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76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16

第360章 郭崇韜爭權有方,戰事未起死斥候(一)

  洛陽萬人空巷,城南人山人海,旌旗招展,文武百官各在其中,六軍、侍衛親軍將士肅立道旁,洛陽百姓圍觀在外。

  今日,大唐六軍將在此地,祭祀出征。此舉也即意味著,謀劃多時的伐蜀大戰,終於是拉開了帷幕。

  此次出征的唐軍統帥,皇長子魏王李繼岌,已經身在祭台之下,披掛整齊,英武不凡,身後肅立著文武百官,郭崇韜是這群將欲出征的官員之首,同樣甲胄鮮亮。

  時辰還未到,他們在靜候李存勖駕臨。

  除卻出征文武官員,獨成一群,圍在中前外,其他文武百官,分立兩側。秋高氣爽,正是風和日麗時節。春不興兵,夏不鏖戰,秋日是興兵戎最恰當的時候。

  雖說已到了秋日,但隨著日頭漸高,溫度還是有些上升,千百人站在祭台下的廣場上,熱氣不散,免不得有些燥氣。李存審回到洛陽這些年,因為辭官在家,沒了勞心勞力的事,又有李存勖令御醫為其養身,重病一日日降了下來,這兩年過去,身體大體恢復剛健,精神飽滿。

  他雖然不理朝政,但碰到這樣的大事,身在洛陽,卻也是要出現的,畢竟雖然沒了官職,卻還有爵位。在如今大唐軍中,李存審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將,沒有人比他資格更老,功勞更大,他不出現還好,一出現便會位在上首。

  一身黑色長袍的李存審身旁,站著如今大唐軍中實權第一將李嗣源,論威信,李嗣源僅是稍遜李存審,和郭崇韜相同,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也是為何但凡李存審在公開場合露面,李嗣源總在他身旁的緣故。不同于李存審的長袍,李嗣源卻是甲胄在身,氣勢威武。

  只是歲月已經在李嗣源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臉上皺紋日益明顯,鬚髮也漸露花白,畢竟再過兩年,李嗣源也是耳順之齡了。

  “天下諸侯中,西蜀據膏腴之地,而稱天府之國,人傑地靈,累世英才輩出,加之外有山河之固,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乃是當時不折不扣的強國。我大唐稱雄中原後,首戰便是伐蜀,看重的便是西蜀之人力物力財力,若能得西蜀之資,將大大有利於征戰天下。除此之外,自西蜀東出,順江東下,可以猛虎搏兔之勢,直取江南,戰略上天然占優。此二者,乃我大唐首戰伐蜀之故。帝國伐蜀,本固有之策,謀劃也已多時,按理說是早該為之之事,卻為何拖到今日,才祭祀出征,這其中的緣故,嗣源你可知曉?”李存審抹了抹額頭冒出的些許汗珠,對李嗣源說道。

  “伐蜀事關重大,謀劃的長久一些,也是應該。”李嗣源穩重地說道,尋思少頃,又道:“此番伐蜀,我也曾聽聞,主帥難立。”

  “不僅主帥難立,諸將及其部曲的選調,也是大有講究。”李存審笑了笑,不過李嗣源作為軍中第一將,無論是從威望上,還是從部曲戰力上,都是如此,但是這回出征伐蜀,如此大戰,別說李嗣源掛帥,便是連位在出征序列,都沒有他的份,作為滅梁首要功臣,李嗣源的心情如何,不難想知。

  李存審能夠理解李嗣源這些時日的心情,他既然開口,便接著道:“朝堂商議伐蜀之事時,在主帥這件事上,最先是宣徽使李紹榮推舉李紹欽(段凝)為帥,為樞密使郭崇韜所竭力勸阻。”

  “段凝不過是個亡國舊將,本身素無才幹,之所以能竊據高位,無非依仗奉承諂媚、溜鬚拍馬而已。當年在河上與其對陣,從璟以劣勢兵力,大敗其軍,更是差些拿下他的人頭,這樣的人,怎麼能夠做伐蜀大軍的統率?”饒是李嗣源心情寬和,聽了段凝的名字,也不由得有些惱怒,“李紹榮跟隨陛下征戰多年,常隨左右,怎會有這樣的舉薦?”

  當年魏州之戰,李從璟陣戰張朗時,為魏靖忠所嫉妒,李紹榮還曾提點過李從璟。

  “段凝非能才,李紹榮焉能不知?”李存審道。此言話中有話,李紹榮推舉段凝,無疑是有賣好之意,李紹榮固受李存勖寵信,身份不凡,卻要向段凝示好,由此可見,梁朝舊將在如今大唐朝堂中,已經形成了怎樣的勢力。

  見李嗣源沉默不言,李存審接著道:“在郭崇韜勸阻陛下否定段凝後,群臣於是又推薦了一人,這人便是你李嗣源。”

  段凝作為梁朝舊將在如今大唐朝中的領軍人物,他的推舉被否定之後,便該輪到河東舊臣勢力出牌,河東舊將中,無疑李嗣源是最有影響力之人,所以他們推舉李嗣源,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但是很可惜,李嗣源也被否定了。

  否定李嗣源的人,還是郭崇韜。

  郭崇韜對李存勖說:“契丹氣焰正盛,大軍伐蜀,國中不可無良將坐鎮,以應對契丹,李總管不宜出征。”李嗣源現為內外番漢副總管,郭崇韜因此稱呼他為李總管。

  郭崇韜本也是河東舊臣,按理說他應該站在河東舊臣勢力這邊,支持李嗣源出征伐蜀。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簡單,經由滅梁之戰,郭崇韜攜獻計大功,不僅穩居樞密使之位,在文武百官中,威望更是已能和李嗣源比肩,儼然是如今大唐朝臣中的大佬。他與李嗣源雖然沒有仇隙,但郭崇韜是個權力欲望極重的人,李存審本是他老師,其歸朝他尚且要拼命阻攔,就是害怕李存審奪他的權,此時又怎會容忍李嗣源伐蜀立功,在功勞上力壓他一等?

  郭崇韜這一下將梁朝舊臣勢力與河東舊臣勢力都否定、得罪了,那麼他到底想做什麼?很簡單,他想親自領軍伐蜀。但他不好明著說出來,所以在李存勖頗有些惱火的時候,郭崇韜道:“魏王是儲嗣,但還沒有立功,請陛下任命魏王為統率,讓魏王領兵伐蜀,去樹立威信。”

  這就是郭崇韜的聰明之處了。他不好明著自己推薦自己,所以他推薦了一個沒有實力統領大軍伐蜀的統帥,而這個統帥偏偏還合情合理,更是為李存勖江山著想,合他的口味,所以李存勖肯定是不會拒絕的。不僅不會拒絕,還會欣然同意。

  作為大唐未來的君王,要統領群臣,在這個亂世,不可沒有軍功傍身,否則壓不住群臣。因是說郭崇韜這話合李存勖的胃口,而且說不得李存勖本來就有這個意思。

  果然,李存勖在聽了郭崇韜這話之後,很是高興,當即道:“魏王年紀稍小,不能一個人去,應該有個副帥。”看了郭崇韜一眼,“卿素有高才,滅梁之戰也幸有卿獻策,朕才能順利入主中原,依朕看,卿有王佐之才,這回就麻煩卿走一趟。”

  郭崇韜連推辭都沒有,直接受了這個任命。

  那麼可能有人要問了,郭崇韜如此明目張膽的攬私權,甚至是不惜“打壓”李嗣源,這會不會得罪河東舊臣?郭崇韜本就是河東舊臣出身,且不說他天然與梁朝舊臣走不到一起去,郭崇韜本身恃才傲物,對梁朝舊臣也是瞧不起的,這就讓他不可能和梁朝舊臣成為同一勢力。在如今這個河東舊臣、梁朝舊臣兩個勢力把持大唐權力的情況下,郭崇韜兩邊開罪,即便是他最後憑伐蜀大功,得到了更大的權柄,但會不會因為被各方勢力排斥,成為孤家寡人?

  地位再高,手下沒人,成了光杆司令,又有什麼用?

  也有人就這個問題問過郭崇韜,郭崇韜聽了這話,哈哈大笑。

  那人問:“樞密使為何發笑?”

  郭崇韜冷哼一聲,說:“我笑你目光短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到了表像,卻沒看到根本的東西。”

  那人忍著怒氣,“願聞其詳。”

  郭崇韜於是說道:“當今之世,天下大爭,所爭者何?唯在權力二字。只要你身居高位,掌握了權力,一言一行能定人生死,一舉一動能伏屍百萬,世人巴結你尚且來不及,又豈會因為之前一些小節,而對你橫眉冷眼?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你要你反手間,能滅他們的利益,能給他們利益,他們便會對你百般巴結,願為奴為僕供你驅使!眼下,只要我伐蜀大成,便能有此功此權,到時,誰人敢不服,誰人又會不服?”

  那人目瞪口呆,“這……”

  郭崇韜斜視著那人,冷笑道:“況且此番伐蜀,我為統帥,伐蜀大軍皆為我掌控,誰人有功,誰人無功,皆由我定奪。一旦功成,諸將攜功歸朝,換取榮華富貴,怎會不對我感激涕零?到了那時,他們都是我的爪牙,我又怎會是孤家寡人?”

  那人啞口無言,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話,“可樞密使怎麼就會知道,這回伐蜀,陛下一定會用你?伐蜀之戰尚未開始,樞密使又怎能如此肯定,此戰必定功成?”

  郭崇韜聽了這話,大笑而去,“生在這大爭之世,若無這點氣魄,那你還爭什麼?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李存審和李嗣源說完這些話,時間已經過去頗久,看了一眼天色,見李存勖還未出現,李存審道:“嗣源你且說說,如今我大唐伐蜀,契丹會不會趁機而動,攻襲我河朔之地?”

  先前的對話讓李嗣源沉默了良久,聞聽李存審此言,李嗣源卻是很輕易的便回答道:“老將軍放心,契丹現在無暇南顧河朔。”

  “為何?”

  “因為契丹現在正忙於攻打渤海國。”

  “此事當真?”

  “從璟所言,假不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53

第361章 郭崇韜爭權有方,戰事未起死斥候(二)

  武將這邊,李存審和李嗣源在就當下大事交談,文官那便,也有人在竊竊私語。

  馮道雙手攏在衣袖中,挺著大腹便便的大肚,對身旁的工部尚書任圜道:“任尚書,這回帝國伐蜀,可是大功業,眾人爭相請戰,希望能夠隨軍。陛下本有意讓尚書和翰林學士李愚隨魏王出征,參議軍機,為何尚書數次請辭,執意不肯?”

  看了笑眯眯的馮道一眼,任圜淡淡道:“侍郎何必取笑任某,向陛下請辭之時,任某便說了,任某近來身體不適,患上了惡疾,不適遠行。”

  馮道呵呵笑了兩聲,不置可否。

  這樣的模樣很欠揍,任圜不樂道:“任某固然有頑疾在身,不適宜遠行,但任某聽聞,在我之後,陛下也曾有意讓侍郎隨軍西行,但為何侍郎也執意婉拒,不參加到伐蜀大軍中去?”

  馮道摸了摸渾圓的肚皮,笑道:“馮某這滿肚子的不合時宜,積攢的久了,難免和尚書一樣,生了惡疾啊!”

  任圜被馮道噁心到,冷冷說了一句,“侍郎好生風趣。”

  馮道笑了三聲,這才目光深遠地說道:“其實下官之所以不隨軍伐蜀,理由的確和尚書一樣。不過,卻不是身有惡疾。”他這話,不僅否定了他有病,也否定了任圜有病。任圜有沒有病,按理說馮道不應該知道,但馮道這句話,卻說得很是篤定。

  “侍郎此言何意?”任圜蹙眉問。

  馮道看向北邊,悠悠的說:“尚書不西行,怕是受了某個人的提醒吧?伐蜀這麼大功勞,能讓尚書因一面之詞,便固辭此事,可見此人,在尚書心中分量不低啊!不對,不是不低,而應該是很重。”

  任圜聽出味來了,低聲問:“如此說來,侍郎不西行,也是因了這人的提醒?”

  馮道笑道:“何止是提醒,簡直是嚴重得不能再嚴重的警告。”

  任圜怔了怔,隨後道:“看來侍郎的情況,的確與任某一樣。”

  “一樣的沒有絲毫差異。”

  “不過任某很好奇,任某聽信此人之言,不西行,尚且說得過去,但侍郎好似沒有理由,如此相信此人吧?”

  “論關係,馮某的確無法與尚書相比;但要論交情,馮某卻未必比尚書差了。”

  任圜恍然,“差些忘了,同光元年秋,侍郎卻是與他一同出使過契丹的。能讓侍郎與此人有此如交情,想必彼時的經歷應該很有趣。”

  馮道臉色有些怪異,嘴角抽動了兩下,複歸一歎,“簡直是有趣的不能再有趣了!”

  任圜沉吟了一會兒,忽然道:“不過相比較而言,任某更加好奇,他是為何如此堅決,要反對你我二人隨軍伐蜀?”

  “不知道。”馮道搖了搖頭,一臉無辜,“他怎麼都不肯說。”

  這下連任圜的臉色都有些怪異起來,數次欲言又止,最終苦笑道:“這件事的確是有趣得很,讓你我棄伐蜀大功不要的理由,竟然是不知道的理由,而你我偏偏還就信了這個理由,這的確是如侍郎所說,有趣得不能再有趣了。”

  馮道深為贊同的點點頭,忽然一臉認真的看著任圜,“尚書是不是覺得,咱倆有些白癡?”

  任圜一愣,尋思了一下,不得不承認,“的確是,很白癡啊!”

  ……

  勤政殿中,李存勖張開雙臂,大馬金刀站在銅鏡前,左右侍從圍著他忙成一圈,為他穿戴朝服。精神飽滿的李存勖,眉宇間卻有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疲倦,他這些日子以來,為謀劃伐蜀之事,早起晚睡,也是忙得夠嗆。李存勖已經記不清楚,自從入主洛陽,他有多久沒有這樣勤於政事,並且感到如此疲倦了。

  皇后劉氏早已著裝完,她站在李存勖身旁,深深望著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男人,她知道今日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天下,那一直是男人最感興趣的東西,尤其是像眼前的這個男人,那是他怎麼都丟不下的存在。

  很長一段日子以來,李存勖幾乎住在了勤政殿,這個還是當初來洛陽時進過的地方,這些日子劉氏不得不經常前來,為的,是盡心竭力伺候眼前的這個男人。

  李存勖勤政的模樣,劉氏並不感到陌生,當初李存勖還是晉王時,他一直都是如此。只不過,現在劉氏卻不喜歡李存勖如此,經過這幾年朝夕相伴的享樂生活,劉氏已經不想再去過之前那種為所謂江山社稷而殫盡竭慮的日子了。

  江山都已經打下來了,還要去關注那麼多作甚,天下都是我們的了,還要去耗費那麼多精力作甚?之前是有梁朝這個仇敵在,你日夜勤政,我能理解,而如今,仇敵已死,你還不肯陪伴在我身側,你心中到底有沒有我,我在你心中又是什麼位置?

  這是劉氏當下內心深處的想法,但是這種想法她不能說出來,她也知道,伐蜀畢竟是個事,李存勖這段時間花的心思多些,她無法改變。但是如今,伐蜀之事已經準備妥當,今日大軍就要出征,這往後,她一定要李存勖遠離這該死的勤政殿,與她朝夕相伴。

  穿戴妥當,李存勖對著鏡子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他本是英武之人,如今又盛裝在身,愈發顯得神韻不凡。

  李存勖終於有時間理會劉氏,他道:“愛妃,時辰將至,且與朕同行。”

  劉氏乖巧的應了一聲,和李從璟一起出門,坐上御駕,隨儀仗向城南祭壇行去。

  天高雲淡,在文武百官,洛陽權貴的注視下,李存勖走過禦毯,行向祭壇。

  祭祀天地,誓師出征。

  在天下面前,李存勖宣佈此番伐蜀大軍之任命。

  以李繼岌為西川四面行營都統,郭崇韜為西川北面行營都招討制置使,將軍事盡數委於二人。又以荊南節度使高季興、鳳翔節度使李從瞿、同州節度使李令德、陝府節度使李紹瑧等各領其職。再以張憲、李愚等人隨行軍中,參議軍機。

  有心人不難看出來,這回的伐蜀大軍,主要的領軍部將大多是梁朝舊臣。

  唐軍六萬,自此日伐蜀。

  在祭壇佈置完這些事,李存勖回到皇宮,當日便沒再去勤政殿,而是隨劉氏再入深宮。

  這之後許多日,勤政殿內一直空著,也不知哪一日,那大門又上了大鎖。

  ……

  在耶律阿保機出征攻打渤海國時,李從璟在幽州公佈了一系列關係盧龍九州人事變革的任命,這其中,又以幾條最為引人注目。

  以古北口守將司馬長安,遷任檀州防禦使;以前檀州防禦使馬懷遠,遷任薊州刺史;以前平州長史趙鐘鳴,升任平州刺史。

  契丹攻打渤海國,舉步騎大軍二十萬,耶律阿保機親自掛帥。同時,在檀州、薊州、平州之外,都出現了大批契丹遊騎活動的跡象,軍情處探得的情報表明,在檀州、薊州北邊,有一處契丹的屯兵要地,屯駐了數萬契丹大軍,而在營州,防守兵力也達到了數萬。

  耶律阿保機發動對渤海的滅國之戰,對大唐不可能不設防,兩國邊境增派遊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實際上,不僅契丹向邊境派遣了大量的游騎,李從璟也往檀州薊州平州邊境線,派遣了數倍于往常的遊騎,以求更多掌握邊境的一切風吹草動。

  “耶律阿保機幾乎是傾舉國之兵去攻打渤海國,對我們幽州,他不可能沒有防備。依照我們之前與契丹的相處方式,要耶律阿保機相信軍帥不會趁此機會,對契丹發難,撿撿便宜,是怎麼都沒有可能的。既然要應對我們盧龍,在契丹大軍主力在攻打渤海國的情況下,南線採取守勢是最穩妥的辦法。契丹雖然強盛,但是兩線作戰,卻也不是他們希望看到的。而採取守勢,最好的辦法,就當下而言,又莫過將重兵集結在三兩個可以相互呼應、輻射整個邊境的地方。如此一來,只要我軍北上,契丹就能從容應對。”在接到最新的消息之後,莫離對眼下的形勢進行了簡單的分析。

  李從璟摸著下巴道:“以營州防備平州,再集結重兵在南境,以防備儒州、檀州、薊州。如此一來,無論我們從何處出擊,契丹的軍隊都能遊刃有餘應對,這的確是以最小的力氣,取得最大效果的方法。”

  “契丹不主動出擊,而是以逸待勞,這是耶律阿保機的老道之處,況且守城總是比攻城要容易一些,契丹如此行為,也是深得兵法三味。”王樸說道,“如此一來,我軍要出擊,面對的局面就要不利得多了。”

  李從璟頷首道:“的確是這樣。不過這仗總是要打的,差別只在於何時開打。眼下契丹軍撲向渤海國西境,不日兩國就將開戰,我們要何時出兵,這卻是得需要慎重考慮。出兵早了,契丹軍還未在渤海國磨掉太多銳氣,兵力戰力沒有怎麼消耗,我們迎上去,這仗就要難打的多,所以最好的出兵時機,是在契丹消耗了最大限度的戰力後,我們再北上。只不過也不能出兵晚了,若是太晚,渤海國被契丹徹底擊破,沒有了還手之力,我們去戰契丹,他們有雄師二十萬,卻還是沒法兒打的。”

  看向莫離,李從璟繼續道:“這個時機一定要選擇的分外恰當才行,而選擇時機的關鍵點,在於渤海國的戰力,也即渤海國現有的軍隊戰力,以及他們的潛力,能夠抵擋契丹多久,能夠支撐多久。”

  莫離道:“經過遼東之戰,渤海國軍隊戰力大有提升,如今大明安依照軍帥之勸,將渤海軍調離遼東戰場,除卻泊汋城的守軍,其他都調去了西線防衛,大大充實了其西線防禦力。再者,大明安自掌權之日開始,便在為今日之戰做準備,各方面蓄積的力量也小有成就,以我看,契丹要攻破渤海國西線重兵駐守的各雄關、城池,怎麼都得需要半年的時間。而契丹軍在攻破渤海國西線後,要攻下龍泉府,最少又得半年時間。這半年到一年的時間內,是我們最佳的出兵時間。”

  李從璟點點頭,“此言甚善。”

  當下,李從璟命令邊境各鎮嚴加防範,同時派遣軍情處銳士,經由海路,繞過遼東契丹的勢力範圍,與在龍泉府的大明安保持聯繫,以求時刻掌握渤海國的戰事進展情況。

  盧龍的各項戰事準備工作進行的有條不紊,而秋收也在深秋結束,不出意料,今念的秋收的確是豐收,收上的糧食,大大充實了府庫。

  秋收完之後,有人找到了李從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53

第362章 郭崇韜爭權有方,戰事未起死斥候(三)

  這個人是耶律敏。

  耶律敏從屯田之所回來,剛到幽州城,就馬不停蹄來找李從璟,見到面,耶律敏劈頭蓋臉,第一句話就是問:“我聽說契丹已經發動對渤海國的滅國之戰,而盧龍也在準備大戰,這也就是說,你要再次對契丹動手了?”

  或許是屯田的確不是一件輕鬆的事,耶律敏整個人看起來都消瘦了不少,不過氣色倒是不差,整個人的氣質也發生了一些變化,變得更加有大氣和幹練之氣來,渾身上下散發的氣息,不再是當時初到幽州的青春活力,而是一種沉穩、成熟的魅力。面對耶律敏的詢問,李從璟沒有隱瞞,直言道:“的確如此。契丹要滅渤海國,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而為了防備契丹滅渤海國,我也準備了許久。這兩年盧龍無戰事,原因便在於此。”

  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聽到李從璟親口承認這個事實,耶律敏臉色還是有些不太好看,她沉默下來,坐到椅子上,有些失神。

  李從璟沒有催促耶律敏說話的意思,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來,等著她開口,他知道她有話要說。

  良久,耶律敏苦澀一笑,“我在幽州這兩年,所做的這些事,包括屯田所為你儲存的糧食,現在都成了你手中的利器,揮向契丹子民的利器。攻打契丹,我竟然成了你的幫兇。”

  李從璟默然,沒有安慰耶律敏。因為這不需要安慰,也無法安慰。

  同時,李從璟也理解耶律敏。雖說路是耶律敏自己選的,無論是離開契丹,還是逗留幽州,以至於最後在李從璟手下為官,幫助李從璟屯田,這些都是耶律敏的選擇。耶律敏也曾說過,自從離開契丹的那日開始,她就不再是契丹公主。

  那之後,她的確不再是契丹公主,但這並不能否定她的身上,流淌著契丹人的血。如今李從璟要攻打契丹,而且是拿她的心血來攻打契丹,去屠殺契丹的子民,若說耶律敏心中沒有一點感觸、想法,那才是禽獸了。

  沉默持續了很久,大概耶律敏也需要一個時間靜一靜,來讓她想通一些事情。有些問題,不到臨頭,事先是無法完全認清它的,就像耶律敏之前以為自己已經跟草原上那個國都撇清了關係,再沒有糾纏,但是此時此刻,她或許會發現,有些東西,並沒有那麼容易被割捨。耶律敏抬起頭,問李從璟:“此番開戰,你想要達到怎樣的目的?這場征戰,要打到什麼樣的程度?”

  戰事有大戰有小戰,就眼下來說,擺在李從璟面前的,就有兩個選擇。

  一是單純的幫助渤海國抵擋契丹對其發動的滅國之戰,若是如此,則契丹停止對渤海國的進攻,從渤海國撤軍,那李從璟的目的也就達到,他也就可以停止這場征伐。可如果不是這樣呢?李從璟若是不滿足於此,那麼他就會在契丹攻打渤海失利的時候,趁機進攻契丹本土,將戰爭演變成盧龍軍聯合渤海軍,對契丹發動的入侵作戰。

  當然,李從璟選擇的是後者,這也就意味著,在這場戰爭中,要死更多的人。

  李從璟坦誠相告,他說:“契丹對幽雲侵略日久,讓幽雲無數百姓家破人亡,這份仇恨已經累積得太深,深到沒有其他解決的方法,只有以血還血的地步。我想要為幽雲百姓復仇,但更想日後不再出現契丹入侵幽雲,屠殺我大唐子民的情況。而草原民族,一旦強盛起來,中原帝國稍弱的話,他們就會開始對邊境進行劫掠,因為草原物資匱乏,他們需要我大唐子民的財物。若是有野心勃勃者出現,這樣的劫掠,就便變成更大規模的戰爭,這是無法調節的矛盾,也是無法改變的歷史。我節度盧龍,沒有其他的想法,唯想還幽雲一份安寧。要達到這個目的,就不能坐視契丹壯大,甚至是要讓契丹不再如現在這般強盛。”

  說到這,李從璟看著耶律敏,一字一句道:“因是,今番之戰,不起則已,一旦起便是你死我活之戰,我若不能挫契丹,滅其勢,便是契丹攻破盧龍,而我生死軍滅。”

  “真的是這樣。”耶律敏笑容慘澹,看著讓人覺得揪心,她重複呢喃了幾遍這句話,“真的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

  李從璟站起身,“我是唐人,是唐軍將領,護邊衛國,這是我義不容辭之責,今既契丹要起戰端,耶律阿保機要野心勃勃,征服天下,那我們就只能是敵人。既然是敵人,我們誰都沒有選擇。身份不同,決定我們立場不同,立場不同到對立,又碰到一起,只能分一分勝負,分一分死活。只有這樣,矛盾才可能化解。”

  看向耶律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耶律敏點了點頭,“當然明白。”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且去征戰吧。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到不能再平凡的人,大爭天下也好,征服群雄也罷,入侵也好,自衛也罷,這些都不是我能左右的東西。”

  李從璟點頭道:“你能如此想,自然是最好不過。”頓了頓,聲音柔和道:“你屯田大半年,勞苦功高,現秋收已過,你不必急著回去,且在幽州好生歇息。”

  耶律敏站起身,道:“今日來,也是想告訴你,屯田的事,我已經交代給衛子仁了,這回回到幽州,我想好生歇歇,秋收之後的事,你另外遣人去做吧,讓我靜一靜。”

  李從璟能理解耶律敏的感受,頷首道:“如此也好。”

  平州。

  新任刺史趙鐘鳴,在官衙完成一日的工作後,回到後宅,卻沒有立即休息,而是隻身去了書房。在門口吩咐僕役,任誰來也不准打擾,這才推開門,走進書房中。

  坐到書桌後,趙鐘鳴掏出一封信,在油燈下打開。

  看了一眼,趙鐘鳴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封信,不是來自於南方,而是北方。平州已是大唐最北邊的州府,再北的地方,就是營州了。信的頁腳,署名是趙鐘定。趙鐘定,那是趙鐘鳴的堂兄,也是契丹營州守將忽赤也速兒的謀主。

  信的內容很簡單,但信息量卻很驚人。

  趙鐘定來信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勸降。說勸降或許有些不太妥當,但是趙鐘定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讓趙鐘鳴投靠契丹。

  趙鐘鳴的這位堂兄,在盧文進竊據平州時,被契丹“禮賢下士”招攬,於是和很多契丹南院職官一樣,在契丹“飛黃騰達”。現今趙鐘定給趙鐘鳴來信,信中說了許多契丹的好話,又說了許多大唐的壞話,最後勸趙鐘鳴認清時務,為自己謀身。

  看完信,趙鐘鳴狠狠將書信往桌上一拍,惱怒道:“匹夫小兒,安敢辱我?”

  薊州。

  新任薊州刺史馬懷遠,和馬小刀一起,帶領百餘精騎,離開薊州城,向薊州邊境而去。

  最近契丹在邊境的遊騎,活動愈發頻繁,並且開始出現成建制的契丹遊騎十人隊、百人隊,薊州邊軍在邊境線附近的遊騎,被契丹遊騎捕殺了不少,覺察到氣氛詭異的馬懷遠,意欲前往一探究竟。

  邊境線內外,尤其是像大唐和契丹這種關係的邊境交接地,因為兩者之前時常交戰,所以即便是在眼下沒有戰事的時候,邊境遊騎也會來往活動,這其中,就免不了捉對廝殺。

  “斥候無故死傷驟增,此事固然緊要,需要前往勘察,弄清契丹蠻子的意圖,但你現在怎麼都是一州刺史了,雖然剛升任沒多久,但你也得把自己當個刺史不是?這樣的事,你隨便遣人去做就是了,何必親自前來?”馬小刀扶了扶頭盔,很是“語重心長”的對馬懷遠說道。

  馬懷遠看了馬小刀一眼,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馬懷遠不說話,馬小刀也不覺得尷尬,自顧自道:“不過這事說來也不是一般事,畢竟現在契丹已拉開對渤海國的滅國之戰,而軍帥也準備對契丹有所行動了,在這個當口,契丹遊騎突然發力,爭奪邊境控制權,雖說是正常現象,但也的確應該好生應對。”

  檀州,古北口。

  雄關依然,到了換崗的時候,小鼠頭從位置上被換下來,卻沒有下城牆,而是抱著橫刀在懷裡,靠在女牆上,抬頭看著雄關外的茫茫草原天空出神。

  “都頭,看啥呢?”一名軍士走過來,順著小鼠頭的目光看了看,除卻發現一朵形似棉被的雲,就沒看到其他東西。

  小鼠頭動作沒有絲毫變化,“大道和未來。”

  “大道?未來?”軍士滿臉不解,“什麼是大道,什麼是未來?”

  小鼠頭的聲音中夾雜著淡淡的滄桑,“大道,就是戰勝契丹蠻子的方法,未來,就是戰勝契丹蠻子後會有的東西。”

  軍士沒想到小鼠頭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當即佩服的五體投地。

  有十餘騎至城牆後,傳出幾聲馬嘶,小鼠頭轉身看去,就看到正下馬走上甬道的司馬長安。

  見過禮,小鼠頭咧嘴笑道:“將軍,你這都升任防禦使了,不在檀州城好生呆著享清福,怎麼還天天往這裡跑?”

  司馬長安賞了小鼠頭腦袋一巴掌,算是對他打趣自己的回應,他走到城牆邊,看向關外,對小鼠頭道:“要打仗了。”

  “打仗有什麼稀奇?”小鼠頭不以為意。

  司馬長安搖搖頭,神色嚴肅,“這回是大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53

第363章 上陣父子死沙場,但留殘軀祭英魂(一)

  倒水溝是薊州邊境上一座普通小軍堡的名稱,堡子立在一座石山上,北面是刀切一般的峭壁,飛鳥絕跡,南面則山坡斜緩,有大道蜿蜒通於山下,一條小溪自山腳從東向西流淌而過,倒水溝由此得名。

  站在山頂堡子往北而望,北面是地勢和緩的丘陵,多有林木,若是碰到晴朗天氣,將目光再放得長遠些,便能看到丘陵之外,隱隱約約的草原地貌。倒水溝是薊州最北的幾座堡子之一,作為薊州邊境前哨據點,堡子裡常年駐紮著十幾個邊軍,不滿一個隊的編制裡,隊正周婁葑是個年過四十的老邊軍,也是這群邊軍中年齡最大的一個。

  他年輕的時候與契丹蠻子交手時,磕掉了兩顆門牙,堡子裡的軍士私下裡都稱呼他為周漏風。他最喜歡做的事,便是提著一杆老煙槍,坐在堡子樓頂,向堡子裡年輕的軍士,吹噓他當年磕掉兩顆門牙那一戰,是如何的威風凜凜,手刃了多少個契丹蠻子,又是怎樣讓契丹蠻子膽寒潰逃。

  有新到堡子裡的愣頭青,每每都會被老隊正描繪的故事震驚到,無不佩服他的淩厲身手與不凡勇氣,從而對這位老隊正敬佩萬分。但這樣的敬佩往往不能持續太久,因為周婁葑對那一戰講述的次數多了,便會出現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說,前日他說那一戰他手刃五個蠻子,今日這軍功數量便會變成六個。有軍士提出這個問題,表示質疑,周婁葑還會舉起老煙槍去敲別人的腦袋,不羞不躁的說那是因為前日他沒算他被砍掉一隻胳膊,但沒殺死的一個蠻子。

  久而久之,這樣的圓謊方式破綻越來越多,堡子裡的年輕軍士也就失去了聽周婁葑嘮嗑的興致。不久之後,他們就會被老軍士不屑的告知,他們當年進堡子的時候,周婁葑嘴中的軍功那可是十幾個。

  “周漏風那張嘴,門牙都沒有,說話能不漏風嗎?”

  “你們也不想想,就他那身板,瘦不拉幾的,也能砍得掉幾個蠻子的腦袋?你們進堡子這麼久,誰見他露過兩手?這老傢伙,也就是仗著資歷老,這才混上隊正的位置。”

  “也就是我們這一塊還算太平,要是真有契丹蠻子來,嘿嘿,希望他那副身板,不要被契丹蠻子的馬刀,砍得漏風才好。”

  堡子裡老軍士們冷嘲熱諷,絲毫不掩飾他們對周婁葑的逼視。也難怪,當初他們進堡子的時候,可也是對周婁葑那些英勇事蹟深信不疑的。

  周婁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在堡子裡沒人聽他嘮嗑的時候,就只能專心對付他那杆老煙槍,對下屬們的輕視,他從來沒有顯得憤怒過,只是會笑著罵一句,“你們這些小兔崽子,一點尊老的規矩都不懂!”

  堡子裡最強壯的軍士,體長八尺,肥頭大耳,諢號黑牛,每當這個時候,都會將拳頭捏的啪啪響,一臉挑釁,“周老頭,既然你這麼厲害,咱倆練練?”

  “臭小子,有你這麼跟隊正說話的?信不信我抽你!”話是這麼說,周婁葑卻從來沒動手過,這就愈發坐實了他沒本事,只會吹牛的傳言。

  堡子裡最年輕的軍士周小全,是周婁葑的第三個兒子,現在還不到十六歲的年紀,他遺傳了周婁葑身材精瘦的特點,在整個堡子裡都是最矮小的那一批人,相貌英俊的周小全,平日裡沉默寡言,一天下來,跟誰說話都不會超過三句。尤其是跟周婁葑,一個月能有三句話,那都是不尋常的事。每回周婁葑跟周小全說什麼話,他都是冷冰冰的回一聲、應一句而已。父子倆的關係不怎麼好,甚至可以說很僵硬,這在堡子裡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但是堡子裡的軍士瞧不起周婁葑,卻沒人敢小看周小全,在實力為尊的軍中,這個道理很簡單,周小全雖然身材精瘦矮小,但手上的本事卻大的出奇,尤其是一手射術,百步穿楊,例無虛發,都是毫不費力的事。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周小全為何總對周婁葑冷冰冰的,堡子裡私下也有議論,據年長的軍士說,那是因為周婁葑前面兩個兒子,都被周婁葑帶上過戰場,但卻沒有活著帶下來,所以周小全很怨恨周婁葑。也正是在周小全的兩個兄長都戰死之後,周小全才到了堡子裡。

  這些都是閒事、雜話,雖然上不得檯面,但對於遠離人群,獨自處在深山老林裡的倒水溝堡子軍士而言,卻是生活中為數不多可以消遣的話題。邊地苦寒,夏日尚好,每到深冬,山頂風大,聞之如鬼哭狼嚎,雖說軍士們不懼怕鬼神,卻抵不住棉被單薄,半夜被凍醒都是常有的事。

  不僅如此,因為距離最近的縣城都遠,附近更是沒有人煙,堡子裡的食物一向單調,萬年不變的蒸餅。早上蒸餅,中午蒸餅,晚上還是蒸餅;春日蒸餅,夏日蒸餅,秋日蒸餅,冬日依舊是蒸餅。唯一值得慶倖的是,這兩年來,邊軍的肉食供應多了許多,堡子裡的軍士們時常能吃得上肉了。

  今日本是個普通的日子,入了秋,陽光柔和得多,在這極北之地,午後的日頭暖洋洋的。周婁葑坐在堡子樓頂的門檻上,依著門框,有一口沒一口砸吧著旱煙,抬頭望天,很是享受的模樣。

  這樣一幅安享晚年的模樣,讓樓頂女牆後望邊的值班軍士很是不屑,不過好在他們已經習慣了,互相撇撇嘴,也都不說什麼。

  “今日巡邊的是誰?怎麼到了這個時辰都還沒回來?”周婁葑忽然開口。

  女牆後一名軍士回答道:“今日巡邊,是小哥帶著阿力阿成出去的。”看了一眼天色,“這都過去一個時辰了,按理說應該早就回來了,小哥可是從來不曾錯過時辰的。”

  出於對周小全身手的敬佩,堡子裡的軍士都稱呼他為小哥,由此可見周小全在堡子裡的實際地位,並不低於周婁葑。

  周婁葑在門檻上磕掉煙槍裡殘餘的煙沫,看著北方的天空,雙眼微微眯起。

  如此又過去半個時辰,周小全還是沒有回來。

  周婁葑邁步走到女牆後面,望著懸崖峭壁後的重重丘陵,笑駡道:“這臭小子,莫不是遇著了誰家的小娘,忘了回來的時辰?這倒是個好事,臭小子也老大不小了,是可以考慮這事了……”

  軍士們望了周婁葑一眼,都被他滿不在乎、毫不擔心的面孔給氣到,一名軍士擔憂道:“隊正,聽說附近幾個堡子,最近可是都遇到了大股蠻子遊騎,小哥他們,不會有什麼意外吧?”

  “不會!”周婁葑果斷一揮手,用肯定到不能再肯定的語氣道:“倒水溝這幾日從未發現過蠻子遊騎,一點異樣都沒有,他們怎麼可能是因為蠻子耽誤了腳程,這絕對不會!”

  “可是……”軍士還想說什麼,但看到周婁葑堅定不移的神情,識趣的沒有多說。但在他心裡,他可不認為前幾日沒有出現異常,今日就不會出現意外,任何事情,都有個開始不是?

  “你們看,有人回來了!”旁邊一名軍士驚喜叫出聲,“是小哥,小哥他回來了!”

  周婁葑刹那間精神抖擻,沒有人注意到,他眸底深深的擔憂,在這一刻才煙消雲散。

  他不是不知道周小全可能遇到了麻煩,只是不願意相信,並且說服自己不相信罷了。

  “可是奇怪,為什麼只有兩匹馬,小哥馬背上坐著的另一個人又是誰?!阿力和阿成呢?”不等周婁葑放下心,軍士緊接著的一句話,讓他一顆心又沉到了穀底。他連忙向外看去。

  山道上,一騎馬背上,提韁騎士背後捆著另一人,他手中還拉著後面一匹馬的韁繩,正火速朝堡子趕來。

  “開門迎人!”周樓鳳驟然厲喝一聲,轟然轉身,快步走下樓頂。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厲喝,讓兩名軍士怔了怔,他們從未從那個掉了兩顆門牙的老隊正口中,聽到如此嚴厲的聲音。

  “開門!小哥回來了!”兩名軍士,連忙招呼堡子前鎮守山門的同袍。

  周小全渾身是血。

  他沖進山門,沖至堡子前,一把勒住戰馬,對迎出來的軍士們大聲吼道:“金創藥,拿金創藥來,快!”

  他將另一匹戰馬交給迎上的軍士時,眾人才看見,他用披風裹在背後的人,是奄奄一息的倒水溝軍士阿成。解開胸前的披風結,周小全和眾位同袍合力,小心翼翼將阿成從馬背上抱下來。

  眾人忙前忙後將阿成抬進堡子裡去,周小全這才力竭,一屁股坐到地上,之前精光駭人的雙眸,在這一刻變得頹然無神。

  周婁葑丟掉那杆不知從何時起,從不離身的煙槍,兩步跨到周小全面前,卻又突然停住,一雙手不知道該去碰哪裡,不知所措的看著渾身是血的周小全,“小全,你怎麼樣,傷到哪裡了?來人,給他治傷,快點!小全,讓爹看看,你傷在哪裡,傷得重不重,傷得重不重?”

  “滾!”周小全一腳踹開狗一樣黏在身前的周婁葑,“老子沒事,用不著你治!老子沒事,是阿成有事,你站在我面前作甚,去給阿成治傷啊,他快不行了!”

  周婁葑被周小全一腳踹得四腳朝天摔倒,一股溜兒爬起來,卻沒有任何怨恨之色,聽到周小全的怒吼,他怔了怔,“阿力呢?阿力在哪兒?”

  方才接著阿成進堡子的軍士,這時候出來幾個,他們剛好聽到周婁葑的話,全都將目光投在周小全身上,“是啊,小哥,阿力呢?他跟你一起出去的,你和阿成都回來了,阿力人在哪兒?”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54

第364章 上陣父子死沙場,但留殘軀祭英魂(二)

  周小全稚氣未褪的臉龐,忽然間又成了死灰色,一抹極其痛苦的神色在他眼中閃過,他悲痛的捂住臉,狠狠地嗚咽著,淚水刹那間從他指縫間流出來。

  出來的幾人中,有一個是阿力同胞兄長黑牛,他看見周小全這幅模樣,頓時僵在那裡,隨即他一把抓住周小全的肩膀,將他提起來,拼命的搖晃,吼道:“阿力呢?我親弟弟呢?他在哪兒,在哪兒,你怎麼不說話!你們都回來了,為什麼他沒有回來,為什麼!”

  任由黑牛搖晃著自己,周小全雙目哀沉,臉上毫無生色。

  黑牛拼命使勁的雙手忽然不動了,有人的手搭上了他的胳膊。

  “滾開!”黑牛大罵,看也沒看是誰,手臂用力一甩。

  他本是堡子裡最高大強壯的人,這一下用盡了全力,他本以為可以很輕易甩開對方的手,但他意外的發現,他的胳膊只是震了震,並沒有能抬起來,而對方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穩如泰山。

  黑牛吃驚的轉過頭,看到的是面容沉靜的周婁葑。

  周婁葑對黑牛搖了搖頭。

  然後黑牛的手就不由自主離開了周小全的衣領。

  黑牛睜大不可置信的雙眼,他怎麼都不能相信,眼前這個缺了兩顆門牙,只知道吹牛,對他的挑釁從不敢正面回應的老傢伙,竟然有著這樣的力量。這份震驚,讓他一時間忘了做別的什麼。

  周婁葑臉上並沒有格外的神色,他也沒有理會周圍軍士看他的異樣眼神,只是重新看向癱坐在地上的周小全,沉聲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遇到了蠻子的遊騎?”

  周小全雙手捂臉,任由淚水滂沱,哽咽道:“巡邊……至三裡河,驟遇蠻子百人隊,交戰,阿成……阿成不幸被流矢射中,當場死亡。我和阿力拼命回撤,邊戰邊退,阿力也在途中重傷……”

  他的敘述很簡單,但每個人都能想像當時的場景,三名邊軍,遭遇契丹百人隊,照面便被射殺一人,餘下兩人,要脫離這個百人隊的追殺,這其中的驚心動魄和艱難,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夠說盡的?周小全能夠回到倒水溝,都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周婁葑向周小全的坐騎看過去,眾人隨著他的目光,這才驚訝的發現,周小全馬鞍旁的箭囊,竟然已經完全空了!

  “黑牛,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阿成……”最後,周小全的聲音已經模糊不清。

  黑牛嘴角動了動,終究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隊正,有蠻子馬軍來了!”堡子樓頂,忽然傳來一聲大喊。

  周婁葑和眾軍士走到矮牆後去看,果然就看見山下出現了契丹馬軍,正朝堡子賓士而來,看他們的數量,竟是有接近百人之多!

  周小全轟然起身,看到這群契丹馬軍,恨得幾欲咬碎了牙,“就是這幫蠻子,天殺的狗賊,竟然敢追到這裡來,老子要去剁了他們!”

  除卻恨意難抑的周小全和黑牛,堡子裡其他軍士臉色都在刹那間變得慘白。

  本就只有十數人的堡子,如今折了一個傷了一個,剩下的這十餘人,要面對近百名契丹精銳遊騎,即便是有堡子為固,結局如何,並不難想到。

  “急什麼!蠻子人多勢眾,我們這十幾號人沖下去只能是找死!”周婁葑道,“聽我號令,全員備戰,各自進入防禦位置!”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冷笑道:“天快要黑了,只要能堅持到夜裡,這仗就好打得多!”

  轉過身,沉著的看著面前的十幾號邊軍,“石塊,木頭,都給我搬出來,弓箭全部分發到每個軍士手中,今日這一戰,我們別無選擇,唯有跟蠻子拼個你死我活!”

  十幾號邊軍,或者憤怒,或者沉靜,或者焦慮,或者擔憂,或者害怕,神情不一而足。但是他們也都知道,在契丹蠻子打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們都沒有退路。

  ……

  上到堡子的山道頗為狹窄,但能跑馬的山道,怎麼都能容得下兩三個人並肩而行,況且山勢也不是那麼陡峭,悍勇一些、身手矯健一些的,還能攀坡而上,倒水溝堡子的這場仗,並不好打。

  關鍵還是在於,他們人太少。

  堡子前有圍了一圈矮牆,矮牆下一二十來步的地方,是壘起的山門。說是山門,實則不過是在土、石混合的牆中空出的一個缺口,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牆外挖了一道深溝,這就使得進出山門,如果不想花費太大代價的話,便要通過那座小吊橋。

  但是現在,小吊橋已經燃起了大火,被周婁葑下令燒毀了。

  上山下山只有這一條道,燒毀了木橋,在給契丹造成麻煩的同時,也讓堡子裡的軍士沒有了退路。

  周小全站在山門後面,身旁放著兩個插滿鐵箭的箭囊。堡子裡的鐵箭存貨,差不多一半都在他這裡了,即便如此,那也不過百支。

  周小全身旁,周婁葑和他並肩而立。在他們倆兩旁,石塊、木頭堆積起幾大堆,除卻堡子樓頂的一位軍士,堡子裡其他軍士,現在都到了這裡。這裡也將是他們戰鬥的第一條防線。

  契丹馬軍已經到了山下,他們中半數下了馬,他們並沒有立即進攻,而是在砍伐樹木,因為他們需要一些能夠抵擋箭矢的盾牌。遊騎是不配盾的,他們都是輕裝上陣,衣甲都很輕,為的是追求極致的速度。

  “這幫契丹蠻子詭異得很,按理說他們沒有道理非得跟我們堡子死磕,攻城拔寨,向來都不是遊騎的職責。”周婁葑盯著山下的蠻子說道,他眉頭皺得有些深,“難道說契丹蠻子最近有大行動,這才迫不及待要拔掉我們這些邊境堡子?”

  周小全沒有說話。

  這在周婁葑的意料之中,他忽然笑了笑,“眼前有百十個蠻子,這一仗下來,能活的機會微乎其微,你再不跟老爹我多說幾句話,這輩子恐怕都沒有機會了。”

  “閉嘴!”周小全冷冷吐出兩個字。

  周婁葑已經習慣了周小全的態度,沒多介意,一笑了之。

  戰前的等待總是最折磨人的,那樣的寧靜讓人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也能更加清晰感知到自己內心的緊張、不安甚至是畏懼。還好這樣的等待並不長久,天色已晚,契丹蠻子沒有多少時間浪費,他們在匆匆打造了一些臨時盾牌後,迫不及待沖了上來。

  周婁葑眯著眼,沉聲道:“都給我冷靜點,石塊、木頭、鐵箭數量都有限,等蠻子靠近些了再扔出去。”

  幾乎每個將士都屏住了呼吸,在契丹蠻子身後,他們的弓箭手開始發力,一波波利箭攢射上來,落入山門內外,撞在石頭上,叮叮噹當響成一片。

  周小全蹲在石牆後面,握著強弓的手微微顫抖,他拼命穩著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周婁葑看了他一眼,笑道:“倒是比老子初上戰場的時候強多了,老子那會兒差點尿了褲子!”他好似有很多話要說,生怕說不完就再沒有機會似的。

  周小全瞪了他一眼。

  周婁葑的目光從石縫中挪開,他驟然發出一聲大吼,“迎戰!”話音方落,舉起手中的大石塊,用力扔了出去。

  十幾號邊軍,紛紛從石牆後露出身來,一塊塊大石向山道上砸下。百十斤重的石頭並不太大,但從山道上滾下去,勢能卻不小,砸在契丹蠻子身上,立即能將他們砸的吐血歪倒。這樣的石塊,他們手中的盾牌根本無法抵擋。只是石塊滾落的方向無法控制,又無法做到密集式攻擊,能砸倒契丹蠻子的只是極少數。

  但契丹蠻子身後的弓箭手也不是白看的,他們遭受的石塊威脅小上不少,能較為安心的彎弓引箭,一支支利箭飛射而上,也是不小的威脅。

  雙方你來我往,弓箭相交,石塊橫飛,契丹蠻子前排的軍士,不多時就有數人被砸中,紛紛吐血摔倒,從山坡上滾下去。

  這幫契丹蠻子的射術不錯,雖然石門後的倒水溝軍士露身只是一瞬間,但幾波箭雨之下,仍然有人被照顧到。黑牛身高體胖,被打擊的面積要大一些,才扔了沒三塊石頭,就被一支鐵箭射中了肩膀。

  不過他渾不在意,根本就不去理會那支插在他肩膀上的鐵箭,仍舊大聲嘶吼著,瘋狂的往山下丟石塊,他力氣大,動作也快,石塊在他手中丟出去,力道都要大一些,威力自然不容小覷。

  石塊到底大,開始丟的時候尚好,一直不停的丟得多了,難免會手腳酸軟乏力,氣勢就不復先前。在契丹蠻子付出十數人的代價後,石門後的倒水溝軍士,漸漸沒了力氣,搬動石頭的動作慢了不少。

  周婁葑透過石縫往下看了一眼,鐵箭不停從他腦袋上飛過,他扭過頭,對周小全道:“到石門後去,好好照顧這些契丹蠻子!”

  周小全默不作聲提起弓箭,貓身身子潛行到山門後,箭上弦,彎弓如滿月,驟然轉身,一箭射出。鐵箭飛射而出,撕裂空氣,滑過一道平直的線,狠狠釘在一名契丹蠻子咽喉。血珠噴灑間,那契丹蠻子頭向後一仰,身子就順著山體滾落下去。

  周小全一箭放出,也不看戰果,將身子縮回山門內側。準備好下一箭,又是如此射出,如是再三,被他接連射殺三個蠻子。

  周婁葑將這一幕看在眼裡,禁不住大聲叫好,在周小全準備放第四箭的時候,他突然大聲道:“換地方,換地方!別老在一個地方呆著!”

  周小全皺眉,對周婁葑的話卻沒有絲毫懷疑,貓身潛行到石牆另一處。周婁葑解下背後的披風,卷成一團抓在手裡,看了不遠處的周小全一眼,“看好了,我讓你放箭,你再放箭。”

  石牆後的周小全沒說話,微微點頭。

  咧嘴一笑,露出兩個漏風的門牙,周婁葑將手中卷成一團的披風,向山門丟過去,同時大喝一聲:“放箭!”

  在披風掠過山門的時候,一簇利箭,從山下飛射而上,而同時,周小全探出身,手中鐵箭再度出手。重新蹲下來的時候,周小全看到了石門後被數支利箭穿透的那團披風,活像一隻刺蝟。周小全心頭一寒,看向周婁葑,卻見對方只是微微露出兩顆門牙。

  佈滿皺紋的老臉,微露的笑容,缺了兩個口的門牙。這個面孔,讓周小全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驟然拉開弓弦,在瞬息間對準周婁葑,在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箭射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54

第365章 上陣父子死沙場,但留殘軀祭英魂(三)

  利箭穿透軀體,一聲慘叫從周婁葑頭頂傳來,周婁葑這才發現,不知何日,竟然有一個契丹蠻子爬到了石牆上來。

  周小全冷冷瞪了周婁葑一眼,繼續彎弓搭箭,周婁葑卻笑得更加開心了些。

  這一次契丹沖山,在周小全犀利的箭法,和黑牛不知疲倦搬運石頭的過程中落下帷幕。當契丹蠻子丟下十幾具屍體退回去的時候,他們中除了兩三人之外,都沒有摸到那座山門。

  黑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狗娘養的蠻子,有種就別往後退,看老子不將你們一個個砸成肉餅喂狗!”兩隻手交替揉了揉胳膊,儼然還有餘力的樣子。

  周婁葑卻沒有黑牛那麼樂觀,他看了一眼天色,距離天黑還早,這也就意味著,契丹蠻子若是不知難而退,接下來還有足夠的時間,再發動一波攻勢。而經過這一次試探,契丹蠻子必定會改進戰法,下一次攻山,就比這次要難以應付得多。

  “抓緊時間好生緩口氣,契丹蠻子還會有第二波進攻,大家加把勁,撐到天黑,這仗就要好打得多!”周婁葑對石牆後滿臉慶倖的十幾號軍士道。

  說完這些,周婁葑看了一眼石牆後的石塊、木頭。石塊已經消耗了大半,木頭倒是有很多,但木頭的威力明顯比不上石塊。他又看了看這十幾號軍士,其中有三四個都掛了彩,被契丹弓箭給射到,有一個還傷勢頗重,已經喪失了戰鬥力。

  周婁葑讓人將重傷的那個軍士送回堡子裡,沒有多說什麼。

  山下安靜了小半個時辰,隨即又有了動靜,契丹蠻子又開始攻山。

  不出周婁葑所料,這回契丹蠻子聰明了許多,不再是一隊人擠在山道上,順著山道往上沖,而是各自散開,從整個坡面上往上攀爬。並且他們放棄了那些盾牌,只提了馬刀就開始沖。

  周婁葑雙目凜然,他知道真正的麻煩來了。契丹蠻子散得開,雖然速度上會慢一些,但石塊再要砸倒人,就要難得多,況且人分散開了,每個人都有躲避石塊的空間,只要反應快些,是很有可能避過山上滾下的石塊的。而不用盾牌,只提馬刀,無疑大大增加了機動性,反正盾牌也擋不住石塊,索性棄之不用。至於盾牌對弓箭的防禦力,被他們暫時放棄了。

  看到這裡,周婁葑大聲道:“都給我瞄準了砸,周小全,你帶兩個箭術好的,換位置放箭,他娘的,這回石塊的威力作用小了,得用弓箭多發點力!”

  不出周婁葑所料,這場戰鬥打的要艱難得多,山門後的倒水溝軍士們累彎了胳膊,也沒砸到幾個契丹蠻子。倒是周小全,還是戰果輝煌,手中鐵箭雖然沒能例無虛發,但斬獲頗多,將四五個蠻子送下了山坡。

  山體不光滑,下面的契丹蠻子也能找到遮蔽物,在他們靠近山門後,立即取下背後的弓箭,對著山門狂射。在十數名契丹蠻子的配合下,山道上沖上來幾名帶著木板的契丹蠻子,他們抬著木板,是要架設木橋,攀上山門、石牆。

  戰事進行到此處,儼然成了一場小型的攻城戰。倒水溝的軍士吃虧人少,火力有限,打擊面小,要不然憑藉這樣的地利,契丹蠻子也不至於能夠攻上來。

  當這一波的第一個契丹蠻子攀上石牆的時候,周婁葑一把抽出橫刀,向來人迎了上去。他這一沖出去,也就意味著,這場攻山戰,發展到了短刃相接的地步。

  一名契丹蠻子出現在剛好舉起石塊的黑牛面前,對方一聲大吼,縱身向黑牛撲過來。黑牛雙眼一瞪,猛地一聲大喝,雙臂驟然發力,將手中石塊狠狠擲出去,直接砸在騰空的契丹蠻子胸前。那名契丹蠻子前撲的身子驟然一僵,猛地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就倒飛出了石牆。

  周小全向後退了十來步,離開石牆,站在更上面的地方,半蹲在地上,箭囊放在腳邊,不停從裡面抽出箭來,一支一支射出去,將攀上石牆露頭的契丹蠻子一一射殺,片刻間,他就射殺射傷了好幾個蠻子。

  周婁葑偶然看到這一幕,駭得目疵欲裂,顧不得面前沖上來的契丹蠻子,大聲吼道:“小全,挪地方,挪地方!”

  周小全正向他看過去,一隻鐵箭迎面而來,死死釘在周小全胸前!周小全怔了怔,雙目逐漸失去了神采,身子晃了兩晃,就倒了下去,從上面滾下來。

  “啊!”周婁葑驟然一聲嘶吼,淒厲之極,他揮動手中橫刀,將沖到面前的一名契丹蠻子一刀斬成兩半,噴湧的鮮血中,周婁葑沖到周小全身前,趕在周小全撞上石牆的時候,將他攔了下來。

  “小全,小全!”周婁葑一把抱起周小全,焦急的大喊。

  周小全費力的睜開眼,嘴角溢出一股鮮血,咳嗽了兩聲,他忽然雙眼瞪得老大,驚恐的看向周婁葑身後,來不及發聲,他猛地一把推開周婁葑!

  一名契丹蠻子,正從周婁葑背後,一刀向他斬下!

  周小全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從地上沖起來,在對方手中刀落下來之前,一把抱住了這名契丹蠻子的腰,狠狠撞在石牆上。

  轟的一聲,契丹蠻子顧不得疼痛,一聲怪叫,馬刀豎斬變豎刺,向周小全背心孟刺下來!

  但周婁葑哪裡會讓他得逞,穩住腳步的他邁步跟上來,一刀橫斬,將這名契丹蠻子的腦袋搬了家!

  契丹蠻子倒下的時候,周小全也無力的跟著倒下。周婁葑雙眼直欲滴血,他剛想過去扶起周小全,又是一名契丹蠻子跳進牆來,眼看著周小全倒在地上沒了動靜,周婁葑幾欲瘋癲,他嘶吼著,手中橫刀橫劈豎斬,和眼前的契丹蠻子戰在一處。

  周婁葑不要命也似,完全不顧自己受傷,一邊砍殺不停出現在眼前的契丹蠻子,一邊淚流滿面,他每揮出一刀,就要喊一聲周小全,只是周小全完全沒有聲息的躺在地上,已經沒了能夠站起來的意思。

  和周婁葑一樣發狂的,還有黑牛,他仗著人壯力大,手提兩把橫刀,如一座石山一般,守在山門,凡是沖到山門的契丹蠻子,竟然沒一個能越過他。刀光中血霧不停噴發,一片血肉橫飛的景象,格外慘烈。

  只不過,當一支鐵箭穿透黑牛的小腿後,他還沒能繼續穩站下去,被一名暴起的契丹蠻子沖上來,一刀砍在了脖子上。刹那間,黑牛雙目滾圓,鮮血從嘴中瘋狂湧出,他一把死死拽住這名契丹蠻子,手中橫刀狠狠送進對方胸腔。

  眼看還有兩名契丹蠻子沖上來,脖子不停往外冒血的黑牛張開滿是鮮血的嘴,大吼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抱著眼前的契丹蠻子,狠狠向山門外撞去,連帶著兩名契丹蠻子,一起滾下了山門。

  最後幾人在山門下一二十步的一塊大石頭上被擋住,腦袋撞在大石上被開瓢、血染灰石的黑牛,臨死時猶自瞪大了雙眼,雙手死死拽著那兩名契丹蠻子的衣袍。

  “黑牛!”在黑牛沖出門的那一刹那,周婁葑就看見了對方,然而他已經來不及拉住黑牛。

  “啊!”滿臉皺紋被鮮血染紅的周婁葑,瘋狂沖向山門後一個個契丹蠻子,手中橫刀放肆揮斬在對方身上,但凡橫刀碰到對方身體的,對方不是斷胳膊就是掉腦袋,在他面前倒下的屍體,沒有一具是完整的。

  天將黑的時候,契丹蠻子終於再度退了回去,這回,他們丟下了二三十具屍體。

  但是倒水溝的十幾號軍士,現在還能夠站著的,也不過七八人,且人人帶傷。

  周婁葑將周小全從屍堆裡刨出來,抱在懷裡,坐在地上嘶聲大哭。

  這位老得已經不適合繼續在邊軍呆下去的老軍士,此時哭得如同一個孩子。

  倒水溝的軍士們看到周婁葑的模樣,都神色淒然。在方才的兩場戰鬥中,周婁葑已經用實際行動向他們表明,他就是倒水溝的隊正,而且是絕對當之無愧的隊正。無論是他的戰法部署還是個人武力,甚至都遠遠超過了一個隊正的標準。如若不然,在契丹蠻子第二次攻山的時候,他們就都得死。

  一把老骨頭渾身是傷的周婁葑,此時已經忘記了身體的疼痛,更忘了去為自己包紮那些不處理、就可能會要了他的命的傷口。懷抱著自己的第三個兒子,周漏風老淚縱橫,“每一次你出巡,我都擔驚受怕,掐著時辰等你歸來。每回你平安歸來,那都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小全,我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還是我親手把他們葬送在戰場上,我不能再眼睜睜看著我最後一個兒子有什麼不測……可是現在,我最小的兒子,身手最好的兒子,竟然又是為了救我而死,我這把老骨頭,死不足惜,蒼天哪,你為何總要我白髮人送黑髮人?!他還不到十六歲啊,不到十六歲啊……”

  七八個倒水溝傷患,眼見此情此景,皆不由得眼圈通紅。

  良久,有一名軍士出聲,他將橫刀狠狠丟在地上,不忿的朝周婁葑吼道:“周漏風,今天咱們誰也活不了,橫豎是個死,老子也豁出去了!可是周漏風,周隊正,你能告訴我,我們到底是在為什麼而戰?我們邊軍,守著這麼一座什麼都沒有的堡子,吃最差的糧食,住最漏風的房子,整年見不到一個外人,我們守在這裡,是為了什麼?”

  他這話說出來,其他軍士不由得都面色茫然,其中有的人,不由得露出不甘不忿的神色來。

  周婁葑放下周小全,站起身,眼神漸漸變得淩厲起來,他盯著這名軍士,沉聲道:“我周漏風不能告訴你,你為什麼而戰,但我能讓你們知道,你們為什麼而死!”他指著石牆後的屍體,又指向周小全,語氣愈發淩厲,“他們,你們的同袍,這些先你們一步戰死邊境的人,就是你們戰死的理由。你們要讓他們死得值,你們要為他們報仇,你們要取下讓他們死在這裡的契丹蠻子的人頭,這就是你們戰鬥到死的理由!”

  說完這些話,周婁葑在周小全面前跪下來,淒然的搖頭,“我周婁葑這輩子,有三個兒子,每一個都是響噹噹的兒郎,他們是我全部的指望,也是我全部的寄託。但是現在,他們都戰死在了這裡,也要埋骨在這裡。你們說,不為他們去殺契丹蠻子,我還能心安理得的活著?!”

  他將一張披風蓋在周小全身上,杵著橫刀站起身,望向山下契丹蠻子打出的燈火,乾瘦的身子在夜風中站著,格外蒼涼悲壯。

  “為死去的人而戰,哪怕是戰死,我也絕對不會回頭!我周婁葑死了兩個兒子,還要拉著第三個兒子守在這裡,就是為了讓他們看到,也讓那些蠻子看到,在這塊地方,在大唐的邊境,邊軍,是契丹永恆的敵人!我們,要為死去的人復仇!”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54

第366章 軍堡軍堡何安在,邊境邊境局若何(上)

  “說得這麼壯烈,好像我死了一樣……”周漏風正慷慨陳詞的時候,他耳邊忽然想起一聲哂笑,夾雜著兩聲咳嗽。周漏風的神情刹那間變得極為精彩,狂喜、震驚、意外,情難自製,向周小全看去。

  周小全捂著胸口,血絲不停從嘴角溢出來,他掙扎著想要爬起,卻渾身使不上勁。周漏風連忙跑過去,將他從地上抱起,“小全,我的兒,你醒了?太好了!他娘的,你沒死!”

  周小全欲哭欲笑,最終只能從喉嚨裡發出“呵呵”兩聲,吐出一口血。

  周漏風為周小全包紮好傷口,抱到堡子前的臺階上坐下。兩人並肩而坐,周漏風又將那杆老煙槍提在手裡,點燃,砸吧兩口,吐出一團嗆鼻煙霧。

  山下燃起大火,火簾卷山巒。

  “隊正,起火了,蠻子在放火燒山!”

  幾名軍士跑上來,在周漏風面前大喊。

  周漏風吐出一個煙圈,瞥了他們一眼,淡淡道:“我看到了。”

  “那……那我們怎麼辦?”

  周漏風看著眼前的數名倒水溝軍士,他們每一個人都帶著傷,衣甲不全,狼狽不堪。周漏風沒有多說,擺了擺手,“將戰死的弟兄抬進堡子。順便,也給自己立塊碑吧。”

  周小全掙扎著想要坐起,“黑牛在山門外,我去將他接回來!”但他已經沒有半分力氣。

  一個和周小全年紀差不多的軍士見狀,喊道:“小哥,我去!”

  大火漸漸包圍上來,倒水溝堡子裡的軍士已經無路可退,火獸也終將吞食他們,還有他們生活多年的堡子。

  最後幾名倒水溝堡子邊軍,在把死去的同袍抬進門後,一起做到堡子門口的臺階上。阿成和另一個傷患也在其中,他們都沉默著,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

  堡子後是百丈懸崖,更遠處是一望無際的丘陵草原,還有那仿佛可以觸摸到的璀璨星河。

  熊熊大火綿延不絕,火海已成囚籠,在這個囚籠中間,倒水溝的軍士們,手握橫刀,背靠殘堡,面對大火。

  周婁葑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也知道所有人都快死了,即便是堡子前沒有柴草樹木,但在大火之中,他們難免受創,一旦大火熄滅,契丹蠻子再度沖上來,他們將沒有絲毫還手餘地。這個時候,周婁葑的心情是複雜的,但這些複雜交織在一起,又化為一個極其簡單的念頭,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周小全,心裡想,直到此時,兒你還是不願跟老爹多說兩句話麼。

  其實在周婁葑心底,一直埋藏著一個疑問,在他前兩個兒子戰死沙場的時候,他本是不欲周小全入伍的,但最終的結果卻是,周小全執意要到堡子裡來,而且是在他兩位兄長方死之際。

  “大概是因為對契丹的恨吧,小全想要為他的兩位哥哥報仇。”周婁葑以前總是這樣想。

  大火的溫度很高,撲面而來,讓人覺得難受,有種快要被烤熟的感覺,這樣的感覺無疑很不舒服,沒人想要被做成烤肉。

  “我們,都快要死了吧?”周小全忽然低聲問周漏風,自嘲的笑了笑,好像對死並不畏懼。

  不懼死,是因為對生不再留戀?

  周婁葑看著自己的兒子,欲言又止,他有心想說什麼,但是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口。他很愧疚,今日,他的第三個兒子,還是要死在戰場上,他這個做父親的,怎麼看都不算稱職。他覺得自己很沒用,不能保護自己兒子的父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有些沒用。

  周小全的聲音顯得很虛弱,他的神色有些淒然,說道:“老爹,我很沒用吧?”

  “怎麼會?”周婁葑立即出聲否定,他有些急,“你是堡子裡身手最好的軍士,誰不敬佩你,叫你一聲小哥?”

  火光中的周小全抬起頭,浩瀚星海落在他眼眸,銀河是一條憂傷而有悲哀的束帶,他在這頭,仰望著那頭。沉默了好久,周小全目光恍惚的說:“老爹,你知道我恨你麼?”

  周婁葑默然,“我當然知道。”

  周小全笑了笑,“那你知道,為何大哥死後,二哥還要跟著你從軍麼?”

  周婁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似乎答案很簡單。在這個霍亂的世道,在這個烽煙不息的邊境,死人跟吃飯一樣平常,戰爭像下雨一樣頻繁,每個人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邊軍雖然風險不小,但好歹也能吃上一碗飽飯。但對於周婁葑而言,因為他從了軍,在他大兒子戰死的情況下,他稍小些的兩個兒子,完全不用從軍,都能分到不少良田的,飽暖不是太大問題。

  “大哥及冠後,跟二哥、我和老娘說,你從軍拼命,用刀口舔血的日子,為這個家換得幾畝薄田,讓我們能有飯吃,他一直都很崇拜你,但你年紀也不小了,腿腳也沒年輕人那麼利索,他害怕,害怕有一天,你會死在戰場上,所以他要從軍,要跟在你身邊,保護你,不讓你受傷,不讓你馬革裹屍……”周小全斷斷續續的說著,他的眼中飽含著某種深情之色,在頭頂那片似乎伸手可及的星海中,他似乎看到了當時對他說這番話的那人的臉,“大哥走的時候,告訴我和二哥,老爹就交給他了,讓我們放心,好好照顧老娘……後來,就是你帶著他巡邊,然後他戰死,你活了下來。他死了,但他是沒有怨言的,因為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情,他將你保護了下來,也保護了我們這個家。”

  周婁葑佈滿皺紋的臉,流出兩條滾燙的熱淚,他想起了當日那場遭遇戰,或許和今日周小全遭遇契丹遊騎的情景是一樣的,那天,在被契丹蠻子圍攻的時候,是他的大兒子,為他擋下了從背後斬來的馬刀。他回頭時,他的大兒子,已經沒了腦袋。

  周小全聲音沙啞的繼續說道:“大哥死後,二哥說,你的身邊不能沒人,他該去頂替大哥的位置了,讓我好好照顧老娘,他和你一定會平安的,讓我相信他。我當然相信他,二哥的身手是我們三兄弟中最好的,他一定能夠保護好你。”周小全慘澹的笑了笑,“但是身手再好,又有什麼用呢,面對千軍萬馬,能斬下幾顆蠻子的腦袋?”

  周婁葑已是淚眼滂沱。

  周小全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像一個故事,還沒有結束,一個沒有到達結局的故事,總是要繼續發展下去的。周小全繼續講述著,他的聲音很微弱,因為他所剩的力氣已經不多,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戍衛在這座堡子裡,很少說話,今天突然說出這麼多話,他都覺得有些不太習慣,“後來,二哥也死了。老娘聽到二哥的死訊,大病一場,幾乎喪命。從那個時候起,我恨你,為什麼,我兩個哥哥都因你而死,他們是那樣的讓人敬重,又有著那樣的熱枕,尤其二哥在離家的時候,已經說好了隔壁村的一個小娘,那個小娘是那樣可愛,那樣喜歡著二哥……是你,周婁葑,是你毀了大哥,毀了二哥,我恨透了你!”

  “但是老娘說,你的身邊不能沒人,老娘說,你一天比一天老了,一天比一天需要人照顧,讓我從軍。我不願意,老娘就拖著掃帚追著我打,我哭著喊著,說老娘你也需要人照顧,老娘卻說,你才是這個家的頂樑柱。老娘還說,子承父業,天經地義。所以我被逼無奈,只能來到這座讓我痛恨的堡子,和你朝夕相處,守著這塊邊境之地,日復一日的巡邊。”

  周小全咳嗽了幾聲,他的話說得太多,他孱弱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住,但他仍舊要說,因為有些話,現在不說,就真的再沒有機會了。

  他緩了口氣,接著道:“我恨你,這種恨從未消減過。直到……直到今日,我帶著阿成阿力巡邊,當我們遭遇契丹遊騎,當我想要帶著他們平安歸來,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阿成被射成刺蝟,看著阿力被馬刀剖開胸膛,我卻無能為力的時候,我終於能夠體會到,當年,你是怎樣一種心情。老爹,大哥二哥相繼戰死,最傷心的那個人,最痛心的那個人,還是你吧。所以我想,我應該像他們一樣,保護你,讓你從接下來的戰鬥中活下來,活到回去跟老娘團聚。”

  他的淚,從他的眼中滾珠般落下,“但是很可惜,我是三兄弟中最沒用的一個,他們都做到了,都保護好了你,而我卻不能。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火燒山,看著你即將葬身火海,卻沒有一點兒辦法。我是個沒用的人,即便是下到黃泉,也沒臉去見大哥二哥,沒臉……”

  他呢喃著,一遍一遍的重複,眼神渙散,失了魂一般。

  周婁葑一把將周小全摟住,老淚讓他面目全非,他蒼涼的喊聲悲痛欲絕,“兒啊,我的兒啊……”

  大火終究是燒上了山門,燒上了堡子,在夜風中面孔猙獰的火獸,放肆的大吼著,漫天飛揚的灰塵與飄散的黑煙,毀滅了這人間最珍貴的存在。

  火海中央,那座飽經歲月侵蝕,在山頂經歷數十年雨打風吹的堡子,終於沉沒在翻滾的巨浪中。而堡子前坐立的邊軍將士,猶如一尊尊面無表情的雕像,無聲無息,漸漸被吞噬。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54

第367章 軍堡軍堡何安在,邊境邊境局若何(中)

  馬懷遠和馬小刀帶著百餘騎,趕到大火沖天的地方時,火勢已經不剩多少,整座山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化成了灰燼,在晚風中灰飛煙滅。在山腳下,幾十個契丹蠻子正指著殘山大聲說笑,一個個姿態張狂而得意。火勢尚未完全散盡,這幫契丹蠻子已經準備上山,卻還沒有行動。

  看到山上火光中堡子的輪廓,在看到山腳下放聲大笑的契丹蠻子,馬懷遠和馬小刀目眥欲裂,兩人同時拔刀,連弓箭都沒有拿出來,瞬間將馬速提到極致,也不理會什麼陣型,從山道上衝殺向這些罪魁禍首。

  正在彈冠相慶的契丹蠻子,明顯沒有料到,在這個夜裡,竟然會有唐軍精騎驟然出現在這裡,並且殺氣滔天直接向他們衝殺過來。他們中一部分下了馬,正準備攻上山去,將那些大唐邊軍的腦袋砍下來,回去充作軍功,另一部分也在馬旁休息,在馬背上的人寥寥無幾。驟然發現這支唐騎,他們慌忙上馬的上馬,四處逃散的逃散,亂作一團。

  馬懷遠和馬小刀帶領身後百騎,悠忽沖至,殺入契丹軍中,手起刀落,將這幫契丹蠻子沖得七零八散,又圍而殲之。

  沒片刻,契丹蠻子就被殺傷了大半,滿地屍骸,剩下的倉皇逃遁,顧不得黑夜視線不好,向林子、山溝、山上、山道到處逃亡。

  馬懷遠怒火中燒,在馬背上大吼道:“一個都不許放過,一個蠻子都不許留,不接受投降,殺!”

  精騎們轟然應諾,各自結隊,或縱馬追擊,或下馬追殺,或弓箭遠射,誓要將這些生死仇敵一個不留的殺盡。

  馬懷遠和馬小刀,帶著一隊人馬,向山上的堡子趕去。

  一路趕上堡子,距離堡子越近,馬懷遠和馬小刀就越是心驚,在山道上、山坡上,到處是滾落的石塊、木頭,燒成焦炭的屍體,越臨近山門,屍體、殘兵的數量就越多。在山門內外,屍體明顯有累積的景象,僅是這裡的屍體數量,就趕得上下面山坡上所有屍體的總和,甚至還要多上不少。

  兩人相視一眼,都看了彼此眼中的震驚,路上的屍體數量太多了些,加在一起不下四十來具,而這種堡子裡至多三伍軍士,也就是說,這個堡子裡的軍士,在昨日給他們的對手,造成了幾乎三倍於己的殺傷!這還是在契丹蠻子有百人上下的情況下。

  堡子的牆壁都燒成了黑色,不少地方都已經坍塌,一片斷壁殘垣,馬懷遠和馬小刀懷著悲憤的心情走進尚有餘熱的堡子,雖然明知不可能,但還是希望能找到一兩個倖存下來的軍士。

  堡子裡有一處連體床榻,那應該是堡子軍士睡覺的地方,現在床榻已經面無全非,而在床榻上和床榻前,七八具被燒焦的屍體倒在一起,他們身體中插了橫刀,甚至有的刀,還握在人手中。

  馬懷遠和馬小刀對視一眼,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在最後大火逼近堡子的時候,因為不堪忍受灼燒之苦,這些朝夕相處,並且並肩戰鬥,才經歷過一場與蠻子激烈戰鬥的倖存者,他們互相喂了彼此最後一刀,結束了這種痛苦。

  馬小刀眼眶通紅,他拔出刀,狠狠斬在牆壁上,面對焦黑的牆壁,他低著頭,咬著牙,淚水從眼中掉落下來,“就不該讓山下那群蠻子死得那麼簡單,就不該!應該把他們抽筋扒皮,折磨他們三日三夜,再將他們丟去喂狗!”

  馬懷遠沒說什麼,他只是死死盯著眼前這些死狀慘烈的軍士,默默攥緊了拳頭,渾身微微顫抖。

  忽然一聲呻吟在牆角響起,眾人循聲看去,這才發現,在那個極為逼仄的不起眼角落裡,亂石堆裡,竟然還趴著兩個人。說趴著兩個人不太準確,因為一個人雙手撐著牆角,背後頂著砸下來的亂石土,為他身下撐起了一小片空間,而那個空間裡,捲縮著另一個人,方才的聲音,就是從那個人口中發出來的。

  馬懷遠和馬小刀等人連忙驚喜的奔過去,看見眼前這一幕,立即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跪在地上,雙手撐著牆的人已經死亡,但他哪怕是死,也沒有倒下,他背後的土石,壘起了一座小土山。他的衣袍幾乎都被燒焦,露出裡面的焦黑的皮膚、骨頭。

  不同於床榻前了結自己生命的軍士,這個人,臨死都沒有放棄掙扎,而他掙扎的目的,只是為了胸前那個人。

  馬懷遠和馬小刀等人,在短暫的震驚過後,連忙小心翼翼而又極為迅捷的幫手,將那個捲縮在牆角的人拉了出來。

  這是個面容尚有些稚嫩的少年,黑乎乎的臉上看不透徹本來面目,他眉頭緊皺著,似乎在忍受某種莫大的痛苦。

  “救人!”

  馬懷遠和馬小刀不知道這人是誰,他們將他抬出來,為他治傷的時候,抬頭的馬小刀,看到這人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淚。

  ……

  馬小刀再次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黃昏的太陽。

  他躺在擔架上,已經遠離了倒水溝軍堡,斜陽西下,溫煦的陽光在山間流淌,四野都顯得安詳平和。然而,馬小刀卻感覺到寒冰,感覺到痛徹心扉的疼。

  他睜開眼只是一刹那,這一刹那,他想起了大火中最後的場景。

  周婁葑將傷重的他報到堡子裡,將最後一點水倒在牆角,周小全本能的抗拒這樣的舉動,但是他實在是沒有一丁點兒力氣做什麼。

  在最後,土石落在跪在他面前的父親乾瘦的身板上時,他的父親臉上的痛苦一閃而過,然後祥和笑了笑,說了他今生最後一句話。

  他說:“以前都是你們保護我,現在,我要保護我的兒子。”

  周小全眼前再度陷入黑暗,他偏了偏頭,再次昏迷過去。他不知道,他眼角的淚,一直在不停流淌。

  馬小刀一直在看著周小全,他看到了對方睜眼一刹那,目中深入骨髓的哀傷。也看到了周小全眼角的淚,他不知道為對方獻身的人是對方什麼人,但他知道,那一定最愛他的人。

  ……

  中間又迷迷糊糊醒來幾次,記憶中還喝過一些稀粥,再度神志清醒的掙開眼,周小全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屋子裡,屋子不小,但陳設簡單,明亮的光透過窗子照進來,讓周小全看到了屋中坐著的人。

  “這是哪兒,你是誰?”馬小刀聽到床榻上的人出了聲。

  本在擦拭橫刀的馬小刀立即放下刀,跑到周小全窗前,驚喜不小,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真是命大,傷這麼重都能活下來,嘖嘖,說不得日後是個人物!”

  說完,才想起對方的問題,馬小刀道:“這是薊州城刺史府,我是馬小刀,救你的是薊州新任刺史馬懷遠——那是我哥。”

  “堡子呢?堡子裡的人呢?”周小全一句話,將馬小刀從喜色中拉回沉重。

  馬小刀沉默了一會兒,“倒水溝軍堡已經毀在大火中了。當日我隨刺史大人巡邊,本在野外宿營,是看到你們那裡燃起的大火,這才趕過去。堡子裡……沒有其他活人了,我們安葬了他們,只救下了你。”

  說完這些話,馬小刀看到周小全腦袋偏向裡側,他知道,那是周小全不想自己看到他流淚。

  馬小刀歎了口氣,說道:“這段時間以來,契丹遊騎奇襲了薊州邊境許多堡子,你們倒水溝,已經是沿線僅剩的堡子了,本來我和刺史是要通知你們撤離的,但沒想到,還是去晚了一步。”

  周小全緩了緩神,問馬小刀:“契丹遊騎突然大肆攻打邊境堡子,還是用這種雷霆手法,分明是意欲控制邊境線,莫不是邊境將有大戰了?”

  “這個倒是不清楚。”馬小刀搖搖頭,他想了想,還是說道:“如今契丹國內,耶律阿保機正率二十萬大軍親征渤海國,按理說契丹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對我大唐用兵的,但契丹在邊境的這一系列動作,若說不是為了準備大戰,的確說不過去……算了,你好生歇息吧,這些事,待你養好傷再說。至於邊境是否有戰事,刺史已經將這裡的情況稟報給了軍帥,軍帥自然會有定奪。”

  那是離周小全還太遠的高層面的東西,他觸摸不到,點了點頭,“謝謝你們救下我,謝謝你們安葬了倒水溝軍堡的將士,他們……都是漢子!”

  ……

  幽州。

  李從璟在接到馬懷遠的快馬加鞭遞來的消息後,對著書信沉思了許久,中間又特意將桃夭夭叫來,詢問他軍情處眼線在契丹的處境。

  “並無異常。”這是桃夭夭的回答。

  得到這樣的答案,李從璟眉頭皺得更深了些,再問契丹在薊州之北屯兵的動向,得到的回答是這些契丹蠻子戒備性極強,軍情處好幾次試圖接近,都被攔了下來,以至於現在無法掌控這支契丹大軍的動向。不過軍情處還是從其他地方得知,這數萬契丹大軍並沒有大的調動。

  尋思良久,又將軍情處匯總整理的情報看了數遍,沒有發現什麼端倪,李從璟遂叫了參謀處過來,一起議論當下薊州邊境出現的異常。

  “耶律阿保機親征渤海國之後,薊州邊境突然出現大規模契丹精銳遊騎活動的跡象,不僅我邊軍的斥候被大肆捕殺,便為嚴重的是,薊州北線的軍堡,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被契丹游騎連拔近二十座,此舉,差幾讓薊州徹底失去了對邊境情況的控制權。”李從璟將馬懷遠上報的消息,告訴給在場的參謀處人員,“契丹突然如此行動,意欲如何,諸位可有見解?”

  莫離尋思著道:“薊州不同于檀州、平州,檀州、平州邊境多在長城沿線,有雄關作為依仗,契丹大軍要破關而入,難度頗大,而薊州則不同,北境越過長城較遠,沒有長城作為屏障,又無雄關,向來都是契丹南下入侵經常選擇的道路。也因此,薊州邊境多軍堡,尤其是近兩年來,盧龍增加了近乎一倍堡子的數量,為的就是防備契丹南侵的時候,我們發現端倪不及時,應對倉促。軍堡,已經成為大軍立在邊境的前沿防線,堡子裡的巡邊軍士,就是我盧龍盯著邊境、草原的眼睛。這回契丹遊騎襲擾邊境,拔出軍堡,讓薊州北境的堡子體系幾乎在一夜間癱瘓,這看起來,的確是發動大戰的前兆。”

  莫離這一席話的意思,卻是推測契丹有可能從薊州入侵,所以他接著道:“當此之際,要應對契丹,有三件事必須要做,首先,應該令馬懷遠重奪軍堡;其次,令馬懷遠集結薊州軍,前往邊境重鎮駐紮,以攔截契丹大軍;第三,讓百戰軍整軍備戰,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情況,支援薊州。”

  李從璟點了點頭,基本同意莫離的觀點,無論契丹是否南下,此舉都是最保險的謀劃。

  然而王樸卻不贊同王樸的意見,他道:“現今耶律阿保機親征渤海,幾乎是傾舉國精銳,當此之時,契丹征戰的重點,當在渤海國。在渤海國還未攻取的情況下,耶律阿保機是絕對不會再開闢一個戰場的。契丹遊騎襲擊薊州軍堡之舉,更像是障眼法,為的就是吸引我們的注意力,讓我等不能及時支援渤海國。因是,依在下之見,薊州北境的變故,雖然不能不理會,但不需要花大力氣。我等當下矚目的重點,還是應該在渤海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54

第368章 軍堡軍堡何安在,邊境邊境局若何(下)

  這番分析也有道理,立即得到不少人的支持,李彥超也贊同王樸的觀點,“兩線作戰,此兵家之大忌,耶律阿保機攻渤海還未有功,諒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挑起與我盧龍的戰爭。”

  “兵家之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虛虛實實,不可臆斷。焉知耶律阿保機此舉,不是在看穿我等知道他不會兩線作戰的情況下,突然進攻薊州?要知道,契丹攻打渤海國,勝算很大,唯一的危險,就是我們盧龍。而一旦契丹大軍能夠重創盧龍,甚至說不需要重創,只要給我們造成麻煩,讓幽州各軍無法支援渤海國,那耶律阿保機便能心無旁騖專攻渤海!”李彥超出聲後,李紹城接著說道,“若是如此,我盧龍豈非自困危局?”

  孟平贊同李紹城,他補充道:“用兵之道,唯在謹慎。無論耶律阿保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契丹遊騎既然南下薊州,拔出了我們許多軍堡,控制了邊境線,大大限制了我們斥候掌控邊境情報的能力,給我們造成了麻煩,當下,這個麻煩就不能不理。重奪軍堡,重新掌控邊境線,無論之後我們要採取什麼行動,這都是當下我們必須要做的!”

  這是老成之言,考慮頗為周到。既然契丹已經出手了,並且實實在在對盧龍產生了威脅,那盧龍就不能不去應對。若是此時因為看不清情況、沒有把握,而不作應對,那麼下一次契丹再有行動的時候,是否還是不動作?如此往後,會不會契丹打到家門口了,幽州諸軍還在睡覺?

  一直在旁邊沉思,沒有說話的杜千書,這時候緩緩說道:“孟將軍的話固然有理,然則,孟將軍是否想過,耶律阿保機此舉,目的就是在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此話何解?”孟平皺眉問。

  “契丹遊騎驟然突襲薊州邊境,在極短的時間內,讓薊州軍堡斥候體系瓦解,不可能不是早有預謀的事。既然如此,若是其本意,就是在薊州邊境與我等開戰,拖住我們大軍無法增援渤海,那麼一旦薊州軍出動,邊境的戰事,就可能在短時間內擴大,到時,百戰、盧龍軍都可能無法不去增援。而以契丹屯駐在薊州之北草原上數萬大軍,是完全可以在纏著我百戰、盧龍兩軍的。”杜千書娓娓道來。

  孟平想了想,也有這種可能性,但要他同意對契丹的出手不予反應,他卻是不會同意,索性問杜千書:“以別駕的意思,盧龍該當如何?”

  杜千書向李從璟拱拱手,“以下吏之見,動則無法避免不出錯,然而不動就不會出錯,因是,下吏覺得盧龍應該靜觀其變,再待其時,不必著急行動。”

  意見分成了兩派,各有道理,並且各自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彼此爭論不休,最終也沒能統一答案。

  桃夭夭看了一眼坐在案桌後的李從璟。李從璟撐著下巴,靜靜聽著場中諸人議論、爭辯,面上並沒有太多神色變化,只是眼中的思索之色卻越來越深。

  桃夭夭揉了揉頭髮,替李從璟感到犯難。有些時候,麾下的能人多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對待同一件事,大家都會有各自看法,並且怎麼看都怎麼有道理。意見大致類似還好,若是大相徑庭,如同眼下這般,要如何抉擇,卻是一件很難的事。

  即便是兩種意見都是對的,也不是一件讓人輕鬆的事,若是專一從其一個,都能成功解決問題,而如果主事者不能看清局勢,或者用計不專,今天認為那個對,明日出了什麼事,又覺得那個對,朝三暮四,最終只會讓計策面目全非,而落入失敗的結局。

  李從璟沉思良久,將思路理了一遍又一遍,忽然站起身,“諸位稍安勿躁,本帥已有定計矣!”

  ……

  渤海國西部,扶餘府扶州。

  城外,契丹大營連綿數十裡,巍峨壯觀。

  城牆內外,激戰正酣。契丹大軍猛攻眼前這座雄城,而扶州上的渤海軍將士,則在奮力抵禦。殺聲震天,屍橫遍地。

  契丹大軍營地中,耶律阿保機和耶律德光坐在大帳中,正在舉子對弈。

  營外震天動地的大戰,而帳中卻是一片安靜平和。耶律阿保機落下一子,立即讓耶律德光陷入苦思中。看著耶律德光思索的模樣,耶律阿保機並不著急,他向來是個很有耐心的人,趁著這個空檔,他問耶律德光:“攻打扶州已經多日,依你看,這城池還有多久能夠拿下來?”

  耶律德光終於落子,聞言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扶州城高溝深,防備又很充足,加之城中守軍,半數為大明安從遼東老兵中調來的精銳,這一戰,扶州城戰力很強,我軍要攻下扶州城,非是短時間可以達成的事。”

  他這話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嫌疑,然而耶律阿保機聽了之後,沒有半分不快,反而露出讚賞之意,“扶州渤海軍戰力之強,的確讓朕刮目相看,事前還真沒想到,這一仗會打得如此膠著,看來大明安也並非飯桶,他在渤海國折騰了兩年,的確是有些建樹。”

  耶律阿保機又落下一子,耶律德光又陷入深思中,他道:“大明安在西樓時,空有大志,卻無雄才,頂多算個心高手低之人。這兩年來,大明安比之前先前,強了太多,有脫胎換骨的意思。時間和經歷,的確是個很奇妙的東西,能夠改變很多事,也能改變很多人。”

  “不錯,你這話說得對極。”耶律阿保機笑道,隨即話鋒一轉,“不過大明安縱然有些進步,畢竟起點太低了些,要成長到能威脅我大契丹的地步,那還早得很。他能有今日的成績,說到底不過是走了捷徑。”

  耶律德光落子,點頭道:“李從璟的確是一條捷徑,這不可否認,若是沒有李從璟,大明安、渤海國,都不會是如今這面貌。”

  “如此說來,之前朕倒是顯得太不重視李從璟了些。”耶律阿保機笑容不減,“倒是也不曾想到,這個年輕人會有這樣的本事,憑空出現在幽州,雖只兩年,細數下來,給我大契丹造成的麻煩已經不少。”

  “之前不重視無妨,當下,父皇卻是很重視他了。”說起李從璟,耶律德光臉色全無半點變化,似乎當日李從璟給他造成的巨大創傷,已經完全不復存在。

  耶律阿保機落子如飛,有幾分以老賣老地說道:“朕在雁南、營州,共佈置下不下於五萬大軍,對陣李從璟百戰、盧龍兩軍四萬人,還多出來一萬,這已經是各位優待。這回讓耶律欲隱主動在薊州動作,吸引李從璟注意力,更是將他高看了太多。”

  耶律德光落子漸快,笑容深邃,“李從璟要支援渤海,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而他之所以現在還按兵不動,明擺著就是在等待時機。時機是什麼?等我大契丹與渤海國撕鬥日久,兵成疲憊之師,他就能坐收漁翁之利。這樣的盤算,雖然不失為精明,但卻太明顯了些。”

  耶律阿保機哈哈大笑,“既然明知李從璟是在待機而動,朕又怎會讓他得逞?雖說即便李從璟領兵北上,支援渤海國,朕也不會擔憂,但用兵之道,謹慎為先,滅渤海國事關重大,朕給他幾分顏面,陪他玩玩又如何?這回耶律欲隱在薊州邊境挑起戰事,朕倒要看看李從璟如何應對。”

  耶律德光笑意濃郁,“而無論他如何應對,都逃不出父皇的佈局。”

  “兩線作戰,固朕所不欲也,然則為保滅渤海國之大局,若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便是在南境燃起烽火又如何?耶律欲隱就算不能勝下李從璟,難道連拖也拖不住?營州城有軍數萬,不求他們出城擊敵,只求在李從璟北上攻城的時候,據守不失,忽赤也速兒善守之將,堅持數月便也不能?我大契丹國的英才,若是真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朕就不會有今日功業了。”耶律阿保機笑呵呵說道。

  “父皇英明。”耶律德光笑著奉承一句,忽然落下最後一子,這才不無得意的看向耶律阿保機,“父皇,這局棋,你輸了。”

  ……

  李從璟的定計,嚴格來說也算不上什麼定計,他的意見看起來是綜合兩派意見的觀點,“增援渤海雖是大計,不容有失,但若是在做任何事的時候,都要考慮著這件事,那我等便什麼也做不成了。況且,在增援渤海的路上,還有數萬契丹大軍,屯駐在雁南、營州這兩個地方,不將他們解決掉,我等是斷無可能北援渤海國的。我意,眼下契丹軍既然動手了,我們便暫且放下對渤海國的掛念,先專心來應對薊州之事。契丹游騎大舉出動,拔我軍堡,這樣的動靜,若是放在往常,我盧龍該如何應對?”

  “那要看軍帥的目標在哪裡了。”衛道這時候出聲道。

  李從璟示意他繼續說。

  衛道接著道:“目標無外乎兩個,一為護邊,也就是自保,另一個,就是要吃掉契丹來犯境的軍隊。”

  李從璟微微笑了笑,“這兩者有何不同,又各自該如何制定謀劃?”

  “這也簡單。若是只為護邊自保,面對契丹遊騎拔軍堡,軍帥就無需多做什麼,只需要讓薊州軍自行應變便可,若是其後再有契丹大軍動靜,軍帥再針對應對之。”衛道氣定神閑,“而若是軍帥意欲吃掉這支契丹大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1:55

第369章 廟算正緊揣敵意,攻蜀有成扶州急(上)

  “這也簡單。若是只為護邊自保,面對契丹遊騎拔軍堡,軍帥就無需多做什麼,只需要讓薊州軍自行應變便可,若是其後再有契丹大軍動靜,軍帥再針對應對之。”衛道氣定神閑,“而若是軍帥意欲吃掉這支契丹大軍,卻也簡單,四個字足以概括之,謂之曰‘將計就計’。”

  衛道說到“將計就計”四個字的時候,李從璟眼前一亮,心中尚存的一團迷霧,猶如被燈光點亮。他看著衛道,漸漸露出笑意。

  衛道說完,李從璟道:“臨戰對敵,所謂廟算,無非是揣摩對手的心思。揣摩的准了,就有機會通過對方的行動,得知對手的意圖,從而能針對性破之。‘將計就計’,此言甚合我意,然要‘將計就計’,首先得對對手的打算了然於胸。我等意欲增援渤海,這個不難被耶律阿保機預料到,今番耶律阿保機遣數萬大軍在雁南、營州,原因也在於此,這是眾所周知之事。然則,這卻還不夠,至為關鍵的一點,我等要弄清楚的是,耶律阿保機以雁南、營州之軍,如何防備我們?眼下看來,這個防備,無非兩種方法。”

  “哪兩種方法?”有人問。

  “主動出擊,或者被動防禦。”李從璟對這人說道,忽而笑了笑,“至於耶律阿保機如何選擇,由參謀處對耶律阿保機過往征戰、事蹟的分析,得出的耶律阿保機這個人的性格、行事習慣,不難得知。有句話不知各位可曾聽說,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此言放在耶律阿保機身上,正合適不過。”

  “耶律阿保機意欲兩線作戰?”有人驚訝起來。

  李從璟道:“有何不可?常理不能兩線作戰,那是兵少將寡,實力容易被牽制。但以契丹目下情況來看,數十萬大軍,足以同時應對盧龍、渤海。”

  眾人聞言都默然下來,的確,契丹發展到如今,確實累積出了這樣的實力。

  “進一步言之,便是雁南、營州契丹軍,不能勝我盧龍,但只要拖住我們夠久,讓我們無法及時增援渤海國,以耶律阿保機的雄才大略和他麾下精銳的戰力,就有充足力氣將渤海國拿下。”李從璟繼續說道。

  孟平尋思著問:“既然如此,公子預備如何‘將計就計’?”

  李從璟微微一笑,將自己的計畫和盤托出。

  眾人聞之,皆以為大妙。

  當下,佈置行動,姑且不提。

  又說薊州,馬懷遠在將薊州北境的變故詳細報知給李從璟,並且詢問應對之策後,不久,幽州的指令就下達到了他手中。而這個時候,在刺史府養傷的周小全,恢復得頗為順利,已能下地走路。

  對於文人雅士而言,秋日是個好時節,在這個豐收和蕭瑟並存的季節,無論文人騷客們心中有什麼感慨,都能很輕易找到訴之筆端的景致,找到可以詠唱的物件,借景抒情,借物言志,天地為他們打開了一扇大門。

  但是周小全既不是文人,也不是君子,他寫不出來讓世人見之驚豔的詞句,哪怕他心中有翻滾洶湧的巨浪,有厚重的能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過往。他站在院子中,對著一棵飄散著落葉的大樹出神。

  良久之後,周小全攀上屋頂,站在磚瓦頂端,負手望著北方。北風捲動他的衣袍,他並不如何雄壯的身姿,在這一刻瀟灑而又落寞。他靜靜站在屋頂,不言不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小全輕聲呢喃道:“老爹,大哥,二哥,你們且在那邊安息吧,你們雖然走了,但這裡還有我,我會繼續做你們沒有做完的事。老爹,你用性命救下了我,我會倍加珍惜這條性命,我會照顧好老娘,會給咱們老周家傳宗接代,會讓你知道,你沒有白生白養我這個兒子。”

  負於背後的雙手握起,周小全最終還是狠狠地說道:“你們沒殺完的蠻子,我代你們去殺,你們留下的仇恨,我還替你們去報!你們的,加上我的,我定會讓蠻子付出他們該付出的代價!”

  馬小刀從府中走向周小全所在的院落,因為有些心事,一路來都在低頭看著地上,他沒有注意到屋頂的周小全。周小全看著馬小刀從遠處走過來,在小道上七拐八拐,最終在他的注視下走進院落。

  馬小刀察覺到異樣,抬起頭,看到佇立在屋頂的周小全,有些訝異對方怎麼跑到了那麼高的地方。他向周小全招手,“小全,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周小全沒有從屋頂徑直躍下,他從屋頂下到院牆,又從院牆下到院中,走到馬小刀面前,抱拳,“馬兄,何事?”

  馬小刀看著眼前這個還不滿十六歲的傢伙,露出一口好牙,“軍帥有令,讓薊州軍趕赴邊境,刺史已經在集結軍隊,我過來跟你說一聲。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就不在府上了,也不知何時能夠回來。刺史大人讓我告訴你,你且在府上好生休養,不用擔心其他,府上自有人照顧你的衣食。”

  說完,馬小刀掏出一個錢囊,丟給周小全,“這裡面的錢,足夠你在薊州玩好一陣子了,若是在府中悶得慌,大可出去走走,但最好不要出城,現在城外可不太平。”

  “城外不太平?”周小全敏銳的捕捉到這個資訊。

  馬小刀點了點頭,“自打契丹遊騎襲擊邊境軍堡之後,薊州境內憑空多了許多行蹤可疑之人,最近城中的軍情處已經散出去不少人手,逮著了許多,正在嚴加拷問。初步可以斷定,這些人都是契丹蠻子的眼線,他們混入薊州,自然沒安什麼好心思。”他的語氣仍舊是不經意的,仿佛這樣的事情並不值得他擔心。

  “軍情處?那是誰?”周小全疑惑的問,他發現他對很多事情的瞭解,實在是有限得很,之前在倒水溝,整日的生活便是習武、巡邊,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吃飯睡覺,遠離薊州城的地方,實則是也是封閉的地方。

  正兒八經提及軍情處,馬小刀臉色有些不太自然,他眼中閃過一抹彆扭之色,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東西,擾擾頭,哈哈笑著掩飾,“軍情處麼,你只需要知道,那是軍帥麾下一群很厲害的人就行了。”

  “哦。”周小全應了一聲,馬小刀不願多說,他也不好怎麼問。他的身份實在是太低了,一個普通的邊軍而已,而馬小刀和馬小刀背後的馬懷遠,對周小全而言,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大人物身邊,總有很多東西是小人物無法觸及到的。

  馬小刀遲疑了一下,轉而神色嚴肅的對周小全道:“不過有件事你卻得牢牢謹記,千萬不要去招惹軍情處的人,若是碰到,遠遠繞道是最明智的選擇。”說這話的時候,馬小刀臉上明顯閃過揪心的神色。

  周小全沒有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問:“為什麼?”在他看來,既然是軍帥麾下的人手,那就是自己人,對自己人,為何要如此逃避?

  馬小刀嘴角抽動,“因為,他們都他娘的太可怕了!你要是不想莫名其妙被教訓,最好是記住我的話。”

  周小全依言將這事認真記在心底,不過對馬小刀對他說的話,有些地方他有異議,他道:“大軍北上,我請求隨軍同行。”他沒有提及錢的事情,也沒有提及在府中享受的待遇,更沒有說一個謝字,可見他對這些事,並沒有疑問。

  他只是在心中默默記住了這些,然後默默下定決心,來日加倍償還。至於當下這個時候,卻是不需要提及,包括謝字,都顯得蒼白無力,而且虛無。

  馬小刀訝異道:“你傷勢還未穩定,隨軍風險太大,我勸你不要這樣做。”

  周小全看著馬小刀,認真而堅定地說道:“馬兄,請讓我上戰場,讓我殺蠻子,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觸及到周小全的眼神,馬小刀規勸的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他心中像是被什麼擊中了一下,這樣的眼神純澈、固執、飽含期盼,讓他不能拒絕。誰能拒絕一個滿懷期望的赤子之心呢?

  馬小刀嚴肅地說道:“以你現在模樣,隨大軍上了戰場,你很有可能會死。”

  周小全笑了笑,帶有純真之色的笑容沒有任何畏懼,“我沒上過私塾,卻聽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

  “民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

  ……

  和參謀處商議完應對薊州北境動亂的計策後,李從璟回到書房,繼續處理盧龍各項軍政事務。在北上盧龍之前,李從璟從未有過處理政事的經驗,包括在前世時,他都沒有這方面的經歷。但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再漫長的征途,再顯赫的功績,都有它的第一步。從第一次處理政事開始,李從璟面對這些東西,就沒有絲毫恐懼。

  如今兩年過去,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練,他在處理政事上的能力已經得到很大提升,應對各項疑難雜症,都能應對的手到擒來。他不是典型的武將,不會除了治軍打仗外其他的一竅不通。相比較而言,很多時候,文事比武事更需要才能,甚至更不能容許錯誤,也更加考驗人。

  好比燒菜,武事可比之於爆炒,而文事大抵類似于燉湯,需要在文火慢燉中掌握火候。很多適應沙場轟轟烈烈的人,並不能適應書桌的寧靜枯燥,能動不能靜,這樣的人,或許在某一方面能有成就,但絕對不會成為掌控全域的人,更不會成為真正的上位者。

  能動也能靜,才是人傑。

  處理政事是件需要耐心的事,李從璟深入其中,卻已得樂趣。身在他這個位置,一筆一劃,既能興一方也能敗一方,能叫高位者一夜變為平民,也能叫貧窮者一夜暴富,什麼叫權勢,這便是權勢。

  桃夭夭飄進屋子裡來,將自己丟進座椅的時候,騰空將一本冊子扔到李從璟桌前,她人落座的時候,冊子也穩穩停在李從璟筆下。這個身手,不能不讓人叫一聲好,但用在這樣的地方,難免讓人哭笑不得。

  李從璟抬起看了桃夭夭一眼,沒等他開口,桃夭夭用手梳了一把長髮,出聲道:“最近契丹的探子活動日益猖獗,我們在薊州抓了很多人,但頗有割草之感,割了一波又長一波,竟然割不完。這是從那些探子口中挖出來的情報,讓我感到頭痛的是,他們的供詞竟然大相徑庭,怎麼都對不上。而且我敢肯定,在軍情處的刑罰下,他們都沒有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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