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64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4

第300章 兩計使軍安然歸,遼東半壁已入甕(上)

  火海中惶急撤離戰場的大同軍,如同奔跑在熱鍋上的螞蟻。

  他們中間或者有人在火海中喪失,然基本都能從火海中逃出來,在各自將校勉力帶領下,向桑亁關的方向突圍。張大千去接應這些將士,一面為他們指明撤退路線,一面聚集一些軍士,為大軍指路、穩定軍心。李從璟依舊立馬在土包上,任由密密麻麻的軍士從他身旁穿行而過。

  這些軍士在經過李從璟身旁時,多半會抬頭看他一眼,然而哪怕是有火光,夜色中他們也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最多看到他的面部輪廓,那張年輕的臉剛毅冷靜,在夜風與火光中既穩如雕像,又靜若勁松。

  他們尚且不知,這便是今日將他們從閻王殿拉回來的人,因是也無感激言辭。李從璟自然不在意這些細節,因為他們早晚會知曉的。

  張大千是一員合格的將領,或許沒有太多智謀,但很有擔當,也足夠勇武。他聚集起來的軍士,和他一道,為奔跑的大同軍斷後。

  方才火起時,大同軍正與契丹軍接戰,慌忙之中退卻,有些契丹軍接受耶律雉調度不及,仍舊咬在大同軍身後,也有些契丹軍士因懼于火勢,慌不擇路,被迫和大同軍同一方向撤離。這些人,不管他們意欲如何,張大千率部逆流而上,將其盡數截住,好一頓砍殺。

  如此過了沒半個時辰,大同軍已皆盡撤離戰場,雖然有許多將士因陣亡、重傷,或者奔跑不及喪失火海,被永遠留在了這裡,但更多仍是成功逃離的。此地距離桑亁關不到百里,只要擺脫敵軍,走得快些,一日便可奔到。

  李從璟回頭望了一眼逃出來的大同軍,他們中有人仍舊處在無序、混亂奔跑的狀態,但亦有不少將士在各自將校組織下,已漸漸穩住腳步,在恢復佇列、陣型。看到這,李從璟稍稍放下心來。

  張大千率部作為殿后軍,在最後撤出戰場,他再次回到李從璟身前時,山丘西側已無奔走的大同軍,這位在軍敗之時,為大同軍斷後,去截殺了契丹軍的將領,此時雖然模樣狼狽,衣袍被火苗波及,燒出一些黑焦之處,臉上也有些黝黑,但神色奕奕。

  “李將軍,大軍能撤出者皆已撤出,我等儘快東歸,去桑亁關吧!”之前因戰事失利,秦仕德重傷,擔憂大同軍危亡的負面情緒一掃而光,此時張大千不無激動,看向李從璟的目光,有佩服、感激和尊敬之色。

  李從璟沒有挪動腳步,他說:“大軍雖已撤出,但並非就此安全了。”

  張大千回頭張望,依稀可見契丹軍隔著火海與他們相望,他不解的問李從璟,“這是為何?”

  李從璟伸出手指向前方不遠處的滔滔火海,道:“此處野草雖也茂盛,燃燒起來亦十分容易,然火勢起時快,去時亦快,野草不能燃燒太久。以本帥估計,至多再過半個時辰,大火便會熄滅。”他轉頭看向張大千,“此去桑亁關,雖不遠,卻也需得一日時間。要知,契丹馬快,若其以精騎想追,不用多久便能趕上撤退之大軍。將軍以為,屆時大同軍能回頭再戰麼?”

  “這……”張大千有些吞吞吐吐,不得不承認,“不能。”

  大同軍先失主帥,現下又處在奔逃途中,與敵爭勝的心力已散盡,全軍將士如今所一心一意思慮者,唯儘早返回桑亁關,以求保命。能有一部分將士勉強有隊形已是極限,再要他們回頭跟契丹軍交戰,卻是強人所難、斷難取勝的了。

  但契丹軍卻不同,他們雖方才稍稍後撤,但一來傷了大同軍主帥,士氣正盛,二來也沒遭受什麼損失,要追擊大同軍可謂不費吹灰之力。

  因是,大同軍雖暫時擺脫了契丹軍,但並非真正走出困境。

  張大千承認了事實,李從璟繼續道:“桑亁關守軍不多,接應能力有限,此時大軍若不圖自保,一旦被契丹軍追殺,仍舊免不了潰敗之局。”

  張大千身為大統軍副都指揮使,有見識,認清李從璟所言之後,難免憂慮。但見對方氣定神閑,似已有定策,張大千不免心中又是一喜,迫不及待的道:“李將軍似已有對策,可否相告?”

  李從璟微笑說出了一句讓張大千震驚非常的話,“你們走,本帥留下。”

  ……

  眼見大同軍從戰場上逃離,而大火勢大,契丹軍追擊不得,耶律雉氣急交加,在原地不停踱步,臉色陰沉的可怕。

  其他幾位耶律敵烈義子,看著耶律雉這幅模樣,也不敢有半分廢話。

  待大火熄滅的差不多時,耶律雉停下腳步,面容猙獰的對其他幾位兄弟道:“大火已滅,這點時間大同軍走不遠,他們方傷了主帥,又處在亡命途中,必如驚弓之鳥,不堪一戰,我軍若追之,必能一舉破敵!爾等誰願為本將率精騎追之?”

  就當下而言,這是美差。戰事不難,只要不出錯,甚至可以說輕而易,而功勞卻不小,若是有本事,甚至能兜住所有大同軍,讓他們不能靠近桑亁關,將其聚而殲之,是以眾人紛紛請戰。

  耶律雉點了其中三人,“老三、老四、老六,你等本部皆是精騎,便由爾等率軍前往!”

  三人大喜,紛紛應諾。

  耶律雉冷著嗓子叮囑道:“此戰順風順水,斷無軍敗之理,爾等務必同心同德,為大軍取此大功,到時固然皆大歡喜。但若是戰事不利……如今老八已死,一旦父王降下罪來,爾等自能掂量其中分量!”

  三人神色凜然,相視一眼,“必不辱使命!”

  須臾,三人帶上三千騎,越過尚有些火苗在燃燒、一片灰燼的戰場,向東賓士而去。

  耶律雉目送大軍出動,看了蹲在一旁抬頭望天的老五一眼,沒說什麼,負手回本部,準備召集大軍,跟在精騎身後,同樣往東去。

  在耶律雉的盤算中,三千精騎要咬住那些殘敗的大同軍,易如反掌,斷無失利之可能,如此,大軍集結起來,追上去將其一舉殲滅,就勢在必行。

  然而沒過多久,耶律雉就被從東方回來的遊騎告知,剛剛出行沒多久的三千精騎,在半途停了下來。聽到這個消息,耶律雉簡直以為自己耳中出了毛病,他強行克制怒氣,問那個游騎,前方碰到了什麼情況。

  遊騎道:“有一獨騎,立在途中,擋住了大軍去路!”

  “有一獨騎,立在途中,擋住了大軍去路?”耶律雉靠近這名遊騎,一字字的問。

  遊騎見耶律雉殺人般的眼神,心中也知道這個理由的確太荒唐了些,驚慌不已,卻也只能硬著頭皮道:“是……是,三位王子是如此說的。”

  耶律雉一腳將遊騎踹翻,怒駡道:“三千騎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事情?!難道是李存勖親自來了不成!”

  “不是李存勖,是,是……”遊騎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起,顫抖著說道:“三位王子說,對方自稱是,李從璟!”

  “什麼?!”耶律雉大驚,一把將遊騎提起來,“你再說一遍,對方是誰?”

  “的確是……李從璟!”遊騎臉漲的通紅,“三位王子不知真假,為防中了埋伏,因而不敢冒然前行,故來請示大王子!”

  李從璟去年“出使”契丹時,在文武百官面前受過耶律阿保機召見,當時耶律雉跟在耶律敵烈身後,得以見過他。耶律敵烈八義子中,唯有他認得李從璟。

  李從璟的陰險狡詐耶律雉深有體會,當日他借助耶律德光之手,秘密潛入西樓,竟然堂而皇之擺了耶律阿保機一道,連耶律阿保機都在李從璟手裡吃了癟,卻殺之不得。此後,耶律德光、耶律術赤、耶律倍、耶律敵刺等人,不是契丹名將,就是年輕一輩中的驕子,哪一個平日不是赫赫聲威,但在李從璟面前,卻都沒有討到好果子吃。

  便是契丹取之不久的平州,都讓李從璟給奪了回去。這樣的人物,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不會小覷,在面對他的時候,都不會不小心萬分。

  “幽州距離此地近千里之遙,李從璟怎會出現在這裡?”震驚之餘,耶律雉心中充滿疑惑,當今之計,唯有先去看看對方是否真是李從璟,若是他被一個冒充的李從璟給嚇退,傳出去必定成為笑柄,“大同軍想退我大軍想瘋了麼,竟然將李從璟搬出來,我卻要親自去看看!”

  說到底,耶律雉是不相信李從璟到了雲州的。

  因為這完全沒有道理。之前也沒有半點風聲,說大唐下令盧龍軍來豐、勝二州。

  李從璟望了一眼在前方幾百步開外停下的三千契丹精騎,火把組成的長龍中,三千精騎殺氣騰騰。這幾百步的距離,已是非常危險,李從璟雖然有把握在對方動手前撤走,但一人面對一支大軍,面對有摧城拔寨之力、隨時可能暴起殺人的三千猛士,若沒有大勇氣,怎麼都無法站得穩。

  然而李從璟的手都沒有放在刀柄上,只是隨意握著馬韁繩。

  他看見契丹這三千騎中,當先三人正在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麼,不時看向他。

  不時,一支百餘騎的隊伍從後方奔來,繞過軍陣到了大軍前面,與他為首三人碰面。

  隨即,一員千夫長脫離契丹本陣,奔到李從璟身前十步開外停住,以手相指,喝問道:“對面那廝,可是唐朝盧龍節度使李從璟?”

  他聲音頗為洪亮,傳出去很遠。

  耶律雉沒有立即上前,約莫也是怕有詐,先個遣人過來探探情況。三軍主將,不親冒矢石,這也是一部分軍中將校的看法。現在四野都是漆黑一片,誰也不知黑暗裡隱藏著什麼風險,若是耶律雉冒然到李從璟身前,被人暴起伏殺,那就真成了笑話。

  再者,遣這員千夫長前來,也有打探虛實的用意。若是李從璟被他問住,或者被他的氣勢震住,應對不當,那就“露了餡”,說不得契丹軍就會衝殺過來。

  李從璟淡淡瞥了這位千夫長一眼,傲然抬頭看向夜空,不發一言。

  擺明瞭,是沒有理會他的興致!

  千夫長見李從璟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然則畢竟使命在身,他忍住怒氣,再次大聲問了兩遍。

  李從璟還是沒理會他,仿佛天上有很不一樣的風景,比理會眼前三千敵軍還重要,值得他用心去看。

  千夫長被李從璟如此忽視,不由得惱羞成怒,但念及自身使命,想著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回去,否則不好向耶律雉交差——耶律雉因今日戰事不順,又折了八王子,正在氣頭上,可不好惹。因是,千夫長決定再深入試探試探眼前這個“李從璟”。

  他輕夾馬肚,向前靠近了幾步,在這個距離上,他已能清楚看見李從璟的面容。在千夫長的眼中,對面的人青衫駿馬,模樣剛毅冷酷,眼神平靜無波,倒是有些派頭。

  “對面唐將,可是李從璟?!”千夫長又問。

  如是再三,再度被忽視,千夫長終於按捺不住,他咬了咬牙,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大膽想法:既然自己至此都沒遇到什麼“陷阱”、“伏兵”,不如將這廝抓了回去,到時他是真是假,豈非一看便知?

  念及於此,千夫長橫下心,將這個想法隱藏在心中,裝出一副笑臉,一面靠近李從璟,準備暴起抓人,一面學著漢人腔調,隨和的打著哈哈道:“久聞李將軍威名,在下雖身為契丹將領,也是敬佩萬分,不曾想今日竟有緣相見,實在是不勝榮幸。李將軍,在下……”

  此時他已靠近了對面那冷漠得近乎木然,不動如山近乎癡傻的唐人,話至此處,他忽然狠狠一夾馬肚!那與他親如兄弟的戰馬,頓時領會了他的意思,驟然加速向前!千夫長一手探出,就向對面的唐人抓去!

  千夫長突然暴起,李從璟那原本握著馬韁繩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握上了刀柄。

  一道冷光一閃而過。

  再看時,李從璟的橫刀仍舊在刀鞘中,手也安然在馬韁繩上。

  而那千夫長,卻成了一具無頭屍體!

  血霧噴灑,頭顱高高飛起,不知落在何處。隨戰馬前奔的軀體,沖出去沒兩步,就墜落馬下。

  李從璟面對三千契丹精騎,在對方驚詫的目光中,驟然發出一聲厲喝,“我乃大唐盧龍節度使李從璟,耶律敵烈何在?!”

  一片馬嘶聲中,契丹軍陣前排出現一陣騷動。

  耶律雉臉色再度鐵青,他沒想到,那員千夫長話沒問兩句,怎麼就突然被李從璟一刀斬了。而且看上去,還是他將自己送到李從璟面前,讓李從璟給一刀斬落的!

  “大哥,這廝倡狂,休論他是不是李從璟,斬了再說!”

  “是啊,大哥,殺了再說,便他真是那李從璟,卻也何妨!”

  “大哥,讓我去斬了他!”

  三位耶律敵烈義子紛紛喊道。

  “閉嘴!”耶律雉怒斥一聲,將他們下面的話都打回肚子裡,他面沉如水,看了這麼久,也看出了端倪,“對方確是李從璟無疑,否則誰有這樣的身手!我觀他身姿,的確與當日所見一般無二!爾等只知道殺殺殺,可知李從璟為何突然出現在此處?爾等難道不曾聽聞,李從璟生性狡詐,詭計多端?他既敢站立此處,豈是孤身前來,豈能沒有依仗?”

  老三不肯放棄,道:“可直到此時,我等也沒看見半個唐軍,如是真有伏兵,李從璟何必現身在此,大可設伏半道,對我等從容擊之,何必故弄玄虛?”

  耶律雉冷道:“你懂什麼!兵法之道,虛虛實實,豈有定律?李從璟用兵之法詭異莫測,曾屢敗太子殿下、耶律德光殿下、耶律敵刺將軍,難道他們就不如你?”

  說罷,扭轉馬頭,果斷下令:“如今四周如墨,視線不明,此地不宜久留,撤軍!”

  ……

  李從璟看著三千契丹精騎急急忙忙撤退,哈哈大笑。

  笑聲傳入隱藏在山丘後,準備接應他的張大千耳中,張大千探出頭來,看見契丹軍正在撤退,又驚又喜。再仰視李從璟肆意笑聲中的身姿,分外偉岸。

  “將軍威名能退敵,此名將乎?此名將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4

第301章 兩計使軍安然歸,遼東半壁已入甕(中)

  待契丹軍退出視野,李從璟從山丘上打馬而下,會上張大千,離開了此處。

  雖與李從璟見面不到半日,張大千對其卻已敬佩萬分,由衷感歎道:“素聞李將軍威名,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今日一見,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讓末將好生佩服!”

  張大千已年過四十,年齡差不多是李從璟兩倍,論起面容來,他也比李從璟成熟滄桑不少,但他在說這話的時候,卻明顯已忽視了兩人的年齡差異。

  這樣的誇讚,落在常人耳中,或許會讓當事人喜悅不已,但李從璟對此卻早已習以為常,因是並無太多高興之處。一個邊軍將領的讚揚,實話說他還真不當回事,這倒不是他心高氣傲,而是如今的他,擁有的身份地位和實力,已讓他可以將很多事都不放在眼裡。

  “契丹軍雖退,為萬全計,我等還是速歸桑亁關為上,沿途可留下游騎,以掌握契丹軍行蹤。”李從璟對張大千說道,因他不是大同軍將領,本身也沒有節制大同軍的權力,雖救了大同軍,卻也不托大,是以言語間的意思仍是建議,而非命令。

  “敗而不餒,勝而不驕,於困境中出奇計,反敗為勝,得勝時步步為營,舉止周密,說的便是李將軍這樣的將帥啊!”張大千心有所感,這話他本打算說出口,但見李從璟神色淡然,明顯是不在意他的誇讚,他自己竟是不好意思再說出來,只是點頭應道:“李將軍說的是,正該如此!”

  張大千隨即給部眾下令,一路留下游騎不提。

  離開那座山丘沒多遠,第五姑娘領縱火之近衛趕上李從璟,彙集在他身後。看到這些人,張大千不由得神色一凜。他是軍中宿將,自然能一眼分辨出這些銳士身上凜冽的殺伐之氣,不消說,他們都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悍勇之士,一雙雙冰冷沉靜的眸子,配合他們精悍的身影、暴烈的氣息,常人不知其中之意,只會感覺到害怕,但張大千卻能感受到他們非凡的殺傷力。

  “皆虎狼之士!”張大千心道,“看來先前縱火之人,就是這些虎士所為了。”念及於此,不由得納罕,“今已脫離險境,卻為何仍不見百戰軍?”看向李從璟,想道:“難道李將軍不欲百戰軍露面,開入桑亁關?這卻是為何?”又想道,“是了,百戰軍畢竟是客軍,沒有得到軍帥首肯,卻是不能擅自入境的。”心中又浮現出今日之戰的情景,想起秦仕得見到李從璟時,那句“李將軍,救我大同軍”,想起李從璟今日兩計讓大同軍安然東歸。凡此種種,讓張大千對讓百戰軍露宿於野,實在是不能安心。

  張大千清了清嗓子,靠近李從璟,說道:“李將軍,百戰軍若已至附近,還請進入桑亁關紮營。”見李從璟投過來略帶疑問的神情,他灑脫地笑道:“今番幸賴李將軍之力,大同軍方能安然無恙,李將軍對大同軍恩重矣!雖軍帥尚無軍令,但以末將對軍帥之瞭解,還請李將軍放心,軍帥必定會喜迎百戰軍進入桑亁關!”

  李從璟嘴唇動了動,話還未說出口,前面有數騎奔來,到了近前,下馬向李從璟和張大千見禮,道:“軍帥令,請百戰軍入桑亁關!”

  聽聞此言,張大千豪爽大笑,對李從璟道:“李將軍,我便說軍帥會喜迎百戰軍進入桑亁關,李將軍對我大同軍有大恩,軍帥不僅非是小人,更是性情中人,恩怨分明,此番百戰軍到了雲州,跟在幽州並無差別!”

  張大千一副為百戰軍著想的模樣,這等“熱情”,讓讓李從璟啼笑皆非,不過感念對方的胸懷,他還是道:“此番本帥到雲州,並未帶大軍前來。”

  張大千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情況,愣然不已,“未帶大軍?”

  李從璟點點頭,“若是本帥有大軍至此,方才如何會放那數千契丹軍離開?”

  他這話不假,他佈置的騎兵的確還未趕來。

  張大千睜大雙眼,“先前百戰軍未出擊契丹軍,末將還以為李將軍是謹慎征戰,不欲夜擊敵軍,原來李將軍方才在山丘上,當真是一人獨退千軍萬馬?將軍真虎膽也!”

  李從璟笑了笑,不以為意。

  天明之後不久,李從璟和大同軍回到桑亁關外。

  ……

  西樓。

  遙遙望見西樓城,耶律德光陰霾的眼神中也露出幾許輕鬆喜悅之色。且不論這回南行檀州的過程和結果如何,如今總算安然回到契丹國都,回到了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之地,回了家。

  只要能平安歸至西樓,那麼過往的一切就只是過往,一切都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下次面對李從璟,仍然是一場全新的戰役,到時候鹿死誰手,可跟過去沒有關係,只跟將來有關。

  耶律德光如此告訴自己,讓自己打起精神,仍舊以昂揚勃發的面貌,走向這座承載了他太過野望和抱負的城池。他看了一眼跟在身邊的三名近衛,其中兩人固然興奮慶倖,但唯獨黑格面容沉靜,雖然也有興奮之色,但並不明顯,相反,耶律德光從他眼中看到一絲失落和頹敗。

  耶律德光眉目略沉。然而他卻也能理解,畢竟前番黑格以他近衛身份,隨他去檀州,本是為立功而去,卻不曾想遭遇波折,更是險些丟了性命。本想榮歸故里,卻不曾想失魂落魄回來,這其中的落差,的確讓人心冷。

  皺了皺眉,耶律德光以一種奮發的口吻對黑格道:“黑格,無需如此無精打采,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有性命在,日後有的是機會謀取榮華富貴。我大契丹的勇士,可以戰敗,但不能喪失心志,只要心志勃發,今日雖敗,來日同樣可以取勝。如今我大契丹國東征西討,戰事頻繁,正是用人之際,爾等有的是機會施展才華!”

  他這話確有鼓舞士氣的作用,那兩名近衛聽了,都流露出振奮精神的神采,但黑格卻是歎了口氣,礙於耶律德光的身份,他行禮道:“多謝殿下勉勵,黑格必不忘今日之恥,常懷雪恥之心。”

  黑格話說得有氣無力,但意思擺在那裡,耶律德光也不好責怪,只當黑格是一時還不能從失敗的陰影中走出,並未多想。

  耶律德光歸來,西樓城中的耶律阿保機事先自然不可能不知,因此他也遣了人等在城門處相迎。只不過耶律德光這回算計李從璟,不僅自身盤算落空,身邊近衛全軍覆沒,只剩下三人,便是被他帶去古北口外,接應他的那一萬步騎,也死傷大半,此行他可算是大敗而歸。因此,耶律阿保機派來迎他的,是他自己的心腹大將,司近部統率耶律敵魯古。

  看到耶律敵魯古,耶律德光只是面色稍沉,但是黑格心底卻湧起一股濃烈的悲傷、愧疚之情。當日在叢林中逃亡時,耶律敵魯古之子,也就是黑格的安答,因為體力不濟而倒下,他相助不及,是耶律德光為不拖累眾人,而不由分說親自將其斬殺。

  對不能救得安答,讓其和自己同出同歸,黑格一直處在深深的歉疚和自責當中,現在看到耶律敵魯古,想起當日一幕幕,尤其是最後安答臨死時絕望而又不甘的眼神,黑格如何能不悲憤難當?

  “殿下,皇上令臣來迎你歸城。”耶律敵魯古臉上並沒有什麼太明顯的異常,在耶律德光走近之後,他迎上來,恭敬的行禮。

  耶律德光點點頭,“有勞將軍親至。父皇有何吩咐?”

  耶律敵魯古回答道:“皇上有令,殿下歸來,即至太一殿面見。”

  兩句話下來,耶律德光已能明顯感覺到對方言語中的生硬,還有淡淡疏離感,他心頭不悅,卻還是盡力不動聲色,“既然如此,本王便隨將軍面見父皇。”

  “殿下請。”耶律敵魯古讓開道。

  耶律德光從耶律敵魯古身前走過,重新跨上戰馬後,對同樣在此相迎的他王府的家臣道:“爾等且先回去,待本王見過父皇,自會回府。”家臣們自然一一應諾,沒有二言。

  他又對黑格等人道:“你等也各自回家吧,來日有暇,本王再召爾等。此番南征,爾等不離本王左右,此功此情本王不會忘記。”

  黑格只是應是,並無多大反應,那兩名近衛聽出耶律德光話中的親近,以及隱含的日後會重用的意思,都有些激動。此番耶律德光南行雖然失利,但他仍然是契丹的皇子,是契丹兵馬大元帥,隨其左右,能得重用,自然前途光明。

  歉然、愧疚,黑格眼神複雜的看向耶律敵魯古,欲言又止,神色淒然。耶律敵魯古望了黑格一眼,看似不經意的說:“黑格你此番護得殿下周全,乃是有功,其他無需多想,且先回去,以寬家人擔憂之心。”

  得到耶律敵魯古這話,黑格知曉對方並沒有責備他的意思,然而如此一來,他心中的負疚感反而更甚,只是眼下不好說什麼,行禮告退。

  離開西樓也已有些時日,在面見耶律阿保機之前,耶律德光急於知道最近的國家大事,便在路上問耶律敵魯古,“將軍可知西征之事如何?”

  耶律敵魯古仍舊是本分的回答道:“北院夷離堇已攻克豐、勝二州,並且挫敗韃靼部酋長的軍事反叛,皇上已在豐、勝二州外設置應天軍,目下耶律敵烈已歸至應天軍坐鎮。”

  此事在耶律德光意料之中,是以他並不驚訝,只不過別人是大勝凱旋複又出征,他卻是大敗而歸,對比之下難免有些落差。

  到得皇宮前,耶律德光碰到了他此時最不想見到的人,耶律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4

第302章 兩計使軍安然歸,遼東半壁已入甕(下)

  相比之耶律德光此時的落魄,身邊只有耶律敵魯古這個並不親近的人相伴,耶律倍卻是被眾多文臣武將簇擁,人群中的耶律倍笑意從容,顯得意態風發。此情此景,耶律德光縱然能使面色儘量不露異常,但眼神卻是不免又陰霾了幾分。

  要知,之前在契丹國,因被耶律阿保機看重,被朝臣們爭先恐後巴結的,向來都是他耶律德光,而耶律倍雖身為太子,實則已經日漸失勢。只不過自去年在葫蘆口大敗後,耶律德光一直在走下坡路,而耶律倍反而屢有功勞,其勢頭漸漸有了反壓耶律德光的意思。

  而這回耶律德光在古北口兵敗的消息傳回契丹,無疑讓很多人更加親近原本就該名正言順,得到大多數臣民擁護的契丹太子。

  耶律德光有意對耶律倍視而不見,然而擁簇耶律倍的文臣武將中,卻有人眼尖,發現了耶律德光,隨即他驚訝的叫出聲來,立即吸引了眾人注意。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耶律德光身上。

  耶律德光在歸至西樓前,於路途中便已說服自己,此番自己雖然是兵敗而歸,但勝敗乃兵家常事,無需掛懷,只要日後好生努力,輝煌仍舊屬於自己,因是也無需去在意別人的目光。然而,當眼見耶律倍的風光後,再被眾臣用好奇、懷疑的目光打量,耶律德光便發現,之前他的想法太天真了些。

  耶律倍向耶律德光走過來,笑著招呼:“王弟,你歸來了?怎生也不事先通知一聲,孤也好相迎。”他氣態舉止都自信從容,顯露出非凡的氣度。

  耶律德光淡漠道:“敗軍之將,何勞太子相迎?”

  耶律倍笑容裡透露著旁人一看便知的親切,“你為大契丹征討仇敵,有功于國,無論勝敗,孤都該相迎。”

  見耶律倍儼然以契丹主人自居,耶律德光心中更不是滋味,不欲與他多言,冷冷道:“太子身負軍政重擔,弟何敢相擾?太子至此,想必也是要事在身,既然如此,弟不便打擾,太子且請自去便是。”

  耶律倍笑意溫醇,讓人如沐春風,“王弟歸來,必是面見父皇,正巧孤也是受父皇相召,你我正好同行。”說罷,不給耶律德光反對的機會,熱絡的拉著他的手,便往宮門走,“你看你,都消瘦成了這番模樣,想必這回去征討李從璟十分艱難。那李從璟狡猾得很,著實不好對付,孤去年領兵南征,也只是從他手中奪回了營州……”

  耶律倍所言,在耶律德光聽來字字刺耳,然而被耶律倍拉著,他也不好當眾佛袖而去,只得在跟在耶律倍身後。跟在耶律倍身後,氣勢上首先就輸了一等,加之是敗軍歸來,耶律德光便是再想裝作沒有異樣,也是徒勞。他幾乎是黑著臉被耶律倍一路拉到了太一殿,那在耶律德光看來象徵著榮耀和功業的一段路,今日卻無比折磨人。

  兩人進入太一殿,對高坐皇案後的耶律阿保機行禮。

  “都起來罷。”耶律阿保機聲音清淡,首先看向耶律倍,關切的問:“出征之事,準備得如何了?”

  “回稟父皇,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出發。”耶律倍恭敬而又不失自信的回答。

  聞聽此言,耶律德光心頭微沉。

  耶律阿保機滿意的點點頭,不顧耶律德光投向他的目光,頗含期許之意地說道:“西征之道已為耶律敵烈清理得差不多,你此番西征,要承大軍前日之功,為我大契丹徹底攻下黨項、土渾之地,掌控沙洲、瓜州、肅州、甘州、涼州一線。若有可能,當踏平西州回鶻!”

  耶律倍慨然應諾。

  耶律阿保機繼續道:“待你平定西線,功成歸來,再攜大勝之師,與朕一道去東征渤海國,攻滅渤海國!”

  聽到這,耶律德光神色恍惚,心中頓起悲涼、憤怒之意。西征東征都讓耶律倍去做了,還要他耶律德光作甚?耶律德光悲憤的看向耶律阿保機,怎麼都不願相信,之前對他親睞有加的父皇,現如今難道要放棄他了?

  心中驚濤駭浪,以至於耶律德光都不知耶律倍是何時離開的太一殿,直到耶律阿保機叫他,他才回過神來。

  耶律阿保機不滿的看著耶律德光,“如此魂不守舍,成何體統!怎麼,此番在李從璟手裡吃了虧,讓你喪失心志了?”

  耶律德光淒憤道:“父皇,此番失利,教訓固然慘痛,然則李從璟再強,又怎能讓兒臣如此失態。兒臣所憂者,是讓父皇失望了啊!”

  耶律阿保機冷哼一聲,“你在李從璟手裡一敗再敗,朕的確失望!他李從璟莫非有三頭六臂不成,讓我耶律阿保機兩個虎兒都無可奈何,到底是李從璟太厲害,還是你等太不經事?”

  耶律德光深深下拜,愴然道:“父皇,兒臣經由此敗,已痛下決心,不再好高騖遠,而應沉下心來,再經磨練,再礪鋒芒。以臥薪嚐膽之志,求他日滅吳之功!”

  “你能有如此認識,倒是沒讓朕失望透頂,起來罷!”耶律阿保機道,走出皇案,來到耶律德光面前,為他整了整衣袍,安慰道:“我大契丹的勇士,當百折不饒,我耶律阿保機的龍子,當愈戰愈勇。些許挫折算不得什麼,但若一敗再敗,便是朕對你不失信心,臣民也不會再服你,你可知曉?”

  耶律德光見耶律阿保機尚未對他完全失望,當即抖擻精神,“父皇教訓的是,兒臣必當奮發圖強。”

  耶律阿保機點點頭,回到皇椅上,“遇到李從璟,這是你命中定數,他有些本事也好,立大功業者,不可沒有強敵。有強敵,才有時時奮發之心,就讓李從璟為你之磨礪石罷,好叫你不息奮發!”

  ……

  遼東。

  建安城外。

  莫離與大明安等人,在大軍陣前,抬頭仰望這座大城。

  “短短旬月間,我等攻下半個遼東,而今,終於到了這建安城下。”大明安不無感慨,意氣風發,“拿下此城,遼東便成囊中之物了!”

  莫離收起從不離身的摺扇,雙手負於身後,面容沉靜。

  天高雲淡,過了許久,他呢喃道:“建安,建安,倒是個美好願景,只可惜,地處這四戰之地,這個願景只是空中樓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4

第303章 耶律敵烈所圖何,風雲際會桑亁關(一)

  從昨日與耶律雉交戰之地,到桑亁關,不到百里的距離,大同軍狂奔了一夜,到天明時分,已經距離很近了。大同軍昨日能從契丹軍手中生還,都賴李從璟兩計之力,如今大同軍得以逃出生天,張大千在敬佩李從璟的同時,卻也不想讓李從璟小瞧了大同軍,是以這一路上,張大千一直在召集各部將校,讓他們收攏各自部卒,恢復大軍行軍秩序。

  大同軍也不愧是久戰精銳,在這一夜的奔逃過程中,全軍都逐漸穩住了腳步,更是在天明時分恢復了嚴整的行軍陣型。此事看來簡單,實際卻是極難的,因為人一多,人心就難免不齊,而負面、消極情緒,往往比正面、積極情緒,傳播、感染的快,四千多人的大軍要在撤退路上恢復佇列,不僅對各部將校的才能要求高,更要求普通士卒有不錯的韌性。

  不過因為張大千一路上已經將目前形勢明告大同軍將士,是以全軍將士也都知曉,契丹軍已退,短時間內不會再來追擊他們,所以人心都安定下來。正因如此,大軍才漸漸恢復了秩序。要是沒有這個前提,若是大同軍還在被契丹追擊,那即便他們再精銳,那也是無心顧及陣型,只會爭先恐後、丟盔棄甲的亡命的。

  大同軍全軍將士既然知曉了契丹軍撤退,短期不會來追擊的消息,自然也就知道了是誰將契丹軍擊退——畢竟契丹軍不可能自己放棄進攻——李從璟因此進入大同軍眾將士的視野。

  這一路上來,且不說各部將校多爭相來一睹李從璟的風采,向他致謝,便是正在行軍的大同軍將士,也都紛紛扭頭張望,想看看那之前只聞名不曾見面的盧龍節度使,到底是怎樣一番模樣。

  如此,只過了一夜,李從璟大火救軍、獨騎退契丹大軍的壯舉,火速在大同軍中傳開。最先,對之前李從璟所作所為的描述,還能跟事實差不多,到後來則是越傳越有神奇色彩,漸漸脫離了事實本相,到最後,幾乎所有大同軍將士,都在腦海中勾畫出這樣一幅場景:李從璟獨騎佇立山丘,面前契丹千軍萬馬,大喝一聲報出自己姓名,而契丹軍則在聽到他的名號後,立即嚇破膽,爭先恐後往後逃命。

  面對大同軍將士看待神靈一般的目光,李從璟也只能表示很無奈,大同軍將士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雖然場景誇張了些,但總歸不是什麼壞事。況且李從璟並無王樸所猜想,有插手雲州軍政的想法,因此對大同軍的仰慕,也能泰然受之。

  若非大同軍軍紀嚴明,此時又在撤退路上,瞧大同軍將士那架勢,是恨不得將李從璟圍在中間拋起來的。王朴眼見此情此景,搖頭晃腦地歎道:“世間大恩,莫過於救人性命者,這四千餘大同軍本是必死之局,全賴軍帥之力能以生還,眾將士將軍帥奉為神靈也就不足為奇了。”

  不得不說,李從璟這個偶像的樹立,讓大同軍本來趨於穩定的軍心,得到了更深入的穩固。李從璟看了大同軍幾眼,心想以大同軍目前面貌,便是契丹軍真追了上來,也大可回頭一戰。

  天空由黑而灰,再由灰而白的時候,整齊的行軍隊伍中,響起了一陣悠揚的笛聲。在這個讓人心安的清晨,笛聲如同炊煙嫋嫋升起,無疑讓人心中的後怕和焦急,都淡了幾分。

  吹笛的是一位面容清麗,眼眸明亮,安靜的如同秋葉美好的少女,這位坐在馬背上,將梆笛橫在嘴角的女子,她輕柔的衣衫在行進中隨駿馬漫漫輕舞。這樣一幅畫面平靜安寧的讓人心折,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恍若回到了溪水潺潺,農田依依的靜好歲月。那因征戰、戰敗、亡命而累積的鬱結情緒,刹那間煙消雲散。

  世界並沒有那麼糟糕,一切都還是那麼美好。這是此刻浮上所有人心頭的想法。

  置身于如此畫面中的少女,自然只能是還不到十八年華的細細兒。她早已是李從璟近衛中的一員,這大半年來一直隨在李從璟左右。

  李從璟向劉細細看去,嘴角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王朴雙眼發亮,連問李從璟此女何人,在得知劉細細的芳名後,他不停的感歎,“先前只見光鮮耀眼的第五姑娘,已是驚奇,卻不曾想身邊竟然還隱藏著這樣一位恬淡如水的女子。怪不得之前未曾注意,她實在是太寧靜了些,如秋月如微風,雖近在眼前也與四周景致融為一體,讓人難以察覺,真個讓令人驚歎!”

  感歎完,王樸又拿幽怨的眼神看著李從璟,“李兄,你身邊這都是些什麼人,有一大幫煞氣騰騰的漢子也就罷了,第五姑娘亦是奇女子,現今又出現這樣一位少女……”眼神漸漸意味深長起來,“李兄真是福氣不淺,果然是風流人物,好不羨煞旁人!”

  李從璟本想與他閒聊兩句,聽到後來,索性懶得理會他。

  丁黑離開李從璟,去追尋他自己的道之後,李從璟身邊的近衛,便暫由第五姑娘統率,而以劉細細為副。然則第五姑娘位在軍情處中樞,自有軍情處繁雜的資訊需要整理,是以劉細細目前倒成了李從璟身旁近衛的實際統領。

  這倒不是李從璟任人唯親,且不論他少有徇私情的時候,就算他有意多照顧劉細細,也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安全開玩笑。劉細細能有今日之位,的確是她本身本事使然。

  說起來劉細細的經歷,倒也頗有傳奇色彩,去年劉細細隨李從璟前往草原後歸來,以二八年華請求留在李從璟身邊,為他效力。李從璟遂令其進軍情處,其在幽州經過軍情處嚴苛的訓練後,竟然以不俗成績脫穎而出,最後得以被第五姑娘安排在李從璟身邊。

  這半年來,本就處在一個有無限潛力年紀的劉細細,猶如一塊被挖掘出來的寶藏,在李從璟近衛這個舞臺上,綻放了她生命最璀璨的光芒。她本身就聰明,很有靈性,凡事一點就通,更為難得的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溫婉如水的女子,竟然有著軍中漢子都望塵莫及的大意志力,在軍情處這個出殺伐銳士和怪人的地方,劉細細不僅搏殺之術以一個常人無法企及的速度在提升,其他方面的實力也在暴漲。雖只半年,然而如今的劉細細,已讓李從璟身邊的絕大多數近衛都已敬佩不已。

  李從璟曾觀瞻過一次軍情處銳士的較武。個頭嬌小,看起來安靜柔弱的劉細細,在手握短刃的時候,仍然看不出異常,然而在她突然動手的瞬間,氣勢陡然變得不同,那一舉一動的狠辣殺人術,在她手中發揮的淋漓盡致。她每一個動作,都沒有半分脫離帶水,出手間更是不曾浪費半分力氣,以最有效的搏殺技藝,將對手制服。

  當時陪同李從璟觀戰的軍情處三統領之一的吳長劍,無奈而又自豪的跟李從璟坦白,若是再過半年,他都不敢輕言勝劉細細。

  這讓李從璟不得不感歎,果然這世上的事,都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杜千書是英才,這位曾與他兩情相悅的少女,也是巾幗不讓鬚眉之輩。其實一個人的品味、本事如何,最好的認識辦法,就是看他的伴侶是一個怎樣的人。

  眾人步步臨近桑亁關,自然是懷著跟歸家一般無二的心思。只要進入桑亁關,有長城和雄關作為依仗,且不言安全有了保障,往後無論是進是退,都遊刃有餘。

  然而還未至桑亁關,被張大千派出去的遊騎匆忙趕回,帶給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震驚萬分的消息。

  “桑亁關前,集結有數千契丹大軍,正在叩關!”

  這個消息,讓歸關心切的大同軍將士,頓時如墜冰窖。

  怎麼會有一支契丹軍隊出現在關外,而且正在攻城?他們是如何出現在這裡的?

  張大千沒有忘記他的身份,他沉著地問道:“戰事如何,契丹軍領兵者何人?”

  遊騎答道:“契丹軍驅趕大批關外百姓攻城,不分婦孺老幼,盡數冒矢聚集在城下,關外一時哭聲震天。觀其情景,戰事方進行不久,卑職看到,軍帥已登上城頭督戰。看契丹軍旗號,領兵者應該是耶律敵烈麾下先鋒大將耶律木真!”

  聽到這話,張大千臉色陰沉下來。

  但凡有戰爭的地方,出現敵方百姓被驅趕攻城,消耗敵方防禦力量的事情並不少見,但這往往是用壯丁,因為壯丁畢竟身體強壯些。甚少聽聞有老弱婦孺都不放過,連帶著一起投入戰場的。將老弱婦孺逼到戰前,已經跟讓他們送死沒有任何區別,那就是一場屠殺,而且還是滅絕人性的屠殺!

  大同軍的一位將軍憤然破口大駡,“契丹賊子太無人性,驅我雲州婦孺到戰前送死,這是要滅我雲州的種麼,毒辣太甚!”

  張大千著令大同軍停止前行,隨即又傳令軍中的高級將領們前來軍議,他亦咬牙切齒道:“契丹蠻賊,毫無人性,實在是不當人子!”

  諸將前來後,張大千將情況簡要對他們說了,隨即問下一步舉措。諸將莫不義憤填膺,紛紛表示要擊破這股契丹蠻賊,與桑亁關守軍,將他們殲滅在桑亁關前。

  張大千也是這個意思,但在做出最後的決定前,他不忘詢問李從璟,“李將軍,我等意欲與軍帥兩面夾擊,殺破此等滅絕人性之賊,李將軍認為是否可行?”

  在大同軍諸將看來,如此行動是顯而易見當為之的舉措,斷無否定之理,張大千之所以問詢李從璟,是出於他對李從璟的尊重。

  然而李從璟沒有如他所料,同意他的意見,而是冷靜的問:“你等遍查過戰場局勢麼?桑亁關前的契丹軍,是否真在全力攻城,桑亁關外,是否真只有這一支契丹軍?再者,昨日放棄追擊我等的契丹軍,是否已然放棄追擊我等,若沒有,此時距離我等多遠?”

  李從璟這話是持重之言,思慮周全,張大千正點頭,有一個大同軍將領嚷嚷起來,頗不以為意道:“李將軍此話雖然不差,但卻不符合眼前實際!眼下契丹軍聚集在關外,分明是在攻城,哪有還要去分辨其是否真在全力叩關的道理,難道契丹軍還有不全力攻城的理由?再者,我等只要衝殺出去,與軍帥兩面夾擊,頃刻間可讓這些契丹蠻賊土崩瓦解,到時是全滅此賊,還是順勢進入關內,都是輕而易舉之事,哪裡還需要費時間去管身後的契丹軍!”說完,不忘總結道:“當此之際,火速破敵、進關才是緊要之處!”

  李從璟向這位大同軍將領看去,對方身材較常人矮小,但一身兇悍之氣,說話的時候眼神睥睨,有些傲氣。大同軍中的將校,對李從璟這位客軍昨日兩計救下大同軍的舉動,也不是全都奉若神靈的,也有一小撮人,認為李從璟所為,無論是放火,還是詐退契丹軍,都只是中人之姿罷了,是以雖感念,但並不一味崇拜。再者,說到底,李從璟是其他藩鎮的節度使,沒有節制大同軍的權力,讓他來對大同軍指指點點,這些人也不是那麼服氣。

  這位將領,便是那一小撮人的代表了。

  “陳將軍,不得對李將軍如此無禮!”張大千不滿的呵斥一句。

  名叫陳力的將領哼了一聲,雖然不忿,卻也不多言了。

  李從璟擺擺手,語氣淡漠道:“本帥所言,也未必就是鐵律,大同軍如何行動,諸位將軍自行決定便是。”

  所有人都看向張大千,等他決定。

  張大千沉吟良久,看了李從璟一眼,見他氣度從容,想起昨夜種種景象,謹慎的選擇了尊重李從璟的意見,道:“契丹驟然現身關外,已是出乎意料,其為何出現在此處,又是如何出現在此處的,我等對其謀劃皆一無所知,不能不思慮周全。傳令:大軍徐徐向桑亁關靠近,斷後遊騎放遠三十裡,探查有無契丹軍動靜。我等去視野開闊處,看看戰場形勢再說!”

  說完,不忘向李從璟抱拳,“李將軍,還請與我等一道,去看看戰場環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5

第304章 耶律敵烈所圖何,風雲際會桑亁關(二)

  對此李從璟自然無可無不可,不過他既然趟了大同軍這趟渾水,已經置身其中,就沒有半途將自己摘除的道理,眼下大同軍的事在某種意義上已成了他的事,他行事向來沒有半途而廢的習慣,加之敬佩秦仕得的風骨,念及秦仕得昨日重傷,兀一見面便將大同軍安危相托的情義,遂點頭答應。

  要麼不做,既然要做便力求做到最好,這也是李從璟習慣,他在與張大千等一道前行觀察戰場的時候,讓第五姑娘帶近衛銳士,散出去看看周邊有無其他契丹軍行蹤。這樣的事情,有軍情處銳士在內的近衛,自然嫺熟拿手。

  契丹軍驟然出現在桑亁關外叩關,這裡面有太多疑問、蹊蹺,李從璟也不敢掉以輕心。

  不時,眾人來到一處高地,遙望桑亁關。

  桑亁關是雄關,高立如山,雄關前契丹軍密集如蟻,正在啃食大山。這幅場景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笑,但是螞蟻多了,也是能啃破山巒的。

  桑亁關外,正攻城的部分契丹軍,忽然撤了回來,重新在本陣前列陣。這一幕乍一看上去是好事,然而張大千等人無不面色陰沉,眸子中有怒火閃動。

  因為桑亁關前,已經密密麻麻躺滿了雲州百姓的屍首。契丹軍退卻,固然是攻勢受挫,但首要的,卻是被他們驅趕接城的百姓,包括那些婦孺老弱,都死盡了。那不成模樣歪倒一片的百姓屍體,成了最刺眼的所在。

  陳力當即就有些忍不住,要請命速攻桑亁關那數千契丹軍。

  然而慘劇並未就此停止,在陳力發聲之前,契丹軍陣前又有了變故。數百個契丹軍士,押解著數十人,從陣中出來,在桑亁關停下。他們讓那數十人跪下,輔以刀逼之,另有契丹軍士奔向關前,大聲向桑亁關喊話。

  此情此景,不僅讓張大千等人漲得臉通紅,便是李從璟,目光都陰沉下來。

  那被契丹軍士押出陣的數十人,身上還著有大唐軍袍。他們的身份也明瞭,是之前被契丹軍俘虜的關外守軍。

  過了不久,向桑亁關喊話的契丹軍士,見城牆上沒有反應,忽的一揮手。

  他這一揮手,那些以刀逼著關外守軍的契丹蠻子,立即舉起手中馬刀,狠狠斬下。

  一時間,半數被俘邊軍人頭落地!

  殺俘。陣前殺俘!

  在場眾人莫不是沙場宿將,哪一個不認得,這些契丹軍是在利用俘騙開城門不可得的情況下,在殺俘洩憤!

  眾人回到大同軍集結待命的地方,每個人臉色都不好看。

  陳力正要說話,有遊騎從後方奔來,向眾人彙報了一個讓所有人莫不心一沉的消息,“三十裡外,有契丹精騎尾隨而至!”

  不久,被李從璟散出去的近衛,也帶回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

  桑亁關外某隱蔽處。

  耶律敵烈望著遠處的桑亁關,臉上沒有半分表情,蒼老而深邃的眸子恍若不可見底的深淵,讓人難以從中窺探他心中的想法,甚至連窺探他的情緒都是奢望。

  在耶律敵烈身前,站著一個滿頭冷汗,神色間帶有惶恐之意的中年將領。

  半晌,耶律敵烈開口,聲音沒有點滴溫度,“折了老八,還讓大同軍全身而退,你這仗倒是打得精彩,不愧是我耶律敵烈的好兒子!”

  耶律雉汗如雨下,耶律敵烈越是沒有發怒的跡象,他就越是忐忑,因為這往往意味著耶律敵烈已經出離一般意義上的憤怒,憤怒到了沒有心思將怒火表達出來以震懾旁人。每當這種時候,一旦耶律敵烈要發洩這種怒火,往往就不是能輕易承受的。

  呼得一下跪倒在地,耶律雉死死咬緊了牙,連自辯和解釋的嘗試都不敢有,甚至連聲音都已經不敢發出絲毫,唯有以一種恭敬到底的態度,來表明他已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耶律敵烈看向身體微微顫抖的耶律雉,問:“你可知,我為何要你率部肆虐雲州邊境?又為何在得知秦仕得已到桑亁關的情況下,只給你數千兵馬,讓你堂而皇之進入秦仕得視野,與他在野外交戰?你又可否知曉,桑亁關外為何有大軍在叩關?我又是為何,會在今日突然出現在這裡?”

  這一連串的發問,落在耶律雉耳中,在引起他思維運轉的同時,也將他驚得脊椎發涼。耶律雉並不愚笨,此時此刻,他已然能夠感覺到,在這一連串問題的答案中,有著耶律敵烈驚人的謀劃,甚至很可能事關一個超乎他想像的佈局。而作為這個佈局的一環,他的行動竟然敗得一塌塗地,作為耶律敵烈的義子,他竟然親手破壞了這個佈局,這讓他如何能不忐忑非常,如履薄冰?

  耶律敵烈雖然看似如同一個儒將,但作為耶律敵烈的義子,耶律雉卻清楚的知曉,在耶律敵烈溫和有禮的面具下,隱藏著一顆殺伐果斷、冷酷無情的心。否則,耶律敵烈又怎可能在如今的契丹國,坐穩讓無數人眼饞的北院夷離堇之位?

  在意識到自己通了一個多麼大的簍子之後,耶律雉甚至害怕,耶律敵烈是否會一怒之下,將他的腦袋從肩膀上摘下來!

  耶律敵烈重新看向桑亁關,“我攻取豐、勝二州,將這沃野千里之地納入大契丹國的版圖,又應皇上聖命,建立應天軍,坐鎮此處,為大契丹國西征掃清障礙,掌控補給支援線,其責何其之大!無論是據有這沃野千里的馬場,為大契丹國提供源遠不遠的精良戰馬,還是保證大契丹西征道路暢通,讓西征能夠順利開展,為大契丹國再擴版圖,這里間的事,哪一點容得半分閃失?”

  耶律敵烈語調漸漸緩下來,他繼續道:“桑亁關,天下雄關;秦仕得,唐朝虎將;大同軍,亦不失之為唐軍精銳。若有唐軍從桑亁關西出,豐、勝二州一片坦途,無險可守,大唐精兵可直抵草原腹地,要應之極難;而要從豐、勝二地進軍桑亁關,則難如登天。讓這三者立在身側,便不能不時刻如芒在背,豈能不除之?此三者能除,不僅豐、勝二州和應天沃野千里之地安然無虞,一旦本王據有桑亁關,來日契丹南征中原,亦可從此發兵直達幽雲腹背,配合王師,給予盧龍軍致命一擊!”

  “讓你肆虐幽雲,大開殺戒,為的不是別的,就是激怒秦仕得,讓他領兵出關。這本是一件沒有難度的事,實際上這件事你也確實做得不錯,秦仕得被你成功引出桑亁關。本王讓你只帶數千兵馬周旋在雲州邊境,迎擊秦仕得,就是要讓他以為有機會勝你,從而與你交戰。今日本王之所以出現在這裡,桑亁關外之所以有大軍叩關,便是本王要趁大同軍出關,桑亁關兵力空虛、沒有援軍之際,將其一舉擊破!”

  說到這,耶律敵烈本來緩和下來的語氣,陡然又變得嚴厲起來,他盯著耶律雉,森然道:“且不言你擊破大同軍,只要你不是太不經事,能夠拖住秦仕得幾日,讓大同軍脫不開身,本王就能從容拿下桑亁關!從容拿下桑亁關,屆時一切大定!我契丹大軍只要據此雄關,則幽雲盡在我兵鋒威脅之下,大唐盡在我兵鋒所指之下,天下都在我兵鋒籠罩之中!”

  “一旦如此,坐擁中原的李存勖如何?攻克平州的李從璟如何?都是我大契丹砧板上的魚肉!”

  耶律敵烈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以平復他已起伏劇烈的胸膛,他閉上眼睛,沉默瞬息,再睜開時,裡面閃動的睿智和野心,讓人無法直視。他道:“自大契丹建國以來,皇上便常懷飲馬黃河之志,多少年來,中原烽煙四起,皇上數次傾盡大軍南征。然而,皇上歷次從東線南征,竟然都不能攻克幽州,戰事一度陷入膠著,每每都被李亞子率援軍趕到,讓我等只能徒然班師!這是為何,根由在何處,你可曾想過?”

  “不因其它,就是因為幽雲之地險塞太多,步步皆荊棘,我大軍正面硬攻,常常傷亡數倍於敵,而不能攻克天關、雄城!”

  “而今,本王欲攻下桑亁關,從西線為我契丹大軍打通直入幽雲腹地,甚至是直入中原之路,多好的謀劃,多麼驚人的佈局,天下大勢,差幾因本王而改變,天下大勢,差幾入了本王囊中!而你,耶律雉,作為本王第一個義子,本王苦心孤詣經營的佈局,竟然因你之敗,而化為泡影!何其可恨,何其可恨!”

  話至此處,耶律敵烈再也忍不住怒氣,一腳將跪著的耶律雉踹翻,緊跟著一腳腳踹在耶律雉腦袋上,瘋狂的對其進行狂毆!

  耶律雉甚至連防衛的動作多不敢做出來,任由耶律雉將他的腦袋一次次踹得一抖一抖的。不一會兒,耶律雉就鼻青臉腫,滿面鮮血,慘不忍睹。

  耶律敵烈發洩完,怒氣終於稍稍有些消減,他收起腳,又恢復了站立的姿態,看了一眼捲縮在地上的耶律雉,“沒死就給本王跪好!”

  耶律雉拼命掙扎著,不顧鮮血橫流的面容,勉力重新跪好。

  耶律敵烈呼吸趨於正常,他忽然冷冷的問:“你說你看見李從璟了?”

  “是,兒親眼……所見!”耶律雉斷斷續續地說道,因為嘴唇破裂,他說出來的話不成腔調,聽著格外彆扭。

  耶律敵烈冷然道:“李從璟不在幽州好生呆著,跑到這裡來作甚?是了,前不久他才在檀州敗了大元帥,讓大元帥在古北口外吃了敗仗,倒是正意氣風發得緊!”

  李從璟在檀州敗耶律德光的事,耶律敵烈知道,耶律雉卻不知,他怔了怔,不知道那位一直所向無敵的大元帥,怎生又在李從璟手裡吃了虧。

  耶律敵烈冷哼一聲,“大元帥也是年輕氣盛,千里跑到人家的地盤上去,能不被人家狠揍麼?”說著這,話風一轉,“李從璟倒是個有幾分本事的,竟然能讓我大契丹的數位上將屢次吃虧!不過他的好運到此為止了,這回他竟然跑出自己的籠子,到了本王面前來,且不管他是打得什麼主意,本王定要讓他有來無回!”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5

第305章 耶律敵烈所圖何,風雲際會桑亁關(三)

  耶律雉用含糊不清的聲音道:“父王英武無……雙,皇上之……下無人能敵,此番定能取下李從璟的人頭!”

  “李從璟不可能隻身前來,散出遊騎,查看百里之內有無百戰軍!”耶律敵烈道,忽的眉頭一皺,遠處,好似有什麼光亮在陽光下一閃而過。不時,有遊騎回報,遠處發現了身份不明的遊騎。

  耶律敵烈氣不打一處來,一腳將那遊騎踹翻,“身份不明個屁!這裡除了本王,就是唐軍,游騎除了唐軍,還能是誰?蠢貨!”

  遊騎戰戰兢兢的跪倒,唯唯諾諾道:“對方沒有著唐軍衣甲,故此,故此……”

  “滾!”耶律敵烈打斷遊騎的話,無心再聽他多言,“唐軍遊騎既然發現了我們,那就不要讓他們回去了,悉數截殺!”

  耶律敵烈翻身上馬,大馬金刀的看向桑亁關,冷哼道:“便是唐軍發現了本王又如何,只要大同軍還在關外,本王照樣拿下桑亁關!”

  ……

  近衛回來向李從璟稟報,他們在二十裡開外發現了大批契丹軍,有好幾千人,正按兵不動,不知意欲如何。不過觀對方的旗幟,該是耶律敵烈親至無疑。

  聽到這個消息,無論是張大千等大同軍諸將,還是李從璟本人,都是面沉如水。陳力之前嚷嚷著要出戰的,此時識趣的閉嘴不言。若是大同軍真依了他所言,去猛攻關外的契丹軍,那麼那批契丹軍在明知有後援的情況下,必定殊死力戰,而大同軍一旦不能火速突破契丹軍陣,被對方纏住,陷入鏖戰中,必定為後面追趕而來的契丹軍,和耶律敵烈聚而殲之。

  念及于此,陳力也感到一陣後怕,再不敢輕易發言。

  雖然大同軍避免了陷入絕境的局面,但眼下的形勢,仍是不容樂觀。甚至說,不僅僅是不容樂觀,而是只差一步就陷入了絕境。而若是不立即拿出決策來,一旦後面的契丹軍追趕而至,耶律敵烈再殺過來,大同軍同樣會陷入被包圍聚殲的局面。若非如此,以李從璟的氣度,他也不可能面容嚴肅到如此程度。

  作為大同軍副都指揮使,身負四千大同軍的性命,更是身系桑亁關的命運,張大千的憂慮比一般將領更甚,他躊躇不已,“眼下我大同軍不到五千,而契丹軍已近兩萬,敵軍數倍於我,該當如何應對,才能走出困境?軍帥就在桑亁關,正面對契丹蠻賊猛攻,而關內守軍尚不足一千,軍帥重傷在身,不知能堅持多久,若是桑亁關不保,我等豈非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苦思對策而不可得,看了大同軍諸將一眼,眾人的神情與他一般無二。

  最後,張大千還是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李從璟,懇切地說道:“李將軍,如今我等三面受敵,一旦契丹軍合圍過來,情勢逆轉,後果不堪設想,該當如何應對,李將軍教我!”

  李從璟不是神,眼前局勢如此,他一時也沒有太好的主意。畢竟兵力懸殊擺在那裡,大軍又失地利,置身困局當中,實在是難以應對。若是戰,不到五千兵力的大同軍,半分勝算也無,可以說,現在契丹軍就是希望大同軍與之接戰,因為一旦交戰,大同軍就再沒有脫身的機會。可若是不戰,又能如何?不戰就要退,眼下大同軍能退往何處?而若是大同軍跑了,桑亁關必定淪入敵手。

  旁邊有一人,看著大同軍諸將愁眉苦臉,發出一聲輕笑,調侃道:“大同軍也算邊軍精銳,之前尚有主動出關擊敵之壯舉,奈何現在稍有挫折,局勢稍微不利,各位將軍就愁眉苦臉至此?這卻是大大折損了諸位的威風!”

  這話怎麼聽怎麼都有嘲弄的意思,大同軍諸將頓時惱羞成怒,紛紛向說話的人瞪過去。這說話的人,著長衫持三尺劍,卻是個還未曾及冠的年輕人,一臉輕鬆笑意,看上去沒心沒肺的模樣,竟然渾然像是不知自己已陷危境。

  大同軍諸將惱怒,李從璟卻是眼前一亮,道:“文伯,大軍情勢危急,如何走出困境、力保桑亁關不失,是眼下難事,你可已有應對之策?”

  王樸倒握三尺劍,意態從容道:“這有何難?”指了指自己的小腹,“妙計已在其中矣!”

  李從璟聞言固然喜悅,但大同軍諸將就沒有李從璟那個信心了,他們見眼前說話是個舉止輕脫的少年,又不知道他是青史留名的大才之士,自然都不信王樸真有奇策。

  張大千也不信王樸,但他卻是信李從璟的,他見李從璟看向王樸的眼神含有期待之意,便試探著問王樸:“閣下真有妙計,可讓我等應對眼前局勢?若有,還望不吝賜教!”

  王樸擺擺手,示意談不上賜教,然後不緊不慢的道:“要破解眼前危局,首先要弄清楚,契丹意欲何為。”

  這話沒錯,但在某些人聽來便如同一句廢話,陳力又急又氣道:“契丹意欲如何?當然是殺敗我軍,奪取桑亁關了!”

  “說得不錯!”王朴完全沒有因為被打擾了發言而不快,像是沒有聽見陳力話中的氣惱之意一般,對陳力表示了讚賞,在陳力殺人般的眼神中,王樸問他:“這位將軍,既然你知道契丹是要殺敗大軍,奪取桑亁關,那你可知契丹為何要奪取桑亁關?方才軍帥近衛探明,耶律敵烈親至此地,那你可知,耶律敵烈的謀劃又是什麼,又為何要親自前來?”

  陳力一怔,顯然沒有想到此中關節,立即被問住,說不出話來,鬧了個大花臉。

  王樸繼續道:“如今大同軍已入契丹之局,要走出眼前困境,破解契丹之佈局,首先得全盤認清契丹所布之局!”

  這也正是李從璟正在思考的問題,他見王樸說到此處,便問:“文伯,你卻是已看清了耶律敵烈之謀劃?”

  王朴自信滿滿的點頭,絲毫不掩蓋他的鋒芒,道:“其一,耶律敵烈既然親至此處,所謀便不可能不大,所以小利不必去想;其二,眼前的大利,有什麼?這是我等需要想清楚的;其三,昨日大同軍方才出戰耶律雉,僥倖沒有敗陣,今日耶律敵烈就到了桑亁關外,還搶在我們前面攻城,這其中的意味不可謂不深遠,值得深思。想通了以上三者,便能知曉耶律敵烈所圖者為何物了!”

  仍舊是陳力表示不服氣,他嚷嚷道:“耶律敵烈圖什麼,這還用想,他圖桑亁關呐!”

  王樸搖搖頭,“小了。”

  “小了?”陳力雙眼一瞪,沒想法了。

  張大千更深入的想到:“莫非耶律敵烈圖謀滅我大同軍?”

  “小了。”王樸仍舊搖頭。

  “還小?”張大千放大了膽子,“莫非他想圖謀雲州?”

  張大千本以為他的想法已經夠大了,沒想到王樸還是搖頭,“還是小了。”

  這已是張大千想像力極限,他一時再不能想到更多,李從璟卻是明悟過來,他緩緩吐出幾個字,“幽雲,大唐!”

  “軍帥果然睿智!”王樸笑眯眯大贊一聲,“唯此二者之分量,方夠耶律敵烈苦心孤詣謀劃一場。”

  張大千等人俱都震驚不已。

  李從璟卻已進入了狀態,他接著道:“既然耶律敵烈目光如此長遠,桑亁關他必定要非拿下不可!”

  王樸大點其頭,眸中閃爍著莫名的神采,看向李從璟,“所以,只要不讓耶律敵烈攻下桑亁關,眼前死局,便能起死回生!”

  李從璟露出一個微笑,“要使耶律敵烈不能攻克桑亁關,我卻有一計。”

  “哦?正巧,朴也有一計。只是不知朴之計,是否與軍帥計同?”王樸笑意深了幾分,也莫測了幾分。

  李從璟卻已看穿了他的笑意,“只需牽制耶律敵烈兵力,不使其能全力攻城即可。桑亁關乃雄關,又有秦仕得親自坐鎮,堅持一些時日不成問題。”

  王朴知道李從璟已經看穿了他的想法,笑著順下他的話,“而只要桑亁關能堅持一些時日,到時軍帥自能讓耶律敵烈乖乖退卻。”

  李從璟緩緩點頭,“正是如此。”

  兩人計策已定,再看向張大千等人時,卻發現眾人正在以一種完全迷茫而又怪異的眼神看向他二人。

  李從璟嚴肅下來,“事不宜遲,大軍該速速行動!”當下,將計策的前後始終,詳細對諸將說了。

  眾將聽完,眼中迷茫之色盡去,唯有驚訝、敬佩。

  張大千向李從璟深深一禮,轉身去佈置大軍行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5

第306章 士卒死戰活離陣,將軍浴血為哪般(上)

  實則李從璟與王樸敲定的計策並不複雜,一言以蔽之,先行離開此地,再行襲擾契丹叩關之軍。

  那麼就要問了,離開此處簡單,離開後往何處去?這卻也不難想到。因離開此地,退入桑亁關是行不通的,既然退入桑亁關行不通,為防落入契丹包圍圈中,便只能遠遠遁去。突出契丹軍包圍後,轉而進入到廣闊的豐勝二州之地,到了此時,李從璟等就從位於契丹軍正前,被其爭鋒相對,變為位於契丹軍後背,對其虎視眈眈。

  這個轉變,看似簡單,實則絕不僅是地理位置的改變,更通過改變相對位置,改變了戰場主動權的歸屬!眼下大同軍在三面包圍中,雖然有桑亁關守軍可以相互呼應,但一來雙方實力懸殊,二來桑亁關自保尚且不足,實難出關。而大同軍一旦跳出這個包圍圈,轉到契丹軍身後,那麼何時出擊叩關的契丹軍,如何出擊,完全就由李從璟說了算。

  總之一條,不能讓契丹軍安穩叩關,更不能讓他們攻克桑亁關。

  “桑亁關外的契丹軍沒有異動,只是在嚴密列陣,呈守勢。其狀應是在防備關內守軍和我等突擊破陣!”在整軍備發前,張大千最後一次對周邊形勢作了整理,“耶律敵烈在北,其義兒軍在西,均向我等快速靠近,不消半日,兩部便能彙聚於此!”

  圍攏在一起的大同軍諸將,包括第五姑娘、王朴、劉細細等,都神色肅然。張大千話說完,眾人俱都舉目望向李從璟,等待他下達命令。

  在此之前,張大千等大同軍將領,曾一起商議大同軍指揮權歸屬,須臾得出結論,要使大同軍走出眼下困境,唯有將指揮權交給李從璟,讓他帶領大同軍作戰!不如此,大同軍難有生還機會。

  陳力當時提出異議,道:“李將軍固然有才能,然其並非大同軍將領,本身又無節制大同軍之權,將大同軍交由他指揮,于理不合!”

  張大千很不贊同陳力此言,他很嚴肅的對陳力道:“事急從權,焉能拘於俗制?如今強敵環飼,我等深陷重圍,雖已得突困之計,然要使其成功,千難萬難,非有智勇兼備之統帥指揮不可。李將軍昨日兩計使我等大軍安然撤出戰場,順利東歸,今日又賴其之謀,讓我等有突圍之策,其智勇如何,已無需本將多言。當此之際,能領我等破耶律敵烈之局者,舍李將軍其誰?”

  “雖已得計,然要突圍仍舊千難萬難”云云,的確是實情,陳力不能反駁,但他仍舊不肯放棄,又道:“讓非大同軍之人,指揮大同軍征戰,我唯恐士卒不服。”

  “這卻是你多慮了。且不言昨日李將軍救下將士們性命,全軍將士無不感念其恩德、敬佩其膽勇。又即,軍帥重傷之際,見李將軍便言‘救我大同軍’,這是將我等安危託付于李將軍之手啊!如今軍帥重傷,仍是堅守城頭,力保桑亁關不失,如李將軍再則率領我等敗耶律敵烈,此豈非佳話?”張大千如是對陳力說道,陳力遂不復再言。

  李從璟見眾人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其中的期待信任之意,他再熟悉不過,率領百戰軍征戰經年,每每臨敵征戰,軍中將士亦都是如此眼神。

  情勢危急,分秒必奪,李從璟沒有多言其它,直接說道:“往下幾日,諸位將軍將會面對征戰以來,你等所經歷之最艱難戰鬥。在這場戰爭中,敵軍數倍於我,從不同方向向我等展開合圍,而我等必須得從敵軍合圍中殺出血路,並且擺脫敵軍精騎追擊。非但如此,我等還需在經歷此劫後,保有襲擊桑亁關外契丹軍之戰力,能與秦將軍將耶律敵烈趕出桑亁關!”

  任務之艱巨,戰事之艱難,諸將莫不心知肚明,但是眼下,所有人皆別無選擇,唯有迎難而上。

  戰死,或者被屠殺,這就是當下不到五千大同軍,僅有的兩個選擇!

  話說完,李從璟對大同軍全軍將士下令,“全軍向南,開拔!”

  東西南北四面,其中三面皆有強敵,唯南面無契丹軍,大同軍既以突圍為第一步之目標,自然要選擇向南。

  四千余大軍,便是四千餘副鐵甲,四千餘柄鐵兵,彙聚成一道鋼鐵熱流,在滾滾煙塵中奔行。而在這支鐵甲雄兵之前,近百個青衫長刀、策馬賓士的身影,就顯得格外突出而顯眼,他們不著看一眼便讓人覺得心寒的甲胄,但他們渾身流露出來的騰騰煞氣,仿佛讓他們置身在黑霧中,叫人無法忽視。

  大同軍奔離原處,沒有瞞過已將他們視作囊中獵物的契丹軍,在他們離去後不久,契丹遊騎就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在得知李從璟率大同軍跑路、欲逃亡保命後,契丹軍立即遣出精騎,加速前來追擊。

  已歸至昨日主將職位的耶律雉,因不堪承受耶律敵烈之怒,急於戴罪立功,更是親領其它耶律敵烈其它幾名義子,親自來追殺李從璟,發誓要一雪昨日之恥!

  馬軍腳快,步卒是萬萬跑不過的,然則真要說起來,人力發狂時也能日行百里,而縱觀歷史上經典、輝煌的騎兵追擊案例,最多也不過一日兩百里的水準罷了。按理說兩者差異應該極大,但事實為何是如此?這卻是因為,人再多,跑起來也容易,馬多了,跑起來就很困難。後者要維持佇列,要保證奔行途中不出亂子,那是很難的。人則不同,只要稍稍拉開距離,怎麼都不會跑出大亂子。

  李從璟帶領大同軍的第一日征戰,前半部分便在狂奔中度過。傍晚時分,後面的契丹精騎追了上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大同軍行軍速度雖然比平日快了很多,但仍舊勉強維持著佇列,所以被契丹精騎在天黑前追上,並不難理解。

  從桑亁關向西南,百五十裡之外便是流經河套平原的黃河,平原之上,黃河水流平緩,若得船隻,要渡河而過很簡單。豐、勝二州之一的勝州州城,便在黃河之濱,距離此地不遠。

  若大同軍能順利趕到黃河沿岸,平穩渡過黃河,那麼契丹軍再要追擊大同軍,就會難很多。大同軍甚至可以在渡過黃河後,在河岸以逸待勞,在契丹追兵渡河之際,半渡而擊之。因是,只要渡過黃河,即便是面對數倍追兵,大同軍都能遊刃有餘。

  黃河,便是大同軍此行第一個目的地。然而此時距離黃河,尚有數十裡之遙,而契丹精騎已尾隨而至。依照目下形勢,在抵達黃河之前,大同軍必須與契丹追兵一戰。戰若勝,將契丹追兵擊退,則大同軍可至黃河,渡河而過;戰若敗,則黃河不再是彼岸,而是地獄,被契丹精騎追趕到黃河岸邊的大同軍,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成為真正的絕境之師,只有死路一條。

  李從璟在被遊騎告知契丹軍將至後,令大同軍步軍繼續趕往黃河,而他和張大千等驍勇之將,則率領大同軍騎兵留下阻擊契丹追兵。

  馬軍精貴,便是朝廷六軍與侍衛親軍配置比例亦很小,莫說藩鎮軍了。大同軍有將士五千,馬軍不過千餘之數,而經由之前一戰,頗有損失,此時只剩下了千騎左右,此時全都留下來與李從璟一道,阻擊契丹精騎。

  而前來追擊大同軍的契丹先鋒精騎,數量達到了三千,其統率便是昨日夜裡在李從璟手裡吃了虧的耶律雉。

  耶律雉在得知大同軍馬軍竟然全部都留了下來,意圖阻擊他們的時候,不僅沒有擔憂,反而露出喜色。他對身邊的老三老四說道:“今父王親自督陣于桑亁關外,欲以雷霆之勢攻克此關,我等追擊大同軍的人馬雖不多,卻也接近萬人,依父王的意思,我等只需要將大同軍遠遠驅逐,或者死咬不放,使其無法回頭支援桑亁關,則桑亁關早晚必定落入父王之手!然則我等昨日戰事不利,父王已大為惱怒,此番追擊大同軍,怎能不將李從璟斬之以獻父王?我等大軍,三倍於敵,大同軍必敗無疑,且隨我殺上前去,將李從璟生擒陣前!”

  老三、老四聞言,皆點頭應是,“正該如此!不擒殺李從璟,不足以泄我等心頭之恨!”

  老五陰著臉跟在一旁,沒有搭話,眼鏡蛇一般的眸子裡,不知在閃動什麼樣的光芒。

  眾人計議已定,再不復多言,列好陣型,沖向大同軍馬軍所在之地。

  千余騎前,李從璟沉著靜立,他已經披上甲胄,握上馬槊——大同軍四千餘人,要給他湊出一副披掛何其容易。夕陽西下,余暉如金,染遍這迎風肅立的千騎。

  臨近黃河,又是河套平原邊緣,此處地勢大致平坦,唯有低矮山丘,是沿著東部雲州邊境線延伸過來的山巒——平州邊境線便是長城沿線。

  耶律雉求戰心切,也知時間寶貴,故爭分奪秒,迎面而來沒有二話,直接就是沖陣。李從璟等以逸待勞,卻也知道斷無拖延時間的可能,況且契丹大軍在後,他們也無暇去拖延時間,儘快擊潰這支契丹精騎,是他們唯一所求。

  李從璟身後,近百青衫近衛面無表情,只是肅殺的盯著逐步靠近的敵軍。耳畔響起的馬蹄聲,催動大地顫抖不已,一把把亮起的長刀,是鬼魅也是天使。

  並為尖刀的李從璟和張大千,策馬而出,帶動千騎沖出陣,一往無前殺向面前的契丹蠻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5

第307章 士卒死戰活離陣,將軍浴血為哪般(中)

  于李從璟而言,若說這世上最熟悉的事情是什麼,那無疑是沙場廝殺。對他而言,那是僅次於呼吸的本能,是早已融入骨髓的東西。

  自打降臨到這個世界上,李從璟就在為戰爭而準備,並為此不惜十年磨一劍。李從璟從軍之時,正是李存勖征戰天下有成,大業欲立之際,各種征戰更是從未斷絕,自獨領百戰軍以來,也是步步皆戰。李從璟來到這個時代,仿佛就是為戰爭而生。

  戰鬥,那是一個血腥的字眼,對李從璟而言,也是一個詮釋生命的字眼。

  世間大功業,莫過於定國安邦。李從璟既有此大志,就必須為之去戰鬥,去征戰天下,進而平定天下。

  耶律敵烈想要拿下桑亁關,想要在日後配合東線契丹軍,兩面夾擊幽雲,將他的盧龍九州攻陷,進而馬踏中原,這是李從璟寧死也不會答應的事。

  既然不答應,便只有一戰。

  馬槊握在手裡的感覺很親切,也很踏實,李從璟與迎面而來的契丹軍士碰上,他如同他之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將馬槊以最短的路線,最快的速度,在最恰當的時機刺出!

  馬槊如有靈性一般,在那名契丹百夫長的長刀側面滑過,鋒尖準確無數洞穿了對方的咽喉。李從璟手腕一抖,馬槊鋒刃在對方咽喉中陡然一轉,便從側頸探出頭來。在這一刺一轉之間,契丹百夫長脖頸處的骨肉便少了大半,歪歪斜斜的腦袋無力的擺動,刻畫出對方已定格的恐懼驚愕神情。

  戰馬賓士,帶動著李從璟在契丹軍士中間不斷向前。他手中的馬槊刺出去後便沒有再收回來,僅憑戰馬的衝擊力,他又將第二個契丹軍士刺落馬下。身前呼喝著揮斬而來的馬刀,組成恍若密不透風的刀牆,如同下一刻就會將他渾身斬成碎肉。但他沒有恐懼,沒有害怕,甚至沒有緊張,這樣的場景固然存在莫大兇險,容不得半分分神和差錯,然而於他而言,這都是平常事罷了。

  李從璟矮下身子,避過一名契丹軍士橫斬而來的馬刀,刀鋒掠過頭頂,帶起一陣勁風,感覺甚為嚇人。李從璟目光沉著的看著前方,手中長槊收回到身前,又擋下數柄幾乎是同時斬來的馬刀。長槊與馬刀兀一接觸的瞬間,他的手臂就再度發力,長槊將馬刀下壓,同時橫掃而過。

  鋒刃掠過之處,一片血肉飛起,鮮紅的血霧在半空綻放開來,猶如盛開的月季。

  從始至終,李從璟的目光都不曾有半分移動,映在他瞳孔裡的,永遠都是前方不斷湧來的契丹軍士,那一張張猙獰呼喝的面孔,不斷揮斬而來的馬刀,一道道猶如實質的殺氣。在千軍萬馬中,李從璟能感受到敵人每一道充滿殺意的目光,然而他無論面對什麼,他都只是揮動他手中的長槊而已。

  長槊削掉一名殺氣騰騰、不斷大叫的契丹軍士腦袋,將他勃發的氣勢刹那間滅得一乾二淨,李從璟手臂抬起,帶動長槊向另一個方向斬去,就將一名獰笑著揮刀向他斬來的契丹軍士的胳膊齊根斬落,那自以為勇武異常的契丹軍士,猙獰的笑聲立即化為慘叫。而當李從璟目不斜視從他身旁經過時,他隨即被李從璟身後的近衛一刀砍掉了腦袋!

  契丹蠻子的打法充斥著一股不要命的勇悍氣息,面對大唐邊軍,他們在戰鬥的時候往往怪叫連連,皆欲恐嚇邊軍將士,然後猛然揮刀,將邊軍將士擊傷、斬殺,這是他們引以為傲的戰鬥風格。憑此,他們曾在與大唐邊軍的戰鬥中,獲得過不少成果。

  但在李從璟面前,這些狂傲不已的契丹軍士,意外的發現,他們的恐嚇根本就不能讓面前這位唐將有絲毫動容,他那雙冷靜無聲的眸子裡,似乎永遠都沒有他們的面容,他們的誇張而霸氣的動作,只有前方。這讓這些契丹蠻子們惱羞成怒,他們用力揮刀揮斬,想要憑藉他們引以為豪的蠻力,將這位唐將狠狠擊殺。然而,他們的刀還沒有落下,對方的長槊就已經洞穿了他們的胸膛、咽喉,挑飛了他們的胳膊,斬飛了他們的腦袋!

  他們感到憤怒,感到不解,感到不甘,但是這些並不能阻止他們墜落馬背,被唐軍洶湧奔來的馬蹄踩成肉泥。在那位冷靜如同冰雪、沉默如同青山的唐將面前,他們無力的發現,他們一切的戰鬥技巧都沒有絲毫作用,更讓他們感到恐懼的是,那唐將的出手實在是太快,快到讓他們來不及招架,就喪失了戰鬥的資格,這對這些在草原上百戰百勝的契丹勇士而言,簡直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一位契丹千夫長眼見李從璟將他面前的一個個契丹軍士,毫不費力的斬殺,而自身卻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過種種殺機,從而安然無恙的繼續收割他部下的性命,他再也忍不住,不顧一切,讓部下給他騰開一條道,猛烈催動戰馬,向李從璟飛奔過來,舉起那柄鑲嵌有西域藍寶石、曾今斬殺過無數敵人的馬刀,當頭就向李從璟劈斬下來!

  他的動作很快,他的力道也足夠大,他能成為契丹精騎的千夫長,並非是憑藉運氣,而是靠實力。這位千夫長,曾今斬殺過很多其他部族的千夫長、萬夫長,甚至是王族成員,現在,他用他的勇武,要斬殺先前這個不可一世到讓他看不下去的唐將。

  “唐將受死!我乃北院夷離堇麾下千夫長耶律……”千夫長目露凶光,殺氣騰騰的大喊。

  然後,他看到那位唐將只是微微側過頭,並未多看他一眼,隨即對方的手臂掄了一下,在他還沒來得及看清,自己的寶刀是否落在對方身軀上時,他就驟然感覺到自己渾身一輕。他驚愕、茫然的睜大雙眼,卻發現自己正在遠離自己的部卒。他低下頭,瞳孔頓時被恐懼塞滿,因為他發現,他沒有下半身!他看到的,只有正在不停流血的上半身,正有一批批血淋淋的東西,稀裡嘩啦從他胸腔中掉落。

  終於,在失去意識的最後時刻,他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仍留在馬背上的下半身,還有那切口如同血肉磨盤一樣,正從馬背上翻落的下半身。

  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契丹軍陣中,李從璟身前滿是契丹軍士,他們在戰馬的帶動下,風馳電掣般沖向他,又從他身旁掠過。

  李從璟一槊探出,鋒刃刺進一名契丹軍士的臉骨,在對方疼痛難忍慘嚎起來,下意識丟掉手中馬刀,想要在臉上抓住什麼的時候,李從璟手中的長槊已經將另一名契丹軍士,從馬背上狠狠掃落!

  那名面部血肉模糊,臉骨不知碎成多少塊的契丹軍士,還在慘嚎著,雙手在臉上亂抓的時候,賓士而至的大同軍將士,一刀揮來,滑過他的脖子,立即叫他的慘嚎聲硬生生止住。隨即,他的身體被後來的大同軍將士挑起,重重摔進契丹軍陣中,砸倒兩名正意圖向其他大同軍將士揮刀的契丹蠻子。

  李從璟賓士不停的馬蹄,讓一位身材五大三粗的百夫長紅了眼,他在奔到李從璟身前的時候,竟然捨棄了刀兵,從馬背上躍起,合身向李從璟撲來!

  李從璟抬起頭,臉部肌肉有一絲幾不可查的微動,隨即,他手中的長槊重重打在這名百夫長身上,將他的重達三百斤的身體,狠狠掃了回去。半空中傳來一聲清脆的骨頭碎裂聲,這名百夫長在落入契丹軍陣前,雙目就已經如同死灰,氣息已經斷絕。

  眼前的視野逐漸變得開闊,在李從璟刺落最後一個契丹軍士時,他眼前再沒有一個契丹蠻子,只有已經落入地平線的夕陽。日暮將至未至之際,李從璟調轉馬頭,眼眸中展現出整個戰場的全貌,而他知道,他又一次做到了什麼。

  在很久以前,每當李從璟殺透一次敵陣,他就會慶倖,慶倖自己在這一輪廝殺中又活了下來。後來,當他帶領百戰軍一次次破陣而出,偶然間回頭時,他會想,他終究不負一軍主將之責,他帶領跟隨他戰鬥的將士,又向生還的終點邁進了一步。

  這樣的場景有多少回了,李從璟已記不清。他知道,他老爹李嗣源,定也是無數次從敵軍群中殺出,帶著他的部下,保得性命,掙得榮華富貴。

  部卒隨你而戰,部卒隨你而死,而作為主將,你有責任將他們活著帶下戰場,這是一軍主將最起碼的擔當和職責。

  而今日,在這塊並不屬於李從璟藩鎮範圍的異鄉,李從璟帶著一群兩日前還素未謀面的軍士,殺破了契丹軍的軍陣。雖然戰鬥還遠未結束,也遠未勝利,但李從璟的心裡,在這一刻突然有了一絲明悟。

  面對契丹蠻子,在他李從璟身後,沒有近衛處,沒有軍情處,沒有百戰軍,沒有大同軍,只有一支軍隊,那就是唐軍!面對侵略者,在他身後,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唐人!

  他是唐軍的將領,他是大唐守衛者,他要帶領他身後的將士,帶領他身後的唐人,活著走下戰場,他要和他們一起,擊潰一切來犯之敵。

  此時此刻,他想大聲說:犯我大唐天威者,雖遠必誅!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5

第308章 士卒死戰活離陣,將軍浴血為哪般(下)

  沖出契丹軍陣的李從璟,帶領身後的近衛處銳士、大同軍將士,在廣闊無垠的大地上轉了一個大彎,隨即又重新埋頭殺向契丹軍陣。

  但凡緊隨李從璟的步伐,和他一起殺透契丹軍陣的將士,每個人的刀上無不沾上了契丹蠻子的鮮血,他們中間戰鬥最激烈者,已是渾身浴血,甚至和李從璟一樣,已經看不出衣袍本來的顏色。

  其中有一名大同軍將士,腹部中了契丹蠻子一刀,刀鋒劃破他的甲胄,在他的肚皮上開了一大條口子,初時只是流血甚多,倒還不以為意,戰陣中也沒有時間去顧及太多,只能忍著痛拼命向前衝殺。這會兒從陣中出來,這才發現肚皮開的口子竟然在顛簸激戰中又大了幾分,更為可怖的是,已有腸子從口子裡露出來,似是要流出肚腔。

  這名大同軍將士也是個悍勇的,他反握橫刀,挑下一塊衣布,用嘴咬住鮮血淋漓的橫刀,就著那塊布,雙手在腰間一纏,兜住了傷口,捆住了衣甲,將傷口壓緊,複手握橫刀,又恢復了戰鬥姿態。只是他的臉色蒼白了許多,額頭上有冷汗密佈,顯示出傷痛帶給他的痛苦,並不像他所表像的那樣輕鬆。

  戰鬥還要繼續,也不知他是否能夠倖存到最後,倖存到能有時間好好包紮傷口的時候。

  然而這已經不重要。

  再次進入契丹軍陣之前,李從璟習慣性回頭望了一眼。身後一條長龍般的隊伍,此時正在恢復進攻陣型,一名名騎兵從後面奔向前來,補充到前方的空白處,將整個軍陣重新塞滿。這些唐軍將士,面目上看不到任何負面情緒,他們或者默然,或者激昂的控制著戰馬賓士向前,經歷過血與火的臉龐,在此刻顯得分外堅毅。

  每一個人,都握緊了手中的兵刃。

  無論他們是不是驕兵悍將,無論他們平日裡有無調戲良家婦女的往事,也無論他們之前是不是還在因為一點小事彼此勾心鬥角,至少此時此刻,他們是最可愛的人。在面對國家仇敵的時候,他們在無畏的戰鬥,在勇敢的沖向敵人,舉起手中的兵刃。

  回過頭,如之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李從璟在心中默念:我的將士們,我會帶領你們活下去,並且勝利!

  再度沖進契丹軍陣中,李從璟依然躍馬挺槊,那杆在他手裡仿佛無堅不摧的長槊,仍舊是第一個撕開了契丹蠻子的甲胄,尖刃毫無阻隔將對方的胸膛洞穿!抽出長槊,熱騰騰的鮮血噴在奔過那名契丹蠻子身側的李從璟身上,滾燙的熱血灑在他臉上,讓他清晰感知到,這是仇敵的血。

  已經殺過一陣的李從璟,渾身的血液都已沸騰起來,他手中的長槊揮舞得更加迅速,更加不可捉摸,而且沒有痕跡可循,在他精准的殺人術下,他面前的契丹蠻子,受傷、死傷的更快了些。

  征戰,從來都是一路滴血,或者是自己的,或者是敵人的。在這個戰場上,想要活到最後,就得有與之匹配的實力,有能在瞬間看透一切的敏銳,還得有無堅不摧的決心,堅韌不拔的意志,不畏一切強敵的勇氣。沙場是死人的地方,然而每一個從這裡面活下來的人,心智無不是提升了一個臺階。在這個世界上,越是殘酷的地方,也越是能磨練人。

  有一些人,憑藉他們過人的天資,非凡的勇氣,勃發的精神,在這個戰場上走過,歷經磨練,千錘百煉,實力愈發強橫,心智愈發強大,逐漸成長為人傑。他們,天生屬於戰場,是必定會成就一番大功業的戰士。在這樣一群人裡,李從璟無疑是佼佼者。

  手中的長槊在翻騰,面前的敵人在他手中一個接一個倒下,這就是他的征途,他來到這片戰場,存在的意義就是要摧毀他的一切對手。天下大爭,莫過於沙場征戰。

  耶律雉看到了李從璟。

  這個人,昨日夜裡讓他忌憚萬分,甚至是讓他舉止失措,以至於讓一場本該屬於他的大勝,化為烏有。耶律雉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膽小的人,相反,從小便是同齡人中出類拔萃者的他,一直認為他可以成為一個英雄,一個讓萬人仰慕的英雄。對此,他一直堅信不移。

  但他不得不承認,當他昨日面對獨騎擋在山丘上的李從璟時,他徘徊了,尤其是見到那詭異的一幕,那位自己親信的千夫長,在靠近李從璟後,竟然將自己送上了對方的刀口,被李從璟斬殺時,他害怕了。所以他退了軍。

  但當今日面對耶律敵烈前所未有的怒火時,有那麼一刻,耶律雉甚至以為自己要死了,他心底忽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對耶律敵烈的恐懼,他發誓,那一刻他寧願上戰場,也不願在耶律敵烈面前多呆一刻。

  他恨,恨他自己的怯弱,但他更恨李從璟。是李從璟,首先擊碎了他一直以來堅不可破的自尊、自強,讓他在失敗、怯弱的道路上,越行越遠。他恨極了李從璟,恨得咬碎了牙,所以他告訴自己,他一定要殺了李從璟!只有這樣,他才能重新找回自信,才能割除自己心中驟然升起的怯弱!

  耶律雉咬著牙,將幾位兄弟召集到身前。他那幾位兄弟,或許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能成為耶律敵烈的義子,他們每個人都有過人之處,而這其中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他們足夠勇武。他這幾位兄弟,堪稱是耶律敵烈麾下最驍勇善戰的幾個人。

  眾兄弟來到他面前之後,耶律雉沉著臉道:“李從璟就在陣中,殺了他,我等就能將功贖罪,昨日軍敗之恥辱,就能一朝得雪,父王對我等的失望,也將不復再有!你等各帶精銳,隨我一道,合你我眾人之力,要將其殺之,必定易如反掌!”說完,又補充道:“李從璟曾屢敗耶律敵刺、大元帥、太子殿下,若能殺了他,你我必將揚名立萬,榮華富貴不在話下!”

  老三和老三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渴望和瘋狂,彼此暗暗點頭,躍躍欲試。老五依舊陰沉著臉,不發一言,但從他的神情看,他並不反對這個佈置。

  今日他等追擊李從璟,就只有這四個兄弟前來,因為其他幾人都是步卒統率,故此沒有一道,還遠在後面。

  見眾人沒有異議,耶律雉心中大喜,同時那份迫不及待的心情,像是螞蟻一樣,在拼命撓著他的心口,讓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他下達作戰指令,“待李從璟殺至陣中央,你我從四面一同沖上前,將其圍殺!”言罷不忘警告,“李從璟乃是虎將,不可小覷,你我兄弟務必齊心協力,不可有半分他念,否則功敗垂成,必定身死名裂!”

  “都聽大哥的!”三兄弟異口同聲保證。

  李從璟不知耶律雉等人的謀劃,他身在陣中,也無暇他顧,將眼前之敵盡數斬殺,便是他現在唯一要做的事。

  對於耶律敵烈有幾名義子,李從璟這一兩日也聽張大千略微提起過,只不過張大千本就知之不多,而李從璟對此也興致缺缺,因此他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久經沙場,李從璟對戰場變化的敏銳感知力,可非尋常將領可比。在他將眼前的一名契丹軍士腦門拍裂之後,他察覺到了周圍氣氛的不同尋常。不用眼神去搜尋那幾個身影,李從璟就知道,有人已經潛伏在暗中,準備等待時機對付他,給予他致命一擊。

  李從璟察覺到這份詭異,然而他沒有什麼異常動作,只不過嘴角略微揚起一抹嘲諷的笑意。

  驟然間,當面迎向他的契丹軍士,忽的戰力提升了一個層次,變得超乎尋常的精銳。李從璟不動神色,手中長槊依舊快如閃電,那些沖到他面前的契丹軍士,無一人能將兵刃遞到他身上,便被他一一斬殺。片刻間,他連殺十數人,卻連馬速都沒有降低絲毫。

  他固然雲淡風輕,但他無法預料,他的這份舉重若輕,給本來信心滿滿藏在暗處,準備暴起圍殺他的耶律雉等人,造成了怎樣的心理負擔。

  老三和老四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深深的忌憚。

  “這李從璟真如一個殺神一般,你我十余精悍近衛,竟然都不能讓他有半分狼狽,反而轉眼間被他屠殺殆盡!”老三出聲道,“這可如何是好?”

  老四沒有說話,只是眼中的神色很矛盾。

  另一邊,耶律雉也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他也沒想到李從璟竟然強悍到這種程度,正準備再思考思考對策,忽的瞥見李從璟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那抹淡淡的,但卻極為明顯的嘲諷笑意!

  耶律雉只覺得腦門嗡的一聲,再也忍不住,他向其餘主諸人一揮手,下達了立即出手的指令!

  李從璟雙眼微微眯起,眼前的契丹軍士雖多,他雖一直處在戰鬥中,但眼前的戰鬥,他應對的遊刃有餘,是以尚能分出一絲心神,去照看契丹軍陣深處。

  陡然間,一大群契丹騎兵沖上來,在他們身後,依稀可見四騎尾隨而至!

  李從璟握住長槊的手陡然一緊,吐氣開聲,長槊忽的猶如加了許多重量,在他一揮數斬一掃之間,將圍上來的契丹精騎悉數擊殺、擊傷、擊退!

  “李從璟,爺來取你性命,受死!”耶律雉嘶吼一聲,和老五等人同時出手,兩柄馬刀,兩杆馬槊,從四個不同的方位,直取李從璟周身!

  李從璟臉上全無本分懼意,他陡然一提馬韁繩,身軀一轉,硬生生將正奔進的戰馬扭轉了半個馬身,這一道閃避,讓他脫離原本的奔行軌跡,在老三老四馬刀斬下的瞬間,以毫釐之差避過。同時,他手握長槊中央,在身前往下一壓,將耶律雉和老五刺來的長槊一齊壓下,兩人長槊的尖刃,離他的胸甲還不到一寸的距離!

  耶律雉和老五都是搏殺技藝精湛之輩,哪裡會容忍被李從璟壓下長槊,立即發力向上挑起!孰料李從璟竟無與之較力之意,長槊順勢抬起,立即讓沒處著力的耶律雉和老五長槊高高揚起!而這時,老三老四殺至李從璟身後,兩柄馬刀同時揮來!

  被耶律雉和老五挑起的長槊,被李從璟向身後一揮,如同腦後生眼一般,在老三老四馬刀近身之前,鋒刃已然掠過兩人喉前!刹那間,血噴如泉,老三老四睜大惶恐和滿是不可置信神色的雙眼,丟了馬刀,雙手握著不停往外冒血的脖子,無力的倒下馬去!

  “老三老四!”見李從璟兩個照面就斬殺了老三老四,耶律雉大駭,先前的憤然之氣、拼命之心頃刻間消散的無影無蹤,連忙拔馬就跑!

  就在李從璟目光落在耶律雉身上的時候,老五鷹鉤鼻上的雙眼陡然爆閃出一陣精光,一揚手,竟然甩出兩柄匕首,向李從璟射來!他的動作太突然,加之天色已黑,雖有火把但也視線不明,待人看到這兩柄匕首時,它們已至李從璟身前!

  李從璟冷笑一聲,如同有感應一般,身子向後仰去,千鈞一髮之際避過兩柄匕首。

  但在這時,老五已陡然欺身到李從璟近前,長槊高高舉起,狠狠劈下!

  李從璟身子尚在後仰,還未坐起來,眼前這一手李從璟就要避不過!

  然而老五奔行中的身子陡然一僵,斬下的馬槊還在半空,就再也落不下來。

  竟是李從璟手中的長槊,在他後仰身體的同時,已然從他手中溜出,此時正中老五咽喉!

  卻是李從璟早就料到老五的打算,是以後發制人。

  老五陰沉的眼眸再不見陰霾,只剩下漸漸擴散的空洞,他的咽喉處發出咯咯的異響,卻連發聲都做不到,更別提說話了。

  李從璟收回長槊,老五生機斷絕的身子頹然倒下,他則從馬背上躍起。

  所有契丹軍士都是淒然震驚,唯獨有一人面露喜色。

  耶律雉。

  逃回陣中的他,不知何時已經穩住了馬蹄,此時正張開一支異常大的長弓,搭了一支比尋常鐵箭大上三倍的利箭,對準了李從璟!

  他這個流暢的舉止,讓人不得不懷疑,他事先是否是以其他三兄弟為誘餌,吸引李從璟的殺意,而他自己的真實打算,實則是半途逃回陣中,以冷箭射殺李從璟。

  他手中那副弓箭,讓人想起令秦仕得重傷,不得不撤出戰鬥的那支冷箭。

  耶律雉張開弓,搭上箭,對準了李從璟,就要再次上演昨日射傷秦仕得的一幕。

  然而,可惜,他再也沒有機會。

  因為他此時面對的,不是秦仕得,而是李從璟。

  將老五一槊穿喉後,隨即從馬背上躍起的李從璟,擲出了手中的長槊。

  長槊在半空掠過一道筆直的線,在人縫中穿行而過,最終狠狠撞在耶律雉胸前,將其穿胸而過!

  利箭還未放出的耶律雉,再也沒有機會發出他生平最後一箭,他的身子被長槊帶飛馬背,重重摔在地上。

  鮮血從他嘴中泉湧出來,他的弓箭也不知掉落在何處。

  “人多,又有什麼用?”李從璟落回馬背,拔出腰間橫刀,向前一引,“滅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05

第309章 百尺竿頭進一步,橫渡黃河向勝州(上)

  以千人對戰三千人,並非就是純粹的以一敵三。因戰場上的事,不可能碰面就如泥沙入海,完全融合。戰陣之法,以陣相接,但凡不被多面圍攻,交戰線便只那麼幾條,人數差異,意義在於將士先後替換,和補充陣亡士卒留下的空白,更多的是關係持續作戰能力。

  耶律雉倚仗契丹軍人多,意欲以多欺少,是以上來便是沖陣。李從璟無甚畏懼,率領大同軍迎戰而已。兩軍接戰,李從璟率先殺破契丹軍陣,當即便給耶律雉迎頭一棒,耶律雉畏其悍勇,懼其徹底殺亂己陣,雖明知己方人多,卻不敢再與李從璟陣戰下去,遂召集其它兄弟,欲暴起突襲,將李從璟斬於陣中。

  平心而論,殺一人較之殺千人,要容易得多,況且耶律雉自忖,他與老三老四、老五等人,皆耶律敵烈麾下,一時驍勇無雙之輩,平日裡鮮逢敵手,此時合四人之力,又是於軍陣中突起殺人,要斬李從璟實在是易事耳。

  再者,李從璟是何人?那是大唐盧龍節度使,坐鎮幽州,節制九州六萬邊軍,乃大唐抗擊契丹軍之最前沿最核心人物,且不論其克復平州,屢敗契丹數位名將,給契丹帶來多大麻煩,造就多少危機,僅憑此一點,就足夠無數契丹英才大將,不惜代價也要將其斬殺。

  一因有此認識,二因對李從璟之恨,三因知曉斬殺李從璟對眼下、日後的非凡意義,耶律雉方行方才之舉。他有野心,能佈置,更善心計,無論是他兄弟四人突起猛攻,還是他陡然歸陣施放冷箭,都是極為危險毒辣之舉,換作尋常將領,早死不知幾回了!

  可惜,那個讓他命歸西天的傢伙,這一生身上有過很多標籤,也在他的朋友和對手心中留下過許多印象,但唯獨沒有“尋常”這個字眼。

  天黑了。

  李從璟重新在馬背上伏坐,手握橫刀,在轟隆隆的馬蹄聲中,踏著飛濺的沙石,再度殺進契丹軍陣中。

  在他面前,三五個契丹軍士習慣性揮刀向他斬來,李從璟從他們身旁呼嘯而過,手中橫刀斬過幾道幾不可見的斷線軌跡,在他的身影與這些契丹軍士擦肩而過時,噴飛的血霧異常耀眼。一名契丹軍士握著馬刀的手和斷臂一同飛上天空,斷臂處的森森白骨清晰可見,另有兩名契丹軍士胸前裂開一道猙獰可怖的巨大傷口,內裡的臟腑和碎肉一起被擠出胸腔,最後一名契丹軍士則被橫刀劃開了脖子,但刀鋒並未完全斬斷其頸骨,這就使得他的腦袋如同氣球掛在肩膀上,在血湧時左搖右擺。

  將這些蠻子殺散,後面的蠻子,似乎才從李從璟連殺耶律雉四兄弟的驚駭中回過神來,面對陣型嚴整、殺氣凜然,甲胄森森、刀兵泛寒殺過來的唐軍,他們再也提不起與之搏鬥的勇氣,紛紛拼命勒住馬韁繩,想要止住前奔的馬腳。

  一時間,馬嘶聲連成一片,到處都是竭力想要止住前奔戰馬的身影,場面亂成一團。前面的契丹騎士,喪失鬥志,不敢再戰,驟然降下速度,後面的蠻子不知前面發生了什麼事,完全沒有準備,仍舊在奮力沖陣,這一下立即和前面的人馬撞在一起,刹那間人仰馬翻,慘叫、呼喝、碰撞聲揉雜一處,響成一片,塵土飛揚、人馬俱傷,戰陣混亂不堪,霎時間成了煉獄。

  李從璟冷靜的操控戰馬,帶領大同軍馬軍,在混亂的契丹軍陣前拐了一個線條流暢的大彎,避過這場人馬自相踐踏的勝景,同時手中長槊平端在身前,一頭紮進旁邊的軍陣中。

  這一場力量懸殊的阻擊戰,唐軍從一開始就沒有顯現出任何劣勢,李從璟帶領他們第一次殺透敵陣時,就已在氣勢上佔據了上風。在此之後,李從璟率領的先鋒陣,如同一支永不知疲倦的鑽頭,將契丹軍陣一次次鑿穿,鑿得血肉模糊,橫衝直撞、縱橫捭闔下,最終讓其面目全非,再不成模樣,唯剩血肉翻卷,屍橫遍野。一次次來回衝殺,李從璟以千騎兵力,成功讓三千騎喪失戰鬥力。

  戰場勝負,從不以人多人少來決定。

  來時動若雷霆、氣勢洶洶的三千契丹騎,至此全線潰敗,漫山遍野丟盔棄甲,慌不擇路的回頭亡命。

  策馬奔騰,李從璟沒作停留,領陣對契丹敗軍展開追殺。

  一個多時辰前,還是這幫契丹蠻子在嗷嗷叫著追殺李從璟,須臾之間,攻守異形。

  一路追殺,讓唐軍占盡便宜,契丹軍留下一路屍首,損失慘重,更重要的是,在唐軍兇狠的追殺面前,他們的心已經沉到穀底,意志已近崩潰。契丹軍士們不明白,分明是他們在追擊對手,分明是他們人多勢眾,如何就會敗得這麼簡單?

  窮寇莫追,逢林莫入,夜驚不動,這些可算是兵家常識,更是謹慎用兵的準繩,李從璟用兵雖屢有冒險之舉,但那是戰術需要,本質上他用兵很持重。然而今次追擊潰敗的契丹殘軍,李從璟卻無見好就收的意思,一直在不停向前。火把下隨戰馬起伏賓士的身影,仿佛要將契丹蠻子追殺殆盡,才會甘休。

  在過往的日子裡,他從未言及過他對契丹蠻子的恨,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護邊擊賊,他對侵略者毫不留情,即便是對投靠契丹、與契丹勾結的漢奸,他也從不手軟,在幽雲這片土地上,他的身影,就是抗擊契丹的旗幟。

  張大千趕上李從璟,滿臉血水的他顧不上擦一把臉,急道:“李將軍,我軍已獲勝,蠻子已退,是否可以回軍,與步軍匯合了?”

  李從璟搖頭,“不急。”

  李從璟淡然,張大千卻做不到,他流露出擔憂之色,“李將軍,我等已追出甚遠,若是繼續往前,在這黑夜之中,恐有不利。況且契丹還有大批援軍在後,若是碰上他們,我等斷難戰勝呐!”

  大軍追出甚遠,雖然斬獲甚多,然而張大千卻知道,此戰首要,不在斬獲,便是盡數殲滅眼前的契丹精騎,也不能從根本上改變戰局,最重要的事,是大軍要能順利渡過黃河,抵達彼岸。因為,唯有如此才能擺脫契丹追兵。而眼下大同軍步軍已經在奔往黃河的途中,依照他們的腳程,此時應該已經距離黃河之濱不遠,當此之際,馬軍應該回去與他們匯合才是,以求在河岸構築防禦工事、打造船隻,抵擋極有可能會在大同軍渡河時,趕到的契丹追擊主力大軍。

  張大千本已有深深的憂慮,然而李從璟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陷入驚慌之中,李從璟道:“無妨,此行追擊契丹精騎,就是要與其後的契丹追兵主力碰上。”

  這句話讓張大千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咽了口唾沫,正想說什麼,忽的轉念一想,腦海中有一道靈光閃過,竟然好似明白了李從璟的想法,這個突然升起的念頭,讓他渾身一震,連眼神都明亮了幾分,他試探著道:“李將軍的意思是,驅趕潰兵,使其衝擊契丹追兵主力大軍?”

  “正是如此。”李從璟答道,這就是他心頭的算盤。張大千能猜測到他的用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張大千是屬於勇武有餘,而智謀不足的將領,他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通這層,很是出乎李從璟對他的估計。張大千到底是大同軍現下的最高將領,李從璟有必要讓他知道自己的全盤打算。

  李從璟繼續道:“此地距離黃河,尚有六七十裡左右的路程,步軍趕過去需要些時間,況且趕到黃河岸邊之後,步卒還需要耗費時間搜集、趕造渡河船隻,渡河亦需要時間。而眼下的契丹大軍主力,之前便距離我們只有三十裡的腳程,若是我們此時退回到黃河岸邊,是斷難安然渡河的。因此,我等必須在此之前,為大軍渡河贏得足夠多的時間。”

  張大千漸漸明悟過來,對李從璟在激戰方才落幕之時,便能考慮到如此深遠的問題,他深為敬佩。只不過,自打見到李從璟開始,對方的智謀就一直在讓他震驚、佩服,而就在方才,李從璟獨自一人在陣中,將耶律雉等幾位耶律敵烈義子在須臾之間斬殺,更是讓張大千認識到了李從璟的武力。可以說,當下的張大千,已經對李從璟佩服的五體投地,是以此時聽到李從璟這番言語,他雖然驚訝,卻已經不至於太過震駭了。

  李從璟指著眼前潰敗的契丹騎兵,對張大千說道:“張將軍且看,在我等以千人之軍,殺敗契丹三千精騎後,契丹蠻子的士氣已經跌落穀底,看他們逃跑的景象,已經全無半點章法,丟盔棄甲亂作一團,大呼小叫慌不擇路,此時的契丹蠻子,已經徹底崩潰。當此之際,只要我們在後面緊追不捨,即便是遇到他們的主力大軍,契丹蠻子也難以立即穩住步伐來,只要你我稍稍加把火,未嘗不能使這些潰軍,沖亂他們原本有序的援兵陣型。要知道,軍敗的恐慌,遠遠要比勝利的鼓舞,要更容易傳播的多。何況此時已入夜,在契丹蠻子視野不佳的情況下,他們就更難穩住陣腳,與我等相戰了!”

  張大千點頭稱是,他順著李從璟的思路想下去,腦海中的明悟也逐漸加深,最後他道:“況且李將軍已將耶律雉等大將悉數斬首,契丹大軍聽聞此消息,必定驚慌不已,這就使得他們勢必更難鼓起勇氣,來與我等一戰了!”

  這番話,讓李從璟頓時對張大千刮目相看,他露出一個笑容,道:“張將軍所言甚是。俗話說軍敗如山倒,又說一鼓作氣勢如虎,我等於危境之中取得勝果,轉瞬間從逃亡之軍,變為追殺者,將士們士氣正高;反觀契丹軍,分明處在大好形勢下,卻敗得‘不明不白’,這就好比從高峰低落穀底,便是意志再堅強的人,也難免一時困厄,情緒低落,何況是一支人數在數千的大軍?此時,契丹軍如何敢、如何能立即收拾戰心,與我等一戰?只要讓契丹潰軍沖亂契丹援軍主力軍陣,其必倉皇退卻,如此,我等方有時間安然渡過黃河!”

  言談至此,便是張大千已對李從璟信服萬分,此時也不得不由衷道:“的確如此。李將軍深謀遠慮,智勇無雙,我等望塵莫及也!”

  李從璟微微一笑,不復多言,拍馬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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