之世,世人,尤其是身居高位者,總喜言‘謀國’二字,然而,他們當真知道何為謀國麼?而他們中間又有多少人知道,庸才妄言謀國,實則是誤國!”

  有樹葉隨山風飄落,在耶律德光和多倫眼前滑過。

  多倫沒問世間三種人中,第三種人是哪一種人,他已知曉了答案,在他心中,耶律德光便是那種人。

  而遠處,那位劍子已到了李從璟馬前,李從璟正從馬背上抽刀而起。

  在與耶律德光所在高地相距十來裡的另一端,一老一少攀上一座山脊。老人鬚髮花白,布衣爛衫,手持一卷書冊;少年人劍眉英目,背負竹簍,簍中有草藥幾許,草根上尚有泥土,他手握一柄采藥鋤,腰佩一柄三尺劍。

  一老一少,目光同時望向道路上廝殺的眾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9

第281章 大爭之勢周複始,有志英才自古同

  “好強的劍勢!”少年人道,這話在他口中說出來,並無感慨佩服之意,而是一種認可的語氣。

  老者只是瞧了道上一眼,就收回目光,在山石上隨意坐下來,對身旁的年輕人道:“文伯,為師方才之言,你都記住了?”

  “記住了,老師。”年輕人拱手恭敬應道,隨即又問:“老師方才言及世間兩種人,先有一生卑微而驟然自覺強大者,後有生而便強過眾人者,兩者相較,固然後者更難戰勝,然此種人是否真就是不敗之身?”

  老者嘿然一笑,脫下布鞋抖落其內的泥土,“世間人,哪有不敗之身?這第二種人雖然難勝,卻有一致命缺陷,你可知是何也?”

  字“文伯”的年輕人放下竹簍和采藥鋤,盤膝而坐,將三尺劍橫置於膝上,尋思著道:“生而強大、一生佇立高峰者,未免顯得順風順水。但凡一帆風順者,當狂風暴雨驟然來襲,一旦超過其承受極限,往往容易帆毀船滅。至剛易折,可是如此?”

  “然也!”老者滿意的點頭,抖完布靴中的沙土,將其重新穿回腳上,手指在布衫上隨意擦了擦,竟然伸進鼻孔中,旋轉扣動起來,瞬間其仙風道骨消失得無影無蹤。

  文伯對此見怪不怪,他又問道:“老師,那這第三種人,謂之何者?這世上可有沒有缺陷、弱點之人?”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樣的人,自然也是存在的。”老者將摳出的穢物隨意抹在鞋底,換了根手指,繼續伸進鼻孔,“這世間真正難以戰勝、從不會向命運屈服的人,是在艱難困苦中成長,在巔峰與低谷中輪回起伏,遍嘗酸甜苦辣,數見巔峰絕頂的無雙風景,歷經低谷深淵的絕望迷茫,在平凡中而始終不曾忘卻自己的堅守,千錘百煉,而最終沒有倒下,反而能站得筆直的人。所謂艱難困苦玉汝于成,不外如是。他們心態平和,靜如處子,動若雷霆,其徐如林,侵略如火,能屈能伸,是這天底下最難戰勝的強者。”

  文伯露出沉思之色,過了半晌,道:“老師,這樣的人,未免太過難見了些。”

  老者嘿嘿一笑,“你當天下英雄都是街面上的蘿蔔,隨處可見?唯其稀有,方顯可貴!小子,你記住嘍,物以稀為貴!”

  文伯意興闌珊,搖頭道:“莫說第三種人,便是第二種人,都是世間英才,惜乎文伯卻不可見,可歎可歎!”

  “怎麼就可不見了?”老者瞥了年輕人一眼,朝不遠處擼了擼嘴,“那邊就有兩個。”

  文伯訝然轉頭而觀,但見不遠處的道路上兩群人廝殺正酣,縱目遠眺,依稀可見更遠處有數人立於視野開闊處。

  老者終於扣完鼻屎,渾身舒爽,老頑童般笑道:“緣份未到時,再如何強求也是枉然,而命中該有的因果,便是想躲也躲不掉。今日既然遇到,便是時運已至,文伯,你該下山了。”

  “下山?”站起身的文伯向前兩步,視線從腳下山石上移出,看到的卻是懸崖峭壁,他苦著臉轉頭,一臉不樂意,“老師,這下山的路也太難走了些,還是算了罷!”

  老者將剛穿好的布靴丟到年輕人臉上,從鼻孔裡發出不滿的聲音,“小子,別在老頭子面前裝蒜,你跟我修學多年,不就是為了今日?趕緊滾,別在老頭子面前故作扭捏,瞧著礙眼!”

  年輕人伸手接住從臉上掉落的布靴,苦臉快變成哭臉,他有氣無力的道:“老師,非是學生不願下山,實在是不知下山後該往哪邊走,那兩幫人明顯不是一夥的,我去找誰?”

  “找你該找的人。”老者枕著手臂躺下,閉目半晌,再度睜開眼時,發現年輕人還哭喪著臉站在身前,不由得怒從心中起,指著對方的鼻子罵道:“王文伯,你這龜孫子,當年你就是憑著這張可憐的嘴臉騙得老頭子一時心軟,將你收入門下,如今你已將老頭子畢生絕學都騙了去,這都到了臨走的時候了,還想騙老子何物?!滾滾滾,老頭子已身無長物,沒什麼可讓你惦記的了!”

  王文伯被看穿心思,不好再裝,哭臉立即變成笑臉,恬不知恥的跑到老者身旁,為其捶肩捏背,燦爛地笑道:“老師,你看你一生所學也找到了傳人,學生也沒求讓你謝我,既然您都幫了學生這麼多年了,何妨再幫我一回?老師,你眼毒,看得准,你給學生號號脈,學生該去找誰?”

  見老者眉頭皺起,王文伯瞬間挑開,在最後關頭避過老者扇過來的巴掌。

  王文伯大怒,指著老者,神態和老者先前如出一轍,“老頭子,你別跟我裝蒜,今日你將我帶到這裡來,分明就是早為我看准了出路,事到臨頭,如此吊我胃口,你可恨不可恨?”

  老者哼了哼,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抬頭看天。

  王文伯被老者氣得七竅生煙,眼珠一轉,又笑嘻嘻的小跑到老者身旁,勾肩搭背的道:“老師,你看你也就我這一個不成器的傳人,你總不至於讓我走錯路,跟錯人,讓你畢生絕學蒙塵吧?這麼多年的交情了,還在乎這一次?”

  老者歎了口氣,站起身,走到崖壁前,對腆著臉跟在身旁的年輕人道:“附耳過來。”

  王文伯趕緊湊過耳朵。

  “你下山後……我去你娘的!”老者正細聲言說,年輕人正凝神細聽,他忽然一腳踹在年輕人屁股上,將他從山上踹下石壁,在對方的驚叫聲中,老者哈哈大笑。

  好一陣暢懷大笑,看著年輕人抓住藤蔓蕩下山壁,老者止住笑聲,臉上的戲謔之色消失不見,代之升起濃濃離愁,他喟然一歎,“人生最恨是離別,為師豈不知你故意與我玩笑半晌,就是為沖散這離別愁緒?然則草木枯榮,世道輪回,該去的終究要去,該來的終究要來,沒有結束,何來開始?”

  他負手望天,碧色蒼穹深邃無邊,“文伯,千百年來,天下大爭之勢周而復始,現如今,終於又到了大才之士一展所學,光耀九州的時候了。你是世間人傑,自有主見,前路又怎會不精彩。為師已老,無力再下山,你就代為師,去爭一爭這天下罷!”

  話說完,老者再度盤膝而坐。

  微風拂來,老者衣袍輕動,而他的口鼻間已沒了氣息,乾涸的眼簾晏然閉合,但眼簾裡那雙睿智的雙眼,卻一直在注視著他昂然前行的學生。

  下山,即為出山。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9

第282章 是非成敗問誰定,殘陽獨映血火關(上)

  男人一生,不可避免會癡迷兩樣東西,刀與權。

  前者讓人熱血沸騰,後者足夠令人瘋狂。

  幸運的是,在這個動亂的世道,握緊了前者,也就有機會握住後者。

  李從璟是穿越到這個世道的幸運兒,從無到有,因有對比和落差,所以他倍加珍惜這些東西。珍惜的正確方式,就是擁有足夠能夠守護它的力量,不僅是擁有軍隊,還有個人武力。

  從十二年前開始,李從璟就未鬆懈過對個人武力的追求。十二年來,憑此,他成為李存勖親衛,得以受李存勖賞識,憑此,他斬殺張朗,得以於淇門建軍,憑此,他在無數次征戰中,完好無損倖存下來。

  手中橫刀,就是力量所在;握住橫刀,就握住了力量;有力量,他就有足夠的信心,面對一切艱難與挑戰,在任何時候都能挺身迎向來犯之敵。

  戰場,于李從璟而言,無分千軍萬馬還是捉對廝殺。他這一生,有他要走的路,因為夢想在遠方,因為要接觸許許多多的勢力,他註定要經歷無數次戰鬥,沙場上的,沙場外的,想像得到的,預料不及的……作為一個戰士,無論面對怎樣的對手,當戰鬥來臨之時,唯有拔刀而戰。

  面對連挫丁黑、第五,而劍勢已攀至頂峰的劍子,李從璟從馬背上躍起,橫刀揮斬,與踏空而來的劍子面對面,刀劍相迎!

  李從璟英俊剛毅的臉龐,與劍子柔和英氣的眉目在刹那間近在咫尺,一刺一揮之間,兩人乍逢即分,各自向後退去,紛紛落於地面。

  劍子那不辨雌雄的臉上,至此終於有了一絲波動,從他訝異的眼神中,可以窺見他心中的震驚之色。于他而言,原本因劍勢大成,而志在必得的一劍,竟然無功而返,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劍子固然借力挫丁黑、第五,而將劍勢養成,這是動中積力之法,然而李從璟從始至終都未挪動半分,橫刀在刀鞘中蓄勢待發良久,何嘗不是靜中取意之道?這回交手,兩人平分秋色。

  縱然如此,從劍子的反應中仍可看出,李從璟的戰力超乎他之前的預判。

  在劍子的認知中,包括耶律德光給他的資訊,李從璟只是一名驍勇善戰的將軍而已,若說個人武藝不凡,那也僅限於軍中,如何能與江湖中的頂尖劍客相媲美?何況是出自百年劍門、身為劍子的他?正是因為這種認識,劍子才會獨劍直取李從璟。

  然而現在,劍子知道,這種希望落空了。李從璟的武道修為,明顯遠高於事先預判。

  但也僅此而已。

  落地之後,無論是李從璟,還是劍子,皆同時發力,再度沖向彼此。這一回。兩人沒有驟遇即分,而是廝殺在一處。這也即意味著,兩人的實力懸殊並不大,劍子無法像之前那三劍,劍劍震開丁黑一樣,將李從璟擊退。

  李從璟近衛與劍子手下的廝殺,也已進入白熱化的階段,雙方實力初看似在伯仲之間,各有傷亡。

  片刻之後,李從璟和劍子再度分開,這一回,兩人相隔數步對峙而立。在李從璟的肩頭,錦袍被撕開一條微不可察的口子,而鮮血從中潺潺流出,染紅了一片衣裳。而他對面的劍子,左臂上亦有鮮血流出。

  對誰都沉默寡言的劍子,此時主動開口,他望著李從璟,緩緩說道:“自我入山門,修習劍道有成以來,除卻門中寥寥幾位尊長,已近十年無人能讓我受傷,我幾乎都忘記了流血是怎樣一回事,你是十年來的第一人。可否相告,你師從何人?”

  李從璟不知道劍子這一番話,已近他出山后十日話語的總和,他微微一笑,氣度雍容道:“與你不同,自我習武以來,年年受傷,沙場征戰多年,更是時常流血。至於師從何人,初時固然有武師授藝,然而他們的名字,也不過尋常罷了,之後這些年,要論殺人術的源頭,我只能告訴你,它來自於我的敵人。”

  劍子默默點頭,竟然正經接受了李從璟的解釋,他那雙平靜無波的眸子中,露出了對一個強勁對手的認可之色,這對別人或許平常,但對他而言,卻已是多年來的頭一遭。長劍由斜指地面到指向李從璟,劍子鄭重其事的道:“你是一個值得全力以赴的對手,若在平日,我很願意與你坐而論道、起而切磋,但是今日,在這裡,你我之間只有生死。抱歉!”

  李從璟啞然失笑,他手中的橫刀沒有半分移動,只是道:“我接受你的挑戰!”

  話音落,他的身影再次躍出。

  這些年來,在沙場上征戰的次數多了,李從璟早已養成殺伐果斷的性子,面對敵人、對手,他不喜多言,既要分生死,動手即可。

  劍子眉目微沉,同樣揮劍奔出。

  兩人再度戰在道上。

  道路並不狹窄,然卻容不下兩人相向而行,對彼此而言,對方都是擋在前路上的障礙,要繼續走自己的路,就得先讓對方無路可走。

  頭頂的驕陽不知何時已經西下,陽光漸漸失去原有的熾烈,轉而變得溫和。然而,戰鬥在道路上的人,卻愈發感知到溫度的暴烈。

  李從璟的近衛們,軍情處、百戰軍百裡挑一的銳士,第一次嘗到了廝殺失利的滋味。那些出自遠方那一座高山上劍門中的弟子,用他們變幻莫測的劍式和劍陣,將配合起來默契無間的近衛們,殺得大敗。

  道路上多了一地屍體。

  近衛們活動的圈子越來越小,到最後,他們已只能勉強將李從璟護在中間。

  李從璟和劍子再度雙雙分開,互相忌憚著停手時,兩人都已遍體鱗傷。血滴順著身體淌下,彙聚在各自腳下,成了一汪血潭。

  “軍帥,撤吧,我為你斷後!”第五姑娘提著雙刃過來扶住李從璟,神色堅毅地說道。

  李從璟搖了搖頭。

  若是能撤,何必等到現在?

  劍子的實力,足夠留下所有人!

  “軍帥……”第五姑娘還想說什麼。

  在與第五姑娘閃亮眸子的對視中,李從璟為她輕輕抹去臉上的血跡。不過當李從璟的手離開對方俏嫩的臉龐時,因他手上本已都是鮮血,反而讓第五成了大花臉。瞧見第五這幅模樣,李從璟猶有心情笑起來。

  夕陽餘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臉上。

  “與我並肩戰鬥,並不一直都是一件讓人感到愉快的事吧?”李從璟的笑容溫醇依舊,不曾失去一絲溫度。

  “不,不是這樣的!”第五狠狠搖頭,也不知從何處來的勇氣,她撲進李從璟懷裡,抱緊了這個她一直以來都在仰望的男人,堅定的呢喃道:“能和你一起戰鬥,哪怕是經歷失敗,我也願意!”

  強敵在前,李從璟卻沒有推開第五姑娘,他輕撫她靠在自己胸前的小腦袋,沒有多說什麼。

  場中戰事至此默契的停歇,近衛們聚集在李從璟身周,與劍門弟子對峙,準備著最後一波拼殺。劍子看著此刻神態依舊從容的李從璟,眼前兩人相依的一幕讓他眉眼中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這讓他一時沒有繼續揮動手中的長劍。

  “劍子……”溫華走到劍子身側,輕聲提醒他該動手了。

  劍子的長劍穩如泰山,清晰的傳達出他並沒有立即繼續進攻的打算,對溫華的提醒,他置若罔聞。

  從李從璟和第五身上,他又看到了什麼?

  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置身其中身不由己的人,憑藉手中殘存的微不足道的力量,又都在執著的各自守護著誰?

  劍子的猶豫並沒有改變什麼,因為有些人的到來,打破了眼前短暫而微妙的寧靜。

  耶律德光。

  他帶著他麾下的兩百騎,從原野上席捲而來,將所有人都包圍在圈中。

  “李從璟,別來無恙。”耶律德光走過來,以契丹問候朋友的方式,遙遙對李從璟行禮。

  第五姑娘重新站直身子,緊握雙刃,盯著耶律德光,眼中殺意濃郁。

  李從璟微笑不減,道:“耶律德光,你還是出現了。”

  “為什麼不呢?”耶律德光攤開手,輕鬆的聳了聳肩,“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該到漁夫收網的時候,漁夫自然會出現。”

  說罷,他看向劍子,由衷道:“你的實力真是讓人驚歎,若沒有你,縱然本王將兩百騎盡數埋伏在此,也攔不住李從璟,說不得還會被他殺得潰不成軍,你對大契丹的貢獻,本王將銘記於心。”

  劍子淡淡道:“殿下只要記得當初的承諾就行。”

  “那是自然,大契丹國向來遵守承諾,本王尤其如此!”耶律德光哈哈大笑起來。

  被耶律德光用有意忽視來羞辱的李從璟,笑著出聲道:“耶律德光,你似乎忘了些什麼事。”

  “是的,李從璟,本王的確忘了些什麼事!”耶律德光略顯誇張的看向李從璟,不無揚眉吐氣之意地說道:“論功行賞之前,本王該先拿下那份天大的功勞才是。”

  李從璟不怒不悲,只是淡淡道:“你當真以為,你能將我的人頭收入囊中了?”

  “難道不是嗎?”耶律德光左看右看,用誇張的動作詢問身邊的人,以表達他內心在此刻極度的愉悅,末了盯著李從璟,一字字道:“李從璟,你已是強弩之末,就算劍子殺不了你,本王帶來的兩百騎,也足夠淹死你了。”

  李從璟失笑,“人多欺負人少麼?”

  “有何不可呢?”耶律德光反問,隨即微微揚頭,“如今本王是掌握大局的人,如何結束這場戲,自然由本王說了算!”

  李從璟絲毫沒有優懼之意,只是輕輕拉住了已經忍不住,要上前與耶律德光拼命的第五姑娘。

  耶律德光故意往後跳開一步,戲謔的對第五姑娘道:“怎麼著,小姑娘,你這是要跟本王拼命嗎?哈哈……”

  笑罷,耶律德光無趣的擺了擺手,“好了,李從璟,本王不是得意忘形的人,現在,該是你奉上人頭的時候了!”話說完,他就要下令部眾一擁而上。

  “等等!”

  就在這時,一聲大喊在圈外響起。

  一個矯健的身影賓士而來,幾個跳躍之後,最後竟然高高越過騎兵的頭頂,直接落入場中,在李從璟和耶律德光中間穩穩落地。

  “總算趕上了,真不容易!”來人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心有餘悸,“好險,差點兒沒趕上。”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來人自顧自平復了一下呼吸,見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向四周拱了拱手,“抱歉,打攪各位了。”說完,換上一副極度認真的表情,非常嚴肅的看了看李從璟和耶律德光,問:“你們誰是生來強大、一直都處在山峰的人,誰又是一生歷經波折和磨難,卻仍能站得直腰身的人?”

  他的神情極為莊嚴,就像在問世上最神聖的問題,但是他的問題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這就讓這一幕顯得極為可笑。

  大局在握的人,最討厭掌控之外的不速之客,耶律德光黑著臉,神色不善的問那位身處刀光劍影中,依舊渾然忘我的年輕人,“小子,你又是何人?”

  “我?”見耶律德光問起,年輕人理了理衣袍,站直了身體,用絲毫不亞於問出之前那個問題的莊重語氣道:“王朴,王文伯!”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9

第283章 是非成敗問誰定,殘陽獨映血火關(中)

  在李從璟的認知中,五代時期有許許多多光彩奪目的人物,若論神奇,官場不倒翁馮道當數第一,其歷經唐、晉、漢、週四朝而不倒,半生都是宰相,在歷史上絕無僅有;若論英武勃發,英年早逝的柴榮當為魁首;若論雄才大略,無人能與趙匡胤爭鋒;若說五代第一英才是誰,答案也是唯一的——王樸!

  且不言其撰成《欽天曆》;構造正切函數;定七聲立新法,以七均、十二律、八十四調書《律准》;規劃建造開封城,奠定其後來成為繁華汴京的基礎;只說其所書之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平邊策》,就堪稱五百年一卷雄文。

  後周王朝,包括後來一統天下的北宋,其征服天下的策略,便始自《平邊策》。若說李存勖滅梁,是仰仗郭崇韜定奇襲之計,那麼周、宋能征服天下,便是因《平邊策》之謀。前者之計,只滅一國,已足以彰顯郭崇韜大才,後者之策,平定天下,其能遠遠高過郭崇韜。即便是比之孔明的《隆中對》,《平邊策》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傳聞,趙匡胤意欲篡周時,天下群雄無論是領兵在外的節度使,還是手握重權的朝堂大臣,其都不懼,唯獨忌憚一人,這人便是王樸。聞王朴死,趙匡胤大為寬慰,這才著手準備兵變。

  這樣一位偉男子,此時竟然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眼前,李從璟不由得懷疑,眼前的年輕人,是否只是與那位大才重名。然而名能相重,若是字都一樣,那也太巧合了些。

  李從璟正上下打量王樸,耶律德光已發出一聲哂笑,“王樸?沒聽說過!”

  王朴風度翩翩立於人前,正氣定神閑,聞聽耶律德光之言,臉色頓時垮下來,紅著臉瞪向耶律德光。不等他惱怒發言,耶律德光已然不耐煩的擺手,“本王不管你是何人,現在,你給本王讓開!”

  王樸嘴角動了動,憤然一甩衣袖,轉而面對李從璟,又是一臉燦爛笑容,擠眉弄眼道:“這位仁兄,我看你好似有些困難,要不要在下相助?”

  李從璟走到王樸面前,在王樸喜上眉梢的時候,卻徑直越過他,一把將他拂到旁邊,“你讓開。”

  王樸:“……”

  李從璟有意無意將王樸放到自己身後,納入自己的保護範圍之內,面對耶律德光,認真地說道:“耶律德光,該結束了。”

  耶律德光一怔,隨即笑道:“你說得對,是該結束了,那麼現在,李從璟,你準備好受死了?”

  李從璟微微搖頭,“耶律德光,你膽量夠大,謀劃也夠縝密,最重要的是,你野心夠大,的確讓我也感到佩服,但是現在,在這裡,要結束的是你,而不是我。”

  “哦?”李從璟從始至終的鎮定從容,讓耶律德光不免有些心慌,但他當然不會因李從璟一句話就自亂陣腳,“李從璟,你以為故弄玄虛就能唬住本王?”

  “何須故弄玄虛。”李從璟搖了搖頭,正色看向耶律德光,“之前我一直納悶,檀州那麼多地方,王厚德要亂我軍政,為何獨獨選擇芙蓉鎮?誠然,芙蓉鎮靠近古北口,堪稱古北口腹心,有芙蓉鎮鎮軍從內衝擊古北口,與關外的契丹精騎裡應外合,對破關有事半功倍之效。從邏輯上看,這確實解釋得通,而且能解釋得很好。但是,你們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

  耶律德光一動不動看著李從璟,沒有接話。

  負手而立的李從璟淡淡笑了笑,“你的確多智,王厚德、趙天河原本還想著此番事成之後,能去契丹享受榮華富貴、高官厚祿,他們又哪裡知曉,你從一開始就打定了拋棄他們的主意,從未想過要讓他們離開檀州。畢竟,要讓魚咬鉤,就得下餌,即便最後魚能釣上來,魚餌總免不得要失去的,王厚德、趙天河就是你用來釣我這條大魚的餌。不得不承認,你對我瞭解得很深,無論是你隱蔽大量精騎在關外,有把握被我的眼線偵探到,還是你讓王厚德、趙天河做出衝擊古北口的姿態,有把握我能看透你們意欲破壞檀州屯田、引起軍變的謀劃,都說明你對我的心思、思維已經瞭解得很透徹了,要不然你不敢這麼做。都說敵人才是最瞭解你的人,此言不差,你為對付我如此處心積慮,我應該感到榮幸。只是可笑王厚德、趙天河,竟會天真的去相信敵人,以為你真會遵守承諾,給他們一個在大唐謀不到的前程。”

  劍子聽到李從璟這番話,目光閃動,望了耶律德光一眼。

  耶律德光臉色逐漸冷下來,道:“這不過是你的推測罷了,李從璟,你應該知道,如你我這樣的人,要說出這般看似很有道理,實則如同空中樓閣的話,轉念間就可以有千百種說辭,且每一種都能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

  “的確如此。”李從璟並不否認,只不過他所沒否認的,是耶律德光那句話後半段,他繼續道:“耶律德光,你對我瞭解得很深,相信你自己也認為,你對我瞭解得很透徹了,畢竟對你的敵人瞭解有多少,你戰勝他的把握就有多少。然則,我不得不如實告訴你,你對我的瞭解,還不夠深。”

  耶律德光冷笑不迭,“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從璟伸出一根手指,對耶律德光認真的道:“但凡陰謀,總會有破綻。而你以王厚德、趙天河為魚餌,意圖將我引至此地伏殺的破綻,不在王厚德、趙天河,不在芙蓉鎮,而在——古北口!”

  耶律德光悚然一驚,眼中閃過一抹不可置信之色。

  “你若真是打定縱兵攻入檀州,用精騎去破壞檀州、薊州及附近幾州屯田,借檀州鎮軍變亂之際攻殺這些邊軍,摧毀檀州等幾州邊軍的打算,就得把握一個最重要的因素。這個因素,就是時間!你必須在出其不意的時間,以出其不意的雷霆舉動,迅速奔襲檀州,然後才能趕在我大軍來援之前安然退去。誠然,古北口是攔在你面前的一道雄關,你要進入檀州,是得先拔除這顆釘子。而要攻破古北口,有芙蓉鎮鎮軍和其他人手從內突擊,你騎兵在外猛攻,的確不失為最縝密的策略。然而,那就真是最佳策略嗎?是最節省時間的策略嗎?”李從璟淡然的笑容在耶律德光眼中無比刺眼,他的結論,在耶律德光心中激起一陣巨浪,“很明顯,那不是。”

  李從璟直視耶律德光,緩緩揭開了這場鬥智鬥勇大戲中,至為關鍵、決定勝負的一環,“你要以精騎突進古北口,只需要身為檀州刺史的王厚德,以巡視防務為名抵達古北口關隘,出其不意殺掉一兩個守將,在夜半打開關門即可!這對擁有刺史身份的王厚德來說,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李從璟目光漸漸變得銳利,深邃的眼眸如一汪深潭,不可見底,“耶律德光,如你我這般的人,不會想不到這才是最有效的策略。但是你卻沒有這樣做,你捨近求遠,諸番掩飾,不就是別有所謀?”

  “而在幽州這塊地界上,比攻破古北口,摧毀檀州更為有分量的功勞,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李從璟的項上人頭!”

  李從璟的話擲地有聲,如晨鐘暮鼓,狠狠撞擊在眾人心頭,讓所有人都驚愕不已。

  但他不是一個武斷的人,話說完,他好整以暇的問再也無法掩飾情緒、臉如鍋底的耶律德光,“耶律德光,你說我說的對嗎?”

  耶律德光沒有回答他。

  被李從璟放在身後的王樸,此時看李從璟的目光,充滿流光溢彩,約莫是因為激動,他握劍的手都微微輕顫起來,終於,他忍不住擊節而歎,“老兄,你太睿智了,都快有我三分風采了!”

  第五姑娘原本正萬分專注仰望著李從璟高大的背影,聞言,眉眼一沉,臉色頓時變得不善,一把將王樸拂到一邊,言道:“你讓開!”

  劍子的長劍已然歸鞘,他目光落在李從璟身上,沒有如之前那樣,一觸即分,而是深深望了李從璟幾眼。

  耶律德光忽的發出一聲莫名的笑,臉上的窘迫之色如雲消散,恢復了他作為契丹最有作為的年輕人,該有的風度,他正視著李從璟道:“本王很好奇,你既然都看透了這些,又何必還要以身犯險,出現在此地?”

  李從璟溫和地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厚德、趙天河是你用來套我的魚餌,我就是我自己用來引你上鉤的餌,若我不出現,你又怎會出現?”

  這話讓耶律德光一陣錯愕,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說道:“可你差些就死了!”

  “世間事,總有些是我們無法掌控的,這回出乎意料的存在,就是這位劍子。”話說出口,李從璟卻並沒有任何介懷的意思,“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千金之軀不坐垂堂,此話聽來的確悅耳,但生逢亂世,想要佇立在群峰之巔,若是連拼命的勇氣都沒有,又有何資格去欣賞巔峰的風景?”說完,李從璟抹了抹鼻子,“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我在檀州人手不夠,否則我大可封鎖所有道口,再發動萬人搜山,如此你也是跑不了的。”

  耶律德光不置可否,“縱然如此,李從璟,本王仍舊不相信,你握有本王已入檀州的證據。”

  “的確沒有。”李從璟坦誠道。

  “哦?”耶律德光眉頭一挑。

  李從璟晏然笑道:“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為何?”耶律德光問。

  李從璟看著耶律德光,很認真地說道:“因為你太想贏我了。”

  耶律德光怔了怔,隨即低頭默然,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李從璟歎道:“這世上的天才,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另一個天才比他更強。在契丹境內,你是最優秀的年輕人,從未有人能勝過你,所以在你接連敗於我手之後,你一定會找回你的尊嚴,這就是人性。”頓了頓,又道:“人性無常也有常,再高明的算計,忽略了人性,也做不到完美。”

  話盡於此,已至尾聲,李從璟不再拖遝,擺了擺手,示意身後的近衛,“發信號吧!”

  聲聲爆竹陸續接響起,接天連地,爆炸聲越過虎牙關,直沖雲霄。

  某處山嶺後,馬懷遠聽到動靜,從山石上一躍而下,對整裝待命的芙蓉鎮軍道:“媽了個巴子,終於輪到我等上場了!”他跨上戰馬,霸氣十足向前一揮手,“將士們,軍帥就在前方,隨本將出戰!”

  一片轟然應諾聲中,馬蹄聲、衣甲碰撞聲連成一片,沖出山道。

  耶律德光面如暗塵,終究是心有不甘,“李從璟,為何還是你贏?”

  李從璟道:“因為這是檀州,因為我是盧龍節度使,因為這裡是大唐,是我的地盤!”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9

第284章 是非成敗由誰定,殘陽獨映血火關(下)

  馬懷遠所領的接應李從璟的芙蓉鎮軍,盡皆騎兵,故其在接到事先約定的信號後,支援的速度極快。因芙蓉鎮位置重要,不僅是古北口後心,更是連接古北口和檀州腹地的樞紐,騎兵配置要比尋常軍鎮多些,千名鎮軍中騎兵達到了三百之數。這三百馬軍,奔出山道,不時便出現在眾人視野中。

  耶律德光見到這些馬軍,並未慌亂,他看著李從璟,眼神逐漸玩味起來,“就這麼多?”

  “已經足夠了。”李從璟拔出橫刀,認真地說道,這並非是他故弄玄虛,明可多調援軍而只調集剛剛夠的人數,而是他識破耶律德光計謀的時日尚短,能夠調集的人手只有芙蓉鎮鎮軍。

  耶律德光笑出聲來,神色放鬆不少,“李從璟,便是加上這些人,你我之兵力也不過大致相當,你憑什麼能留下本王?”

  李從璟一步踏出,橫刀當頭向耶律德光斬下,“憑我手中刀!”

  耶律德光的親衛立即迎上李從璟,和他戰在一處。而耶律德光後退幾步,他的神色,在此刻竟然有些猶豫,他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回頭沖多倫道:“傳令,令隱蔽集結在古北口外的大軍,強行破關!”

  他轉身面對已衝殺在他護衛群中的李從璟,眼中多了幾分果決,更多了幾分狠辣,“李從璟,既然你要戰,本王陪你又何妨?只不過,數十裡之外,有本王大軍集結,你古北口那些守軍,能夠強撐多久?一旦關破,這一局還是本王贏!”

  軍情處、近衛處的銳士經過方才歇息,都已緩過勁來,此時跟隨在李從璟身側,義無反顧殺向面前的耶律德光隨從、劍山弟子。

  在之前與劍子的廝殺中,李從璟雖受傷不輕,卻並無致命傷,此時再動手,依舊有猛虎之勢,他一刀將面前的一名契丹蠻子削掉腦袋,接過耶律德光的話,冷淡道:“那麼多廢話作甚,試試便知!”

  耶律德光冷哼一聲,他拔出佩刀,桀桀怪笑道:“有趣,有趣!不曾想,今番交手,最終勝負竟在你我捉對廝殺之間,既然如此,本王何懼之有?”言罷,招呼劍子,“給本王拿下李從璟!”自身也朝李從璟殺過來。

  劍子手中長劍微頓,卻也只是瞬息遲疑,便縱身取向李從璟。

  然其劍鋒至半路,就被突兀出現的一劍擋下來。

  王樸抖了抖手中三尺劍,笑眯眯看向渾身是傷的劍子,玩味道:“你已受傷,我原本不想占你便宜,但李從璟與耶律德光之間的對決,旁人還是不要摻和得好!你要找人練,我來陪你玩玩就是。”

  劍子停下腳步,沒有再冒進,王樸方才那一劍隨手拈來,卻有讓他不得不正視的力量。雖然他之前所在的山門,離中原有千里之遙,但自己實力如何,他卻是清楚的,李從璟能與他平分秋色也就罷了,現在這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年輕人,竟也身手不凡,在他受傷的此時,有與他一戰之力,他很是納悶——難道中原的高手已經這般多了?

  這些想法都只是一閃而過,長袍寬袖的劍子長劍斜指地面,此時緩緩提起,平舉在身前,他那張不辨雌雄的面孔,忽地展眉一笑,那一刹那的風情,猶如梨花遇春風,一夜開滿園,竟是美豔不可方物,“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王樸雙眼一愣,臉色僵硬,竟是看呆在那裡,直到劍子一劍已到他眉前,他才驟然驚醒,駭得大跳,連忙揮劍後撤,大叫一聲陰險,堪堪避過劍子的殺招。隨即感覺鼻子有異,身手抹了一把來看,竟是發現已經流了血……

  王樸舉著劍大叫,“直娘賊,你竟是個娘們兒……”

  劍子的笑意已消散的無影無蹤,眸底不見波瀾,仿佛方才那一幕只是王樸的錯覺,他一劍一劍向王樸揮來,打得王朴應付的捉襟見肘,狼狽不堪。

  古北口,南關。

  司馬長安快步走下城牆,在關門內迎住那疾馳而來的獨騎,抱拳凜然道:“趙統領,何事使你形色如此匆忙?”

  趙象爻拉住坐騎,從馬背上跳下來,抓住司馬長安的肩膀就往一邊走,喘著粗氣道:“讓其他人回避!”

  司馬長安依言照做,和趙象爻經由甬道走上城牆,不等他再詢問,趙象爻從懷中掏出一份軍令給他,言道:“關門不閉,先讓二爺的人手進關!”

  司馬長安往關外看去,果然就見道上遠處,有數十騎疾馳而來,他皺了皺眉頭,心中已是愕然:是何等要緊事,讓趙象爻不惜馬力,連這一時半刻都要爭取?他展開軍令一看,饒是他心性已經逐漸沉穩,也不禁臉色大變。

  趙象爻扶著城牆大口喘氣,拼命平復著狂亂的心跳,用他的鴨嗓無比嚴肅地說道:“二爺我獨騎先至,那些王厚德的暗子還不會立即警覺,待二爺的人手進城,他們瞧見是軍情處來人,在此關鍵時刻說不得就會立即動手,狗急跳牆之下,不知會有什麼舉動,做出刺殺你的舉動來也屬平常。司馬將軍,你只有兩刻時間,更換所有城門守將,並且確保你身邊的近衛沒有王厚德的暗子,兩刻之後,待二爺的人手進關,你要速去北關鎮守大局,同樣更換城門守將!只有在你穩住大局之後,二爺才能帶我的人,將那些狗娘養的一個個查出來!”

  說到這,趙象爻語氣加重了三分,“北關外有契丹大軍隱蔽集結,司馬將軍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一旦他們強行破關,北關壓力有多大。而眼下,北關絕不容半分閃失!”

  自去年皇甫麟帶領部眾攻下古北口北關後,他自帶一部將士返回幽州百戰軍大營,留下一部由司馬長安統率,繼續鎮守古北口。如今的司馬長安,已是獨領一軍的將領了。

  在去年初至古北口時,司馬長安因抱怨被放逐此地,不滿長期鎮守邊關,而被皇甫麟貶為伙夫,直到皇甫麟受命攻打北關,才再度啟用他。如今,往日那句“被發配至此長期鎮守邊關”的話成為現實,但司馬長安卻早無昔日的不滿,相反,現如今的司馬長安,在古北口將守關這件事做得很好。若非如此,在過去的大半年裡,古北口也不可能在契丹多次準備複奪此關的試探中安然無恙。

  司馬長安沒有多言,只是問道:“援軍何時能到?”

  作為古北口守將,他很清楚,僅憑古北口現有軍力,應付平常情況尚可,但要面對救主心切的契丹大軍,堅持不了太久。

  趙象爻沒有隱瞞實情,如實告知司馬長安,“王厚德久為檀州刺史,黨羽遍佈州中各地,為免適得其反,軍帥不意貿然調集檀州鎮軍來古北口,你們的援軍,是當日與我等同時從幽州出發的百戰軍本部人馬!”

  幽州是盧龍腹地,古北口是邊境,兩者相距好幾百里。當日出幽州時,李從璟帶領近衛處輕裝簡從先行,而大軍開拔則沒有那般迅速。大軍出征,不是這一刻說出發下一刻就能走的,況且大軍的腳程,也不可能比得上百餘騎的隊伍。

  司馬長安深吸一口氣,他已知曉了此戰的艱難。

  然而他也知道,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唯其艱難,方顯其分量。

  司馬長安向趙象爻抱了抱拳,自去安排該安排的事。

  司馬長安走下城牆後,趙象爻立在城牆上,靜靜打量這座夕陽下的邊關。眼見關外軍情處數十騎踏塵賓士而來,趙象爻心中並無太多焦慮,他沉默了一陣,望著遠近的邊關將士,輕聲呢喃:“是非成敗由誰定?殘陽獨映血火關。”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9

第285章 蒼鷹戲鼠走檀州,白袍書生戰遼東(上)

  在耶律德光的認知中,他與李從璟的武藝該是差不多的,因此,之前在看到劍子的非凡身手後,他認定只要劍子出手,要殺李從璟,實是一件手到擒來的事。他自忖,在劍子的劍下,他走不過幾個回合。

  但當今日,耶律德光在看到劍子在力挫丁黑、第五姑娘後,竟然被李從璟一刀擊退,雖不願承認,但他知道,他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耶律德光很不能理解,李從璟是如何擁有這樣匪夷所思的身手的?但他並非一個不能接受現實的人,而且他也曾對那句話有所耳聞,所以他認了。

  那句話是,中華武術,博大精深。

  來到場中,在看到李從璟渾身是傷後,耶律德光大大鬆了口氣。平心而論,無論是誰,在受了那樣的傷之後,戰力是不會剩下多少的。他自身也是沙場宿將,自小跟隨耶律阿保機南征北戰,也有過受傷的時候,他自然知曉,有些傷在身上,不是你想忽視就能忽視的。況且,李從璟還流過那麼多血。

  因是,在劍子為那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王樸攔住後,僅僅是稍作猶豫,耶律德光就揮刀迎上了李從璟。

  李從璟之前說的不錯,耶律德光的確太想要贏他了。所以當耶律德光有機會親手將李從璟擒殺之時,他的內心是躁動而瘋狂的。親手扼殺一個強勁的對手,而且對手還是一個不輸給自己的天才,這樣的感覺太迷人,想想都能讓人熱血沸騰。

  “李從璟,受死!”耶律德光瞧準時機,忽地沖出,手中那柄鑲嵌有稀世珍寶、光彩奪目的長刀,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取向李從璟咽喉。

  一刀斬出,身形急進的耶律德光,大有一股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氣勢!

  刀近到李從璟喉前,幾乎都要觸及到李從璟肌膚時,耶律德光忽的心頭一跳。因他發現,面前李從璟的身影,忽然詭異的閃動了一下。刀鋒毫無阻礙繼續向前,耶律德光神經驟然繃緊——他這一刀,斬空了!

  經歷過無數次戰鬥,擁有豐富廝殺經驗的耶律德光,自然不是泛泛之輩,他在第一時間扭動腰身向一側挪動,直覺般偏過頭,看向身側。

  他的目光,接觸到的是李從璟平靜、冰冷,猶如千年雪峰,有如無底深淵一般的眼神!不同於耶律德光眼中沸騰的殺氣,他不可置信的發現,對方眼中,竟然沒有半分感情色彩。

  冷靜到極處,便沒有一絲一毫色彩。

  耶律德光心頭猛地一緊,他手中的寶刀已在回斬的路上!

  但那一道短短圓弧的路程,它註定走不完了。

  李從璟以耶律德光不能理解的詭異身法,在以毫釐之差避過他的刀鋒後,欺身而進,幾乎是撞進耶律德光懷裡,左手架住耶律德光回攻的右臂,肩頭重重靠在耶律德光胸前!

  嘭的一聲悶響,耶律德光的身子不受控制向後倒去。

  耶律德光臉上盡是無法接受之色,在這一瞬間,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如同漫漫長夜,將他重重包圍,駭得他幾乎禁不住要大叫起來。

  一年多之前,李從璟帶領百戰軍出征澤潞,取得百戰軍建軍後真正意義上的首勝時,一敗塗地的李繼韜曾極度不甘問李從璟,這是為何。那時,李從璟的回答,讓李繼韜在聽罷後,大笑李從璟怪物,並且心甘情願被李從璟割下人頭。

  彼時,李從璟是這樣說的:“昔年未出道時,我花卻十年時間,寒窗苦讀,打磨武藝。冬寒夏暑,不曾有一時懈怠,雖世道繁華,然萬紫千紅不入我眼。出任百戰軍都指揮使後,我日夜勤於軍務,應對各方關係,處理各種事務,如履薄冰,但有欲行之事,莫不事先百遍推演,以求盡善盡美。我的整個生命,都用在了我的基業上,雖有佳人在側,不曾多看,雖有美人在懷,不曾意動。”

  今日不同往昔,李從璟已不再是區區一介軍都指揮使,而是大唐整個北面最有實權的節度使,手握包括百戰軍、盧龍軍在內的六萬邊軍,位高權重、顯赫尊貴,與往昔不可同日而語。這世上有許多人,能夠窮且益堅,在卑微時奮發圖強,卻不能富而不驕,看得住拼命換來的繁華,便是人傑如李存勖,在入主中原後,也難免沉迷享樂。然則,這卻跟李從璟沒有關係。

  今日之李從璟,與過往十二年之李從璟,並無不同。因無不同,所以愈發強大。

  耶律德光卻不能知道這些,所以他驚駭于李從璟的武藝,然則,李從璟此番勝過他的,早已被證明,不僅僅是個人武藝。

  李從璟得勢不饒人,在耶律德光禁不住退步時,跟上前,橫刀劈斬,當頭罩下!耶律德光臉色早已蒼白如紙,僅一個照面,額頭上便已密佈汗水,他怪叫一聲回刀來擋!然而李從璟蓄勢待發的一刀,又豈會如此輕易被他擋下?

  刀鋒滑過刀鋒,再度斬進耶律德光的肩膀,撕開一道可怖的口子!

  鮮血霎時間灑出。

  耶律德光終於知道,他想在李從璟渾身是傷時,將其擒殺的想法,錯了!

  交手只在一來一往之間,耶律德光之前還佔有先機,卻忽然受到重創。

  “殿下,當心!”眼見李從璟攻勢兇猛,非是耶律德光可以硬撼,多倫大為驚恐,不顧生死,竟是縱身向李從璟撲來!

  李從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神色沒有半分變化,在多倫撲來之際,腳下步伐錯動,輕而易舉避開多倫,同時橫刀斜挑,一刀便將多倫的右臂齊根削掉!

  多倫發出一聲淒厲慘叫,重重摔倒在李從璟腳下。

  趁著這個空檔,耶律德光已遁入親衛群中,被緊緊保護起來。雖身處人群中,耶律德光卻無半分安全之感,他捂著不停流血的肩頭,倉皇跑開,再無先前睥睨天下的氣勢,用一種很識時務的姿態,大聲喊道:“護我先走,劍子留下斷後!”

  千里至檀州,半載謀劃,苦心孤詣要伏殺李從璟,卻在親自與李從璟交手不到兩息的時間後,便不顧一切狼狽而逃。

  李從璟冷笑,“想走,哪有那般容易!”

  縱身向前衝殺,和近衛一道,將攔在面前的耶律德光隨從一個個斬于刀下。

  前行不到五步,一道身影飄然而至,如一棵挺拔的勁松,攔在李從璟身前,長劍平舉。

  劍子。

  李從璟終於肯停下腳步,他平視著劍子,沒有絲毫感情的道:“當真要擋我?”

  劍子默然,終是道:“不得不擋。”

  “好!”李從璟嘴裡吐出一個好字,身形再無片刻停留,橫刀提起,斬向劍子。

  劍子眸底閃過一抹異樣色彩,他不曾想到,李從璟竟然動手動得這般果決,完全沒有任何餘地。

  他咬了咬牙,起身迎上。

  道路各處,耶律德光的隨從,跟在他身後倉皇而退,留下數十名劍山弟子,拼死抵擋眼前的對手。

  馬懷遠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惱火地罵道:“耶律德光是他娘的屬松鼠的嗎,跑得這般快!”

  馬小刀趕到馬懷遠身旁,大口喘息道:“表兄,要追,不能讓耶律德光就這麼跑了!”

  “廢話!”馬懷遠罵道,“可這幫江湖賊子難纏得很,你我如何越過他們?”

  “何須越過他們?”馬小刀眼中精光閃閃,他指著北方,“表兄,耶律德光要逃,必是想儘快遁入草原,與他在古北口關外的馬軍匯合!我們都是精騎,只需奔過去攔住道口,不讓耶律德光得逞便可!只要耶律德光不能與他的部下匯合,他一個人便是東逃西竄,還能在檀州翻了天不成?”

  馬懷遠眼前一亮,一巴掌拍在馬小刀腦門上,將他扇得身子一個趔趄,“直娘賊,就知道你這廝腦子靈光,果然鬼點子多!”說罷,再不停留,帶著精騎去堵道口。

  李從璟與劍子再度交手,兩人之間的拼殺,根本就無旁人插手的餘地,那非是一個層次的戰鬥。被劍子扔在一旁的王樸,是場中唯一有實力相助李從璟的人,他惱火的趕過來,劍指與李從璟廝殺的劍子,不忿的跳腳叫道:“你這娘們兒,還未跟本公子分出勝負,怎能半途而退?”

  說罷,就要去和李從璟聯手。

  但一個人拉住了他。

  第五姑娘攔住王朴後,老氣橫秋的擺擺手,“你讓開,一邊兒去!”

  王樸頓時大怒,“小丫頭片子,你什麼意思?!”

  第五姑娘見王朴大呼小叫,立即不樂意了,雙手叉腰,寸步不讓,“你長了豬耳朵,聽不懂人話嗎?”

  王樸臉如紫葡,一副欲瘋之色。他本是來相助李從璟,卻幾次三番被人家忽視,一句句“你讓開”,簡直成了魔咒。

  第五姑娘被王朴神態逗得咯咯直笑,她滿不在乎地說道:“王公子,你且休息,軍帥並不急於勝那劍子。”

  王樸怔了怔,滿臉不解,“這卻是為何?難道他不著急去追殺耶律德光?”

  第五姑娘眨了眨眼,歪著腦袋道:“這卻是機密,我暫時不能對你言明,待軍帥得了空,你自去問他好了。”

  王樸:“……”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某處,同樣有人處在驚心動魄的較量中,比之此地的小規模廝殺,彼地的烽煙,卻是萬千大軍的往來較量。

  一輛高大的樓車上,一身白袍的莫離憑欄而望,手中摺扇輕輕搖動,煽起絲絲清風。陽光熾烈,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他舉起摺扇放在眉前,氣定神閑的望著前方。

  前方有一座城池。

  有大軍在攻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1

第286章 蒼鷹戲鼠走檀州,白袍書生戰遼東(中)

  這裡是渤海國南部邊境之外,遼東。

  眼前那座城池,名為泊汋城。

  正在攻城的大軍,乃是渤海國軍隊。

  天空飄來一片浮雲,逐漸遮住了日頭,陰影如巨獸,在大地上上掠過,將列陣城外和正在攻城的軍隊,都抱在懷裡。遠處青山如幕,鴨淥水自視線極處的山腳蜿蜒而來,奔流向南,最終在望不見的地方匯入大海。江面平靜無波,平日三三兩兩的行船早已不見蹤影。

  莫離面帶微笑,意態恬淡,打開的摺扇上,一方山河在他手中輕輕舞動,竟有幾分變幻莫測的意味。站得地方高了,免不得有風,威風吹動他的衣袍,若是從低處去看,恍若仙人之姿。

  “安史之亂後,大唐內患甚重,朝廷一時無力顧及遼東,遂撤銷安東都護府,遼東一時成為無主之地。後,渤海國於遼東之地置官,安定一方百姓,甚有功焉,這本是一樁美談。奈何耶律阿保機自建立契丹國以來,四處征伐,這遼東之地竟也於數年前為其強據,其行固然霸道,然其用心在何處,實是不言而喻。”樓車上本是一片靜默,諸人都目不轉睛盯著眼前戰場,然而戰事並非一時半刻可得停歇,莫離輕聲開口,打開話匣子。

  他言及“渤海國於遼東之地置官,安定一方百姓”,稱其為一樁美談,實則不過是有的放矢罷了,彼時真實情景,不過是渤海國占了遼東地盤。渤海國曾為“海東盛國”,也是有過輝煌歷史的。

  戎裝在身的大明安和著官袍的李四平,都是明白人,自然不會對此多說什麼,大明安接過話茬,不無感慨道:“耶律阿保機狼子野心,凡有識之士,莫不知其所謀者何。昔年大唐營、平二州未為契丹所據、渤海國未失遼東之時,我朝但凡入貢方物,都方便得很,及至契丹強佔兩地,渤海國與大唐聯絡日少,面對契丹咄咄逼人之勢,方漸成困局。今若無李將軍和先生,渤海國不知何日才有出兵遼東、克復遼東之舉!”

  莫離輕搖摺扇,面上始終帶著淡淡微笑,讓人如沐春風,“失遼東,渤海困居一隅,一旦契丹兩面入境,則渤海國頓成甕中之鼈,無戰略轉圜餘地;據有遼東,渤海國經營州可連幽雲,便得軍帥相助,經海入青州,便得大唐相攜。因是,遼東之地,必爭之!”

  “先生所言甚是。”大明安道點頭稱是,對莫離的話深信不疑。自去年深秋莫離和其一道至渤海國,在李從璟人力物力支持下,經過近一年努力,大明安以志、權、利結交朝中重臣,得許多擁護,又以計謀挫敗其他王子對其之攻訐,地位日高,至前不久,遂得以執掌一部軍權。此番出兵遼東,便是大明安在渤海國朝堂站穩腳跟後,所行的第一個大舉措,也是莫離給其謀劃的大計當中,至為重要的一環。

  莫離道:“今大軍戰於遼東,正是殿下施恩、立威于大軍的絕佳時機,來日能否將大軍收在囊中,便看此番征戰中殿下所作所為了。若得軍中將士效忠,手握軍權,他日殿下要掌握朝政,也是易如反掌。若此番征戰順利,殿下攜不世之功歸朝,威望重於海內,將無人敢有絲毫不服,殿下順勢得大權,也將再無阻隔。掌朝政,握軍權,如此便是契丹大舉來攻,殿下也有一戰之力了。”

  莫離這番話所描繪的場景,讓人不禁心嚮往之,大明安也難免神色顯出激動。但經過這些時日的爭權奪利、腥風血雨,無論其心性還是智慧,與當日在草原初遇李從璟時,都已不可同日而語,他向莫離拱手道:“此都乃李將軍與先生之功,渤海國若能在契丹大軍前存國,明安不敢絲毫忘卻李將軍與先生之恩德,但有所得,必厚報之!”

  莫離笑意淡然,並未將大明安的保證放在心上,即便大明安此時所言的確發自肺腑,他也不會天真以為邦交不靠利益而靠交情。

  如今已有渤海國官身的李四平,在莫離和大明安談話告一段落之後,出聲向莫離請教道:“莫先生,此番我等攻打遼東,契丹必不會坐視不理,若是耶律阿保機遣大軍來援,我等何以應對?”

  這是一個現實問題,並且是極為嚴峻的現實問題,不能不讓人擔憂,莫離聞言,卻並未露出憂思之意,而是淡然道:“契丹國內的大軍主力,如今正在西線,我前不久接到消息,耶律敵烈方率大軍攻下了豐、勝二州與韃靼領地,此時尚在消化戰果,一時是無暇東顧的。”

  “豐、勝二州?”大明安聞言稍驚,“先生,此兩地不是沙陀部所領之地麼,怎會讓契丹給奪了去?”

  所謂豐、勝二州,即為後世河套平原所在,土地膏腴,草場豐美。莫離自然知曉大明安為何驚訝,他不慌不忙道:“豐、勝二州雖有沙陀之眾聚居,然不過是一小部分罷了,其大部百姓早已深入中原雜居。”說到這,莫離眼神中流露出幾許利色,“況且,契丹能攻下此地,卻不一定能守住此地!”

  大明安和李四平以為莫離說的是大唐會出兵收復兩地,俱都深以為然的點頭。

  李四平秉性謹慎持重,尋思半晌,還是道:“莫先生,便是契丹主力盡在西線,但其國內不會沒有軍隊,我聞耶律阿保機有司近部、腹心部兩部精銳人馬,長年不離其左右,若是耶律阿保機遣之以援遼東,只怕以我等當下兵力,還是不足應對啊!畢竟遼東地位重要,耶律阿保機必不能容忍失去此地!”

  渤海國軍隊戰力良莠不齊,大明安如今雖掌一部軍權,但渤海國王大諲撰並未將精銳派給他多少,其所部將士,新卒就占了接近一半,李四平所言之憂慮,的確如實。

  莫離笑了笑,指著眼前泊汋城道:“待我等攻下此城,再克建安,王上見攻下遼東確有希望,必會盡遣國內精銳來助,屆時我等還有何懼?”說著這,又高深莫測道:“另外,兩位對此其實不用擔心,軍帥在幽州已有應對契丹東援之策!”

  莫離不肯明說李從璟應對契丹東援之策到底是何策,大明安和李四平只道那是幽州軍機,不便多問,但見莫離說得如此肯定,出於一貫對他的信任,皆都鬆了口氣。

  入夜,軍帳中,莫離負手站在輿圖前,神情肅然,白日裡的輕鬆超脫之色褪盡,此時眉間有揮之不去的憂思。

  桃夭夭坐在一旁的案桌後,一邊整理軍情處情報,一邊沒完沒了喝著清水。

  注意到莫離神態不對,桃夭夭放下手中冊子,捧著水杯在手裡,慵懶的翹起雙腿,問道:“何事讓我們智比孔明的莫先生,如此憂慮?”

  莫離輕輕歎了口氣,離開輿圖,在自己的案桌後坐下來,“大軍攻遼東,契丹必會來援,人馬多少而已。而如今的渤海軍隊,可經不起契丹精騎的衝擊。”

  “你之前不是說攻克建安後,大諲撰會派遣精兵來麼?”桃夭夭問。

  莫離笑容無奈,“建安乃大城,以大明安麾下的軍隊,要攻克建安談何容易?此番出征,本就是以戰練兵、擴軍,要將這些老弱、新卒練成精兵,總得需要點時間。”

  “李從璟不發兵?”桃夭夭挑了挑眉,問道。

  “幽州現在的策略是休養生息,屯田、蓄力、精兵簡政、韜光養晦。”莫離搖了搖頭,“況且李哥兒一旦發兵來遼東,耶律阿保機自然不會坐視,極可能一再增兵,如此一來遼東戰事就會擴大,屆時說不得遼東就會成為唐軍、渤海國軍隊、契丹軍的混戰之所,若是如此,戰事何日能打完?渤海國如今局勢動盪,內部本就不穩,此番出征,反對者大有人在,可謂阻力重重、步步艱難,因是,大明安現在需要的是一場大勝、速勝,惟其如此,才能有助他迅速建立威望,掌握軍政、朝政,若是久戰,萬事休矣!”

  桃夭夭雙手一攤,很不負責任的道:“那就是沒辦法嘍?”

  莫離唯有苦笑,縱使他智謀無雙,此時也沒了計策。

  就在莫離愁眉對苦臉的時候,軍情處到了一份新情報,準確的說,這是李從璟遞過來的一封信。

  桃夭夭看完之後,將其丟給莫離,很是無趣道:“就知道沒什麼事能難住你們。”聽她的語氣,倒好似是很想李從璟和莫離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一樣。

  莫離聞言一喜,快速流覽完信件,不禁喜上眉梢,拿起摺扇啪的一聲打開,輕輕搖動,不失風度道:“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肚子餓了天上掉饅頭,如此一來,耶律阿保機再也無暇派遣援兵來遼東了!”

  桃夭夭懶懶道:“耶律德光既然到了檀州,一刀殺了了事,李從璟不還少了一個勁敵,為何非得追著他滿山跑,就是不殺他?”

  “不能殺,不能殺!”莫離連連搖頭,“殺了耶律德光,契丹就回到了只有一個繼承人的局面,那還是舉國協力,契丹依舊國勢強盛,不行不行。只有放耶律德光回去,繼續和耶律倍爭權,兩虎相鬥,自耗國力,我等才有機可乘呐!”

  原來,李從璟在信中說道,耶律德光擅入檀州,已被他截住,目下正在對其進行“追殺”,攆著耶律德光四處亡命。

  “耶律德光可是耶律阿保機心中的皇位繼承人,有他在檀州被李哥兒追殺,生死不明,耶律阿保機盡遣大軍相救、相尋尚來不及,哪裡還有心思來遼東?等他回過神,再想東援,遼東已成我囊中之物矣!”莫離拍拍自己的肚子,笑得很是開心。

  說到底,耶律德光關係整個契丹國命運,而遼東不過一隅之地罷了。兩者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桃夭夭無力的搖搖頭,譏誚道:“耶律德光不好好在西樓呆著,跑到檀州去折騰什麼,真是皮緊欠抽!”

  “這就叫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莫離嘿嘿笑道。

  桃夭夭對莫離的“得意忘形”嗅之以鼻,清冷道:“耶律德光也並非草包,可算一頭猛虎,今番放其歸國,你們就不怕是縱虎歸山?”

  莫離站起身,收起摺扇,雙手負於身後,淡淡道:“不是猛虎,怎配李哥兒與我豢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1

第287章 蒼鷹戲鼠走檀州,白袍書生戰遼東(下)

  山林深處。

  二三十道人影從密林中竄出來,進入到一處小峽谷中,他們中不停有人回頭張望,臉上寫滿惶恐,他們倉皇前奔的腳步,猶如正在被獵人追捕的受驚獵物。

  這些人衣衫都已被劃破,變得襤褸不堪,已跟乞丐無異,甚至穿戴好些的乞丐,看起來都要比他們齊整一些。他們露在衣衫外的肌膚,佈滿被草木劃出的血痕,縱橫交錯,觸目驚心,甚至其中許多傷口中,還有夾雜有木屑、花刺,那些外翻的傷口,瞧著尤其駭人。

  然而這些人明顯沒有心思去顧及他們的形象,甚至無暇顧及那些看起來猙獰可怖的傷口,他們只是在不停的奔逃、奔逃,莫說停留,便是腳步放緩片刻都不敢。山林中偶爾驚起的飛鳥,都會嚇得他們一跳,驚駭的抬起頭,在發現只是一些鳥雀之後,他們又都無不大鬆一口氣。

  撲通一聲,有人在越過一塊大石時腳下不慎,被勾到腳跟,身子猛然栽倒,重重摔在亂石中,腦門正好撞在凸起的石刺上,鮮血頓時從腦袋裡湧出來,瞬間染紅了脖頸。

  “殿下,殿下,紮達木摔倒了!”有人大聲叫著,趕上他們中為首的年輕人,一臉焦急,“殿下!”

  耶律德光回頭望了一眼,那摔倒在亂石中,身子還在不停抽出的人落入眼簾,但是他沒有片刻停留,收回目光繼續前奔。

  跑過來報信的人大急,“殿下,我們……不救紮達木?!”

  “他已經快死了,救不了!”耶律德光頭也不回,用刀斬開眼前攔路的荊棘。

  “可是……”那人還想說什麼。

  耶律德光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齒道:“黑格,沒什麼好可是的!要活命的就趕緊走,難道你想我們因為他一人而被耽擱了行程,被李從璟追上來?!”

  黑格頓時一窘,再也說不出話來,因為耶律德光說的是事實。

  那日,他們在虎牙關伏擊李從璟,卻不曾想反而落入李從璟的算計中,損兵折將不說,耶律德光更是差些被李從璟斬殺當場。與李從璟相搏不到片刻,就被對方一刀砍中肩頭的耶律德光,當即就帶部後撤,唯獨留下劍子斷後。

  然而,噩夢也正是從那時開始。

  那位據說出自某個遙遠地方劍門、武藝非凡的劍子,根本就沒有攔住李從璟多久,就被李從璟制住。他帶來的那些劍門弟子,更是紛紛向李從璟投降,不再負隅頑抗。李從璟幾乎沒花什麼力氣,就將耶律德光留下斷後的人手清理乾淨,由此,他開始追殺耶律德光。

  可恨道口被芙蓉鎮的那些騎兵攔住,眾人強突不過,不得不遁入山林。

  眾人本以為進入山林就可以借助地形、草木,甩掉李從璟的追殺,可惜,事與願違,進入山林後不久,他們就被李從璟追上。

  一次交鋒,耶律德光留下三十人斷後,盡皆戰沒。

  二次被追上,耶律德光留下二十人斷後,盡皆戰沒。

  第三次,他們竟然被李從璟包圍,那一次交戰,跟在耶律德光身側的百餘人,折損了大半,才護得耶律德光逃出生天。

  經此幾役,黑格也終於知道,李從璟麾下有個叫馬小刀的賊子,曾是馬幫首領,長年嘯聚山林,且不說對山林逃亡、追殺的套路熟得不能再熟,便是對這方圓幾百里的地形,都了然於胸!

  起初,憑著黑格不俗的方向感,耶律德光還想繞回到古北口關外,去與關外大軍匯合,但是很快,他們發現,這個想法被李從璟預料到,他們無數次努力,都在李從璟的阻截下化為泡影。

  最終,在身邊人手日漸稀少的時候,耶律德光不得不放棄這個努力,因為他們逐漸連保命的實力都沒有了,跟在他身邊的人至今已是只剩下不到三十個!

  在此之前,黑格簡直不能想像,他們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殿下,竟然會在一個漢人將軍面前,如此沒有還手之力,甚至連保命都成了一件無比艱難的事!

  能跟隨在耶律德光身邊的,都是契丹國內重臣顯貴之後,是大契丹國年輕一輩中的驕子,他們跟隨耶律德光,本是想獲得功勞與榮耀,好成為日後的進身之階,但不曾想,此番到檀州,功勞沒有撈到,反而是一個接一個丟了性命!

  黑格忽然聽到身邊傳來一聲悶響,他扭頭去看,就見自己的安答正摔倒在地,他連忙去扶他,可卻怎麼都扶不起來,他驟然驚覺,他已經沒剩下多少力氣,因為……他已經許久沒有進食了!

  “安答,我……太餓了,實在是沒有力氣再走了。”黑格的安答也想拼命站起身,一番掙扎,卻怎麼都無法站起來,他哀求的看著黑格,拼命抓住對方的手,“安答,你我結義曾說過,要生死與共,你不要丟下我,救我……救我!”

  黑格淚水盈眶,拼命點頭,他與這位安答自小一同長大,他的箭術還是對方的父親所教,且不說兩人感情深厚,對方身份也不簡單,兩家素有交情,在朝堂中常常互相幫襯,黑格沒打算放手,他用腰頂起安答,“安答,你放心,我不會丟下你的,我們是最好的安答,此生定會榮辱與共!”

  “黑格,你在作甚!”黑格驟然聽到一聲厲斥,他一轉頭,就看到臉黑如墨的耶律德光,正大步向他走來。

  “殿下,安答他餓得沒有力氣了……”黑格連忙解釋,見到耶律德光的眼神,他敏銳的意識到什麼,連忙急聲道:“殿下,我們休息一下吧,休息一會兒再走!只要不長的時間,他就能恢復力氣的……”

  “閉嘴!”嘴唇乾裂、有血絲流出的耶律德光胸膛劇烈起伏,他也疲憊、乏力得很,平緩了一下呼吸,耶律德光目光陰霾的道:“你應該知道怎麼做,我們沒有時間耽擱!”

  黑格自然知道耶律德光指的是什麼,他惶恐的連連搖頭,拉著他的安答往後退,“不,殿下!安答的父親是司近部大將,你不能丟下他,他若被遺棄在這裡,他的父親必定不會再親近殿下,還有可能投向皇太子,殿下,你……”

  危急關頭,黑格也顧不得忌諱,言語直接。

  但是,回應他的卻是耶律德光驟然斬過來的長刀!

  耶律德光一刀斬在黑格安答的脖頸,將他殺於此地!

  黑格呆愣望著自己的安答緩緩倒下去,對方眼中的絕望和悲憤,讓他心如刀割,他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

  “帶著這個累贅,我們誰也走不掉!”耶律德光揪住黑格的衣領,“是一個司近部大將之子重要,還是本王重要,這你都分不清了嗎?!”

  說罷,頭也不回的轉身走開,“走!這是命令!”

  望著耶律德光冷漠的背影,黑格心亂如麻,良久,他蹲下身,為死不瞑目的安答合上雙眼,用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道:“安答,你安息吧!”再抬頭看向耶律德光時,他眼中再不復長久以來的尊敬、崇拜,而是變成沒有色彩的淡漠。

  峽谷中有一條小溪,眾人又倉皇逃竄了兩個時辰後,抵達小溪邊,饑渴難耐的眾人都神色一振,沒有人去請示耶律德光的命令,都迫不及待撲到小溪邊,將頭埋進溪水中,大口大口喝起來。

  耶律德光也鬆了口氣,此時他也沒有心思去計較這些人的無禮,他不失尊貴的對黑格道:“黑格,去取水來。”

  黑格默然走到小溪邊,用水囊裝了水,木然走到耶律德光身前,遞給他。

  耶律德光抱起水囊大口牛飲,放下水囊的時候眼角流露出滿足之色,他將水囊遞給黑格,“讓大夥兒抓緊時間裝滿水囊,此地不宜久留!”

  黑格走出兩步,偶然抬頭,突然停住腳步,怔在原地。

  耶律德光順著黑格的目光看去,心頭一震,條件反射般從坐的地方跳起來。

  不遠處山體上,有一人正負手而立,青袍飄揚。

  對這個身影,耶律德光再熟悉不過,他禁不住臉色慘白。

  溪邊這時也有人也看到了那道身影,頓時,眾人炸開了鍋。

  “山上有人!”

  “李從璟,是李從璟!”

  “李從璟又來了,快跑,快跑!”

  “快跑啊,殿下快跑!”

  溪邊的契丹蠻子紛紛跳起身,再也顧不得水囊,東奔西跑,亂成一團。那個身影,已經給了他們足夠可怕的噩夢,他每一次出現,都意味著有人要永遠留在這裡。正是因為那道身影一次次出現,他們這些大契丹國的驕子們,才折損了又折損,到如今已只剩下二十多人!

  耶律德光卻沒動,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原地。不是他不想動,而是那個離他不到兩百步的身影,手中已經多了一副弓箭,冷冰冰的箭頭,正遙遙指著他。

  兩百步,不近,但也並不遠,尋常弓箭的射程自然達不到這麼遠,但強弓卻可以做到。耶律德光一動不動,事到如今,對李從璟恐怖的戰力,他早已失了把握。

  他不動,李從璟也沒動,手中的弓箭穩如泰山,雖然隔得遠,但是耶律德光仿佛看到了李從璟嘴角的笑意——充滿戲謔和嘲弄的笑意!

  耶律德光羞憤難當,他忽的向側旁閃了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躲藏在了黑格身後!弓著身子等了半晌,卻無異動,耶律德光小心翼翼探出腦袋,卻發現李從璟手中的箭,仍在那如滿月的長弓上。

  耶律德光滿臉通紅,內心極度的屈辱感,讓他渾身都顫抖起來,握刀的手青筋暴突。

  唐軍,從四面八方殺了出來,與溪邊的契丹蠻子戰在一處。

  “殿下,再不走,待唐軍合圍過來,就走不掉了!”黑格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響起。

  耶律德光低吼道:“你隨本王一起動!”他不敢從黑格身後探出頭。

  黑格卻淡漠道:“殿下,我走不了。”

  “什麼?”

  “殿下不妨探出頭來看,我已經被數名弓箭手鎖定,若是挪動半步,就會命喪當場。”

  耶律德光驚愕的左顧右看,果然就發現不遠處的林子裡,有數名弓箭手,正用弓箭對著黑格。

  然而,他們能射殺黑格,自然也能射殺耶律德光,但卻詭異的都沒有動作。

  黑格歎息道:“殿下,李從璟的用意很明顯,他就是要你逃,然後親自以弓箭射之。他故意站得那麼遠,又不讓其他人對你動手,這擺明瞭,他就是在戲弄你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1

第288章 王樸坐論天下謀,何人雄關退千軍(上)

  “但是有何辦法,誰叫他是掌握局面的人?”黑格接下來的話,氣得耶律德光幾欲吐血。

  雖然這是現實,雖然耶律德光不是一個不能接受現實的人,但這樣的現實對他而言,著實太殘酷了些。

  身遭是轟然殺至的唐軍,對方都是李從璟身旁的近衛、芙蓉鎮精騎,戰力自然不會比耶律德光的隨從弱了,而最為要緊的是,對方人多!因是,耶律德光的落敗,的確只是時間問題,黑格所言不差,耶律德光若是再不走,便再也走不掉。

  然而眼前,且不言那數名置身于遠近林中的弓箭手,僅是高立山體上的李從璟,就是耶律德光的致命威脅。誰知道李從璟的箭術,是否如他的搏殺之術一樣,那般駭人聽聞?耶律德光實在是沒有把握。但他依稀記得,李從璟初次揚名,就是因在亂軍之中斬殺了張朗,而彼時,據說兩人並未照面。

  糾結、遲疑、彷徨,這非是梟雄之姿,耶律德光僅是片刻猶豫,就下定了決心。雖然眼下是被李從璟戲弄,然則他並無選擇,因為他要活命,所以他寧願放下尊嚴,也要陪李從璟“玩一玩”。

  一聲低吼,耶律德光猛地從黑格身後竄出,向前突進三步後,陡然一轉身,向另一側奔去。他抬頭,望向李從璟,期待李從璟那一箭已經射出,然而他失望的發現,李從璟的箭頭正在隨著他移動,一直保持著蓄勢待發的姿態,並沒有輕易出手!

  耶律德光恨得咬碎了牙,卻也無可奈何,再奔行五步後,他突然再轉身!

  李從璟的箭還是沒有射出。

  耶律德光再往前奔行,一邊將頭面向李從璟,保持對方的鐵箭在他的視線中,五六步後,他敏銳的發現,李從璟弓箭微微一抖。耶律德光心頭猛跳,連忙向前撲倒,就地驢打滾!

  當耶律德光起身時,他幾乎是悲憤的發現,李從璟的鐵箭仍未放出!這一回,他幾乎是清晰的看到,李從璟嘴角的笑意更加濃郁了些。

  悲憤也好,惱火也罷,開弓沒有回頭箭,耶律德光想要活命,就不能絲毫停下他的腳步!不過,經過這幾次奔跑,雖然有轉向,耶律德光仍是靠近了密林,只需要再努力一些,他就可以遁入林子中!屆時,他就有希望逃出生天!

  再停,再側滾,耶律德光顧不得身上的瑣碎傷口被擦破,血流滿身,顧不得砂石摻雜進傷口,刺得他生疼,他像一隻奔跑的小獸,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想要從死神手中撿回一條性命!

  近了,近了!密林就在眼前,那一叢有花刺在表面的草木,這時在耶律德光眼中無異於皇室宮殿,他知道,只要他沖進去,他就將消失在李從璟的視野中,擺脫那該死的如影隨形的鐵箭!

  “李從璟,你如此戲弄本王,你會付出代價的!”耶律德光最後看了一眼仍舊沒動的李從璟,縱身一躍,閃電般沖進了那叢草木中!

  花刺刮在臉上,撕裂了耶律德光的面皮,他甚至能夠感受到,他的耳朵被刮下了一片血肉!但是他不在乎,在腳底傳來實實落在地面上的感知時,耶律德光幾乎興奮的想要放肆大叫!他知道,他做到了,他從李從璟的箭下逃了出來!只要遁入密林,以他的本事,他想要離開這裡並不難!

  “哀兵必勝,驕兵必敗,李從璟,你這是自作自受,失了這次機會,你再也休想有殺本王的機會!”耶律德光心懷大暢,他暗罵了李從璟兩句,向前大步奔行,步步沖出這處草叢。他已經下定決心,日後回到草原,必不再以身犯險,日後要面對李從璟,定要手提千軍萬馬,今日這般的遭遇,萬萬不可再經歷了!

  因為那樣的滋味,體驗一次就足以讓人生不如死!

  耶律德光扒開眼前的草木,視野豁然開朗,他喜上心頭,大步向前踏去。

  然而,他剛走出一步,就再也邁不出第二步,他僵硬的身體呆在原地,一顆心如墜冰窖,睜大雙眼不可置信的看著前方。

  他面前,十數名唐軍嚴陣以待。當先一位姑娘,著大紅衣裳,正用充滿戲謔的目光,笑嘻嘻的看著他。

  見耶律德光現出身,第五姑娘指著他,對馬小刀咯咯笑道:“你看,他方才跑得好認真,躲箭的動作好精彩,他真的是在逃命啊!咯咯,他怎麼就沒想到,軍帥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放箭?”

  耶律德光一愣——李從璟壓根沒想過要放箭?那他方才在做什麼!

  第五姑娘帶著馬小刀,早就等在密林中,耶律德光跑動的時候,他們也在移動,所以能準確無誤在耶律德光沖進密林時,攔在他身前。只可惜耶律德光被李從璟吸引了全部心神,卻是沒能提前注意到他們。

  耶律德光剛想轉身奪路而逃,就聽見第五姑娘冷冷道:“你最好小心些,這地上可是佈滿了捕獸夾,你若是一個不小心踩中一個……”她嘿嘿一笑,誇張的一跳,“哢擦,你的腳就斷啦!”

  耶律德光再也挪不動腳步,只覺得腳下仿佛有千萬斤重。他這一遲疑,軍情處銳士和芙蓉鎮鎮軍,立即將他圍在中間,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第五姑娘笑得更加誇張了,她捧腹彎下腰,指著草木皆兵的耶律德光,笑疼了肚子,“白癡,我騙你的啦,我從哪裡找那麼多捕獸夾去?你這個白癡,笑死我了,哇哈哈……”

  耶律德光氣得渾身發抖,他忽然捂住胸口,面色一緊,長刀掉在地上,接著一口鮮血噴出,身子無力的倒下,竟是被活活氣暈。

  耶律德光再次醒來時,是被人一口水噴在臉上。他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居高臨下微笑看著他的李從璟。他醒來後的第一個反應,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發現並無傷口,這才冷著臉看向李從璟,眼神如同要吃人一般,“李從璟!”

  李從璟笑道:“你不必用這種眼神看我,你應該保持你該有的風度才是。”

  李從璟這話誅心,這種時候,耶律德光如何保持風度?是以,他這話落在耶律德光耳中,就充滿了諷刺意味。

  耶律德光左右看了一眼,但見他麾下的那些隨從,那些跟著他博出身、功名的契丹貴族子弟,此時已死得差不多,只剩下黑格和另外兩個人還活著,卻也被重重看押,動彈不得。看到這,耶律德光心中一陣哀鳴,那些跟隨他的貴族子弟,其族莫不是在皇儲之爭中站在他那一方的,如今他們全都慘死,即便他們所在的部族不遷怒於他,但要再幫他對抗耶律倍,卻基本不太可能了!

  僅此一著,耶律德光的羽翼就損失慘重!

  他心中悲涼,卻也是條漢子,不甘再受辱,自知求活無望,破罐子破摔道:“李從璟,本王再如何也是契丹的王,給本王個痛快!”

  李從璟的回答卻讓耶律德光錯愕萬分,“我何時說過要殺你?方才我不也沒放箭麼!”

  “你……”耶律德光只當李從璟是戲弄他,氣得又要吐血。

  李從璟卻已經擺擺手,示意第五將黑格等人放了,在黑格扶起耶律德光後,隨意道:“耶律德光,你可以走了。”

  見李從璟這副做派,耶律德光心中的求生欲望再度被點燃,但他又擔憂李從璟這是在戲耍他,所以他謹慎的問:“李從璟,你為何要放本王走?”

  李從璟正面看著耶律德光,“將你驅逐出檀州,短時間內,你便再無法回到古北口關外你的大軍中,這是近憂;殺盡你身邊的貴族之子,你在契丹羽翼便損失大半,這是遠慮。兩者都完成之後,現在的你已再無價值,而且……”李從璟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道:“喪家之犬,殺之何益?”

  他當然不會明確告訴耶律德光,老子放你回去就是要你和耶律倍爭權奪利的,如今你羽翼大損,耶律倍正好可以壓你一頭,不過你有些本事,長遠來看,你們可以鬥個平手,如此勢均力敵,正好最大限度消耗契丹國力。

  耶律德光已被李從璟侮辱得夠甚,此時反而對李從璟那句“喪家之犬,殺之何益”沒了多大憤怒,他深深看了李從璟一眼,轉身離去。

  李從璟招手叫來馬小刀,“派人相送,否則他不一定能走出這片山林,務必將其安全送達草原。”

  耶律德光聽到這句話,自然知道李從璟這是為防他趕去古北口,心頭雖恨,卻半點辦法都沒有——連命都是人家給的,還能作甚?

  馬小刀領命去了。

  這場“鬧劇”,至此完全落下帷幕。

  李從璟走上山頭,俯瞰整片山林。

  第五姑娘過來問他,“現在我們去何處?”

  李從璟掃視了一眼溪邊滿地的契丹蠻子屍首,道:“古北口。”

  第五姑娘點點頭,忽然輕輕靠在李從璟懷裡,嘻嘻笑道:“在山林中走了這麼久,休息一會兒再走好嗎?”

  李從璟揉了一把她的小腦袋,“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2

第289章 王樸坐論天下謀,何人雄關退千軍(中)

  王樸走上來,裝模作樣咳嗽兩聲。李從璟和第五姑娘齊齊扭頭看向他,眼神中充滿疑問。王樸見兩人竟然沒有因為自己的“提醒”而分開,反而納罕的看著自己,怔了怔,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那個……”王樸清了清嗓子,向李從璟行了一禮,“李將軍,縱虎歸山之舉,是否有待商榷?”

  李從璟示意第五姑娘去安排眾人準備撤離,又示意王樸坐下來,“閣下以為不妥?”

  王朴對第五姑娘瞪他的眼神視而不見,和李從璟在山石上相對而坐,依舊將三尺劍橫放在膝上,認真道:“耶律德光素有威名,及冠之齡便已是契丹兵馬大元帥,此番雖敗于將軍之手,然不失為人傑,其經由此次失利,歸國後若是痛定思痛,奮發圖強,來日仍舊是大患。我觀將軍北上以來諸番舉動,可見將軍志向非小,既如此,今日為何養虎為患?”

  王樸的話並非沒有道理,李從璟思索片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閣下以為,契丹勢如何?”

  “天佑十三年,耶律阿保機並契丹八部,仿照唐制建立契丹國,自此之後,契丹東征西討,相繼征服周邊部族,國勢遂日漸強大,時至今日,其兵鋒已遠至天山,萬里草原之地,無人能撼其兵鋒,契丹漸成當世軍事強國;又因耶律阿保機頗有文治之力,契丹國內如今漢學興盛,國體昌盛,人才輩出,實為天下一等一之大國。”王樸毫不吝嗇言辭,洋洋灑灑一席話,道出了契丹如今的真實面貌:軍事強國,大國。

  李從璟微微頷首,表示同意王樸的觀點,隨即又問:“大唐如何?”

  王樸微微一笑,“據中原勝地,擁百萬生民,良臣猛將無數,睥睨天下,有大鵬展翅之姿,固為漢人強邦。然則……”

  “然則如何?”

  “然則,奈何空有搏虎之力,卻無殺虎之心?”

  李從璟默然。王樸這話說得也不錯,大唐如今的景象,便是明明擁有征服天下的可能,李存勖卻失去了稱霸天下的雄心。不過這並非李從璟問題的重心,他拋出了第三問,“幽州如何?”

  “幽州?”王樸約莫是沒想到李從璟在連問契丹、大唐這樣的王朝之後,會問幽州這塊小地方,不過幽州乃是李從璟現居之地,倒是確有必要需問的,他沒有任何醞釀便道:“盧龍之地,有九州熱血兒郎,有六萬邊軍精銳,有千里堅固長城,李將軍北上之後,屯田、開礦、興漁鹽之利,開商路之便,行精兵強軍之策,盧龍已有厚積薄發之象!”

  李從璟微笑著問道:“閣下以為,以當今之勢,大唐能戰契丹否?戰之勝敗如何?”

  王樸一揮衣袖,眉目中浮現幾許傲然之色,“大唐戰契丹,斷無不勝之理!”

  隨即,他話鋒一轉,“然則大唐卻不會與契丹國戰!”

  李從璟愕然。若是朝中重臣說出後面那句話,李從璟固然不會驚奇,因這是李存勖的態度,但王朴不在朝而在野,也能有這番認識,就足夠讓人驚歎了。

  “大唐不欲出兵草原,此固為憾事,然卻非我能左右。”李從璟稍稍沉吟,隨即目光炯炯的問王朴,“閣下既有如此明識,可知,幽州能否戰契丹?”

  “以一地戰一國?”王朴被李從璟突然的問題驚訝道,隨即斷然搖頭,絲毫不給李從璟留臉面,直言道:“幾無戰勝之可能!”

  李從璟默然。

  隨即他笑了笑,也不介懷,道:“閣下所談,可算一家之言。”

  王樸眉頭動了動,好奇道:“李將軍以為不然?”

  “正是。”李從璟道。

  王樸坐直身,拱手道:“願聞其詳。”

  李從璟歎了口氣,看向腳下山林。此地深入群山,可見四野山勢起伏,層巒疊嶂,固有原馳蠟象之意,不乏砥礪奔騰之象,風來林動,風過林止,視線所到之處,盡是山河豪邁之景,讓人不禁心胸頓廣,直欲攬山入懷,以抒自古仁人志士勃發之情。

  此時,以山為席、以石為凳對坐的兩人,尚無法預料,他倆今日這番坐而論道的景象,會隨歲月沉澱載入史冊,多少年後,仍有無數英傑對此心嚮往之,感懷不盡。

  李從璟看向眼前這位註定會名垂青史的英才,神色認真,道:“此固我縱虎歸山之緣由啊!”在王樸問詢的目光中,李從璟繼續道:“契丹勢大、軍強,我固知之也,夫子言‘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君子也’,我言‘知其不可為而使其能為之,志士也’!閣下胸懷天下,當知如今神州破碎,諸侯各據一隅,皆偏安有餘而進取不足,我漢人千千萬萬,其中豪傑萬萬千千,生於當世,卻多有自利之心,而少利天下之志,情勢若此,我九州要複歸一統,待何時也?”

  “今契丹強於北方,耶律阿保機、耶律德光之流,莫不狼子野心,覬覦中原久矣!中原稍安,有強大之邦,能固守北地,隔絕契丹馬蹄便罷;一旦中原烽煙蔽日,英才草莽群起爭雄,彼此廝殺不休,自顧不暇,誰人能再阻契丹大軍?若果真如此,當年五胡亂華之慘劇,焉知不會重演?”

  “本帥不才,今節度幽州,別無他念,唯一心破契丹之長久之勢耳!”

  王樸神色微動,深深為李從璟這話大論震撼,良久,感慨道:“素聞李將軍大才,殊不知竟有這番赤子之心,實乃我‘幽雲之福’也!”感慨完,正色問:“敢問李將軍,何以破契丹之勢?”

  “要破契丹之勢,唯有八字:亂其於內,攻其於外!”李從璟擲地有聲道,這是他首次對外人言說他對付契丹的真實、全盤謀劃,“攻其於外,東結渤海,西結諸夷,此兩地之民,皆受契丹大軍攻伐,主失其權,民失其利,雖或有屢敗之實,或有苟且之意,然惟其如此,方有與契丹鏖戰之心!有此心,便可為我所用!”

  “而要亂其於內,則必借助諸王爭儲之機。今耶律倍為皇太子,本為契丹儲君,然耶律阿保機、述律皇后,莫不甚喜耶律德光,由此,方有兩人爭儲之事。耶律倍,亦人傑也,多有大功於契丹,且繼承皇位名正言順,為契丹朝臣所重;耶律德光,不乏梟雄之姿,今為兵馬大元帥,亦其崛起之時。若是兩者相爭,契丹必內亂也!”

  李從璟這番話落在王朴心中,饒是他見識不凡,素有智謀,也被深深觸動。

  他反復思索李從璟這番話,既感佩其“明知其不可為而使其能為之”的雄心壯志,又為他的八字謀劃所震驚,平心而論,要使這八字謀劃變成現實,與常人而言固然極難,但對有些人來說,未必沒有可能!

  思索良久,王樸深為嘆服,而後又以其明銳的目光,指出了此間有待商榷之處,“李將軍之謀劃,驚天動地,聞之讓人難忍拍案之意。然則,要使耶律德光與耶律倍之爭,能到大亂契丹的程度,似乎殊為不易。以耶律阿保機在契丹國之威望,他若下定決心立其中一人,則恐怕內亂雖有,亦不足以損其根本也!”

  李從璟見王樸沒有對其它環節提出異議,心知他已認可了其它謀劃,只是對他所言及的方面有所顧慮。然而,在王樸那裡,那是最不易的一環,在李從璟這裡,那卻是最為穩當的一環!

  因為李從璟知道,耶律阿保機根本就沒有時間,去將耶律德光穩穩扶上皇儲的位置了!

  在原本歷史上,耶律阿保機固然將此事做得差不多,但是現在,因有李從璟屢屢讓耶律德光失威、失勢,且不說耶律德光實力大損,便是耶律阿保機,恐怕對耶律德光也沒有那麼大的信心了。而耶律倍,近來卻屢有大功——西征黃頭、臭泊兩部,複奪營州。這就使得,與原本歷史不同的是,耶律德光與耶律倍,此時明實力和暗實力都差不多,甚至經過今日之事後,耶律倍還穩壓耶律德光一頭!如此,耶律阿保機豈會沒有可能重新衡量耶律德光、耶律倍的本事?

  形勢若此,到底誰來繼承耶律阿保機之位,一時半會兒也就不能明確。

  而李從璟之所以知道耶律阿保機沒有時間去處理這個問題,是因為——耶律阿保機,這位契丹國的開國雄主,已是活不長了!

  契丹強盛如斯,別說李從璟以一地戰一國,就是大唐要破契丹的勢,都難如登天。而李從璟之所以敢有此雄心壯志,之所以敢步步施為,就是因為他知道耶律阿保機的死期。

  這,是李從璟唯一,也是最能有所作為的可乘之機!

  耶律阿保機身死之日,就是李從璟亂契丹國體、破契丹國勢之時!

  他的所有謀劃,正是圍繞於此而進行。

  但是這話,李從璟卻是不能對人明說的,所以他只是高深莫測的對王樸笑了笑,淡淡的道:“閣下且放心,我已有萬全謀劃,可令耶律德光、耶律倍之爭,成為禍國之大亂!”

  王朴張了張嘴,震驚的說不出話來。而李從璟神態從容,顯得一切都在掌握,那份氣度卻是裝不出來的。

  王樸心道:李從璟果真人中龍鳳也,智勇無雙,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站起身,將三尺劍收起,對李從璟深深一拜,莊重無比地說道:“朴,願為將軍前驅,助將軍以一地戰一國,匡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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