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52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8

第230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十二)

  邊地兒郎護境擊賊之心激烈,民心、軍心可用,于鎮邊將軍而言,這本是天大好事。然眼下李從璟無錢無糧,要豢養、訓練將士就無從下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要拒契丹、擊契丹,僅靠邊軍現有力量遠遠不夠,因是又必須擴充邊地武裝力量。事情擺在眼前,如一死局,看似已無法可解。

  李從璟言道:“我有一法,或可解此難!”這讓杜千書分外驚異,他立即急切的問:“軍帥有何策?”

  離開軍營,兩人並未返回官衙,而是去了城門,巡視城牆修繕情況。經過大半月軍民齊心協力,城牆大致已經修繕完畢,破損女牆已為新牆所替代,壘上去不久的磚石顏色鮮豔,與舊城牆色差明顯,雖如此,已融為一體,堅固非常。城牆內外的防禦器械如狼牙拍、叉杆等物亦在趕制,不日便可恢復到當日規模。只是損壞床弩要修葺卻是麻煩一些,其工藝複雜,材質亦非處處皆有,尚需時日,好在床弩損失不大。

  李從璟和杜千書在一眾官吏、護衛的跟隨下,立於北門城樓前,縱目遠眺。日在高天,正是午時,如今已至深秋時節,陽光早不復熾烈,灑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適而愜意。城牆外,遠近草木多已枯黃,自城門延伸出去的官道兩側,落葉繽紛,隨習風漫捲輕揚,近旁農田中,正有民夫在忙於侍弄莊稼,不時直起身擦汗,臉上似有愁容。遠山灰黃一片,山石聳立,偶有人家,顯得孤零蕭索。

  李從璟解決邊地軍力不足的方法只十二個字:練民為軍,平日耕地,戰時作戰。

  他道:“以兒郎皆為兵,則不寒一人保家衛國之心,以民為軍,則無需軍中耗費糧草;平日耕作,閒時操練,則不損農時,不害收成,又能成戰力;若遇小戰,邊軍自可應付,若逢大戰,則遴選各地精壯兒郎,隨軍征戰,亦足以建功!有此三者,邊地十萬青年十萬軍,或可讓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馬。”

  杜千書眼前一亮,對李從璟能拿出如此辦法深表敬佩,隨即又沉吟道:“練民為軍,此固邊地百姓所願,然需得軍中出教頭、兵甲,平州五郡,幽雲十六州,青壯男子何止十萬,要行此舉,不知要陡增兵甲幾何;若遇大戰,動輒十萬人交鋒,千萬人傷亡,糧草、兵甲所損不知幾何,醫藥所耗幾何,陣亡、傷殘兒郎撫恤又不知幾何……”

  杜千書的擔憂很有道理,李從璟點頭道:“此種種消耗,凡戰爭皆不可免也,以一地戰一國,固非易事。然則幽雲等地雖大多地貧,亦非無良田,雖物資匱乏,亦非無銅鐵礦藏、漁鹽之利,幽雲邊地固然戰事頻繁,亦不乏安寧之地可通商貿,若能使邊地民皆有為,田皆有耕,潛力皆得發掘,不出三載,幽雲必易其景!與契丹戰,非三五年可盡全功,如我等前有將士力戰,保邊地無賊,後有官吏、百姓耕地蓄資,且不言北上滅賊,保邊地無虞,大有可為!”

  怔了怔,杜千書深為李從璟這番話所折服,言中所露決心和遠見讓人聞之意動,他本見識非常之輩,固知要成此事千難萬難。但若事不難,焉有他杜千書放開手腳,大展宏圖之機?易事人皆能為,賢不肖無異,然大艱難大作為之事,非有不世之才兼有堅韌不拔之志者不能為之,於此,賢、不肖始不同!

  而這,正是杜千書所求。他少時寒窗苦讀十多載,面對惶惶亂世,沉浸經世之學,後又孤身入契丹,千難萬險前途猶未可知,而一往無前,此豈是胸無大志之人所能為?他向李從璟表達決心,“軍帥此舉,若能成功,定叫幽雲換天,千書必隨之,為軍帥鞍前馬後!”

  見杜千書明表志向,李從璟笑道:“有司馬竭力相助,此事已成三分。”

  兩人議定此事,開始詳談“十二字方針”如何施行,正緊鑼密鼓,忽聽身後傳來一言。

  “此府兵制耳!”

  李從璟和杜千書雙雙回頭,就見身後有一人正為眾人環視。此人著深青色官袍,不惑之年上下,身材高大,蓄須,雖為眾人矚目,而意態從容,雙目清明,見李從璟和杜千書看過來,他拱手行禮,“下官方聞軍帥、司馬練兵之事,幾近府兵制,固有此言。”

  府兵制具體內容如何,李從璟不甚清楚,綱目卻是知道的,他也知他“十二字方針”與府兵制大同小異,此時見對方說明,遂問:“先生既知此為府兵制,應曉府兵制當世已無存,而本帥欲用府兵制于邊地,先生何以教我?”

  那人聞言,不假思索道:“府兵制之亡,但因均田制之毀,軍帥欲用府兵制,當重分田地,使邊地人皆有耕。”

  李從璟暗中點頭,又問:“先生以為,幽雲現可重分田地?”

  “不可。”那人脫口而出,隨即道:“然邊地因契丹之擾,田地損毀、荒蕪者眾,軍帥若善其田,可得百萬畝,或再分富豪之地,開荒地為良田,抑兼併,則府兵制可行。”

  李從璟大奇。此人寥寥數語,竟將此間事分析得透透徹徹,這也正是他欲與杜千書詳談的,絕非一般人。

  “然,僅如此尚不足,軍帥尚缺一物。有此物,則此事可成,無此物,則此事不可成。”那人又開始說話,言談簡潔,且極有自信。

  “此物為何?”李從璟問。

  那人看了李從璟一眼,向南而拜,說出四個字:“陛下詔書!”

  李從璟悚然而驚。不為其他,就為此人見識。皇帝詔書,意為此事需得朝廷支持,若無此,且不說修繕、開墾土地後能否合理分配,便是百姓已耕種,一旦讓有心人說李從璟擅自分地、蓄養私軍,圖謀不軌,則李從璟萬口莫辯。訓練兵事尚且如此,而一旦李從璟開銅鐵之礦,興漁鹽之利,“變幽雲之天”,就更加能讓心思不軌者攻訐、李存勖生疑猜忌了。

  李從璟望向杜千書,眼神示意,“此為何人?”

  “此刺史府司戶參軍事趙鐘鳴。多年前,趙先生即為平州刺史府司戶參軍事,後契丹克平州,盧文進竊據此地,趙先生不願事賊,憤而辭官歸隱。今軍帥克復平州,張榜求賢,趙先生遂再出山,為國盡忠。平州城內各項事,幸得趙先生鼎力相助,方有今日景象,否則,縱千書三頭六臂,不能為也!”杜千書為李從璟介紹趙鐘鳴道。

  趙鐘鳴謙遜道:“司馬過謙了,下官略盡本職罷了。”

  李從璟歎道:“先生大才,忠義血性,從璟感佩。幽雲得有先生此等人傑助陣王師,從璟方能護邊擊賊,此邊民之福也!”言罷,拉著趙鐘鳴和杜千書等人齊歸官衙,詳談各項事務。

  眾人議事半日且不提,到得夜裡,李從璟便被耶律敏纏住。瘋丫頭嚷嚷著要和細細兒一樣,也要進軍情處,讓李從璟好生頭疼,任由他如何都擺脫不開。這位殿下並無多少公主壞脾性,只是任性起來也叫人難以消受,加之性格古靈精怪,行事跳脫無常,圍在身邊嘰嘰喳喳時如雀似兔,讓李從璟每次相見,都恨不得將其丟出州城。

  好不容易將耶律敏趕走,第五姑娘手提包裹,來彙報軍情處工作。

  “大當家傳回消息,日前已和莫先生抵達渤海國上京龍泉府,大明安歸國之後幾日,頻繁出入宮廷,似在盡力勸說大諲撰革除時弊,作最後努力。現大當家正與莫先生探查渤海局勢,以備後動。”第五說這些話時,將包裹置於桌上打開,露出裡面的數封書信,“這是節度使、衛先生、夫人于幽州寫給軍帥的信件;除此之外,尚有老將軍、老夫人、戶部侍郎給軍帥的來信。”將厚厚一疊信件拿出,整齊擺放於桌面上。

  李從璟任職幽雲,任氏也隨大軍到了幽州,他將信件拿起來,先拆開李嗣源、馮道的信件,一一流覽。

  因李從璟出鎮幽雲,李嗣源現今任職朝中,他信中給李從璟介紹了一些朝堂之事,亦言及李存勖最近的異常舉動,對李從璟出使契丹、攻打平州之事,李嗣源大體上持支持態度,只是叮囑李從璟要恪守臣子本分,不要行出格之事。

  若說李嗣源信中內容還只是平常,馮道信中所言,就有些讓李從璟心驚了。馮道在信中道:“出使契丹謀和未成,陛下已然惱怒,今將軍出兵平州,妄起戰端,雖是邊軍、軍鎮自家事,亦有惹怒契丹,引其南侵之嫌,朝臣大多深為憂慮……”募兵制下節度使擁軍政權柄,地方事務有專斷之權,然征伐敵軍卻是國之大事,不怪李存勖不惱。李從璟繼續往下看:“李紹欽之流,與將軍宿怨頗深,屢進讒言。”李紹欽,即段凝,其降唐後,竟然頗得李存勖親近,被賜名。馮道又言道:“然局勢雖艱,幸有樞密使、李老將軍、任尚書等多番為將軍辯護,陛下方無怪罪之意……”

  放下書信,李從璟沉默良久。

  李存勖無疑是一代雄主,半生功業足以名垂青史,堪稱輝煌人生。然而李從璟也知道,李存勖其勢之大,在他入主中原之後,已顯頹勢。非因時局艱難,群雄與之爭,而是因其猜忌功臣、荒廢政事、賞罰無度、縱情享樂,令將士寒心,百姓離心離德。若非如此,其也不會在位僅四年,便身死國滅。

  正因知此間事,李從璟北上幽雲之後,行事但憑己心,並未顧忌太多朝堂風向。但這也需要掌握好一個度的問題,否則李從璟一旦被問罪,雖不至於一無所有,降職移鎮不可避免,另外,李從璟要在幽雲大展拳腳,也需要朝廷一些支援,眼下即是如此。

  幾日後,李彥超出征玄菟凱旋,帶回一個讓李從璟分外吃驚的消息。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8

第231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十三)

  李存審、衛道兩人的書信內容很簡單,與李從璟討論一些軍事、政務上的事,都很尋常,並無太多需要言及的東西。曹氏和任氏的書信,就更簡單了,無非表達一些思念之情,叮囑李從璟添衣加餐,勿要虧待自己。李從璟將信件一一讀完,讓第五研磨,先是給莫離和桃夭夭去信,而後又給以上諸人一一回信。

  待信件寫完,已是明月高懸,李從璟放下毛筆,揉了揉眉心,將信件交給第五,讓她吩咐人手去派送。

  第五離去之後,李從璟又處理了一批軍政之務,這才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準備歇息。此時房中燭火依依,夜風自窗臺吹佛進屋,撩動帷幄、火苗輕揚,李從璟順著窗臺向外望去,但見皓月如銀盤,清輝掩蓋住群星光芒,不由得想起在淇門、懷州一直照顧自己起居的董小宛,略有情懷。

  幾日之後,征伐玄菟的李彥超率軍凱旋,帶回一個讓李從璟驚訝的消息。

  玄菟臨海,其守軍之所以不降,是因此地有數座規模不小的漁場,更有港口可經遼東半島通往高麗。因遼東半島現為契丹控制,因此,于契丹商人而言,這是一條價值不菲的商路。李從璟攻平州時,此地正有數支契丹商隊逗留,其中一支商隊主人更是契丹貴族,因其施壓、蠱惑,玄菟守軍這才負隅頑抗。

  李從璟在前世也曾聽聞,遼東、山東半島因地勢原因,古時屢有商隊經渤海灣相通兩地,卻不曾想眼下還有經遼東半島聯繫平州、高麗的商道。然則想來也並非奇事,如今山東半島為大唐轄境,遼東的契丹商人總不至於將貨物直接運到山東,因此經平州周轉,再入中原就顯得正常了。

  漁場、商道,皆有利可圖,是李從璟“變幽雲之天”的財政基礎,乃要務,然這也是政事,李從璟暫時沒有精力去過多關注,簡單詢問過之後,叫來杜千書、趙鐘鳴,讓他們兩人與李彥超詳談,再細細磋商,看如何化為己用。不僅玄菟漁場、商道如此,平州境內耕地重整之務,李從璟也將其盡數委於兩人。這固然是上者勞人,也是目前平州練兵事、營州戰事緊張,他無暇分心之故。

  如此又是多日過去,李從璟接到郭威軍報,言其領君子都,于日前已大敗營州契丹守將耶律赤術的大軍。

  接到這份軍報,李從璟心知,他是時候離開平州了。當日,他召集在平州的百戰、盧龍兩軍諸將,於官衙議事,謀劃日後行動,因事關平州,趙鐘鳴等平州要員亦得以參與。軍議上,李從璟先通報了君子都戰況。

  聽聞君子都竟然大敗敵軍,諸將莫不驚奇,有人詫異道:“馳援平州的契丹精騎不下五千之數,然君子都僅千人,以一敵五,君子都何以能勝之?”

  對此李從璟亦大感意外,起初他令君子都北行,確有擊營州援軍之意,但重在借助地形襲擾,打遊擊戰,正如當初王彥章敗亡後,戴思遠對付他的那樣,疲敝對方。郭威能“大敗”營州援軍,李從璟甚奇之,不過其中曲折,因軍報篇幅有限,郭威並未詳言,卻要等日後相見時才能揭曉答案了。

  “郭將軍既敗營州援軍,往後軍帥意欲如何?”既然不知郭威具體戰法,諸將暫且放下疑惑,李彥超性子直,當先發問。

  李從璟早有腹案,李彥超問起,他便答道:“出擊營州!”

  “出擊營州?”此言讓諸將大為驚奇,有人失聲道:“大軍方克平州,今既勝營州援軍,使平州無虞,軍帥不意拱衛此地,竟欲又興兵營州?”

  李從璟看向說話的人,見是李彥饒,便問:“有何不可?”

  李彥饒頓了頓,道:“營州,地廣人稀,南北狹長,邊境盡與契丹接壤,得之不易守;且土地貧瘠,素無良田、物產,得之亦無用;不僅如此,因軍帥已得平州,又再攻營州,契丹不堪接連失地,必遣大軍來攻,屆時只怕我等不敵!”

  他這番話的確符合實情,天寶元年,營州不過戶九百九十七,口三千七百八十九,由此可見,說其地曠人稀再貼切不過。至今,營州面積是平州數倍,卻只一郡之治。不過這也並不奇怪,要知,平州北面以長城為州界,意即營州已是長城外之外的領土,古時以長城為界,長城以南為漢人居地,長城以北那是蠻夷之所,向來不受重視,亦無發展。

  所以李從璟若要打營州,不復攻打平州之難,需得顧及昌黎、襄平、帶方等城,因其境內只州城一座,勉強可以稱之為堅城。

  然則李彥饒此言雖屬實,說出來卻有些不好聽,意識到這點,李彥饒補充道:“末將並無他意,營州乃我大唐之土,今為蠻賊竊據,日後定要收復,但卻不是現在;另,百戰、盧龍兩軍固強,然若契丹大舉南下,我等不能力敵之,當此之時,既複平州,得一利便應守一利,應避其鋒芒。”

  平心而論,李彥饒之言很有道理,李從璟點頭表示認可。通過這些話,李從璟知道了李彥饒的戰略眼光,甚為欣賞,不過他卻有自己的考慮,道:“將軍之言有理。可惜,與眼下情勢稍有出入。本帥今日接到草原密保,契丹已發大軍南下,奔平州來了!”

  “什麼?”聞聽李從璟這話,諸將莫不失色。

  李從璟歎息道:“我等雖不願戰,阿保機卻不願讓我等穩居平州,眼下這一仗,卻是非打不可。”

  李彥饒驚奇道:“既如此,當據長城之險而守,方為上策。何能兵發營州,以劣勢兵力,與契丹大軍激戰於野?”

  李從璟笑了笑,道:“正是因為要守住平州,所以才要發兵營州。”

  李彥饒滿臉不解。

  杜千書已領會李從璟意圖,他忍不住站出來,為李彥饒解惑,“正如軍帥所言,發兵營州,非是為攻佔營州,而是為退守平州。將軍或許有疑,容在下為將軍言說。”

  “長城之險固可守,卻不可死守,當守活。何為死守?屯兵長城險隘,與敵軍鏖戰雄關,經月累日,無進退之餘地,令士卒死傷無數,是為死守。何為守活?擁百里之地,游戰於野,進可擊敵,退可拒敵,進退之間可疲敵,使敵軍忙於應付、捉襟見肘,未至雄關而困頓,既見雄關而心生退意,是為守活。軍帥發兵營州,此舉意在如此,此乃勝敵存己之道也!”

  一番話,讓李彥饒既驚訝且敬佩,他本軍中宿將,知曉利害,細思之,更覺此計之妙,不由得面向李從璟抱拳:“軍帥深謀遠略,末將不及也!”

  李從璟擺擺手,笑道:“司馬只為將軍說其一,尚有其二未言。”

  “還有其二?”李彥饒更覺訝然。

  李從璟點點頭,手指一人高的巨大邊地輿圖,對諸將言道:“今大唐與契丹爭雄,我等與契丹大軍征戰,經年累戰於邊地,其意不在別處,皆欲據對方土地為己有。謀地之法,有豪奪,有蠶食。眼下,我已得平州而複占營州,是為得寸進尺,得寸進尺是謂豪奪,豪奪則虎狼之太盡顯;今我等得平州,契丹已然發大軍來攻,若複占營州,必為契丹所不容,阿保機必與我決一死戰!蠶食則不同,蠶食之法,得五寸,退兩寸,一算之下尚得三寸,今我發兵營州,奪營州城而待契丹大軍,彼來則我退,奉還營州,屆時契丹得複一地,便是得一利,而我等再退保平州,力戰不退,則契丹何能死戰克雄關?當其退兵之時,平州仍在我手,我得保已獲之利!此,即為蠶食謀國之法!”

  “如是,今我等蠶食之法,必攻克營州,克而不占,方能保得平州無虞!”

  李從璟話說完,房中鴉雀無聲。

  軍中將領多粗莽漢子,大字不識一個的多得是,聽了李從璟這番話,有人已被繞得雨裡霧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百戰軍將領因皆識字知書、經常有此等軍議之故,大多已聽明李從璟話中之意,頓時大為佩服。李彥饒、杜千書不用多提,已深為李從璟這番話所折服,便是李彥超、趙鐘鳴,也深解其妙,都驚得一時愣在那裡。

  趙鐘鳴感歎道:“軍帥謀國之法,深得縱橫家之精髓,下官敬佩!”

  杜千書搖頭而贊,“軍帥真乃神人也!”

  半刻之後,諸將皆拜,“軍帥英明,我等拜服!”

  軍議至此,議題已有結果,李從璟遂道:“軍令:將士各自準備,兩日後兵發營州!”

  “我等謹遵帥令!”

  算起來,李從璟率軍攻克平州城,已過去一個月之久,在此地他見識了邊地兒郎的血性和對契丹的仇恨,亦謀劃出了日後護邊擊賊的計策,如今要離開平州城去往營州,李從璟一時竟然有些感慨。此番去往營州,戰事到底會如何,目下還不可預知詳細,但即便是退保長城,恐怕日後他也少有機會再來平州城了,畢竟幽雲中樞之地是幽州,他往後是要去幽州坐鎮的。

  懷著這種淡淡的情緒,李從璟忙裡偷閒,于黃昏時分踏上街道,在城裡隨意轉悠起來。

  平州城早已恢復正常秩序,街上人來人往,坊市間有店鋪、攤位在營業,一片熱鬧平和之相。穿梭其中,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李從璟心態祥和,一絲笑意掛上嘴角。

  “這是我打下來的城,是我護衛的民啊!”李從璟腦海中蹦出這麼一句話。

  “兔崽子,滾滾滾,好生跟著將軍去征戰,護邊擊賊,不要在老子面前做女兒之態!”一陣呵斥傳入李從璟耳中,他循聲望過去,就見一個老者正在對一個兒郎擺手。那兒郎披甲持刀,在老者面前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方起身一抹淚,轉身大步離去。

  一身青袍的李從璟與兒郎擦身而過,老者看到李從璟,頓時露出驚奇、喜悅之色,小跑過來,遠遠就拜:“小民見過將軍!”

  李從璟覺得老者有些眼熟,細想之下終於記起,這可不就是克平州城那夜,和眾多百姓聚集于官衙前,與他說了不少話的老人麼。他連忙走過去,扶起彎身的老者,笑著對老者道:“老人家不必如此,近來可好?”

  “托將軍的福,老頭子好著呢!”老者笑著答道。

  與老者寒暄兩句,李從璟問:“方才那軍士是老人家的兒郎?”

  說到這,老者一臉自豪,欣慰地笑道:“不錯,是老頭子那不成器的兒子!不過他到底比老頭子有出息,當年我年輕時想從軍,但因為個子矮沒被選上,如今他倒是幸運得很,進了將軍的百戰軍呢!”說完,看向正離去的兒郎,滿面笑意。

  夕陽的餘暉中,披甲持刀的兒郎身板筆直,在人群中大步行向城外的軍營。

  金黃的陽光灑在老者佈滿皺紋的臉上,將他乾涸的眼眸映得發亮,愈發顯得笑容慈祥。李從璟靜靜看著這一幕,那一刻,他竟覺得老人的神色,帶著神聖的光輝。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8

第232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十四)

  兩日後,李從璟率領大軍離開平州,向營州進發。

  在離開時,他將杜千書留在平州,並任命杜千書臨時充任平州刺史,處理平州一應事務。練民為兵、整治耕地、管理漁場商路諸事繁雜,平州又是開頭,重要性不言而喻,需得人坐鎮指揮,杜千書雖年輕,然有政才,加之有趙鐘鳴輔助,當能為李從璟穩定、發展好平州。

  君子都在白狼山敗營州援軍,之後便一直駐紮在白狼山側,沒有前行。平州的補給線只能到此地,無法伸長太遠,再拉長距離就有壓力,況且營州境內並非太平之地,因其地廣人稀,官府控制力薄弱,於民是害,於各種山賊、馬幫勢力則是大善,使得此地魚龍混雜,局勢莫測。亂世人心喪亂,在大軍未出時,不可不小心行事。

  君子都在平州的傷患並未隨行大軍進往營州,在平州守軍還未招募、訓練完畢時,此地也需要大軍駐紮護衛,況且訓練新卒亦需教頭,李從璟將小半君子都留于平州,以君子都的戰力、軍貌,他相信這對平州守軍的素質,會是一個不錯的影響。平州是新克之地,地理位置又重要,是契丹東入幽雲門戶,日後必為久戰、激戰、苦戰之地,李從璟需要平州守軍皆為精銳,如此才能勝任防守重擔。

  北上途中,信報一直接連不斷,軍情處、君子都將營州境內、契丹境內的敵軍動向整理成簡單的文字,盡數彙報給李從璟,讓他雖相隔千百里,能對前線形勢瞭若指掌。此番北伐,大軍第一個對手仍是營州契丹軍。

  李從璟在白狼山與君子都成功匯合,雖經歷一場大戰,君子都傷亡並不大,郭威、林英、林雄等人來相見時,神色振奮,對攻下營州充滿信心。見天色不早,李從璟慰問一番,隨即下令大軍今日就地紮營,明日繼續北行。

  與郭威等人一同來拜見李從璟的諸人中,竟有幾張生面孔,李從璟見怪不怪,與這幾人親切交談。

  君子都之所以能敗救援平州的營州契丹軍,除開戰術運用得當,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受到附近“義軍”的幫助。這些“義軍”雖人數不多,戰力不如君子都,但卻因為是地頭蛇,對方圓百里一草一木皆瞭若指掌,而山地作戰,對這些盤桓在山中的“義軍”而言,無疑是拿手好戲。他們或許平地陣戰無法與百戰軍相媲美,但若論起山地戰,卻能甩正規軍幾條街。

  “義軍”能相助君子都,並非偶然,軍情處在幽雲活動日久,滲透營州也非一兩日,免不了與這些綠林豪傑接觸,這回來助君子都作戰的,是其中忠肝義膽之輩。

  前些時候,李從璟派遣君子都北上狙擊營州敵軍,明知君子都人數不多,仍然如此下令,便是如此原因。

  後世嶽飛與契丹作戰時,便有聯合北地“義軍”,共同擊敵的政策、舉措,並且成效不錯,李從璟要以一地戰一國,自然要聯合一切能聯合的力量。國家大義面前,不缺忠義血性之士。

  這股“義軍”的大當家是位紮髯客,瞧著五大三粗的模樣,見到李從璟,他竟然有些局促,聽到李從璟的親切言語,一派受寵若驚之相,愈發手腳不知該往何處放,“李將軍將門之後,祖孫三代皆名將,小人慕名已久,不曾想今日竟得一見,實在是榮幸……將軍初至幽雲,旬月間歷經葫蘆口、平州兩場大戰,無不大捷,不僅收拾了盧文進這個狗賊,更教訓了耶律德光那犬兒,叫我等好生敬佩!將軍一句‘衛平州、越長城、複營州、入草原’,振聾發聵,如今已傳遍邊地,哪個熱血兒郎,有志之士,聞聽將軍護邊擊賊之決心後,不撫掌稱讚?不瞞將軍說,小人幾個相熟弟兄,皆欲率眾來頭,跟隨將軍討伐契丹蠻賊。如將軍這般勇武、賢明之將,小人生平未見,今番能同將軍並肩作戰,實乃小人三生修來的福氣!”

  “一門三將,仰慕已久”云云,李從璟不以為意,然其言起“衛平州、越長城、複營州、入草原”這話如今已傳遍邊地,讓人“皆欲率眾來投”,叫李從璟意外又驚喜。此言或許不盡真實,尋常時聽到,李從璟多會一笑置之,但眼下對方已助君子都取得大捷,分量就不同了。

  李從璟道:“能得壯士這般豪傑相助,邊軍方能在與契丹交戰時,立於不敗之地。壯士及其部從之功,當為邊地軍民開模,來日本帥必稟明朝廷,想必陛下聞之,亦會十分高興,定有嘉獎。壯士方才說,邊地豪傑多有欲助邊軍征戰之意,此言可能當真?”

  真名叫黃宗的紮髯客,拍著鐵板一般的胸膛道:“小人雖愛吹牛,但在將軍面前,不敢虛言豪言。將軍攻佔平州之後,約束部眾‘不取一物’‘不擾一人’,不僅如此,更讓將士相助百姓修繕房屋,有受盧狗賊挾持而戰死者,還多加撫恤,此等仁義之舉,哪個不服?我等雖嘯聚山林,但終究不是沒心沒肺的人,小人生平最敬重的,就是仁、義之士。將軍不僅勇武賢明,更兼仁義、愛民,將軍一路行來,難道沒有在路上聽人說,大夥兒都稱將軍為‘幽雲之福’?”

  饒是李從璟看淡虛榮,聽了黃宗這番話,也是心潮激蕩。

  與當下的人不同,他來自後世太平年代,對生命本就看重,看不慣視人命如草芥的行為,若是迫不得已也就罷了,就如攻打平州時,百戰軍也有挾持民夫填河的,但除此之外,他不願亂傷一人性命。

  攻平州之戰,雖無慘重損失,但戰事也頗艱難,城破之後,軍中頗有憤然情緒,惱恨平州城內百姓助賊抗拒王師,不是沒有人向他進言,意圖在城破之後屠城,以泄將士之憤,以威懾邊地百姓。但李從璟不僅沒有這麼做,反而約束部眾克城後“不取一物,不擾一人”,百戰軍也就罷了,軍紀嚴明,都頭以上軍官日日被軍營先生教授聖人之學,無人違背軍令。但盧龍軍就不同了,邊軍生存環境本就惡劣,一旦契丹南下,朝不保夕,這就使得他們戾氣深重,性子暴烈。為約束盧龍軍,李從璟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甚至處置了一些違反軍令的將士,為此差些與李彥超翻臉。這其中的艱難、堅持、苦心,之前有多少人能體會?

  李從璟固知僅靠邊軍數萬人,便是他再如何能征善戰,也無法跟契丹玩命,他需要邊地民眾的支援。行仁義之舉,忍受他人誤解,還要面對他人發難,他堅持得何其艱難?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護邊擊賊”,並非是個人私利,他難道就沒有心懷不平的時候?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李從璟初臨當世,所求不過“保命”二字,所作所為皆是“私利”,縱有吳靖忠、何進等人非難,從無怨言;如今,他手握數萬雄師,護衛大唐邊地江山,面對契丹甯戰不和,甚至不顧李存勖猜忌,也要對契丹用兵,“變幽雲之天”,所為者何?因他也是七尺男兒,胸中日復一日有了“天下”二字,有為國為民,為漢人江山做些什麼的大志了啊!

  黃宗不知李從璟此時心中感慨,今日見到聞名已久的李從璟本人,他很激動,但見李從璟聽了他的話之後,沒有反應,還以為李從璟是不信他方才所言,立即急了眼,一咬牙,大聲保證道:“將軍,小人方才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字虛言,但空口無憑,將軍恐怕不信。為免將軍覺得小人信口開河,只要將軍首肯,小人願為將軍進山,去招安小人那些山中好友,讓他們率部來從將軍征戰!”

  李從璟沒想到黃宗如此認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正思慮間,黃宗已是耐不住性子了,他今日見到“幽雲之福”,心緒早不同平常,不知不覺間竟分外想表現自己,此時道:“我等苦契丹久矣,企盼王師擊契丹亦久矣,奈何之前王師每回來,都是轉瞬即歸,叫我等好生無奈!如今,將軍常駐幽雲,正是我等殺契丹蠻賊的好時機,將軍不要不信,眼下將軍領大軍出營州,之前那些還在觀望、還不放心的人,如今也見到將軍決心了,定會隨小人來跟隨將軍!”

  見黃宗如此率真,李從璟不忍辜負他的好意,況且有這些地頭蛇相助,大軍要在營州阻擊、疲敝契丹大軍,達到讓其“未至雄關而困頓,既見雄關而心生退意”的戰略目的,也要容易得多,遂道:“壯士一片赤子之心,讓本帥深為感懷。壯士助君子都敗營州援軍之功尚未嘉獎,又欲再為幽雲、為大唐立新功,本帥實在是高興,虧得有壯士這樣的豪傑,王師才能不懼契丹蠻賊!壯士若去,本帥派人隨行,為壯士壯膽。”

  得到李從璟首肯,黃宗頓時笑靨如花,又聽李從璟願遣使者同行,更是覺得有面子、有底氣,連連稱好。

  當日夜,李從璟在營中設了小宴,既是感謝黃宗助君子都破敵,也是為他明日招安壯行,黃宗更加受寵若驚,他私下對左右道:“之前只聞李將軍智勇雙全,愛民如子,不曾想將軍待人接物也這般寬和,全無高門子弟和身居高位者的傲氣、盛氣,讓人如沐春風,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左右點頭不迭,“李將軍果真是‘幽雲之福’,上能殺賊,下能安民,這下幽雲有盼頭了!”

  翌日,大軍啟程前,李從璟親于營前送別黃宗,兩人昨夜雖有飲酒,但未多喝,李從璟更是拉著黃宗秉燭夜談,詳細詢問、瞭解邊地綠林豪傑的情況,最後同榻而眠,讓黃宗感佩萬分。而李從璟知道,他的這些舉動都會經由黃宗的嘴傳到他人耳中,這對黃宗招安更多力量,對進一步提升他在邊地“義軍”中的口碑,也有著不小好處。

  行軍途中,郭威頗有感慨,對李從璟道:“昔聞‘興義兵,伐不以,百姓莫不立于道左,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時,以為是書生之言,不能當真,今日見軍帥領軍征戰,而邊地兒郎莫不爭相入伍,便縱是綠林豪傑也接連慕名來助,方知此言不虛。今日之後,軍帥所至之處,焉有契丹立足之地?如此王師,乃真正王師,威能為其中一員,何其幸也!”

  被郭威這樣誇讚,李從璟心中甚是甜美,面上仍舊笑道:“郭威如今也學會拍馬屁了?”

  “絕無奉承之意,全是肺腑之言!”郭威正色道。

  李從璟見郭威一臉認真,不再打趣。縱馬向前,望向遠方,但見天地廣闊,山河雄壯,歎了口氣,道:“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我之所願,護土衛疆,不使我漢人兒女再受夷族侵擾,能于山靈水秀之地,安居樂業罷了!”

  郭威肅然起敬,由衷道:“軍帥胸懷天下,心憂黎民,郭威敬佩之至!”

  一日無話,黃昏紮營後,李從璟正在帳中研究地圖,思索征戰之策,耶律敏又跑了進來,不管不顧,圍著他嘰嘰喳喳不停,手舞足蹈的訴說路上聽來的傳聞、新鮮事。

  李從璟放下手中燈火,無力的望著面前這個牛皮糖,“你說你堂堂契丹公主,怎麼如尋常女子一般,整日就關注這些瑣事?”

  “我早已不是契丹公主,從跟你入幽雲那一刻就不是了!”耶律敏雙手叉腰,氣呼呼的向李從璟宣告。言罷,亮晶晶的雙眸轉了轉,嘻嘻笑道:“如今我就是個平常女子,不說這些瑣事,難道還要和你一樣謀國?”

  “難道不應該?”

  耶律敏抽了抽秀氣的小鼻子,哼哼道:“謀國這種事,只有在國事成了自己的事,能左右國事的時候,才會去做啊。當人只能左右自己的時候,當然是只能謀自己了!就像我現在,就只能給你講些瑣碎趣聞,搏你歡心,免得你哪日心情不好,將我攆走,那我就連尋常人都做不成,要成流民咯!”

  李從璟以手扶額,心道你老在我面前晃蕩,我才會將你攆走……想了想,覺得正該如此,遂站起身,果斷將耶律敏趕出了大帳。

  兩日後,斥候回報,遇見契丹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9

第233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十五)

  孫二牛很羞憤。

  自去年於淇門跟隨李從璟以來,孫二牛還未嘗如眼下這般憤怒過。

  李從璟一向重視大戰前後軍情、敵情搜集工作,更注重行軍途中發揮斥候功用,使其扮演好大軍眼睛的角色,為此,早在一年前,李從璟與時任參軍莫離、新卒總教頭彭祖山等,經過周密謀劃,編制成一張嚴密的斥候網。自那時起,無論是入澤潞擊李繼韜,還是入懷孟擊河陽軍、戴思遠,孫二牛麾下的斥候銳士都曾有過堪稱耀眼的表現,數次為百戰軍立下大功,被李從璟親口稱讚。

  常勝之下,必有驕兵。

  斥候首次遭遇挫折是百戰軍出懷孟,進軍河上,迎戰段凝。那回段凝派遣精銳埋伏在三灣河谷,用一支千人精騎隊伍專門截殺百戰軍斥候,孫二牛始有敗績,當時為李從璟領君子都親自救援,孫二牛方保住性命。那次失利雖情有可原,李從璟亦未怪罪,孫二牛卻已知恥,之後奮發圖強,在其嚴格訓練、嚴密指揮下,百戰軍斥候再未犯過錯誤。

  直至今日。

  百戰、盧龍兩軍進入營州,與早先阻擊契丹援軍的君子都匯合之後,一路北上,兵鋒直指營州城。白狼山位於營州南段,營州城位於營州北端,兩者相隔豈止百里,中間有廣袤的空白地帶。大軍北行途中,依照百戰軍慣例,斥候先行三十裡,因是初入敵境,營州境內情況、地形又極複雜,孫二牛遂親至前線。

  不料,與契丹遊騎不期而遇。

  等孫二牛發現對方時,己身亦被對方發現,沒有其他選擇,兩相捉對廝殺。

  孫二牛帶在身邊的斥候足有一隊人馬,對方亦是二十來人,能為斥候者,必然是軍中精銳,狹路相逢,拼死力戰而已。在抽刀迎上契丹遊騎之前,孫二牛讓隊伍最後一騎回頭,將消息稟報大軍,而契丹遊騎亦採用了同樣法子。

  若僅止於此便也罷了,如能將對方游騎皆盡斬殺,孫二牛等人也有一線生機。變故出現在雙方傷亡過半時,契丹遊騎後方竟然出現大隊騎兵,轟隆隆的馬蹄聲帶著黑壓壓一片契丹騎兵衝殺出來,讓本來佔據上風的孫二牛等人,立即沒了死戰的心思。

  由進攻變為撤退,攻防轉變固然需要付出代價,在孫二牛成功暫時逃離戰場時,他身邊已只剩下四騎,其中兩騎帶傷,更有一人傷勢較重——被契丹蠻賊一箭射在後背。

  孫二牛不明白為何剛遇上契丹遊騎,就有契丹大隊人馬隨即殺出,這幾乎是毫無道理的事情,難道契丹騎兵並未如君子都所言因敗北撤,而是在沿途逗留?

  這個疑問盤繞在孫二牛腦海,揮之不去,然他卻無暇細想,因為契丹騎兵正在其後尾隨狂追,依照契丹良馬的速度,孫二牛等人被追上只是遲早的事。

  此時的孫二牛既氣惱又羞愧。氣惱不必多言,羞愧卻是因為這回的差事又叫他給“辦砸”了。斥候為大軍之眼,來去如風,為大軍探聽敵情,是大軍掌握敵軍動向的關鍵,而此時孫二牛卻被契丹大隊人馬追著亡命,性命難保,他怎能不對自己失望?

  最先支援不住的是那位背後中箭的軍士,一路疾馳,顛婆過度,導致傷口崩裂,失血過多,他嘴唇已然發紫,額頭上冷汗密佈,握著韁繩的手都在顫抖不停。最後,一咬牙,心一橫,這位斥候朝孫二牛喊了一聲,“將軍,你們先走,我走不了了,為你們斷後!”

  喊完不等孫二牛反應,調轉馬頭,高舉橫刀,面對迎面而來、僅是帶起的風都似在呼嘯的數百契丹騎兵,低吼一聲,用盡身上僅剩的幾分力氣,狠狠一夾馬肚,不管不顧沖了過去,“契丹狗賊,爺爺來取爾等的狗頭!”

  孫二牛回頭,就看到這位斥候人還未接觸到契丹馬隊,就被一陣急促箭雨射中胸膛,前沖的上身一僵,就從馬背上栽倒下來,掉落在地上,轉眼就被疾馳而過的契丹馬隊踩成肉泥。

  “小方!”孫二牛被這一幕刺得心口一陣絞痛,差點兒栽下馬來,好歹穩住身形,他幾乎目眥欲裂。小方是他親自招進斥候指揮的軍士,年不過十八,無父無母,僅有的一位兄長,是孟平陷陣都的銳士,戰死在河上戰場。因憐其身世,重其驍勇,孫二牛平日對他格外照顧,昨日才說起過,等這回征戰完了,要給他找個媳婦……

  河上大戰、千里滅梁、硬攻平州,三場大戰一仗比一仗兇險,小方都沒受過傷,還取下過三顆敵軍人頭,卻不曾想會莫名其妙折在這裡,屍骨無存,這讓孫二牛差些痛哭失聲。

  再往前一段路程,眼見契丹騎兵距離越來越近,孫二牛身後兩名騎士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懂了什麼,默默提起旅臂短弩,將弩箭裝填上,他倆就要回頭去“阻滯”契丹馬軍。雖然此舉意義不大,但哪怕是能拉開五步的距離,也能叫孫二牛和另一騎多一絲生還的希望。

  “都給老子放下弩!”孫二牛腦後生眼一般,紅著眼眶突然吼道。他將自己的勁弩握在手裡,看也不看,抬手向後射出一箭,又迅速裝填,“聽我軍令:全速回營,不許回頭,違令者斬!”

  吼完這話,孫二牛一提馬韁,調轉馬頭,向契丹騎兵沖了過去。

  “將軍!”剩餘三騎大急,眼睜睜看著孫二牛沖向契丹騎兵,就要被對方碾成肉泥,皆憤然血熱,無暇再顧及其他,本能致使眾人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齊齊調轉馬頭,跟上孫二牛。

  孫二牛一見眾人皆尾隨而來,破口大駡:“狗日的一群蠢貨!”罵完,眼一熱,咽喉硬如磐石。

  若是斷後得當,四騎中或許有人能活,但在對面夷族蠻賊時,他們選擇了同進退、共生死。更準確的說,無退無生,共進共死。

  一支騎兵從道上沖出,出現在孫二牛等人身後,面對契丹數百馬軍,當面迎上去。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郭威,他身後所領騎兵,自然也只能是君子都。千人上下的君子都將士,亮出橫刀,和契丹馬軍刹那間撞在一起,刀兵相交,廝殺在一處。

  一場毫無預兆的騎兵遭遇戰,發生在這片廣闊而荒蕪的土地上。馬蹄踩碎荒草,君子都和契丹馬軍都沒有多餘心思,更遑論後退,狹路相逢勇者勝,戰刀即是屠刀。

  在李紹城、孟平等諸將陪同下,李從璟登上一處高地,居高臨下俯瞰君子都與契丹騎兵激戰的戰場。在他們身後數裡之外的山腳下,百戰、盧龍大軍正在擺陣。自平州出發進攻營州的大軍中,騎兵不多,除卻君子都外,不過一兩千人,且都是各軍標配的騎兵指揮。

  觀察著山腳下的戰鬥,李紹城皺了皺眉,道:“這支契丹馬軍出現的好生突兀,依照郭威之前所言,耶律赤術在白狼山戰敗之後,丟下數百具屍體北逃,君子都的游騎尾隨近百里才放棄追蹤,卻怎會又出現在此地?難道耶律赤術殺回來了?”

  孟平同樣疑惑,道:“若是耶律赤術殺回馬槍,當不止這些人才對;可若說不是,這些人卻又是誰的部屬?”

  兩人討論不出結果,都將目光投向李從璟。李從璟卻只是凝視著戰場,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若有所指道:“或許,我等馬上便能知曉答案了。”

  戰場上已經多了百來具屍體,君子都戰力非常,又攜前幾日大勝之勢,士氣高漲,穩占上風。契丹馬軍本就少上一些,但面對君子都的猛烈攻勢,雖傷亡增加得很快,卻沒有絲毫慌亂、退卻的意思,在領頭將領的調度下力戰,竟有要跟君子都廝殺到底的架勢。

  不出李從璟所料,片刻之後,潛伏出去遠望的斥候回報,有契丹大軍正向這邊趕來,不時即到。觀其陣勢旗幟,當是前番為君子都所敗的耶律赤術無疑,有近四千人。

  “耶律赤術有種,竟還真敢殺回馬槍!”孟平啐了一口,“這廝莫不是瘋了吧?”

  李紹城變色道:“瘋了沒瘋不知,眼下形勢卻有些麻煩。大哥,我等騎兵不足,與之硬拼恐難戰勝,若是契丹馬軍殺回,以此地平坦的地形,我等必為其所困,該如何應對,還請大哥下令!”

  步卒不敵騎兵,這是兵家常識,尤其是在平地上,步卒與騎兵交戰,往往會為其以遊鬥之法獵殺。再者,不比草原民族,漢人軍隊中騎兵本就少,個個都是寶貝,“造價”昂貴,損失一個都足夠叫將領心疼,如何能在沒有勝算的情況下,拿來與草原騎兵對換?

  “給郭威傳令,君子都回撤大陣。”李從璟回頭看了一眼山腳後,見大軍陣型已經布好,下令道。

  傳令兵領命而去,李從璟並未著急離開,而是歎道:“耶律赤術雖前番失利,但折損並不多,這回突殺回馬槍,分明是有意為之,要不然也不會將戰場選在眼下這個四野平坦、利於騎兵發揮之地。要是換成尋常將領,驟然在馳援途中被伏擊,遭遇軍敗,早該逃回營州據城而守,他卻能叫大軍敗而不潰,猶能反攻我等,不負他有個夷離堇的父親。契丹能有如此國勢,非是沒有道理,其軍中一個普通將領就有如此本事,不容小覷。”

  聽到李從璟這話,孟平和李紹城反應不同。孟平撇撇嘴,不以為意,流露出一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氣質,李紹城順著李從璟的思路尋思半晌,甚覺有理,不禁點頭,神情嚴肅。

  直到視線中出現契丹大軍的影子,李從璟和李紹城、孟平等人才回歸陣中。

  大軍驟然碰到契丹馬軍,實屬事發突然,之前雖未見契丹大隊人馬,李從璟亦不能不作完全考慮。眼下大軍所布之陣,與常規陣型不同,是李從璟和李彥超兩人協商之後布出。李彥超久在邊境,對如何對戰草原騎兵有不少經驗,這回的軍陣,將全軍輜重車輛放置在前,圍成類弓彎月狀,另收集大批長槍,插於地中,與地面成斜角伸出,組成“陣牆”。陣中,臨時趕工挖出幾條溝壑,多置拒馬,來不及佈置的,以輜重車輛塞置其中,以此為基礎,步卒以指揮、都為單位,列小陣於其中,又以環環相扣之勢,連成大陣。最後,馬軍盡數列於陣型側後,養精蓄銳。

  君子都撤出戰場前,為防契丹馬軍死纏不放,狠沖了一陣,這才回歸本陣。即便如此,契丹馬軍亦是尾隨而至,只不過百戰、盧龍軍大陣已經布好,大陣給君子都放出通道,讓其入陣之後,便關閉了通道,輔以萬箭齊發,頓時叫那數百契丹馬軍狼狽而退。

  步卒對戰騎兵,劣勢,但這並不意味著步卒對戰騎兵就定會敗北。百戰、盧龍軍失了先手,戰場地點已無從選擇,無法佔據地利,然而大軍人數占優,是契丹馬軍兩倍,兵力配置得當,這是人和,當依靠之。

  君子都回陣時,郭威帶回了重傷的孫二牛。

  見到李從璟,孫二牛不顧渾身是傷,幾步沖到李從璟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嘶啞著嗓子哭道:“末將失職,未能提前偵得契丹賊軍動靜,致使大軍陷於危境之中,此乃死罪,請軍帥責罰,以正軍法!”

  耶律赤術未回營州,而是半路殺回,大軍事先竟然沒能掌握這一情況,可謂失利,作為斥候將軍,孫二牛難辭其咎。然則,契丹由北歸而突然殺回,出其不意,是耶律赤術善用兵之故,大軍征戰,不可能事事料敵於先,一切敵情皆在掌握,此妄想也。另外,營州地廣人稀,大部為荒地,契丹騎兵長於奔襲,機動性強,要完全鎖定其行蹤,本就極難,軍情處也做不到。孫二牛固然有罪,卻也事先探到了契丹馬軍,否則大軍就不可能有時間佈陣。

  孫二牛血染鎧甲,幾道傷口深可見骨,肌肉外翻,甚是恐怖,李從璟將他扶起,撫慰道:“你部於三十裡之外探知契丹大軍動向,已是盡職,縱有不完美處,非你之罪。起來罷,下去好生養傷,大軍沒有你這個斥候將軍可是不行。”

  聞聽李從璟之言,孫二牛熱淚盈眶,再拜,“累大軍至此,不殺末將,難明賞罰!”固請死。

  李從璟正欲說話,孫二牛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暈了過去。李從璟歎了口氣,揮手讓人將其帶下去,令軍醫好生醫治,他自己走上角樓。

  時間倉促,角樓搭建的並不高大,但用來指揮眼前戰鬥卻已足夠。諸將各歸本職,唯留李紹城、李彥超兩位副將在側,協同李從璟調度全軍。

  大陣橫亙數裡,輜重車輛、甲兵充斥其間,如鐵甲巨龜。

  契丹大軍至,四千餘將士遠觀如螞蟻,排列出去如沙塵,向軍陣猛撲過來,馬蹄聲、喊殺聲震動耳膜。

  大軍前部,弓箭手取出利箭插于腳邊,聚精會神,嚴陣以待,靜候軍令。孟平站在最前一排弩手側旁的輜車上,目光銳利盯著滾滾而來的契丹馬軍,忽然拔出橫刀,舉起,高喝:“射標箭!”

  第一排弓箭手,第一排伏遠弩射手,隨著孟平一聲令下,手指一鬆,箭頭系有紅絲帶的利箭立即飛射而出,插在陣前的地面上,排成兩列,相距百五十步。在契丹馬軍逼近的無數馬蹄前,標箭上的絲帶迎風輕揚。

  “伏遠弩,準備!”孟平目不斜視,再次喝令。

  伏遠弩,唐兵中射距最遠的重型弩,射程可達三百步,弩箭重量、體型皆三倍於尋常弓箭,需兩人合作方能發射。

  四百餘名伏遠弩射手,聞聲引弩搭箭,拉開弦線。

  契丹馬蹄踩碎了插於地面的弩箭標箭。

  “伏遠弩,放!”

  兩百余支弩箭飛射而出,撞進契丹軍陣中。前排契丹軍士,立即出現一段人仰馬翻之狀,由此,拉開了唐軍遠程打擊的序幕。

  “擘張弩,放!”

  “伏遠弩,放!”

  “擘張弩,放!”

  “弩手退入陣中!弓箭手,第一波,攢射,放!”

  陣前的弩手收起勁弩,有序退入陣中,向陣後而去。兩弩四波齊射,雖沒有讓契丹馬軍損失太多,卻也叫過百戰馬、騎士中箭,而摔倒的戰馬,又讓其後的軍士摔倒不少。

  弩手退入陣中時,弓箭手紛紛叉開步子,拉開弓弦,將箭頭對準半空,隨軍令鬆開箭尾。

  唐軍弓箭配置,是人手一弓,矢三十,然因天下烽煙四起已久,國力不如當年,各國、各軍鎮能保證人手一弓的少之又少。因李從璟在歷次征戰中“巧取豪奪”之故,百戰軍裝備精良,便如此,弓的裝備量不過十之七八而已,盧龍軍雖富不如百戰軍,到底是邊軍,守土任重,弓的裝備只比百戰軍略少。

  七八千支鐵箭攢射升空,組成一道嚴密的大網,罩進契丹馬軍陣中。如果說弩箭殺傷範圍有限,只能爭對契丹軍中一段,那麼弓箭手的打擊範圍,就能覆蓋契丹軍整條攻擊線。

  鐵箭間或落空,間或落在契丹騎士身上,被射中要害的立即滾落馬背,這一陣攢射,立即叫契丹軍陣中多出不少空白,空白出現的地方,必有亂象。

  孟平的喝令不曾停歇,橫刀指向前方,“第二波,平射,放!”

  射完第二波鐵箭,契丹馬軍已經近在眼前,對方的面孔似乎都已能看清,那憤怒的雙眼,泛著寒氣的馬刀,仿佛要擇人而噬,望著讓人膽寒。

  而孟平的軍令有條不紊繼續響起,連語調都不曾變化,“第三波,齊射,放!”

  因離得近了,又是水準放箭,這第三波箭雨,對契丹馬軍造成的殺傷最大,數不清的契丹騎士、戰馬倒在陣前,慘呼聲不絕於耳。然而三矢過後,兩軍已開始短兵相接,前陣將士遂棄弓,提搶,握刀;後陣將士暫時依舊攢射一陣,殺傷契丹馬軍後陣力量。

  契丹馬軍沖過長槍陣,撞破輜重車,留下一路血跡、屍體,突入陣中,馬刀連連揮砍。

  軍陣中唐軍以盾牌格擋,長槍迎擊,依託陣中層次分明的輜重車,上刺騎士,下斬馬腿,軍陣之間、軍士之間互相依託,進退有據。

  陣中連綿不絕的輜重車阻滯了契丹馬軍的步伐,其欲依靠速度優勢,衝破唐軍軍陣的戰略意圖被扼殺在搖籃中,但凡突入陣中的契丹軍士,如入泥潭,陷入被分割、爭對殺傷的境地。

  另有兩部契丹騎兵馬軍繞行唐軍軍陣兩翼,以弓箭射向陣中。陣中唐軍以盾牌為掩護,未與陣中契丹軍短兵相接者,以弓箭反擊。雙方將士皆不少,利箭飛出,無需顧及準頭,只求覆蓋殺傷即可,你來我往之間互有死傷。

  角樓上,李從璟見契丹主力已經突入陣中很長一段距離,被唐軍拖著鏖戰,遂向聚集於軍陣側後的騎兵下令,從兩翼出擊,迎戰軍陣兩翼的契丹馬軍,試圖發動鉗形攻勢。

  軍陣各處人喊馬嘶,刀砍槍刺,血肉橫飛,一片金戈鐵馬聲中,倒下的軍士越來越多。

  唐軍大陣內外皆有混戰,然陣腳堅如磐石,絲毫沒有出現慌亂之相。

  耶律赤術本以為此番沖陣,會在短兵相接後,如摧枯拉朽一般擊潰唐軍軍陣,卻不曾想陷入纏鬥的局面,接陣前唐軍強弓勁弩,接陣後唐軍甲厚兵銳,叫契丹軍死傷慘重。

  未及一個時辰,契丹軍主動退出戰場。

  這場遭遇戰,初戰畢時,契丹軍丟下好幾百具屍體,後退十裡,一時不敢再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9

第234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十六)

  耶律赤術死死盯著面前的唐軍軍陣,臉色難看。他身周圍的數騎將領,此時看向唐軍軍陣的臉色也是愁眉不展。

  就在方才,耶律赤術進攻唐軍軍陣受挫,被迫撤出戰鬥,大軍損傷慘重。

  回馬槍的戰術,是耶律赤術在逆境中,為扳回劣勢所作的努力,初提出這個計策時,耶律赤術得到全軍上下所有將領支援,數位千夫長皆認為此計甚妙,絕對出乎唐軍預料,定能重創唐軍,取得勝利。

  耶律赤術不是沒有想過唐軍斥候會偵探到大軍動向,但在尋常情況下,即便是唐軍發現己方行蹤,以騎兵的腳力,只需要片刻就能撲到唐軍面前,唐軍絕對沒有時間作出防備,只能引頸受戮,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

  先前沖陣之所以失敗,不是耶律赤術戰術運用不得當,而是唐軍的反應出乎意料的迅速,迅速到不可能。在瞬息之間完成佈陣,且陣法運用極為得當,這是耶律赤術始料不及的。

  作為契丹國南院部夷離堇之子,耶律赤術自小便受到嚴格的軍事訓練,熟知兵法,隨大軍征戰多年,屢有勝績,是契丹國青年一代將領中的領軍人物,其在契丹國的評價之高,僅次於耶律德光和耶律倍。此番得到李從璟率軍攻入平州的消息,耶律赤術沒有絲毫猶豫便領軍馳援,只因他清楚知曉平州戰略地位的重要性,那是契丹對戰幽雲的橋頭堡,是草原騎兵馬踏中原的前哨,絕不容有失。

  但讓耶律赤術沒有想到的是,盧文進敗得太快,快到他還未進入平州,平州全境就被李從璟攻下,盧文進本人也戰死。白狼山一役,是君子都以逸待勞,利用資訊不對稱的漏洞,以有心算無心,再加上“義軍”相助,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方才有勝。

  然而即便是如此,耶律赤術在白狼山損失不過數百人而已。因不知唐軍虛實,耶律赤術選擇了戰術性後撤,為他排兵佈陣、瞭解敵情贏得緩衝時間。而在穩定局勢後,耶律赤術審時度勢,率軍果斷殺回,不僅充分利用了契丹騎兵機動性強的優勢,更深得出其不意四字精髓。

  這本是一場可以成就一位名將聲名的大戰,卻因為唐軍反應太快,軍陣佈置的太及時,而成為鏡花水月。

  首度沖陣失敗的耶律赤術,如今陷入兩難境地。

  “唐軍陣型佈置嚴密,防備甚嚴,攻守兼備,如今我等沖陣不能破陣,該當如何是好?是戰,是撤,還是就地阻滯唐軍,等待大軍來援?”耶律赤術身後,一位千夫長出言問道。

  耶律赤術尋思片刻,沉聲開口,“我等未等皇上軍令,便主動發兵救援平州,更是傾巢而出,是打定了一戰而勝的主意,說是背水一戰也不為過。皇都某些見識短淺之輩,本就會對我等擅自發兵不滿,認為是我耶律赤術貪功心切,妄自托大,前番初戰失利,今二戰又不勝,可謂予其口實了。如此關頭,我等豈有退路?”

  千夫長很憂慮,道:“將軍,唐軍勢大,恐一時難以攻破。眼下之計,還是退守營州,等待大軍來援,再合兵擊潰唐軍,方為上策啊!”

  這話很不尊重耶律赤術,但他並未就此動怒,沉默了一會兒,他道:“戰爭一旦開始,未到最後一刻就輕言勝負,為時過早。眼下我等主力未損,尚有一戰之力,但若就此退卻,我等不僅要背負戰敗之名,更有擅自發兵之罪,誰擔當得起?”

  諸將默然,低頭不言。

  耶律赤術歎了口氣,環視眼前的諸將一眼,緩緩道:“此戰,於公,是因平州重要,其有戰事,作為相鄰友軍,我等不能不發兵相助;于私,諸位都清楚,作為軍人,只有戰爭才有軍功,無戰爭豈有出頭之日?我帶著諸位出城征戰,是想讓諸位殺敵建功,封妻蔭子,而不是為吃敗仗,讓國人恥笑!”

  諸將紛紛動容,目光熱切起來,很感念耶律赤術的這份用心。

  複看向唐軍軍陣,耶律赤術道:“況且,戰鬥既然開始,不戰至最後一刻,斷無半途而廢的道理,那不是征戰之道。眼下,唐軍軍陣雖然嚴密,攻防兼備,很是棘手,但並非堅不可摧,只要我等齊心協力,尚有取勝希望。”

  “將軍已有計策?”諸將振奮精神,滿懷希望的看向耶律赤術。

  耶律赤術微微點頭,“或可一試。”

  唐軍軍陣中,李從璟立于角樓之上,縱目遠望。在耶律赤術觀察唐軍軍陣,思索破陣對策的時候,李從璟同樣也在謀劃破敵之策。

  耶律赤術雖敗了兩場,但並未喪失戰力,而且因為是本土作戰,耶律赤術的選擇餘地很大。姑且不論其他,阿保機從西樓發來的大軍,就是耶律赤術的倚仗,無論耶律赤術是戰是撤還是拖,都能隨心所欲。但唐軍不同。唐軍的選擇餘地很小,甚至可以說沒有選擇。

  進入營州境內,李從璟的戰略意圖就是要趕在契丹大軍進入營州前,攻佔營州城。唯有佔據城池,唐軍才有跟契丹大軍一戰之力,也才能實現之前的謀劃,若是營州城不能如預期那般攻佔,那麼唐軍就得被迫在荒野與契丹大軍野戰,那是李從璟無論如何都不願面對的境地,因為沒有絲毫勝算。

  因是,橫亙在營州城前的耶律赤術,就是唐軍必須要擊敗的物件。不將其擊敗,唐軍就無法繼續北上,更遑論攻佔營州城了。因而,戰,並且戰勝,這是唐軍唯一的選擇。

  “我等騎兵不多,主動出陣攻擊只怕無法擊潰耶律赤術大軍。就算是能夠僥倖勝之,耶律赤術若是打定主意北逃,我等也無法追得上。局勢若此,我等已完全陷入被動,該當如何,還請大哥明示。”李紹城的話沒錯,若是耶律赤術北逃,唐軍騎兵根本無法追擊,這不是能否追上的問題,是因為步卒大軍在後,騎兵不能離開太遠,否則一旦被契丹馬軍盯上步卒大軍,沒有騎兵相助,其處境就會非常危險。

  李從璟扶欄而眺,腦海中不停推演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變數,最後,他道:“耶律赤術雖敗,但其聚集部眾立於十裡外而不撤,可見其尚有再戰之心,以我推測,耶律赤術繼續來攻的可能性得有八分。既然如此,我等得做好準備,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將耶律赤術一舉擊潰。”

  李紹城想了想,同意了李從璟的分析,隨即有些為難,“大哥,如何一舉擊潰耶律赤術?”

  李從璟笑了笑,沒有明說,而是問道:“你常讀兵書,可知當年劉裕北伐時,曾在黃河岸邊以區區數千人,大敗數萬鮮卑鐵騎之事?”

  李紹城眼前一亮,精神抖擻道:“大哥是說,卻月陣?”

  “然也!”李從璟笑道,將李紹城拉過來,耳語一陣,隨即讓李紹城去佈置。

  日暮降下之後,唐軍就在陣中安睡,因耶律赤術在前虎視眈眈,唐軍無法下紮營寨。子時,契丹大軍突襲軍陣,來勢洶洶,軍陣中的唐軍將士,遂紛紛起身,在李紹城、孟平等將領的喝令下,進入戰鬥狀態。不料,契丹軍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在陣外鼓噪一陣之後,便撤了回去。

  當日夜,契丹馬軍如是襲擾數次,擾得唐軍將士皆疲憊不堪。此戰法談不上精妙,古往今來早已被用爛,但在唐軍無法主動出擊,又不能後撤的情況下,這個戰術無疑很實用。哪怕明知契丹來襲擾的只是幾百人,唐軍也不能不專心致志防備,因為你不知道數千契丹大軍什麼時候就會跟著沖過來。

  至拂曉前,耶律赤術看準時機,讓養精蓄銳了一整夜的契丹馬軍主力,對唐軍軍陣發動了猛烈進攻。這回,契丹馬軍並未直接入陣,而是繞行兩翼,來回奔走,對軍陣放箭。李從璟以騎兵迎之,契丹來則出擊,契丹去則不追,以保軍陣沒有太大損失。

  但本就經過一夜折騰的唐軍將士,被契丹如此襲擾半日後,已是人困馬乏,精神力到了垮塌的邊緣。

  正午,耶律赤術見唐軍軍陣已經鬆懈,遂令大軍發動總攻,開始正面沖陣。

  契丹馬軍畢全功於一役的沖陣,威勢極為浩大,沒半晌就殺入了唐軍陣中。唐軍前陣將士雖還是運用昨日戰法,但因精神、力氣消耗殆盡,破綻百出,讓契丹馬軍穩穩佔據上風。半個多時辰後,前陣支援不住,孟平見事不可為,令將士後撤。

  契丹馬軍遂越過有輜重車、拒馬、溝壑分佈的地帶,突入唐軍中陣。耶律赤術見形勢大好,取勝有望,立即讓全軍發死力猛攻。

  而這時,角樓上的李從璟,頂著陽光拔出了橫刀,向前一指。

  唐軍中陣,將士散開,露出身後的一層戰車。百輛戰車排列成卻月狀,每輛戰車後,皆有將士數十,持伏遠弩、擘張弩、強弓,隨著李從璟一聲令下,弩箭齊發。

  陣內不比陣外,地形有限制,契丹馬軍施展不開,彼此距離緊密,猝不及防之下,被弩箭齊射,立即遭受巨大創傷。不僅其進攻勢頭被遏止下來,更是死傷成片,騎兵麥子般一層層倒下。

  耶律赤術見狀大駭,待想要退卻時已經來不及,唐軍騎兵分兩部繞行其後,發動鉗形攻勢,將契丹馬軍攔腰斬斷。契丹馬軍深陷陣中,進退無路。

  角樓上,唐軍令旗揮舞,李從璟軍令:“包圍契丹馬軍,盡數殲之!”

  勝利就在眼前,唐軍軍陣各部將士,遂振奮精神,發起反攻。

  幾個時辰之後,軍陣中三千余契丹馬軍被盡數殲滅,耶律赤術亦被斬於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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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十七)

  五日後,唐軍抵達營州。

  因此前營州駐軍主力皆隨耶律赤術南下,城中防備空虛,如此時機李從璟自然不會放過。唐軍至城外,休整一夜,即于翌日辰時攻城。激戰半日,至酉時,營州克。

  唐軍攻佔營州後,于南門外築造土城一座,李從璟令李紹城率百戰軍主力駐守土城,與營州城互為犄角。

  營州城建于白狼水河畔,唐軍防禦工事除卻依靠新建土城,更是將河上橋樑摧毀,在河岸佈置下防線。

  營州城外土城構造完成時,自契丹境內南下的契丹大軍進入營州境內,離營州城已只四日路程。騎兵馬快,更是兩日即能抵達。得到這個消息後,李從璟召集諸將軍議。李彥超、李紹城等人都認為要阻擋契丹大軍,唯有依託白狼水防線,不給契丹大軍渡河之機,或者在其渡河時予其重創,如此營州城方能堅守。

  “據斥候探報,南下契丹大軍不下三萬,步騎參半,由上將耶律敵刺領軍。”李紹城道,“杜司馬曾有言,契丹國內能征善戰者,以八虎將為首,這個耶律敵刺,即是八虎將之一,乃耶律阿保機肱骨之臣。其人一生,跟隨耶律阿保機開疆擴土,建立契丹國,四處征戰,戰功赫赫,尤為難得之處在於,耶律敵刺不僅上馬能征戰,亦能下馬治國,是早年便跟隨耶律阿保機的猛將中,為數不多的文武雙全之輩。”

  李彥超聞言笑道,“李副帥說了這麼多,不就是想說這個耶律敵刺是個勁敵,難以對付麼?然而耶律敵刺再如何厲害,今番他領軍到了營州,我等左右可是沒有選擇,既然如此,何必問那麼多,將他打回去就是!”

  李紹城看了李彥超一眼,也不跟他計較,繼續總結道:“耶律敵刺智勇雙全,是難得的儒將,又有盛名,不可小覷。耶律阿保機此番既遣其領軍南下,可見阿保機對眼下戰事之看重,有志在必得之心。其上有君王厚望,下有將士效命,我等不能不謹慎謀劃迎敵之策。”

  李從璟認可李紹城的意見,頷首道:“與中原王朝不同,契丹國內‘常備軍’並不多,兵馬分散於各部落,平日皆歸諸酋長統率,若遇大戰,才會徵調軍馬出戰。近年來,耶律阿保機雖有心效仿中原軍事制度,亦設腹心部、司近部為‘中央軍’,但軍制並未改造完成,‘中央軍’不多。為數不多的‘中央軍’,又負有拱衛皇都重任,且耶律倍西征黃頭、臭泊兩部叛亂尚未歸來,這回耶律敵刺領軍三萬南下,拋開充當耶律阿保機宮廷禁衛的腹心、司近兩部不言,可謂主力盡出。發如此大軍,可見李紹城方才所言不差,耶律阿保機對此戰志在必得。”

  “既如此,我等何以應對?”孟平單刀直入的問。

  李從璟看向屋中諸將,“大敵當前,諸位有何破敵良策,但說無妨。”

  屋中一時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在冥思苦想,李彥超率先開口,“耶律敵刺兵馬三萬,而我軍在經過平州一役、分兵駐守平州、激戰耶律赤術後,軍力已不滿萬,若是等到耶律敵刺兵臨城下,恐怕不好打,依末將之意,不若趁耶律敵刺未至,我等主動出擊,於半道設伏,如此或許有奇效。”

  李紹城不贊同李彥超的計策,認為此舉過於輕率,他道:“耶律敵刺是名將,行軍途中必然陣型嚴整,我等恐難有可乘之機。若是用騎兵伏擊,我軍騎兵少,難以湊效,若是大軍齊出,一旦被耶律敵刺探知動靜,以其萬餘騎兵之力,我步軍屆時如見情形不利欲撤,恐怕都是極難。”

  “那依李副帥之意,我等便該坐以待斃?”李彥超不高興道。

  “非是坐以待斃,而是以逸待勞!”李紹城糾正道,“耶律敵刺遠道而來,又身負耶律阿保機厚望,必定求戰心切,其部將士士氣也定很高昂。當此之時,我等當避其鋒芒,消耗其精神,待其兵鋒稍挫,才有可乘之機。”

  聽到此處,郭威眼前一亮,計上心頭,開口道:“末將以為李副帥所言甚是。但凡契丹大軍征戰,多依仗其騎兵機動性強,而少帶軍糧,常是因糧於敵,就地劫掠。依末將之意,我等可利用白狼水之利,據河而守,挫其兵鋒,再堅壁清野,使其無法補充軍糧,營州本就地廣人稀,此舉或可湊效。如是若能堅持逾月,則契丹大有可能不戰而潰!”

  郭威此計有理有據,正奇相合,可謂妙策,不僅讓眾將紛紛叫好,連李從璟都對其刮目相看,他心道:郭威不愧是開國帝王,智慧非是常人可比,今已始露雄才大略。

  說到此處,郭威又補充道:“然則我軍軍糧攜帶不多,雖營州城內有糧草囤積,卻也不夠近萬人一月之用,要行此計,不僅要迅速補充糧草,更要保證後方糧草供應不斷,萬不可被耶律敵刺抄了糧道,否則就是作繭自縛了。”一席話說完,郭威眉目逐漸清明,越想越覺得可行。

  “郭威此策,果真妙計也!”李從璟笑道,“諸位以為是否可行?”

  主將紛紛稱好,便是李彥超也沒有異議。

  計策已定,李從璟便開始下令,“郭威聽調,著令你帶君子都,巡查白狼水河段,搜集船隻,對何處能過河,何處便於架橋等事,務必對其瞭若指掌!”

  郭威抱拳,“末將領命!”

  “李紹城聽調,著令你帶本部,去往各處收集糧草,同時遷民入城,施行堅壁清野之策!”

  “末將領命!”

  “李彥超聽調,著令你領本部,繼續佈置沿河防線!”

  “李彥超領命!”

  “第五聽令,著命你帶軍情處,嚴密監視契丹大軍動向,並勘測大軍運量線路周邊地形,確保糧道暢通!另,遣人告知杜千書,務必為大軍籌集旬月糧草!”

  “第五遵令!”

  “……”

  “……”

  契丹還未到,而大軍實則已經開始,各部依令行事,營州城內外兵馬晝夜賓士不休,各處皆一片繁忙之象,大戰的氣氛籠罩在人心頭,免不了讓人感到壓抑。

  李從璟坐鎮中央調度各方,一份份奏報從城內外各處送達他的案頭,在他批示過之後,又由城中發往各部,傳令兵的馬蹄聲總是軍府門外永不停息的音樂,別有一番韻律。

  傍晚之後是日暮,李從璟暫時處理完手頭的軍務,從案牘裡抬起頭,偶然一偏腦袋,看到窗外夕陽正落在山峰,青山如幕,黃燦燦的陽光在白狼水上波光粼粼,水中倒映的紅日猶如金餅,仿佛在訴說著什麼。夕陽西下,日暮初臨時分,總是容易讓人自問身在何處,心中不免會念及故鄉與家人,黑夜前的寒冷,讓人本能的想要追求溫暖。

  李從璟起身,在窗前往外望,看見城外河畔正有一支軍隊在回城。

  恍惚間,一陣悠揚的笛聲依稀響起。笛聲清幽空靈,蘊含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這座邊塞城池上空輕輕回蕩,經久不息。

  循聲望去,閣樓另一邊的亭臺上,果然是細細兒在吹笛。她依坐木欄,梆笛在嘴前,長髮披散臉側,長裙弧線輕柔。

  算起來,自打細細兒請求進軍情處、被第五帶走之後,李從璟已逾月不曾見過她,按理說她如今正該在接受軍情處的訓練,卻不知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第五姑娘踏進門,向李從璟彙報每日軍情,李從璟便問她:“細細的訓練已經結束了麼?”

  侍從點燃屋中的油燈,第五姑娘的紅衣紅裙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在言語,她望著細細兒的身影點頭道:“臨時訓練已經結束,其他科目需得回幽州才能進行。訓練完成之後,依照軍情處慣例得分派去處,我見她心思細膩,機敏異常,便將她安排進了護衛部,讓她在軍帥身邊充當近衛。”

  李從璟點點頭,沒再多問,只是對第五道:“我等本非幽雲鄉民,出鎮幽雲于百戰軍而言,是外出征戰。驟離家鄉,又數經戰事,將士多有思鄉者,細細兒這一曲梆笛,曲調輕柔綿長,讓人鄉愁格外濃郁,你過去讓她停了吧。”

  “是。”第五姑娘應聲出門。

  不久,笛聲停了。

  李從璟走下樓,想去看看將士情緒如何,若是果真相思濃稠,還得想辦法化解。當年核下之戰,楚軍被韓信一首鄉歌唱潰,由此可見鄉愁多麼影響軍心。

  不等他下樓,就聽見外面有人在引吭高歌:

  “渡河梁兮擊河梁,舉兵所伐攻秦王。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誠難當。陣兵未濟秦師降,諸侯怖懼皆恐惶。聲傳海內威遠邦,稱霸穆桓齊楚莊。天下安寧壽考長,悲去歸兮河無梁……天下安寧壽考長,悲去歸兮河無梁!”

  歌聲漸大,逐漸有士卒相合。

  聞此動靜,饒是以李從璟的心性,也是驟然色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9

第236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十八)

  “渡河梁兮擊河梁,舉兵所伐攻秦王。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誠難當。陣兵未濟秦師降,諸侯怖懼皆恐惶。聲傳海內威遠邦,稱霸穆桓齊楚莊。天下安寧壽考長,悲去歸兮河無梁。”

  《吳越春秋》載,勾踐滅吳後,北渡江、淮,與齊晉諸侯會于徐州,致貢于周,號令齊、楚、秦、晉皆輔周室,血盟而去。秦桓公不如越王之命,勾踐乃選吳、越將士西渡河以攻秦,將士們很不情願。秦人懼,引咎自責,勾踐乃還軍,將士們十分高興,遂作此詩。

  全詩先言征戰辛苦,再言大軍軍威赫赫,令秦國不戰而降,最後言將士們歸家心切,只盼早日回鄉,是全詩核心。唐軍北征以來,連戰連捷,複平州,克營州,此詩用作唐軍目下處境,倒是有幾分貼切,然而究其本意,不在頌揚軍功,讚美沙場將士,而是思鄉,這就讓李從璟很憂慮了。

  下樓之時,樓下院中護衛已有數人吟唱相合。護衛李從璟安全的君子都,思鄉愁緒尚且如此濃郁,以至無令喧嘩,更別說其他百戰軍將士了。雖吟唱的將士不多,只五六人,但院中護衛莫不轉頭相望,臉上都寫滿傷感。“日暮鄉關何處是”,可見夜幕降臨時,也總是思鄉情切時,邊地孤城,四野荒蠻,冷風襲骨,當此時,先有梆笛聲起,後有詩歌吟唱,將士如何能情能自禁?

  林英聞聲帶人趕來,見此情景首先臉色大變,又怒又急。他跟隨李從璟時日不短,作為領兵軍官也已多日,思維和尋常士卒不同,自然知曉那五六將士此舉危害,隨即就要讓身後軍士將那些人押下,預備軍法從事。

  李從璟攔住林英,示意他無需如此。有林英欲拿人,李從璟又現身,吟唱詩歌的那五六個將士早止住了聲。百戰軍向來軍法嚴峻,君子都更是如此,他們看到李從璟時,就知道方才那番“情不自禁”,將給他們帶來怎樣的災難。

  正如林英大步行來時,斥責他們的那樣,“百戰軍軍法,爾等素知:擅聚眾,擅喧嘩,擾亂軍心者,立斬不赦!而今大戰在即,契丹蠻賊與我等隔河相望,你等如此行徑,欲置軍法於何地,欲置大軍生死於何地,欲置軍帥英明於何地?!”

  就在他們誠惶誠恐時,卻發現李從璟並沒有治他們罪的意思。李從璟溫言詢問了幾人家中情況,一筆帶過,隨即問起他們此番征戰以來的遭遇,經歷戰事如何,有無軍功斬獲。幾人中有一小個子,在君子都于白狼山伏擊耶律赤術一戰中,頗有斬獲,大聲說出了自己的戰果,李從璟當即讚賞,表示很欣慰。

  逐漸,周圍將士情緒被調動起來,於是李從璟遂坐於院中,與眾人談論之前戰事,有軍功者得到他的誇讚,不免得意洋洋,沒軍功者見他好言激勵,各自有了鬥志。與普通將士相同,李從璟也說起自己入伍經歷,與眾將士分享為普通士卒時的心境,以及為將後所面對的各種驚心動魄,他說得精彩,圍坐在一起的軍士都聽得十分入神。

  如是,竟然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營州城內燈火通明,眾人恍若未覺。

  最後,也不知是誰發起,李從璟和眾將士一起唱起了《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聲漸大,不時院中將士盡皆加入到合唱行列。《無衣》本就慷慨激昂,如今諸位將士身處邊塞,城內城外都是金戈鐵馬之聲,再齊聲高唱此詩,在場的軍士無不熱血沸騰。

  唱罷,李從璟站起身,在火把的光亮中對眾人道:“前漢霍去病曾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今我等為中原百姓北伐契丹,是因契丹殺我同胞,毀我家園,身為軍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漢人江山世代不移,漢人子孫千千萬萬,抗擊草原蠻賊,護衛漢人江山,豈止霍去病?我等既坐鎮幽雲,若不能擊賊護邊,他日有何面目面對江東父老?今本帥欲與爾等盟誓,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馬,一日不還中原!”

  眾將士熱血奮然,皆起身,振臂而呼,“願與軍帥盟誓:護邊擊賊,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馬,一日不還中原!”

  “護邊擊賊,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馬,一日不還中原!”

  “護邊擊賊,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馬,一日不還中原!”

  “護邊擊賊,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馬,一日不還中原!”

  軍士們慷慨激昂,仰首挺胸,戰意沸騰。先前因思鄉而滋生的負面情緒,至此掃蕩一空。在邊塞明月下,此時只有面北的戰士,沒有南望的渴歸兒。

  帶領大軍行至白狼水河畔,耶律敵刺于馬背上默然凝望清澈的河水,眼眸裡映出河對岸的營州城,以及城內外的唐軍身影。

  耶律敵刺已過知天命的年紀,然而雖年歲至此,從內心裡他是否已參透命運,就不得而知了。對耶律敵刺而言,天命他或許不必參透,但眼前的戰事他卻不能不看清。在皇都領命,受耶律阿保機重托,耶律敵刺此番南下,務必得收復平州,將李從璟趕回幽州去。

  但這次征戰的旅程對耶律敵刺來說是坎坷的,他從西樓出發不久,就聽說了耶律赤術擅自行動,而後兵敗的消息。若僅是兵敗便也罷了,壞消息一個接一個,沒幾日,耶律赤術戰死的情報傳回,這讓耶律敵刺心中大驚,暗呼營州城可能會保不住。果不其然,還未入營州境內,耶律敵刺就得到了營州失陷的消息。

  收復平州,驅趕李從璟的征戰,在耶律敵刺還未碰著李從璟的面時,就憑空多出了一場收復營州的大戰,這讓他仿佛吃了蒼蠅一樣噁心。

  但無論如何,征戰得繼續。今日正午,耶律敵刺率領先鋒數千騎,率先抵達了白狼水與營州城隔河相望的地方。

  河上無橋,河對岸是嚴整以待的唐軍,若是如此便也罷了,遊騎回報的軍情,讓耶律敵刺無比鬱悶,“白狼水上下六十裡範圍內,無一艘船隻可尋!除此之外,營州附近四十裡範圍內的白狼水河段,但有水勢稍緩,利於渡河架橋之處,皆有唐軍防禦工事,建有羊牆、箭樓、煙火台。百里範圍內,皆有唐軍斥候遊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9

第237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一)

  前者意味著,契丹大軍難以迅速展開渡河之戰;後者意味著,契丹大軍無論從何處渡河,都將在渡河途中,被唐軍主力收到消息,從而讓契丹大軍面臨被唐軍主力半渡而擊之的境地!

  困境和危境,都乃兵家忌諱,是將帥應當竭力避免的問題,順境要打勝仗還須得不犯錯誤,逆境若想征戰有功,那是難上加難。如今,此兩者難題擺在契丹大軍面前,不妥善解決,契丹大軍就無法繼續往前。但作為契丹主帥的耶律敵刺,雖有凝重之色,卻並未因此而犯難。

  他立馬白狼水河畔,透過河面上蒸騰的若有若無的水汽,目光淡然望著河對岸的營州城,微微笑了笑,對身邊一員將領說道:“素聞李嗣源之子能征善戰,智勇雙全,是唐朝年輕一輩將領中最有名將資質的人,現觀其排兵佈陣,果然有幾分門道,也算不負他將門之子的身份了。”

  他這話乍聽像誇獎人,然而語氣中卻盡是調侃之意,所謂“將門之子”,可見在他眼中,李從璟本身並無值得他高看的地方,僅是“李嗣源之子”而已。

  耶律敵刺身旁的萬夫長咧嘴笑道:“黃牙小兒,毛都沒長齊,如何能既善戰又多智?依小人看,不過是托了李嗣源的福,眾人給李嗣源面子,隨意諂媚兩句,方使其略有虛名罷了。”

  耶律敵刺輕輕搖頭,指著遍插唐軍旗幟的軍營、城池,笑道:“李從璟雖然不至於太過厲害,卻也並非一無是處,如若不然他豈能一路克平州、營州?盧文進也就罷了,不過一介漢奴,耶律赤術可不是綿羊,是有幾分能耐的。若是李從璟太過不堪,那敗在他手裡的耶律赤術和我數千契丹勇士,豈不是連家犬都不如?”

  萬夫長耶律魯多聞言有些尷尬,不過隨即又理直氣壯道:“李從璟能敗耶律赤術,固然是有幾分真本事,否則李亞子也不會令其出鎮幽雲。只不過李從璟之資,應對尋常將領尚可,但碰上元帥您,便只有吃癟的份了。今番我等出戰至此,定能叫李從璟領略何為契丹勇士!”

  耶律敵刺哈哈大笑,似是對耶律魯多的話很滿意,笑罷,他嚴肅起來,陡然喝令道:“耶律魯多,本帥令你領本部精騎,隱蔽沿河東下,在百裡外渡河,避過唐軍哨探,而後揮師直插李從璟防線腹背!”

  此舉若成,自然是大功一件。得此肥差,耶律魯多大喜,朗聲道:“耶律魯多遵命!”

  耶律敵刺一揮手,有幾分瀟灑意味,“本帥自領大軍佯攻正面,為你掩護!”隨即冷哼一聲,“六日後兩軍齊動,兩面進攻,定能叫唐軍防線一觸而潰,屆時黃牙小兒就是你我圈裡的肥羊,任由我等隨意下刀!”

  “元帥英明,小人不及,此戰定能叫唐軍哭爹喊娘,任由他李從璟三頭六臂,也無力回天!”

  “膽敢挑釁大契丹國的威嚴,本帥定叫他付出血的代價!”

  ……

  因陣法嫺熟,百戰軍長于野戰,又因勇悍敢戰,各部配合緊密,百戰軍亦長於攻城,相比較而言,在守城戰上百戰軍就稍弱了些;自建軍以來,每逢征戰,百戰軍大多主動出擊,與敵軍陣戰時多,攻城拔寨時更多,這也磨練了百戰軍野戰、攻堅的戰力。盧龍軍則不同,長年與契丹交戰,因條件限制,多是處於守勢,守城戰經歷得多了,自然對此中門道爛熟於胸。前年耶律阿保機親率十數萬大軍圍攻幽州,盧龍軍以絕對劣勢兵力堅守多日,讓契丹難得寸功,可見其守城之力。

  草原軍隊大多不善攻堅,這是常識,但這也並非能一概而論的,對能給中原王朝造成大危害,甚至是攻入中原腹地的草原民族而言,其攻城亦不乏威力。耶律阿保機以騎兵立國,自是毫無疑問,因其前期對手乃是草原其他民族,甚至是契丹族內八部酋長;但自打耶律阿保機統一契丹,建立契丹國之後,他的一部分目光便轉向了中原。于耶律阿保機而言,建立一個北至極地,南至黃河的大帝國,一直都是他的夢想。

  為此,這些年來,契丹軍中步軍日益增多,對步軍作戰的研究也是日漸深入,已有不小氣候。

  這回與耶律敵刺交戰,因兵力處於劣勢,李從璟在攻佔營州之後,採取的是守勢。他用盧龍軍守城,而百戰軍守河,以此來應對耶律敵刺。

  契丹三日前已在河對岸紮營,李從璟立於城樓上,觀其營地佈置,但見營、路回環方正,齊如刀切,莫不章法嚴明,李從璟由是知曉,耶律敵刺絕非浪得虛名。昔年隨李存勖支援幽州,與耶律阿保機交戰時,李從璟曾跟李存勖探過營,李存勖當時見到契丹軍隊的營地,就曾說過:“軍紀嚴明至此,中原不能及,必為後患!”只可惜,李存勖之後似乎忘記了當初此言,滅梁之後並未有北上壓制契丹的打算。

  今日一早,李從璟帶著數位將軍及百名親衛,出城親至白狼水南岸。此行不為其他,只因契丹已經開始展開渡河戰。

  出城之前,李從璟曾於城樓遠望河岸戰事,郭威當時就言道:“契丹幾乎盡數出營,列陣河岸,如此架勢,是打算強行渡河麼?”不免驚奇。

  契丹雖有三萬,步騎參半,但剛至此地,開始便不作他念,即刻強行渡河,這讓李從璟很憤怒,他寒聲道:“耶律敵刺太過目中無人!明知我軍準備良久,河岸工事密集,防線堅固,大軍嚴陣以待,仍是一來便強行渡河,如此做派,囂張至極,當我唐軍不能阻其馬蹄麼!”

  郭威也覺得被小看,他自從跟隨李從璟以來,帶領君子都征戰無數,未嘗有敗,哪裡能咽下這口氣。向前一步道:“軍帥,請讓末將出戰,若不能讓契丹鎩羽而歸,甘願提頭來見!若有大船,便是殺至對岸,亦非不可能!”

  李從璟沒答應,稍事冷靜,道:“且不管他,我等按照既定安排應戰即可。不可因為敵軍不顧章法,便自己行事也沒了章法,那不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自亂陣腳麼。”

  到得河岸,李從璟登上一座箭樓,在樓頂平臺上手扶女牆眺望。

  河面上,契丹軍士乘坐百余臨時趕制的木船,向南岸疾馳而來。前半部分的船頭,張開有拉直的大網,以此來抵擋唐軍的弓箭,除此之外,船側木盾亦不少,將整條船上的契丹軍士遮掩得十分嚴密,更叫李從璟啼笑皆非的是,後面的船隻上,甚至有契丹軍士手持大樹枝,利用茂盛枝葉來阻滯利箭的。

  “契丹人打造木船的速度倒是不慢。”郭威抱著雙臂,不冷不熱的說。

  李從璟沒有嘲諷契丹軍,縱然是敵軍犯錯、作戰不利,他也不會輕視,何況是對手表現得強勁?他道:“首先,看來耶律敵刺為此戰準備很充分,尋常契丹軍士斷然不會打造木船,照此來看,耶律敵刺這回出征帶了不少能工巧匠。其次,契丹木船防備很嚴密,可見耶律敵刺在軍事上的確造詣頗深。”工匠能造船,自然也能造攻城器械,“由此觀之,耶律敵刺不容小覷,章法嚴明已是難得,如再有奇計,那就難纏了。你我當謹慎與其交戰。”專業體現在細節處,行軍打仗也是如此。

  郭威收起情緒,嚴肅的點了點頭,拿出平常心來,“軍帥英明,正該如此。”

  李從璟笑了笑,“不過耶律敵刺若是憑此就想有所建樹,也未免太小瞧我等了。”

  他話剛說完,南岸唐軍的攻擊不復之前那般不溫不火,隨著主持戰事的李紹城一聲令下,唐軍防線中飛起大片巨石,落入契丹木船陣中,在水面上砸出丈高的水花、水注。巨石一旦砸中木船,必定船毀人亡。在此時的戰爭中,投石機擲出的巨石,就是當之無愧的大殺傷力重武器。

  木船並非戰艦,用來運人可行,但要抵擋百斤巨石的砸擊就顯得力不從心,一旦被擊中,輕則船木受損,河水湧進,重則船斷翻沉。而無論如何,契丹軍士都不可避免落入水中,草原人懂水性的百中無一,契丹軍中更少有水手,人一旦落入水中,就只有被淹死的份。

  木船前的大網,船上的木盾、大樹枝能抵擋尋常箭矢,但卻無法防禦強勁的弩矢。每有弩箭射中大網、大樹枝,無不透體而過,毫不費力釘入契丹軍士身軀中。

  巨石、弩矢在給契丹軍造成殺傷的同時,也讓契丹軍士陷入困境,木船上的契丹軍士,無論受傷或者尚未受傷的,都慌亂起來。那被砸中、射中的軍士,慘嚎連連,但有落水者,面對河水對生命的侵襲,更是無助哭喊。這時候,起先攻擊力有限的唐軍弓箭,這時候就有了不錯的殺傷力。

  清澈的白狼水,這一片漸漸被染紅。

  見契丹的攻勢被遏制,李從璟回頭對丁黑道:“去告訴李紹城,巨石、弩箭省著些用。”

  丁黑領命而去,郭威起先是愕然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會意的豎起大拇指,笑道:“軍帥,此舉甚善,末將佩服。”

  李從璟微笑道:“耶律敵刺既然有這麼好的興致,想要強行渡河,我作為東道主,自然不能壞了他的雅興,應該陪他好生熱鬧一番。”

  郭威哈哈大笑,“耶律敵刺若是知曉軍帥想法,定會氣得咬牙切齒。”先前因為被耶律敵刺強行渡河之舉激起的怒氣,這時已經消失無蹤。

  河面上,契丹渡河大軍因為唐軍的驟然發力,而遭受了莫大損失,說是被打蒙了也不為過,畢竟缺少渡江戰役的經驗,不能不吃虧。見己方傷亡頗大,耶律敵刺本欲下令大軍後撤,畢竟是佯攻,無需真去玩命,騙騙李從璟就可以了。

  然而,不能耶律敵刺下令,唐軍的攻勢突然又小了下來,空中下餃子一般落下的巨石變得稀疏,弩矢也不見了蹤影,本已寸步難行的契丹渡河軍,又能勉力前行了。渡河軍已經到了河中段,若再努力拼命,說不得有衝殺到對岸的可能性。

  耶律敵刺猶豫了,站在望樓上摸著下巴上的鬍鬚舉棋不定。

  他倒不是貪功,想要搏一搏那渺小的抵達對岸的希望,他令大軍渡河本就是佯攻,是為了掩護耶律魯多奔襲。但是既然要做戲,戲份當然要做足,如若不然,被李從璟看出蹊蹺,引得李從璟生疑,反倒對耶律魯多的行動不利。眼下渡河有望,耶律敵刺如何能令大軍撤回?

  不僅不能撤回,還應該加大進攻力度。

  耶律敵刺打定了主意。

  他揮手叫來傳令兵,下令讓待命在河岸的五十艘船,再度出擊,加入到渡河戰役中去。

  如是,契丹渡河部隊聲勢大漲,憑空生出一股吞天的豪氣來。進攻受挫的契丹軍士,得了生力軍的補充,士氣回升,領頭萬夫長高聲大呼,數千將士再次卯足了勁,邊以弓箭反擊,邊奮力往前沖。

  眼見距離南岸越來越近,登陸有望,契丹軍士莫不歡欣鼓舞。然而,就在這時,唐軍防線中的攻勢又大了起來,巨石、弩矢齊發,更要命的是,攻擊密度和力度都更勝之前。幾波發力,幾輪攻擊過後,江水上已漂滿了木塊、碎屑,血水在河水中橫流,浮屍隨江流東去,一片狼藉。

  耶律敵刺嘴角抽了抽,這副情景雖然在他預料之中,但事實真正發生的時候,他仍是不免肉疼。契丹軍傷亡愈發的大了,耶律敵刺難免惱怒,見登陸無望,下令收兵。

  可在他收兵令下達之前,唐軍的攻勢又弱了下來。這讓他眼皮跳了跳。

  契丹渡河軍雖然傷亡不小,但主力健在,並未損及根本,尚有一戰之力。就這麼放棄渡河,耶律敵刺覺得這個佯攻還是有些明顯。

  躊躇半晌,耶律敵刺一咬牙,本著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的想法,不鳴金,而是吹響了號角,令渡河軍奮力衝殺!

  渡河的契丹軍士苦不堪言,但軍令如此,由不得他們不向前。再者,戰鬥已經進行許久,他們雖然有進有退,但離對岸無疑越來越近,一些立功心切的契丹勇士,也不甘認慫。由是,攻勢再起。

  片刻之後,唐軍攻勢再次增大。

  ……

  如是三次之後,耶律敵刺終於知道,他被李從璟耍了。

  他氣得摔了馬鞭子,再不猶豫,下令渡河軍回撤!

  然而,此時渡河軍先頭部分已經很靠近南岸,他們在回撤的途中,依舊在唐軍投石車、勁弩的攻擊範圍內。

  當契丹軍將後背露在己方面前時,李從璟沒有吝嗇石塊、弩矢,下令讓李紹城猛攻!

  當契丹渡河軍終於回到北岸的時候,耶律敵刺發現大軍傷亡接近了三分之一!這其中大部分,還是在後撤時,唐軍驟然發力所致。也是在唐軍發動最後一輪攻勢時,耶律敵刺才發現,原來唐軍精心佈置的防線,殺傷力竟然如此之強!別說他是佯攻,便是真的進攻,也難以越過雷池!

  但這卻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耶律敵刺突然醒悟,這回佯攻,本就是要撤兵的,但經歷了其間“一波三折”後,撤回來的軍士,憑空少了好幾百人!而這一切,雖有唐軍攻勢驟強驟弱的誘因,而最根本的,是耶律敵刺自身不肯輕易撤兵的緣故!說到底,根據之前計畫,這本不需要犧牲的幾百人,是耶律敵刺將他們送進地獄的!

  意識到這一點,耶律敵刺氣得大罵:“李從璟,你這豎子小兒!待耶律魯多成功渡河,三日後我必定將你碎屍萬段!且讓你囂張一時,看誰能笑到最後!”

  李從璟見契丹收了兵,他也不再站在樓頂吹風,下樓找來李紹城,交代了一些事項之後,策馬回城。郭威心情舒暢,在路上笑道:“今日一戰,幾乎不損一兵一卒,引誘近千契丹蠻賊折戟沉沙,不能不說,軍帥之計實在是妙極!”說罷若有所感,“軍帥常說細節決定成敗,亦曾言細節處最見真本事,今日之戰,正貼合此言!”

  接下來兩日,契丹每日都要進行渡河戰。難得的是,契丹大軍一次比一次攻勢浩大,其木船被唐軍擊沉不少,但每日出現的數量卻是越來越多,讓李從璟不得不感歎。

  耶律敵刺這幅模樣,讓幾乎所有將領都相信,契丹大軍是打定主意,真要強行渡過白狼水了。

  硬戰雖傷亡大,然而大多數戰役,無不是經過硬戰來完成的。

  對於唐軍而言,巨石的採集本就不易,弩矢更是無法就地補充,經過這兩日消耗,已經所剩不多。契丹軍隊再連續進攻幾日,最後發全力,很難說鹿死誰手。

  李從璟開始思索應對之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9

第238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

  “河對岸的契丹蠻賊,如同發了瘋一般,沒日沒夜渡河,數萬大軍輪番上陣,不知疲倦,威勢一次強過一次,而我軍箭矢、弩矢、巨石消耗甚巨,尤其是巨石,已經十不餘三,照此下去,河岸防線必有被破的一日,著實可憂!”

  這日夜,李從璟召集了軍中諸將,在軍府商議軍情。爭對目下戰事,眾人研討半宿,越是討論越是覺得形勢不容樂觀。李彥超在說出以上這番話時,眉頭皺成一個川字,頷首片刻,旋即又道:“軍帥,我軍人不滿萬,兵力本就處在劣勢,現又分守營州城、土城、河岸三地,在契丹蠻賊奮力開戰渡河戰時,兵力劣勢被大大放大了。依末將之見,不如抽調營州城、土城駐軍協防河岸工事,再加上河水天險,又有工事為屏障,契丹蠻賊就是插上翅膀,料他也飛不過來!”

  李彥超的意見很是中肯,貼切眼前現實,李從璟聽後也覺得有幾分道理,認真思考此中細節。

  在諸將思索間,李紹城進一步為眾人解說眼前戰事,他道:“幾日來,契丹蠻賊渡河戰未嘗停止,此事諸位都知曉,但其間細節卻也有諸位不盡詳知的。契丹蠻賊初次渡河時,毫無陣型可言,防禦手段只大網、木遁、大樹枝而已,首戰可謂損失慘重;而其第二次渡河時,陣型已不復之前緊密,且前窄後寬,呈鋒矢之狀,速度大增,不僅如此,契丹蠻賊還在船前堆疊了橫木,讓弩矢無法穿透;到得契丹蠻賊第三次渡河,雖木船之間陣型並未有太大變化,然其進退之間,已經頗為有度,尤其是單船防禦,可謂堅如龜殼,弩箭已無法對其造成太大傷害,唯有巨石能予其殺傷。但因其陣型疏鬆,巨石威力亦是大減。”

  說完,李紹城對李從璟肅然道:“軍帥,耶律敵刺非常人也,其用兵高明至此,三戰三變,使契丹蠻賊三戰三進,實是勁敵!”

  李彥超見李紹城如此長他人志氣,怫然不悅,道:“照李副帥此言,耶律敵刺這般善戰,那契丹蠻賊應該已經渡過白狼水,在南岸登陸了才對,為何此時仍舊龜縮在北岸?”

  李紹城對李彥超老是膈應他已經習慣,淡淡道:“我軍以火箭攢射,方使契丹鎩羽而歸。”說完,又對李從璟道:“然而以耶律敵刺之善戰,對此戰準備之充分,想必其不久便能尋得破解火箭之法,屆時我等再要退敵,就要難得多。敵九變而我九變,然九變亦有終結之時,勝負總是要分出來的。除此之外,末將有感覺,耶律敵刺似乎是在以戰練兵!”

  “以戰練兵?”

  “不錯。草原人本不善水戰,歷朝歷代但凡草原軍隊侵入邊境、中原,莫不是選在秋高馬肥,或者寒冬河水凍結之際。耶律敵刺,一代名將,今親至營州,見我軍沿河工事堅固,明知強行渡河會給契丹蠻賊帶來莫大傷亡,不思出奇計,而是一意孤行,以最粗暴、愚蠢的戰法開戰,其因在何?依末將看來,唯有以戰練兵四字可以勉強解釋。另,契丹三戰三變,由此也可見耶律敵刺卓越的軍事才能,以戰練兵于常人而言或許荒唐,但於他而言,似乎正在成為一種可能!”

  李紹城是白狼水南岸唐軍防線主將,這幾日阻擋契丹的渡河戰役,都是他親在前線指揮,最能知曉戰事情況。他這番話說出來之後,諸將反應不一,有人怒喝耶律敵刺狂妄,有人深為耶律敵刺的膽量、才能所震驚,亦有人為目下情景感到深深擔憂。

  有將領道:“今我克營州,非為占營州,乃是以進為退,複求得以退為進,最終保住平州。既然耶律敵刺如此難纏,我等何必與之鏖戰,大可按照預定計劃,向南撤軍。”

  李從璟搖頭否定了此人的意見,“時機未到,如今南撤為時尚早。”

  “軍帥之意,我等該當如何?”

  李從璟思索半晌,腦海中忽的靈光一閃,轉頭看向李紹城,“你方才說,耶律敵刺不思出奇計,而是選擇了最愚蠢的戰法?”

  李紹城不知李從璟緣何如此發問,點頭道:“是。契丹有三萬大軍,營州地勢廣闊,對於擁有萬餘騎兵的契丹蠻賊而言,戰法選擇餘地大得很,耶律敵刺卻捨棄自身優勢不用,執意硬戰渡河。故此末將有此言,不過……”

  李紹城話未說完,李從璟已經站起身,朝門外的丁黑道:“傳我帥令,召孫二牛、第五來見!”

  ……

  李從璟的傳令兵到孫二牛所部駐紮的營地後,並未見到孫二牛,留守將士告訴來人,孫二牛早已外出,親自打探敵情去了。

  此時的孫二牛,在一個李從璟和耶律敵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碧石山,彎弓月,樹影婆娑。孫二牛撥開一叢荒草,從茂密的草叢中露出頭來,精光閃閃的眸子在黑暗中發著光,映出不遠處燈火輝煌的營地。

  十多日前,孫二牛在親自放哨的途中,遭遇耶律赤術遊騎,最終一隊斥候全都喪命,只活下來他一人。這份幾乎讓他難以承受的恥辱,令他晝不能食,夜不能寐。在營州養傷數日,傷勢略有好轉之後,孫二牛就迫不及待出營,要洗刷這份恥辱。

  他是一名斥候,斥候有斥候建功雪恥的方式。

  契丹大軍至白狼水北岸已經五六日,前三日沒有絲毫動靜,這幾日打響渡河戰役,聲勢浩大。契丹主帥耶律敵刺,契丹名將,耶律阿保機所倚重的肱骨之臣,智勇兼備,是唐軍勁敵。面對如此情況,唐軍在五六日間竟然對敵營虛實、深淺一無所知,唐軍斥候更無一人渡過白狼水,來勘察契丹營地,這對孫二牛來說,幾乎是不能容忍的事情。李從璟征戰,素來倚重斥候,戰前、戰時皆力求對敵情掌握得儘量詳細,這些都是細節,而正是依靠這些細節處的優勢,百戰軍方能屢戰屢勝。

  因是,孫二牛今日潛行到了白狼水北岸,隱蔽在山林中探查契丹軍營。

  這樣的事情,在李從璟還是從馬直時,他自身便做過。那時候,李從璟還不是斥候,而作為百戰軍最專業的斥候,孫二牛覺得他自己至少要做到李從璟曾達到的標準。

  荒野寂靜無聲,不遠處的契丹大營此時同樣安靜。孫二牛扭過頭,對身邊的同袍比劃了一個手勢。

  “將軍,已至亥時。”那位同袍回答。

  孫二牛複又盯著契丹大營的方向,目光閃動,陷入沉思。片刻之後,他低聲道:“白日我等三次點數,無論營內營外,都只兩萬左右契丹軍士,現已然亥時,而另外萬人仍未歸來,由此可見,這萬人並非外出執行臨時任務,而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若是如此,又當如何?”

  “若是如此,那這萬人的去向便成了問題的核心所在。”孫二牛沉聲道,說完,再次陷入深思。須臾之後,孫二牛臉色微變,揮手示意身後斥候退出草叢。在回到隱藏戰馬的地方時,孫二牛道:“萬名契丹精騎,能做的事情著實太多,今番我等對戰耶律敵刺,兵力本就處於劣勢,又因困於地形,只能被動防守,而若是再有其他異變,恐大軍危矣。當務之急,需得在第一時間將此消息告知軍帥,請軍帥早作應對!”

  話說完時,隱藏在林間的數匹戰馬已經被牽出,幾人上馬,正欲離去,忽然身後傳來一陣異響,細聽之下,眾人莫不心驚——那是馬蹄聲!

  “有契丹遊騎過來了!”先前和孫二牛對話的那位元斥候道。這一路行來,幾人格外小心翼翼,依仗孫二牛的專業,之前避開了無數契丹遊騎,只是沒想到,在眾人完成勘察敵營的任務,就要歸去時,卻還是碰上了契丹遊騎。

  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孫二牛當機立斷,低喝道:“劉文,你速歸營州城,我帶餘者為你引開蠻賊!”

  劉文急道:“將軍,你是斥候將軍,斥候不能無將軍,百戰軍不能無斥候將軍,卑職願意為你斷後!”

  賓士間,孫二牛抽出隨身攜帶的短刀,咧嘴一笑,對劉文道:“從今往後,你就是斥候將軍!”

  “將軍!”

  “閉嘴!這是軍令!”孫二牛怒喝一聲。

  他閉眼深呼吸一口,再睜開眼時,眸子裡盡是決然之色,“我曾答應過小方,戰後為他找媳婦兒,可惜他沒這個福分,前日折在了契丹遊騎手裡。這些日子我常想,他該是死不瞑目的,或許到了那邊兒,也會罵我這個將軍沒有信義……但我曾更答應過軍帥,要為他做好大軍的眼睛。我可以失信於將士,不能失信于軍帥,不能失信于百戰軍!”

  “將軍……”劉文眼眶通紅。

  前方是岔道口。

  “劉文,斥候指揮就交給你了,望你不負厚望!”臨分道之際,孫二牛放慢了馬速,看著劉文單騎奔向前方,語氣緩和下來,笑了笑,最後近乎自言自語道:“告訴軍帥,我孫二牛,不回去了……”

  契丹游騎自道路盡頭拐彎處出現,孫二牛帶著其餘幾騎,奔向另一邊。前方,黑暗的深處,無路可尋,他們前進的背影有些孤單蕭索,卻毅然決然。

  正如,幽雲無數熱血兒郎,揮刀衝殺向契丹蠻賊一樣。

  ……

  李從璟派去給孫二牛傳令的人回來後不久,第五姑娘就到了他面前。孫二牛不在,他只能讓第五姑娘帶領軍情處銳士,奔往各要道,去尋找可能存在的契丹軍隊。除此之外,他親自給斥候指揮下令,調度他們行動。

  安排完這一切,李從璟又下令百戰、盧龍軍全體將士取消休寢,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投入戰鬥。兩軍中諸位高級將領,在軍府大堂沒有離去,李從璟帶著他們對著輿圖,研究耶律敵刺可能施展的奇計。

  然而,在對所有情況都不知曉的前提下,要憑空“計算”出耶律敵刺的打算,實在是難之又難。

  “哪怕是只知曉耶律敵刺派出了多少人,我們也能推斷出他大致會施行哪幾個方案,但如此兩眼一抹黑,如何推算?”李彥超又急又憂。

  李從璟雖有智慧,亦無法神機妙算,來回踱步不停。

  一個時辰之後,丁黑來報,斥候副將劉文歸來,帶回重要軍情!

  李從璟連忙讓劉文進門,在詳細聽取了劉文的彙報之後,他回身到輿圖前,手指在輿圖上來回滑動,沉思良久,最終手指落在幾個點上。

  “白狼水東西五十裡之內,蠻賊萬騎精兵無法隱蔽過河,百里之外,可渡河之地有多個,該如何確定契丹精騎會從何而來?”李彥超焦急萬分,雙手不停相互錘擊。

  李從璟忽然在輿圖前轉過身,環視眾將一圈,沉聲道:“如今最壞的情況,是契丹萬餘精騎已經渡過白狼水,正奔我營州城而來!耶律敵刺如此佈置,定是打得兩面夾擊的主意。一旦時辰到了,其以數日渡河作戰得出的作戰經驗,指揮契丹大軍正面渡河,而以精騎背後偷襲,則我等腹背受敵!”

  “這……這可如何是好?”

  “形勢危急,契丹大軍來勢洶洶,兵力又數倍於我,加之兩面夾擊,我等雖有城池可守,終是困守死地,難免受制於人!軍帥,撤吧!”

  “軍帥,放棄營州,南撤吧!”

  “硬拼難勝,自陷困境罷了,軍帥,撤吧!”

  “南撤吧,軍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49

第239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三)

  面前諸將神情焦急,你言我語鬧成一片,擾得人心煩,使得原本就緊迫的氛圍,更甚了幾分。李從璟站在輿圖前,冷眼望著面前嚷嚷不停的諸位將領,不動聲色。

  吵吵鬧鬧的都是盧龍軍將領,面對危急形勢,便是李彥超也萌生了退意,他雖未說話,卻也緊緊看著李從璟,等著他下達南撤的軍令。百戰、盧龍兩軍多位將領,在屋中分立兩排,涇渭分明。兩軍之前雖已經歷協同作戰,卻還未融為一體。

  一排百戰軍將領們,無一人言語,更無一人有異動,甚至連臉色都沒有太大變化,尤其是郭威、孟平等人,神態自若。他們都是軍中驍將,靜立在那裡,八風不動,大有一種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質,無聲勝有聲,氣勢立即就彰顯出來,若非人多,便有一股鶴立雞群的味道了。

  同為當世極有分量的軍隊,盧龍軍亦是能征善戰之師,然而差別在眼下卻如此明顯,彼此之間仿佛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一邊吵鬧,一邊安靜,反差立即突顯出來,在屋中形成一種詭異的氣氛。

  百戰軍成軍以來,經歷戰事或許不比盧龍軍多,然而面對的險境卻不一定比盧龍軍少。然百戰軍回回都能逢凶化吉,所依仗的是什麼,每位百戰軍將領心中都清楚得很。

  盧龍軍諸將請命不停,惹得李從璟心煩,他索性轉過身去,負手面對輿圖,不再看躁動的盧龍軍諸將,留給迫切請撤的他們一個背影。

  郭威、孟平等人見盧龍軍諸將紛紛叫嚷,心中已生不滿,又見對方在李從璟面前舉止失度,擾了李從璟正常思考,輕蔑、憤怒之下,顧不得給對方留臉面,就要出聲呵斥。

  郭威、孟平等人未及出聲,李彥超已經反應過來,他紅著臉朝身後的盧龍軍諸將吼道:“都給老子閉嘴!軍帥自有謀算,豈容爾等喧嘩?吵吵鬧鬧,成何體統!”屋中氣氛異常,面對險境,兩邊將領表現截然不同,李彥超豈能看不出來?

  說完,李彥超向李從璟抱拳,補救道:“是戰是退,全憑軍帥定奪,盧龍軍絕無二話!”

  李從璟一動不動,對李彥超的話沒有半分反應,竟是絲毫不給李彥超面子。李彥超鬧了個大花臉,頓時有些難堪。盧龍軍諸將見百戰軍的將軍們都拿斜眼看著他們,雖然憤怒,卻也知道方才有些沉不住氣了,高低分明之下,不免羞愧,一時都閉上了嘴巴。

  屋中一時落針可聞。

  過了半晌,李從璟轉過身,冷然環視屋中將領,眼神中的怒意讓人能感受的分明,可見是動了真怒。他用生硬的語調道:“夫未戰,焉敢言勝負?未戰而怯,便縱有十萬大軍,能入龍潭虎穴?能征善戰者,雖敵十倍於我,豈非不敢戰?爾等都是軍中宿將,戎馬半生,見慣生死,當有一份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今形勢艱難,固然不假,然則面前有難處,便就要後退麼?”

  戰場拼殺,平常時百戰、盧龍兩軍並未體現出太大差異,但在面對困境的時候,差距就體現了出來。所謂戰力,並非只是上場拼殺,而是指代綜合實力。

  李從璟繼續道:“若是護邊擊賊之事人人可為,那還要我等作甚?正因為常人不能為,才有我等用武之地。做常人不能做之事,方顯英豪本色!”

  話盡于此,李從璟不欲就這個話題再多言,擺了擺手,冷冰冰道:“今我欲戰於此地,好叫契丹蠻賊知曉,我大唐亦有豪傑。爾等若是膽怯,或者認為此戰不能勝,大可自行南撤,去退守平州,本帥便寬容一回,不追究爾等罪責!”

  顯而易見,李從璟這話是激將之法,但即便明知如此,話落在盧龍軍耳畔,依舊無比刺耳。百戰軍諸將今已看不起盧龍軍,此時聞聽李從璟此言,當即齊齊抱拳,道:“我等誓死追隨軍帥,護邊擊賊,戰此地,叫契丹蠻賊知曉,我中原兒郎皆豪傑!”

  百戰軍將士是中原人,因是諸將言“中原兒郎皆豪傑”,卻又是進一步刺激盧龍軍了。

  軍中多血性男兒,如今亂世當道,征戰頻繁,誰會缺一腔熱血,誰又會甘願被人瞧不起?被李從璟和百戰軍諸將如此輕視,盧龍軍諸將莫不大怒,情緒激昂。李彥超率先踏出一步,重重抱拳,近乎吼道:“燕趙男兒,自古皆豪俠勇士,我幽雲兒郎,人盡敢戰之士,我等誓與契丹死戰!”

  盧龍軍諸將齊齊吼道:“誓與契丹死戰,決不後退!”

  既然盧龍軍諸將表明立場,又各自奮然欲戰,李從璟目的也就達到,不再繼續挑撥他們,所謂先抑後揚是也。上前一步,他扶住彎腰抱拳的李彥超,動容道:“能得全軍將士同心同德,便縱契丹有十萬軍,我亦不懼,何不敢一戰?”

  百戰、盧龍兩軍將領紛紛請命,“請軍帥下令!”

  前後只片刻時間,同樣是請命,但所請之令卻已不同。

  就在這時,先前領命外出的第五姑娘歸來,向李從璟稟報了軍情處探知的情報,她道:“現今探明,營州城以東五十裡之外,突兀出現萬餘契丹精騎,欲向營州城賓士而來!”

  這個消息不可謂不震撼人心。若是早一兩刻聽到第五姑娘帶回的這個消息,說不得會有更多將領勸李從璟南撤,但是此時,無論百戰軍還是盧龍軍諸將,都凜然抱拳道:“請軍帥下令!”

  軍心一致,方能一戰。李從璟遂正色道:“斥候將軍孫二牛,憑傷殘之軀,以身涉險,不顧生死,親赴敵營,為我大軍探得重要軍情,又為遞回消息,不惜殺生成仁,此等忠肝義膽,令全軍感念!今,既得契丹軍隊動向,為保我大唐疆土,為護幽雲數十萬百姓,為立我唐軍威嚴,為證我漢人男兒英雄,本帥意欲與之一戰!”

  “諸將聽令!”

  ……

  李從璟破耶律敵刺佈局的計策並不複雜,四個字概括:分而擊之。

  首先要對付的,是機動性極強,也是眼下威脅最大,如鯁在喉的萬餘契丹精騎。耶律魯多已至身側,進可攻城,退可威脅營州側翼,實為大患。不除之,唐軍無法自在排兵佈陣。

  要對戰耶律魯多,就不得不防備耶律敵刺從正面進攻。耶律魯多出現在營州東側,可見是要與耶律敵刺兩面夾擊。如此,在唐軍與耶律魯多交手時,耶律敵刺必不會袖手旁觀,而是會同時大舉進攻,為此,李從璟令李紹城務必堅守住白狼水南岸防線。即便是防線守不住,也要堅持到耶律魯多兵敗的時候。

  其次,是如何戰勝耶律魯多。耶律魯多有萬餘契丹精騎,唐軍即便是全力迎擊,也無必勝把握,何況是在分兵堅守白狼水南岸防線的情況下?而一旦迎戰耶律魯多失利,李紹城在白狼水南岸的防禦就失去了意義,最後唐軍還是會被兩面夾擊,從而陷入覆亡的境地。

  第三,在戰勝耶律魯多之後,唐軍如何守住營州城,能在耶律敵刺的進攻下立於不敗之地。且先不言擊敗耶律敵刺,能守住營州城就已是一大挑戰。

  第三點是後話,姑且先不必詳論,就如何戰勝耶律魯多,李從璟心中已有幾分成算。否則,他也不會執意要堅守營州、不肯南撤,若非成竹在胸,強逞一時意氣,而將大軍送入危亡之境,那是愚將所為。

  耶律魯多距離營州城已很近,以騎兵腳力,要奔襲五十裡,只是旦夕之間的事情。事不宜遲,李從璟下令郭威率領君子都,孟平率領中軍,並李彥超領盧龍軍主力,帶上一應物資,星夜離開軍營,開赴東邊。

  李從璟仍舊坐鎮營州城。

  在李紹城領軍駐守白狼水南岸,郭威、孟平和盧龍軍主力迎戰耶律魯多的情況下,此時的營州城無異於一座空城。城中的駐防兵力不過數百人,李從璟作為幽雲防禦使,三軍主帥,自身安全關係重大,此時身邊的護衛亦只剩下百人。除此之外,營州城外的土城,亦只有少量兵力駐防,僅是確保土城能正常運轉而已。

  若是此時有一支偏師,突然出現在營州城下,幾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營州城,身在其中的李從璟,更是在劫難逃。然而唐軍的征戰佈置,耶律敵刺註定是無法在當前就知曉得如此清楚的,若是耶律敵刺能對唐軍瞭若指掌到這種程度,對李從璟而言,這場仗也就不用打了。

  營州城唐軍駐守不多,但在城內外,軍情處、斥候銳士所組成的大網,仍舊在高效而嚴密的運行著。

  辰時,拂過白浪水河面的微風吹進城中,帶來了河上的噪雜聲,李從璟由是知道,白狼水攻防戰,此時已經是打響了。

  今日不同往時,耶律敵刺之前是“佯攻”、“練兵”、“準備”,到得今日,是白狼水北岸的契丹大軍,全力發動正式渡河戰役的時候了。耶律敵刺一番謀劃,長久準備,至此開始“兩面夾擊”。

  白狼水攻防戰打響後兩個時辰,從東邊返回的游騎向李從璟帶回了郭威和李彥超等人最新的軍情:大軍進入預定位置,已與耶律魯多哨探遊騎接觸上。

  不時,遊騎再報:兩軍已交戰!

  丁黑站在一旁,李從璟獨坐閣樓,面對浩淼而蒼涼的邊地,煮了一壺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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