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74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12

第340章 立參謀處全軍制,屯田有成再擴軍(中)

  一個機構既然組建,就該立即投入工作,若是沒有實務,便形同虛實,長久難免就沒了用。李從璟組建參謀處後,第一次召開參謀處軍議,便是將他們召集在演武院。而李從璟交給他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李從璟跟杜千書說過的,研究敵情。

  研究敵軍,改善軍隊,非得腹有學識的軍中宿將不可,而參謀處,恰好符合這個要求。演武院、參謀處的組建,本就是一脈相承的關係,沒有前者,後者如同無源之水,再如何折騰,也不能成為李從璟計畫中的那個機構,只有學院和軍隊融合,才能達到李從璟心目中給他們劃定的標準。

  甚至可以說,李從璟組建軍情處,也是在為組建演武院、參謀處作準備,而演武院、參謀處的組建,更是軍情處的發展。沒有軍情處搜集敵我雙方各種情報消息,演武院、參謀處研究敵軍也就無從談起,而演武院、參謀處研究敵軍、改善己方軍隊,也是對軍情處情報的另一種程度上最大限度的利用。

  這條線,就是李從璟謀劃的一條軍事“產業鏈”,是會良性迴圈,最終不斷向前發展,給他的軍隊帶來蛻變的一條線。

  也由此,加之軍備改進、戰術演變、文武相合,李從璟的軍事思想,粗略成了一個體系。

  當然,李從璟那顆腦袋中,思想不僅僅局限於軍事,只不過另外一些思想體系的實踐,卻是得等到李從璟位置再度升高,掌握更多的權利後。

  別的且先不言,僅說李從璟的這個軍事思想,如果能夠順利成為現實,將會對這個時代,甚至是對歷史,對天下軍事史的發展,起到一個怎樣的推動作用,那是現在無法估量的。

  李從璟暫時也沒想那麼多,如果說他現在野望,那就是“護邊擊賊”,破契丹長久以來蓄積的國勢,再往遠些說,不過是爭霸天下,征服諸侯,一統神州罷了。

  組建參謀處之事,杜千書是知道的,李從璟從演武院抽調的十名學生,那是他費了很大心思,從數百學生中選拔出來的絕對精英。但是當他看到參謀處剛組建,便被李從璟帶到演武院,一把丟在這裡之後,還是大吃了一驚。如今的杜千書雖然有個“演武司別駕”的頭銜,但他並不認為他的地位就很高了,演武院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大人物常駐,讓杜千書在“受寵若驚”的同時,不免感到有些緊張、拘束、忐忑。

  李從璟寬慰他道:“參謀處如今丟給你演武院,那就是你這位演武院實權院長麾下的士卒,你要帶領他們,完成他們該在演武院完成的演武院職責。若是有人不服,或者是壞了本帥的大事,別說我不會不饒他們,也不會饒你。”

  杜千書苦笑道:“千書領命就是。”

  “你給參謀處騰兩個院子,供其飯食,對其他事,有求必應即可,也不必多做什麼。”李從璟接著道,“這研究敵軍、改善我軍的任務,輔以軍情處之情報,有參謀處在,差幾可以完成一半,就看成果了。不過今年幽州不會有戰事,倒是有時間給他們折騰。另外,本帥再跟你說說工匠的事,工匠你都搜集得如何了?”

  杜千書如實道:“領軍帥之令,在作院召集了一些經驗豐富的工匠,的確都是有些真本事的,而自從軍帥張榜,重金求匠後,每日來演武院的工匠不計其數,只不過其中濫竽充數的極多,甄別起來倒是煞費苦心。好在如今演武院的工匠,已經初具規模,軍帥安排的事,可以著手開始施行了。”

  李從璟點點頭,對杜千書的工作表示肯定,隨即道:“工匠分作兩部,一部讓其改善現有戰甲、兵刃、器械,另一部,只給他們一個任務,那就是改良火藥。”對埋炸藥包炸城門這件事,李從璟還是很有感覺的,所以他這一安排,就是用一半的工匠來做此事。

  “千書省得了。”杜千書拱手道,隨即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有些尷尬、靦腆,最終還是道:“軍帥,這演武院一下子增加這麼多張口,那經費……”

  “給!”李從璟大手一揮,“要多少,給多少!不差這點錢!”

  杜千書喜上眉梢,一揖到底,“謝軍帥!”

  李從璟擺擺手,示意一點小事,杜千書不必放在心上,又道:“派往遼東的兩百學生,已經選拔好了沒有?”

  “已經選拔好,只待軍帥一聲令下,隨時可以出發!”杜千書道。

  李從璟點點頭,“給他們一日時間準備,後日隨軍情處出發,開往遼東!”

  杜千書應諾,隨即好奇的問:“此番演武院學生赴遼東,誰人為將?”

  “孟平。”李從璟道。

  在一千年後,有一支革命軍隊,以軍校學生為骨幹,一路北伐,所向披靡,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李從璟不奢望如今的演武院學生有那麼大能量,畢竟兩者還沒有可比性,但對演武院學生,在孟平帶領下,開赴遼東,匯合莫離、桃夭夭後,能改變遼東戰場局勢多少,他卻是很期待的。

  其實李從璟要求的不多,能夠止住渤海國軍隊的頹敗之勢,讓他們不被趕出遼東就行。

  離開演武院,李從璟回到節度使府邸。現在幽州的主要工作,在政事改進已經步入正軌,其工作逐漸變成卻日常性質的軍、農、工、商等事務後,李從璟要處理的事情已經不多。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穩坐後方,在一步步將他的思想變為現實的同時,韜光養晦,進一步蓄積實力,以待明念契丹發動對渤海國的滅國之戰時,能夠破除契丹之勢。

  蓄積實力,這裡面最常規,也是最重要的兩點,還是在於軍隊和錢糧。

  軍隊,在府庫充實的情況下,擴軍、練兵便是第一要義。

  錢糧,說到底還是糧食、軍械、醫藥等軍事物資的囤積。

  夏日過去,秋日來臨。

  今年天時還不錯,加之水利設施興修到位,盧龍四大屯田之所的莊稼,絕大部分都獲得了豐收。源源不斷的糧食,從四面八方彙集到幽州,充入糧倉中。原本的糧倉已不能容下這麼多糧食,為了儲存這些命脈之物,李從璟不得不趕在秋收之前,在幽州新挖了兩個大糧倉。

  今秋僅四大屯田之所產出的糧食,就超過了往年整個盧龍的糧食產量,況且這些糧食因為是屯田所產,所以除卻留下百姓的口糧外,其餘盡數到了李從璟手中,沒有被各級地主、官僚剝削,這中間不知道省了多少量。除卻四大屯田之所,在盧龍九州,還有其他數不清的零星小屯田,又加之此前,李從璟在盧龍大面積修整農田,將廢棄的農田重新耕種,又開墾荒地,所以糧食產量著實可惜。

  到最後,糧食總量統計出來後,饒是以李從璟的沉穩心性,也是笑開了花。

  今年新入糧倉的糧食,是去年的四倍還多。這也就意味著,李從璟不僅可以不用朝廷支持,自己就能養活新駐紮到幽州的百戰軍,還可以擴軍兩萬。

  糧食到位之後,李從璟接下來的確就開始擴軍,於是幽州新一輪的募兵熱潮,再一次被掀了起來。這回,李從璟募兵一萬。之所以不直接募兵兩萬,卻是要留有餘地。另外,李從璟不能募兵太多的原因,是因有朝廷的限制。如今他麾下,盧龍百戰軍加在一起,機動部隊就超過三萬,再加上九州邊境守軍,手握五六萬大軍之權,足夠讓人忌憚了。

  這一萬新招募的軍士,李從璟沒有讓他們充入百戰軍或者是盧龍軍,畢竟百戰、盧龍軍在經過一輪裁汰老弱,補充新卒後,戰力還有待磨合。況且,李從璟之所以實行精兵裁弱之事,就是了提高軍隊戰力,在這種情況下,他自然不會去稀釋百戰、盧龍軍的戰力。相反,只會去提高他們的戰力。

  因是,在其完成新卒訓練後,李從璟只是從百戰軍、盧龍軍中調撥了各級將官,來對其加以統領。而總領這一萬新卒的大將,就是彭祖山。彭祖山有練兵之能,讓他帶統帶很適合。另外,在名義上,李從璟給彭祖山添了一位副將,讓吳鉤協助他統帶這一萬新卒。

  一輪屯田、募兵之事結束後,理所當然就要進入下一個輪回。趁著秋收後的空檔,李從璟在盧龍又新建了三大屯田之所,使得盧龍的軍屯之地達到了七個,同時,繼續深化一般耕地的改善、墾荒。

  而這回統領新增三大屯田地之事的,就是耶律敏。

  在幽州喜獲豐收,新卒入營的時候,李從璟得到遼東傳回的消息,渤海國軍隊於都裡鎮,經過與契丹數月鏖戰,各損失將士過萬,在都裡鎮數次易幟的情況下,終於遏制住了契丹大軍前進的步伐,保得都裡鎮沒有被契丹重新奪回去。

  這也就意味著,整個遼東戰場,現在仍舊有半壁江山,牢牢抓在渤海國軍隊手中。

  莫離在給李從璟的信中言道,大明安在經歷先前之敗,被迫退守泊汋城後,痛定思痛,一改因戰事順利養成的驕狂之態,重新請莫離為渤海國軍隊謀劃戰術佈局。而其本人,更是親披重甲,沖上戰場,與渤海國將士同進同退,為此,大明安數次負傷,一次更是差些被冷箭射中咽喉,即便如此,發狠的大明安仍舊沒有下戰場。

  也正是因此,渤海國軍隊才能重拾戰心,與契丹血戰不潰,最終取得都裡鎮保衛戰的勝利。若非如此,縱然莫離再有錦囊妙計,也無法拯救遼東局勢。

  莫離在信中還提到,被李從璟派往遼東的演武院兩百學生,在這次大戰中,發揮了不小的作用。他們不僅深入敵境,探知敵軍虛實,甚至還曾偽裝成契丹人,混進契丹大營中,並且險些被他們燒掉了契丹大營的糧草;他們更是通過對各個局部戰場的深入探查,看到了許多戰機,幫助渤海國軍隊取得了一次次小規模的勝利,終於積小勝成大勝,奠定了勝局。

  以至於最後莫離不得不感歎,演武院學生,的確是李從璟麾下軍隊,未來希望之所在。

  對此,李從璟也是頗為自豪的。

  畢竟他投入的精力、財力都很巨大,為演武院教學之事,他這些時日來,可是沒少茶飯不思,就是為了在演武院立學之初,為演武院樹立起一個應該有的面貌。

  雖然現在還遠談不上開花結果,但李從璟至少已經看到了結果的希望。

  不過最後莫離也在信中提到,渤海國軍隊雖然保住了都裡鎮,但接下來會面對契丹軍隊的反撲,而渤海國軍隊,並不具備完全戰勝契丹的軍力,無論是從將士素質、甲兵配置,還是資源支援來說,要攻佔整個遼東都很難。遼東戰事很可能會陷入僵局,遼東也將成為渤海國與契丹長久廝殺的沙場,要打破現下這種微妙的平衡,很難。

  簡而言之,遼東戰事,不會很輕易就結束了,戰事會曠日持久。

  對此,李從璟沒有太多看法,渤海國能夠打下遼東,連通營州自然最好,但在營州還在契丹軍隊控制的前提下,渤海國只能控制半個遼東,也無太大緊要。畢竟這場戰爭,最大的目的,原本就不在於土地之爭。

  對於大明安來說,他要通過這場戰爭,掌控渤海國更多權力,尤其是軍權。在軍權到手之後,他才能掌控渤海國朝政,在未來契丹攻打渤海國時,能成為主事者,帶領渤海國擋住契丹兵鋒。對於李從璟而言,遼東能夠磨礪渤海國軍隊戰力,讓他們能在未來擋住契丹馬蹄,不至於在耶律阿保機逝世之前亡國,那就夠了。

  而這兩個目的,就眼下看來,已經達成的差不多。

  莫離在信的結尾告訴李從璟,李從璟要他們在遼東南岸注意北上船隊的事,他們並未發現徐知誥。

  這件事李從璟自身也有命令軍情處在平州,甚至是營州探查,但結果也是一無所獲。徐知誥要北上聯絡契丹,只能走海路,這是毋庸置疑的,陸路定然是走不通。但話說回來,徐知誥若是有備而來,李從璟要在半路上截住他,也的確是太難了些。

  不過此事李從璟也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能為之則為之,不能為之也沒有太大損失,所以也不是太在意。

  秋日過後,大明安返回渤海國,莫離隨行,在大明安已經掌握渤海國過半軍隊,尤其是精銳大軍的前提下,幫助大明安在渤海國朝堂進一步穩定地位,甚至是再進一步,成為統領渤海國軍政大權的大臣,也會輕鬆許多。

  而在初冬來臨之際,李從璟得到木哥華的消息,消息稱,木哥華已在草原聯絡上原本的黃頭部族人,並且取得了他們的支持,目前正在聯繫其他部落,已經取得一些進展。對此,李從璟在回信時告誡木哥華,讓他小心行事,絕對不能暴露行蹤。因為木哥華謀劃的事,只要暴露行蹤一次,就絕對沒有第二次的機會。

  韃靼部已經順利在金山南麓棲息下來,現在他們的草場雖然不能跟之前相比,說不上太肥美,但總算能夠保證韃靼部不被餓死,能讓他們有時間休養生息,以圖來日再戰。

  這些事情之後,李從璟接到朝廷上傳來的一個消息,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李從璟沉默了許久,他知道,他腦海中記憶的事情,終究還是要發生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12

第341章 立參謀處全軍制,屯田有成再擴軍(下)

  李存勖有意攻打蜀國,這便是李從璟接到的消息。

  李存勖入主中原,沉浸近兩年之後,終於要有大動作,這讓李從璟不知是該憂還是該喜。

  只不過這件事目前還只在很小的範圍內討論,並沒有被公之於眾,之所以如此,是李存勖一時沒有拿定主意,要派誰領軍征戰蜀國。

  朝中呼聲最高的是李嗣源。李嗣源赫赫戰功,朝野皆知,便是當年攻破梁都,那也是李嗣源和李從璟為先鋒。現今,李嗣源堪稱軍中柱石,有如此大戰,讓李嗣源領兵出戰,似乎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

  但是李存勖卻沒有回應。

  不過李從璟知道,最終李存勖因為猜忌李嗣源,並沒有派他前往,而是點了郭崇韜的將。

  只不過這件事自從有風聲傳到李從璟耳中,到後來,竟然漸漸沒有音訊了,李存勖意欲攻伐蜀國的事情,竟然好似就如此被擱置了下來。李從璟不知道李存勖是如何打算,也不知在原本歷史上,事情是否就是如此發展。但李從璟知道,原本郭崇韜滅蜀,並不是發生在這一年。

  在李從璟因為朝中風聲而有感觸的時候,在距離幽州並不遠的一條官道上,一輛馬車正在風雪中獨自南行。馬車裝飾普通,一看便知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的車駕,趕車的是位年過五十的老者,滿面風霜,此時他的斗篷上落滿雪花,積了薄薄一層。唯獨有些奇怪的,是在這輛馬車側面,跟著一位負箱埋頭前行的少年,這大冷的天,少年只穿了一件斷卦,然而也不知是他要追趕馬車的速度,還是背後的書箱太重了些,少年渾身汗水,不停在往外冒著熱氣。

  馬車車輪在雪地裡留下一道看不見來處的車撤,而在車轍旁邊,一排小小的腳印如影隨形,風雪中,那兩道印痕漸漸淡了,不知來處,也不知歸處。

  “到幽州了麼?”馬車中,忽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聲音中正渾厚,格外有穿透力。

  趕車的滄桑老者回答道:“再往前二十裡,就是幽州城。”

  馬車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然後道:“今夜,就在幽州城落腳吧。”

  老者先是一怔,隨即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公子好膽量,竟敢在這時候進入幽州城,只不過此舉是否真的妥當?畢竟幽州可是有那個小子的!”

  馬車中響起笑聲,男子道:“那就是因為有那小子在幽州,我才要想去看一看。天下豪傑無數,這兩年來,除卻李亞子,卻是沒有一人比得上他的風頭。如此風流人物,雖然不能一見,但離的近些,能感知到對方的氣息,看一看他治下的城池,也不枉這回繞行幽州一場。”

  “既然公子有如此雅興,老夫說什麼也不能壞了公子的興致,這幽州城,我陪你走一趟便是。”老者笑道。

  老者在與車中男子說話時,馬車的速度並沒有慢下來,它一直在以一個近乎恒定的速度前行,這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因為馬車並未減速,車旁的少年便也不能停下腳步,老者和車中男子的談話,少年雖然聽在耳中,卻沒有插話。

  這時車中的男子忽然道:“仁肇,今日路程已經走滿,上車吧。”

  少年鬆了口氣,腳下憑空生出幾分力氣,帶著他躍上馬車,卸下書箱抱在懷裡,掀開簾子彎腰走了進去。

  車廂的空間並不大,裡面也沒有什麼裝飾,甚至連一個小火爐都沒有。少年進了車廂,回身將簾子理好,不讓外面的風雪灌進來,又將早已被撫去積雪的書箱放在腳邊,這才在車廂中坐下來,看向面前的男子。

  男子三十多歲,天庭飽滿,眉英目明,腰身挺拔,著一襲黑色大氅,很有儒雅之氣,竟是位翩翩美男子。

  男子沒有說話,少年鑽進車廂時,他已經再度閉目養神。

  風雪的日子,幾乎分辨不出時辰的變幻,天空永遠灰濛濛的,馬車抵達幽州城時,天色沒有變亮,卻也沒有黑下來。在距離城門一兩百步開外的地方,馬車停下來,隨即簾子被掀開,黑色大氅男子彎腰走下馬車,站在馬旁,眺望面前的幽州城。

  老者也跳下馬車來,和男子站在一起,看他的站位,並沒有落後男子半步,而是與對方並肩而立。

  “梁篡唐時,幽州為劉仁恭所竊據,稱霸一方,獨成諸侯,既不奉梁朝令,也不奉河東晉王令。李亞子繼位晉王時,李克用予其三箭,是為三仇,這其中一仇,便是劉仁恭。李亞子與梁爭霸,屢有勝績,朱溫父子倆莫能奈之何,其遂攜雄師北上,蕩平幽州,攻滅劉仁恭。自此,幽州為晉王之地。然則中原大亂,契丹趁勢而起,屢扣邊關,數圍幽州,使幽州成為四戰之地。及至李存審坐鎮幽州,契丹方不能越境半步。”男子負手而立,他的話在風雪中散於無痕,“天佑十九年,耶律阿保機親率契丹大軍圍攻幽州,那也是李亞子最後一次北擊蠻子,並在城外大敗耶律阿保機。自此之後,契丹軍不敢再踏入幽州半步,幽州由此得以享受安寧。”

  話說完,男子轉頭看向老者,問:“宋老,我這一番話,可有錯謬之處?”

  老者取下斗篷,曲指彈去帽檐上的積雪,笑道:“公子說的是事實,自然沒有錯謬。”

  男子卻自顧自搖搖頭,“但我確認為,這話錯了。”

  “哦?錯在何處?”若是尋常人這樣說話,說不得會被人罵為腦子不正常,但老者卻沒有絲毫戲謔之色,而是認真的問道。

  男子手指風雪中的幽州城,道:“這幽州城,今後恐怕不得安寧!”

  老者將被拂去積雪的斗篷再次戴在頭上,望著眼前的雄城,“公子此言,是在說李從璟?老夫卻不如此認為。”

  “哦?那宋老以為如何?”男子問。

  老者呵呵笑出聲,“眼前這座雄城,日後不會不得安寧,只會化為灰燼!”

  男子怔了怔,隨即搖頭笑道:“宋老果然風趣,我不能及。”

  靜靜站在兩人身旁的少年,一直沉默看著眼前的邊地雄城,沒有說話,他那雙漆黑的眸子裡,也不知在閃動什麼光芒。

  “公子,那這城,還入否?”老者問。

  男子頓了頓,轉身,登上馬車,意態闌珊,“一座沒有未來的城,不入也罷。”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13

第342章 同光二年將去盡,行遠何處覓歸程(上)

  這位身材偉岸、面相儒雅的男子,就是吳國如今最有實權的重臣,徐溫的義子,徐知誥。而他旁邊的那位少年,現在還不為人所知,但在很多年後,他必定名揚天下。因為他姓林,他的名字,叫做林仁肇。

  徐知誥重新坐進馬車,三人再度踏上趕路的行程。對於徐知誥而言,這一趟特意繞道前來幽州,又過幽州而不入,頗有些雪夜訪戴的意思。然而,在風雪中佇立在幽州城外,距離幽州城門僅僅一兩百步的時候折返,原因當真是如徐知誥所言,是所謂“一座沒有未來的城,不入也罷”?

  重新坐進馬車中,徐知誥端坐好,問面前同樣坐姿端正的少年,“仁肇,這回出使契丹,你學到了什麼?”

  少年想了想,道:“此行所見所識頗多,所感也頗多,一時無法盡數言之,今公子問起,僕姑且言其一二,不知可否?”

  “你說便是。”徐知誥道。

  林仁肇稚嫩的雙瞳中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火熱之色,他道:“此番出使契丹,僕學到了很多,但其中分量最大的,是兩個字。”

  “哦?”徐知誥微微挑眉。

  林仁肇認真地說道:“這兩個字,就是天下。”

  徐知誥默然,稍微沉吟,即笑道:“那你且說說,何謂天下?”

  這卻難倒了林仁肇,他低頭想了許久,最後,他手指遙指北方,又指向幽州城的方向,說道:“契丹,幽州,就是天下!”

  徐知誥失笑,“契丹和幽州是天下,那吳國是什麼?”

  林仁肇這回沒有思索,脫口而出:“吳國,就是天下最終會彙集為一點的地方。”

  徐知誥臉色終於微變,他怔了怔,點頭贊道:“有志氣!”

  林仁肇露出靦腆的笑容,雖然徐知誥只是略微一誇,他卻已經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來。

  徐知誥伸手撩開窗簾,任由窗外的風雪灌進來,灰濛濛的天色終於有了逐漸轉黑的趨勢,四周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而徐知誥的眼神,穿透風簾雪暮,不知落在何方。對著窗外看了許久,徐知誥緩緩道:“天下之大,十國鼎立,亂世征伐頻頻,唯有入世深到其中,置身於這大爭之世的洪流,才有可能逆流而上,為邦國求得一線生機,若是閉門自守,無異於坐以待斃。然而亂世多英傑,要在這樣的洪流中揚帆破浪,稍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屍骨無存。大爭天下,重在爭勢,順勢者才能得天下。然而,古往今來,王侯將相無數,人生自古,多情豪邁,天下又多為逆勢者所破,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在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英雄,都曾立下過顯赫的功業。但到而今,王侯將相,匆匆過客,早已不見蹤影,唯獨萬里江山,矗立依舊。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此話一語中的。”

  林仁肇睜大雙眸,眼中都是疑惑,對徐知誥的話,雖然每一個字的意思他都知道,但是連在一起,他卻發現他根本就理解不了。

  注意到林仁肇茫然的眼神,徐知誥一貫中正的臉上,難得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他撫了撫林仁肇的腦袋,將話題挪到眼下的實際上來。

  “聯合契丹,制衡中原,此吳國固有之國策。而之所以有如此國策,追根到底,還是中原強而吳國弱。當年朱溫在位時,曾欲兵發淮南,奪我吳國之地,當時吳王楊行密尚在,遂提兵北上相迎,在壽州經歷數次大戰,終於擊敗朱溫,讓其鎩羽而歸。也是自此,梁朝再無力南顧,吳國賴此以安數十年。然而,吳國眼下雖然能得一時安穩,但這份安穩能夠持續多久,不得而知,而為了保持這份安穩,吳國北結契丹,對中原形成南北夾擊之勢,既是明智之舉,而是迫不得已。”徐知誥緩緩說道,又問林仁肇,“你可知這是為何?”

  林仁肇搖搖頭,不能回答。

  徐知誥並不失望,這樣的問題對眼前的少年還是太難了些,他繼續道:“天下諸侯林立,弱弱聯合以抗衡強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說聯合契丹是明智之舉。說其是迫不得已的無奈之舉,那是因為倘若吳國夠強,可以以一己之力抗衡中原,甚至是北伐中原,又何須自降身份,背負駡名,和他那些塞外蠻夷聯手?”

  林仁肇似懂非懂,點點頭。徐知誥也不理會林仁肇此時能夠理解多少,他的目光在風雪中筆直向前,要到達的目的地很明確,他繼續往下說道:“你方才說,契丹、幽州,就是天下,此言固然不錯,但也不全對。吳國首先也是天下的一部分,要融入到天下中去,然後才可能是天下歸一的地方。”

  放下窗簾,徐知誥道:“契丹之前數征幽州,皆為李亞子所敗,這使得契丹不得不暫變兵鋒,先圖草原。但耶律阿保機從未放棄過出兵中原的念想,他這些年來,之所以馬不停蹄攻伐草原各部,就是希望在一統北方後,能夠有實力馬踏中原。這回耶律阿保機說得很清楚,他欲來年征伐渤海國,若其果真能滅渤海國,其必揮師南下,飲馬黃河,一雪前恥。如今李亞子沉迷享樂,治理邦國如同兒戲,賞惡罰善,猜忌功臣,致使百官離心離德,將士心寒。若屆時其果真能滅渤海國,則待其率舉國之兵,南下中原時,李亞子幾乎不可能阻擋。當是時,中原必定烽煙再起!”

  “烽煙再起”四字一出口,徐知誥和林仁肇一大一小兩人,幾乎是同時目露精光。

  待眼中不自覺流露出的鋒芒斂去,徐知誥這才繼續道:“這些年來,因中原戰亂頻繁,而吳國大體安寧,中原南遷之士人、百姓甚多,吳國耕地亦成倍增長,數十年韜光養晦,吳國之強,今非昔比。昔日吳王楊行密姑且能敗正勢如中天的朱溫,如今的吳國,亦大可與中原一戰。一旦中原亂,則吳國便能出兵北伐,與群雄逐鹿。到時,天下一統歸於哪家,猶未可知!”

  林仁肇握起小拳頭,堅定道:“天下一統,必定歸於我大吳國!”

  徐知誥微微一笑。

  車廂中沉寂下來,一大一小兩人似乎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徐知誥再度撩開窗簾,看向窗外,呢喃道:“以契丹為棋子,借刀殺人,動搖中原,待其與中原兩敗俱傷之際,兵出河南,直取神都,問鼎天下。希望這個謀劃,能夠順利實現。也希望我等這些人,也能在青史上留下姓名,為後世傳頌。”

  “天下,歸吳!”

  ……

  雪夜溫酒,詩情畫意。

  李從璟在屋中焚爐煮酒,與王樸臨窗對坐暢飲。二人居於樓閣上,縱目眺望窗外,可見整座幽州城燈火輝煌,天上雖無星辰,地下卻有星海,這樣的景象,足以讓有情懷者遊目騁懷。

  雪稍住,風未止,從大開的窗戶中捲進來,迎面撲打在從璟和王樸臉上,兩人卻都沒有半分畏縮之色,反而是一臉愜意。寒風固然冷,對有些人而言,卻是如沐春風。

  酒壺在不停往外冒著熱氣,清香四溢,李從璟為他自己和王樸斟上一杯,淺酌一口,放下酒杯,道:“自去歲北上入幽州,如今已是時過一年,歲月倥傯,悠然之間流逝無蹤,讓人難以把握。初臨幽州時,我雄心勃勃,要‘變幽雲之天’,要使幽州能得‘十萬青年十萬軍’,如今時過歲餘,而大事仍未成,每每思之,心思憂慮。文伯,你可有計教我?”

  “軍帥治理幽州不過一年,而使糧倉有三年餘糧,府庫有億萬錢帛,軍雄甲堅,若是如此尚不能稱之為有作為,文伯才疏學淺,無以能為軍帥獻計。”王樸一口一口不停飲著杯中酒,笑道。

  李從璟啞然,惱火道:“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你到底有沒有成計給我,能讓我更好治理的幽州?”

  王樸放下酒杯,悠悠歎了口氣,幽怨的看著李從璟,“軍帥,雪夜煮酒,本是美事,詩情畫意,正當其時,你卻為何不談風月,不談詩書,偏偏要論雜務,這不是大煞風景麼?”

  李從璟當然不服此論,他道:“天下美事,有大過定國安邦者?天下詩情,有大過指點江山者?”

  王樸面色一窘,咿咿呀呀半晌,竟是沒能說出什麼有用的話來。

  李從璟淡淡瞥了他一眼,嘲諷道:“你這王文伯,休得在我面前顧左右而言他,你這數月來,走遍盧龍九州,深入鄉里、作院、漁場、礦場等地探查,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更是差些死在半路上。如今你走完九州,歸至幽州多時,胸中豈能沒有半分謀劃?別以為本帥不知,你怕是等我向你問計,已經等得茶飯不思了吧?”

  王朴在隨李從璟回到幽州後,李從璟一時並未給王樸機要職務,王朴也沒有向李從璟請命,在這種情況下,王樸獨自踏上走訪民情的征途,在這數月間,遍訪九州各地,足跡所到之處,幾乎涵蓋每一片土地。十多日前王樸歸來,卻一直閉門不出,很明顯在醞釀什麼。因此李從璟說,王朴是早有成策,在等他問計了。

  李從璟雖然在幽州對軍政各項大事都有所謀劃,並且都已經付諸實踐,但李從璟不會自大到認為,治理這麼大一塊地方,他會沒有一些遺漏、錯謬之處。因此,實地調查過的王樸,對此就很有發言權。

  見自己的偽裝被戳破,王樸也不尷尬,嘿然笑道:“軍帥可知,但凡世間珍奇,只賣給識貨人?”

  李從璟大手一揮,“我就是那個識貨人!”

  王朴面色怪異,“樸怎麼就未發現?”

  “那是你遲鈍!”李從璟道。

  王樸再次失言。

  李從璟指著面前的酒壺、酒杯,嘿然笑道:“若非識貨,今日本帥豈會煮酒侍英才?”

  苦笑搖頭,王樸表示很無奈,“對樸手中這份珍奇而言,軍帥這個價錢,卻是太欺負人了些。”

  李從璟眉頭一揚,問:“那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

  “賣!”王樸果斷道,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正正經經而又恭恭敬敬的遞給李從璟,“軍帥,此即樸此行所得,如今盡數寫於冊中,呈現軍帥,名為‘安邊策’!”

  李從璟大喜,一把將王樸手中的冊子拿過來,聽到王樸的話,眼神有些怪異,“安邊策?”

  “是,的確是‘安邊策’!”王樸戀戀不捨望著被李從璟搶過去的冊子,眼中的憂傷如同眼睜睜看著自家小媳婦兒被人擄去,格外楚楚可憐。

  李從璟沒心思理會王樸此時神情,迫不及待打開書冊,細細看起來。

  在這份書冊中,王樸以他敏銳而細膩的眼光,對李從璟現下對幽州各項軍政大事在各地施展的具體情況,做了入木三分的分析,同時也對幽州那些沒有經過李從璟改變的軍政之事,是怎樣一種面貌,進行到了一針見血的慨述,在最後,王朴以他非凡的見識,直達根本的見解,為李從璟往下如何改善幽州軍政,獻上了計策,也即所謂的“安邊十策”。

  無論是王樸對當下幽州軍政情況的見解,還是他獻出的計策,都可謂是深刻而獨到,前者深入源頭,後者對症下藥。若是依照王樸所獻之策,李從璟一一改善的話,用不了多少時間,必能讓幽州軍政的面貌,再有一個飛躍性的改進。

  正如王樸在書冊結尾所說:“君主賢能,施仁政於民,則民眾歸附,君主以德予民,則民以性命報之。仁政、恩德之行,重在官吏,治民首在治吏,古今凡出明政之世,無不吏治清明,故而‘十策’之首,在於整頓吏治,‘十策’之核心,在加強軍力,‘十策’之歸宿,在於萬民歸心。萬民歸心,則能使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域民不以封疆之界,而其國,雖虎狼環飼,不能壞之。治國如此,治理一地亦是如此。”

  李從璟將書冊合上,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襟,向王樸深深一禮,“先生大才,幽州必賴先生以強。今我欲拜先生為長史,先生可願?”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王樸也不矯情,規矩回禮,而後又露出一個欠揍的笑容,“若是能加肉加酒,那就更好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13

第343章 同光二年將去盡,行遠何處覓歸程(下)

  同光元年五月,李存勖在魏州繼位,隨即滅梁,入主中原。同年秋,李從璟北上幽州,出任盧龍節度使。在收復平州,擊退耶律倍、耶律敵刺攻打扁關之軍後,這一年也宣告結束。

  同光二年春,李從璟于盧龍九州之地,行屯田之事,由是拉開整頓幽州軍政大事之序幕,隨後,李從璟精兵汰弱,大興工礦,繁榮商業。同年秋,幽州豐收,盧龍由是府庫充盈,李從璟遂招募一萬新卒,再建屯田之地三。深冬,李從璟以王朴為長史,整頓吏治,開始了徹底改變幽州軍政面貌的征程。

  亦是同年,渤海國軍隊攻佔遼東半壁江山,與契丹久戰不休,入冬後,大明安歸國,遂統領渤海國軍政大權。

  同光二年,在經過這些事之後,也走到盡頭。大唐,即將迎來同光三年。

  北地冬日多大雪,尤其是遼東、渤海國之地,冬日積雪三尺,連日不融,實為常事。

  在泊汋城之西北,建安城之東北,有一條道路連接了渤海國與遼東腹地,在這個風雪正緊的日子,一支馬隊在其中埋頭趕路。這支馬隊人數不少,粗略一看便超過三百人,個個都是騎兵,有些騎兵甚至是一人雙馬的配置。三百來人行色匆匆,馬蹄從雪地裡碾過,留下一個個深淺不一的凹坑,這些凹坑彙集成一片,便徹底打亂了積雪本來的面貌。

  這支馬隊中的絕大部分騎士,清一色青色長袍,荷甲持刀,背負弓弩。他們從渤海國而來,看他們的樣子,是要往遼東腹地,甚至是更遠的地方去。

  當前有一位白衣男子,年紀輕輕,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風采翩翩,在風雪中隨駿馬飛馳的身姿,非凡出塵。在他身旁,有一位身披裹挾了大半個身軀紫色披風的女子,披風裡是一身樣式怪異的冬衣,乍見之下,這位女子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便是她那頭披散的長髮,和臉上一隻醒目的眼罩,女子明明眉眼慵懶,卻顯得分外狂野。

  三百餘人不知奔行了幾日,在道路再度出現一個岔口的時候,腳步停了下來。

  三百騎中走出一人,不用地圖,便道:“此地是分叉口,東西兩條道,對應南歸兩條路。選擇東面這條道,則在過泊汋城後,往南六百里,至都裡鎮。在都裡鎮乘船過海,便入平州境內,這是南歸第一條道。選擇西面這條道,則過建安城,往西四五百里,至營州城,再南下經過營州全境,經由扁關進入平州,這是南歸第二條道。如何選擇,還請莫先生和桃統率定奪。”

  莫離沉吟道:“經由第一條道,可以避過遼東、營州之契丹軍,暢通無阻抵達都裡鎮,乘船過海至平州。只不過如今這時節,海上風大,視線不佳,頗為難走,船毀人亡是常有之事。而如果選擇第二條道,則要在遼東數萬契丹大軍和營州契丹守軍的眼皮子底下經過,風險不小,好處是風險稍微可控。兩條道各有優劣,如何取捨,桃統率如何看?”

  桃夭夭將一頭亂髮重新束好,仍在腦後,聞言說道:“第一條道風險不可控,第二條道風險可控,如何選擇,已經明瞭。我意選擇第二條道,橫穿遼東、營州,再南回平州。”

  莫離點頭道:“我意也是如此。”笑了笑,“與契丹交手無數次,我軍情處銳士滲透契丹轄境,如入無人之境,眼下輪到我這個軍情處組建者,和你這個軍情處大當家打頭陣,自然沒有認慫的道理。”

  “那便如此罷!”桃夭夭揮動馬鞭,“若是路上沒有太多耽擱,還能趕回幽州過個年。”說這,啐了一口,很爺們兒的道:“去年在渤海國過年,真他娘的糟透了!”

  莫離不禁莞爾,雙腿輕夾馬肚,和三百軍情處銳士踏入西邊那條道。

  卻原來,經過一年多的努力,又曆遼東之戰,大明安如今已經掌握渤海國軍政大權,莫離和桃夭夭北上相助大明安的預定任務已經完成,兩人遂在李從璟催促下,於前不久離開龍泉府,踏上南歸幽州的路程。

  時節還未入秋之時,李從璟派遣演武院兩百學生,隨孟平入遼東,聽令莫離駕前,相助渤海國軍隊對抗契丹大軍。後演武院兩百學生屢立大功,為大明安所重,多次嘉獎。但在這份光鮮背後,則是不為人知的兇險,演武院學生時常親臨戰場,甚至是隨軍斥候深入契丹控制範圍內,多有身遭不測者。

  不說其他,當日入遼東的兩百演武院學生,如今折損不少,已是只剩下百六十餘。這個戰損,可謂是非常之高了。

  莫離與桃夭夭隨大明安歸龍泉府時,演武院學生並未隨行,又因遼東戰事雖然一時再無大戰,但畢竟戰事陷入膠著,是以演武院也未撤出遼東戰場,他們繼續在各地,繼續他們之前所為之事,為大軍謀取一場場或者微小,或者驚世駭俗的勝利。

  建安城東五十裡之外,一處道旁的密林中,幾個年輕的面孔探出頭來,在視野開闊處遠望前方十裡開外的契丹軍營。

  這些年輕人,雖然沒有如同往常在學院的時候一樣,著學院的制式衣袍,但他們就是幽州演武院的學生無疑,並且還是此番赴遼東的學生裡面,最為精銳的那些。

  “契丹蠻子怎麼會在這裡擺這麼大一座軍營,這看起來好生沒有道理!”一名演武院學生望著眼前的契丹軍營,小聲對身邊的同伴說道。

  他身邊的同伴,身材不高,面容也不英俊,但是眼中的沉靜之色,即便是在此時面對意外情況時,也沒有分毫變化。

  “契丹蠻子為何會在這裡擺一座軍營,這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因為這座軍營,我們此行的目的要達成,憑空難了十倍不止。但凡有大軍駐紮的地方,方圓數十裡內,都是其控制範圍,咱們要通過此地,前往建安城,打探建安契丹軍的情況,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事。”這位演武院學生說道。

  “鐵胡,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先前那位說話的演武院學生,出聲調侃。

  “趙弘殷,放你娘的屁,老子安重榮什麼時候怕過事?”被同伴稱呼小字鐵胡的演武院學生怒道,不過他隨即又壓低了聲音,“不過書院先生們說得對,遇到難事不要緊,要解決難題,就得找對方法。眼下來看,我們要強行通過這片被契丹蠻子控制的地方,不太現實,既然如此,那就只有繞道了。”

  “繞道?”趙弘殷尋思了一下,“若是繞道,要花費的時間就要長許多,咱們攜帶的乾糧,恐怕不夠。”

  二十多歲的安重榮冷笑道:“何止是乾糧不夠,時間推延之下,即便是到了建安城,要完成計畫中的任務,恐怕你我想要回營過年的想法,就要泡湯!”

  趙弘殷琢摸了一番,不耐著:“鐵胡,少扯這些沒用的,在何處過年不重要,又不是過了今年就沒有明年,這點小事算什麼。你就說,建安城,咱們還要不要去?”

  安重榮冷哼道:“趙弘殷,你小子話都說得這般明白了,這建安城,還能不去?老子什麼時候比你慫過?”

  兩人拿定主意,又問他們身後另外四人的意見,那四名演武院學生,本就是以他兩人為首,見他兩人統一了意見,自然沒有異議,當下這件事便被定了下來。

  眾人悄悄離開原地,在林子裡牽了戰馬,小心翼翼來到官道上,見左右無人,紛紛躍上戰馬,馬鞭輕揮,戰馬暫態便沖了出去。

  六名演武院學生心知不能強行闖過契丹大軍駐紮的地方,已經打定了繞行的主意,然而,他們的打算雖然沒錯,但是他們卻忽略了一點,或者說他們已經無法改變的一點,是他們此時已經距離契丹大營很近,已經進入了在此地紮營的契丹軍的控制範圍。

  安重榮、趙弘殷等人剛提起馬速,還未跑出去多遠,在官道上剛轉了個彎,猛地發現,在他們前方,道路盡頭,一支十來騎的契丹騎兵,正朝他們這邊奔過來!

  “不好,是契丹遊騎!”趙弘殷目力好,他最先發現對面出現的敵軍。

  為方便深入敵境,探查軍情,安重榮、趙弘殷等人俱都換了契丹服飾,眼下他們身上披的,就是契丹遊騎的衣袍。但他們這六人的短板在於,他們中沒有人會說契丹話!也就是說,碰到契丹遊騎,能繞過去,或者是擦身而過不說話尚有可能蒙混過關,而一旦說話,則必然露餡。

  “馬速不變,不要理會他們!”安重榮臉色白了幾分,心跳也快起來,但他還是冷靜的思考道,“看形勢,隨時準備動手!”

  其他幾名學生微微低下頭,他們都是經歷過戰場廝殺、有軍功在手的軍中翹楚,在生死之間走過,心性自然比常人沉穩,當下也沒有熱出現慌亂,穩穩操控戰馬,向對方奔進。

  距離百步時,對面的契丹遊騎忽然放低了馬速,用契丹話向他們喊道:“前方發現了一批渤海軍隊遊騎,人數眾多,你們不要再往前走了,跟我們一起回去!”

  契丹蠻子說的什麼,安重榮、趙弘殷等人都不知道,所以他們的馬速並沒有下降。

  契丹軍士見安重榮等人不說話,只是埋頭奔進,大感疑惑,他們索性完全停住馬,擋在路中間,為首的那個契丹十夫長,臉色更是微微變了變,“你們為何不說話,你們是誰的部卒?”

  轉眼間,已經奔到他們面前的趙弘殷,在對方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抬起頭,突然手舞足蹈,“嘰裡呱啦”亂叫了一通。

  契丹十夫長一怔,“你說什麼?”

  他這一怔,也喪失了最後的反應機會。

  “他說他上了你親娘!”安重榮驟然拔出長刀,也不費事舉起,在長刀出鞘之後,順勢上斬,刀鋒直接掠過了契丹十夫長的脖子,帶出一蓬血肉!

  趙弘殷和其他幾名演武院學生,幾乎是與安重榮同時出刀,對著面前應對不及的契丹遊騎砍過去。一陣刀光劍影,在契丹蠻子的慘叫聲下,安重榮、趙弘殷等人沒費多少力氣,就將這些契丹蠻子盡皆斬殺在此。

  之所以要將對方斬盡殺絕,一方面是不想被他們追擊,被這些契丹蠻子在背後放箭,另一方面,也是忌憚他們歸營之後,調遣契丹大軍來追擊。將他們都殺了,雖然不能免於被發現,但卻可以延後這個時間,讓眾人能夠有時間逃脫。

  六名演武院學生殺盡眼前十來個契丹遊騎,付出的代價僅僅是一人輕傷而已,那名演武院學生掏出隨身攜帶的藥品,往肩膀上一貼,再用布條纏上,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浪費一絲時間。

  “走罷,我們的行蹤遲早會被發現,必須得趕在契丹大隊人馬追出來之前,奔離到安全位置!”安重榮說道。

  這個問題眾人也都意識得到了,當下其他幾名演武院學生紛紛揚鞭。

  正在這時,最後一名演武院學生臉色微變,他向身後看了一眼,隨即失聲道:“契丹大隊人馬追上來了!”

  眾人聞言回頭一看,果然就看到一支百十人的契丹精騎,正向他們這邊奔來。

  “這怎麼可能,他們如何會發現我們?!”有人叫道。

  趙弘殷面沉如水,“恐怕不是他們發現了我們,而是恰巧出營,碰上我們了!”

  “別扯這些了,快走!”安重榮招呼道。

  其實趙弘殷猜錯了,這百十人的契丹精騎,就是沖著他們來的。他們之前趴在林子裡觀察契丹軍營的時候,碰巧被契丹遊騎遠遠看到,這才調集了大隊人馬來追殺他們。

  安重榮、趙弘殷等人不敢多耽誤時間,只得叫一聲倒楣,紛紛卯足勁狂奔。

  莫離和桃夭夭帶領三百軍情處銳士,逐漸靠近了建安城的控制範圍。不同于安重榮、趙弘殷等人直奔建安城而去,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跟建安城有交集,是以原本走的就是繞行的道路。只是他們此時也不知曉,建安城中的契丹蠻子,竟然會將一支大軍擺在離城四十裡之外的地方,作為前哨據點。

  不過莫離、桃夭夭是何許人也,他們自然不會等到靠近契丹軍營僅十裡的時候,才發現異常。幾乎是剛進入契丹軍營的輻射範圍,莫離、桃夭夭就通過道路上的馬蹄印、周圍人跡和環境氣氛的差異,覺察到了情況的微妙。

  “不能再筆直往前走了!”莫離和桃夭夭幾乎是同時出聲,他們漸漸放慢馬速,觀察著周圍環境,“這附近最近恐怕有契丹大軍活動,我等還是及早改道得好!”

  莫離沉吟道:“奇了怪哉,此地距離建安城少說也還有六七十裡,怎麼會有契丹蠻子在此處留下如此繁雜的活動痕跡,難道建安城的契丹軍,準備再次發動一場大戰?”

  “泊汋城堅固非常,又有你臨行時定下的錦囊妙計,即便是建安城的契丹真大舉進攻泊汋城,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桃夭夭渾不在意,“眼下,我等還是速速離去為好。”

  兩人正說著話,前面的遊騎回報,發現一支百十人的契丹精騎,正向這邊奔來,“在契丹精騎前面,有六人正在亡命,看他的服飾,與契丹蠻子無異,但在他們的手臂上,纏有演武院學生的束帶!”

  演武院學生、軍情處銳士,時常深入戰場和敵後,經常需要換穿契丹蠻子的服飾,為了避免錯殺,也是為了方便在危急時刻救援,他們身上卻是有標示的,這個束帶,就是那個顯眼的標示。

  安重榮、趙弘殷在被契丹百十精銳鎖定之後,一直在馬不停蹄賓士,奈何他們座下的戰馬,隨他們離開營地到此處,已經跑了很遠,還沒來得及喂給食料,這時又被契丹養精蓄銳的戰馬追趕,實在是沒有辦法跑贏對方。

  跑了不足二十裡,雙方的距離已經極近,契丹精騎中,開始有利箭射出。

  一名演武院學生運氣不佳,被利箭射中後頸,當場摔下馬去,滾到路邊,安重榮和趙弘殷回頭,正好看到那名學生被契丹精騎追上,亂箭射成刺蝟,絕望而又不甘的倒下。

  “阿城!”安重榮、趙弘殷瞬間雙目充血,然而不等他們有所動作,又是一陣利箭飛射而來,這回利箭直接射中趙弘殷肩頭,他身子晃了晃,好歹沒有倒下馬去。

  趙弘殷罵了句娘,他身旁的演武院學生隨即也罵了一句娘,卻是他也被兩支利箭,給釘在了後背上!

  “照此下去,咱們全都得完蛋!”安重榮有些絕望,看著趙弘殷和那名學員傷口流出的鮮血,和兩人咬牙堅持的模樣,安重榮心中悶得慌。

  怎麼辦?

  一直甚有主見的安重榮,此時卻悲憤的發現,他沒有任何辦法!

  就在他感到無比無力、絕望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支青衣騎隊。

  看到那一片清一色的青衣,安重榮驚喜的大叫出聲,“軍情處!軍情處的人來接應我們了!”雖然不知道軍情處怎麼會恰好知道他們有難,而及時出現在這裡,安重榮還是興奮的差些手舞足蹈。

  趙弘殷等也是一臉慶倖,無不大鬆了口氣。

  眾人讓到路邊,讓軍情處銳士得以順利通過,幾人再回頭,看到的就是三百軍情處銳士屠殺百十契丹蠻子的場景。

  便是見慣了沙場廝殺,安重榮、趙弘殷等人此時也是情難自己,大感興奮、暢快,畢竟方才差些喪命。他們相視一眼,安重榮和沒受傷的那兩名學員,一起奔出,加入到攻殺契丹蠻子的序列中。

  沒多久戰事落幕,安重榮、趙弘殷紛紛下馬,問過軍情處的銳士之後,找到了這批軍情處銳士的領頭者莫離和桃夭夭,大禮拜謝。

  “能在這種地方被契丹蠻子追殺,你們的本事倒是不小。”馬背上的莫離看著安重榮、趙弘殷等人,微笑著打趣道。

  安重榮、趙弘殷等莫不一臉羞愧,不知道該說什麼。

  莫離安排軍情處人員,給趙弘殷和另外一名演武院學生包紮,在簡單清理過戰場,為傷患處理過傷口之後,莫離揮揮摺扇,眾人隨即離開此處,換了個方向奔行。

  “你們有傷在身,此地距離最近的大軍營地尚遠,且周圍契丹遊騎出入頻繁,我看你們就不要回去了,隨我們一道走吧。”路上,莫離對安重榮、趙弘殷道。

  趙弘殷和另外一名受傷的演武學生,傷勢都不怎麼重,他兩人一個傷在肩頭,一個因為身上有甲胄,利箭穿透甲胄後,刺進血肉的程度並不深,所以都沒什麼大礙。但在安重榮和趙弘殷,已經知曉眼前這位風度翩翩的白衣男子的身份,以及那位長髮披散、有著傾城之貌的女子地位後,之前只是軍中普通士卒,現在只是演武院普通學生的他們,對莫離的話,卻是沒有絲毫反對的念頭,也沒有他們反對的餘地。

  當下安重榮、趙弘殷等都恭聲應諾。

  安重榮、趙弘殷一時只是因為不能拒絕莫離,而跟隨軍情處一起行動,但沒過多久,他們就知道,莫離此舉,原本是為他們著想,是真正在關切、愛護他們。

  因為他們這一路奔行,碰到了不止一兩股契丹遊騎,這些契丹遊騎,少的十數人,多的三五十人,卻都不是如今狀態不佳的安重榮、趙弘殷等人能都應付得了的。

  從建安城到營州,這段距離有四五百里,正常情況下,以騎兵腳力,趕得快的話,五六日怎麼都到了,然而這段路程的艱辛程度,卻是大大超出了莫離和桃夭夭之前的預料。

  前來圍追堵截的契丹軍隊,一波接一波,讓他們的歸程變得分外艱難。

  而契丹遊騎能夠跟上來圍追堵截,這說明他們的行蹤已經暴露了。

  安重榮、趙弘殷等人,本就對救了他們性命的莫離、桃夭夭感激不已,又見軍情處因為救他們,與契丹火拼,而暴露了行蹤,現在被契丹軍隊咬著不放,無不愧疚萬分,情難自己。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13

第344章 謀利有成志士歸,去王稱帝性未改(上)

  幽州城最高大的建築,無疑是城樓,高達五丈的城牆上,聳立的城樓又高出數丈,彼處視野極佳。李從璟入主幽州之後,對節度使府邸,並未大做整修,在貴為節度使後,現有的生活品質已經讓他很是滿意,他對個人生活的要求不高,因是也從未花錢為自己做過什麼。但有一件事例外,他在節度使府邸內,建起了一座極其高大的閣樓,這座閣樓之高,幾乎能與城樓比肩。

  君子樂山,仁人好水。登高望遠,志士喜為之,尤其是胸懷遠大者,更是樂於此道。李從璟築城此樓後,時常登上樓閣,或俯瞰幽州全城,或遠眺蒼茫北地,更將其命名為“致遠閣”。

  依照李從璟的記憶,今日是小年,也就是臘月二十四,小年夜又稱小團圓,是離家遊子歸來,與家人團聚的時候。

  這日夜,李從璟在設廳設宴,邀幽州文武官員相聚,佈施恩德,以收買人心。無論是治軍,還是治吏,都講究恩威並濟,李從璟手下的事,無論是軍紀,還是官場規矩,都很嚴明,然而在此之外,他並不吝嗇表現自己的隨和,而表現隨和的方式,除卻與人相交時言行舉止平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散利。這一年來,李從璟在幽州謀事有成,府庫充盈,是以借今日之機,他大賞群臣。

  一夜歡慶,子時過後,一眾文武官吏才心滿意足散去,李從璟也離開設廳,只不過飲酒頗多、走路都有些搖晃的他,卻未回去後院歇息,而是一步三晃登上致遠閣。李從璟雖然腳步不穩,但神志卻清醒得很,登上致遠閣頂層,扶欄遠眺,整個燈火輝煌的幽州城都在腳下。

  萬家燈火,每一盞燈都會照亮一個團圓。

  冷風撲面,李從璟精神為之一振,他默然佇立良久,不知在想哪些事,也不知在念哪些人。

  良久,身後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響,聽見腳步聲,李從璟沒有訝異,也沒有回頭。少頃,裝飾貴氣端莊的任婉如走到李從璟身後,輕柔為他披上一件虎皮大氅,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問:“想什麼呢?”

  李從璟的目光柔和而寧靜,只不過夾雜著淡淡的憂慮,他道:“催促莫離南歸的消息已經發出去一個月,算算腳程,他們怎麼都該已經入了平州,但連日來卻沒有半分消息傳回,我深為之擔憂。遼東戰事膠著,數萬契丹大軍虎視眈眈,他們這一路歸來,路可是不太好走。”

  莫離與李從璟的交情如何,任婉如自然是知曉的,聞言她眼中也流露出擔憂之色,“莫先生沒有大軍隨行在側,要穿行遼東,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從遼東至此,有東西兩條路,也不知莫先生是經營州南歸,還是走海路。”

  李從璟言道:“這時節海路不穩,充滿未知和不可控的風險,想來莫離他們不會走海路。”

  任婉如離開李從璟的肩頭,仰頭看著他的側臉,“既然知道莫先生走哪條道,或可遣大軍前往相迎。”

  “大軍離營,動靜太大,怕會引起連鎖反應。”李從璟沉默了一會兒,“我還是親自去一趟吧。”

  “莫先生是棟樑之才,不容有失,既然大軍不能出營,你親自去接,也是應當的。況且他與你自小情深,今為你之大業,獨在異國他鄉,身處險惡之地,辛苦逾年,于情於理你都該去迎。既然要去,就趁早吧。”任婉如點點頭,很支持李從璟的想法。

  她雖然從不干涉、過問幽州軍政,只作一個賢慧妻子,但這並不代表她對幽州諸事不瞭解,相反,她男人的功業,她瞭解得很清楚。因為愛一個人,不僅要愛對方的人,對方的位置,還要愛他腳下的那片土地。

  在莫離不在李從璟身邊這些時日,李從璟常常忙至深夜,處理文案,甚為辛苦。軍政大事雖有衛道相助,但衛道父子、章子雲、王不器等人,都各有要職,謀其一域。在謀全域上,卻是無人能李從璟相助多少。任婉如重視莫離,不是重視他這個人,而是重視他的身份,換言之,她是重視莫離在李從璟大業中的作用。

  李從璟轉身拉起任婉如的手,將它們放在自己手心,歉疚地說道:“如此一來,十之八九會來不及回幽州過年,讓你獨居此處,委屈你了。”

  任婉如溫柔一笑,以毫不在意的口吻說道:“今年過了,還有明年,人生往後更有數十年,夫君何愁不能陪伴妾身?”

  李從璟心中感動,輕輕將任婉如攬進懷裡。

  男人一生兩件事,成家立業。成好家,才有更多精力去立好業,有賢妻如此,在外打拼的男人,哪還有半分後顧之憂呢?

  小年夜過完,在李從璟離開幽州的時候,幽州刺史費高章府上來了許多人拜訪,作為幽州本地文官之首,又在刺史這個位置上坐了許多年,無論是之前李存審,還是如今李從璟,對費高章都頗為倚重。這就使得費高章的位置在不可動搖的同時,他的威信也在與日俱增。每逢節慶,門庭若市,少不了各級文官前來拜訪,甚至是盧龍一些武將,也會前來送上賀禮。

  有一輛裝飾清新淡雅的馬車,到了刺史府外後,面對往來的人群,沒有絲毫停留,熟門熟路從角門駛進府中。進門之後,馬車緩緩停下來,一位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著一身素袍,翩然走下馬車,徑直向府中走去。

  迎面碰到的刺史府中的官吏、僕役,都會停下腳步,躬身行禮,規規矩矩叫一聲“張先生”。久在刺史府的人都知道,這位風采出塵,氣質淡雅到有些陰柔的年輕人,便是刺史費高章平生最得意的門生,張一樓。

  張一樓來到東書房外,這才停下腳步,整了整衣襟,在躬身立于此地,隨時聽後費高章差遣的僕役敬畏的眼神中,施然叩響房門。

  “是一樓吧,進來。”屋中傳來費高章威嚴而又柔和的聲音。

  張一樓推門而入,又返身將門關好,規矩行禮,“見過老師。”

  書房中空間頗大,帷幄依依,書架層立,佔據了絕大部分空間,燃燒的爐火散發著氤氳熱氣,若有若無的竹炭煙氣嫋嫋升起,飄出窗戶。費高章放下手中毛筆,合上書冊,從書案後走出來,示意窗前的矮榻,讓張一樓入座。

  師生倆相對而坐,費高章讓僕役煮茶,年事已高、鬚髮花白的費高章看起來額亮面潤,精神奕奕,完全沒有絲毫老態。

  “今日前來,所為何事?”費高章問張一樓。

  兩人之間的親近關係,讓他們在座談時已經無需客套寒暄,而且兩人行事都是乾脆俐落的風格,沒有拖泥帶水的習慣,面對費高章的提問,張一樓直言道:“經年將盡,諸事都在收尾,去陳以迎來年之新,而於此際,學生卻有一惑,讓學生不知來年該如何迎新,故前來候教老師座前。”

  費高章撚須道:“是何困惑,你且說來。”

  張一樓道:“去年深秋,李從璟接替李存審老將軍,節度幽州,統領盧龍九州軍政大事,當時,就如何與李從璟相處,如何處理自身與李從璟的關係,老師送給學生一句話。是為‘接近他,瞭解他,取得他的信任,能得到他的重用,等待機會以圖將來’。如今時過境遷,學生雖未成為李從璟心腹,但自度日受重用,已身居機要,對幽州大小事,亦了然于胸,諸事都能聞而奏對。之前的構想,如今都已經達成。是故學生今日前來,特請教老師,老師當日所言之‘以圖將來’,這‘將來’二字,是怎樣的‘將來’?”

  出乎張一樓意料,他在說完這番話後,費高章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頷首,陷入沉默中。就在張一樓深感疑惑,在反省自己是否有什麼錯漏之處時,費高章緩緩開口道:“一樓,為師且問你,在地方為官,根本之道是什麼?”

  張一樓沒有沉吟,直接就說道:“身為一地百姓,出任本地官吏,根本之道,上在造福本地,下在鞏固自身。”

  “不錯。”費高章點頭道,“說到底,本地人出任本地官吏,自然要維護本地利益,只有在維護好本地利益的情況下,才能得到本地勢力的支援。地方如水,地方官如魚,魚離水不活,水離魚成死水,兩者必須相輔相成。對於我們這些人而言,只有為本地百姓謀福,獲得本地勢力支持,我們才能在官位上坐得長久,才能掌握更多權力。無論是從政績上而言,而是從個人榮辱上而言,這都是根本之道。”

  說完,費高章直視張一樓,“但是領政之人則不同。放在當下而言,節度使則不同。若是在先前,節度使坐鎮一方,與地方融為一體,成為小諸侯,那自然與地方勢力利益一致。但如今的大唐,因陛下威重,攜皇權而集中大權,各地節度使,已不復前面數十年獨成一國之面貌。就說李從璟,他出任幽州,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這是為官一任,停駐一時,在其任滿後,其必離此而去。”

  “如此,矛盾就產生了。”費高章接著道,“領政者為官一任,和本地官吏為吏長久,因為身份不同,所追求的利益也就不同。前者逐眼前之利,多只求稍有功績,能獲得朝廷政績課考之優,便能有機會升官發財。屆時其離開此地,此地往後情況如何,其所謂‘政績’會否給當地帶來長久不利,就不是他們會考慮的了。但是後者不同,後者長立此地,所求之利在長久,必不能接受領政者以一時之利,而害長久之利。這就是矛盾所在。”

  張一樓面容肅穆,頷首間已有所悟,他接話道:“所以老師先前讓我取得李從璟信任,力求入職機要,便是要學生深入其內部,掌握其諸事情況。而一旦李從璟有因一時之利,而害長久之利之舉動時,則學生便站出來反戈一擊,或者說聯合幽州本地官吏勢力,掣肘、約束其行為,以保護幽州長久之利!”

  “正是如此。”費高章道,“領政者要治理一地,無論其是否帶了心腹親信來,都必須要依仗本地官吏,分一部分權力給本地官吏,否則其政令,無法順利下達施行。這便是本地官吏的可乘之機,你也正是借此而入職樞要的。”

  張一樓輕輕一歎,看著他面前的老師,“學生之困惑處,便在於此。”

  費高章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意,這樣的神色在他臉上很少見,他道:“你的確該有困惑。畢竟,李從璟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些。”

  “的確如此。”張一樓感慨道,“他到幽州後所行之事,的確與常人不同。”

  費高章眼中露出追憶之色,“初時李從璟重新算民,擺明瞭不信任我等之前算民之結果,讓我等幽州官吏面上無光,其後又行精兵汰軍之事,那些被他趕出軍營的本地將校,可是多有不滿。又因地方官員盤踞一方,勢力難免聯合,利益難免糾葛在一處,他此舉便再次傷了盧龍本地勢力之利益。經此兩事,幽州本地官吏,對其已是大為不滿,奈何他先克平州,又屢敗契丹,攜大勝之威,一時無人敢有所反對。”

  “但一時雖沒有作為,矛盾卻沒有消失,沉澱累積的久了,自然會爆發。”張一樓道。

  “其後屯田,竟沒有收繳大戶之地,而是修繕荒廢田地,甚至是墾荒來造耕地,即便是有佔用大戶之田,其補償措施,也說得過去。這件事,便沒有為人所詬病。”費高章道,“其後李從璟又興漁鹽工礦,辦商路,更是讓本地勢力參與其中,分利於民。我幽州本地官吏、大戶,由是從李從璟手中獲利。”

  張一樓接著道:“更讓人難以言說的是,李從璟屯田有成,在漁鹽、工礦之利收穫頗多的情況下,於入冬之後,他大散錢財,籠絡人心。其中最為關鍵者,莫過於他提高軍中將士之俸祿了,此舉,讓盧龍六萬邊軍,一掃先前裁軍之怨,盡皆歸心。”

  費高章喟然一歎,放下遞到嘴邊的茶碗,站起身,走到窗前,負手看向窗外,院中樹木光禿,無葉剩枝,遠天灰白,不辨其他顏色。過了半晌,費高章道:“李從璟會生財,更會散財。錢財之物,所用在何?昨日宴席上,李從璟言,錢財就是拿來用的。他的確是如此為之的,這句話,沒人比他做得更好。幽州這桌菜,他吃得很多,但吃相不難看,所以眾人都能接受。”

  “當下幽州這張桌子上的菜,本就是李從璟做出來的,他要吃,誰還能說他的不是?”張一樓苦笑道:“況且,他還分了羹給眾人。老師,既然如此,那你之前讓學生取得李從璟信任,以入職中樞,‘以圖將來’,這個‘將來’,還要圖否?”

  費高章突然轉身,堅定道:“圖,當然要圖!”

  張一樓愕然。

  費高章回到矮榻上坐下,理好衣袍,道:“只不過這個‘圖謀’,卻不是要限制、約束、掣肘李從璟,與李從璟作對。”

  “老師的意思是,相助李從璟?”張一樓神色一振,問道。

  費高章肅然點頭,忽而一歎,語重心長地說道:“一樓,領政者品性如何,我等無法選擇。與領政者相鬥,那是因為利益驅使,迫不得已。說到底,相鬥不過是兩傷之舉。今既有如此領政者,不因一己一時之利,而損害幽州長遠之利,難道不是很難得嗎?屯田興農事,開漁鹽之利興工、商,難道不是我等所謀之長遠利益嗎?既有如此領政者,願真心為幽州之利而殫盡竭慮,作為本地官吏,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全力相助?”

  末了,費高章總結道:“今幽州官吏、勢力依附,邊軍將士歸心,便是從個人榮辱而言,相助李從璟,也才是明智之舉!”

  張一樓凜然稱是。

  看著面前的得意門生,張一樓眼中的喜色沒有瞞過費高章,他知道張一樓早也看透了其中利害,有了打算,今日來他府上,名義上是說求其解惑,實際上,難道不是欲求他這個老師的首肯,讓他能夠心安理得投向李從璟?

  費高章撚須笑道:“一樓,你是為師生平最得意的門生,繼承了為師所有絕學,來日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只要遇到明主,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你的天地,本就不局限於這幽州一隅之地,現在有機會走出去,不要有什麼顧忌,只管去做便是!”

  張一樓這才驚覺,他今日明求解惑、實求師命的意圖,已經被費高章洞若觀火,聽了費高章這話,感受到費高章話中真切而濃郁的關切、期許之意,張一樓心頭一熱,伏地下拜,“多謝老師!”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13

第345章 謀利有成志士歸,去王稱帝性未改(下)

  費高章擺擺手,示意張一樓起身,提起茶釜,為張一樓將茶碗裡的茶斟上,與張一樓各飲一口。飲罷,費高章望著張一樓,道:“你此番既然要投明主,在‘臨行之際’,為師有一言相贈。”

  “老師請說。”張一樓恭敬道。

  費高章放下茶碗,目光越過窗臺,投向更遠的地方,他道:“先前說到陛下,你且說說,在你心中,陛下是一個怎樣的君王。”

  張一樓神色一凜,這樣的話可是不宣之秘,人臣在背後議論人主,可謂是犯忌諱的舉動,費高章此問,可以說是師生密語。張一樓不解其意,但還是中規中規地說道:“陛下雄才大略,可以稱之為一代明主。然則……”

  “然則如何?”費高章問。

  張一樓微微歎息,道:“陛下本有經天緯地之才,受命於危難之際,在河東一片風雨飄搖之時,繼位為王,於絕境中逢生,逆流而起,鋒芒初露,即讓天下英雄側目,敗朱溫,挫強敵,保得河東之地不失。此後征戰四方,無往不勝,以區區一地戰一國,而能日益壯大,使偽梁不能制,最終成就‘時來天地皆同力,舉天下英雄莫能與之爭’的大勢,一舉滅梁,創建霸業。陛下還是晉王時,說是天下最有作為的君主,當之無愧。”

  “陛下入主中原後呢?”費高章追問。

  “陛下入主中原後……所作所為,未免差強人意。”張一樓搖頭道,滿臉都是惋惜之色。說是“差強人意”,那是含蓄之詞。

  費高章接著問:“如何差強人意?”

  張一樓疑惑的看向費高章,不知對方為何明知故問,轉念一想,這必是費高章往下還有話要說,便順著對方的問題答道:“以我大唐滅梁之勢,若是勵精圖治,本可順勢取天下。然而陛下這一兩年來,卻是縱情享樂,不理朝政,賞惡法善,猜忌功臣,重用前偽梁的小人奸佞,使小人竊據高位,而有功者不能受其固有之榮。大唐入主中原雖只一年餘,但君臣頗有離心離德之意。”

  聽了張一樓這番話,費高章意味莫測道:“你當真如此想?”

  張一樓怔了怔,這乃是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來的東西,不知費高章為何如此問,眼中的疑惑更甚,“老師,此事朝野皆知,難道不是如此麼?”

  費高章搖搖頭,正色道:“一樓,若是你當真如此認為,那你便錯了。”

  “錯了?”張一樓一愣。

  費高章肅然點頭,那雙歷經世事滄桑,飽含智慧的雙眸愈發明亮,“若說大唐滅梁功臣,有幾人能與李從璟相比?若是陛下猜忌功臣,為何獨獨不猜忌李從璟?要知道,李從璟在幽州這一年多來,所作所為之事,頗多僭越之處,然而朝廷卻沒有絲毫微詞傳出,不僅如此,但凡李從璟需要朝廷支援的時候,無論是民力物力還是財力,他都能得到朝廷的支持,這又是為何?”

  李從璟在幽州行事,無論是任命大小官員,還是去歲向朝廷要糧種、要農具,朝廷都沒有半分阻擾,而且是一路給其方便。之所以會如此,包括張一樓在內,很多人都認為那是有李嗣源、任圜、郭崇韜在朝中之故,因為有他們的支持,所以李從璟做起這事來,才能看似來絲毫不費力氣。

  張一樓正準備如此回答費高章,但見對方明知故問,悚然一驚,心想:難道真正的根由並非如此?

  見張一樓一時沒有言語,費高章道:“你也不想想,以如今陛下對朝堂的掌控力,若是陛下不願意,這些事李從璟能夠做成?若無陛下首肯,那些只知道揣測君意,奉承媚上,而又竊據高位的小人,又豈會放過這些機會,不對李從璟發難?但情況並非如此。一樓,李從璟之所以能在幽州成事,追根到底,那是有陛下的支持!”

  這話顛覆了張一樓的一貫的認知,將他深深震住,他驚訝道:“老師,難道陛下並沒有猜忌功臣?”

  “這倒不是。”費高章搖頭,“陛下不是不猜忌功臣,是沒有猜忌到不分是非的地步。”他目光銳利起來,“盧龍事關北地邊境安寧,在阻擋契丹南下這件事上,扮演的是至關重要的角色。在李存審老將軍病重不堪留任之時,陛下誰也不用,唯用李從璟,豈是沒有理由的?李從璟在獨自領軍之前,一直是陛下的親衛,跟隨過陛下很長一段時間,為其心腹,陛下對李從璟的瞭解,想必也極深。也正是因此,陛下才敢將幽州重地,交給李從璟。說到底,這還是陛下對李從璟的信任啊!”

  張一樓若有所悟,頷首道:“怪不得,學生聽聞,朝中應對契丹之策,本是暫時與其和睦相處,為此,李從璟北上之初更是出使過契丹。但李從璟一到幽州,便擅動刀兵,先是葫蘆口襲擊契丹軍,之後又克復平州,攻佔營州,挑起莫大戰事。按理說,李從璟此舉,已經大大背離了朝中國策,但陛下卻從未怪罪李從璟!之前一直以為這是李從璟光復平州、屢敗契丹的功績,沖淡了他的罪責。現在看來,卻是陛下根本就沒有怪罪他的意思!”

  “不錯!陛下數與契丹交戰,豈會不知契丹本性?何況先帝臨終時,還曾囑咐陛下報一箭之仇。”費高章道,“若是一開始陛下就怪罪李從璟,之後李從璟在幽州所為的那些事,也就無法得到朝廷的支持了。”

  這番話太驚人了些,其中包含的真相發人深省,張一樓沉默良久,這才歎道:“看來陛下並沒有如世人所想,那般猜忌功臣呐!”

  “不,陛下猜忌功臣,這件事卻是不假!”費高章又搖頭,否定了張一樓的結論,“若非猜忌功臣,這一年多來,陛下又豈會行賞惡罰善之事,讓小人囂張朝堂,而功臣寸步難行?”

  “這……”張一樓有些糊塗了,“老師,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見自己的得意門生被自己兩句話繞糊塗,費高章呵呵一笑,顯得很是高深,他慈祥的看著費高章,道:“世人皆知陛下猜忌功臣,但又有幾人知道,陛下為何要猜忌功臣?”

  “這……”張一樓不知該如何回答費高章,心中暗忖,這不是明擺著的事麼,陛下是怕功臣勢力太大,尾大不掉,最後篡奪他的帝位!人主不都是這番心思麼?

  費高章仿佛能看穿張一樓心中所想,他沒有再追問,而是緩緩道:“安史之亂後,天下始有節度使,因節度使統領一地軍政,遂逐漸成為小諸侯,不奉朝廷詔令者,比比皆是。安祿山與史思明之徒,為何能禍亂天下?朱溫為何能篡位自立,晉王為何能由人臣而為人主?這都是因為節度使權力太大,可自稱勢力,難以控制。滅梁以來,朝中功勳卓著的武將,個個都是節度使,他們本就身居高位,又有大功,當此之際,陛下如何能對他們沒有顧忌?”

  “陛下入主中原之後,為何不趁勢奪取天下?固然,大戰之後需要休養生息,但更重要的,是陛下需要徹底掌控、穩固新到手的權力!”

  張一樓驚奇道:“可陛下未入主中原時,對其麾下節度使,可從未有過如此之深的顧忌啊!”

  費高章看著張一樓,目光因為銳利、深邃過甚,而變得有些可怕,“你要知道,晉王與陛下,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身份。陛下是晉王時,節度使叛亂,即便是事成,能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個王;而在陛下是陛下之後,節度使再動亂,一旦功成,那得到的就是天下,是九五之尊的帝位!”

  張一樓駭然,不敢再往下接話。

  “人主馭臣之道,無非平衡二字。既然河東舊臣功勳太大,難以約束,那麼為分散這些舊臣的權力,陛下便只有重用偽梁舊臣一途。利用偽梁舊臣,來制約河東舊臣,以達到平衡朝中勢力的目的,這就是陛下‘猜忌功臣,重用小人’的根由!”費高章語不驚人死不休,“所謂‘賞惡罰善’,不外乎如是。段凝這些偽梁佞臣,如今能身居高位,不是陛下不知道他們的脾性,也不是他們真有什麼陛下看重的才能,更不是陛下為他們貢獻的錢財所動——天下都是陛下的,天下的財物自然也都是陛下的,段凝他們獻上財物,對陛下而言,不過是自家的東西,挪了一個地方而已。陛下之所以用他們,看重的,不過是他們的身份,與河東舊臣完全不同的身份!”

  “這,才是陛下當下‘行事無度’的真相!”

  張一樓愣在那裡,完全忘記了應答,費高章方才的這些話,如晨鐘暮鼓,深深撞擊著他的心靈,帶給他無與倫比的震撼。一陣冷風從窗外吹來,讓張一樓不禁打了個寒顫,他這才驟然驚覺,不知何時,他手心後背,已經全是汗水。

  屋中再度沉寂下來,一時間只有爐火燃燒的細微聲響,和窗外呼呼的風聲。

  不知過了多久,張一樓勉強穩定心神,他道:“老師,如此說來,且先不論陛下此舉是否妥當,但至少可以說明,陛下並非就真的沉淪在享樂中,失去了往日的雄心壯志,陛下,仍舊還是那個一戰滅梁的陛下!”

  “此固然如是。”費高章沉聲道,“一樓,為師跟你說了這麼些話,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陛下縱情享樂,不理國事,其因為何?”

  已經穩住心神的張一樓稍稍沉默,緩緩開口道:“沉迷往日功業,狂妄自大,因而縱情享樂,不理國事,這些,都只不過是陛下打壓河東舊臣,提拔偽梁舊臣,平衡朝中勢力的幌子罷了。若不如此,陛下此舉就太明顯了些,必然引起河東舊臣的不滿,稍不留神,就可能適得其反,引起河東舊臣動亂。唯有以心性大變為幌子,變得‘昏聵’,再行這些‘昏庸’之舉,才不會讓河東舊臣看出這些事的真相來,從而人人自危,而抱團生出歹念!”

  費高章贊許的點點頭,“正是如此。”

  話至此處,張一樓長歎道:“陛下初臨中原時,常有英明之詔令,輕徭薄賦,撫民重農,每有臣子進諫良言,無不應允。後來陛下行事無度,學生每每聞之,深感惋惜,卻不曾想,真相竟是如此。陛下固然還是那個陛下,可陛下這番苦心,天下卻是無幾人能如老師一樣,看得這般透徹了?不集中權力,不先穩固朝政,談何征戰天下?即便是征戰天下了,怕是也會功虧一簣;便是征服了天下,也可能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張一樓有此感慨,費高章雖然心思清明,卻也不免感歎道:“幽州能有如今盛象,半賴李從璟,另外一半,卻是靠陛下。只是不知,李從璟在為他的功業感到滿意時,是否能夠理解陛下對他的信任?在如今大唐河東舊臣中,除卻郭崇韜,就唯獨他李從璟,能讓陛下如此寬信相待了。只是,李從璟是否能夠體會,陛下對他報以的厚望?”

  張一樓默然。

  屋中再度陷入沉默。

  這回,沉默持續的時間更久。

  ……

  遼東。營州與建安之間的某處。

  莫離、桃夭夭帶領軍情處銳士,奔行在並不如何寬闊的大道上,風馳電掣,馬蹄滾滾,在泥濘的道路上留下一地雜亂的馬蹄印。

  道路上的積雪融化得差不多,道旁林木上的積雪卻仍舊頗厚,下雪時比之降雪時更寒冷,這野外的溫度低得嚇人,軍情處銳士們腰畔的橫刀,有許多都被凍結在刀鞘中,一時難以抽出。

  雖然如此,但在趕路的眾人,無論是騎士還是馬匹,皆都渾身是汗。只不過,臉上雖然密佈汗水,但耳朵在淩冽的寒風中,還是被凍得通紅、生疼。

  在今日上午,軍情處遭遇了契丹騎兵,一陣激烈交戰之後,軍情處三百銳士硬生生殺穿五百契丹騎兵,沒有停留半分。事實上,之前交手的這支軍隊,還是在大隊被契丹馬軍圍追堵截、避無可避的情況下,莫離“精挑細選”的最小一股契丹騎兵。

  軍情處大隊人馬固然殺穿了契丹馬軍,繼續賓士在南歸的道路上,但他們其中有很多人,卻永遠留在了這片冰天雪地裡。

  在過往幾場與契丹馬軍、游騎的交鋒中,安重榮、趙弘殷等幾名演武院學生,被莫離“蠻不講理”的放在隊伍中間,加以保護,沒有讓他們受到半分傷害。

  佇列中,安重榮回頭望了一眼,那些留下斷後的軍情處銳士,背影已不可見,但他們決然向契丹舉刀賓士的身影,卻仿佛一直在眼前,只要安重榮回頭,他就能看到。

  眼圈通紅的安重榮回過頭,牙關緊咬,握住馬韁繩的手被凍成青紫,卻一直緊緊攥著。

  就這樣被放在佇列中間“保護”,作為血性男兒,安重榮雖然不能改變軍情處的處境,卻也不想這般“躲躲藏藏”,眼睜睜看著同袍戰死。他曾向莫離請命,要求站在第一線,與遭遇的契丹蠻子交戰。

  但是莫離毫不留情駁回了他的請求,在安重榮惱羞成怒的時候,莫離只是淡淡道:“你們演武院的學生,每一個都是軍帥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寄託了軍帥對我大軍未來的希望,在你們學成歸隊之後,必將也必須成為軍中中堅力量,到得那時,有的是你們上戰殺敵、衝鋒陷陣,拋頭顱灑熱血建功立業的時候,但是現在,你們只是演武院學生,保護你們,就是保護大軍未來的希望。你們可以死,但我不會讓你們白死,而你們自己,也沒有資格讓你們死得沒有價值!”

  這樣的話,讓安重榮、趙弘殷等人無法反駁。在同袍的鮮血中,在莫離表面淡然實則飽含期許的眼神中,他們感動著,也默默牢記了身上的責任。

  因為契丹圍追堵截的軍力遠遠超過軍情處的力量,這些時日,在避免交戰的過程中,莫離不得不帶著他們兜圈子,是以走了很久,他們仍然還在營州範圍內,並且沒有越過營州城。

  入夜,大隊停下腳步,選了一處被風的地方紮營。

  為防被契丹發現,眾人沒有堆篝火,只是然起一堆堆勉強可以烤熟生肉的小火,就這樣的火堆,還是在被遮擋嚴密的帳篷中。

  夜深了,眾人卻都沒有睡意,按理說在經過連日以來的賓士後,大夥兒都應該很疲憊才對,但是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安重榮、趙弘殷等人,圍在已經熄滅的火堆前,小聲交談著。

  若有若無的火光中,莫離了過來,在眾人身旁坐下,丟出一個酒囊給安重榮,對他們笑道:“這是我最後一點存貨了,今為歲末,明為春節,是日為除夕,這點酒,權當是我與你們一起過節了。大家為國家出生入死,過年都只能在這異國他鄉的野外,我代軍帥謝過你們。”

  “不敢當!”安重榮、趙弘殷等演武院學生莫不感動莫名,紛紛言謝,只不過他們都是軍中漢子,卻是不會矯情客氣這一套,安重榮打開酒塞,先是聞了一口,讚歎道:“香,真香!”這才飲了一小口,咂咂嘴,將酒囊遞給趙弘殷。

  圍坐在此的演武院學生和幾名軍情處銳士,眼神炙熱,一一接過酒囊,迫不及待飲上一口,隨著暖流入腹,直覺渾身暖和。酒囊在人群中走過一圈,最後又回到莫離手中。

  接過酒囊的那一刻,莫離怔了怔,笑駡道:“你們這些傢伙,照酒囊裡還剩的酒推測,你們每個人飲酒時,差不多就沾了一下嘴唇,平日都是軍中豪爽漢子,這飲起酒來,怎生扭扭捏捏了?”

  眾人面面相覷,沉默下來。

  最後,還是趙弘殷道:“莫先生,酒我們都喝了,這年也算是過了,喝多喝少都沒關係。但是那些戰死和留下斷後的同袍,卻是喝不到這口酒,也過不了這個年了。剩下的這些,就留給他們吧!”

  莫離愕然,隨即認真地點頭。

  少頃之後,兩百餘軍情處銳士,在空地上集結,整齊列陣。

  莫離、安重榮、趙弘殷等人,蹲在地上,親手在陣前壘起一抔黑土。

  黑土壘好,眾人回到陣中,沉默、肅然看著這堆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點的土堆。但是他們每個人的臉上,卻都寫滿了神聖之色。

  黑土無碑,烈士無名。

  莫離的白袍上沾滿泥土,已經看不清原本的模樣,他從安重榮手中接過那個酒囊,默然灑在那抔黑土前。

  整個過程,只有水流滴落地面的聲音。

  倒空酒囊時,兩百餘將士,一齊轟然行軍禮。

  莫離抬頭望天,在這不見星辰的夜裡,他嘶聲喊道:“大唐的英雄們,過年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13

第346章 可笑蚍蜉撼大樹,雄主不屑轉顧之(上)

  軍情處兩百余將士默然佇立在那抔土堆前,安靜了許久。站在陣前的莫離,也抬頭望天忘了許久。桃夭夭站在軍情處軍陣旁,任由冷風吹亂長髮,也沒有去理會。

  時間在流淌,而有些東西卻亙古不變,生命在消逝,而有些精神代代傳承。護邊擊賊也好,保家衛國也罷,在人命賤如草的亂世,有的人為自己在戰鬥,說到底是在為財利流血,有的人因為財利去拼命,卻廝殺在保境安民的戰場上。

  這就是軍人,他們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拿生命作為代價,去向命運交換一些真實而又虛幻的東西。

  軍情處的軍陣還未散去,有游騎從前路奔回,帶給了眾人一個並不好的消息,“前方二十裡之外,發現大批馬軍,觀其火把數,人數不下一千。”

  這個消息意味著,眾人這個年不僅過得不成樣子,而且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莫離皺眉,“依照之前掌握的契丹軍力佈置情況來看,此時應該不會有契丹馬軍出現在這附近才是,怎麼突然跳出一支千人騎隊來?”不過因為軍情處人少,能散出去的遊騎更少,不能盡皆探查到契丹的行蹤,也是正常之事。

  桃夭夭說道:“今早已有一戰,後面的契丹軍若是追趕得快,距離我們不會超過五十裡,若是回頭東退,恐怕會陷於被兩面圍困的境地。到了那時再要脫身,恐怕就來不及了。”

  這個道理莫離也知曉,他腦海中回憶著這周圍的道路、地形,苦思眾人遁避之所,然而這裡到底是敵境,莫離不可能對一草一木都瞭若指掌,附近人煙稀少,前日抓來的嚮導又不幸死在今早的戰事中,眼下莫離卻是找不到出路了。

  莫離久不言語,在場眾人差不多也能想到自身面臨的處境,一個個都面色嚴肅。

  桃夭夭攏了攏鬢角的絲發,笑了笑,對莫離道:“反正這年也過了,既然今夜之戰避不過,不如就拼了這一回。若是有幸活命,由此再向東百八十裡,就能過營州城,過了營州城,一路南下,路程就要好走的多,我們佈置在營州境內的人手也能接應一二,要回幽州就不難了。”

  莫離微微點頭,看向面前列陣整齊的兩百餘軍情處銳士,說道:“戰事不可避免,唯有拼力突圍而已,生死由命成敗在天,諸位各自珍重了。”

  “反正年也過了,拼死就拼死吧,不虧!”安重榮接過話,大聲道,又笑了笑,指著那抔黑土道:“今日墳都立了,死了也不至於做孤魂野鬼,怕個鳥!”

  說罷,向莫離抱拳:“莫先生,之前我等演武院學生,一直為諸位護在中間,今夜之戰,極可能是最後一戰了,還請莫先生予我等一個機會,讓我等不至於死得憋屈!”

  “准!”莫離這回沒有再拒絕安重榮,“我知你善騎射、甚為武勇,既然你一意求戰,便在我身側吧!”

  安重榮大喜,“多謝莫先生!”

  趙弘殷等人不甘落後,紛紛道:“我等請戰於陣前!”

  莫離一揮手,乾脆道:“准!”

  收起摺扇,莫離翻身上馬,和桃夭夭一起,帶領這兩百餘軍情處銳士,再度踏上大道,迎著西面的那股馬軍,賓士而去。

  啟程之後,桃夭夭頗為不解的問莫離,“先前你一直將演武院學生置於軍陣中間,嚴密保護,如今死戰在即,卻為何又准許他們奮軀在前了?”

  莫離回答道:“演武院學生都是寶貝,在有生之境,自然要護得他們周全,但在必死之境,我卻也要他們告訴演武院那些後進者,他們演武院的學生,在面對死戰時,要有一往無前的氣勢!演武院的學生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向前的道路上,死在戰鬥的道路上!”

  桃夭夭微微一怔,隨即了然點頭。

  奔行十來裡,莫離等人發現了那股馬軍。這是一片地勢開闊的地帶,那股馬軍已經列好了陣型,擺在空地上,看樣子是在等著軍情處銳士過來。

  對方以逸待勞,在看到他們的時候,並未立即動手,看樣子是想堂堂正正交戰。既然如此,莫離也不能讓軍情處以這種長蛇似的佇列沖過去,他隨即下令軍情處銳士放緩馬速,在空地這頭,將陣型擺開。

  黑夜視線不佳,雖有火把照耀,但雙方皆不能看清對方陣中虛實,也不知道對方陣中有沒有隱藏其他殺機。以不到三百人對陣千人,饒是以軍情處的精銳,莫離也不敢想,今夜之戰,能突圍而出,順利過營州南下的人,能有多少,這裡面是不是有他自己。

  陣型尚未擺好,對方陣中突然奔出數騎,直向軍情處軍陣而來。

  這奔出的數騎近到數百步開外停住,其中一人又奔近了不少,用契丹話嘰裡呱啦喊了一通。

  莫離叫來軍情處中懂契丹話的人,問他對面的人在說什麼。

  那名軍情處銳士側耳細聽之後,對莫離道,那是對方在請己方出戰,他們要將領陣前單挑。

  饒是以莫離的溫文爾雅,也不禁啐了一口,罵道:“這幫蠻子,竟然還學起我們這套玩意來,真他娘的不是個東西!”三百人對戰千人,對方主動提出將領單挑,這對軍情處來說,並非一個壞消息。

  莫離看了桃夭夭一眼。論個人武藝,桃夭夭無疑是軍情處中最好的。

  桃夭夭當仁不讓,拔出橫刀,就要出戰。

  然而有人快了她一步。卻是安重榮在聽到對方陣前邀戰之後,大感受辱,又因連日來積攢了太多戾氣,明知今日凶多吉少,竟然沒先得到莫離允許,就沖了出去,“區區小賊,何勞桃統率動手,讓鐵胡去斬了那廝!”

  安重榮馬快,桃夭夭不欲與他相爭,哂然一笑,“倒是個有血性的。”

  桃夭夭雖不出戰,但和莫離等人一樣,都目不轉睛看著沖出去的安重榮,關注他的戰況。

  安重榮驟然沖出,明顯出乎對方意料,那名來喊話的騎士,連忙拔馬回頭。幾乎是在同時,那過來的數騎中,奔出一騎,迎上安重榮。

  莫離、桃夭夭等人,聽到安重榮一聲大喝,手中橫刀迅猛劈斬下去。夜裡視野不明,火把能照亮的範圍有限,安重榮又沖出了兩三百步,莫離、桃夭夭等人,卻是看不清安重榮的每一個動作,只能看到他和對方交上手,殺得難解難分。

  安重榮本事如何,經過這幾日相處,莫離、桃夭夭卻是知道的,他雖然年輕,但絕對稱得上是一員驍將。但即便如此,十數招過後,安重榮竟然沒能奈何對方,而且看樣子,卻是逐漸處在下風了。

  莫離和桃夭夭對視一眼,眼神微凜。看來對面敢主動叫陣單挑,不是沒有依仗的。

  莫離忽然“咦”了一聲,嘀咕道:“對方的身手好像曾今見過,有些熟悉。”細想之下,卻是一時想不起是在何處見過。去年在離開幽州之前,莫離也是隨李從璟見過一些契丹將領的,不過那畢竟時隔已久了。

  “不好!”桃夭夭忽然叫出聲來。莫離舉目望去,就見安重榮突然被對方擊中,滾落馬背,倒在地上,隨即對方那員小將,長兵直指安重榮咽喉,伸出一隻手來,將他抓起,虜回去了。

  莫離驚訝不小,他原本以為安重榮驍勇,這一陣能勝過對方,為己方提升一些士氣,不曾想,安重榮竟是一陣而敗,還被對方俘虜了去,這可是大為不妙。

  桃夭夭見狀,將歸鞘的橫刀再度抽出,縱馬一躍,殺了出去。

  莫離阻攔不及,眼睜睜看著桃夭夭奔到場中。她這一去,莫離看到,對方那出來的數騎,紛紛踏出,竟是一同與她戰在一處。

  交手沒兩個回合,莫離就聽見桃夭夭說了什麼,隔得稍遠,聽不清,隨即,他意外的看到,桃夭夭和對方竟然同時住了手,對方那幾將,更是向桃夭夭抱拳,做出行禮的樣子。

  莫離怔了怔,思維一時有些堵塞,沒弄清楚這是什麼情況。

  只是須臾之間,被對方虜去的安重榮,竟然騎馬回到場中,和桃夭夭碰了頭,與其他幾騎一起,向軍情處軍陣奔來。

  看到這一幕,莫離心中陡然一動,好似預感到了什麼,他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精彩起來,想起那個可能性,莫離竟然激動的身體微微顫抖。

  果然,桃夭夭回到陣前,百無聊賴的揮揮手,走到一邊去。而跟在桃夭夭身後的安重榮,則是一臉尷尬的笑,另外那幾員對方的小將,同時下馬,向莫離抱拳行禮,“見過莫先生!”

  莫離看著眼前這幾人,一時無言。

  這幾人,卻是郭威、林英、林雄!

  那方才將安重榮擒下的人,就是郭威。

  一騎自場中奔來,悠忽而至,在距離莫離尚有十來步的時候,勒住馬韁繩,在軍馬直立嘶鳴的時候,飛身下馬,向莫離大步迎來。

  “莫哥兒!”

  莫離神色一動,這一瞬間,竟然喉嚨生硬,他深深慢慢一禮,“莫離,見過軍帥!”

  來人,正是李從璟。

  李從璟扶起莫離,仔細端詳著面前的摯友,良久,感慨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餘年不見,君竟已消瘦至此!此是我之罪也!”

  北入渤海,這一年多來,歷經無數艱險,饒是莫離素有英才,也難免心力交瘁,而說到底,莫離也不過剛過及冠之齡罷了。這樣年紀,經歷這樣的兇險,並且最終將任務圓滿完成,這其中的辛酸苦辣,別說一言難盡,就是千萬言也難以說盡。而孤身離國,只帶數百隨從,不回頭踏上渤海那片是非之地,為大明安這個素不相識的人出生入死,這一切的根由,之所以如此,不過是為了李從璟的大業。

  說到底,還是為了李從璟。

  這樣的情義,讓李從璟如何能不動容?有至交如此,夫複何求!

  莫離搖搖頭,道:“北上餘年,所求者,唯不辱使命。今日功成,莫離心安矣!”

  ……

  在這個除夕夜,有人歡喜有人愁,在李從璟與莫離闊別重逢時,遠在千里之外的中原腹地,神都洛陽,如今大唐至尊李存勖,正在大明殿大宴群臣,時近夜半,場中已無歌舞聲,只有群臣相互交談、飲酒的喧囂。

  身處其中的李嗣源,位次極為靠前,距離李存勖不過咫尺之遙。

  在如今的大唐,李嗣源的威望少有人能及,尤其是在李存勖“倒行逆施”,讓許多河東舊臣都開始與他離心離德時候,為人一向正直寬厚的李嗣源,在河東舊臣中的人緣,對比下來也就與日俱增。在如今的大唐朝廷中,郭崇韜固然受到李存勖的信任重用,但郭崇韜畢竟是文官起家,少有經歷沙場廝殺,雖然經過滅梁一戰,不乏軍功,但對於向來都是馬上征戰的節度使、武將們來說,李嗣源無疑能讓他們看得更順眼一些。

  然而,在人緣愈發好的時候,李嗣源的日子過得卻並不舒坦,至少他自認為不舒坦,這其中的緣由沒有其他,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如今的李存勖,對待李嗣源,已經再沒有當初那樣的信任。

  當初李嗣源滅梁之後,迎接李存勖入城的時候,李存勖曾拉著李嗣源的手,對他道:“朕能取天下,都賴你父子二人之功,往後朕與你們共用天下。”這樣一句話,可見那時李存勖對李嗣源的看重。

  但是君主的天下,註定是不可能與人臣共用的。

  在今日的宴席中,許多文臣武將都來跟李嗣源親近,把酒言歡,李嗣源一一笑著應對,只不過眼見聚過來的同僚越來越多,李嗣源卻不時將目光投向李存勖,顯得有些擔心。李存勖對他的猜忌,李嗣源作為當事人,自然能夠體會得到,甚至能比別人體會得更加清楚一些。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面前的場景讓李存勖不快。畢竟李存勖猜忌他,就是忌憚他的功高,如今他如此得“人心”,李存勖又如何能高興?

  李嗣源生性正直寬厚,為人正派,從來都沒有絲毫僭越的想法,更沒有恃寵而驕的習慣。他是人臣,便想做好一個臣子,從來不曾有過半分非分之想。

  李存審自從回到洛陽之後,便辭去了身上一應職務,便是被李存勖拜相,他也推辭不受。但李存審畢竟是大唐老一輩功勳最為卓著的大臣,他的分量,只要他還活著,就永遠不會失去。今日這樣的大宴,李存審也在受邀之列,而且位置極為靠前,就在李嗣源身旁。

  李存審察覺出李嗣源眼中的顧慮,在人群稍稍稀疏的時候,端著酒杯來到李嗣源桌旁坐下,笑著對他道:“今日本是大喜之日,老夫卻怎麼看見你眼中飽含憂慮?難道是擔心李從璟那小子不成?”

  李嗣源對李存審執禮甚恭,在此之前,李存審為內外番漢大總管,而李嗣源副之,李存審是李嗣源的直屬上峰,而且李嗣源向來也敬服李存審的功績,對於大字不識幾個的李嗣源而言,飽學而有儒將之風的李存審,無疑是他極為尊重的。如若不然,李嗣源之前也不會讓李從璟拜在李存審門下。

  李嗣源眼中的憂慮不減,他見身前沒有其他人,便直言對李存審說道:“從璟節度幽州,已經餘年,整出了許多大動靜,且不論這些動靜本意如何,效果又如何,但其中頗多僭越之舉,我怎麼能不擔心,他會因此而被小人進讒?”

  “被小人進讒”云云,是委婉的說法,真正的意思是擔憂李存勖猜忌。如今他們父子皆貴,面對一位猜忌人臣的君王,的確處境堪憂。

  李存審沒有去喝杯中的酒,他拿過來的酒杯,更像是一個擺設,“老夫近來聽到一聲風聲,說從璟在炎夏時節,曾領百戰軍到過雲州?還與契丹耶律敵烈交戰,並且秦仕得能奪下勝州,就是因他之助。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李從璟之前這個舉動,的確沒有公之於眾,但他不可能不對李嗣源說實話,是以李嗣源卻是對他這個舉動的始末都很清楚的,眼下李存審問起,李嗣源也沒打算一味隱瞞,歎息道:“從璟到底是年少心性,容易衝動,不夠沉穩,豐、勝二州被契丹攻佔,他激憤之下,這才有暗地幫助大同軍克復勝州的魯莽之舉!”

  李存審點點頭,忽然問道:“你覺得從璟做得不對?”

  李嗣源怔了怔,問道:“難道老將軍認為,從璟此舉可取?”

  “為國盡忠,如何便不可取?”李存審問。

  李嗣源不知該作何言。李從璟此舉雖然是為國盡忠,但卻犯了人臣的忌諱,作為藩鎮節度使,沒有君命,擅自離鎮,這可是大罪。尤其是在李嗣源遭受猜忌,被李存勖日夜疏遠的情況下,李從璟此舉,無異於雪上加霜。這是李嗣源的看法,他相信李存審也能看得出來,所以他感到不解,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李存審。

  李存勖知道李嗣源擔心的是什麼,但這些問題,在他看來,完全不是問題,他道:“你認為從璟此舉,失之冒失,此固然不錯。但老夫問你,在得知豐、勝二州被契丹攻佔的時候,你是否也曾義憤填膺,向陛下請戰,要出擊契丹,收復豐、勝?”

  “的確曾有過,但是陛下沒有應允。”李嗣源回答道,這個問題他至今都沒有弄明白,為何在大唐疆土被契丹攻佔的時候,李存勖竟然會視若不見。

  “你可知陛下為何不應允?”李存審又問道。

  “這……我卻不知。老將軍若是清楚其中緣由,還請教我。”李嗣源誠懇道。

  李存審拿起酒杯,淺酌一口,望著面前大殿中姿態張揚的群臣,眼眸底處卻沒有這些人的身影,他以洞悉世事的智慧,淡淡地說道:“自上回耶律阿保機攻打幽州,被陛下親自領軍擊敗之後,契丹再不復大舉南侵,而是轉而將兵鋒聚集在草原,東征西討。耶律阿保機意欲先穩固草原,提升實力,以圖將來雪恥,再與大唐一爭雌雄,這樣的心思,你可知曉?”

  這事不是簡單的事,事關契丹國策,非高瞻遠矚者不能看透,但對於位在李嗣源這樣位置上的人而言,要看清楚卻也不是難事,李嗣源道:“耶律阿保機野心勃勃,他這份心思,卻是不難窺查。”

  李存審看著他,“既然你我都能看出耶律阿保機的打算,陛下又豈會看不出來?”他接著道:“契丹攻佔豐、勝,意在保證其西征、穩定草原的大策。這個時候,耶律阿保機需要時間來穩固後方,陛下不也需要時間做同樣的事情?”

  李嗣源一驚,他想起一種可能。誠然,李嗣源品性醇厚,但這並不代表他不識權術,他只是平日不屑於用之罷了。李存勖做同樣的事情,不就是鞏固君權?

  李存審見李嗣源眼神清明,知道對方已經理解他的意思,這便繼續往下說道:“在這種情況下,你說陛下會出兵豐、勝,與契丹大舉開戰嗎?要知道,若是開戰,那領兵主帥選誰?不用老夫多言,你自己也知曉,當今朝中,在陛下不御駕親征的情況下,能堪當領大軍出征如此重任的,最有可能便是一人。這個人,就是你李嗣源!但是,在這個時候,陛下會讓你領兵出征嗎?”

  李存勖是肯定不會讓李嗣源領兵出征的,因李嗣源功高震主,他本就忌憚李嗣源,且他又有分河東舊將權力的心思,此時又怎會再讓李嗣源去立這份大功,讓他的威望更盛?

  “這就是陛下不出兵豐、勝的原因啊!”李存審最後道。

  李嗣源心中不好受,他沉默了良久,說道:“可豐、勝畢竟是我大唐領土,如今被契丹奪去,卻不出兵收回,難道陛下就不忌憚契丹成勢,日後難以遏止嗎?”

  李存審看了李嗣源一眼,意味莫名,悠悠道:“看來,這麼多年你雖常隨陛下左右,但對陛下,你卻還是不夠瞭解!”

  李嗣源大感不解,詢問的看向李存審。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14

第347章 可笑蚍蜉撼大樹,雄主不屑轉顧之(下)

  李存審看了一眼皇位上身姿偉岸的李存勖,緩緩說道:“陛下自繼先帝之位以來,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內,平趙滅燕,使得我河東以一隅之地,成為當世強國,更是一舉蕩平中原,滅梁以君臨天下,這樣的功績,當世誰又能望其項背?陛下自馬背上靠雙手得天下,他何曾將契丹放在眼裡?對陛下而言,只要他穩定了國政,騰出手來,征服天下指日可待,廓清宇內不過是時間問題。到得那時,莫說區區豐、勝之地,便是整個北方草原,只要陛下願意,他就能縱馬馳騁!耶律阿保機?在陛下眼中,縱然如今再如何蹦躂,不過一跳樑小丑耳!滅之,何異於反手?”

  李嗣源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李存審望著李嗣源,“這就是陛下,這才是陛下!現在,你可瞭解陛下了?”

  李嗣源微微低下頭來,默然不語。李存審的話,在出乎他意料的同時,也讓他深深被震撼,他沒有想到,一切問題的核心,竟然是他沒有認清李存勖這個人。

  李存審也不勉強李嗣源說什麼,他道:“陛下是真正的天才,是當之無愧的雄主,天下都在陛下的手裡被改變,區區豐、勝之地,實在是不值一提。現在陛下不去理會,不是不能去理會,實在是不屑于去理會,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說到這裡,李存審輕輕歎息道:“自幽州歸來,老夫便辭官在家休養,不理會朝政,所為者何?固然,老夫重病纏身,已不堪重負,但更重要的,是老夫知曉陛下的志向,所以我寧願為陛下的大業,讓開一條道。以我之犧牲,換陛下向前一步,老夫何樂而不為?”

  李嗣源戎馬半生,經歷何其豐富,早已心性沉穩,但今日與李存審一番對話,卻讓他一再被震驚。到最後,李嗣源怎麼都不曾料到,李存審甘願放棄高位,放棄一切到手的權力,竟然是在洞悉李存勖的心思後,心甘情願為其讓道。這樣的胸懷,這樣的擔當,不能不讓人敬佩萬分。

  “老將軍胸懷寬廣如海,叫人敬佩,我等自愧弗如!”李嗣源由衷道。

  一陣冷風吹過,李存審咳嗽了幾聲,聽了李嗣源的話,他淡淡笑道:“老夫老矣,我戎馬一生,不過是依附在大唐這架戰車上的一名卒子罷了,縱有些許功勞,不是老夫如能能幹,而是大唐這架戰車賓士的夠快、夠穩。而這架戰車之所以能賓士的如此穩健、迅捷,不是因了老夫這個卒子,而是因為駕馭戰車的人——陛下!”

  他的眼神看向更遠的地方,“老夫老則老矣,死不足惜,但只要大唐這架戰車,能夠穩健前行,老夫又還有何求?老夫戎馬一身的意義,不也正是在此嗎?正如從璟北上之前,老夫曾與他說過的那樣,老夫這具殘軀,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面對契丹,只能做到不後退,卻也無法前行一步了。然則,將軍白頭,英雄遲暮,並不可惜,因為這大唐的天下,後繼有人!”

  李存審看向李嗣源,“陛下還年輕,他有足夠的精力、智慧,帶領大唐這架戰車,繼續前行;大唐還年輕,有你們這些大將,有從璟這樣的後起俊秀,大唐何愁不能走得更遠?在老夫暮年,還能推這架戰車一把,讓他前進一步,老夫死亦瞑目了。”

  在整座大殿中,有大唐朝堂如今正身居高位、掌握極大權柄的眾多文臣武將,然而在此時,他們的身影都變得模糊,唯獨李存審這個已經是一介白身的老者,身姿挺拔,氣度驚人。

  末了,李存審在歸去自己座位的時候,對李嗣源道:“陛下雖不將契丹放在眼裡,但契丹螻蟻撼大樹,竟然倡狂攻佔豐、勝二州,這讓陛下即便是有心不去理會,也會面子上過不去,心中氣息不順。陛下雖不准你出征,但在內心深處,陛下卻也是希望有人能替他分憂,還擊契丹,奪回豐、勝的!如今從璟替陛下做成了這件事,既回擊了契丹,又沒有引起更大的戰端,陛下高興尚來不及,又怎會責怪從璟?只要從璟仍受陛下重用、信任,你這個做父親的,便是處境再難,又能難到哪裡去?你這一門的天,塌不了!”

  最後,在李嗣源沉思的時候,李存審猶豫了半晌,還是推心置腹道:“嗣源,從璟雖然年輕,但卻比你聰明得多,你從來都是行事謹慎,生怕觸犯陛下忌諱,讓他忌憚,但是從璟卻不同,他懂得恃寵而驕!君主並不會忌憚臣子舉止放縱,因為會犯錯的臣子,才是君王自信能夠輕易掌控的;而不會犯錯的臣子,有厚寵而不驕的臣子,不禁讓人想問,位高權重,還在拼命蓄積人望,你到底是想作甚?”

  李嗣源悚然一驚,後背冷汗直冒。

  ……

  李存審離開後,李嗣源一直在反復咀嚼對方方才對他說的那些話。這些話,讓李嗣源一度深入沉思。

  李嗣源與李存審雖然交情不錯,但李嗣源之前從未和李存審如此推心置腹過,尤其是李存審最後那一番話,可是只有關係極度親密,互相信任的人,才會談這些秘而不宣的問題。李嗣源自認為他和李存審的交情並沒有到那個份上,而今日李存審卻對了說了那些話,其因在哪裡?

  這並不難想到。

  李嗣源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當日一幕。滅梁之戰中,李嗣源曾與李從璟酒後夜入高樓,縱論天下。彼時星高月明,雲淡風輕,而他的兒子,風采折人。

  李嗣源知道,若不是因為李從璟,李存審今日不會對他說這樣一番話。

  想起李從璟,李嗣源心中感慨萬千。父子情深,他此時也對李從璟頗為牽掛。別人時常都會忽略李從璟的年齡,然而李嗣源卻記得無比清楚,身在幽州,為大唐坐鎮邊境,防禦契丹,經受北地苦寒的李從璟,如今,不過是剛過及冠之齡。

  李嗣源呢喃道:“從璟……這個年,你過得如何?”

  ……

  沒多久,李存勖端著酒杯,來到李嗣源座前,與他把酒言歡。

  君臣兩人,一個神態恭敬,恪守人臣之道,一個言談隨和,與臣子親密無間。

  好一副君臣相宜的畫面。

  宴席完畢,君臣各自散去,李存勖也離開了大明殿,在皇后劉氏陪伴下,前往後宮。兩人一起乘坐玉輦,在前後侍從、官吏、衛士的擁簇下,在燈火通明,一片喜色的皇宮中緩行向那處深宮。

  李存勖飲酒頗多,這會兒靠在玉輦上,閉目養神,氣息穩沉。劉氏依偎在李存勖身側,白嫩的纖手撫著李存勖的胸膛,溫順乖巧的如同一隻小貓,滿臉幸福自得的神情。

  在今日這個分外重要的日子裡,李存勖在大明殿大宴群臣,後宮嬪妃無數,卻只有貴為皇后的劉氏,能夠陪坐在李存勖身側。那些個或者年輕、或者嬌美的嬪妃們,卻連靠近李存勖的機會都沒有。晚宴時,享受了整整一晚文武官員、誥命夫人們敬畏眼神的劉氏,覺得分外滿意。

  這就是她想要的東西。

  在後宮爭鬥中,她始終死死抓著李存勖,用盡手腕,拴著這個天下最有權勢男人的心,不讓他有恩寵其他嬪妃的機會,同時,也不讓這個男人因為江山社稷而冷落了她。她做到了,如今的李存勖,日日與她相伴,莫說嬪妃,便是江山,都也忘記得差不多。而但凡能討她歡心的事,無論是昏聵之舉也好,還是讓人詬病也罷,李存勖向來都是毫不猶豫的去做。

  做一個帝王的妃子,能做到讓帝王費盡心思,不顧江山社稷討她歡心的地步,無疑是成功到了極處。

  劉氏對自己很滿意。

  她才不管什麼社稷,什麼黎民百姓呢,那跟她有什麼關係?天下都是李存勖打下來的,難道還會跑掉不成?她與他是天下最尊貴的人,理所應當享有天下、揮霍天下。若不能使天下結己之歡心,這樣的天下,辛辛苦苦掙來作甚?

  歌姬出生的劉氏,曾今卑微如螻蟻,而現在,她是時間最高貴的女人,世間一切榮華,都只是她的胭脂水粉,是她的陪襯。

  李存勖忽然掙開了眼睛,劉氏不失時機的膩聲道:“陛下,臣妾還以為你睡著了呢,今日這麼重要的日子,臣妾還以為你要丟下臣妾不管,讓臣妾做不好美夢呢!”

  她這番嬌柔作態,暗示很明顯。今夜的魚水之歡,她已經準備了良久,可是費盡心思,折騰出不少新鮮玩意兒,為的就是牢牢拴住眼前這個男人的心。每每劉氏有如此作態,李存勖都會興致勃勃,急不可待。

  李存勖坐直身子,沒有搭劉氏的話,問:“這是何處?”

  “勤政殿。”李存勖問起地點,劉氏心想李存勖是迫不及待要到宮闈中,與她尋歡,故而掩嘴嬌笑,想都沒想便答道。

  “勤政殿……”李存勖低頭沉默了一陣,突然抬頭道:“停駕!”

  “陛下……”劉氏不解其意,眨著無辜的雙眸,“停在這裡作甚?”

  御駕停住了腳步,但沒有劉氏說話,他們竟然沒有立即放下玉輦來。

  李存勖縱身躍下玉輦,頭也沒回,徑直離開,擺手道:“卿且回去歇息,朕要去勤政殿坐坐。”

  劉氏阻攔不及,而李存勖已經走遠,“陛下……”

  眼見李存勖如此決然,竟然破天荒沒有徵詢她意見、顧及她感受的意思,劉氏意外之後,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憤憤一甩衣袖,惱羞成怒,冷喝道:“回宮!”

  李存勖在一眾侍從、護衛的跟隨下,走進勤政殿大院。來到大殿正門前,卻看見大門緊閉,一隻金鎖掛在上面,鎖著門。

  李存勖走到門前,伸手搭上金鎖,驟然發現,金鎖上已經落滿灰塵。他沉靜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各格外淩厲。

  “陛下……”跟在李存勖身後的侍從,皆不解其意,面面相覷,都覺得今日的陛下似乎有些奇怪。敬新磨走上前,輕聲呼喚,但終究是話到嘴邊,卻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打開它。”李存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敬新磨連聲應是,回身趕緊向那些侍從招手,讓他們去找鑰匙來打開門。

  但是鑰匙這些侍從又豈會帶在身上?這一陣手忙腳亂,卻沒有半分結果。

  佇立門前的李存勖,眉頭漸漸皺起來,他忽然抬起腳,猛地一腳踹在門上!

  他本是世間英豪,一身勇力非同小可,這下全力施為之下,大門立即鬆動。

  但也緊緊是鬆動而已,並非出現鎖崩門塌的場景。

  李從璟怔了怔,顯然是沒料到,他奮力一腳之下,竟然沒有將門踹開。不僅如此,他剛剛猛然出腳,腳趾竟然被震得生疼。

  “陛下,請保重龍體!”敬新磨大駭,和一種侍從、侍衛,盡皆跪倒在地。

  出乎他意料,李從璟並非發怒,而是在門前發起呆來。

  過了許久,鑰匙終於被找來,敬新磨忙不迭接過,將鎖打開,和侍從們推開門,迎李存勖入內。

  門一開,站在門口的李存勖,立即聞到一陣濃濃的黴味。但他面色不改,踏步走進殿中。殿中空曠異常,正中最上面的位置,九步臺階上,一座威嚴的皇案靜靜佇立,輪廓森然。然而,皇案落在李存勖眼中,卻有一股說不出的落寞。

  敬新磨讓人去找鑰匙的時候,也找來了燭臺,李存勖進門之後,他們慌手慌腳將燭臺點燃。原本漆黑、只有月光的大廳,頓時燭火依依,黑暗被驅散了不少。

  “都出去吧。”李存勖走向皇案,吩咐道。

  侍從們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得意外,不知為何今日皇帝性情大變。敬新磨朝他們使了個眼色,帶著他們恭敬退出殿外。

  空曠的大廳,就只剩下李存勖一人。

  他走到皇案前,手在皇案上撫過。皇案上,兩疊奏章上,灰塵厚的已經看不清書冊原本的顏色。

  李存勖在皇案前的九級臺階上坐下來,十指交叉,放在鼻樑下。面對這座空無一物的大殿,他沉默了許久。

  月光與燭火糾纏不清,李存勖思維也雜亂不堪。

  良久,這位功蓋當世的帝王,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自言自語道:“果然,面具戴的久了,自己都會認不清自己,做別人做的久了,自己都會忘了自己。”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14

第348章 來日取城饋送別,他鄉何曾遇故知(一)

  當夜,李從璟接上莫離和桃夭夭,即刻返回。及至翌日上午,眾人才稍作歇息,吃些乾糧補充體力。

  久別重逢,李從璟和莫離自然有許多話說。之前兩人雖分隔兩地,但書信往來卻十分頻繁,李從璟在幽州行“變天”之舉時,莫離雖不在身側,但各項大政,莫離皆是主要參謀者。兩人畢竟十多年的交情,莫離是當世最為瞭解李從璟之人,兩人尚是少年時,莫離就對李從璟的軍政思想一清二楚,並且也深受影響,甚至於像“邏輯”“國防”這些詞彙,莫離也都運用自如。而莫離在渤海國的所作所為,李從璟也都完全了然於胸,並且居中謀劃,以旁觀者的視角對其指導。可以說,對彼此這逾年來的經歷,事無巨細,兩人都分外瞭解。

  雖然如此,書信畢竟簡短,不可能說盡所有事,也不可能詳盡去說每件事的經過。

  兩人言談許久,多有感慨,說到心懷激蕩處,李從璟撫劍,莫離搖扇。末了,李從璟笑道:“之前老見你拿把摺扇在面前晃蕩,還覺得礙眼,如今餘年不見,再看時,卻是有了不同感受。”

  “之前如何,而今又如何?”莫離笑問。

  李從璟道:“小小年紀,使一把摺扇,未免有附庸風雅、故作老氣橫秋之態的嫌疑;如今……”李從璟喟然一歎,“卻是真有那麼幾分書生意氣、天下在握的氣度了。”

  說罷,李從璟看向原野,感慨道:“時光荏苒,你我都已不復年少,也不能再如少年時,在晉陽橫衝直撞只圖一時暢快了。歲月無波,卻在我們身上留下了不可抹去的痕跡,你我的生命中,也逐漸沉澱下許多沉重的東西。在大唐這個邊境,當年那兩個少不更事的傢伙,如今已經擔起抵禦外敵的擔子,率領千軍萬馬為國家而戰,拋頭顱灑熱血,如履薄冰。縱意人生的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

  莫離微笑道:“縱意人生已不可拾起,快意人生卻正當其時。”

  “說的不錯。”李從璟微微頷首。

  他問莫離:“你在渤海國餘年,艱難險阻固不能言盡,不過,渤海國有無讓你快意的地方?”

  莫離輕搖摺扇,“龍泉府的魚倒是不錯。”

  “比之洛陽的細子魚如何?”李從璟饒有興致。

  莫離哈哈大笑,“不同風物,自然風情各異。”

  “便沒想帶一條回來?”李從璟問的饒有深意。

  莫離揶揄道:“嘗一時之鮮尚可,若是長久食用,我還是習慣細子魚。”

  兩人相視大笑。

  莫離忽然朝李從璟擠擠眼,“說起來,你我雖然自小為伴,情過兄弟,然則餘年未見,你最牽掛的,怕不是我這個發小吧?”

  “何以見得?”李從璟挑了挑眉。

  莫離看向坐在一旁吹風的桃夭夭,歎息道:“自古新人勝舊人,誰不是如此?”

  李從璟怒道:“鳥!我李從璟豈是那樣的人?”

  莫離一臉不信任,努努嘴,“那你到底是過去,還是過去?”

  李從璟自然站起身,很不情願地說道:“既然你沒給我選擇,我也只能選擇過去了。”

  莫離鄙夷的豎起中指。

  李從璟哈哈大笑,走向桃夭夭。

  距離桃夭夭尚有五步的時候,坐在地上,被冷風吹亂頭髮的桃夭夭,突然暴起,橫刀自腰間出鞘,閃電般向李從璟斬來,那一瞬間的兇險,讓人目不暇接。

  俗話說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可兩人卻還半個字都未說,李從璟剛準備開口,沒料想桃夭夭竟然突然向他發難,而且一動手就是橫刀斬向他咽喉。

  心中暗罵,李從璟翻身後撤,拉開與桃夭夭的距離。然而桃夭夭卻如影隨形,不等李從璟站穩身子,合身又向李從璟撲過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僅是這驅步驟進的身後,已不是當日兩人初見時可比。

  可想而知,桃夭夭雖然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實則不知道在武道上下了多少功夫,其在渤海國,又可曾經歷過生死一線間的險惡廝殺?

  李從璟再度後撤,身影晃動,舉手抬足間,連連避過桃夭夭數次攻來的殺招,雖然看著兇險萬分,實則李從璟半分沒有陷入險境。

  桃夭夭嬌叱一聲,身影陡然加快,出手也更加淩厲,橫刀撕裂空氣,發出如鞭炮般劈裡啪啦的異響,只不過這樣的聲響太過猛烈,以至於連成一片,完全沒有間隙。由此可見,桃夭夭出手是何等的快。

  在桃夭夭疾風驟雨般的攻勢下,李從璟一退再退,已經快要退回莫離身旁,青袍在極小的範圍內挪騰轉移,舞出道道殘影,一次次在桃夭夭刀鋒觸及他衣面的時候,及時避開對方的刀勢。

  莫離在一旁看的直搖頭,對和他一同興致勃勃觀戰的郭威道:“這碎女子太暴力了些,要是我身邊有個這樣的人,我還不得瘋掉!”

  郭威嘿嘿一笑。

  桃夭夭眉頭微蹙,並沒有因為將李從璟逼得一退再退而得意,因為她發現,直到此時,李從璟的橫刀,都不曾出鞘!

  李從璟嘴角忽然勾出一抹詭異的弧度,他一直在後撤的身影,驟然一轉,在桃夭夭一刀斬空的時候,欺身而進,手臂抬起,架住桃夭夭來不及收回的手,肩膀在對方胸前用力一撞,就將桃夭夭逼得連連後退。

  桃夭夭穩住身形的時候,察覺到手上的異樣,低頭看時,才發現握刀的手已經空空如也!

  刀在李從璟手裡。

  李從璟惱火的瞪著桃夭夭,怒道:“碎女子,你瘋了?!”

  桃夭夭莞爾,攏了攏淩亂的長髮,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這麼久不見,我只不過是想看看,你這身子是否還如當日一樣健壯。”

  聽了這話,李從璟怒火更甚。因為桃夭夭這話的潛臺詞,分明是在嘲諷他在某人身上縱欲過度。

  李從璟二話不說,過去拉起桃夭夭,蠻橫的將她拖走。

  離開看熱鬧的眾人,李從璟這才鬆開桃夭夭,本欲將橫刀交換給她,但目光觸及到對方怪異的眼神,生怕她再次發瘋,手伸到一半,明智的選擇了收回來。

  經年不見,或曾朝思暮想,眼下美人在前,李從璟縱然鐵石心腸,也不好責怪對方,不過臉仍舊繃著沒有緩和下來,畢竟這不可是他想像中的重逢場面,“你這身手可是大有長進,出手可是半點也沒留情。”

  桃夭夭嫣然一笑,一臉理所應當的表情,在李從璟面沉如水的時候,哼了一聲,道:“那也不及你鐵石心腸,一丟,就將我們丟到渤海餘年。”

  李從璟心中立即如同被什麼擊中,念及桃夭夭此行艱難,再也興不起半分怒意。

  莫離義無反顧踏上渤海,是為大功業,也是為他與李從璟自小的交情,可對於桃夭夭而言,她一介女兒身,遠去異國,歷經餘年兇險,又是為了什麼?

  李從璟心懷歉疚,有心想說什麼,但又覺得那些話太蒼白無力了些,最終卻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看了半天風景的桃夭夭,在李從璟正糾結的時候,忽然迎過來。李從璟只覺得一陣清香撲面,接著就感到胸前被兩團柔軟頂了頂,隨即,臉上傳來一陣溫熱,一觸即分。

  再看桃夭夭時,對方已經面如紅果,低著頭,聲若蚊蠅道:“一碼歸一碼,這是對你來接我的獎勵。”

  李從璟喜上眉梢,腹中湧起一股邪火,然後他問了一句讓桃夭夭瞬間火冒三丈的話,“這是你的初吻麼?”

  桃夭夭狠狠盯著李從璟,目中殺意爆閃,咬牙切齒道:“你說呢?”

  李從璟啊了一聲,感歎道:“那你還真是有勇氣啊!”

  桃夭夭臉黑如墨,先前的迤邐氣氛一掃而光,她手向背後伸去,冷風中飄舞的長髮,恍若激蕩的殺氣。

  軍情處的人,身上自然不可能只有一把刀。

  然而不等桃夭夭將藏在背後的刀拔出來,李從璟忽然一把將她抓到懷裡,低頭封住了她的雙唇。

  桃夭夭雙眼頓時瞪得老大,耳邊嗡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

  ……

  李從璟鬆開桃夭夭的時候,快要窒息的她已是滿面緋紅,也不知是給氣憋的,還是因為羞澀。桃夭夭這幅模樣,楚楚動人,李從璟好歹忍住再次禍害她的衝動,舔了舔嘴唇,滿是回味道:“果然香甜可口,不枉我朝思暮想。”

  桃夭夭瞪了李從璟一眼,在李從璟尚在自我陶醉的時候,一拳狠狠擊中對方小腹。

  這一拳力道不小,李從璟立即彎腰如蝦米,“桃夭夭,你……”

  桃夭夭瀟灑的一甩長髮,得意滿滿的走開,留下此時也一張臉憋得通紅的李從璟。

  眾人終於再度踏上歸途。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14

第349章 來日取城饋送別,他鄉何曾遇故知(二)

  李從璟帶領千騎出扁關,過營州而與莫離、桃夭夭等人會和,如此動靜,不可能一直瞞過營州守將,此時,營州的契丹守將,就得知了李從璟的行動。

  如今坐鎮營州的契丹守將,說起來身份也是顯赫異常,雖然不是契丹八大將,但論起功勞來,卻也只比那八大將稍遜一籌而已,在契丹軍中,那也是名揚一方的重將。之前,營州被李從璟攻佔,耶律敵刺率數萬契丹大軍前來,卻未能收復,之後還是在耶律倍及時增援的情況下,以絕對優勢兵力,才讓李從璟“不戰而退”,營州這才又重歸契丹控制。

  平州已失,營州的地位便突出了起來,而經由此役,耶律阿保機也不會再派遣一個才能不足的人,來鎮守營州,時刻提防平州、扁關的唐軍。

  作為契丹國內難得的異姓大將,忽赤也速兒在契丹軍中以謹慎持重聞名,相比之那些部卒侵略如火的大將,他的部落戰士在銳氣上似乎顯得不足,向來不以善攻聞名,而是擅長防守。這在契丹國中,不能不說算個異數。

  忽赤也速兒得知李從璟行蹤的第一個消息,是李從璟於數日前率領千騎,出扁關,向北而行。聽到這個消息,忽赤也速兒大驚,他連忙找來自己的謀主趙鐘定,商議對策。

  “李從璟忽然北上,難道是想攻打我營州?”忽赤也速兒腦海中首先冒出來的,便是這個疑問,那是他最為擔心的問題,而且越想越覺得可能,他對趙鐘定道:“先生,我聽聞,李從璟自去年被耶律敵刺和耶律倍殿下,率領數萬大軍逼迫,不得不退出營州時,曾今告訴留在營州的百姓,他日後還會回來的!這話說明瞭什麼?說明李從璟雖然在我大契丹數萬勇士軍威面前,被迫屈服,只能從營州撤軍,但實際上他內心是不服氣的!他既然不服氣,時過一年,再度出兵營州,也並不是沒有可能!”

  趙鐘定示意忽赤也速兒莫要著急,他穩住心神,沉聲道:“我聽聞李從璟這一年來,在盧龍有頗多大舉措,精兵強軍,屯田蓄糧,前不久又招募士卒,提升邊軍俸祿,他這一系列舉措,用意很明顯,那就是積蓄自身實力。而李從璟積蓄實力為了什麼?顯而易見,以他初北上便迫不及待對契丹開戰,先攻平州,再攻營州的舉動來看,他是唐朝中最為堅定的主戰派!我又聽聞,李從璟還是李存審的學生,李存審在離開幽州之前,明確表示要李從璟來節度盧龍,如此他才能放心南歸。本身是主戰派,又有李存審這層關係在,李從璟要擅起刀兵,倒並不是不可能!”

  聽趙鐘定如此說,忽赤也速兒心中的擔憂更甚了,他憂慮道:“我倒並非是怕了他李從璟,只是如今營州兵少,又要支援遼東戰場,遼東戰事膠著,眼看一時片刻不能結束戰事,李從璟在這個時候出兵營州,對我營州的威脅,實在是太大了!”

  “的確如此。”趙鐘定道。

  忽赤也速兒歎息道:“如今我大契丹國精銳大軍,皆在西線,能投入到東線的戰力很少,一旦李從璟大舉來犯,單憑我營州,恐怕守不住也!李從璟手握百戰、盧龍兩軍,可以隨時用於征戰的兵力,本就不下三萬,且戰力悍勇,如今他又招募了許多新卒,若是傾力而出,我營州這點守軍,怎麼看都免不了一場惡戰。”

  說著說著,忽赤也速兒漸漸已經認定了李從璟要舉兵來犯的事實,他道:“況且李從璟之前攻打過營州,對營州城防情況,瞭解的一清二楚,雖說我這些時日,已經大大加固了各種防禦工事,但也遠未達到高枕無憂的地步!”說罷,狠狠擊節,“李從璟這小兒,在盧龍折騰那麼多事,本以為他小小年紀,定難事成,我也做好了看他笑話的準備,卻不曾想,這些事竟然都叫他做成了!如今,他養精蓄銳多時,以其征戰風格,不動則已,動若雷霆,營州堪憂啊!”

  趙鐘定見忽赤也速兒越說越嚴重,忍不住提醒道:“可李從璟只帶了千騎北上,這點兵力,怎麼看都不像是來攻城的!”

  忽赤也速兒道:“我聞李從璟麾下,有一支百戰軍精騎,號為君子都,每臨陣,攻無不克,雖只千騎,亦不可小覷。況且,焉知李從璟不是先派遣這千騎,來我營州探路,以為大軍先驅?”

  趙鐘定也覺得此言有理,他嚴肅道:“即便如此,但將軍素來擅守,那李從璟要來攻下營州,卻也不是輕易能夠得逞的事。”

  “我雖擅守,奈何李從璟善攻?”忽赤也速兒道,說到這裡,他壓低了聲音,“我聽說,李從璟前些時候跑到了應天,和北院夷離堇耶律敵烈大戰了一場,那場大戰,不僅讓耶律敵烈丟了勝州,更讓應天軍損失慘重,聽說傷亡不下萬人!連耶律敵烈都不能奈何李從璟,我等豈能掉以輕心?耶律敵刺、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敵烈,哪一個不是我大契丹國聲威赫赫的大將,但在李從璟面前,為何屢屢受挫?我不是耶律敵刺,沒有他那樣的狂妄,我征戰這些年,之所以屢有勝績,所重者,唯在兩個字,那就是謹慎!”

  趙鐘定也覺得忽赤也速兒說得對,他想了想,忽然心中一動,對忽赤也速兒說道:“這段時間,不是有支兩三百人的騎兵,從渤海國到了遼東,近日又到了我營州邊界?”

  “的確如此,為剿滅這支騎兵,我還派遣了許多人手,只不過說來奇怪,就他們這麼點軍力,我圍追堵截多時,竟然都未能將其徹底殲滅。不過那又如何?難道他們還能與李從璟有什麼關係?”忽赤也速兒問。

  趙鐘定尋思著道:“若是這支騎兵,並非一支尋常騎兵,而是其中有著某些重要的東西,或者某些重要的人,那李從璟此番北上,只帶千騎,會不會是為此而來?”

  忽赤也速兒聞聽此言,振奮道:“先生的意思是,這千騎很有可能不是為了圖謀我營州而來?”

  趙鐘定心中歎息,暗想即便是對方真就是為營州而來,可你據有雄城,又手握重兵,何必失態至此?“這並非沒有可能!”

  “如是果真如此,那便甚好!”忽赤也速兒鬆了口氣,“若是這千騎果真為圖謀我營州而來,那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我也要將其留下,不使其一人得以南歸!但若是這千騎不是為營州而來,只是為接應那兩三百騎,我卻是不必擅動刀兵,與李從璟結怨了!”

  趙鐘定點頭稱是,心中卻道你與李從璟結怨不結怨,區別又有多大?李從璟若是果真要圖謀營州,即便是你對他示好,他也會提兵北上的。不過這話他卻不會說出口,“如今遼東戰事膠著,作為我大契丹國最靠近遼東的城池,營州肩負支援遼東戰場的大任,這也是皇上派遣將軍來營州坐鎮的重要原因,遼東重要,不容有失,至於其他,則可暫時不用考慮了。”

  忽赤也速兒連連點頭:“正該如此。只不過,這千騎既然來了,卻也不能不防,且待我盯緊他們,若是他們沒有異動尚可,若有異動,我必親提大軍,前往擊之!”

  “將軍英明!”趙鐘定稱讚道,心想忽赤也速兒雖然方才表現的過於焦急了些,但應對之舉並無不妥,也有與李從璟一戰的雄心,倒不負他善戰善守的聲名。

  ……

  臨近營州時,有游騎回來向李從璟稟報,有一支契丹馬軍,出現在遠處,遠遠遙望之,意圖不明。

  “只是遠遠相望,沒有靠近的意思?”李從璟問這名遊騎。

  遊騎肯定的回答:“沒有!”

  李從璟點點頭,招手叫來從幽州帶來的隨行軍情處銳士,“營州守將現為何人?其人如何?”

  一名軍情處銳士奔上前來,答道:“契丹如今的營州守將,是在遼東戰事陷入膠著後,方才換防到此地不久的忽赤也速兒,此人心性沉穩,以善守聞名。”

  “善守?”李從璟咀嚼了一遍這兩個字,“倒是有些意思。”

  “善守不能善攻,這不就是膽小麼,有什麼好顧忌的。”桃夭夭表示不屑。

  李從璟笑而搖頭,“善守並非就是膽小,膽小者不善攻,可也未必善守,防守作戰,也是需要大勇氣的,尤其是局面不利的時候,能夠堅守不退,也是一種大能耐。”

  莫離上前來問:“既然忽赤也速兒出招了,李哥兒意欲如何應對?”

  李從璟想了想,道:“既然契丹蠻子不動手,連靠近也不靠近,我等不理會他們便是。”

  莫離點頭道:“以不變應萬變,此舉正當其時。”

  計議已定,眾人果真沒有理會這支契丹蠻子,繼續前行。所謂不理會,便是一切如常,該趕路的時候趕路,該休息的時候休息,該紮營的時候紮營,全當對方不存在一般。

  而無論君子都、軍情處是陣型嚴密的行軍,還是防禦相對鬆懈的歇息,這支人數不小於他們的契丹馬軍,卻連靠近十裡之內都沒有過,一直都是遠遠掉在後面。李從璟停下他們也停下,李從璟走他們也走,這樣的做派,讓莫離調笑道:“這些契丹蠻子,倒像是陪玩的。”

  “有幾分護衛的意思。”李從璟笑道。

  就這樣,最後李從璟等人出離了營州的控制範圍,正式踏上南歸的大道時,這支契丹馬軍也就在道上徹底停了下來,遠遠望著李從璟等人,目送他們離去。

  莫離起了嘲弄對方的心思,在離開之前,讓郭威過去給他們射去一封信。

  看到郭威等人忽然調轉馬頭,相向而來,那支契丹馬軍立即有些騷動,整個陣型也變成了交戰陣型,刀出鞘箭上弦,隨時準備戰鬥的模樣,如臨大敵。

  郭威行到距離對方兩百步的位置,施施然拿起長弓,將信件掛在箭頭上,彎弓如滿月,將鐵箭射出。兩百步的距離,利箭在空過滑過一道弧線,轉瞬而至,穩穩插進契丹馬軍最先一騎馬蹄前不到三尺的位置。

  那名契丹騎士,驚得將戰馬拉得直立而起。

  郭威僅是露這一手,就已經小展其威。

  郭威撇嘴輕笑一聲,策馬而歸,融入到南行陣中。

  不久之後,那封信擺在了忽赤也速兒面前,他將信件拆看,看了一眼,立即臉色鐵青,滿眼怒火。

  趙鐘定不明所以,湊上前來看,就見信中寫道:“承蒙一路護衛,讓我等得以平安南歸,此情本帥應了。你且看到營州,來日,本帥必定償還這份人情,奪下你的城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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