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65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2

第290章 王樸坐論天下謀,何人雄關退千軍(下)

  古北口北關原為契丹軍所有,其防禦工事面南而修建,所設防者,是經由山道北攻的唐軍。去年皇甫麟攻下此關後,其使命便由防備南面轉為防備北面,然而使命轉換容易,防禦工事的轉變卻十分艱難,其工事之巨,已不亞于重建一座雄關。

  大半年以來,駐守此地的邊軍馬不停蹄修築工事,但苦於常有不甘坐視其成的契丹遊騎騷擾,防禦工事修建的十分艱難。為早日將北關修建完整,在過往大半年中,李從璟曾令皇甫麟三度北上抗擊契丹遊騎,同時徵調大量民夫,日夜趕工,這才有北關工程的順利開展。

  也是皇甫麟和司馬長安非平庸之輩,經過接近一年的努力,古北口北關工事已大體修建完畢,防禦力得到很大提高,唯一不足的地方,是配套防禦器械尚有短缺,床弩、狼牙拍的數量都較為稀少。

  就是在這種時候,耶律德光被困檀州,古北口北關,迎來了救主心切的契丹大軍的猛攻!

  在司馬長安得到趙象爻信報,親赴北關鎮守的第二日,大戰就突然爆發。事先隱蔽集結在關外的契丹大軍,步騎各五千,一日之間盡數湧到關外,在兩名萬夫長的親自督陣下,向古北口雄關瘋狂進攻!

  而古北口上的常規守軍,不過兩千餘人而已,面對五倍於己之敵,司馬長安親自登上城頭,與眾將士披甲持刀,共拒來犯之敵。

  這一仗,一打便是三日三夜不曾停歇。

  三晝夜間,契丹步騎大軍如同發狂的野獸,沒完沒了湧向城頭,攻勢如潮,片刻不曾停歇,無論他們在城牆下丟下多少屍體,始終不曾放緩進攻的步伐,其中有數次,契丹軍士憑藉其悍勇,登上了城頭,甚至一度在城牆上站穩腳跟,與大唐邊軍近身肉搏廝殺。那一戰,城頭血流成河,一個接一個兒郎,從城牆上摔落城下,將生命永遠留在了這裡。

  三日之後的黎明前夕,一直如同野獸,在用尖牙利齒瘋狂撕咬這座邊關的契丹大軍,忽然停止了進攻。

  黎民前的黑夜,漆黑如墨,光明總是在遠方,等待總顯得格外漫長,似乎這長夜永遠沒有盡頭。而對於古北口北關的唐軍將士而言,天明,並非是戰爭的盡頭,恰恰相反,那只不過意味著又一場廝殺的開始。

  亮如白晝的燈火下,新修葺的城牆因為契丹大軍連日以來巨石利箭的轟擊,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到處都是缺口,碎裂的石塊、散落的砂石落英一般密佈各處,狼牙拍和床弩的殘骸,在燃燒的火焰中化為灰燼,黑焦的痕跡散發著刺鼻的臭味,讓這處地方近似地獄。

  司馬長安靠在一處尚算完整的女牆後,喘著粗氣,他那身往日裡看來鮮亮耀眼的明光甲,此時已經殘破不堪,佈滿了深淺不一、密密麻麻的刀痕、箭痕,瞧上去猙獰可怖,而斑駁的血跡,是它們唯一的裝飾。

  用布條纏在右手上的橫刀,刀鋒已被崩裂出無數缺口,刀身也失去了本來的顏色,被血跡染成了紫黑。司馬長安將布條解開,重新換了一把長刀,緊緊握在手心,再用布條一圈圈纏緊,做完這些,他摘下頭盔,任由長髮散亂的披在腦際,長長舒了口氣。

  司馬長安忽然轉過頭,對身邊的一員小將嘿然笑道:“小鼠頭,滋味如何,這幾日的大戰爽快否?”

  相比之司馬長安的模樣狼狽,小鼠頭渾身行頭看起來要整齊得多,他一邊整理自己的戰袍、鎧甲,一邊抬頭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今日我一共殺了七個蠻子,你說我爽快不爽快?”

  “七個?”司馬長安被這個數字小小震驚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小鼠頭,你這吹牛的脾氣什麼時候改改,你的橫刀有沒有碰到七個蠻子都說不準,就算你傷了七個蠻子,可你能要了七個蠻子的性命?”

  小鼠頭白了司馬長安一眼,懶得與他爭辯,他整理完衣甲,又將戰靴脫掉,倒出裡面的雜物,這些瑣碎的事,他卻做得無比認真,“老兄,你可看好了,待明日我再殺七個蠻子給你!可別到時候仗打完,不給我報軍功!”

  司馬長安甩手賞了小鼠頭腦袋一巴掌,笑駡道:“老子堂堂一軍主將,會嫉妒你的軍功?”

  小鼠頭撇撇嘴,“那可不一定!”

  “你這小兔崽子!”司馬長安簡直被小鼠頭氣樂,雖然他很想站起身踢小鼠頭幾腳,但他也知道,在這個時候,每一絲一毫體力都顯得分外寶貴,那是他在接下來戰鬥中可能活下來的憑仗,所以不能有分毫浪費。他看到小鼠頭依舊在整理著裝,歎了口氣,在他的記憶中,小鼠頭似乎時時刻刻都很注意自己的穿戴,但凡有一小處褶皺、不整齊,他都會立即糾正。但是眼下,司馬長安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小鼠頭,沒用的,你這會兒穿戴再整齊,要不了多久就會亂了……況且,這並不能讓你多殺一個蠻子。”

  小鼠頭並沒有聽司馬長安的勸告,他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等他恢復最整齊的裝束,他站起身,朝司馬長安燦爛一笑,“將軍,你不用勸我,我小鼠頭這輩子,從軍之前就沒穿過一件完整衣裳,哪怕是現在戰死在這裡,我也要整整齊齊的死!”

  司馬長安眼中掠過一抹心疼,小鼠頭認真的神色讓他無法對視,他聲音略顯沙啞的轉移話題,“你堂兄呢?你不是向來跟他形影不離的嗎?”

  小鼠頭低下頭,沉默了許久,才聲若蚊蠅道:“他戰死了,就在契丹蠻賊退卻的前一刻。”

  司馬長安張了張嘴,無言以對。他有一種錯覺,此時無論他說什麼都不對,因為他不知高該如何安慰小鼠頭——要怎樣去安慰一個剛失去最後一個親人的少年郎?安慰,這兩字太無用了些。

  小鼠頭摸了一把淚,露出沒心沒肺一般的笑容,“沒事,他只不過先走一步,還會在那邊等我的,等殺完這些蠻子,為他報了仇,我們還能是形影不離的好兄弟!”

  司馬長安臉色沉下來,他柱刀站起身,咬牙道:“小鼠頭,不許說這種話,你一個還沒活到二十歲的傢伙,離死還早得很!”

  小鼠頭觸碰到司馬長安嚴厲而愛憐的眼神,雙眼溫熱,他低下頭,輕聲道:“知道了。”

  司馬長安用力拍了拍小鼠頭的肩膀,從他身旁走過,“走,跟我去巡視城防!”

  三日鏖戰,大致的傷亡統計很快被送到司馬長安面前,不出他的意料,整個古北口兩千余守軍,至此已經折損過半。雖然他們給契丹蠻子造成的傷亡遠超這個數字,但在契丹軍絕對優勢的兵力面前,這樣的對比毫無意義。事實就是,接下來的進攻,唐軍極有可能潰敗。

  畢竟,戰至最後一人的戰鬥幾乎是不存在的,正面迎戰,傷亡達到一定規模之後,軍隊就會喪失鬥志,從而只能撤出戰鬥,否則就有全面潰敗,被盡數全殲的危險。實話說,在將士損傷過半的前提下,古北口將士仍舊沒有喪失鬥志,這已是很為難得的事了。

  但是很明顯,古北口關外契丹步騎的鬥志,絲毫不比他們弱。

  城外,契丹軍營地,臨時搭建的中軍大帳中,兩名萬夫長正互相看著彼此,其中稍微年長一些的鼻樑上有一道傷疤,看起來分外猙獰,年輕一些的三十多歲,腦袋後面掉著一根髮辮。

  兩人都是久隨耶律德光征戰的勇士,是耶律德光的心腹親信,如若不然,此番耶律德光也不會帶他們在古北口關外潛藏。

  年長一些的萬夫長憂心忡忡的開口道:“自日前接到殿下攻打古北口的命令後,就再無殿下的消息傳來,哪怕是我們撒出去千騎打探殿下的行蹤,也是一無所獲,現如今殿下生死未卜,而古北口堅如磐石,久攻不下,這可如何是好!”

  年輕萬夫長冷哼一聲,似是對年長萬夫長有所不屑,他冷冷道:“殿下是萬金之軀,自有長生天護佑,此番定是安然無恙,豈有生死未蔔之說?”

  對年輕萬夫長語氣不善的言辭,年長萬夫長並未計較,而是寒聲道:“這回你我跟隨殿下到這裡來,臨行前皇上可是有言在先,大軍不能正面攻打大唐邊關!殿下如今行蹤不明,若是無恙還好,真有什麼不測,你我不但有護衛不周之責,更有違背皇命之罪,到時候萬死難辭其咎!”

  年輕萬夫長拍案而起,怒視對方,眼神陰霾,“你什麼意思?難道你想棄殿下不顧,獨自北逃?”

  “閉嘴!”年長萬夫長也動了怒,他俯下身子和對方對視,咬牙一字字道:“蠢貨,你應該知道,現在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找到殿下,確保殿下平安,而不是在明知殿下已不能和你我裡應外合、已不在古北口關內相候的時候,還在這裡浪費時間!”

  “混帳,沒有殿下的命令,你要是敢撤離古北口一步,我就砍下你的腦袋喂狼!”年輕萬夫長拔出匕首,狠狠插在小幾上,迎面逼視著年長萬夫長。

  “你這個沒有腦子的蠢貨,你有種就試試!”

  兩人伏低身子,面對面瞪著對方,鼻尖之間相隔不到兩寸,如同兩隻爭奪食物的餓狼,誰也不肯後退分毫,似乎隨時都可能撲向對方,和對方撕咬在一起。

  “攻下古北口,救回殿下,即便不能,也可將功抵罪!”

  這是兩人最後達成的共識。

  黎明終於到來,出現在地平線上的霞光驅散了黑暗,卻沒能驅散死神的陰影,相反,在契丹步騎再次攻城時,死神反而張開了懷抱。

  “迎戰!”司馬長安舉起和右手纏在一起的橫刀,大聲下令。

  沉寂小半夜的城頭,再次被喧囂淹沒,在城牆上就地休息的將士們,紛紛握緊兵刃站起身,疾步進入各自的戰鬥位置,他們或手握橫刀、長槍、叉杆嚴陣以待,或者操控著床弩、狼牙拍進入臨戰狀態,或者彎弓引箭對向城外,或者蹲在檑石滾木旁,隨時準備戰鬥。

  清晨,萬物蘇醒,生機蓬勃的時候,而這裡,血與火的糾葛中,慘烈的戰鬥再次打響。

  ……

  一支蒼勁有力的騎兵隊伍在山道中極速賓士,清一色的黑盔黑甲,每一名騎士背後都有一面迎風飄揚的披風,在烈日下熠熠生輝。三千名騎兵,彙聚成一道奔騰的洪流,氣壯山河。

  郭威的瞳孔中已經映入古北口北關的輪廓。

  再往前賓士一段距離,他終於將古北口的全貌看在眼裡,然而他卻不禁心驚。城牆上,數不清的人影正在殊死拼殺,契丹軍士和唐軍將士夾雜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彼此,而從數量上去看,城牆上的契丹蠻子竟然還要多上一些!

  雄關處處,皆是同袍屍骨。

  兩千餘邊關將士,死傷殆盡,卻無人撤離關隘一步。

  郭威抬頭,忽然間看到,一位身著明光甲的將軍,在身受數刀之後,抱著幾名契丹蠻子,從城牆上摔了下來!

  “司馬將軍!”郭威認出對方,不禁悲憤難耐,他一把拔出腰間橫刀,帶領君子都直奔關門,“打開關門!”

  在一萬契丹大軍面前始終死死關閉的關門,緩緩打開。

  郭威一馬當先,沖出關門,橫刀前引,帶領君子都沖進草原,殺入契丹大軍中!

  君子都,一戰破敵!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2

第291章 西行雲州會良將,夜火起時奔逃忙(一)

  從古北口北關的城牆上面北而眺,可見廣闊無邊的草原,起伏和緩的大地如同大河江面上的巨浪。風吹草低,就如大浪翻滾,別有一番波瀾壯闊之象。

  李從璟佇立城頭,負手看向北方,一頭長髮隨意束在腦後,隨勁風向後飄動。在他面前,是被驟然殺至的君子都大破其陣,並被追趕亡命的契丹步騎。方圓數十裡的草原上,到處都是丟盔棄甲的身影,和往來賓士、刀劍不停落下的將士。

  眼前的激戰已至尾聲,而李從璟大破契丹的征程才剛開始。

  在李從璟身旁,站著一位寬袍長袖的身影,卓然而立在高處的身姿,好比天外仙人。這位之前見面便亮劍,與李從璟大有不死不休之勢的劍山劍子,此時卻分外安靜,哪怕與李從璟近在咫尺,兩人也相安無事。

  “在對你亮劍之前,試想過無數種可能,然而我怎麼都無法料到,這場爭鬥,最後贏的人會是你,而且你還會贏得這樣酣暢淋漓。”劍子的聲音平靜而空靈,像是來自遙遠的高山之巔,帶著常人無法觸摸的靈氣,落在耳中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他看著李從璟,認真地問:“你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李從璟的眼神落在很遠的地方,不同於劍子總有些飄忽、仿佛隨時都可能隨風而起的身影,他的身姿挺拔而有力,站在何處便釘在何處,這給人一種錯覺,即便是面對驚濤駭浪,他也不會挪動半步,而足以淹沒高山大城的濤浪,在他面前卻一定會分開一條道。

  面對劍子隱含的褒獎,李從璟的口吻依舊淡然,答道:“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君子,明知其不可為而使其能為之的志士,保家衛國敢滅一切來犯之敵的熱血兒郎,百折不饒至死方休的鬥士,手握六萬邊軍的盧龍節度使,胸懷黎明蒼生的大唐命官……”

  他像是在誇獎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

  劍子眉頭挑了挑,他之前怎麼也無法想到,一個人竟然會如此讚揚自己,而且語氣還那般自然,就像在說一件天下人都知道的事。這樣的人,是恬不知恥還是對自己認識得徹徹底底,並且沒有一點虛偽,以至於連掩飾都不屑?

  劍子清冷的道:“說人話。”

  李從璟微微一笑,面對劍子,正經的回答:“將軍。”

  劍子微微低下頭,仔細思考著李從璟的回答,片刻後抬起頭,“是將軍,也是劍客。”

  李從璟搖搖頭,正色道:“你是劍客,所以你認為我也是劍客,但實際上我只是一名將軍。”

  頓了頓,他補充道:“大唐的將軍!”

  劍子沒有與人爭論的習慣,他開始接受李從璟的觀點,聲音仍舊沒有絲毫波動的道:“大唐的將軍,你的言行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李從璟的眼神重新落回遼闊無際的草原,在十來裡的範圍內,是正在追殺契丹殘軍的君子都,但是他的瞳孔裡卻沒有他們的身影,他目光的焦點,越過這些軍士,落在更遠的地方。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地平線,只有天空與大地。

  他說:“那麼前日最後一搏時,你明明有擊敗我的可能,為何突然放下劍,寧願束手就擒?”

  劍子看向李從璟,絲毫不加掩飾地道:“我的確可能擊敗你,但即便我擊敗了你,你仍舊有殺了我的可能。你的眼神告訴我,任何擋在你面前、想要阻止你前進的人,你都會不計一切將之毀滅——哪怕是功歸於盡!”

  李從璟不置可否。

  劍子轉過身,和李從璟一同看向北方那遼闊的天地。關口也是山口,風大,捲動他寬大的衣袍獵獵飛舞。他緩緩道:“我不知道你心裡有著怎樣的心思,你的煞氣太重。當我站在你面前,阻止你去追殺耶律德光時,你的雙眸血紅一片,如同走火入魔,裡面燃燒的瘋狂之意,已不僅僅是殺氣、憤怒,而是毀滅一切的意志。你說你是大唐的將軍,這或許不錯,但你一定不是一名普通的將軍。一名普通的將軍,不該有那樣寧願死,也要一往無前的氣質。”

  這樣的話裡透露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極深的瞭解,那絕對不應該出現在才見面不到七日的兩個人之間,然而對於感知敏銳的劍子而言,生死之間的搏殺、觀察,已經足夠讓他能在某一方面,深入的去窺探到另一個人的靈魂。

  劍子這樣瞭解自己,李從璟只是一笑置之,因為他從不在乎別人是否理解他。他一直認為,知人識面已是緣份,已屬難得,再奢求知心,未免太不知足了些。況且他的人,他的路,他從未奢望別人理解,因為別人的眼光、看法,對他而言從來都不重要,他也永遠都不會放在心上。

  劍子方才有一句話說的很對,他只要一直一往無前去走自己的路。

  劍子這樣一番回答,並沒有讓李從璟滿意,他淡淡的道:“這還不夠。”他又說:“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並不重要。這世上年輕而強大的人總是驕傲的,他們如何行事,尤其是在面臨重要抉擇時,不會問別人,只會問自己。你是劍山劍子,雖然我不知道你出自哪座山,但你年紀輕輕便能有這樣的劍道修為,想必也是天才。一個驕傲的天才劍客,怎會因為畏懼敵人,而放下自己手中的劍?”

  很多人相處多年,也不一定能夠真正瞭解對方,很多人只是數度謀面,卻已能知曉彼此心中的想法。兩人之間的談話,就像是多年老友,建立在熟知對方心性的基礎上,這樣的感覺或許不如何爽快,但一定很奇妙。

  “一個人做事,要有意義,做沒有意義的事,他就是一個沒有意義的人,一個沒有意義的人,肯定不會成為一個有所作為的人。劍客揮動手中的劍,也要有意義。”劍子道。

  “哦?”李從璟示意劍子繼續往下說。

  劍子接著道:“我與你的實力相差無幾,便是我稍微高一些,也高得不多。你我殊死搏殺,我便是勝了,也活不長。活人不需要對死人負責,因為一個將死的人,或者一個已死的人,已經沒了可利用的價值,沒了需要忌憚的實力。我死了,耶律德光自然也無需再兌現對我的承諾。我若死了,誰又來保護我拼命想要守護的東西?”

  李從璟默然點頭,認可了劍子的回答。

  劍子笑了笑,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所以人只有活著,才有希望,一切才有可能!”

  李從璟由衷地笑道:“很難想像,這樣一番話,是出自一名不出世的劍客之口。”

  “不出自劍客,該出自何人?”劍子問。

  李從璟道:“或許是官場權謀之士。”

  劍子站在城頭,他的目光在千里之外,他道:“天才就是,他可以是劍客,同時也可以是權謀之士。”

  這話傲氣十足,常人說來很可笑,但從有些人嘴裡說出來,卻顯得理所當然。因為,大話對他們而言不是大話,而是實話。誰能去嘲笑一句實話?

  司馬長安在之前的戰鬥中受了重傷,他最後和幾名契丹蠻子一同從城頭上摔倒,沿著甬道滾下,在半道被屍體擋住,這才沒有摔死當場。戰事結束,李從璟去探望他。

  受傷雖重,司馬長安的神智尚算清醒,他躺在病榻上,見李從璟進來,便想掙扎著坐起,李從璟扶著他躺下,溫和的道:“北上以來,古北口北關賴將軍之力,得以被大唐收入囊中,今又賴將軍之力得以固守,將軍之威名,已傳遍盧龍。本帥麾下正是因有將軍這樣的英才,才能戰無不勝,你且安心養傷,這幽州雄關,還有待將軍鎮守,才能萬無一失!”

  司馬長安嘴唇微動,半晌才道:“當今之大唐,能屢挫契丹者,唯陛下與軍帥,能跟隨軍帥護邊擊賊,是末將榮幸!”

  李從璟又關心、勉勵一番,叮囑司馬長安好生靜養,這才走出病房。

  病房門口,小鼠頭正在探頭張望,見到李從璟從裡面出來,連忙仰首挺胸站好,恢復目不斜視的姿態,在李從璟經過他身旁時,連忙行禮,“見過軍帥!”但因為過於緊張、激動,導致聲音變了調,那話聽著便像鴨叫一樣難聽。小鼠頭立即漲紅了臉,羞惱、焦急、害怕的低下頭,不知所措。

  李從璟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

  這讓小鼠頭一陣心驚肉跳,心想這下糟糕,惹軍帥不滿了!

  然而他想像中的斥駡並沒有到來,反而聽見一個隨和的聲音道:“你是關長生?名字取得不錯。本帥聽皇甫麟提起過你,聽說大夥兒都叫你小鼠頭,這諢號卻取得不實,你個頭雖小,本事卻不小,這回大戰,你殺敵不少,軍功位在全軍前列,本帥看你應該換個諢號才是。”

  小鼠頭驚喜的抬起頭,看到李從璟微笑的看著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位節度盧龍、如同神靈般高高在上的軍帥,竟會這般親切的跟他說話,一時間竟然忘了答話。

  李從璟拍拍他的腦袋,“是個好苗子,不要辜負了皇甫麟和本帥對你的期望。”

  直到李從璟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一直被人以“小鼠頭”相稱的關長生,這才回過神來,立即挺胸大聲回答道:“卑職定不負叫軍帥所望!”

  他喊完這句話,長舒一口氣,這才發現同伴們都以一種極度羡慕、眼紅的目光在看自己。關長生挺了挺胸膛,覺得榮耀無比。

  關長生不會料到,從這一刻起,再沒人戲稱他為小鼠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2

第292章 西行雲州會良將,夜火起時奔逃忙(二)

  離開古北口,李從璟去了芙蓉鎮。

  丁黑因接劍子三劍,而身受重傷昏迷,李從璟將他留在芙蓉鎮養傷,這回離開檀州,他要看看丁黑傷勢如何,若是情況尚好,便打算將他帶走。

  此番與耶律德光交手,芙蓉鎮鎮將馬懷遠功勞甚大,且不言他不受趙天河鼓動投靠契丹,反而秘密將此事報知李從璟,讓他能夠提前將王厚德、趙天河所謀扼殺在搖籃中,便是他領三百騎作為援引,幫助李從璟在對陣耶律德光時獲得兵力優勢,又以馬小刀和部下幫助李從璟深林截殺耶律德光,功勞就已經足夠大。

  經由此役,李從璟不僅看到了馬懷遠心性,也見識了他的本事,他有此大功,李從璟沒有理由不重用他。相比之接走丁黑,與馬懷遠商談軍務是大事。因是,李從璟在到芙蓉鎮後,先在鎮治中與馬懷遠深入交談了一回。這其中,自然免不了進一步考校馬懷遠的才能。

  一夜深談,天將佛曉之際,李從璟心中也有了打算,他對馬懷遠說道:“昔年你曾有壯舉,只是因為種種原因而未受重用,今番既有此大功,本帥若不能任賢,豈非有負節度盧龍之責?檀州乃是邊境重地,與薊州、平州共為盧龍屏障,也是大唐屏障,更有古北口天險,可謂位重責重,今王厚德作繭自縛,欲背宗忘祖投靠契丹,但天理昭昭,身死族滅是其應得下場。王厚德死,檀州邊軍卻不可一日無人主事,本帥欲令你出任檀州防禦使,鎮守檀州,掌權檀州全境邊軍,你意下如何?”

  刺史有軍、政大權,防禦使只掌軍權,這是兩者區別。

  即便馬懷遠有大功,芙蓉鎮也今非昔比,鎮軍數量達到千人,但從一介小鎮鎮將到一州防禦使,這步子邁得仍是太大了些,李從璟此舉,可謂破格提拔。

  馬懷遠神色激動,但他不是矯情之人,不會矯揉造作、阿諛奉承,否則先前也不會有軍功而只為一介鎮將,更發生那樣的事,李從璟將防禦檀州的重擔交給他,他固覺分外榮幸,但卻沒有推辭之意,站起身行禮,嗓音粗獷道:“多謝軍帥提拔,別的不敢言,但有馬懷遠在檀州一日,必不讓契丹蠻子入境一步,否則甘願提頭來見!”

  李從璟示意馬懷遠坐下,沒有說勉勵之言這些套話,而是繼續說正題,“馬小刀亦為可塑之才,且其棄賊投軍之舉,有大義之意,只是尚欠缺一些歷練,你要好好磨練他,讓他能夠早日獨當一面。”

  馬小刀是馬懷遠表弟,兩人感情甚篤不說,馬懷遠心性純樸,馬小刀能棄暗投明他亦是萬分高興的,聽到李從璟不僅不計較其過往經歷,反而有認可栽培之意,馬懷遠比他自己高升還高興。李從璟對他們兄弟如此厚遇,馬懷遠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手也不知道該放在哪兒,索性不說話,只是眼神堅毅。

  李從璟站起身,馬懷遠立即相送,臨到門口,李從璟停了停腳步,負手說道:“去年我至此處,臨別時曾有一言相贈,你可還記得?”

  馬懷遠當然記得,他目光熱切地說道:“昔日軍帥剛從契丹歸來,我等羡慕軍帥領兵出擊草原,兩度擊敗耶律德光的壯舉,軍帥因有那一言。軍帥說‘不日爾等當如此’!”

  李從璟點點頭,“今日相別,本帥仍以此言相贈,望你能謹記邊軍使命,謹記我等為何而戰!”

  馬懷遠神情肅然,“末將,誓死不忘!”

  前往丁黑養傷的院子時,離院門尚有十幾步之遙,李從璟就看到了丁黑。

  丁黑站立在屋簷上,正望著茫茫遠方,身形飄然,而又有幾分落寞。他從不離身的六把刀,此時竟然不在身上,兩手空空的丁黑,讓人覺得有些不太習慣。他望著前方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麼心事。

  李從璟讓隨行的第五姑娘和近衛停下,他自己邁步走向院子,躍上屋頂,來到丁黑身旁。

  往日格外機敏、即便是不用眼睛去看,外人靠近十步之內就能察覺到的丁黑,此時直到李從璟落在他身旁,才回過神,轉身向李從璟看來。他那雙飽經滄桑的眸子中,此時複雜得如同交錯的藤蔓,理不清頭緒。

  李從璟擺手制止了丁黑想要見禮的動作,在屋簷上坐下來,示意丁黑也坐。

  天色將明未明,啟明星遙遙可見,夜幕散落四周,如同薄霧濃愁。

  “劍子三劍如何?”李從璟輕聲問。

  他知道丁黑雖然平日言語不多,但對自己的武藝一直頗為自傲,但是今番卻被劍子三劍擊敗,再無還手之力,而受他護衛的李從璟,反而有著與劍子相差不多的實力,這對他而言不能不是一種打擊——要他保護的人反而比他強,還要他作甚?丁黑的落寞、神傷李從璟自然清楚,也沒打算掩蓋什麼,直言就問出了這句話。

  丁黑露出一絲苦笑,“劍子三劍,不論其是否驚天動地,然而敗丁黑,卻如碾蟻蟲耳,丁黑無話可說。”

  李從璟心頭微沉,丁黑這話已無半分自信,頗有自暴自棄之意,聽來讓人不能不為他擔憂,他看向丁黑,但見這位經歷坎坷的刀客,此時雙眼茫然,如同驟然失明的千里目。

  搖了搖頭,李從璟道:“劍子三劍,固然勝過你三刀,然其高出的部分,頂多三分,不會再多。”

  “三分?”丁黑訝異的看向李從璟,眼眸中盡是懷疑。這話若非出自實力“遠高”於他,且從不妄言的李從璟之口,丁黑恐怕連懷疑的興趣都沒有。

  李從璟正色點頭,他的確沒有騙丁黑,“你可否深思過,劍子之所以能三劍敗你,固然有其本身實力強橫之故,但更重要的,卻是其養氣、蓄勢之功。”

  “養氣、蓄勢?”丁黑呢喃了一遍這兩個詞。

  李從璟點頭道:“以劍子對我之瞭解,不會不知道欲殺我,便需先敗你。他以有心算無心,在虎牙關候之久矣,其劍不出鞘則已,出必動若雷霆,因他若不能三劍敗你,一旦與你陷入纏鬥,便有可能被你我聯手圍攻殺之。”

  丁黑目光中漸漸有了亮色。

  李從璟站起身,“人固有氣,孟子言‘養浩然正氣’,此氣一成,不懼艱險,不避邪魅,雖千軍萬馬吾往矣;你練刀日久,當知刀亦有氣,劍亦然。劍子為雷霆一擊,蓄勢良久,又因其存必殺我之心,固能得劍意磅礴,由是,再加之其出其不意,居高臨下,威勢自然不同凡響。你驟然應對,刀勢未成而受挫,氣勢未起而隔斷,如何能不被其三劍所敗?”

  這很好理解,好比人發力時往往會伴隨大喝,是因出聲有通氣力之道之故,若是發聲一半被卡在氣道中,那力氣也必定大打折扣,說不得還會反傷己身。

  這些道理丁黑並非不能想到,只不過他先入為主的以為劍子太強,而他太弱,失了心力,幾日來一直被挫敗感和陰影所折磨,不能想通這一層罷了。

  經由李從璟提醒,丁黑漸漸想通。再看向李從璟時,丁黑眼中燃起熊熊戰意,躍躍欲試。

  李從璟自然知曉丁黑打得什麼主意,他連連擺手,避讓道:“我剛與劍子生死相搏,受傷不輕,還沒恢復過來,此時不能與你過手,你要打,找劍子去。你若真打死了他,我倒還少了個對手。”

  丁黑被李從璟這幅模樣逗樂,露出笑容。

  笑過之後,丁黑眸中卻仍有揮之不去的灰暗,他重新坐下來,默然片刻,道:“縱然如此,劍子之劍,還是強過我手中刀。”

  李從璟也沉默下來,這是事實。

  丁黑忽然笑了笑,以一種輕鬆而又沉重的語氣道:“我這一生,起初醉心于功名,少年離鄉,四處搏出頭,十年只三歸;最後終於知道,功名固然珍貴,但世間可貴的極處,於我而言卻還是倚欄而望、日日夜夜盼我歸的佳人,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些;小青死後,我萬念俱灰,本想隱居山林,了此餘生,之所以跟在軍帥身邊,是感念軍帥恩德,敬佩軍帥為人……我以為,我這一生,已再無可留戀之處。直到劍子出現,直到他三劍破我三刀,將我擊敗……”

  丁黑站起身,語調漸重,“我終於發現,其實我最不能容忍失去的,不是報復、野心、功名,不是斯人,而是手中的刀!我握了十多年的刀,卻從未真正用心看過我的刀,一直以來,我只是將它作為工具,謀取功名的工具,為小青報仇的工具……”

  “一件從未被我正視的東西,我又怎能奢望他帶給我不滅的成就,一個從未正視過自己手中刀的刀客,又怎能奢望不敗,又怎能奢望憑它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

  李從璟默然站起身,看著丁黑,肅然地問:“你決定了?”

  丁黑神情堅毅的頷首,“我決定了!對不住,軍帥!”

  李從璟擺擺手,笑容真誠,“你無需跟我致歉,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都有他寧可失去生命也不願失去的東西,每個人總要找到他所該追求的東西,才能活得踏實,活得心安。你能找到你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我為你高興,既然認清了,便不要有顧慮,我不能是也不會是你的顧慮!”

  “謝軍帥!”丁黑俯下身,真心實意的行禮。

  李從璟負手看向遠天,黑暗盡去,黎明到來,“我們的人生,總在不停的追尋,可能我們錯過很多次,但我們會站起來更多次,最終走到自己正確的道路上去。可這世上有無數人,直到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到底在追尋什麼,又為什麼耗盡了一生,最終只能悲涼的死去。丁黑,刀,是你的道,正如這天下是我的道,我不會片刻停歇我的腳步,你也不必。”

  丁黑和李從璟並肩而立,看紅日薄發,他喃喃道:“人這一生,總要經歷點什麼,才知道自己最終想要什麼。”

  這一日,丁黑孤身離開芙蓉鎮,徒步南行。

  他之前用過的六把刀,靜靜躺在房中的矮榻上。

  他手中沒有刀,他的刀在天下。

  他要去找到那把刀。

  李從璟在芙蓉鎮的城牆上,目送背影決然而堅定的丁黑遠去,此刻的他不會知道,當丁黑再度出現在他面前時,是怎樣一副模樣,又會帶給他怎樣的驚喜。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2

第293章 西行雲州會良將,夜火起時奔逃忙(三)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會有一顆濃厚的好奇心,總會有問不完的問題,少女尤其如此,更何況還是一個古靈精怪的少女。

  坐在樹梢上的第五姑娘,自得其樂的搖晃著兩條小細腿,雙手合在一起捧著她精緻的小腦袋,歪著脖子問正在樹前燃起一堆篝火,燒烤方才獵到的一隻野兔的李從璟,“軍帥,現在我們要去何處?”

  卷起衣袖的李從璟坐在火堆前,不時翻動手中的細木,以求將被串在樹枝上的兔肉燒烤得更加均勻,淡淡兔油溢出表皮,散發出誘人的香味,他神情認真,跟平日指揮千軍萬馬征戰沒有任何區別,聞言頭也不抬地道:“西邊。”

  “我們去西邊作甚?”第五姑娘折下一枝樹葉,拿在手裡無聊的轉著圈。

  忽略小孩子的提問不是一個睿智的成年人會做的事,敷衍少女的提問更不是一個智者會有的行為,李從璟實實在在道:“去給我們找些盟友,順便給契丹找些麻煩、增加一些敵人。”

  盤膝坐在離李從璟不遠處的王樸,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手中半熟的兔肉,雙手放在膝上三尺劍上已經半晌不曾移動半分,他渾然像是沒聽到李從璟和第五姑娘的對話,雙眼已被那只誘人的烤兔塞滿。

  這樣的眼神讓人就是想要忽視都難,李從璟看了王樸一眼,鄭重其事的提醒道:“文伯,這只兔子只夠兩個人吃。”

  王樸目不斜視,沒頭沒腦道:“正好正好,你跟我加在一起,正好兩個人。你放心,我吃得不多,大半還是你的。”

  第五姑娘呼的一聲從樹梢上跳下來,走到王樸面前蹲下,擋住了他欣賞烤肉的目光。王樸渾然不覺有異,往旁邊挪了挪,繼續盯著快要成熟的兔肉。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一團陰影挪了過來,再次將他的視線遮住。他毫不在意,再度往旁邊挪了挪。

  如是再三,王樸終於察覺到不對,他抬起頭,茫然的望向眼前一臉怒容的第五,“小娘子,你有何貴幹?”

  第五保持怒視王樸的眼神不變,伸出一隻手指向身後,“那只兔子的另一半是我的!”

  王樸怔了怔,隨即失聲道:“哪有這樣的道理?”

  第五姑娘指著自己的鼻子,“本姑娘的話,就是道理!”

  王樸被第五的霸道驚呆,他可憐兮兮的望向李從璟,“李兄,她說的不是真的吧?”

  李從璟很認真的點頭,毀滅了王樸心中最後一絲僥倖,在王樸的哀嚎聲中,李從璟無奈道:“獵物並不止這一隻,你為何不學學人家劍子,自己去烤一隻?”

  王樸看了看身後,不遠處劍子面前也燃著一堆篝火,他正在燒烤——一隻野豬。渾身都散發著不食人間煙火氣質的劍子,烤起獵物來卻手藝純純熟,最讓王樸無法接受的是,他竟然從身上摸出了好幾種佐料,不失藝術性的塗灑在烤肉上。不消說,劍子也是吃道中人,而且看樣子他的廚道修為,似乎絲毫不亞於他的劍道修為。

  王樸回過頭,苦著臉道:“可是李兄,我……不會啊!”

  李從璟滿臉不信,“你自個兒說過,之前曾跟隨你師父隱居山林多年,怎會連烤肉都不會?”

  王樸更加無辜,“我跟隨師父隱居山林,那是為了潛心修學,若是時間都浪費在烤肉上,我如何修得一身才學?”

  李從璟:“……”

  第五姑娘白了王樸一眼,哼哼道:“既然你有這麼多才學,拿出一兩斤來烤著吃好了。”

  王樸:“……”

  李從璟給王樸指了一條明路,“劍子烤得肉多,你為何不去找他?他隨意給你分一小塊,就夠你城破肚皮。”

  王樸轉頭再看劍子面前的龐然大物,頓覺李從璟此言有理,拍著大腿叫道:“我先前如何便沒想到!”屁顛屁顛跑到劍子身旁蹲下,一臉和善討好笑容,“劍子,你這……”

  他話沒說完,劍子將長劍王樸腳前重重一拍。

  王樸的目光落在那柄古樸但攝人心魄的長劍上,想起劍子之前展露的身手,咽了口唾沫,不甘而又識趣的一步一步退開,顯得極度委屈。

  第五姑娘瞧見他這幅模樣,樂得捧腹大笑。笑完,幸福的抱著李從璟的一隻手臂,滿足的依偎在他身旁。

  李從璟感覺手臂傳來異樣感,扭過頭看,視線落在第五姑娘胸前。

  第五姑娘順著李從璟的目光看下去,最終停留在自己發育良好但明顯還不夠飽滿兩隻小兔上,她蹙了蹙眉,想了想,隨即挺直腰身,勇敢的挺起胸膛。

  李從璟默然無語,回過頭繼續烤肉。

  最終,當眾人都在吃肉的時候,王樸一個人蹲在一邊,雙目含淚的看著諸人,委屈的抱緊了手中的三尺劍,分外孤獨。

  李從璟心善,再者王樸畢竟是跟他混的,不好太忽視,他在自己的半邊兔肉上撕下一條腿,遞給王樸。

  王樸立即跳起來,感激涕零的接過。

  然而不等他將兔子腿放進口中,便被不忍李從璟吃不飽的第五姑娘一把蠻橫的奪了過去,抱在懷裡。但第五姑娘也不欲違背李從璟的意願,她索性將自己那只兔腿掰下來,遞給王朴,將原本屬於李從璟的那只腿還給了他。

  李從璟在啞然失笑的同時,看到第五姑娘認真而固執的眼神,心頭又有些發熱。

  吃完,眾人繼續上路。

  “我等此番西行,雖說是為謀求豐、勝二州,至不濟也該聯繫上韃靼部,試探有無與周邊諸夷結盟應對契丹之可能,但軍帥你擅離盧龍,真的妥當?”路上,王朴問李從璟。

  “無妨,我又不帶大軍前去,隱蔽些總是可以的。”李從璟坦然自若道。

  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事若不成還能隱蔽行蹤,若是謀事有成,還怕日後世人不知李從璟此行?王樸也是膽子雄壯的,反正他又不會有多大危險,萬一不行仗劍跑路即可。但他還是問:“豐、勝二州,韃靼領地,現有無數契丹軍隊,我等至彼處,不帶大軍,若遇險境,該當如何?”

  “無妨,雖無大軍相隨,卻還是有些騎兵接應的。”李從璟語氣平淡道。

  王樸無語凝噎,心道你這還叫不帶大軍,難道騎兵就不叫大軍?打死王樸也不信,李從璟帶著騎兵只是為了接應。要謀取豐、勝二州,雖然不太可能,但努力卻是需要的,否則對不起此行,而要從契丹軍手中謀取豐、勝二州,又或者幫韃靼等部走出困境,以讓他們跟己方聯盟,需要的騎兵數量又豈止是“有些”?

  李從璟不明說,王樸也不好追問,他接著道:“西線地域廣闊,我等初至何處?”

  李從璟道:“聽聞契丹在佔據豐、勝二州後,大軍肆虐雲州邊境,雲州的大同節度使有些麻煩?”

  王樸驚訝道:“軍帥,你擅離盧龍西行已是犯忌,舉兵西征已是大罪,如今又要插手大同軍政?”

  李從璟沒好氣道:“我們這是去幫大同節度使的忙,如何便叫插手大同軍政?”

  洛陽。

  李嗣源與郭崇韜已經許久不曾坐在一起宴飲,此時兩人推杯換盞,飲酒無數,飯菜卻是沒怎麼動筷。

  李嗣源放下酒杯,笑道:“上回你我對坐飲酒,還是從璟尚在洛陽,我等方滅偽梁之時。轉眼間,已是時逾一年,歲月悠忽,讓人不勝感慨!”

  如今的李嗣源,身上有一連串頭銜:竭忠啟運匡國功臣、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傅、中書令、天平軍節度使、開國公,彰顯著他在大唐王朝的不凡地位,整個大唐朝堂,也僅有同有開府儀同三司之殊榮、樞密使之高位的郭崇韜等寥寥數人可與其比肩。

  “當日國公父子為大軍先鋒,率先為大唐攻破大樑,功絕群臣,威重天下,韜與國公、從璟對坐暢飲,一時風流,至今感懷不盡。”郭崇韜順著李嗣源的話往下說道。

  李嗣源搖搖頭,笑道:“若論滅梁之功,滿朝誰能與大人相比?若非大人在陛下面前定下大計,我等粗莽武夫,哪裡會有攻克大樑的後事!”

  “國公過謙了。”郭崇韜言辭謙遜,但神色裡卻無多少恭敬之態,顯得不卑不亢,他放下酒杯,好整以暇的坐好,問李嗣源:“今日國公與韜相聚,不會僅為說這些舊事吧?”

  話至於此,李嗣源也不再顧左右而言其它,直言道:“大人應知,契丹蠻賊大軍西向,攻克豐、勝二州之事。豐、勝二州之地,土地膏腴,水草豐美,實為養馬之良所,歷來兵家必爭之地。昔年漢朝舊事,匈奴竊據此地,武帝奮發,用衛青北征,二戰便是收復此地,因有此地馬場之供,方有之後屢敗匈奴,封狼居胥之壯舉。今契丹蠻賊佔據此地,使我朝頓失良馬無數,實為我朝大患,不能不複奪之。奈何我之前數次上書,皆無回音,大人久在中樞,可知此乃為何,陛下又是何意?”

  李嗣源這話大體不差,但他問及的問題,郭崇韜卻不能回答,即便是今日李嗣源專程造訪,與他飲酒至此,他也無法給對方實在的答覆,只是道:“陛下之意,為臣者不能盡知,也不敢多問。”

  李嗣源見對方如此惜字如金,心頭惱怒,卻也無可奈何,他雖地位與郭崇韜相差無幾,甚至隱在對方之上,但論實權,論與李存勖的親密程度,以前他自然勝過郭崇韜,現在卻是不及了。

  末了,李嗣源不無悲憤的歎息道:“今天下紛爭不休,契丹襲邊不停,以陛下的雄心壯志、雄才大略,難道竟無逐鹿群雄之意了麼?”

  這話有些犯忌,郭崇韜深深看了李嗣源一眼,淡淡道:“陛下不缺雄心壯志,不缺雄才大略,缺的,只是興致!”

  李嗣源默然。

  皇宮,大明殿。

  醉醺醺的李存勖手持燭臺,搖搖晃晃走到一張掛在木架上的巨大輿圖前,伸手拍了拍輿圖上的灰塵,湊近了輿圖,用宿醉的雙眼瞧了好半晌,最終視線停留在某處,久久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李存勖退後幾步,一把丟掉燭臺,隨意的坐到地上,不滿的嘀咕道:“契丹蠻賊膽大包天,竟敢奪我疆土,難道不懼我大唐雄師?!……朕有那麼多良臣虎將,竟然無人與朕分憂,去將這幫蠻子逐出此地,豈有此理……一群飯桶,都是飯桶!”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2

第294章 西行雲州會良將,夜火起時奔逃忙(四)

  “朕於馬背上憑雙手得天下,天下都是朕的,誰人敢不服?今朕坐擁中原,一令之下伏屍百萬,誰人敢不畏懼?那吳越王錢繆、岐王李茂貞、荊南高季昌,哪一個不是世間豪傑,但誰不是爭先恐後臣服於朕!區區幾個草原蠻子,便是再能鬧,又能折騰出什麼浪花來,蒼蠅也似,徒惹人厭!耶律阿保機為老不尊,朕早晚要摘了他腦袋上那頂帽子!”

  李存勖自言自語,嘀咕完,沉默下來,他那雙曾讓人不敢直視的虎目,此時渾濁不堪,沒有絲毫神采。

  大殿空曠無聲,足需三人合抱的廷柱如一柄柄筆直的劍,在李存勖的呢喃聲中橫眉冷眼,燭火搖曳中帷幔虛影幢幢,更顯得殿堂空曠如原野。在這片無人與之分享風景的原野中,李存勖安靜的坐著,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眼神迷戀而茫然,許久不曾挪動。

  噠噠噠的腳步聲忽地有節奏的響起,一下下敲擊在李存勖心口,熟悉的腳步聲讓他抬起頭來,向來人望去。那是一個美到極處的女子,端莊的面容不失嬌媚,富麗堂皇的錦服金線玉邊,任何人一眼看去,都會知道這是人間最尊貴的女子。

  她是李存勖的妃子,大唐帝國新冊立的皇后,劉氏。

  劉氏輕柔的走到李存勖身邊,從宮女手中拿起一件披風,蹲在地上為他披上,聲音柔弱無骨而格外溫醇道:“陛下,夜裡諒,為何獨自一人坐在這裡?跟臣妾回去,好生安歇吧。”

  李存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抬頭茫然看著劉氏,眼神空洞,就像沒有看到面前有人一樣。

  皇后劉氏臉色微變,連著推了李存勖好幾把,對方都沒有反應,她不禁有些焦急,還有些隱隱的害怕,“陛下,陛下……”

  劉氏呼喚許久,李存勖才從出神中回過神來,他看著不知所措的劉氏,渾然不知發生什麼,一如既往地笑道:“皇后,你這是怎麼了,如何這番模樣?”

  李存勖恢復正常,劉氏卻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她從後怕中恢復過來,淚水溢出眼眶,瞬間成了梨花帶雨的模樣,可憐兮兮的望著李存勖,猛地撲進李存勖懷裡,哽咽道:“陛下,你可不能這樣嚇唬臣妾,臣妾好怕,你再這樣臣妾的心會受不了的,臣妾怕臣妾會瘋掉!”

  劉氏慘兮兮的模樣讓李存勖心中頓時升起莫大愛憐,他為劉氏擦去臉上的淚水,“朕是天下之主,朕不讓你瘋掉,誰又能讓你有事?有朕在,你什麼都無需擔心!”

  劉氏重重點頭,露出一個可以融化一切的笑容,扶著李從璟站起身,膩聲道:“陛下,這裡涼,臣妾服侍你回去休息可好?”

  李存勖嗯了一聲,隨著劉氏走出大殿。

  在眾人背後,那張剛被李存勖拍落幾許灰塵的輿圖,顯得格外孤零,在人眼所不能見的時間,它再次被灰塵蒙上。

  什麼天下,天下哪敵美人一笑?

  在跨出殿門的時候,劉氏忽的回頭看了一眼,寬闊而威嚴的殿堂,在她眼中仿佛有整座江山那麼大,她嫣然一笑。

  她不需去征服天下,她只需征服那個征服了天下的人,天下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契丹在奪取豐、勝二州,攻破韃靼部之後,為控制此處,在兩者中間的河套之地設立應天軍。作為契丹此番西征的統率,耶律敵烈親自掛帥,坐鎮應天軍大本營,一面加強對豐、勝二州和韃靼部的掌控,一邊縱兵肆虐長城沿線,大有尋機突破長城防線,突入雲州腹地之勢。

  坐鎮雲州的是大唐大同節度使,雲州轄地不僅僅是長城東南,塞外西北百里之地,原本也屬雲州轄境。

  作為契丹國內除卻耶律阿保機等寥寥數人之外,權力最甚的耶律敵烈,他戎馬一生,征戰無數,有著耶律德光、耶律倍這些後輩無法企及的豐富征戰經驗,尤為難能可貴的是,耶律敵烈更是一位飽學之士,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博學,這就使得他的征服之道更加立體、難以對付,論軍政才學,整個契丹國,除卻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無人能出其右。

  也正因此,他才是契丹北院夷離堇。

  耶律敵烈攻取、駐守河套的種種舉措,被一個人細細看在眼裡,他就是大唐大同節度使秦仕得。兩者近在咫尺,唯有長城相隔,耶律敵烈打個噴嚏,秦仕得就能被濺一臉唾沫。

  能為一鎮節度使,為大唐鎮守邊疆,秦仕得非是尋常人物,事實上,秦仕得雖出身草莽,卻深諳用兵之道,戎馬生涯中罕有敗績。雖然隔著長城這層紗,但對耶律敵烈的種種挑釁,秦仕得早就不服,常有反擊之心。

  而耶律敵烈縱兵搶掠長城以北的雲州轄地,終於徹底激怒了秦仕得,他領兵離開雲州城,開往長城,要給耶律敵烈還以顏色。

  節度使擁有軍政大權不是說的好聽,而是的確如此,在藩鎮中,節度使自行決定軍政大事,例如募兵、裁兵、練軍、打造軍事器械、一定程度上的征伐之事,在民政上,節度使握有人事權,有直接任命轄境內官員的權力,若是國君強勢,節度使權力可能稍稍有所約束,一旦國君勢弱或者不加強控制,節度使就是一方諸侯。

  就算耶律敵烈沒有侵擾雲州之地,若是秦仕德果敢,他照樣可以領兵出擊——只不過勝了固然好說,輸了便是吃力不討好。秦仕德如此,李從璟也如此。在沒有朝廷詔令的情況下,李從璟擅離藩鎮,領軍西入草河套,名義上說固然犯忌、有罪,但只要不是圖謀不軌,動作不是太難看,滿朝大臣,誰又會無故去得罪一方諸侯?又有誰有權力指摘他的不是?

  ……

  長城有烽火臺相望,此固人所眾知,而實際上在地形寬廣、位處交通要道的地方,長城上也有雄關、設關卡,畢竟長城內外也是需要溝通、聯繫的,且不說平民百姓、商人來往,便是中原王朝的官吏、軍隊,也同樣需要有進入草原的通道。畢竟長城是“城牆”,是軍事防衛上的屏障,而不是閉關鎖國的遮羞布。

  雲州西北直通河套之豐、勝二州,河套乃是平原,這裡的長城有一座邊關,名為桑亁關,在雲州長城沿線的兵力佈置中,此處無疑是要點,因而有一座不小的軍營,屯紮有數百邊軍。

  秦仕得到了此處後,沒有貿然向關外的契丹軍出兵,而是老道的先派遣出大量遊騎,四處去打探契丹軍的行蹤。耶律敵烈派到雲州的契丹軍有多少,步騎配置如何,是分成數路還是集結在一處,他們的作戰目標是什麼,甚至包括這些契丹軍的裝備、精銳程度,秦仕得都要求他麾下的老練斥候打探清楚。

  駐守邊境多時,又是軍中宿將,且不說秦仕得本身是一員良將,其麾下同樣不缺乏精兵悍將。所謂精兵悍將,並非能衝鋒陷陣就行,更重要的是各兵種的協調配合,例如斥候是否足夠老練、機靈,陷陣士是否足夠捨生忘死,哪些將領擅攻,哪些將領善守,都有要求。

  一連數日,趕到桑亁關的秦仕得一直按兵不動。

  直到散出去的遊騎盡皆返回,或者能返回的盡皆返回,秦仕得在與諸將軍議、制定好作戰計畫後,在桑亁關下的兵營中,沙場點兵。

  秦仕得如今已年過五十,然一身銳氣依舊扎眼,但凡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一位歷經殺伐的漢子,渾身似乎都在往外冒著血氣,隨時準備殺人。當然,是指揮別人殺人。

  秦仕得從血火中拼殺出如今的地位,不同於許多從底層殺出來,富貴後便驕奢淫逸的粗鄙漢子,他雖也粗,但不鄙。出身農家,祖上時代耕田的他,唯一的喜好是種田。他常對人言,老子小時候想種田但沒得種,亂兵毀了我的田,毀了我的糧,也毀了我的家,讓我沒了活路,只剩下一條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會沒了的賤命,沒辦法,老子只能提起刀,去跟這個世道玩命。

  著明光鎧,攜橫刀的秦仕德站在點將臺上,望著他面前的數千大同軍,沉默了一會兒,用他渾厚的大嗓門緩緩道:“教會老子怎麼跟人玩命又不被別人玩死的老隊正告訴我,別人搶了你的田、糧,你也可以去搶別人的田、糧,搶到了便是賺了,搶不到不虧,反正沒田沒糧你也活不了!老隊正說得對啊,不過老天不成全他,所以他一直沒能立下多少戰功,倒是那個被他教會玩命搶田搶糧的小子,如今有了種不完的田,吃不完的糧!”

  “老子想分他一些,可他沒福氣,早早就死了。沒辦法,老子只能每年多燒些紙錢給他,讓他在那邊兒買得起田,種得起糧,填得飽肚子,吃得起肉。”

  “老子只能為老隊正做到這些。但如今不同,那幫不知死活的契丹蠻賊,竟然來奪我們的田,奪我們的糧,要讓我們無田可種,無糧可食!”

  “老子是個粗人,不懂什麼大道理,也不愛聽人家跟我嘮叨什麼精忠報國,但老子知道,沒田沒糧,那我們就得餓死!”

  “別人要我們餓死,我們能答應嗎?不能!”

  “敵軍在我們面前排兵佈陣,我們能坐以待斃嗎?不能!”

  “那我們該怎麼辦?”

  “沒說的,跟他們玩命!”

  這一日,五千大同軍,在秦仕得親自率領下,大出桑亁關,浩浩蕩蕩,向肆虐雲州西北的契丹軍,主動亮出了手中的橫刀!

  關內山清水秀、風和日麗,塞外大漠孤煙、狼煙四起。

  ……

  河套,應天軍大本營所在之地。

  用兵西征以來,在連續攻下豐、勝二州,力敗韃靼部族酋長之後,耶律敵烈曾回西樓向耶律阿保機述職過一回,沒停留多久,便領阿保機之令,重新坐鎮應天軍,在消化戰果的同時,準備繼續西征。

  之前契丹兵鋒曾一度遠遠越過豐、勝二州,抵達天山腳下,甚至與西州回鶻、吐蕃屢有交戰,只不過近來,先前表示臣服契丹的韃靼部酋長出爾反爾,在契丹西線戰事正緊的時候,趁機向耶律阿保機提出只進貢、不稱臣等一系列要求,並對借路西征的契丹軍隊作出了許多限制動作,耶律阿保機一怒之下,這才有耶律敵烈親自領兵攻取豐、勝二州,血洗韃靼部之事。

  征服敵人、建立霸業的道路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一蹴而就的。

  耶律敵烈將手中的軍報看完,丟在案桌上,冷哼一聲,威嚴中正的臉上浮現出不屑之色,在這一刻,他身上的儒雅之色褪去,殺伐之氣展露無遺,“我沒去叩關,找秦仕得的麻煩,已是給他面子,這老兒竟然不知死活,跑到桑亁關來點兵,更是派出大量游騎深入豐、勝,這老頭活膩歪了,想找死不成?”

  在耶律敵烈面前,恭敬站立著一個不過三十來歲的契丹漢子,看他鮮亮華麗的服飾,身份應該非同尋常,“父王,你用不著生氣,秦仕得在你面前,不過是一隻小小的螞蟻罷了,他闖入你的視野,惹您不高興了,你都無需自己動手,孩兒自會為您去收拾他!今番他既然來找死,我們費些力氣,為他挖一座墳墓,又有何難呢?”

  這個面容年輕的漢子在說話的時候,神色中流露出淡淡的,但卻極為明顯的驕傲。耶律敵烈因軍功被封王,所以漢子稱他為王。

  “你說得對,人若是想死,長生天也難不住,既然我們的對手如此迫不及待欲見閻王,我們就為他挖一座墳墓就是。”耶律敵烈對眼前人的想法很贊同,甚至有些滿意之色,“雉兒,既如此,你便帶上你七個弟弟,去會一會這秦仕得,為父王擺平這只螞蟻。”

  耶律敵烈文武雙全,在契丹國顯赫一時,風頭少有人能及,但他卻無子嗣。於是對漢文化十分醉心的他,效仿中原風氣,收了八個義子。被耶律敵烈稱作“雉兒”的年輕漢子,便是他第一個義子,耶律雉。

  耶律雉道:“收拾秦仕得這一介老匹夫,何須我兄弟八人一同前往?孩兒與五弟六弟前去便可。”

  耶律敵烈卻沒有同意耶律雉的請求,他搖頭正色道:“秦仕德雖然是個粗莽匹夫,但畢竟久經沙場,其麾下大同軍,亦堪稱精銳,不容小覷,你兄弟幾人雖都是可塑之才,但畢竟尚缺與漢人作戰之經驗,此行非得一同前去不可。”

  耶律雉知道,他可以在耶律敵烈面前表達自己的想法,但絕對不能違逆耶律敵烈的意願,所以他沒有再堅持,恭敬應是,“既如此,便讓諸位弟弟都歷練一番,也好多積攢一些對戰漢人將領的經驗,好為他日父王馬踏中原,飲馬黃河效力!”

  耶律敵烈哈哈大笑,學著中原人的樣子,撫須點頭道:“正是如此。”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3

第295章 西行雲州會良將,夜火起時奔逃忙(五)

  自檀州至雲州,需得經過順州、儒州、媯州、新州,一路向西渡桑幹水。

  新州是大唐威塞節度使的地頭。整個幽雲,若用後世眼光去數的那十六個州,現下卻是有五個節度使了,除卻大同、威塞節度使,尚有朔州振武節度使、應州彰國節度使。只不過另外四個節度使節度的地頭,加起來還不敵一個李從璟盧龍節度使罷了,由此也可見盧龍擔子之重,因是說大唐北境防禦草原民族的半壁江山都在李從璟手裡,絲毫也不為過。

  也正因手握北境防禦責任、力量的半壁江山,李從璟才絲毫不敢大意,但凡對“護邊擊賊”有用之事,即便是要付出一些代價,他也願意去做。且不說他心中的抱負,便是現實的責任,也使得他不得不如此。如今契丹勢大,長城之外能與契丹對抗的勢力,正在被耶律阿保機一一剪除,此時李從璟若不趕緊外結“盟友”,內交幽雲諸位節度使,一旦風雲有變,形勢可就艱難了。

  再往遠處看,李從璟如今出鎮盧龍,有防禦契丹,處理邊境軍政的便利,對如何破契丹之勢,他也有八字方針,但這個方針能否順利實現,實現後是否真能讓契丹大亂,或者說能破契丹的國勢到什麼程度,目前都是無法預料的。

  再過兩三年,天下就將大變,李從璟也不可能繼續坐鎮盧龍這一隅之地,在無他坐鎮盧龍時,幽雲防務,就得交給接班人和幽雲其他節度使,他們能否擋住契丹馬蹄,或者說能否遏止契丹發展勢頭,就是到時候的實際問題。

  所以,李從璟要趁他如今還在幽雲的時候,多做一些謀劃,多落下一些棋子,以保證這盤棋不會在日後走樣、毀局。

  這是他的遠謀。

  很多時候,決定一個男人成就的,就在於他的眼光和遠見。

  豐、勝情勢緊急,容不得李從璟在路途中停留,況且這一次他名義上還是“秘密”西行,所以在路過新州時,他沒有去見威塞節度使。

  說起來,李從璟與新州也是頗有淵源的,去年被李從璟攻克平州後斬殺的盧文進,之前就曾是新州的將領。

  過新洲,李從璟一行人至桑幹水。

  在桑幹水,李從璟與人作別。與他作別的不是別人,而是那位身姿出塵、不辨雌雄的劍子。李從璟往北去雲州,劍子往西,踏上他的西歸之路。

  桑幹水碧綠無波,清澈處可見河中游魚自在遨遊,山巒與藍天白雲之景落入水中,美輪美奐。河面上有漁船來往,河床外不遠處有人家,一座路邊酒攤酒旗招展,四野有野草蓬勃。

  這裡沒有血與火中金戈鐵馬,有的只是漁舟唱晚,空氣中散發著寧靜祥和之氣。

  第五姑娘去叫了幾條漁船過來,為眾人充當渡船,只不過李從璟一行人人數有些過於多了些,且不言他的近百近衛,便是劍子的同門師弟也有二三十人。漁船不大,數量也少,要渡過眾人,要來來回回許多趟。

  被第五姑娘叫過來的漁夫,見到李從璟這些人個個帶刀,還有不少負短弩的,一張張因生存艱辛而佈滿風霜的臉上,都流露出畏懼之色,一舉一動憑空多了許多拘謹。待離得近了,瞧見眾人要麼個個神色冷峻,一身精悍、殺伐之氣,如同地獄中走出來的修羅,好像會見人就殺一般,要麼個個長衫古劍,風姿不凡,如同遺世獨立的天外來客,哪一個都不像是正常人,驚駭下竟然倒撐長蒿,想要掉頭就跑。

  第五姑娘氣得直跺腳,正要呼喝手下軍情處銳士去將船攔下,手持長劍的劍子忽的從河床掠出,腳尖在河面上輕輕點過,鴻雁過水般飄過河面,穩穩躍上跑得最快的那艘漁船船頭。

  然後,那些漁船就全都又倒了回來。

  王樸不禁擊節喝彩,“好身法!”。

  最後,人馬分成數批上船渡河。

  李從璟不知從何處撿來一截樹枝,在枝頭拴了一根線,綁了一個小物件伸進河裡,就這麼坐在船頭。

  難得身處寧靜之地,李從璟愜意非常,眼見四周景象,脫口而出:“一代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蓼嶼荻花洲,掩映竹籬茅舍。雲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閒話……”

  劍子走到李從璟身旁,細長的眉微微蹙著,“你這樣也能釣魚?”

  李從璟呵呵笑道:“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劍子那條好看的眉蹙得愈發緊了,“好生說話!”

  對劍子的不解風情李從璟早已習以為常,搖頭無奈道:“測水速。”

  “測水速?”劍子眉頭擰到一起,滿臉不解。

  “測水速,量水深,可知大軍能否徒步過河,運兵船如何選擇登陸點……”見劍子臉上的不解之色更濃,李從璟放棄了繼續深入講解的打算,“習慣使然罷了,這些年早已習慣不浪費一時半刻。”

  後面這句話劍子倒是聽懂了,他點點頭,默然了一會兒,道:“過河後我便要返回劍山。”

  李從璟表示瞭解,隨即有些納罕的問:“你出山本是迫於契丹軍壓力,專為刺殺我而來。此番你刺殺我失敗,不回草原去找耶律德光請罪?以你的本事,如你所言,尚有價值和實力,縱然耶律德光不滿,也不會對你如何,畢竟錯不在你,如此你至少可不違背保護劍山的初衷。現在驟然離去,就不怕耶律德光不滿,馬踏劍山?”

  “為契丹效力,的確是保護劍山的方法,也是最保險的辦法,但是……”劍子深深看了李從璟一眼,“這回見到你後,我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

  “之前我錯了。我屈服於契丹軍力,放棄了一個劍客的道,而充當他人的殺手,這並不是我應該做的事。”劍子緩緩地說道,風華絕代的臉上寫滿認真,“真正的劍客,手中的劍應該是直的!”

  李從璟啞然,問道:“此番回劍山,若是契丹大軍真大舉進攻劍山,你該如何?”

  劍子望向川流不息而又輕柔無波的河面,淡然而又堅定道:“我手中有劍。”

  李從璟搖搖頭,心想若是你早有這番覺悟,我之前也就不至於傷成那副模樣。不過他還是善意的提醒道:“對手太強的話,劍是會折斷的!”

  劍子好似早有打算,又或許經過這次下山“歷練”,他看透了一些問題,多了一些領悟,所以他露出一個平和的笑容,“劍客的劍可以斷,但劍客的道不能丟。劍斷了,可以重鑄,劍山毀了,可以重建,但是道丟了,便什麼都沒有了,劍客也不再是劍客。”

  李從璟有些驚訝於劍子的思想境界,甚至有些佩服。

  他想起他自己這一生,也想起他自己的道。自己之所以是自己,不就是因為有自己的道麼,若是捨棄了自己的道,自己跟泯然眾生又有何區別?大千世界,樹葉都沒一片相同,人又怎能容忍自己與別人沒有區別?

  但佩服歸佩服,該分別還是得分別。

  眾人在對岸下船,兩相拜別。

  劍子曾意圖截殺李從璟,李從璟卻一直沒有將其殺之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因對方實力強橫,殺也不一定能殺得了,與其煞費心思仍舊冒著為自己日後多豎立一個敵人,多一個睡覺都不安寧的夢魘的風險,不如讓過去過去,為自己尋一個朋友。之後完全沒了這些心思,卻是兩人心靈有相通之處,惺惺相惜。

  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人要走得遠,功業要立得大,總需要為自己減去幾個敵人,增加一些朋友。

  胸懷不大,斤斤計較,或許同樣可以在某些需要天分的領域有成就,但不會成為執掌大權的上位者。

  拜別之際,劍子真誠地笑道:“李從璟,你是我這回下山見到的最有趣的人,因為你,我領悟了更多東西,劍道也提升不少。因此,你可算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穫,希望來日我們還有相見的時候。”

  李從璟聽到這句話,卻是臉一黑,“那豈非意味著,現在我是鐵定打不過你了?”

  劍子笑而不語,那神態已經說明了一切。

  李從璟不禁悲從中來,感歎造化弄人,長歎一口氣,不再糾結,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總說劍山,你出自哪座山?”

  劍子和眾位劍客遠去,他的聲音輕輕飄來,“天山。”

  李從璟一怔,心想天山上果真有劍門?隨即覺得不對,此時的天山不是叫金山麼,那天山是指哪座山?於是,李從璟氣惱的發現,雖然劍子說了他的山門,李從璟還是不知那是哪座山。

  李從璟朝劍子的背影喊道:“喂,哥們兒,你到底是男是女?”

  然後他感到了讓他禁不住一個寒顫的蓬勃劍意。

  ……

  劍子像是李從璟生活和生命中的一個插曲,來的無聲無息,去的悄無影蹤,插曲過後,他還是繼續走在他的征途上。

  一日後,李從璟見到了雲州城。那是一座充滿鐵血之氣的雄城,整座城池沒有一點煙花氣,樸實厚重的城池結構,密集排列的城防工事,明眼可見的防禦器械,讓這座雄城看起來如一只鐵甲巨獸,似乎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吐露著金戈鐵馬的氣息。

  城牆上的軍士甲胄森寒,佇立在女牆後的一張張面孔,沒有絲毫表情,他們的目光落在城外的行人身上,冷冰冰的。

  李從璟望而感歎,“如此城防,固若金湯,如此將士,世之虎狼,秦將軍真良將也!”

  觀兵卒,可知將帥。在李從璟的腦海中,秦仕得的面孔是鐵血而豪邁的,因了這種觀感,李從璟忽然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見一見這位節度使。一個治軍如此純粹的將軍,本身必定也是一個純粹的人。

  然而很快,李從璟就被告知,秦仕得並不在雲州。對秦仕得的行蹤,留守的雲州將士同時選擇了閉口不言。最後還是一個曾與李從璟有過數面之緣,對其仰慕已久的朝中大將之子,告訴了他秦仕得的去向。

  “秦將軍已出桑亁關,去擊契丹了?”聽到這個消息,李從璟震驚不已。

  對方認真而默然的點頭。

  李從璟久久不語。

  關內關外迥異。

  出關擊敵,這需要怎樣的魄力和情懷,這其中又有怎樣的豪情和壯烈,李從璟豈能不知。

  李從璟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秦仕得領軍出關的畫面。

  關內山清水秀,塞外大漠孤煙,邊關軍營,是誰在點兵?

  有一位鬚髮花白的老將,手提八千雄師,背對雄關,亮出橫刀,沖向塞外之敵。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3

第296章 西行雲州會良將,夜火起時奔逃忙(六)

  天高雲闊,兩座走勢低緩的矮山之間,有方圓十幾裡的廣闊平地,這裡曾是荒野、草地、耕田,但現在,這裡是戰場。

  秦仕得立馬在臨時壘出的土包上,目視前方,蒼老而深邃的眼眸中沒有絲毫情緒波動,他神情嚴肅莊重,卻沒有半分忌憚之色。在他身前,是正在列陣的四千余步騎。

  步軍在中,已成數個小方陣,正在合攏為一個大陣,鐵甲鋼刀的將士們,彙聚成一片鋼鐵洪流,邁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踩在大地的心臟上,發出的一聲聲齊喝,在鼓聲中猶如雷鳴。

  為數不多的騎兵奔行在兩翼,如風捲動的身影不可捕捉,紛揚的旗幟在他們手中獵獵作響,成為這片黑土上唯一飄動的顏色,馬蹄聲卷起陣陣塵土,飛揚起來掩蓋了他們半個身影,讓他們看起來如身處雲霧之中,但不見有仙氣,唯有厚重鐵血之感。

  步軍方陣與方陣之間有寬達十幾步的間隔,這些方陣在有節奏的移動時,不時有傳令騎兵在過道中奔過,黑壓壓的人群中,他們傳遞著主帥、各部將領的軍令。

  整個步騎軍陣,煙塵滾滾,將士腳步踩踏地面聲音、馬蹄急促的噠噠聲、兵甲的撞擊聲、將士整齊劃一的呼喝聲,夾雜在一起,形成的樂章壯闊而又穩重。它是卷著浪花前進的湖泊,是滾滾奔進的狼群,是移動的鋼鐵雄城!

  看起來遙不可及又似近在咫尺的地方,契丹大軍同樣在列陣。

  而在兩座大陣中間,那空出來的更為廣闊的大地上,是正廝殺在一起的數百馬軍。這數百馬軍混戰在一起,遠遠看去,已經分不清彼此,但其廝殺的劇烈程度,僅僅是看上一眼,便讓人不由得心一緊。這團擁簇在一起兩軍將士,如同兇狠猛獸在彼此撕咬,如同一團煙霧在不停翻滾,看不見他的腳,但它卻每時每刻都在往前滾動,來回舒張、收縮。

  不停有人從馬背上掉落下來,或死或傷,再也沒有機會爬上馬背,紛紛被捲進成片的馬蹄中,屍骨零碎。

  這是一場遭遇戰,首先遭遇的是兩軍遣出的遊騎,然後是試探對手的先鋒騎兵,最後是大軍趕至。

  這是兩軍野外相遇,最常規的戰鬥情景之一。

  秦仕得端坐在馬背上,和戰馬一起靜靜佇立,他的身板挺得筆直,他雙目始終看向前方,不曾變幻、挪動半分。

  他知道眼前正在發生什麼,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的將士也都已進入各自的位置。這一場大戰,是他之前極力尋求的,也是他的將士們渴望遇到的。

  這樣的場面,讓秦仕得感到了久違的熱血澎湃。

  他的手落上他腰間的橫刀刀柄。

  ……

  與秦仕得遙遙相望的契丹軍陣中,最前方一字排開了八騎。馬上的騎士年齡從十幾歲到三十多歲不等,他們身上的戰袍甲胄光鮮亮麗,昂然面對眼前的戰場,神色不一。他們座下的戰馬皆神駿不凡,或安靜佇立,或打著響鼻,或提起前蹄又落下。

  他們只有八騎,但他們一排立在軍陣前,卻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仿佛整個軍陣的磅礴厚重之象,都落在他們身上。

  “既然這回出桑亁關北來的雲州唐軍盡皆在此,想必秦仕得那老小兒也在對面吧?這倒是好,待會兒大軍開打的時候,秦仕得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這回我要親自扭下他的人頭,獻給父王!”八騎中間,年齡最小但面容最為英武的一騎出聲道,那張稚氣未退的黝黑臉龐上,閃爍著一雙狂傲而又銳利的眼眸。

  其他人聞言,有不動聲色者,有面露不屑者,有不以為意者,不一而足。作為八騎之首,也是這回領軍迎擊秦仕得的大軍主將的耶律雉,聞言笑道:“八弟有如此雄心壯志,實在是難得,當為大軍表率。既然如此,秦仕得那老小兒的人頭,我便不與你搶了!”

  耶律雉話中都是勉勵之意,然而這位少年卻並不領情,他傲然道:“秦仕得不過是唐人的一介區區節度使,殺之如屠豬狗,本將反手之間即可做到,如何稱得上雄心壯志?再說,軍中殺將,大家各憑本事,大哥你何須讓我?到時候我提回秦仕得人頭,可不是因大哥你相讓,而是我自己的本事!”

  耶律雉哈哈一笑,並不與他計較,“那是自然!”

  耶律雉不在意,並不代表別人也如他一般胸懷寬廣,他話音方落,八騎中響起一個充滿嘲諷的聲音,“毛都未長齊的小子,說這麼大的話也不怕閃了舌頭,可笑!”

  少年轉頭對那人怒目而視,胸膛起伏不停,“老五,有種你再說一遍試試?”

  老五面向陰柔,生了一隻鷹鉤鼻,他發出一聲嗤笑,“我說了便說了,你又能如何?”

  兩人正相互看不順眼,耶律雉卻不欲他們繼續爭執下去,正欲說什麼,忽然眼神一凜,勸告的話立即變為喝令,“不用再爭,唐軍已經動了,各回本陣,準備迎戰!”

  “秦仕得竟敢主動進攻,他這是找死!”八騎相繼拉馬而走,少年臨走不忘回頭道:“大哥,先鋒是我的,你可記住了!”

  ……

  本部大陣列陣完畢之後,秦仕得隨即下令,讓在兩軍之間與契丹鏖戰的先鋒精騎撤退回陣中。

  馬軍都是寶,在勝負取決於大軍對陣的大勢下,秦仕得自然不會任由這些馬軍跟契丹騎兵廝殺到最後一人。

  在鏖戰馬軍退回時,秦仕得緩緩拔出腰間的橫刀,舉過頭頂,平穩有力的斬向前,沉聲道:“大軍,出擊!”

  他既然有心主動出擊,那麼到了戰場上,自然不會坐等敵軍來攻。

  大軍穩穩向前移動,步伐嚴整。

  一時間,剛剛落下的煙塵再度飄揚。

  在秦仕德指揮大同軍向契丹軍發起進攻時,契丹軍也動了。對方卻是也不願靜等他去擊陣,而是迎面馳來,要與他正面接戰。

  攻守之法各有優劣,難以用恒定的標準去評判,但毫無疑問的是,進攻方氣勢更隆,銳意更盛。

  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但軍令不可二發,數千人的大陣,要保持動作一致,要保持將士一心向前,是一件嚴謹、慎重萬分的事,稍有不留神,就可能導致軍敗人亡。

  契丹軍正面迎過來,秦仕得自然不會下令大軍轉入防守。

  地廣天高,兩軍逐漸靠攏,終於接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3

第297章 西行雲州會良將,夜火起時奔逃忙(七)

  兩軍相向而行時,並非是一路狂奔,而是踩著整齊的步子,沉穩有力的向前行,他們的步子跨得並不大,每一步邁出的距離如同丈量過一般。直線數裡的距離走完,已經耗去大半個時辰,但是隊伍的陣型一點都沒有亂,無論是方陣與方陣之間,還是方陣內部,橫豎佇列一如剛列陣時。

  這才是精兵。

  直到相距只百來步的時候,兩軍才開始加速、對沖。

  五百人一個指揮,便是五百人一個方陣,一條線上數個方陣排列,轟然撞在一起,兀一接觸,便是刀兵相向,血肉橫飛。第一排驟然接觸的軍士,無不是軍中虎士,他們甲胄齊整、厚實,抬頭間盾牌狠狠對撞在一起,期待將對方撞翻。然而在後有同袍相助的情況下,別說撞翻,便是撞得後退兩步,都是極難。驟然的較力之後,便是比拼速度的時候,雙方軍士幾乎是同時出刀,從頭頂、腳下、縫隙中等一切可以出手的地方,想要去斬殺對手。

  有那先動手的,手臂剛伸出盾牌,便被對方卡住,閃電般斬斷,失去生機的手臂掉落地面,在血水中抽動兩下,便沒了動靜,而是去手臂的將士,在劇痛下慘嚎不已,陣腳一亂,立即被對方趁虛而入,將其撞到、斬殺。

  雙方盾牌手較力一時不相上下的,後面的刀斧手跟上來,舉起重達數十斤的巨斧,對著對方的盾牌,狠狠劈斬下來。這些刀斧手無不是軍中猛士,全力劈斬之下,加上戰斧本身的勢能,威力可想而知,開盾殺人不在話下。那被砍破盾牌的盾牌手,在盾牌破裂後,剛睜大恐懼的雙眼,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戰斧將腦袋、身軀劈成兩半,再也沒有時間去反應,只剩下一攤血肉模糊的殘軀,被踐踏的不成樣子,漸漸化為肉泥。

  刀斧手動手的同時,對面軍陣中、盾牌放出的空隙裡,突然刺出無數長槍,那長度超過丈八的長槍,可以在保證軍士不被戰斧砍到的同時,有效將對方的刀斧手刺傷、斬殺。長槍兵得手之際,手持橫刀的軍士從陣中沖出來,貓著身子,速度快得不可思議的將長刀遞出,狠狠揮斬、捅刺在對方軍士身上,撕開一大片口子,帶出一大片血肉,有的甚至連腸子、內臟都帶了出來,灑落一地,瞧著讓人心寒。

  戰陣相接,講究在最短時間內攻破對方防禦,同時也講究兵種配合,盾牌在前,刀斧手在後,長槍救刀斧手,橫刀陷陣士救長槍,在彼此相互照應的過程中,突入到對方陣型中,斬殺對面的敵人。如此循環往復,在兩軍接戰的戰線上,步步都是斷肢殘骸,步步都血肉模糊。

  到了戰陣中,主將的功用常在兩方面,或者帶頭撕裂敵陣,以求迅速破敵,或者坐鎮中央,指揮整個戰陣,以求把握戰場全域。在過往的戰役中,李從璟向來都是扮演後者的角色,但是秦仕得不同。

  戰陣之法,一旦結陣,各部勝負各憑本事,在這種正面硬戰的陣戰中,通常情況下戰法並無多大變動,就是看誰先殺破敵陣。各部將士的戰鬥,實則已近乎按部就班,這個時候,很多主將自知不會出現太大變故,而自己又沒有其他奇計時,往往會衝殺在前,仗著自己的武勇,去率領士卒攻破敵陣。

  秦仕得就是如此。

  他從軍中底層拼殺出來的將軍,本身並未讀過多少兵書,他常對人說的帶兵之道,就是平日與士卒同甘共苦,訓練嚴整,如此一旦與敵交戰,便會進退有度;而到了戰場上的時候,身先士卒,這樣士卒就會用命。

  他的戰爭之道,簡單,但卻實用。

  此時,秦仕得就衝殺在戰陣最前線,他能活到成為節度使的時候,自身不可能不勇武,如今雖然年紀大了,但搏殺技藝卻更加嫺熟,他帶著數百近衛組成的方陣,很快撕碎對面契丹軍陣的第一道戰線,突入了契丹軍陣中。這樣的戰法,走的便是以力破敵的路子,敵軍要麼派遣出比他更勇武的大將,將他斬殺,要麼派出更精銳的步卒,擋住他們的步伐,別無他選。

  秦仕得使的兵器是一柄大斬刀,與軍中陌刀相差不大,緊緊是刀刃就超過三尺,再配上刀柄,握在他手裡,使得虎虎生威。就是這樣一柄沉重的大斬刀,在他手中卻輕若無物,劈、斬、刺、挑等動作在他手中使出來,速度極快,往往在契丹軍士還未反應過來時,便已將他們大卸八塊。

  在秦仕得身後,留下了一地屍體,幾無一具完整,灑落的鮮血像是地毯,和碎肉殘肢混合在一起,如同落葉蓋大地,端得是駭人無比。

  對面的契丹軍士見秦仕得如此悍勇,不少都心膽俱裂,心智不穩,有支撐不住的風險。秦仕得如此敢戰,他身邊的近衛也都是同一種風格,少有人使橫刀這類輕兵器的,都是刀斧之類的重兵。這個方陣,瞧著就足夠有威懾力。

  大刀闊斧,秦仕得和他近衛方陣昂然向前。

  契丹軍陣後,指揮全軍的耶律雉看到這一幕,眉頭緊鎖。

  數千人的大戰中,在情勢未曾大變,引起全軍震動的時候,各部將士並不能知曉別部的戰況,他們的戰鬥在很大程度中是“摸黑”在進行,只是在本部將領的指揮下,向前向後。將士們固然如此,但各部主將之間,主將與主帥之間,卻有聯絡,能大體知道其他各部的情況。

  先前那位豪言要取秦仕得人頭,在耶律雉八兄弟中排名第八的少年,此時就聽聞了秦仕得領部高歌猛進的情況,己方的不敵,非但沒有讓他擔憂,相反,他臉上露出興奮的喜色,“還以為數千唐軍中要找到這老兒很難,卻不曾想他這麼會露頭,這下倒是省了我去尋他的力氣!來人,去跟大哥請戰,我要去斬秦仕得!”

  戰事正在進行,各部皆有任務,主將不得擅離職守,是以他讓傳令兵去請戰。傳令兵得了他的軍令,也不免激動,立即奔去帥台。

  與此同時,之前嘲諷少年的老五,此時也得知了這個消息,不同於老八的激動難耐,他陰霾的眼神閃動了幾下,臉上的陰沉之色更濃厚了幾分,仿佛時時刻刻都在算計著什麼。最後,他沒有立即作出動作,只是讓前來彙報的傳令兵繼續關注局勢,隨即又埋頭到眼前的戰事中。

  耶律雉在接到老八的請戰後,也沒有立即應允,而是沉默看向秦仕得無人能擋的身影,沉默了下來。

  老八等了許久,沒有等到耶律雉回信,不由得有些焦急,他暗自想道:大哥遲遲不同意我請戰,卻是為何?若是這功勞被其他人搶了去,那我豈不是平白錯過大好時機?

  念及於此,他又派遣出第二個聯絡兵,去向耶律雉請命。

  直到第三個聯絡兵仍舊沒有帶回耶律雉的軍令時,感覺時間仿若過了一年之久的老八,再也按耐不住,臉上浮現出濃濃的憤怒之色,憤然丟下正在作戰的麾下將士,親自去了耶律雉面前。

  “大哥,秦仕得那老兒就在眼前,正在破我軍陣,你為何不准許我去斬了他?!”怒急交加的老八,見到耶律雉後連見禮都省了,帶著質問的語氣問道,神色極為不滿。

  耶律雉面無表情的看了老八一眼,冷冷道:“未得帥令,你擅離職守,棄本部將士不顧,真是膽大包天!”

  耶律雉這幅模樣,讓老八怒火更甚,他向來心高氣傲,看不起其他兄弟,稱呼耶律雉一聲“大哥”,也不過是因其是八人之首,許多事還得仰仗他罷了。現在見耶律雉竟有不許他立功的意思,立即就兜不住脾氣了,在他看來,這本就是屬於他的功勞,別人不給他,那就是搶了他的東西。

  他怒道:“耶律雉,你這是嫉賢妒能,怕我立功嗎?!”

  耶律雉還未說話,又是一騎奔來,卻是老五來了。他看了老八一眼,向耶律雉見禮,收起他那身陰沉氣息,規規矩矩道:“大哥,秦仕得聲勢頗大,他前部的軍陣已經抵擋不住,再不應對恐怕會有危險。我知大哥必然已是胸有成竹,只是希望大哥派我出戰,讓我為大軍立功!”

  耶律雉看了老五一眼,神色略微緩和,他還未說話,老八已經對老五怒目而視,搶先喝道:“秦仕得的人頭是我的,要去斬他也是我,你憑什麼跟我爭?!”說罷,再次看向耶律雉,“大哥,你答應過我的,讓我去取秦仕得的人頭!”他瞥了老五一眼,眼帶不屑的冷哼道:“而且,全軍上下,我武藝最好的,其他人到了秦仕得面前,別沒取下秦仕得的人頭,反到被對方取了人頭,到時候引起大軍恐慌,那就適得其反了!”

  老五自然聽得出來老八這是在指桑罵魁,他臉上浮現出惱羞成怒的神色,瞪了老八好半晌,這才氣極開口,“好,好,好!老八,你要去,我不攔你就是!”他向耶律雉道:“大哥,既然老八雄心壯志,我也不跟他搶,不過斬秦仕得事大,不容有失,我願為老八掠陣!”

  耶律雉深深看了老五一眼,點頭道:“你能有如此胸懷,父王定會高興。”說罷,又對老八道:“既然你請戰心切,我便成全你又如何?”

  老八大喜,激動不已,“多謝大哥!”

  軍陣中,秦仕得渾身浴血,揮動手中大斬刀,將拍馬沖至眼前,大喝向他殺來的一員契丹小將劈成兩半,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他吐了口唾沫,哈哈大笑,大斬刀指著面前驚悚的契丹軍士,豪氣沖天道:“爾等賊子,不老老實實在草原呆著,偏要來犯我邊境,今日本將就要讓爾等知曉,在唐軍面前,爾等什麼都不是!敢來搶老子的錢糧,那是找死!”

  他說完,舉刀再次向前。他面前兩位契丹百夫長相視一眼,一咬牙,同時向他殺來。秦仕德低喝一聲,大斬刀橫著一揮,在那兩位百夫長還未近身時,就將他們的腦袋一起削掉。噴湧的血泉中,高高飛起的人頭越過人群頭頂,不知落向何方。

  秦仕得大呼爽快,腳步不停。

  戰至此處,秦仕得體力消耗早已不小,他雖然老而彌堅,但歲月畢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再上大半生的戰傷,讓他的體魄早不復當日雄壯,眼下雖然殺得契丹軍膽寒,有破陣希望,但從他漸漸加重的呼吸聲中,不難窺見他體力的衰退。

  一群契丹軍士,忽然發了狂一般,向秦仕得撲殺過來,將他的進退之路封得死死的,轉圜餘地霎時間少了一大半。

  就在這時,契丹軍中忽然沖出一匹神駿非常的棗紅色戰馬,馬上小將伏身持槍,在奔近秦仕德身前後,尚有幾分稚嫩的嗓音大喝道:“秦仕得,乃翁來取你性命,還不受死!”

  卻是老八殺來。

  在他身後,跟著同樣身手不凡的老五。

  秦仕得不認得老八,更加不知對方存心要殺他已經很久,他也沒有心情去問來者何人。在他面前,那些配合老八的契丹軍士,一個個都紅了眼。在他們出手的同時,老八手中的鐵槍刺來。

  秦仕得雙腳穩穩沉在地面上。

  密不透風的刀光劍影中,他手中的大斬刀由下向上,滑過一道一閃而過的弧線。

  老八的長槍近在眼前。

  秦仕得雙臂抬起,大斬刀揮斬,又落下。

  一聲慘烈馬嘶,棗紅色戰馬從馬頭被斬為兩半,馬上的老八動作一僵,在他不可置信的神情中,一道血線從他身體中線浮現。他手中的長槍,還未觸及到秦仕得,就掉落在地上,隨即,他失去生機的身體,石頭般墜了地。

  身體裂開,五臟六腑湧出來,碎了一地。

  從始至終,秦仕得不曾多看老八一眼,手中大斬刀揮向下一個敵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3

第298章 西行雲州會良將,夜火起時奔逃忙(八)

  李從璟抵達桑亁關的時候,天色尚早,在這裡,他得知了秦仕得領兵出戰契丹的具體時間。秦仕得在前線與契丹交戰,李從璟自然沒有在桑亁關喝茶,坐等他歸來的心思,他讓守關將領派給他兩名斥候嚮導,又讓其打開關門,只帶了近百近衛,就一路向西北行去。

  有桑亁關派給他的兩名斥候嚮導,李從璟不愁聯繫不上秦仕得。事實上,路途中他們就遇到過秦仕得派回桑亁關,傳遞前線消息的遊騎。這些遊騎帶回的消息,讓李從璟得以知曉秦仕得的最新動向。沒有意外,出關沒多久,李從璟就得知了秦仕得與契丹大軍遭遇,兩軍排兵佈陣,準備陣戰的消息。

  此番西行,李從璟原本是打算秘密潛入豐、勝之地和韃靼領地,看看能否與豐、勝二州殘餘的唐軍和韃靼部聯繫上,再打探耶律敵烈的動靜,若是可能,用騎兵奇襲一下應天軍大本營,上演一齣衛青夜襲昔日匈奴王伊稚斜的戲碼。

  但是秦仕得的領兵出關,讓李從璟不得不改變計畫,先去看看秦仕得的戰況。這樣的戰事,李從璟不可能視而不見,倒不是說非得幫上多大忙,但見卻是一定要見的。在百戰軍馬軍還未就位的情況下,率先踏入草原有些冒險,但也沒有選擇。

  從桑亁關到雲州邊境,總共不過百里之地,李從璟等人馬快,到了傍晚時分,就已經很接近秦仕得與契丹大軍交戰的地方。

  此番出塞,是第五姑娘第一次瞧見塞外風光,她對一切事物都有著濃厚的好奇心,眼中永遠畫滿無數個問號。但她也知道,眼下不是她好奇這些不著邊際事物的時候,秦仕得在前線的戰事,牽動著包括李從璟在內的,每一個人的心。

  “之前在營州時,我等曾與耶律敵刺鏖戰,最後費盡心思,才使其為我等所敗,之後因有耶律倍及時相援,他又回過頭來攻下了營州。眼下坐鎮應天軍的耶律敵烈,和耶律敵刺有什麼關係,他們是兩兄弟麼?”第五姑娘問李從璟。

  李從璟回答道:“要說關係,他們之間可能有很多種,但要論彼此母親的關係,則什麼都沒有,這兩人也並非親兄弟。這兩人之間,最明顯的關係應該就是名字瞧著相近了。”

  第五姑娘歪著小腦袋又問:“那這個耶律敵烈,會比耶律敵刺厲害嗎?”

  “那倒是不可知,畢竟未曾謀面、交手。不過之前杜千書跟我說過,耶律敵烈是契丹國境內地位最為顯赫的大將,更是契丹北院夷離堇,論身份,卻是比耶律敵刺要高一些了。若說以身份地位來推測實力的話,耶律敵烈倒是比耶律敵刺要厲害不少。”李從璟帶著幾分猜想道,他平時甚少說這些不確定的言論,只不過眼下耶律敵烈近在眼前,談論兩句倒是沒什麼。

  “那秦仕得呢,他有沒有你厲害?”第五姑娘眨著靈動的眼睛。

  李從璟不再跟第五姑娘繞彎子,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大致已有些了然,笑道:“你是想說,既然耶律敵烈比耶律敵刺強,那麼當初我們勝耶律敵刺都頗不容易,那秦將軍若是不如我的話,便是不太可能能勝過耶律敵烈的了,而要是秦將軍比我厲害,此番他與耶律敵烈交手,才有可能獲勝,是也不是?”

  第五姑娘嘻嘻一笑,“是啦是啦。那到底秦仕得是不是比你厲害呢?自打進入雲州,你一直都在誇讚他,我也有些好奇呢!”

  李從璟看向前方,眼中有著不加掩飾的自信神采,“秦將軍治軍嚴謹,章法有度,更有一顆敢戰的雄心,面對契丹軍能夠主動出擊,殊為難得,在如今大唐數不清的將領中間,也堪稱良將。雖然我也很希望秦將軍此番能勝耶律敵烈,但要我承認他比我厲害,卻是強人所難了些。”

  這倒不是李從璟說他一定強過秦仕得,他只是不會承認他比任何人弱罷了。

  傍晚時分,落日西沉,大地仿佛也帶上了滄桑老者的厚重氣息。

  有一騎出現在前方山勢和緩的低矮丘陵上,繼而越過丘陵,向李從璟等人的方向奔行而來。在桑亁關斥候打出信號之後,那名遊騎沒有避開眾人,而是迎了過來。

  看到這位斥候,李從璟沒來由心一沉,因為他看到了對方臉上的惶急之色。

  到了此處,距離秦仕得與契丹軍交戰的地方,說是只有咫尺之遙也不為過,在剛剛過去的游騎那裡得知,兩軍正在鏖戰,而此時,眼前這位遊騎神色張惶,則只能說明眼前戰事不利。而就算戰事不利,只要不是敗得太厲害,遊騎頂多面容嚴肅,又臉色怎會難看到如此程度?

  李從璟問他:“戰事如何?”

  不出李從璟所料,這位遊騎顫聲道:“大軍戰事失利,正在撤退,契丹大軍緊追不捨!”聽到這裡,李從璟面容肅然,但若說這些還在李從璟意料之中的話,那這位遊騎接下來的話,則讓他的心沉到了谷底,遊騎道:“軍帥……軍帥身受重傷,生死不明!”

  這名斥候說完這些話,長長吐出一口氣,竟似輕鬆不少,他向李從璟一抱拳,告辭而去,繼續馬不停蹄奔向桑亁關,去將這個消息告知桑亁關守將。

  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李從璟,包括那兩名出自桑亁關的斥候,都在等著李從璟發表意見、作出決斷。

  秦仕得敗得太快了,快得讓李從璟都有些措手不及。在見識過雲州的種種軍貌之後,李從璟原本以為,即便秦仕德此番出戰不勝,也不至於大敗,至少不會敗得這麼突然。但眼下既然情勢如此,也容不得想這些沒用的,李從璟需得拿出對策。

  難處在於,他手上沒有兵,只有身旁這百名近衛,無法用大軍救援秦仕得,去將契丹追兵攔下。

  李從璟沉聲道:“眼下最要緊的,是接應大同軍,將契丹追兵攔截下來。否則一旦讓契丹軍將大同軍皆盡吃下,或者讓契丹軍追著大同軍到桑亁關,則桑亁關有被契丹軍趁勢突破的危險。而形勢一旦如此,則雲州危矣。雲州若是沒於契丹之手,契丹精騎,旦夕間可直入幽雲腹地,後果將不堪設想!”

  問題想清楚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去解決問題。

  李從璟將近衛們聚攏,細細吩咐了一番。眾人領會其用意後,紛紛點頭,然後各自散開,去往各處。

  第五姑娘有些擔憂,“此計可行麼?”

  李從璟道:“事已至此,唯有一試了。”

  話說完,第五姑娘也離開,連那兩名桑亁關斥候,也和李從璟近衛離去,這地方,至此便只剩下李從璟一人。

  李從璟策馬奔上那座之前那名報信遊騎經過的低緩丘陵。踏上丘陵,李從璟就看到了那名遊騎口中的前半部分景象。不遠處的大地上,大同軍正在邊戰邊退,而契丹大軍則席捲過來,死死咬著他們不放。讓李從璟雙眼微凜的是,約莫百餘騎率先脫離了正在且戰且退的大同軍,向他所在地方疾馳而來。

  作為軍中宿將,李從璟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百餘騎所組成的陣勢,是在保護其中的什麼人。

  不時,這百餘騎奔近山頭,很快就看到了獨騎立在此處的李從璟。

  “爾乃何人,為何在此?”數騎加速向前,向李從璟奔來,將他圍在中間,一位國字臉、一身武夫氣質的將領喝問。另外幾騎虎視眈眈的看著李從璟,在這樣的情況下,只要李從璟回答一個不慎,他們就會立即揮刀向他斬來。

  李從璟面不改色,淡淡道:“盧龍節度使,李從璟。”

  所有人都是一愣,隨即臉上都浮現出不信之色,不等他們多說,李從璟拋出符節印信,那國字臉武將連忙接過,只一眼,便是臉色大變。

  節度使符節,代表的就是一方諸侯。

  武將連忙抱拳,“果真是李將軍,多有得罪!”將符節還給李從璟,“情勢危急,恕末將不能下馬見禮!”

  “秦將軍傷勢如何?”李從璟隱隱看到百餘騎中間一匹馬上,有一位傷者。

  武將道:“中了契丹冷箭,穿胸而過……”

  兩人說話沒兩句,那位傷者在得知面前人是李從璟後,在其他將士護衛下,來到李從璟身前。

  秦仕得是認得李從璟的,所以他一看到李從璟,便是眼前一亮,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李將軍,救我大同軍!”

  兩人素未謀面,即便是秦仕得認得李從璟,也不過是之前可能見過,但並未搭上話,今番可算初見。初見,能說出這樣的話,可見李從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秦仕得嘴中湧血,胸前更是濕了一大片,氣息微弱,僅這麼一句話,秦仕得就又多吐了好幾口血。

  李從璟曾面對李存審感歎抗擊契丹有心無力的悲涼,那時他說,但有可能,必定北上幽雲。如今,面對秦仕得這位鬚髮花白,卻仍舊能領軍出關,主動出戰契丹老將的囑託和期望,李從璟肅然點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4

第299章 西行雲州會良將,夜火起時奔逃忙(九)

  日暮。

  百餘騎大同軍護著秦仕得歸去桑亁關,那位國字臉武將留了下來,和李從璟一起謀劃截擊契丹軍的計畫。丘陵前,且戰且退的大同軍雖然形勢危急,出現了一些混亂,但整體陣腳並未崩潰,主力仍在極力繃著戰陣。

  在主將身受重傷,不得不率先退出戰場的情況下,大軍猶能不潰敗,這樣的軍隊,且不言戰力如何,僅是這份進退有據的規矩,就已稱得上精悍。而這樣一支精悍的軍隊,必定出自主帥嚴格的訓練和無數次沙場殺伐,唯有血火中走出的百戰老卒,才能有這樣的心力。

  李從璟心裡明白,大唐並不缺精兵。甚至不缺良將,不缺大謀士。若非如此,大唐也不可能以河東一隅之地,在與梁朝數十年的戰鬥中,非但沒有被消滅,反而愈發壯大,到最後成功滅了梁朝。

  大唐的軍隊,大唐現今的實力,本是有一統天下之希望的。

  這些且先不言,眼下,大同軍雖然主力陣腳未亂,猶能邊站邊退,彰顯出精銳本色,但精兵也經不起大局失利,在局勢不利的情況下,精兵潰不成軍也不是什麼罕見之事。大同軍的垂死掙扎,只能維持一時,若是不能儘快相求,全盤潰敗仍舊是必然。

  留下來的武將是大同軍副都指揮使,他叫張大千,此時他焦急的對李從璟道:“李將軍,我大軍支撐不了多久了,得趕快救援才是,你有何良策,還請快快施為!”

  夕陽在地平線上漸漸沉下,暮色開始籠罩大地,李從璟道:“本帥之計,已在進行當中,但能不能成,目前卻只有五分把握。在此之前,我有一問想要問將軍。”

  “李將軍已經在施為了?”聽了李從璟這話,張大千又驚又喜,同時又疑惑不已,不過轉念一想也是理所應當,李從璟堂堂節度使,不可能隻身出現在此處。在張大千的認知中,李從璟必是帶了軍隊來的,如此,只要援軍不久就到,那麼大同軍就有生存希望。念及於此,張大千難免慶倖,見李從璟有問題,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李將軍但問便是。”

  李從璟指著眼前戰場上的契丹軍,“與你等對陣的,可是耶律敵烈本人?”

  “這卻不是。”與敵鏖戰至此,不可能連對方領兵主將是誰都不知道,那也太烏龍了些,張大千道:“對面契丹蠻賊的主將,是耶律敵烈義子耶律雉。據我等所知,耶律敵烈此番好像並未親自前來。”

  李從璟點點頭,心中了然。他在山包上站了這麼久,早已將戰場大勢大局和細節看在眼裡,通過觀察他發現,眼前的契丹軍一舉一動雖然不失為精准,但其主將的佈局、調度水準,距離名將仍舊有差距。大同軍情勢不利至此,連秦仕得都已經撤出戰場,別說耶律敵烈,就是耶律敵刺、耶律德光、耶律倍等人在此,都不可能讓大同軍抵抗到現在還吃不下。也就是說,大同軍至今未敗,固然是其精銳之故,但也有對面的契丹主將排兵佈陣不夠到位的原因。

  “若是如此,我的計策就成了六分了。”李從璟道,不理會張大千眼中的錯愕和欣喜,他接著問:“秦將軍是如何受傷的?”

  提起這茬,張大千就一陣惱火,他憤然道:“起初與契丹蠻賊交戰,軍帥帶領我等突入契丹軍陣中,無往不利,殺得契丹蠻賊丟盔棄甲,膽寒不已,眼看大軍就要破陣,卻憑空突然殺出來幾員契丹大將。先到的一員契丹將領,年輕得很,還不到二十歲的模樣,不過身手卻是異常兇狠,而且心機深沉,他在出手之前,讓一大群契丹蠻賊驟然發力,不管不顧向軍帥撲過來,他自己也隨即出手。雖然軍帥成功將其斬殺,但防備不及那群契丹蠻賊,雖然我等奮力相護,軍帥仍是受了傷……”

  說到這,張大千目光中有火色閃動,“事後在契丹蠻賊的呼喊聲中得知,那員契丹將領便是耶律敵烈最小的義子。此人陰險至極,正該萬死,軍帥一刀將其斬為兩半,還是便宜了他!但軍帥在受傷之後,緊跟在這個小狼崽身後、之前一直不曾露面、刻意隱藏身形的一員契丹大將,驟然殺出,一刀砍在軍帥肩頭,讓軍帥吃了大虧——那是耶律敵烈第五個義子,契丹蠻賊呼其為五王子。”

  “但最可恨的還不是在這,那那五狼崽子一擊得手之際,我等奮勇沖上,他卻也再無機會,但就在這時,趁軍帥受傷,我等不備,一隻比尋常利箭大了三倍的鐵箭,突然從契丹軍中射出,將軍帥胸膛洞穿,導致軍帥重傷,不得不撤出戰鬥!”

  張大千說完這些經過,免得不既羞愧且憤怒的罵契丹蠻賊幾句。

  李從璟聽到這裡,卻是眼神又明亮了幾分,他緩緩道:“老八年少而輕率,但不失心機深沉,老五隱忍不發,在老八耗敵之後出手,不僅心機深沉,更兼心狠手辣,有用老八吸引敵人火力之意……最後這支鐵箭,那才是搶奪軍功的幕後大頭!”

  他深呼吸一口氣,道:“如此,我這計策成了八分了。”

  “什麼?”張大千完全沒弄懂李從璟的意思。

  李從璟卻已不打算再解釋。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

  李從璟望了暗下來的天空一眼。今夜無星辰。

  他露出一個笑容,“想不到還有天空作美,如此,我計大成矣!”

  張大千摸了摸後腦勺,不明所以。

  而就在這時,夜色中有火光亮起,火光逐漸擴大,不時就有了燎原之勢。看那樣子,竟是草原上起了火,火燒野草,立即向戰場卷過去。

  張大千大急,“不好,有人放火,大軍危急!”

  “不危不危。如此,大同軍才有可能脫身。”李從璟搖頭輕笑道。

  ……

  契丹軍中。

  老八的身體靜靜躺在地上,冰冷的屍體已經沒有一絲溫度,他半身都被劈開,臟腑全都流了出來,整個胸腔如同被一支大手掏空,裡面只剩下骨架和血肉,再沒了其它器官,看起來如同被去掉內臟的羊。

  這具屍體旁,默然靜立著六個人,臉色都不好看,尤其是看到老八死不瞑目,猶自張大如銅鈴一般、透露著深深驚恐和不甘之色的雙眼,眾人腳底都有些發寒。

  耶律雉一把揪起老五,暴怒斥道:“你說你為老八掠陣的,你說你為保萬全,要照應他的,這就是你的萬全之策,這就是你為他掠陣、照應他的結果嗎?!”

  兩人的臉都要貼到一起,這讓老五的鷹鉤鼻看起來分外明顯,面對耶律雉的責駡,他神色陰沉而清冷,一把掙開耶律雉的手,拍了拍衣襟,“老八技不如人,照面便被秦仕得一刀斬成兩半,那是他的宿命,我再想照應,一刀之下,又如何來得及?”

  耶律雉黑著臉盯著老五,咬牙道:“老五,你休得推卸罪責,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麼主意!你不就是故意讓老八先出手,吸引秦仕得的注意,好在他倆交手的時候再出手,以便撈取漁翁之利嗎!你倒是算得深,想將軍功搶在自己手裡,但現在如何,老八死了,秦仕得卻跑了,我回去如何向父王交代?!”

  老五毫無懼色,不僅不畏懼,反而沒有絲毫歉疚的意思,他冷冷看著耶律雉,冷笑道:“要說算得深,誰比得上大哥你?最後那支鐵箭是誰發的,大家心知肚明!不過可惜,那一箭沒有射穿秦仕德咽喉,反倒是讓他跑了,這算不算技藝不精,驚跑了獵物?”

  “你……”被拆穿圖謀的耶律雉氣惱不已。

  老五轉身離去,淡淡的道:“老八永遠一副高高在上,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樣,以為什麼都該是他的,以為誰都該讓著他,他眼中從來沒裝下過別人,只有他自己,別說我,大哥你看得順眼?這樣的蠢貨,死了便死了,有什麼可惜?”

  耶律雉:“老五,你……”

  他話沒說完,就被驚呼聲打斷。

  有人跑來惶急的對耶律雉道:“大王子,不好了,著火了,到處都是火,已經向我們這邊燒過來了!”

  “什麼?!”耶律雉大愣。

  待他走上視野開闊處放眼四望時,四野已漸成一片火海。

  不見邊際的大火中,濃煙滾滾。

  “是誰在放火?”

  “不知,這火突然就燒起來了!”

  “大哥,火勢大,已經向我們這邊燒過來了,我們該當如何?”

  “大哥,會不會是唐軍的援軍到了?”

  “我們撤吧,再不撤就來不及了!”

  其他耶律敵烈義子七嘴八舌的叫喊起來,“那大同軍不追殺了嗎?”

  “等擊潰大同軍,你我都化成了灰燼,便是殺完他們又有何用!”

  所有人都看向耶律雉。

  耶律雉臉色鐵青,恨得咬碎了牙。

  ……

  張大千怔怔看向李從璟,“這火是李將軍你派人放的?可是我們的將士還在戰場上,大火這樣燒過來,他們一面要應對契丹追殺,一面要逃生,豈非更是難如登天?”

  李從璟擺擺手,目光無波的看向大火燎原的草原、戰場,“大同軍之所以擺不脫追殺,不是局勢太亂,相反,是局勢太穩。唯有讓戰場亂起來,讓契丹軍自顧不暇,大同軍才有可能逃出生天。這是草原,不是深林,大火遠不及敵方大軍可怕。”

  張大千驚訝的說不出話來,愣了好半晌,問:“可李將軍如何確定,契丹蠻賊不會不顧大火,也要咬住我們大軍?”

  “大火過處,濃煙滾滾,濃煙之後有什麼,有沒有對方援軍,對方是不是等著大火燒過之後殺出來,誰知道?”李從璟語氣平靜卻篤定地說道,“今我先觀契丹軍陣,知其主將雖有些才能,但離名將尚遠,主將智謀不足,便不能看透變故虛實;後我又知契丹將領各有心機,其彼此之間或有勾心鬥角,又爭功,如此各為其利之眾,在危機面前,只會尋求穩妥自保之策,必不能犧牲奉獻以形成合力,如此,他們如何應對這原野大火?且今日月黑風高,契丹蠻賊視線受限,就更不敢輕舉妄動。”

  “有以上三者,我料定,契丹軍必定只能暫時放棄追殺大同軍!而我在放火之際,故意留出東西兩面火勢稍弱,就是方便兩軍在火勢合圍前,各自奔逃。因是之故,大同軍必能安然撤退!”

  李從璟說話間,戰場上形勢大變。大同軍固然放棄陣型,開始沒命一般的往外跑,而契丹大軍,雖有主將約束,卻也混亂不堪,勉強不至於大亂而已。對逃跑的大同軍,他們除了乾瞪眼,便只能轉身也往外跑。

  張大千呆呆的看著這一幕,心中忘了喜憂,只有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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