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57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3

第260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四)

  在離開扁關,回歸幽州的途中,李從璟去了一趟平州。

  自初秋北上,至如今,已是隆冬時節,無論是深入草原,還是轉戰數地,小半載奔波、征戰,所得最大之戰果非是斬首契丹精銳萬餘,而是收復了平州。

  幽雲十六州,本盡是大唐領土,唐朝式微以來,營州、平州等先後為契丹所據,而中原因內戰連連,無暇北顧,遂失祖宗疆土。營州位在長城之北,地廣人稀,且不多言,平州卻是位於長城以南,戰略上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多年來,契丹所以能每每毫無阻滯侵入幽雲,為非作歹,正是因有平州之地利。

  若無平州之地利,則契丹與大唐之間,有長城阻隔,于唐軍而言,無論是防守還是進攻,都大大有利。失平州,契丹再想入幽雲,除卻寥寥數地之外,就得直面長城險阻。

  之前耶律倍與耶律敵刺合軍,雖在營州即被李從璟以遊擊戰拖得不成人形,仍舊強攻扁關多日不肯退卻,原因就在於此。由此可見,耶律阿保機令耶律倍放棄攻克平州,是一個何等艱難的決定,其對李從璟之仇恨,怕是已到了滔天的地步。

  李從璟收復平州當日,雖戰事頗難,仍是在當日就公佈“撫民三策”,對平州優待非常,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平州之重要,不容有半分閃失。光復平州後,李從璟迫不及待令杜千書、趙鐘鳴在平州展開民政建設,就有儘快穩定平州的意思。同時,平州也是李從璟建設幽雲的試點區。平州對李從璟的重要性,在當下已在幽雲之首。

  另外,有克復平州的戰功在手,李從璟就不懼朝中對他擅起刀兵的非議,不僅如此,攜此大功,李從璟之後要實現他建設幽雲的一系列構想,也就有了底氣。

  因是,收復平州,無論是對大唐,還是對李從璟個人,意義都非同尋常。

  是以,這回凱旋,李從璟順路到了平州城,要“檢閱”平州各項事務。

  當日,杜千書等官吏出城相迎。

  李從璟這回到平州,並未大張旗鼓,但也並未如何刻意隱蔽行蹤,百餘騎的隊伍自大道上馳過,動靜不小,立即引起道旁農田裡、莊子裡百姓的注意。

  “呵,那是何人,好大的排場!”一位老農直起腰來,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

  “咱們平州,可沒幾個人出行能整出如此動靜啊,莫非是刺史大人,或是將軍大人?”老農身旁的老婦也停了手中的活,蹲在地上看稀奇。

  “婦道人家,就是沒見識!”老農從過軍,略有眼光,此時鼻孔朝天,“沒瞧見麼,這百騎中既有軍士,又有清一色青衣銳士,一看就是精銳近衛,這樣的行頭,可不是刺史或咱平州將軍能有的!哎,你看看,那前面兒還有個穿大紅衣裳的小娘子,怎麼如此眼熟?”

  老婦剛開始一臉受教,聽到最後一句,頓時不樂,“老頭子你都多大的人了,還看人家小娘子,心都飛上天上去了,也不怕撞著鳥嘞!”

  老農立馬露出不痛快的表情,還未說話,幾步開外,有個年輕後生失聲叫起來,“那是李大將軍,是李大將軍,我認出來了!那位紅衣小娘,之前就一直跟在李大將軍身旁的,我見過!”

  “李大將軍?李大將軍來平州了?哈,真好啊!”老農一陣欣喜,隨即又露出疑惑之色,“可李大將軍不是在扁關與契丹蠻賊作戰麼,怎麼到這裡來了?”

  年輕後生丟下手中的夥計,撒開腳丫子跑開了,“阿爺阿娘,我昨日就聽說了,李大將軍在扁關大敗了契丹蠻賊,契丹蠻賊已經落荒而逃了……李大將軍回來了,我得告訴狗子他們去!”

  “李大將軍又勝啦?”老農先是驚愕,怔了怔後轉為狂喜,又愣了一會兒,忽然沒來由的老淚縱橫,“李大將軍又勝了!多少年了,咱幽雲多少年沒憑自個兒力氣打贏過契丹蠻賊了,李大將軍一來就是連戰連勝,聽說這回可是契丹太子親自領兵,李大將軍連契丹太子都能勝,要勝阿保機那老賊也指日可待啦!”一把抓住老婦的手,“老婆子,我就說過,李大將軍是平州之福氣,是幽雲之福啊!”

  老婦見自己男人如此情難自禁,也一個勁兒點頭,“是是,李大將軍是幽雲之福!咱們腳下的這地,不就是李大將軍分給我們的麼,李大將軍……是個好人呐!”

  “是好人,是好人……不行,李大將軍回來了,我得趕緊把這消息告訴鄉親們去!”

  臨近平州城,隊伍行進的速度並不太快,任婉如和惜玉不會騎馬,前者由李從璟帶著,後者則就坐在第五姑娘身後。眼見眾人一出現,遠近田地裡的農人都叫著跑開,惜玉不明所以,傻傻的道:“哎呀,這些百姓好怕我們啊,我們一來,他們就都嚇跑了!”

  任婉如也一臉好奇,又有些感慨,看得出來她也和惜玉同樣想法。

  第五噗嗤一笑,回答道:“可不是被嚇的!”

  “那是什麼?”惜玉眨眼問。

  第五卻不肯直說,“過些時候你就能明白了。”

  任婉如聞聽此言,將疑問的目光投向李從璟,李從璟自然只能笑而不語。

  少頃,至城門前,在杜千書等人的目光中,李從璟等人下馬。

  “見過軍帥!”無論文武老少官吏,皆行拜禮。原本眾人都站在一處,紅紅綠綠的官袍甚是惹眼,在進出城門的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這會兒同時拜下來,場面煞是壯觀。

  李從璟扶起當前的杜千書、趙鐘鳴,對眾人道:“諸位請起。本帥一路行來,見平州秩序井然,一片欣欣向榮之象,此都依仗諸位之力,諸位辛苦勞累,該本帥拜你們才是。”

  他這話非是場面話,確是一路來所見所聞。戰後多盜賊,戰亂又會破壞原本的生產、生活秩序,而如今平州一片祥和,各地的農事、工事都井井有條,確是不負他離開時對平州所望。

  趙鐘鳴由衷道:“軍帥自離平州,數月之間,轉戰千里之地,以萬餘眾而令契丹五萬大軍敗走麥城,豈不勞累!在軍帥面前,我等不敢言苦!”

  李從璟哈哈一笑,和眾人一起入城。

  平州是李從璟所光復,官吏“任命”多半經由他手,建設平州的計畫亦由他策定,是以他入城之後,由杜千書、趙鐘鳴牽頭,匯總了各級官吏的工作,在他面前彙報。李從璟雖目下只是幽州防禦使,職在幽雲軍務,按理說沒有民事管理權,然則幽雲官場上的人,少有人不明白,李從璟北上可不是單純負責軍務,他是要頂替李存審節度使的職位,接管幽雲軍政大權的。

  杜千書、趙鐘鳴建設平州的事情辦得很好,在沒有莫離、衛道親自理事的情況下,平州能按照李從璟的預想,走上正軌,這是有些讓李從璟驚喜的。不過話說回來,有趙鐘鳴相助,又有衛道派遣得力人手作為外援,此事倒也在意料之中。

  “聽爾等之言,漁場規模尚可再擴大,自此連接丹東、高麗的商路也可重建,前者不用多言,關係民生,後者意義更是重大,一旦能與丹東、高麗通商,其利不僅在商,我幽雲會受用無窮,爾等當儘早為之。至於海鹽製作之法、之地,既有眉目,亦當抓緊。鹽鐵之利自古豐厚,關係國家社稷,乃是重中之重,有此一者,都足保幽雲之繁榮上升一個臺階!”聽完杜千書和趙鐘鳴的彙報,李從璟免不了在大方向上,給予一些安排、指導。

  杜千書、趙鐘鳴應諾。

  李從璟笑道:“還是那句話,有任何要求,只管說來,本帥有求必應。民政建設,關係幽雲長遠之計,其分量之中,半點不亞於軍事。”

  與杜千書、趙鐘鳴說完這些事,已是半日過去。雖然李從璟不插手具體事務,只從宏觀上給要求、發指令,但其涉及的問題,仍舊是方方面面的。

  午後,李從璟還未離開一坐就是半日的椅子,丁黑便進來稟報,“軍帥,有人求見!”

  “何人?”

  丁黑頓了頓,“平州百姓!”

  “平州百姓?”李從璟驚訝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等丁黑回答,杜千書已是笑道:“軍帥先前入城時,我觀城外百姓,皆離田地,奔相走告。眼下半日過去,想必是消息傳開,百姓們來瞻仰軍帥風采了!”

  趙鐘鳴感歎道:“平州久為外夷所據,是軍帥令其重歸大唐,而使我平州之民做回了唐人。軍帥既複平州,又重建平州,撫民三策之下,實為百姓父母也,不僅如此,軍帥領軍出長城,遠征營州,屢敗契丹,振我邊軍雄威,亦是為我邊民揚眉吐氣,當此之際,軍帥凱旋,百姓焉能不簞食壺漿,以迎軍帥乎?”

  “趙長史嚴重了。”李從璟謙遜道。

  雖謙遜,人卻不能不見。

  百姓彙聚于官衙前,堵塞了幾條街,盛況遠勝當日平州光復。這倒很好理解,當日平州戰事初歇,百姓固然感念重歸大唐,不再受契丹欺壓,然畏懼戰爭以至於畏懼軍隊的大有人在,是以人並不太多,如今則不同,平州重建已經步入正軌,民有所依,皆得幸福安穩,是以這會兒來的人就多了。

  站在官衙門口,望著人山人海,耳畔盡是“李大將軍威武”的喊聲,恍惚間,李從璟如回到了當日平州初克那日夜。

  百姓彙聚于官衙門口,動靜很大,驚動了官衙裡的所有人,官吏們都出了屋,任婉如、耶律敏等也都走到門口,無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再看李從璟時,他們眼中無不帶有濃濃的敬畏。

  惜玉捧著心口,失神道:“這才得知,先前入城時所見,固非百姓畏懼軍帥啊!”

  耶律敏也是一陣失神。她貴為一國公主,見多識廣,也曾親見耶律阿保機被契丹民眾擁護的場景,然而她之前卻不曾想到,李從璟一介邊軍將領,竟然也能受到如此待遇。

  任婉如眼中被李從璟的背影塞滿,這一刻那背影無限高大,仿佛與天同高,她從不知,原來人是可以被人這樣真心敬重、愛戴的。

  “那是我的男人!”任婉如心中被自豪填滿,她之前只知道李從璟屢戰屢勝,榮耀無比,然卻對這種榮耀缺乏近距離的認識,但這一刻,她觸摸到了那種榮耀。她眼神迷離,腦海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制的衝動:我一定要為夫君生個兒子!

  兩日後,李從璟離開平州,一路南行,終於在北上幽雲小半年後,第一次踏入幽州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4

第261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五)

  李從璟在平州逗留一陣,於兩日後離開州城。離去前,他和杜千書有過一番私下深談。

  “平州位重,又是新克,且諸番事情都在緊鑼密鼓進行當中,若有不測之事,恐會累及諸多方面,我給你留下一千精卒,若遇緊急情況,你可臨時專斷。”李從璟如是說道,“平州諸事,皆由你領頭,今我歸幽州,本欲令你同行,奈何平州眼下著實不能少了你,只能讓你暫呆這裡了。”

  杜千書近來消瘦的厲害,李從璟從趙鐘鳴那裡瞭解過,杜千書平日勤政得近乎瘋狂,起早貪黑,常有一日不食一餐的情況,分外拼命。杜千書有真才實學,少時寒窗苦讀十多年,後孤身入草原,又得以經歷官場磨練,才能愈發堅固,是以能勝任平州之事。

  面對李從璟的些許愧疚,杜千書並不以為意,他真情流露道:“千書本鄉野之人,見識粗鄙,難登大雅之堂,生於亂世,本就朝不保夕,遭蠻賊兵禍後,家破人亡,便如喪家之犬,空有一身抱負,滿腔熱血,無處施展。這天下間,有仇不能雪,有志不得展者幾何?千書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多少大才之士庸碌一生,到最後泯然眾人,只能把才學、抱負帶進墳墓?千書本以為也會是其中一個。是軍帥救千書脫困,並委以重任,讓千書十多年所學,能有用武之地,不至於蹉跎終生。我杜千書不過是個鄉野豎子罷了,可今生也能有機遇,為幽雲、為大唐、為漢人謀一番大事,何其壯哉!好男兒能得一日頂天立地,能得一日為生民謀福祉,便是朝為夕死,此生也足矣,豈會言苦,豈敢不夙興夜寐,鞠躬盡瘁?”

  這是杜千書肺腑之言。他說這些話時,背靠冬日斜陽,身後大地蒼茫,身前農田依依,其中有無數百姓正在勞作。

  李從璟不復多言,拍拍杜千書的肩膀,道:“君之心意,我已深知。然則,君當知,你我腳下不僅有平州,還有整個幽雲。若是更上一層樓,視野中便能見到整個大唐,甚至是整個天下!”他抬起手,指向南方,“千書,你的心裡,能容得下一個天下嗎?”

  杜千書臉上浮現出片刻茫然之色,似是被李從璟話中的意思震撼到,瞬息之後,恢復常態,眼神順著李從璟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裡,天高雲闊,廣地萬里,青山綠水之外,有千年古都,有繁華錢塘,有無盡大海!

  眼神逐漸堅定下來,杜千書道:“能!”

  李從璟欣然點頭,看著杜千書,真誠道:“君既有此志向,當為你我來日之事業,保重身體,努力加餐飯。試想來日之天下,若無君相與共馳騁,豈不平白失了五分樂趣?”

  杜千書心頭一暖,眼眶微紅,頓了頓,後退兩步,深深一禮,“千書,寧可舍此七尺殘軀,亦不負軍帥所望!”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出平州城時,李從璟身後的隊伍中多了兩架馬車。任婉如和惜玉不善騎馬,此時就同坐在一輛馬車中。至於另一輛馬車,車廂裡卻是沒人,倒是車頂,坐著紅裙飄飄的第五姑娘。她一雙腳丫子懸在空中,來回擺動,怡然自樂。李從璟回首時,她亦正笑嘻嘻向他看來。

  北風呼嘯,這丫頭倒是不懼嚴寒。似乎在她的生命中,她一直都在做最極端的事——穿顏色最鮮亮的衣裳,用最快速的手法殺人,做這世上最危險的戰士,便是連笑時,都一定要笑得癲狂。

  每個人都有她的面目,一個在表,一個在裡。每個人的面目,也都有它形成的原因,或者是樂,或者是痛。

  “如今戰爭停歇,接下來,你要作甚?”在李從璟回過頭來之後,耶律敏拍馬跟上來,在她身旁對他說道。

  李從璟笑道:“作為軍人,逢戰則戰,戰爭休止,自然是休息了,你這問題問得好生奇怪。”

  耶律敏翻了個白眼,不屑道:“若本宮面前的人是常人,本宮自然不會多此一問。但是你覺得,本宮會相信你的話,相信你會本本分分休息?”

  “如若不然,殿下覺得我會如何?”

  “你就不是一個能停止腳步的人,沒完沒了的折騰,才是你的本色。說吧,李從璟,接下來你預備作甚?可不要想瞞本宮。”耶律敏揚了揚手中的馬鞭,作奮然狀,“本宮可是很睿智的,你騙不得我!”

  李從璟被對方呆萌的神態逗樂,尋思了一會兒,沒有選擇繼續敷衍她,而是問道:“今日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耶律敏丟開嘻嘻哈哈的嘴臉,迎上李從璟的目光,認認真真道:“已近幽州,本宮亦在考慮未來的路,不知該去往何處呢。你雖有過照料本宮的諾言,本宮卻不好跟屁蟲一般隨在你身側,自己的路,終究是要自己去走的。”

  李從璟沉吟片刻,問:“你預備去往何處?”

  耶律敏似是早有過打算,看著前方悠悠道:“聽說中原繁花似錦,物產豐饒,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盡的美酒,數不清的新鮮物什,賞不完的風景,聽不盡的歌謠。本宮又聽說,中原女子溫婉如水,中原兒郎溫文爾雅,中原有幾千年的燦爛文明,遍地詩詞曲賦……本宮很好奇,很想去見識見識。”

  李從璟一時不知該作何言。耶律敏眼中的嚮往和好奇,確如她所說的那樣,分外深刻。比之塞外,中原無異於天上人間,後人有詩贊金陵,“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金主因慕其“重湖迭嶂清佳,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的勝景,始有投鞭大江的志向。

  只是,如今的中原,雖然繁華,卻不如唐初了。唐初中原雖然繁華景勝,引得無數異邦之士不遠萬里前來瞻仰、定居,卻無一國無一人,敢有不軌的心思。而如今呢?今後呢?錢塘自古的繁華依舊光彩奪目,而外邦卻有將其據為己有的賊心了!

  李從璟終是點了點頭,道:“也好。”

  因思緒飄飛,念及記憶中的那段歷史,他有些意興闌珊,不願再多言。

  耶律敏本想讓李從璟給她介紹一些中原事物,剛欲開口,就瞧見李從璟情緒低落的模樣,霎時怔了怔,又見對方眼中似乎含有某種感傷,更是怪異,忍不住想:呀!他這是因為我要與他分別,故而傷感嗎?

  一路無話,某日黃昏,李從璟終於抵達幽州城。

  當日夜,李存審領幽州官吏,為其接風洗塵。

  在這之前,李紹城、李彥超就已率領大軍回到幽州,這時也都在酒宴當中。節度使官衙中有宴飲場所——設廳,足以容納百人。時下風氣開放,邊地民風比之中原,禮教束縛本就少些,是以宴席上有不少官員,都是攜帶家眷一同赴宴,“酒行樂作,婦女列坐,優者與詼諧搖笑”。

  這還是李存審遵守禮節,在官衙設宴之故,若是不在官衙設宴,少了這一層約束,場面還會更加張揚。這也是邊地風情。

  因自幼習武,李從璟本身身材修長,常年征戰,有剛烈勇武之氣,面容更是英俊,加之近年身居高位,自有一股尊貴之氣。又年紀輕輕,朝氣蓬勃,前日更是屢戰屢勝,特別是大敗契丹名將耶律敵刺、耶律倍,收復平州後,威震幽雲,聲傳天下,正是風頭正勁之時。酒宴上,無論是少婦還是婢女,少有不悄悄仔細打量他的。

  應酬之餘,不經意間,李從璟總能觸碰到幾道亮閃閃的目光,有時李從璟報以禮節性一笑,對方甚至還會給他拋來一個媚眼兒,這讓他有些感慨,仿佛回到了前世。

  身為李從璟正經原配,任婉如也在場,只不過此時她已被一眾婦人圍在中間,如同被眾星捧月般,被各種讚美、套近乎。任婉如是大家閨秀,應付這些自然手到擒來。

  李存審身體不太好,不能久飲。宴至中途,他站起身,對在場眾人道:“諸位大多知曉,從璟算是老夫半個門生,如今學生成器,老夫這個做老師的,自然臉上有光。多少年來,幽雲迫於軍力不足,無法阻擋契丹馬蹄南下,以至於契丹蠻賊荼毒邊地數十年不能治,老夫忝為大唐內外番漢大總管、幽州節度使,總領幽雲邊地事,卻不能護得一方安寧,此老夫之過也!”

  在場文官、武將聞言紛紛起身,都寬慰道:“大帥一生為國征戰,立功無數,未嘗一敗,何其可貴。有大帥坐鎮幽州,契丹方不能南下一步,中原賴大帥以安,大帥萬勿自責過甚!”

  李存審擺擺手,歎息一聲,隨即又振奮精神,看向李從璟,“老夫無能,此不必多言,然老夫老則老矣,老不頂事,也無話可說,於老夫而言,最重要的,非是老夫自身能如何,而是在老夫之後,後來之人會如何!”說到這,他問李從璟,“從璟,可還記得,大半年前你我在魏州談及邊事時,你跟老夫說過什麼嗎?”

  李從璟肅然道:“學生記得。學生當日說,若有機會,當北上幽雲,為九州擊契丹,破其數十年之勢,不使其有貽害中原之機!”

  李存審點頭,“那你可記得,老夫是如何回答你的?”

  “學生記得。”

  李存審對著滿座文官、武將,指著李從璟,大聲道:“老夫當日曾言,老夫在幽州相候,望有生之年,能見你橫刀立馬,出師草原!”頓了頓,在百餘雙目光中,李存審端起酒杯,“而今日,你果不負當日諾言,初至幽雲,便領軍收復平州,大敗耶律敵刺、耶律倍。老夫有生之年能看到平州光復,我大唐精騎踏入草原,此乃老夫之幸!從璟,這一杯,老夫代幽雲數十萬軍民敬你!”

  李從璟聳然動容,端起的酒杯猶如有千萬斤重。

  李存審對他的看重、期望,他都能切實感受得到,那是一個先行者對後輩,是一個國家老將對未來棟樑的殷殷期許。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忠義無雙、一生未嘗一敗的老將軍,已是病入膏肓,李從璟若是記得不錯,不出來年,李存審就故去了。如此,李從璟怎能不心塞?被李存審如此期待,他又怎能不感到肩上擔子的沉重?

  滿座賓客,至此皆舉杯,和李存審一道面對李從璟,“為幽雲,敬少帥!”

  李從璟喉嚨動了動,終究是什麼都沒說,一仰頭,將杯中酒一口飲下。

  他先幹為敬後,滿座大唐官吏齊齊飲盡杯中酒。

  這一幕,如同一個儀式。

  一個後來者,在所有人的見證、認同下,接過了先行者手中的權杖、責任。

  酒飲完,李存審大笑,憑空生出許多豪氣。

  幽州刺史費高章就坐在李存審近旁,他摸著下巴上花白的鬍鬚,望著滿座文官、武將,目光最終落在當中舉止平常,卻格外惹眼的李從璟身上,一直停頓了許久,這才喟然一歎,深邃的目光閃動著智慧的光芒,自言自語道:“這幽雲的天,要變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4

第262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六)

  宴會畢,已是深夜,一眾文官、武將紛紛離去。

  費高章在一個年輕人的陪同下,離開設廳,走到中庭,正好看見李從璟正在幾名官吏中間周旋。

  庭院中燈火通明,李從璟的微笑在燈光下顯得真誠而又謙虛,此番是宴會,他沒有著鎧甲,圓巾理黑髮,一身麒麟異文袍,威嚴又不刻板,腰間十一銙金玉帶,將他挺拔修長的身姿表現得頗為瀟灑。李從璟身旁的文官、武將中,不乏有面相出眾者,或者清秀或者儒雅,甚至有個頭比他還高的,但是站在他面前,無論是從氣勢上還是氣質上,都明顯及不上。

  能來參加今日宴會的,皆是幽州有頭有臉的人物,謂之人傑恰如其分,然在一群人傑中,李從璟的氣度都顯得出類拔萃。

  “舒而不張,雅而不柔,斂而不緊,渾然如玉,翩翩君子乎?惶惶猛士乎?固然君子也,固為猛士也!”饒是以費高章一生的見多識廣,此時亦不免為李從璟的風采讚歎。

  他身旁的年輕人,二十五六的年紀,容貌清秀,氣質陰柔,聞言眉頭微微挑了挑,沒說話。

  費高章快走兩步,在李從璟送走前一批文官、武將的空隙,到了他面前,笑著招呼道:“少帥風采迷人,實為老夫生平僅見,少帥之名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方知何謂聞名不如見面,幸甚幸甚!”

  費高章作為幽州文官領頭者,李從璟自然是認識的,因知曉對方的分量,在聽聞費高章一番讚美之言後,李從璟謙虛道:“從璟年少輕浮,當不得先生謬贊。先生老當益壯,氣度翩然,從璟望之如慕仙人!”

  費高章哈哈一笑,笑著和李從璟打趣兩句,又寒暄一陣,最後道:“少帥初至幽州,老夫也想盡一盡地主之誼,若是有暇,寒舍必定蓬蓽生輝。”

  費高章年歲高,又是幽州除卻李存審外的文官之首,按理說無需如此客氣。然則一來李從璟即將替代李存審,成為他的頂頭上司,雖年輕,不可等閒視之;二來,李從璟有收復平州、屢敗契丹的大功在手,其能如何已是無需多言,豈容人不敬畏?

  “先生是前輩,從璟理當前來受教。”李從璟如是言道,與費高章作別。

  出門庭,在官衙外坐上馬車,費高章在那位年輕人的陪同下離開。

  街上行人稀少,安靜異常,只有一行人的腳步聲和車輪碾在地面的聲響,費高章撩開窗簾,年輕人趕緊俯下身。

  費高章的聲音傳出,“上車來。”

  年輕人依言下馬,登上馬車,在車廂內與費高章相對而坐。車廂頗為寬敞,兩人對坐並不顯得擁擠,內裡有一小爐,因而顯得很是暖和。費高章雙手攏在衣袖裡,閉目養神,問面前的年輕人,“先前在中庭,老夫言李從璟風采兼有君子、猛士之姿,你似是不以為然?”

  年輕人未做隱瞞,坦然道:“風采之說,玄而又虛,學生並不以之為重。”

  “哦?”

  “人之風姿,若論出彩,無外乎皮囊俊美,其得之於天,受之父母,有何可貴?”

  費高章哂然,不急不緩道:“你既有此念,莫非以為老夫之前所言,都是愚夫所見?”

  年輕人微微一愣,隨即老老實實道:“請老師教我。”

  費高章哼了一聲,道:“腹有詩書,氣自華貴,孟子言‘養浩然之氣’,這些話豈非沒有道理?李從璟身為武將,征戰多年,屢有戰功,少年顯赫,竟無淩人之態,反而謙遜謹慎,其因為何?一介武將,身出將門,李嗣源鬥大的字不識得幾個,而其風采中竟有儒士之意,溫文爾雅,其因為何?一人兼有文、武之態,兩者本相矛盾,卻在他身上相融相合,這說明什麼?”

  年輕人沉默不語。

  費高章歎了口氣,“氣者,萬物之神,人皆有氣,識其氣可識其人,我觀李從璟,已有一身浩然之氣了啊!”

  年輕人露出驚訝之色,不等他說話,費高章掙開眼,目光炯炯的問他:“別的暫且不論,你先告訴老夫,什麼樣的人,能有一身浩然之氣?”

  年輕人仍舊是不發一言,目光閃爍,本身陰柔的氣質更加陰沉了幾分。

  費高章放緩了語氣,對年輕人道:“一樓,老夫今日跟你說這些,非是要跟你研討虛妄之物,而是要借機告訴你,李從璟不容小覷。他在平州所為的那些事,你應該有所耳聞,我且問你,若他要讓幽州變成第二個平州,或是讓幽雲都變成平州,你當如何?”

  一樓是年輕人的字,他本姓張,名行遠。聽了費高章的話,張一樓再也無法保持淡然,變色道:“李從璟何以敢如此?”

  費高章靠上扶背,重新閉上眼睛,半晌才道:“一樓,‘人之情,惡異於己者,不能親其所怨,不能譽其所惡’,你與李從璟非是一類人,日後你要與其相處而不流露出惡意,就得拋開這些成見。要知,碗中無水,才能盛水,若是碗中水已滿,則什麼都裝不下了。”

  張一樓閉嘴不言。

  “認可他,進而親近他,如此,才有望得其重用,這是第一步。”

  宴席結束後,李從璟並未離開官衙,在一眾文官、武將皆散去之後,李存審將李從璟叫到了書房,兩人單獨座談。

  “偽梁滅亡之後,老夫數次上書陛下,請其更換幽州節度使,並舉薦你來接替老夫。你初北上時,老夫尚有些擔憂,唯恐你威望不足,不能順利頂替老夫的位置。這一年來,你雖屢有奇功,平叛將,克懷孟,敗王彥章,攻大樑城,然卻畢竟年輕,邊地民風彪悍,幽雲多慷慨激昂之士,老夫也擔憂你手腕不夠硬朗。如今,你給了老夫驚喜,有克復平州的功勞,這番接替老夫的位置,威望足夠了。”李存審對李從璟說這些話的時候,眼中都是欣慰的笑意。

  李從璟道:“老師為大唐戎馬一身,功勳無數,已無法度量,如今歸朝,正是理所應當。無奈,朝中有小人阻道,老師要歸去,還不知要等到何日。”

  李存審擺擺手,“老夫自知已時日無多,能歸於朝中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也是命中定數,強求不得。人各有志,‘小人阻道’之類的話,切不可多言。你如今雖掌幽雲兵事,但大唐畢竟是陛下的大唐,那些人久在陛下跟前,日日都能說得上話,便是為幽雲大計,也不可開罪了他們,讓他們為難幽雲!”

  “小人”云云,指代的自然是大唐如今的樞密使,李存審的門生,郭崇韜。

  對郭崇韜的小人行徑,李從璟是頗為氣憤的。

  當初兩人在魏州相識,起源於兩人有共同的敵人,李從璟要對吳靖忠發難,郭崇韜也需要打壓吳家,以擊敗張居翰升任樞密使,是以兩人一拍即合。之後,河上大戰,李從璟與郭崇韜共築兵城,同拒王彥章,配合也算不差。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李從璟與郭崇韜都無直接利益衝突,甚至有些情分。李從璟能出鎮幽雲,就有郭崇韜從中出力。

  只不過,郭崇韜對李存審的所為,太過讓人不恥。

  在如今的大唐,軍功最盛者,有三將:李存審、李嗣源、郭崇韜。李存審戎馬一生,為李氏流血無數,是大唐半壁江山;李嗣源也是常勝將軍,多有大捷,軍功卓著,在現存的唐將中,功勞僅次於李存審;郭崇韜的軍功說起來並不多,重頭戲在滅梁之戰。

  當時王彥章領軍克德勝城,大舉北犯,人皆膽寒,紛紛進言李存勖與偽梁劃黃河而治,是郭崇韜第一個站出來,提出了“守魏州、保楊劉,匯合李嗣源直搗梁都”的戰略謀劃,並被採納,且身體力行。所以雖然大樑城是被李從璟所攻克,但那時,李從璟不過是馬前卒,郭崇韜才是運籌帷幄的人,功勞最大。他本又是李存勖近臣,因是得以在偽梁滅亡後,穩坐大唐最高軍事機構一把手。

  郭崇韜功勞雖大,但比起累積軍功數十年的李存審,尚有不如。郭崇韜深知其理,為保證其樞密使的職位,手中的權力不被李存審歸朝後奪取、分食,所以力阻李存審歸朝——即便李存審已病重。

  “有人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亦有人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前者比比皆是,後者亦不乏其人,究其原因,不過是被權力掠奪了靈魂。此輩中人,一旦手握權力,便深為權力折服,再不能容忍失去,亦不能分出哪怕一點給旁人。郭崇韜不外如是,其或許自私自利,卻也非大奸大惡。”李存審歎息一聲,“罷了,便不回朝了吧。只是可惜,今生怕是再也見不著陛下了。”

  李存審老而彌堅,李從璟不甘其以垂垂暮年之身,受身體折磨、心靈煎熬雙重之苦,心中已然下定決心:無論李存審歸朝,是否對治癒其重病有用,他都要讓其回洛陽。

  這是學生對於先生的責任,也是後繼者對先行者的尊敬。

  一個月後,就在年關將至之時,一對衣衫襤褸的少男少女,走近了神都洛陽。

  這日有大風雪,寒風呼嘯,猶如野獸怒吼,洛陽城如一只冬眠的虎豹,捲縮在風雪中,埋頭不語。

  在少男少女距離城門僅有百步之遙的時候,日暮籠罩大地,城中響起十二聲傳遍全城的鐘鼓聲,旋即,城門緩緩關閉。

  百步,隔開兩個世界,分出生與死的距離。

  “河丫,城門關了,我們進不去了。”

  “哥哥,我好冷,我們會凍死在這裡嗎?”

  “……”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4

第263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七)

  寒夜如猛獸,欲擇人而噬。在眼下這個慌亂的世道,路有凍死骨,更是平常事。成年人尚且難渡嚴寒,何況兩個半大的孩子?

  石青鋒抱著河丫,不許她坐在雪地裡,因連日奔波,風餐露宿,他稚嫩的臉上已經佈滿風霜,皮膚都裂開了口子,有些地方已經化膿,這讓他看起來分外狼狽。

  然而,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能夠帶著她的妹妹從北方幽雲之地,來到洛陽跟前,在太平之世尚且是一件了不得的事,遑論在眼下了,由此可見其能。

  此時,少年望向洛陽的眼眸中,滿是倔強、不服之意,他對自己的妹妹道:“河丫,你放心,我們不會凍死在這裡,我們一定能夠進城!只要進了城,見到石大哥,我們就再也不用擔心饑寒交迫了。你要聽話,要相信哥哥!”

  河丫嗯了一聲,使勁點頭,只是她已分外虛弱,沒有力氣再多說哪怕一個字。石青鋒伸手摸了一下河丫的額頭,差些被燙的縮手。少年郎精亮的眸子頓時佈滿濃濃的憂愁,他的手緊緊握成拳頭,關節泛白。

  “哥哥,我們如何進城?”不知過去多久,在少年郎盯著眼前城池出神的時候,河丫的聲音若有若無響起。

  石青鋒也不知道。

  風雪仿佛更大了。

  他固然知道,城門關閉,若無特別之人,特別之事,斷然是不會輕易開啟的。

  石青鋒很絕望。因絕望,他那雙還未看過人間精彩事的眸子裡,佈滿哀傷,但同時,他更加不甘。從幽雲到洛陽,千里之地,數經艱險,如今終至此地,卻因百步之遙,而只能功虧一簣,他如何能接受?

  “河丫,我的妹妹,哥哥不會讓你死在這裡的!”

  寒風呼嘯,河丫全身發抖,嘴唇都已凍得發紫,眼睛也睜不開了。

  石青鋒眼神陡然一狠,伸手入懷,再抽出來時,手中已然多了一柄漆黑醜陋的匕首。說是匕首或許不太合適,因為它根本沒有匕首的樣子,說是鐵塊更加貼合一些。石青鋒看了河丫一眼,目光再落在匕首上的時候,眼中閃過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符的狠辣。

  恰在這時,一隊鮮衣怒馬的騎士從他身旁馳過,馬蹄踏雪,卻平穩異常,濺起的雪粒鮮花一般盛開。

  石青鋒的眼中沒有這隊騎士,他壓根兒就沒有看對方一眼,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僅僅是一瞬間,石青鋒手中的匕首動了。並不鋒利的鋒刃,在他自己的手掌中劃出一道極深的傷痕,當鋒刃離開肌膚時,傷口兩邊的肌肉向兩側分開,露出來的不是紅色的血肉,還是白色的肌肉,像是棉花一樣。少頃,白色棉花中滲出點點紅血,繼而,鮮血漸漸奔湧出來。

  石青鋒面無表情將手掌放到河丫嘴邊。

  本已極其虛弱的河丫,在乾枯、烏青的嘴唇觸碰到熱騰騰的血液時,小小的眉頭皺了皺眉,本能的吸吮起來。

  石青鋒的眼眸裡被河丫安詳而又略帶痛苦的小臉塞滿,他伸出另一隻手,為她扶撫去亂糟糟頭髮上的雪花,溫醇笑了笑。這一刻,他的眼神如此溫柔,仿佛能融化數不盡的積雪。

  他呢喃道:“河丫,有哥哥在,你不會死的。如果——蒼天無眼,我們兄妹果真要如螻蟻一般死去,我也會死在你前面!”

  說完這句話,石青鋒眼前一黑,身子慢慢軟到下去,栽倒在雪地裡。

  河丫順著石青鋒倒下去,身子枕在他胸膛前,被他抱在懷裡。她眉頭漸漸舒展,好似這一刻再沒有痛苦。

  風雪遮天蔽日,吞噬了這一方天地,萬事萬物此刻皆白。倒在雪地裡的這一對兄妹,渺小的如同滄海一粟。然而,在他們的世界裡,彼此就是一切,擁抱彼此就是擁抱所有,哪怕要面對死亡,也無所畏懼。

  風雪更緊了。

  之前從他們身旁經過的那隊騎士,此時折返回來,在他們身旁停下,馬上的騎士跳下馬來,幾步跨到他們身前。

  為首一位騎士,已是五十多歲的年紀,絡腮胡上盡是風霜,滿臉都是威嚴之氣。他看了一眼石青鋒還在流血的左手,眼中閃過一抹難以言狀的神色。他揮了揮手,立即有幾名騎士上前,將石青鋒和河丫扶起,背上馬。

  這隊騎士再次出現在城門前時,這座神都打開了門。騎士們馳進洛陽,留下身後一地風雪。百步之外的雪地裡,還有一抹鮮血異常顯眼。然而不久之後,它就將被深埋在雪中,再無影蹤。

  這一日,上將李嗣源,自城外軍營歸於洛陽城中。

  幽州。

  滿城張燈結綵。

  李從璟站在自家府中的閣樓上,憑欄望雪,也望滿城燈火。

  這是他在這個時代,所經歷的第十二個春節了。

  任婉如走上閣樓,輕輕為李從璟披上一件大氅,從身後抱住他,靜靜將臉靠在他肩上。

  李從璟握住任婉如的手,輕聲道:“樓上冷,你怎麼上來了?”

  任婉如沒動,她似乎是很享受這一刻,臉在李從璟肩膀上蹭了蹭,膩聲道:“不冷。”

  李從璟笑了笑,不再說話。

  兩人難得享受此刻溫馨,然而不過片刻之後,丁黑就來稟報李從璟,說是有客登門拜訪。

  李從璟向任婉如歉然一笑。任婉如倒是懂事,沒有再膩著李從璟,伸手攏了攏鬢角的絲發,“妾身在房中等候夫君歸來。”說完,羞澀的下樓。

  李從璟啞然,有些驚訝于任婉如的大膽直接,摸了摸鼻子,施施然走下閣樓。

  “來者何人?”

  “衛先生父子,章先生和王先生。”丁黑道。

  衛氏父子,則只能是衛行明、衛道、衛子仁父子三人了,章、王兩位先生,不用說,乃是章子雲和王不器。幾人都是李從璟麾下親近之人,共同之處在於,他們都是文士。

  李從璟沒有和他們在正堂相見,而是于偏廳中和他們煮茶論道。

  衛道、章子雲等人連袂而來,非是巧合,而是李從璟事先就有的安排。今日特意召集他們來,除卻慶賀佳節,更重要的事,是部署幽雲來年的民事。民事自然是由文官來做,幾人作為李從璟麾下最得力的文士,來年要如何開展幽雲民事,先和他們商議是題中應有之義。

  眾人分主客落座之後,自有丫鬟僕役端上點心,因李從璟喜好飲茶,是以任婉如在北上時,將茶博士也帶來了兩位。這兩位茶博士一男一女,衣著寬鬆,舉止優雅,在氤氳熱氣中,恍若仙人。茶未煮好,而眾人已在飲茶的意境當中。

  衛行明悠然感慨,“魏晉之後,文武分流,武者愈發粗鄙,文者愈發嬌氣,不負兩漢、春秋戰國時的士子風氣,武能定國,文能安邦的豪傑,亦是再難尋覓。天下大亂以來,草莽之人大展拳腳,居於高位,更讓顯貴者多粗魯之士,軍人尤是。軍帥長於軍伍,卻得一身儒雅之氣,真可謂儒將也,這品茶的功夫,軍帥怕是還在我等鄉野之人之上。”

  李從璟不謙虛不張揚,聞言笑道:“武人重剛烈之氣,剛烈之氣,男兒血性之本,亦是奮然勃發之需;文人重儒雅之姿,儒雅之姿,所以修身養性,中正不阿。孟子言,天地間有浩然正氣,浩然正氣之所在,百邪不侵,是為君子。我雖不才,亦願見賢思齊也!”

  章子雲打趣道:“公子身邊有君子都三千人,何愁自己不能成為君子?”

  眾人皆笑。

  不時,茶煮好,眾人分而品之。因在坐都是文士,於茶道上多少有所涉獵,這一頓茶倒是吃得極為熱鬧。

  茶飲三分之後,眾人開始談及正事。

  李從璟摒退左右,讓丁黑在門外守候,以保證眾人的言論不被外人聽見。在座諸人都是李從璟親信、心腹之人,眾人要謀劃的又是機密要事,自然是不能輕易外傳的。

  “幽雲十六州,除卻營州等,地有千里,民有數十萬,林木無數,礦利豐饒,我欲繁榮此地,以振奮軍民,以求能憑此與契丹角力,該當如何為之,諸位何以教我?”李從璟拋出議題,讓眾人作答。

  這個問題衛道、章子雲等人不是初次聽聞,亦非才開始思索,早在這之前,李從璟就已經將此事告之諸人,令大夥兒思之,今日面談,乃是為了得到確切方案。

  衛行明年齡最長,他率先開口,道:“自古以來,但凡要繁榮一地,提升一地、一國之力,其所重者,無非三點。”

  “願聞之。”

  “其一,農事;其二,工事;其三,商事。”衛行明年長氣穩,此時不急不緩地說道,“先言農事。要興農事,無非開源節流四個字。開源者,墾荒地,開阡陌,廣其耕地,修其水利,教民以耕田之法,輔之以農田器具;節流者,抑兼併,輕賦稅,整吏治。若得如此,不出三五年,則農事大興,糧草必豐!”

  李從璟皺了皺眉,問道:“三五年太久,若我欲一年而得其利,該當如何?”不是李從璟心急,而是幽雲目前形勢,根本就不會給李從璟三五年的時間作準備,誰知道何時會與契丹大戰?

  衛行明並不因李從璟的急切而有不滿,相反,他老神在在道:“若軍帥欲一年而得利,卻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如此為之,難度較大。”

  “如何為之?”

  衛行明說了兩個字,“屯田。”

  “屯田?”

  “屯田分軍屯和民屯。自漢武以來,各朝皆不乏遷民戍邊之舉,以邊地之地養邊地之軍,非如此不可。要行屯田之舉,有兩點必須做到,一者,糧種,邊地天時地利皆與中原不同,故所種之糧種也不同;二者,需得有能實行屯變的力量、組織。在當世,非手握一方軍政大權者不能為之。”

  李從璟邊聽邊點頭。實際上,他在平州所行的開荒、分田之舉,杜千書發展平州農事之策,也就在興水利、修器具,幫助百姓耕種這些事上。

  接下來,李從璟與衛行明詳細討論了農事、屯田的各個方面和細節。

  待這件事大體說通,已是一個時辰過去,李從璟滿意的點點頭,遂又道:“農事既有方案可行,那工事當如何?”

  工事,是指手工業,涉及範圍很廣,大到開礦,小到制衣,甚至包括軍事作院,皆隸屬工事。

  衛行明說完農事,這會兒正在歇息,是以李叢景這一問,由王不器來回答。王不器年事已高,但自打在淇門下定決心跟隨李從璟後,猶如煥發人生第二春,精氣神竟是絲毫不比章子雲、衛道等人差。因有桃夭夭這一層關係在,原本這回北上幽雲,李從璟是不欲讓其跟來吃苦受累的,但拗不過王不器堅持,加之李從璟重其才能,這才應允。

  王不器雙手習慣性攏在衣袖裡,神情依舊略帶傲氣,話說出口時不比衛行明的雲淡風輕,顯得格外擲地有聲,他道:“比之衛老農事的四字真言,工事就要簡單一半,只有兩個字:開源。探山川,掘礦利,是為開源;建漁場鹽場,是為開源;多織布匹,還是開源。幽雲地廣,北地多礦,只要軍帥給予老夫足夠人手,老夫敢立軍令狀,三年之內,必使軍帥能多出可以擴軍三萬人的鐵、布、金銀!”

  王不器說得輕巧,實則話中有話,內裡有諸多學問,需要深究。這老頭子就是這般,需要你不停的問,他才會將想法不停的說出來。待李從璟與之大致談完,時間已經不止過去一個時辰。王不器這種說話的方式,粗看很不爽快,實則不然。他就是要李從璟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問,而後他作答,隨著問題的不斷深入,李從璟的不斷思考,他對這件事的瞭解才會更加充分、深刻。

  工事說畢,就是商業。

  商業是章子雲負責,不同于衛行明、王不器皆言幽雲有農、工之利,他開口便說幽雲之弊,“幽雲地貧,無甚貴重物產;幽雲地偏,民眾多窮,無力購買珍奇;幽雲地多山,賊寇嚴重,不利商隊行走;幽雲多戰事,沒有繁華商業集散地……”一口氣說了接近半刻種,章子雲這才伸出一根手指,笑道:“故幽雲要興商業,只在一條路:買低賣高。”

  “何解?”

  “買低賣高,此行商所以興起之緣由。幽雲之長處,不在自己生產多少商品,而在轉運商品。中原之物,草原重之,草原之物,中原奇之,西域之物,東方貴之,東方之物,西域乏之。彼餘此缺,則由彼至此,可得三倍利潤;此有彼無,由此至彼,則可有十倍厚利。幽雲位居北地,面草原,背中原,左可至西域,右可至高麗、大海,憑此商道中樞之位,幽雲商人,大可空手套利,轉運各地貨物至別處販賣,既不用擔心生產風險,本錢又大為減少,且獲利豐厚,為之當有無窮之利也!而公子要做的,不過是掌握各地商品資訊,再護衛商隊周全而已。”

  章子雲的設想,可用四個字來慨括:空手套白狼。他與李從璟一起長大,接觸到李從璟的“先進知識”比較多,是以能有“商品資訊”“生產風險”這些詞語出現。

  衛行明、王不器等人雖不精通商業,但聞聽章子雲一番言論,也知其分量,不由得被章子雲的大膽、聰明所折服,紛紛表示驚歎。

  李從璟對章子雲的構想也分外滿意,當下詳談不提。

  最後,時至深夜,一直不曾說話的衛道,扮演起總結者的角色,他提出了要興此三事的困難,“要興此三事,且不論內部,外部便有三難。”

  “哪三難?”

  “一難在朝堂;二難在敵國;三難在幽雲。”衛道面容嚴肅地說道,“軍帥雖有幽雲軍政大權,然整出如此大的動靜,必為朝堂所知。朝廷若是支持便也罷了,朝廷若是為難、限制,則此事難為也。其二,軍帥北上便屢敗契丹,如今又要大刀闊斧變革,提升幽雲民力、物力、軍力,契丹焉會坐視不理?少不得要來破壞軍帥大業。其三,軍帥大興農、工、商,必定破壞幽雲原有勢力平衡,打破幽雲現有的勢力格局,如此,則幽雲本地既得利益者不會坐視。不僅如此,一些小人更為會爭權奪利,而與軍帥明爭暗鬥,破壞軍帥之謀!”

  衛道說的這些,李從璟深為贊同。當初在淇門建軍,尚有以何家為首的勢力從中作梗,如今幽雲十多州之地,李從璟動作又大,自然少不了要面對各種對手。

  對此,李從璟早有心理準備。

  他站起身,環視眾人,毅然決然道:“本帥之所以至幽雲,本意皆在‘護邊擊賊’四字,如今契丹國勢日大,耶律阿保機對中原虎視眈眈,不可不分外重視。當此之際,要破契丹數十年之勢,就得先變幽雲之天!我固知其難也,然而其不難,不足以彰顯我輩英雄風采,不難,不足以成為我等全力以赴要創造的大業。今,幽雲軍政變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希望諸位與我共勉。”

  “農、工、商,乃幽雲自強之本,各項謀劃,由諸位領頭,待開春,則身體力行之。無論前路有多少荊棘,有多少艱難,我等當一往無前,披荊斬棘,乘風破浪!”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4

第264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八)

  李從璟在與衛道、章子雲等人議過民事後,留他們在府中吃完夜宵,這才放他們歸去。今日幾人已將幽雲民事大政方針制定下來,日後便是在此綱領下具體行事,雖然千頭萬緒,但已有了方向,以衛道、章子雲幾人之能,又有他們身後的一幫幹吏作為中堅力量,幽雲民事要變天不難。

  將衛道、章子雲等人送出府門,抬頭間,李從璟恍若看見夜空中有啟明星在閃爍,清風拂面,他倒不覺得寒冷,自在的站了半天,腦海中一時沒有幽雲諸事,倒是想起前世的一些經歷來。只是不同於之前會隨之而起的落寞,如今再看前世,李從璟已能坦然視之。記憶中的東西再美,也不必太過留戀,在面對它們的時候,能帶著微笑回憶,便已足夠。

  李從璟回身,走進府內,因天色已經快要放亮,也沒了休息的心思,直接走進內書房,謀劃接下來要解決的事。他之前曾下定決心,要想方設法讓李存審歸朝,經過這些時日的努力,此事已經有了眉目。

  在李存勖越來越沉迷享樂,不大理會國事的情況下,李存審要歸朝,這件事最大的難處,在郭崇韜。要讓李存審順利歸朝,就得打消郭崇韜的顧慮。僅如此還不夠,需得拿出足夠的利益,來打動郭崇韜,與他作交換。人的位置到了一定的高度,與人謀事已如國家邦交,講究利益交換,有利可圖則為之,無利可圖則免之。

  直到天亮,李從璟才回臥房,準備歇息。推開房門,李從璟意外看見任婉如披衣坐在榻上,長髮灑落,正含情脈脈向他看來,她渾身每一寸肌膚,都透露著勾人的媚意。

  李從璟坐到榻邊,一邊寬衣解帶,一邊問道:“為何還不睡?”

  “等你。”任婉如糯糯的聲音很柔軟。

  李從璟失笑,“何必坐等一夜,沒什麼事如此著急吧?”

  “有……”任婉如低著頭,聲若蚊蠅。

  “何事?”

  任婉如雙手挫著被角,咬了咬銀牙,忽然抬起頭,直視李從璟,語氣堅決道:“等你,為你生孩子!”

  李從璟:“……”

  短暫的沉默之後,房中忽然想起一陣沉悶的聲響,夾雜著一聲尖叫,不久,粗重的呼吸聲響起,斷斷續續的呻吟聲猶如樂章,在房梁上迂回飄揚。

  洛陽。

  李嗣源坐在矮榻上,看著眼前精神煥發的少年郎,滿意的點了點頭。

  李嗣源笑著對坐在身旁的曹氏道:“夫人,你看這小子有沒有從璟小時候幾分神態?”

  曹氏笑眯眯的點頭,“被你這麼一說,眉宇間當真有幾分相似。”

  石青鋒拉著河丫規規矩矩跪下,拜道:“多謝恩人救命之恩!”

  李嗣源讓石青鋒和河丫起身,問他:“你曾言及,你到洛陽來,是為尋親。你親戚是何人?家在何處?你不妨說出來,或許老夫能幫你一二。”

  石青鋒大喜,先拜謝了李嗣源一番,這才不無雀躍道:“小人堂兄名叫石大柱,是軍中都頭!”

  “石大柱?”李嗣源尋思半晌,竟似有些印象,不過一時卻是想不起來。於是又問:“他屬何人麾下?”

  石青鋒思索著道:“堂兄在書信中提起過,他的主將姓李……”說到這,他頓了頓,挺起胸膛,顯得頗為自豪,“那位李將軍,乃是前不久在幽雲邊境屢敗契丹蠻賊,被稱為‘幽雲之福’的大英雄,李從璟將軍的親父,當朝上將李嗣源老將軍!”

  曹氏啊了一聲,詫異的看向李嗣源,李嗣源也露出驚奇之色,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對曹氏道:“夫人,你聽,從璟如今可是不得了,這才去幽雲幾日,竟然被百姓稱為‘幽雲之福’,連一個半大小孩都知其名了!”

  曹氏滿臉欣慰、自豪,得意道:“那是自然,也不看他是誰的兒子!”

  石青鋒茫然看著李嗣源和曹氏,不知眼前是什麼情況。李嗣源見他神情,遂笑道:“你可知老夫是誰?”

  石青鋒搖頭。

  李嗣源撫著鬍鬚,不無得意道:“老夫,便是李嗣源。”

  石青鋒大為驚訝,愣了好半晌,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下拜。

  李嗣源站起身,將石青鋒扶起,笑道:“你堂兄既在老夫麾下,你又恰為老夫所救,看來你是來對地方了。如此,要找你堂兄不難。”回頭對曹氏道:“我麾下石姓男兒多在敬瑭麾下,將他叫來,想來他是知道石大柱此人了。”叫來府中僕從,吩咐道:“去軍營,讓石敬瑭帶石大柱來見!”

  石青鋒喜出望外,除了連連拜謝,都不知該做些什麼。

  不時,石敬瑭到了府上,然則他卻是一人前來,身邊並不曾帶人。

  李嗣源納罕問道:“為何不見石大柱?”

  “父親,石大柱在年前,已亡在滅梁之役中了。”石敬瑭恭敬回答。

  石青鋒聞言,頓時呆愣在原地,河丫更是哭出聲來。

  石敬瑭循聲望來,看見石青鋒,神色有異,端詳半晌,這才驚訝道:“你是……青鋒?”

  石青鋒既驚訝且不解的看向石敬瑭。

  石敬瑭向李嗣源解釋道:“石大柱父子之前俱在孩兒麾下,孩兒與石大柱父親是八拜之交,去年北征幽雲時,路過其家鄉,曾見過青鋒幾面。說起來,青鋒父親還是沙陀人,他也可算孩兒半個侄子。”

  李嗣源點點頭,沉吟半晌,問石青鋒:“青鋒,如今你堂兄已亡,你可願跟在老夫身旁?”

  石青鋒當然願意。

  石敬瑭想了想,主動請纓,“父親,青鋒族父既是孩兒八拜之交,他也算孩兒侄子,不如將他交給孩兒,由孩兒收其為養子,代父親撫養如何?”

  此事自無不可,李嗣源當即同意。

  曹氏卻將還在哭泣的河丫拉在身旁,道:“青鋒你們可以帶走,這丫頭我卻是喜愛,姑且就留在我身邊,由我帶著。”

  這是恩寵殊榮,石青鋒當即拜謝不提。

  這件事辦妥,李嗣源有些欣慰,他歎道:“天下大亂以來,各地連年征戰,百姓固然家破人亡,軍人又有幾人不是馬革裹屍?石大柱從我征戰,卻英年早逝,說來令人痛心。”看向石青鋒,愈發覺得喜愛,對石敬瑭道:“你既收青鋒為養子,便為他重新取個名,好讓他有個不同的人生。”

  石敬瑭點頭應諾,凝神沉思了好半晌,這才試探著對李嗣源道:“青鋒能碰到父親,有如今際遇,命運已是與往日大為不同,不如就叫‘重貴’如何?”

  “重貴,石重貴……”李嗣源念了兩遍,微微頷首,“甚好。”

  石青鋒在李嗣源面前跪拜,“多謝老將軍!”又對石敬瑭拜了拜,“重貴拜見義父!”

  石敬瑭將石重貴扶起,笑意濃郁,就如同撿了一個寶貝一般。

  李從璟若是在場,瞧見這一幕,一定會驚掉下巴。

  作為李從璟一半近衛的統領,第五姑娘可在李從璟府上隨意行走,此時她正好“路過”李從璟的臥房。恰逢春節,耶律敏來向李從璟道賀,這會兒也走到了李從璟臥房外。

  兩人在院外相遇,一同走進院子。

  剛過月門,兩人就聽見房中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響,不約而同停下腳步,靜耳細聽,面面相覷。不多時,兩名女子雙頰竟爭向變得通紅,耶律敏更是差些落荒而逃。

  第五羞澀之後,隨即咯咯笑起來,“軍帥興致可真是高,大白天的竟然還不忘做那事,倒也不怕人聽見。”說完,拉著耶律敏退出院子,嘴中猶在念叨,“走吧,軍帥要生孩子,我們別站在這礙事了。”

  剛出院子,沒走出多遠,兩人迎面碰到一名軍情處銳士疾行而來,行色匆匆,風塵僕僕,看那樣子,是遠道而來,有事向李從璟稟報。見到第五,這名銳士停下腳步行禮。

  “軍帥正有要事,不欲有人打擾,何事如此惶急?”第五站在路中間,姿態端莊,問這名軍情處銳士。

  “回稟第五統領,洛陽情報,乙字一等號!”軍情處銳士將懷中錦囊遞給第五,如是說道。軍情處情報,按照輕重緩急程度,有甲乙丙丁戊五級之分,又有一到三等之別,乙字一等,當是十分重要且緊急的資訊了。

  第五打開錦囊,掏出其中的信件,展開來看。

  少時,她合上信件,面容莊重,“朝廷已經准了大帥、軍帥之請,同意大帥歸朝養病。”

  耶律敏面有異色,她是知道這件事的,乍聽郭崇韜竟然肯讓李存審歸朝,很是驚訝。不過她心思靈敏,立即就想到,李從璟為此事,當是與郭崇韜達成了什麼協定,就是不知協定內容了。

  “你且退下,此事本座稍後自會稟報軍帥。”第五收起錦囊,揮手讓那名軍情處銳士退下。

  兩人本欲離開此地,剛才走出沒幾步,也不知是否心魔作祟,耳畔隱約還能聽到院中聲響,這會兒繼續前行。

  然而沒走出兩步,又是一名軍情處銳士急匆匆趕來。看他神色,竟是比方才那人還要急切。

  第五照樣截下情報,書信上卻是寫著:荊南高季興入朝拜見陛下,陛下欲殺之而奪荊南,因有郭崇韜相勸,陛下舉止猶豫。後高季興南歸,陛下又欲殺之,令襄州刺史劉訓追捕,卻被高季興斬關夜逃。

  荊南之地,位在長江中樞,得此地,則可順流而下廣陵、金陵,直入楊吳腹地。李存勖欲得此地,本是大略,卻因為猶豫,錯失良機,此番與高季興結怨,又讓其逃脫,日後要拿下荊南,則是難上加難。而經此事,楊吳必定窺探到李存勖意欲圖謀楊吳的用心,從而對大唐嚴加防範,大唐若想對楊吳用兵,則又難上加難了。因此可以說,李存勖此舉如昏棋,已令大唐吞併天下的道路變得更加險阻。

  多年以來,李存勖依仗其雄才大略,敗契丹,平燕趙,滅梁朝,未嘗失手,時天下豪傑無數,而他獨佔鰲頭,舉天下英雄莫能與之爭,最終稱霸中原。

  而如今,李存勖尚未君臨天下,已沉溺在往日功業與享樂之中,對荊南這個彈丸之地,竟然舉棋不定,最終竟落到與之結怨的境地。這其中的意味,豈不值得深思?

  如此大唐,何日方能掃蕩群雄,平定天下,一統四海?

  第五面色陰晴不定,似在猶豫,是否要轉身進院,打斷李從璟,將此重要情報告與他知。此事之影響,雖非近在眼前,然第五作為李從璟心腹,素知對方志向,如此消息,僅是李從璟聽聞,就意義重大。

  最終,第五沒有選擇立即轉身進院,但她也沒了要離開的意思,她站在路中間,似乎是已然感覺到,今日會有更多、更重要的情報到來。

  耶律敏也沒有離開,她和第五站在一起,就守在那棟小院外。她說不清楚為何要如此,但直覺理當如此。

  第五沒看耶律敏,淡淡道:“公主殿下,院中風大,你為何不回屋去,要站在這裡受凍?”

  耶律敏笑了笑,“不知為何,本宮覺得,若是此時離開這裡,說不得就要錯過什麼。”

  “錯過什麼?”第五問。

  耶律敏以一種飽含深意的語氣道:“要到來的還未到來,誰又能事先知道它是什麼?”

  第五撇撇嘴,不復多言。

  第五身著大紅衣裳,耶律敏一身白色大氅,兩人站在路中間,色彩迥異。在這兩名女子身後,那棟小院內,聲響似乎已經攀升至高點,正到了緊要關頭。

  不時,第三波軍情處銳士到。

  這回的情報內容很簡潔,只有一句話,但意思卻絕不簡單。

  論走的路程,這份情報也比先前那兩份遠得多——它來自楊吳中樞之地,金陵。

  信件中的內容為十二個字:“楊吳太傅徐溫,遣使秘赴契丹!”

  手持信件,第五恍然失神,望著蒼白的天空呢喃道:“這天下,要變了。”

  說完,她果斷轉身,大步踏進身後小院。

  梁晉爭霸時,雙方都是彼此最大的對手,雖並在當世最強三國之列,卻無暇他顧。因此,淮河以南的楊吳,得以偏安一隅,積攢國力。而如今,梁滅唐強,李存勖在稱霸中原後,會否揮鞭四方,以廓清宇內,一統九州?

  若如此,楊吳又該何以應對?

  要制衡中原,唯有聯結北方強國——契丹!

  渤海國,上京龍泉府。

  一座高門大院內,有四人對坐房中。這四人,有一位年過四十的男子,儒士裝扮,正眉頭緊鎖;有一位年紀尚輕的王子,身著錦袍貂裘,正沉默不語;有一位一身白袍的文士,在輕搖摺扇,摺扇上繪有一方河山,其狀灑脫不羈;最後一位,卻是個長髮飄飄的女子,正低頭一口一口喝著杯中的清水,眼神淡然而慵懶。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那位輕搖摺扇的文士,他望著眼前的兩位男子,微微一笑,道:“自入渤海,我等緊鑼密鼓起底各方勢力,周旋各種危境之中,歷時四月有餘,方理清王都局勢,找到破解困局的方法。怎麼,如今事到臨頭,王子反而猶豫不決了?”

  錦袍貂裘的年輕王子沉默半晌,長歎一聲,緩緩道:“莫先生,我固知你機謀百變,算無遺策,是真正的王佐之才。然而眼下情況複雜,卻容不得我等不小心行事,若有半分差池,則我等粉身碎骨,再無半點迴旋餘地。先生之見固然一針見血,要施行起來,卻也是晴天霹靂,危險異常啊!”

  “渤海國局勢膠著,國體已然病入膏肓,殿下當知,如今契丹隨時可能入侵,當此之際,哪有容殿下徐徐圖之的餘地?唯有用雷霆手段!”莫離收起摺扇,啪的一聲打在手心。

  大明安仍在遲疑,他看向中年儒士李四平。

  李四平目光炯炯問莫離,“莫先生,敢問,若是謀事不成,我等會如何?”

  莫離微笑吐出一個字:“死。”

  李四平臉色微變,又問:“莫先生,若是事請洩露,我等會如何?”

  莫離道:“死。”

  李四平臉色難看,三問:“若是途中生變,我等會如何?”

  “死。”

  李四平黑著臉,語氣不善,沉聲道:“莫先生固知我等有此三死,緣何執意要行此冒險之舉?”

  莫離迎上李四平的目光,一字字道:“若是不如此,不僅我等身死,渤海亦將國滅!”

  李四平一愣,隨即身子一鬆,無力靠上扶背。

  大明安眼神漸漸堅毅,他站起身,向莫離一禮,決然道:“莫先生,我已下定決心,謀君位,先生何以教我?”

  莫離打開摺扇,輕輕搖動,氣定神閑道:“謀君位,本是大逆不道之舉,然殿下非得光明正大不可。不如此,名不正言不順,不足以讓臣民信服、盡忠。”

  “弑兄殺父,以奪君位,如何名正言順?”桃夭夭冷冷道。

  莫離笑意不減,“欲弑兄殺父以奪君位者,非殿下,而是其他王子。殿下平定叛亂,以安天下,如何不能光明正大登上王位?”

  “如何為之?”

  “不過四個字:引君入甕!”

  “如此便能穩登王位?”

  “僅如此尚且不夠,在此之前,殿下需得建立威望。如此,不僅能促使殿下登上王位,亦有助於王位穩固。”

  “如何建立威望?”

  “亂世之中,無有比贏得一場戰爭,更能得威望的了。”

  “戰爭在何處?”

  “邊境。”

  “戰爭因何而起?”

  “因心而起!”

  幽州。

  李從璟手立於城樓,遠望大地蒼穹。

  這一日,李存審隻身歸朝,李從璟成為幽州節度使,接下幽雲軍政大權。

  他腳下的城門處,正有衛道、章子雲等人帶著一干官吏、軍士,分赴城外,去開展民事變革。

  清風拂面,手握各方情報,李從璟靜立良久,喃喃自語道:“這天下,要變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4

第265章 利民何必惜自身,有福自當從相助

  在李存審歸朝,李從璟接掌幽雲大權開始時,李從璟就將早已謀劃妥當的民事變革,推上了戰車。於幽雲之地發展民事,追根揭底,還是為軍事服務,然而在民事已經開始發展的時候,李從璟卻遲遲未對軍事動手。

  幽雲軍事,說起來也是一盤大棋,其重中之重,自然是常駐在幽州的百戰、盧龍兩軍主力,共計三萬餘人。除此之外,包括各鎮鎮軍在內的邊軍,林林總總加起來,數目不小。

  幽雲之地,有州十餘,然卻並非都在幽州轄下。幽州作為大唐北地邊境軍事重鎮,是大唐防禦契丹的橋頭堡,契丹軍要南下中原,就得先拔掉幽州,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然則,幽雲除卻幽州盧龍節度使外,尚有新州威塞節度使,雲州大同節度使。

  幽州節度使,或稱盧龍節度使,唐玄宗年間初置,轄地屢經變化,現統轄幽州,薊州,檀州,定州,恒州,平州,營州等九州。

  李從璟自在淇門建立百戰軍後,一路轉戰於澤潞、懷孟、河上等地,其中懷孟兩州更是他親手為大唐攻下,軍功赫赫,饒是如此,在此之前,李從璟也沒有被任命過節度使。幽州節度使,是李從璟出任的第一個節度使。然而初次出任節度使,便是統領九州的大節度,不得不說他這是被朝廷委以重任,寄予厚望。

  李存勖近來雖沉溺享樂,多有昏聵之舉,尤其是大肆封賞、賜名偽梁降臣的舉動,讓原晉軍大為不滿,然其本身的帝王素質卻並未就此完全崩塌。幽州乃是大唐軍事重鎮,肩負防禦契丹的重擔,地位非比尋常,其節度使不是尋常將領能夠勝任的,李存勖既然讓李從璟來坐鎮幽雲,則至少說明,對李從璟的才能,李存勖是承認的。除此之外,則表明李存勖仍然信任李從璟。

  整治軍隊,這是每個有大志、有才能的統帥,在其軍事生涯中,都多多少少會涉及的事,不僅如此,但凡結束亂世、具有雄才大略的君主,也必定對原有軍隊進行變革,以求達到精兵簡政的效果,提升軍隊戰力。

  幽州軍隊不少,但也不多,百戰、盧龍兩軍,加上各地鎮軍、邊關守軍,也達不到六萬之數。以不到六萬的兵力,要對抗契丹數十萬軍隊,壓力之大可想而知。在幽州物力財力目前保持恒定的情況下,要提升幽州軍事力量,就得提升現有軍隊的戰力。除此之外,別無他選。

  李從璟要提升幽州現有軍隊的戰力,最重要的舉措之一,就是裁汰老弱,挑選精兵,招募新卒。而要裁汰老弱,就需得一個合適的理由。當世軍隊實行募兵制,兵卒都是職業軍人,在這種情況下,要淘汰一部分士卒,就是剝奪這部分士卒的飯碗,自然會引起他們的不滿。因此,這個理由就必須合情合理。

  “軍中有春秋都試之制,現今開春,本帥欲在幽州全境所有軍營,舉行都試,以測將士技藝之能,行去粗取精之事,以達到精兵強軍之目的。”李從璟在軍議上,如是對諸將說道。

  前來參加此次軍議的,都是百戰、盧龍兩軍的高級將領,百戰軍中有副帥李紹城、蒙三,主將郭威、孟平、彭祖山等,包括已從古北口返回幽州的皇甫麟,其中領兵最少的,麾下也有將士三千。這些將領若是放在尋常地方,都與小些的節度使領兵相差不大。

  盧龍軍中,除卻李彥超、李彥饒兄弟,另有三位高級將領。只不過因為百戰軍人數兩倍于盧龍軍,因是在場的百戰軍將領,倒是比盧龍軍將領多得多。

  這個話題關係諸將切身利益,且砸人飯碗的事,總免不了與人結緣,無異于殺人父母、奪人妻兒,是以在李從璟拋出這個議題之後,場中諸將一時都沒有接話。

  接話尚且如此艱難,遑論真正推行此事了。

  良久,李彥超問:“軍帥欲在轄境九州之內,包括邊關之地,全面開展都試,行裁汰老弱之事?”

  李從璟毫不避諱,道:“或者不整軍,整軍必全面推行,斷無一地行事,一地不行事之理。”

  又是一陣良久沉默,李彥超再問:“軍帥意欲淘汰多少老弱,留下多少精卒?”他這話,卻是在問李從璟的底線了。

  李從璟卻早已有所準備,他掏出一本冊子,交給身前諸將,道:“此乃都試合格之標準,不合格者皆裁汰出軍營,合格者再整編留用。”

  李彥超等拿過那本冊子一看,臉色都是微變,待諸將看完,李彥超遲疑道:“軍帥,如此標準,是否高了些?”

  李從璟卻沒有給李彥超討價還價的餘地,他道:“兵者,國家大事,生死存亡之地也,焉能不謹慎?弓馬嫺熟,方有沙場征戰之資質,戰場勝,則將士少死,國家賴之以安,站場敗,則將士多亡,土地失手,生靈塗炭,國家危亡,此誠不可不察。今本帥定都試合格之標準,李將軍以為難,然果真難麼?弓箭十矢六中,戰陣進退有據,此都乃軍人基本技藝,容不得半分折扣!”

  李彥超還想說什麼,在李彥饒的示意下,最終選擇沉默。

  李從璟將李彥超、李彥饒的神態收在眼底,對李紹城、蒙三等說道:“百戰軍乃本帥親建之軍,由本帥自始領之,今本帥意欲在幽州整軍,精兵強戰,百戰軍首當其衝,此番都試,便由百戰軍開始。百戰軍中,君子都為本帥親軍,是以君子都最先接受檢閱。”話說完這,書冊傳回李從璟手中,他頓了頓,語調嚴厲了兩分,“精兵強軍,此固本帥決心所在,亦是幽州能抵抗契丹的底氣所在,是以此番都試,絕不容許半分差錯。”看了看李彥超等盧龍軍將領,“三日之後,君子都開始都試,本帥心意如何,屆時諸位一看便知。”

  見李從璟如此狠,首先就對自己親軍下手,李彥超等再無二話,抱拳應諾。

  幽州城內某座高門大院內。

  一老一少兩人相對而坐。費高章雙手攏在衣袖中,雙眼微微眯著,問面前端坐的張一樓,“這些時日以來,你一直都跟在衛行明身邊,參與民事,大小事務都耳聞目睹,其情如何,你且說說。”

  張一樓略加思索,開口道:“衛先生這些日子,都在勘測幽州境內農田、水利的數目,詳加測算,走訪百姓,行事中規中矩,沒什麼可說道的地方。觀其舉止,無非算民兩字而已。算民之事,去歲深秋我幽州官吏已經做過,這回衛先生重行此舉,也並未有不同之策,想來結果與去歲深秋不會相差多少。”

  費高章點點頭,神態依舊適意,“算民,乃是行民政之基石,但凡有民政之大舉措,無不先行算民,以求對一地民情知根知底,如此民政才不至於失策。衛先生此舉,看似平常,然則平常之中,有不平常!”

  “有何不平常,還請老師教我。”

  費高章神色不變,歎道:“如你之前所言,去歲深秋,我幽州已行過算民之事,如此一來,則州府備有民事詳情。衛先生不以我州府所測算的算民結果,作為其推行民政之根據,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衛先生所圖甚大。若無其往後之大舉措,今日何必大費周章,再行算民之舉?他這分明是不信任州府去歲的算民結果,想要得到更真實的情況。一樓,你且相待,不出兩月,待衛先生算民結果出來,必和去歲算民之資料大為不同。”

  “如此,豈不開罪州府官吏?若是衛先生所得結果與去歲結果不一,豈不正說明州府官吏無能?”張一樓臉色微變,尋思著問。

  “謀大事者不拘小節,若非如此,老夫又豈會說衛先生所圖甚大,必有民政之大舉措?”說到這,費高章睜開眼,目光炯炯,“你且想想,衛先生不惜不給州府官吏留臉面,也要重新算民,難道不是要幹大事?”

  張一樓面色有憂,他看向費高章,“老師,去歲算民,乃是您所主持,若是此番……豈非於您不利?”

  費高章哼了一聲,“衛先生要算民,要在幽州行民事變革之舉,這是好事,非一心為百姓謀福者不能為之。一樓,你要記住,凡事若于民有利,我等便該支持,焉能因為對方行事有所偏激,便心懷怨恨?這不是明官所為!”

  張一樓表示謹受教。

  費高章望向窗外,歎息道:“軍帥初至幽州,便有連番大敗契丹蠻賊之舉,威震幽雲,又因其在平州有‘撫民三策’,可見其愛民之心,如此文武雙全,不愧其被稱為‘幽雲之福’。若是僅如此便也罷了,軍帥身邊之人,無論是百戰軍武將,還是一干隨從文士,莫不英姿颯爽,各有才能,或能征善戰,可於沙場取勝,或長於政事,能為一地謀福。這樣的人,如何能讓百姓不尊敬、盡歸心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4

第266章 離營將士英雄心,諸事可為農在先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成大事者不惜小費。李從璟這回在幽州以開展都試為突破口,行裁汰老弱之事,以達到精兵強軍的目的,首先就拿君子都開刀,固然有些“狠”,但何嘗不是所圖甚大?若是將幽州包括盧龍軍在內的邊軍,都視作“異軍”,誠然,君子都、百戰軍作為李從璟親軍,不應遭受損失,然則,若是將幽州所有鎮軍,都一視同仁,看作是自己的軍隊,那麼都試誰先誰後就沒有區別。

  因為圖謀的東西足夠大,所以不惜付出很大的代價,若是目光短淺,只盯著眼前的蠅頭小利,不肯舍小節圖大利,天下又沒有白吃的飯,如何成就大事?

  這日,李從璟帶領幽州一干高級將領,至百戰軍營地,觀看君子都試大測。

  軍營校場上,兩千余君子都將士正分佈於各個區域,或測試射術,或測試馬術,或測試戰陣之法,飛揚的塵土中,雖是初春,亦是一派熱火朝天之象。

  君子都本三千人,去年經過幾番征戰,雖戰功赫赫,但減員也頗為嚴重。眼下新卒尚未來得及補充,依李從璟之意,是要等到此番都試之後,再將君子都的人員補充為三千。精銳將士其實不缺,在百戰軍中擇優選用即可,難的是良馬。騎兵之所以精貴,半數就貴在良馬上,良馬不僅是稀缺之物,其日常餵養、防護的用度,都數倍于精銳軍士。

  點將臺上,一眾將領在李從璟身後佇立,大多凝神觀看校場上正在進行的都試。這些將領們的表情不一而足,百戰軍諸將臉上都是自豪之色,盧龍軍將領臉上多欽佩,至於其他從各地奉令而來的邊軍將領,則是震驚、憂慮了。震驚毋庸多言,憂慮卻是擔心他們麾下的將士,在如此嚴格的測試下,能有多少過關。

  都試,而後裁軍,上上之法應當是徐徐為之,一次不容裁汰過多,惟其如此,因每次傷害的利益小,方能減小阻力。但眼下的都試,李從璟明顯用了另一種方法。這非是他沒有耐心,而是形勢所迫。裁軍、募兵、練兵,再養為精銳,這需要時間,而李從璟知道,他沒有多少時間。

  因心知歷史走向,李從璟知曉自己在幽州不會停留太多時間,頂多三四年而已。三四年之後,天下大變,李嗣源成為九五至尊,李從璟自然不能繼續呆在幽州。作為李嗣源嫡長子,更大的歷史使命將等待李從璟去完成。

  要在三四年的時間之內,破契丹累積多年的國勢,其任豈不為重。

  這且不言,就說眼下,李從璟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能坐視契丹吞併渤海國。而要援助渤海國,就需得強大的實力作為後盾。李從璟知道在原本的歷史中,渤海國就亡在這幾年,但具體是今年,還是明年,李從璟卻記不太清楚。而契丹一旦對渤海展開滅國之戰,就不可能是三五萬人的小打小鬧,必是十萬乃至數十萬人的舉國大戰,要打贏這樣一場戰爭,或者說要阻止契丹打贏這場戰爭,非是易事。因此,李從璟必須早做圖謀。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李從璟攜收復平州、屢敗契丹的重威,在他勢頭正盛的時候大刀闊斧的施行精兵強軍之策,也正是時候。

  點將臺上,李從璟正與李彥饒在對話。

  李彥饒道:“末將嘗聞,‘千金之軀不坐垂堂’,又聞‘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其意皆在明哲保身,可見便是古之聖賢,亦推崇中庸之道,以自保自衛為第一要務。今軍帥既鎮幽州,諸事不作,先行裁汰弱旅之事,此舉雖大善,亦必壞人生路,無異于殺父奪妻之舉。”

  “此舉雖難,若是軍帥以百戰軍為後盾,威懾諸軍,則諸位畏懼軍帥、百戰軍之威,不敢稍有亂心。然則眼下軍帥先都試君子都、繼而都試百戰軍,但有被裁汰出營者,未嘗不會心有怨言,若使百戰軍因此而軍心不穩,稍有離心離德,一旦其他邊軍因都試生亂,軍帥何以止戈?”

  當世軍人都是職業軍人,上陣廝殺就是他們的工作,除此之外別無謀生長技,且因天下大爭,節度使權重,時下軍隊俸祿不少,也是一件“美差”,雖有陣亡風險,然則亂世之下,軍人反而是安全性很高的一群人。可想而知,那些被淘汰出軍營的人,必定心懷不滿,又因當世禮崩樂壞、道德淪喪,軍中多驕兵悍將,脾性差,很難說被迫離營之後不會有二心。這些人,拿起武器就是軍人,馬上就能成戰力,不容小覷,一旦為別有用心的人從中拾掇,則是大患。

  因這些問題,李彥饒固有此一說。

  李從璟素知李彥饒心思縝密,頗有詩書、謀略,是盧龍軍中難得文武雙全的將領,他和李彥超雖說不上一文一武,卻也是配合的相得益彰,之前盧龍軍上有李存審作為統帥,下有他和李彥超兩兄弟作為領頭,因而能擔起鎮守邊疆的大任。

  李彥饒說出這樣一番話,已很是交心了,李從璟沒有拿官面上的話來敷衍他,先是笑了一笑,“說出‘千金之軀’‘君子’類似之言的先賢,恐怕是沒有一個曾為大軍將帥,否則斷然不會如此!”頓了頓,轉為真誠地說道:“這世上有太多地方需要中庸,為官、為商、為民,都可取中庸之道,唯獨為將帥者不可,又或者說,亂世為將帥者不可。試想,在征伐頻頻的當世,為將者不能身先士卒,為帥者不能剛勇果決,如何得軍心,如何勝征戰?唯敢想敢為者,能建立非凡功勳,若是泯然眾人,必被吞沒在大爭的洪流中。”

  李彥饒露出思索之色,像是似懂非懂。

  李從璟目光深遠,他繼續道:“至於百戰軍者,誠然為本帥親建之軍,亦為本帥征戰多時之根基,然則昨日百戰軍為本帥之根,焉知來日幽州諸軍便非本帥之根?若是于本帥親手所建之百戰軍中,尚且不能推行汰弱選強之事,本帥何以能于幽州諸軍中行精兵強軍之策?若果真如此,非是他人之過,實本帥無領兵之能。若果真如此,與其坐等契丹來滅,不如自請毀之!”

  李彥饒眼中方有恍然、明亮的色彩,聽完李從璟最後一句話,怔了怔,呆看向李從璟。

  兩日都試,君子都大測有了結果,達標者十之八九,僅有十分之一的將士,因各種原因未能通過大測。這其中,又有相當大一部分軍士,是因為連番征戰留下了不小創傷,而影響了戰陣能力的。

  若說百戰軍是精銳,君子都則是精銳中之精銳,是在百戰軍中擇優挑選的,都試合格者有十分之九並非什麼意外的事。

  結果出來之後,這兩日幾乎一直跟隨在李從璟身後,觀看整場都試的一眾將領,都將目光投向了李從璟。

  君子都是李從璟親軍,戰功赫赫,早有盛名,李從璟待之極厚,可以說,便是有朝一日李從璟兵敗軍滅,只要君子都尚在,他就能在短時間內又拉起一支精銳大軍來。多次大戰以來,李從璟衝鋒陷陣,與君子都同生共死,可以說若無君子都,李從璟已死過好幾回。而如今,兩千余君子都中,卻有近兩百人因為都試不合格,要被趕出軍營。這些人中,可能就有人曾為李從璟擋下過許多明槍暗箭,甚至救過他的性命。

  君子都數千將士,在點將台前列陣肅然而立。兩個方陣,一大一小,大者為通過都試者,小者為都試未合格者。

  君子都雪夜建軍,自其有軍號始,無數次列陣在李從璟身前,接受其檢閱、誓師、領命出征。然而,今日,是其第一次分兩個方陣列陣。

  李從璟依舊扶刀站在點將臺上,他們依然佇立在點將台下,抬頭注視著他們的主帥。然而自今往後,他們中的有些人,註定再無機會,如今日這般,如之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去如此注視曾帶領他們,拼殺出無數輝煌的主帥。

  那個年輕但鋼鐵一般的主帥。

  “昔曾並肩作戰,浴血同袍,你們中每個人都曾隨本帥征戰多次,為本帥流過滾燙的英雄血,在今日之前,更有一千五百五十八名將士,戰死沙場,君子都因此成為大唐常勝之師中,戰損最高的軍隊。君子都的赫赫威名,君子都之所以成為令人望而生畏的雄師,不因其他,皆因爾等之血!”

  李從璟並腳肅然而立,行軍禮,“這一禮,不為其他,本帥謝過爾等!”

  兩千余君子都,轟然並腳,行軍禮,動作整齊如一,聲響同一瞬發出,氣勢凜然,一如當初。

  隨著這一禮,那小方陣中,無數人虎目含淚。

  “而今,都試無情,有親勝兄弟者,要離營而去,不復再與我等並肩殺敵,此間悲痛,無有勝者!然,青山矗立,不墜淩雲之志;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我君子都兒郎,從來只有身前路,沒有身後身,君子都的方向,從來只有一個,那就是前方!今為君子都愈強,為百戰軍愈強,為邊軍愈強,為大唐愈強,爾等以傷痕累累之身,邁步出營,爾等仍是英雄!”

  李從璟再次行禮,“這一禮,為英雄!”

  兩千餘人,再次並腳、行禮,動作、聲響,皆如出一轍。

  “軍帥!我願從你征戰,哪怕只為一小卒,但求不離軍營,但求仍能上陣殺敵!”小方陣中,有人嘶聲大吼。

  李從璟向那人看去。

  說這話的人他認得,他叫何仲福,是戴思遠初次發兵懷州時,為救孟平,戰死在河上的何小福的二兄。此番何仲福因平州一役,身受重傷,右手斷了小指、傷了食指,雖痊癒,射術一科上卻是無法通過都試了,因此在被淘汰之列。

  聽說他還有個兄長,名為何大福。三兄弟名字中都有一個福字,只是可惜命運多舛,何大福年少早夭,何小福命喪火海,現在剩下何仲福,也落得一個殘疾,連兵都做不成了。

  何仲福帶著哭腔和不甘,吼道:“軍帥,我何仲福生為君子都的人,死為君子都的鬼!我寧願戰死沙場,也不願離開軍營,苟延殘喘。請軍帥憐憫,許我再征戰,讓我有戰死沙場的機會!……軍帥,我不甘呐!”

  孟平也認出了何仲福,他嘴角微動,眼眶發紅。

  李從璟走下點將台,來到何仲福身前,將下拜的他扶起,道:“仲福,你之心意,本帥何嘗不知。然而,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你身為君子都,既是本帥親軍,當知我軍法。本帥固不願如此,但為幽州大計,為護邊擊賊,卻由不得本帥不如此!”

  何仲福流淚道:“我兄弟三人,大哥早夭,阿爺早亡,是阿娘撫養我與小福多年,及淇門從軍帥,家有飯食,母有冬衣,日子方才好過,阿娘卻因宿病而去……卑職與小福一路追隨軍帥征戰,小福福薄,不能久侍軍帥,早早亡于孟州……如今,如今我被裁汰出營,他日有何面目去見小福……”

  李從璟一時不知該作何言。

  孟平跟在李從璟身側,何仲福說起何小福,他被勾起回憶,難過道:“當日本該是我死,何小福是為救本將,這才葬身火海,屍骨無存。仲福,本將愧疚不已……”

  何仲福抹了一把淚,再度下拜,“卑職有罪,當受其罰!軍帥,孟將軍,卑職非為強留軍中,拖大夥兒後退,實在是,實在是不願離開軍營……軍帥勿憂,卑職既然不能通過都試,自當離營!”他胡亂擦乾淚,挺起胸膛,決然道:“君子都沒有孬種,老何家也沒有孬種!”

  孟平:“……”

  李從璟默然片刻,忽然對何仲福道:“何仲福,你可願繼續為本帥、為大軍、為大唐立功?”

  何仲福驚訝不已,眼中喜色爆閃,但隨即又暗淡下來,咬牙道:“卑職固願再從軍帥征戰,為軍帥立功,只是……軍法之下,卑職絕不做孬種、拖後腿!”

  李從璟搖搖頭,露出一絲笑意,“要立功勳,非只有沙場。”

  見何仲福不解,李從璟繼續道:“今本帥欲護邊擊賊,大軍要保家衛國,征戰邊地,不可無糧、不可無械,你可願為本帥屯田,種糧以養我等?”

  “啊?”何仲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李從璟肅然道:“糧者,軍之命脈,無糧,便縱有十萬大軍,朝夕便潰,如何勝敵?今本帥欲在幽州屯田,正缺精壯之士,你若願往,不僅可保留軍籍,待遇如初,亦是大功一件,絲毫不讓於戰場殺敵!”

  聽聞可保留軍籍,何仲福喜出望外,又聽聞李從璟如此看重屯田,不覺意動,當即點頭下拜,“回稟軍帥,卑職願往屯田!”

  “善!”

  李從璟回到點將台,注視君子都小方陣,道:“今日未通過都試者,有願往屯田的,皆可保留軍籍,待遇如初,為我大軍再立功勳。爾等可願?”

  被裁汰出營,眾將士本已心灰意冷,奈何技不如人,卻也無可奈何。如今聽聞飯碗並未被奪,雖不能上陣立功,但至少生計不愁,哪還有不樂意的道理?且屯田至少不用面對生死,也並非沒有可取之處。

  在幽州轄下九州屯田,這是李從璟正在施行的民政。要屯田,有三樣東西必備,田、人和物,物則包括糧種、農具、耕牛等。田地方面,李從璟令衛行明等人重新算民,恢復因戰亂被損壞、遺棄之田,重整良田,開墾荒地,目前不是太大問題,歷來屯田,重要的是後兩者。其中,屯田之民,可用百姓,也可用軍士,百姓又以貧困之民、流民為重,但百姓種田,總不如軍士種田來的有力。

  現今李從璟裁汰邊軍,若是奪了將士飯碗,自然容易引起廣大不滿,但若是讓這些被裁汰的將士去屯田,給其一條活路,則這種不滿就會大為降低,此事阻力就要小上不小,這是一利;李從璟屯田得糧,是為了擴軍、征戰,有了軍士去屯田,不僅人手有了,且這些人身體素質高,產量無疑會大上一些,這是第二利;其他邊軍平日就可以專心操練,有益於迅速提高戰力,這又是一利。如此一石多鳥之舉,豈有不為之的道理。

  因此,李從璟不憚他的精兵強軍之策,會有太大阻力,他也敢大刀闊斧進行這個舉措。

  當下,君子都眾將士聽了李從璟的話,都覺得受到了莫大照顧、恩賜,皆盡感激不盡,紛紛表示願意去屯田,“謝軍帥大恩,我等願去屯田!”

  這世道,生存永遠是第一位的,有什麼比手握一條活路更實在的?

  李彥饒先前還在擔憂,李從璟裁汰過多軍士,會引起諸多不滿和動盪,殊不知李從璟心中已然有了對策。眼見君子都將士,無論是通過都試的,還是沒通過要去屯田的,皆對李從璟感激甚深,心中不由得歎道:“既有雄心,不乏卓見,亦有大才,更兼敢為,如此,我還杞人憂天什麼?今日之後,幽州都試,怕是會一片坦途了。”

  李從璟若是知曉李彥饒此時心中所想,定會報以一笑。他所期望的,自然不僅僅是都試,以及由此而來的精兵強軍之事一片坦途,他更希望民事也一片坦途。

  在親自觀陣君子都都試後,接下來李從璟沒有再親臨都試現場,依照事先謀劃,君子都之後,便是百戰軍都試,再是盧龍軍,繼而幽州全部邊軍。

  然而,李從璟從不敢抱有任何事一帆風順的想法,艱難、險阻、狀況總會出現,只是何時出現,以何種方式出現,或大或小而已。都試如是,民事亦如是。因知如此,李從璟不曾有片刻掉以輕心。當然,他也不會時常心存憂慮,去做無謂的猜想、揣度,事來則應,事去則空,如是而已。惟其如此,處於紛繁複雜事中心的李從璟,才能對各方應對自如,而不至於真累到嘔心瀝血的地步。

  都試尚在進行中,由衛行明牽頭的算民一事,經過多日努力,終於有了結果。這也意味著,屯田之事可以進入實幹階段了。在此之前,還得有一物需要準備,就是物:農具、耕牛、糧種,以及屯田軍民的口糧。

  這些物什幽州原本自然有一些,只不過無法滿足李從璟的需求罷了。要得到這些東西,只有兩個途徑,一個是自民間征取,一個是向朝廷請調。幽州多經戰亂,民間本就缺糧少械,自是無法征取多少的,因此,李從璟需得向朝廷請調。

  屯田戍邊是大事,也是于國有利的好事,只要不橫生枝節,朝廷自無不允的道理。即便如此,為了得到更多的物資調配,李從璟還是動用了他在朝廷的關係。工部尚書任圜、禮部侍郎馮道等,都是朝中重臣,雖職責範圍內沒有物資調配權,卻也說得上話,另外,李嗣源的人脈也是李從璟的助力,再加之這些年來,李從璟在魏州和滅梁之後居大樑時結交的權貴,也多有關係不錯的,他們眼見李從璟收復平州、屢敗契丹,勢頭越來越盛,也樂得與他相交,幫他些忙,以作為官場盟友。

  如此一來,外有重臣,內有敬新磨等李存勖近臣,李從璟請調農具、糧種的事情進行的很順利,等這些物資源源不斷運到幽州時,衛行明已經將幽州轄下九州屯田的前期準備工作完成了。

  屯田不可能盡在幽州,卻也不能分散於九個州,需得尋其土地肥沃、集中的地方,劃定幾個區域,來進行集中屯田。當下,李從璟屯田首選了四個區域,分別是幽州、平州、媯州、易州。前面兩者不必多言,一個是中樞之地,一個早有基礎,卻說媯州,選其地是因其境內河流縱橫,有灌溉之便,易州則是居於後方,地廣人密,土地相對平整、膏腴。

  此間具體事務自有衛行明主持,李從璟總領綱領而已。時當開春,正春種時節,節氣上是沒有問題的。加之都試進行得如火如荼,人也不缺,物什也到位,屯田之事,以衛行明父子的幹練,該是無虞。因有不少軍士被裁汰而去屯田,為了管理、監督,李從璟特地令百戰軍分出四個指揮,分去四地管控局勢。

  除卻農事外,再就是工事。工事的重中之重,是鹽鐵和作院。此事卻比農事要難得多,王不器正在各地緊鑼密鼓進行中,短時間內急不得。至於商路,更是如此,現今離出成績的時間還早。

  待都試、裁軍之事結束後,緊接著就是募兵。

  募兵之事開展之時,已是仲春時節。而此時,北方發生了一件大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5

第267章 北面有朋遠方來,三問三答見生死

  自李從璟歸幽州,諸事稍顯安定,外無戰亂,內無政爭,軍情處似乎也閑下來。然而,這件事的發生,則表明無論局勢安定與否,作為李從璟手中王牌之一的軍情處,都不曾有片刻慵懶懈怠之時。

  軍情處自草原傳回消息,他們在草原上尋得了失蹤日久的黃頭部酋長之子。

  昔日,北漠西部草原上的黃頭、臭泊兩部,因不滿契丹殘酷統治,憤而興兵,發動了反對契丹的抗爭。然因黃頭、臭泊兩部勢小,起事不到半載,便慘敗於耶律倍所率契丹西征軍之手,兩部酋長更為耶律倍大軍所殺。

  那役後,兩部民眾、牛羊、財物、草場遂落入耶律倍之手。但是不等耶律倍消化戰果,將兩地盡數納入掌控,耶律阿保機便令耶律倍東援耶律敵刺,攻打營州。因是,兩地在耶律倍、耶律德光進行權力交接時,出現了打壓薄弱期。黃頭部酋長之子,本已兵敗在逃,為喪家之犬,朝不保夕,卻因此得以保全性命,逃脫契丹大軍追擊。

  如今半載過去,黃頭部酋長之子木哥華,竟然被軍情處尋到。

  軍情處尋得木哥華,並非是偶然奇遇,而是已刻意尋索良久。

  同光元年秋,李從璟自耶律倍營中走脫,與君子都南歸時,就留下不少軍情處眼線,讓他們密切注意耶律倍西征戰事。扁關戰役結束後不久,李從璟就得到消息,黃頭部酋長之子得以逃出生天。為此,他曾下令軍情處,讓其盡可能找尋木哥華。

  黃頭、臭泊兩部,既然起兵與契丹相爭,則其就能成為李從璟對付契丹的盟友,因北上較晚,在黃頭、臭泊兩部起兵前,李從璟不曾與其聯絡,共襄大舉,而平白錯過了黃頭、臭泊兩部起兵的時機,沒有好生利用,使得其有利於自己,李從璟一直甚為惋惜。

  雖說黃頭、臭泊兩部弱小,無法正面與契丹抗衡,但其畢竟是草原部族,若有其為外援,意義大不相同,可能會起到的作用也不可估量。若能以其為跳板,將勢力延伸到草原上,則無論李從璟是要讓契丹後院起火,還是希望從背後圖之,亦或挑動草原動亂,都不是不可能。

  眼下,黃頭、臭泊兩部主力雖滅,但有其酋長之子在,也能有所圖謀。

  李從璟想起一事。

  鐵木真從一個被放逐的部落首領之子,流浪草原,食不果腹,到後來能重新執掌蒙古部,以至於稱雄天下。他為何能夠“東山再起”?誠然,鐵木真雄才大略。但除此之外,特別是在早期,其之所以能贏得廣大認同、支持,是因其本身的“貴族”身份、酋長血統。

  由此可見,“皇子”這兩個字的重要性。

  現今,只要木哥華活著,若有機會,他本身就是千軍萬馬。

  得到軍情處這個消息之後,李從璟讓軍情處想辦法將木哥華,秘密請來幽州。

  不日之後,李從璟以接見“故友”的禮儀,在府上設宴,招待了喬裝打扮,跟隨軍情處銳士前來“拜碼頭”的木哥華。

  木哥華三十多歲的年紀,典型的草原漢子,身子精壯,氣質粗獷、豪爽,舉止虎虎生風,言談簡單直接,雖身著漢人衣衫,明眼人卻能一眼就看出他與漢人的不同。

  “黃頭族木哥華,見過李將軍。”木哥華彎腰撫胸,很禮貌的向李從璟見禮,“非常感謝您,我的朋友,在我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能夠對我們伸出援手,黃頭部必當永遠銘記這份恩德。”

  木哥華這話並非矯情。

  自黃頭部兵敗以來,木哥華以酋長之子的身份,被契丹遣兵追殺,一直以來都在草原各處逃竄。草原各部,如今或忠於契丹,或者畏懼契丹,皆不收留木哥華,是以這些時日以來,他過得非常艱難,說是饑寒交迫、食不果腹都是輕的,他們更是時時刻刻在面對追殺,這其中不僅有契丹軍士,更有其他草原部落,因受契丹之命,或者為討好契丹,而對其進行圍剿。半年來,木哥華能完整的活下來,已是極為不易,可見其意志、才能。

  縱然如此,當日伴隨他左右的數百人,如今已是只剩下不到百人,且各個面黃肌瘦,明顯營養不良,一看就無法再長久堅持下去。此番若非有軍情處尋得他們,將他們接應至幽州,誰知他們還能在草原亡命多久?

  李從璟還禮,笑道:“中原有句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本帥早就聽聞,木哥華乃是草原上萬人敬仰的勇士,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你我本相隔千里,今日能得一見,豈非幸事!”

  “亡族之人,不敢言勇。”木哥華執禮甚恭,謙虛謹慎,“倒是將軍的大名,早已經傳遍了草原,木哥華雖遠在千里之外,卻是日日聽身邊的人說起您。木哥華早就想見將軍一面,今日如願,實在是長生天的恩德!”

  李從璟哈哈一笑,請木哥華入席。

  席間,有衛道、章子雲作陪,李從璟見木哥華身後跟著一人,身材魁梧,雙目有神,不怒而威,甚為奇之,也請其入座。

  那人甕聲甕氣道:“主在,奴不坐。”短短五個字之後,竟是不再言語半分。

  李從璟不以為杵,反而盛讚道:“站如勁松,不動如山,真勇士也!”

  木哥華欠身相謝,回頭對那人低喝道:“西奴,既是李將軍讓你坐,你便坐下。”

  西奴不說二話,甕聲應了一聲,朝李從璟一禮後入座。

  李從璟更奇之,看了收斂姿態的木哥華一眼,對方雖一看便已久不曾飽食,但面對滿桌佳餚,卻如恍若未見,沒有多看一眼。李從璟再看西奴,他也是目不斜視,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木哥華身上,好似隨時都在候命一般。

  李從璟不動聲色,眸裡卻閃過一抹精光。

  “來,請滿飲此杯!”李從璟舉起酒杯,招呼木哥華。木哥華趕緊依樣舉杯,與李從璟同飲。

  當下,賓主相談甚歡,席間氣氛融洽。

  宴至一半,李從璟問木哥華,“君自草原而來,不知現下草原如何?”

  李從璟這話問得寬泛,含義不甚明確,然而木哥華身份擺在那裡,李從璟此問,他自有應答之詞,言道:“草原契丹獨強,北漠草原盡在契丹之手,北漠以西,尚有許多部族各自為政,勢力較之契丹顯得弱小。契丹境內,八部酋長失其權,北漠之地,半數為契丹城郭,契丹勢力已然穩固。”

  李從璟點頭表示了然,隨後又問:“契丹如此強盛,貴部之前何以會起兵,與之相爭?”

  木哥華面不改色,奮然道:“契丹殘暴,本族民不聊生,是以不惜以死相爭。”

  李從璟搖搖頭,似是不贊成木哥華的話,道:“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為不智;因不智而起兵,所以未半載而兵敗。君不僅失往日之榮華,今亦被迫亡命天涯,朝不保夕,豈不可悲?人貴在有自知之明,當識進退,知榮辱,如此方能保全身名。”

  “尊敬的將軍,木哥華身為首領之子,不能保全族內民眾安然放牧、生活,不能讓族人不受壓迫,便能享受一時榮華,何異於自掘墳墓?木哥華曾聽聞中原有句話,叫做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黃頭部雖無力建國以禦契丹,卻不乏與民共進退之心!”木哥華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不知是否喝多了酒的緣故,他面色有些潮紅,情緒看起來逐漸有些激動。

  李從璟仍舊搖頭,再次說道:“君之志氣、勇氣固然可嘉,然因逞一時之勇,而使部族毀于強軍刀下,本帥竊以為此非明智之舉。依本帥看,識時務者為俊傑,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為君身名計,此時若是知難而返,自縛于耶律阿保機身前,或可受契丹所用,至不濟,也可保一世衣食無憂,無需再如眼下這般,受風餐露宿、顛沛流離之苦。”

  這番話,李從璟將形勢分析得很明白:契丹勢大,根本就不是黃頭部所能抗衡的,與其跟契丹爭鬥,被四處追殺,朝不保夕,不如“痛改前非”,向契丹低頭,若是如此,以木哥華的身份,說不定還會被契丹啟用,以安定人心。若是木哥華投降,阿保機為彰顯其胸懷,又為統治需要,至少不會殺木哥華。如此,最不濟,木哥華一生被契丹“軟禁”,但衣食無憂,不必像現在這樣受苦。

  木哥華聞言,轟然起身,慷慨激昂道:“耶律阿保機亡我部族,殺我族人,屠我兄弟,辱我酋長,致使黃頭部蒙受前所未有之災難,如此血海深仇,木哥華恨不能飲其血、啖其肉,怎可數典忘祖,向仇人低頭,做仇人的家犬?”說罷,離席,向李從璟一禮,起身時昂然道:“今日承蒙將軍盛情相待,木哥華感激不盡,他日若有機會,木哥華定有所報,告辭!”

  說罷,帶上西奴,頭也不回,大步向門外走去。

  席間,衛道和章子雲相視一眼,再一同看向李從璟。

  李從璟嘿然一笑,站起身,攔下意欲離開此地的木哥華。

  翌日,節度使府邸,李從璟東書房,衛道、章子雲和李從璟三人相對而坐。

  李從璟面有微笑,問衛道和章子雲,“你等認為木哥華如何?”

  衛道身份較高,章子雲讓他先說,他好整以暇道:“鋒芒內斂,舉止有度,謙虛謹慎,然其內心,實則剛毅堅強,有熱血雄骨,觀之似有復仇之志。”

  昨夜,木哥華因與李從璟“言談不快”,有道不同不相為謀之嫌,準備離去。李從璟將其攔下,誇讚了一番木哥華的赤子之心,又邀其留飲,是以最後宴飲至半夜,賓主盡歡而散。如今,木哥華等數十人,就在節度使府邸暫住。

  章子雲很認同衛道的分析,他道:“身為亡族之子,在草原部族皆不接納、反而派兵追殺的困境中,能奔逃半載而不至死,殊為不易,可見木哥華之能。席間我觀他身邊之人,莫不具有英武之氣,尤其那名為西奴者,似有萬夫不當之勇,而對木哥華言聽計從,整場宴席,目光都不曾離開木哥華,亦不曾飲酒,護衛之意很是明顯。半載逃亡,身邊只餘數十人,而猶能得到隨從如此忠誠相待,木哥華非常人也!”

  李從璟頷首笑道:“固非常人,然若不能為我所用,便是英雄又當如何?”

  章子雲不語,衛道不喜藏著掖著,直言道:“木哥華,本草原夷族,倘若不能為我所用,為免後患,當殺之!”

  李從璟笑而不語。

  衛道見李從璟這番模樣,便試探著道:“席間軍帥曾以言語試探木哥華,觀其反應、言行,軍帥以為,此人可用乎?”

  “席間本帥三試木哥華,初以契丹強盛之故,試其膽色;再以個人榮華富貴,試其心智;三以眼前形勢,試其智慧。有膽色,方敢繼續與契丹為敵;心智頑強,方能不計較一時榮辱,不會為財物權力所動,不改其復仇之志;智慧非常,才能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又如何去做。有此三者,才能成為我等之友,共謀契丹!”李從璟淡淡道。

  章子雲稍傾上身,顯露出好奇、關切之意,“那以木哥華的對答、反應,公子覺得,此人可用麼?”

  李從璟意態從容,不緊不慢道:“初觀尚可。然謀大事者,必不能因一時之意、幾面之交而定盟友,當務求熟知其秉性,否則大事不成則罷,更會累人累己。”

  章子雲立即醒悟過來,“如此,尚有待觀瞻。軍帥將其安頓於府中客舍,既顯示了親近之意,另外也是有此用意吧?”

  “然也。”

  衛道忽然道:“若真要用此人,下官竊以為,尚有一事,需得先試上一試。”

  “何也?”

  “其人待大唐之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5

第268章 強一地也強一國,最是諜鬥能驚心

  木哥華前來幽州拜會,于李從璟而言不過是一個小插曲,在對其起居妥善安排後,李從璟又投身到建設幽州的工作當中。他雖有意重用木哥華,但一來欲速則不達,這件事急不得,二來木哥華是否可以用,尚有待觀瞻,不說其他,其待大唐之心如何,就需得時日去觀察。

  李從璟若是要用木哥華,不可能是用狼驅虎之計,木哥華若是願意臣服大唐,李從璟自然樂得幫他復仇,用他來對付契丹,但若是木哥華對大唐缺乏敬意,或者不願意臣服大唐,李從璟當下或許仍舊會用他,但怎麼用定然是有區別的。

  幽州邊軍一場雷厲風行的都試已經接近尾聲,百戰軍裁員比例不大,但絕對數目卻也很多,達到了三千人左右,這主要是因為攻克懷州後的數次大戰,百戰軍人員膨脹過快,使得將士素質不齊整。

  百戰軍尚且如此,盧龍軍雖軍力只在百戰軍一半,萬人而已,但遭淘汰的將士卻也達到了兩千餘。除此之外,幽州各鎮鎮軍軍力保留下來的在十之七八,這並非是鎮軍戰力比盧龍軍強,而是李從璟根據實際情況,對這些鎮軍的要求放低了些。尤其是邊關守軍,被裁汰的並不多。精兵強軍之策,雖是大刀闊斧進行,但也不能盲求一步到位。

  空缺出來的兵額需要補充,不僅如此,李從璟尚有擴軍的打算。只不過擴軍之事,需得糧食、軍械足夠之後,才會大規模進行,前期最多招募一些“預備役”人員罷了。因有李從璟去年收復平州、屢敗契丹的事蹟在前,募兵之事進行得很順利,各鎮尤其是幽州募兵現場,聞訊而來的熱血兒郎將四周圍得水泄不通。在這種情況下,要募得精壯兒郎自然不難。

  募兵之後便是練兵,此間事百戰軍早已輕車熟路,李從璟依舊讓彭祖山統領全域。彭祖山訓練新卒的本事毋庸置疑,這在之前已經得到充分證明。除此之外,李從璟讓孟平、郭威兩人為輔,助彭祖山統率幽州節度下九州各鎮的練兵事宜。

  練兵之外,農事的各項工作也進行的有條不紊,大規模開荒、整地已經結束,因時間緊迫,不能錯過春種,興修水利、灌溉設施的工作,只能和春耕同時進行。衛行明等李從璟故吏,和費高章等本地各州文官,此時都忙得不可開交。

  時至初夏,王不器向李從璟彙報,他帶領九州各級官吏,于平州、薊州、幽州、滄州沿海一帶已興建了大小漁場十幾座,更為可喜的是,新建了兩個大型的海鹽製造地。幽雲的漁鹽之利自然無法與江淮相比,但在王不器的挖掘下,以他老氣橫秋的說法,今年的產量可以是往年的三倍往上,這個數量就相當可觀了。

  有了這些,李從璟就不愁來年無錢練兵、擴軍,增加幽雲軍力。

  同光元年,李從璟北上後,曾立志要“變幽雲之天”,如今無論是軍事還是農事,都已經走上了正軌,他的這個志向,也終於不再是空談,而是實實在在要實現了!

  無論是幽雲,還是大唐朝廷,對李從璟的所作所為基本都持樂見其成的態度,因為諸方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那就是謀求一地、一國的強大,所以各方都很配合李從璟。但也有的人不願意見李從璟做成這些事,特別是在李從璟將各項事務都處理的有條不紊,眼看就要成勢的時候,有些人坐不住了。

  李從璟原本就很關注草原形勢,從未停止過對草原的滲透,力求有朝一日能從內部給契丹找些麻煩,甚至是給予其重創。特別是在木哥華到幽州之後,李從璟更加加緊了這種步伐。然而,有這種心思的並不只是他一個人。

  幽、薊、檀三州邊界,順天鎮。

  作為幽雲之地一個普通縣城,順天軍鎮只有鎮軍不到五百人,鎮將名叫趙天河,同光元年剛過四十,如今已在不惑的年紀上走過了近一年的時間。然而對趙天河而言,年齡上的不惑,並未真正給他帶來不困惑,相反,他前些時候的日子就充滿困惑。

  前些時日,新上任的幽州節度使下令在九州開展都試,要求軍中裁汰都試不合格者,順天鎮軍被裁汰者達十之三四,都試過後,整個軍營為之一空,在周邊軍鎮中淪為笑柄。

  “論殺蠻子,老子順天鎮何時比誰差過,老子兩個隊的殺敵數,就能抵得上那些龜孫子兩百人,媽了個巴子的!論軍功,老子順天鎮軍功赫赫,憑什麼是老子被裁的人最多?!”

  這是趙天河在裁軍之後,經常牢騷的一句話。每當他說這話的時候,作為趙天河最親信隊正的趙武,都會一言不發。

  趙天河的領兵之法與尋常將領不同,他麾下雖然有三百人,但實際上,每逢契丹入境,轄境有戰事,他都只帶六十人出戰,去獵殺契丹遊騎、離開大隊的小股騎兵。每每出戰,其必有斬獲,而己身傷亡卻很小。這並非趙天河個人武力如何出眾,全賴其領兵之法。

  趙天河用三百鎮軍的資源,去訓練了六十名精騎。於他而言,那六十騎才是戰力,至於另外兩百多人,趙天河只不過順手帶帶而已。

  “與契丹蠻賊作戰,步卒無用,唯有用騎兵,而尋常騎兵又無用,必須用精騎!邊軍窮,軍費就那麼點,與其平攤到三百人頭上,結果練不出一個精銳,在契丹蠻賊面前白白送死,不如全用來訓練精騎,這才是領兵之道!”這是趙天河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此法曾為趙天河創造過震驚李存審的戰績,但是同樣,因為他疏於訓練其他士卒,又曾被李存審訓斥,是以他雖屢有戰功,卻升遷緩慢。

  同光元年秋,本已升任檀州折衝校尉的趙天河,在離開順天鎮的前幾日,因部下強搶民女,被恰好路過的李從璟撞見,由是被剝奪了升遷的機會。那份嶄新的任命書,在他手中還沒捂熱,就成了一張廢紙。

  對此,趙天河曾憤然道:“老子的弟兄提著腦袋與契丹蠻賊玩命,立下無數軍功,護得一方安寧,強娶一個女子怎麼了?難道邊軍註定連個婆娘都討不起?”

  那件事正是趙武做下的,因是趙武無法對此發表言論。而實際上,他也不願提起。

  這一日,趙天河叫來趙武,面色肅然對他道:“帶上兩隊精騎,隨我出城。”

  趙武心頭微凜,本有話想問,但見趙天河臉黑眼沉,識趣的沒有多言。走出門,趙武心中的疑惑揮之不去:順天鎮戰力全在兩隊精騎和趙天河一隊親兵上,眼下“傾巢而出”,必有十分重要的事,但眼下未聞契丹寇邊、入境,之前也未聽說要去剿滅哪股賊寇,縣中亦無大事,此時召集如此之多精兵出營,所為何事?

  少時之後,趙天河、趙武在六十余精騎扈從下,策馬出城。

  上午出城,及至黃昏,眾人賓士近百里,這才停下來。

  此處位置偏遠,周圍荒無人煙,甚至連農田都稀少,山林一派寂靜景色,有小河從山腳潺潺流過,小河邊有一亭,年歲古老,痕跡斑駁。

  對此處能有這樣一座小亭,趙武甚覺奇怪,不等他說什麼,趙天河向小亭行去。至亭前,他留下精騎,只帶兩名護衛和趙武進亭。趙天河在亭中石凳前坐下,解下橫刀放在石案上,就此舉目望向河面。

  趙武更覺奇怪,終是忍不住問趙天河,“將軍,我們遠行至此,所為何事?”

  趙天河目光深遠,他沒有立即回答趙武的問題,而是問起另外一事,“去年,你看上劉文漢的孫女,欲娶之,再三禮敬,其不准,後你在軍營擺下宴席,自去強帶那女子歸營,臨行時豪言,此去若不能得佳人,甘願一生為馬夫,可是如此?”

  “是。”

  “後來如何?”

  趙武不知趙天河此時說起此事,意欲如何,但還是實話實說道:“當日恰逢軍帥北上,被其撞見,此事遂不成。”說到這,自嘲一笑,“當日軍帥還狠狠將卑職腦袋踩在腳下,讓卑職好生體會了一次軍帥的軍法!”

  趙天河接過趙武的話,“當日本將接到信使傳信,便知你闖了大禍,軍帥本欲將你逐出軍營,是本將向李存審大帥求情,這才讓你沒被奪了軍籍。”

  “將軍本已升任折衝校尉,卑職無用,連累將軍被貶,將軍恩德,卑職沒齒難忘!”平心而論,對此事趙武很是過意不去。

  “你我兄弟,何必說這些?”趙天河擺擺手,歎息道:“從那之後,你便再不碰女子,自責過甚,何必如此?這些年來,本將該升而沒升的時候,難道還少了?對此,本將早已心灰意冷。”

  “將軍……”趙武心情複雜,不知該作何言。

  趙天河喟然一歎,“這些姑且不論,這些年來,你們跟從在本將身邊,為大唐出生入死,立下無數汗血功勞,那百餘顆契丹蠻賊的人頭,都是你我兄弟以命換來……多年以來,多少熱血兒郎,賠上性命,卻得不到該有的對待,我心常恨之,夜不能寐!”

  “將軍……”

  趙天河擺擺手,示意趙武不必寬慰他,轉頭相視,目光炯炯的問:“趙武,你且告訴本將,去年你被軍帥羞辱,更被迫向劉文漢負荊請罪,你心中可有怨恨?”

  “將軍,卑職……”趙武心頭一動,正欲說什麼,一名站立在亭外的軍士對趙天河道:“將軍,他們來了!”

  趙天河站起身,負手向小河上游看去。

  趙武咽下嘴邊的話,和趙天河一起舉目遠望。

  河上游,出現了三隻木船。每只不大的木船上,前後都各站兩人。讓趙武眉頭一挑的是,這些人皆身姿挺拔,佩刀,一看就不是易與之輩。

  在木船出現後,岸邊的道上,奔出數十騎,向小亭而來。這隊身著尋常百姓服飾的騎兵出現後,在半道分出小半,去往各個方向。不時,其與順天鎮精騎碰面,在二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住馬腳,與順天鎮精騎安靜對峙。

  “精銳!”這是趙武對突兀出現的這隊騎兵的評價,他心中的驚訝更甚。

  須臾,三隻木船靠岸,一名精壯漢子從船艙中走出,目光冷峻的掃過亭中諸人,最終落在趙天河身上,漠然開口,“閣下可是順天鎮將趙天河?”

  趙天河傲然而立,氣勢上絲毫不輸于來人,淡淡道:“在下趙天河!”說罷,對船艙大聲道:“閣下既然來了,何必藏頭藏尾,不敢出來見人?”

  船頭漢子正要發怒,他身後的艙簾被掀開,從中走出一位士子打扮的年輕男子。看到此人,趙武心頭一跳,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多年培養出來的敏銳感知、直覺,讓他感到此人分外危險。哪怕對方笑意溫醇,似是人畜無害,但他那雙銳利的眸子,仿佛隨時都在擇人而噬。而且對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貴氣,讓趙武更加確定,此人身份必不簡單。

  “這是何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將軍為何與他相見?”這是盤旋在趙武腦海中的三大疑問。

  “趙將軍如此著急見我,倒是好客非常,本王感佩!”年輕男子微笑開口。

  “本王?”聽到對方的自稱,趙武悚然一驚。

  年輕男子下船進亭,先前那位漢子先行一步,兩步到了趙天河面前,伸手就朝趙天河放在石案上的橫刀抓去,動作迅捷,眼見就要被他得手。趙武眼疾手快,當即跨出一步,兩人的手同時落在了橫刀刀身上。

  兩人目光觸碰,皆是精光一閃,另一隻手同時探向自己腰間,閃電般拔出佩刀,在眼前斬在一處!

  那精壯漢子咬牙切齒,對臉色陰沉的趙武道:“面見殿下者,必須先解兵器!”

  趙武手上勁道不減反增,此時他心中縱有千番疑問也都暫歇壓下,面對對方喝令般的語氣,他暴怒道:“去你娘的!”

  精壯漢子大怒,“你若再不放手,老子必削下你的腦袋!”

  趙武目光陰冷,道:“你大可試試!”

  這邊兩人較勁鬥狠,那邊雙方數十騎紛紛側目視之,似乎一個不對,就會拔刀動手。

  而趙天河和他對面的年輕男子,卻神情淡然,仿佛對近在眼前劍拔弩張渾然無覺。

  “方才贊過趙將軍的熱情,但這待客之道,卻是令本王倍感失望。”年輕男子淡淡笑道,仿佛打趣一般。

  趙天河心中很明白,對方上來就要“解刀”,無非是想在氣勢上壓倒己方,以利於之後的談話。他自是不會讓對方得逞,此時淡淡道:“我大唐邊軍,甲不離身,刀不離手,向來如此,這一點,恐怕閣下要失望了。”

  他連“殿下”二字都不稱呼,只稱呼對方為“閣下”,就是不想在氣勢上矮對方一截。

  “大唐軍人?”年輕男子哈哈大笑,戲謔的看向趙天河,不無嘲諷道:“趙將軍還能做幾天大唐軍人?既然見了本王,日後就得以契丹規矩行事,大唐軍人這個身份,還是早忘掉的好!”

  說完,施施然走向另一座石案。

  趙天河站在原地,臉色陰沉,“契丹就是以此種咄咄逼人之態,對待盟友的?”

  年輕男子嘿然一笑,道:“盟友之間,利益為上,有利則有盟友,無利則無盟友。至於態度,那有什麼重要的?將軍想要,本王給你便是。”

  說罷,示意與趙武角力的漢子主動收手。

  趙天河沉默落座。

  趙武聽到雙方談話,腦中若有晴天霹靂,他此時得了空,不由得失聲朝年輕男子道:“你是何人?!”

  年輕男子聽了趙武的話,指了指趙天河,“我是何人,難道趙天河不曾告訴你?”說完,也不等趙天河答話,輕抖衣袍,道:“本王,大契丹國兵馬大元帥,耶律德光!”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5

第269章 非是英雄留不住,厚積薄發正道行

  與攻克懷州、平州後張榜求賢不同,李從璟主政幽州後,並未廣布求賢令,以網羅人才。非是他不願,而是幽州情形與懷州、平州不同,懷州時值梁朝轄地,平州也被契丹竊據,都是敵境,李從璟在攻佔這兩地後,張榜求賢,以求更好的治理地方,自然無可厚非,但幽州本就是大唐轄地,李從璟沒有在這裡求賢的土壤。且不說幽州各級官吏本就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就算李從璟求得賢才,朝廷也不一定會依他之見任用。

  人才可以不舉,權力卻不能不把控到自己手裡。要把控幽州權力,有兩個途徑,一是取得本地原有官吏支持,二是任用自己的親信。不過如前文所述,幽州本就是大唐國土,官吏皆大唐命官,對李從璟這位元節度使,尋常情況下,他們也沒有不聽其號令的理由。又因李從璟所帶的官吏本就不多,難以盡掌中樞要職,最後他將衛道等人都充入軍府,在各司主政,沒有讓他們去奪權。

  官吏可以不新任命,但李從璟要做的事卻容不得打折扣。軍、農、工、商就是如此,在這些政事處理妥當之後,李從璟還有一項內政大事急需去辦,對李從璟的“大志”而言,其重要性絲毫不亞於前幾者。

  這件事,就是“學事”。

  誠然,亂世當道,唯武者定天下,槍桿子裡出政權,但天下握在手裡之後如何?五代亂世,有過許多君王,但結束亂世的卻只有一人,如何去做那最後那君臨天下的人,而不是中間的一個過客?這就得治理好天下。治理天下,少不了文官,少不了士子。

  除此之外,爭霸天下,也非有軍隊衝鋒陷陣就行的,還須得有源源不斷的後勤保障,糧食、軍械、兵源等等,這些都需要文官去做。

  即便是這些都不去言說,一個只有武者、沒有文士的集團,一個隻重武力不尊重知識的國度,本身就是恐怖的。

  李從璟身為幽州節度使,擁有幽州軍、政大權,所以,他要在幽州興“學事”。

  為此,他將身在平州的杜千書調回幽州,又集合了身邊可用的文士,並幽州本地素有威望、學識、見識的文吏,一起來佈置實行這件事。

  經過半年多的時間,平州諸事已定,杜千書離開平州後,平州一應事務有趙鐘鳴接手主持。趙鐘鳴是個能幹事的,且品性中正,將平州交給他,李從璟並無不放心。

  官學無甚可多言的,無非修繕學院,多募教師,鼓勵適學學生就讀而已,眼下幽州財力、物力有限,李從璟也無太多可供其改善的地方。此時李從璟交由費高章牽頭,自去辦理。他召回杜千書,雖也是為“學事”,卻非是為此“學事”,而是另有謀劃。

  “演武院?”杜千書從李從璟嘴中聽說這三個字後,顯得很是驚異,他並非沒有聽說過這三個字,而是不曾以這樣的順序,連在一起聽說。

  李從璟頷首道:“演武院者,兵將之大學。世之大學,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所納學子,為尋常百姓,稱士子;而演武院之宗旨,在明軍法、修武藝,在習征戰之道,在來日沙場勝敵,所納學子,為軍中將士,可稱軍學生。因此演武院所習之道,為兵將之大學。”

  李從璟這番話,將演武院是何物說得很透徹,更回答了演武院學生從何處來,來此修學何物,學成後又該往何處去的問題。有此三者,則演武院便有了立身之本,通此三者之意,也就明白了演武院之所以建立的原因、用處。

  通俗言之,眼下李從璟要建立的演武院,類似於後世的軍校。

  軍校沒有沒存在的必要,軍校的重要性如何,不言而喻,因此在李從璟解說完這個創意後,立即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可、擁護。

  在座眾人,不僅有杜千書、衛道這樣的文士,也有李紹城、蒙三、孟平、李彥超、李彥饒等軍中將領,前者還好,後者聞聽此言,皆激動莫名。

  “世之軍法,或從軍中習之,但憑經驗,不得系統,難以高瞻遠矚,或從兵書中學之,難窺真理,遑論軍中將領多不識字,或從名將名師傳授,固然幸甚,然則天下千萬將領,有幾人能得名師傳授軍法?本帥之意,欲化片面為系統,欲化特例為常態,行此法,意在提升各級將官素質、指揮作戰之才能,最終提高大軍戰力,助我軍中兒郎破敵建功!”李從璟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望向他的諸位軍中將領眼中都閃著光。

  “要建演武院,先有三難,一在教授,二在教材,三在學生。”李從璟又道,“不比尋常教書先生,演武院教授必須是軍中宿將,且具備教授學生之能;演武院初建,之前未有章法可尋,自然也無教材,如何編修教材,其難最大;而演武院學生,必須識字,又必須經歷過戰事。此三者,為本帥今日召集爾等欲解之題。”

  說到這,李從璟不由得想起莫離。

  莫離既然能知曉李從璟建立軍情處的想法,自然也能知曉他建立演武院的構思,這件事若是有莫離幫襯,自然事半功倍。但如今莫離身在渤海國,卻是一時無法回來為他主持此事了,這讓李從璟頓生失了左膀右臂之感。

  他心道:“也不知渤海這兩日情況如何了,若是形勢稍緩,諸事已走上正軌,是時候將莫離召回了,幽州之事千頭萬緒,無莫離,我平增千百勞累、壓力。”

  接下來幾日,李從璟與眾人就演武院之事展開詳細研究。

  最終,李從璟決定在幽州建演武院,先行以軍中宿將客串教授,再擇優定為院中常駐教授,教材先以基礎兵書為主,輔以軍中科目訓練,至於學生,自然是從軍中戰功突出的低級將官中選取。因為是初建,考慮到戰事需要,李從璟暫停第一批學生以一年為期。

  此事議定之後,李紹城、蒙三等人紛紛感慨,“淇門建軍時,軍帥便以先生教授我等詩書義理,日夜不綴,使我等識字,今日觀之,幸有軍帥此舉,否則當下演武院當教無教授,學無學生!”

  眾人只當這是李從璟的先見之明,佩服不已。

  若是莫離在場,他就會告訴眾人,建立演武院,乃是李從璟素有之願,而之前招募先生在軍中教授將官識字、明理,不過是為此打基礎、做準備罷了!

  從穿越到這個時代起,李從璟心中就有一個宏大的夢想,有野望,因為他是一個穿越者,他知曉歷史走向,他更有後世形成的龐大歷史觀、世界觀。然而這些夢想、野望,之前都被求生的緊迫性深深掩埋,如今,十二年過去,李從璟也終於在這個時代打拼出一片天地,有了屬於他自己的實力、天地,那沉寂已久的夢想,到現在,終於可以一步步去實現。

  是日夜,李從璟獨領一壺酒,在樓臺仰望明月。沒有對酒當歌,只是默默的,一眼眼看景色,一點點想心事,一口口飲烈酒。

  然而,他心中卻豪情滿懷。

  他低聲呢喃,“好男兒生於亂世,當結束亂世。時代,你終將因我而變!”

  他一把將酒壺扔向遠處,張開雙臂,深呼吸了一口。

  “天下的味道,真不賴啊!”

  檀州。

  趙武跟隨趙天河策馬走出刺史府,刺史王厚德將他們送出府門。趙天河只是一個小軍鎮的鎮將,他自然沒有資格讓王厚德送出府門,這一切都因他們身旁的另一個人,那個喬裝打扮成士子模樣的耶律德光!

  一路出城,趙武都低頭沉默。

  這兩日,趙武的世界觀轟然崩塌,尤其是今日隨趙天河、耶律德光面見刺史之後。在這之前,他幾乎不敢想,有朝一日他見到耶律德光,不是拔刀相向,去拼命斬下對方的腦袋,而是和他安然同行,甚至是同道!他更加不敢想像,堂堂大唐一州刺史,手握一州軍民生死大權的朝廷命官,竟然也會跟契丹暗通款曲!

  趙天河要投契丹。要投敵,首先得納投名狀,為此,趙天河為耶律德光引見了王厚德。而且看起來,耶律德光和王厚德相談甚歡,否則此時他們也不可能安然離開。

  為此事,趙武這幾日曾多次勸諫趙天河,要他不要背祖忘宗,然而,每次都是被趙天河罵回。趙天河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老子為大唐出生入死這麼多年,立下無數軍功,得到了什麼?憑什麼李從璟一到幽州,就要裁汰老子百餘部卒?是他們不仁在先,怪不得我不義在後!”

  趙武不理解趙天河,趙天河同樣不理解趙武。他對趙武道:“李從璟初至幽州,便辱你極甚,更讓你沒了婆娘,還讓你多年玩命拼殺換來的軍功化為烏有,要奪你軍籍,你難道就不恨他?”

  出城後,趙武下定決心,在與耶律德光分別之前,再力勸趙天河一次,趁機扣下耶律德光,立下大功。如此,趙天河就不愁不能升遷了。他甚至想,趙天河若是不聽,大不了他死勸就是,如此也算不負趙天河知遇、厚待之恩。

  然而,此時趙武還不知道,他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王烏鴉

LV:16 版主

追蹤
  • 2090

    主題

  • 219146

    回文

  • 8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