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51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0

第240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四)

  東行迎戰耶律魯多的郭威和李彥超,帶走了唐軍眼下的絕對主力,固守白狼水南岸的李紹城,則將唐軍剩餘的戰力近乎全部佔用,靜坐閣樓上的李從璟,此時頗有些孤家寡人的意味。好消息是,今日李從璟無需用營州城內區區數百人,來給耶律敵刺唱空城計。

  郭威等人的戰場遠在數十裡之外,便是近兩萬的大戰,聲勢浩大,卻也不可能傳到營州城來。與之相比,白狼水南岸的戰事就近在眼前,戰鬥的聲響清晰可聞,從李從璟的角度看去,可見數千契丹軍士,正乘坐數百精心打造的木船,擺開在河面上,向前衝鋒。

  南岸上的唐軍將士,分佈在各處工事後,在各自將校指揮下,緊鑼密鼓操縱身前殺器,向河面上的契丹軍士傾瀉巨石、弩矢、鐵箭。火箭不停劃破長空,密集如蝗,撲向河面上的契丹運兵船。巨石擊起的浪花中,火箭不間斷釘入船體,轉瞬間積少成多,點燃大火,河面上隨即變得濃煙滾滾。

  戰場上,尤其是規模達到萬人以上的戰場,人的生命就是快速消耗品,在冰冷利器的殺傷下,滾燙的熱血奔湧出來,就是人命的消逝。

  雖是遠觀,並未親臨前線拼殺,丁黑也不禁熱血沸騰,他目不轉睛盯著河面,負在身後的雙手緊握成拳,貼著背後的刀柄。

  兩人身邊沒有侍從,只有君子都、軍情處的衛士分立在側,茶釜裡的水魚沸之後,李從璟將茶葉倒入其中,親自掌控火候。

  少頃,清香四溢,神色適然的李從璟將煮好的茶倒入茶碗中,分出其中一碗,推到小幾另一側,示意丁黑坐下來,“看看我手藝如何。”

  約莫是難以消受李從璟此刻的淡然,丁黑頓了一下,沒有在小幾前坐下,而是彎身拿起茶碗,淺嘗一口,不曾想,茶方入喉,丁黑臉色就有些怪異,放下茶碗,在李從璟期待的眼神中老老實實道:“軍帥長於沙場征戰,排兵佈陣的本事少有人能及,但煮茶的功夫,卻跟茶中‘軍帥’牛馬不相及了。”

  李從璟稍征,搖頭無奈笑道:“你這廝,真是不知好生說話為何物。”飲一口茶,露出自得其樂的神情。

  放下茶碗,見丁黑看著面前茶碗一臉為難,李從璟忍不住笑駡道:“要你違心說奉承話確實是為難你,也非你本色,也罷,這碗茶你也不必喝完,我還沒苛刻到要在這樣的小事上,要你勉為其難。”

  丁黑頓時鬆了口氣,抱拳道:“謝軍帥!”

  李從璟:“……”

  該是覺察到自己言行太直接、傷人了些,丁黑岔開話題,看向河岸的戰場,道:“李副帥能擋住耶律敵刺兩萬大軍麼?”

  李從璟一邊喝茶一邊道:“耶律敵刺麾下雖有兩萬軍,然其讓契丹蠻賊渡河而戰,是舍其長而就其短,便縱使這幾日來他已改良了木船構造,提高了契丹蠻賊開展渡河戰役的戰力,但並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契丹不擅水戰的現狀。再者,我軍在南岸佈置多時,無論是工事,還是準備都要充分得多,雖兵力懸殊,但要李紹城抵擋耶律敵刺一陣還是可以的。耶律敵刺渡河,與其說是力戰,不如說是吸引我部主意,打得還是為耶律魯多創造‘奇襲’的條件罷了。”

  丁黑並非軍中將領,對兵事知之不多,李從璟的話他覺著有理,便相信了。

  白狼水河岸,李紹城固然在忙於指揮戰鬥,何處契丹渡河軍攻勢兇猛,有衝破防線的勢頭,他便調兵遣將,讓唐軍對其重點照顧,遏止其進攻勢頭,他忙得不亦樂乎,耶律敵刺也在河岸督戰,不曾閑著。

  “唐軍防禦頑強,我軍全力猛攻,一時半刻仍是不能突破其防線,眼下將士傷亡頗大,大帥,是否令大軍暫緩攻勢?”耶律敵刺身旁,有將領對他道。

  耶律敵刺不動聲色,淡淡道:“之前我大軍雖在持續進攻,卻保留了不少戰力,船隻、兵力的投入都不多,幾日來的戰鬥,試探、練手的意味居多,如此安排,也是想麻痹唐軍,預備在今日決戰時,驟然發力,撕裂唐軍防線。但李從璟那黃牙小兒明顯不是易與之輩,本帥在節制戰力,他亦如此。前兩日眼見唐軍防線堅固異常,本已驚訝不小,不曾想李從璟也隱藏了唐軍一部分實力,今我大舉進攻,其仍能應對的有條不紊。”

  耶律敵刺說到這,微微皺眉,似有些感歎,“李從璟不過加冠之齡,用兵竟然如此老道,不弱於戎馬數十年的老將,真是奇事!”

  旁邊的將領擔憂道:“局勢如此,想要取勝,並非易事啊!”

  耶律敵刺瞥了那位將領一眼,冷哼一聲,道:“本帥為今日決戰,準備多時,佈局良久,就算李從璟有幾分本事、唐軍驍勇能戰,然則我契丹數萬勇士,全力相擊之下,焉有不勝之理!”他沒明說的是,有他耶律敵刺親自坐鎮指揮,難道還奈何不了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耶律敵刺話說得肯定且霸氣,然而身旁的那位將領,卻未順著他的話往下說,臉上憂色不減,“昨日游騎在營外撞見唐軍斥候,雖然發現得早,遊騎全力追擊之下,唐軍斥候亦被盡數殲滅。然則我等並不知曉,這夥唐軍斥候是否有同夥逃脫了追殺,逃回了南岸。又因這夥唐軍斥候皆力戰而死,不願投降,我等連一個活口都沒抓到,就更加不知唐軍斥候探知到了什麼消息。若是魯多將軍行跡敗露,恐怕我軍的佈置就要落空!”

  這是實話,但這個擔憂落在耶律敵刺這裡,明顯沒有什麼分量,他擺了擺手,不屑道:“唐軍斥候僥倖潛伏到營外罷了,能看到什麼?就算李從璟已知我營中少了萬人,又能如何?耶律魯多已按預定路程到了營州以東。便是李從璟能料到本帥會派遣耶律魯多偷襲,可知如何得知耶律魯多在何處?便是他僥倖知道了耶律魯多的蹤跡,他拿什麼去應對耶律魯多的萬騎精兵?”

  “話雖如此,卻不得不防……”那位將領是個謹慎的性子。

  耶律敵刺不願再聽他聒噪,眼中已有怒意,斥道:“眼下無非兩種情況,或者李從璟發兵去阻擊耶律魯多,或者他來不及有所行動。以耶律魯多的萬騎精兵,無論如何李從璟都無法阻擊,更別說將之擊敗了,如此,本帥兩面夾擊之策依然有效。你無需多言,且去前線督戰,今日本帥定要渡過此河!”

  說完,他冷哼一聲,“數十年來,我契丹勇士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攻無不取,賴此,草原始有大契丹國!今日我等兵鋒所向,豈可為一條小溪擋了去路?!”

  契丹大軍由是攻勢再盛。

  時至午後,白狼水戰事未停,不僅未停,且戰事愈演愈烈,至此已陷入膠著,攻防雙方已經接頭,戰鬥變成了白刃戰。

  河面上戰火不熄,連綿不絕的木船賓士向前,如萬魚朝宗,碎木、浮屍在河中漂流。大片的木船靠在河灘,契丹軍士從木船上沖下來,拖著濕淋淋的身子,嗷嗷叫著舉盾揮刀沖上岸,跟從工事後沖出來阻擊的唐軍戰在一處。怒濤卷霜雪,浪花拍案,身處其中的將士踩著濕土、河沙、碎石,任由河水打濕膝群、戰甲,和面前的敵人相互廝殺。

  河岸清淺的河水瞬間被攪得渾濁不堪,隨即又被漸漸染紅,屍體躺在河灘,像是出水而死的魚。

  戰事愈發慘烈,平面的戰鬥轉變為立體戰,硝煙橫飛的戰場,到處都是喊殺聲、慘叫聲、兵器碰撞的聲響。

  李紹城從箭樓裡沖出來,躍上河堤,一腳將剛爬上來的一個契丹軍士踹回去,又一刀將旁邊一個方露頭的契丹軍士砍倒,緊跟著他沖上河堤的大群百戰軍,立即分散各處,與意欲破堤而上的契丹軍士展開血戰。

  李紹城提著刀,對身邊的部將和傳令兵連連下令,隨即傳令兵或者奔往其他地方傳令,或者奔回營州城向李從璟彙報戰況,部將們則各自帶著人手,去支援戰事艱難的地段。

  營州城內,李從璟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仍舊沒有要做什麼的打算。

  直到被李紹城派回的傳令兵,向他傳達了李紹城的軍報,李從璟也只是讓這個傳令兵給李紹城帶去四個字的軍令:“堅守不退!”

  “軍帥,契丹蠻賊人多勢眾,攻勢又急,李副帥處境艱難,請讓卑職前去助戰!”丁黑耐不住性子,請戰。

  李從璟淡漠道:“萬人大戰,我便是將身邊所有近衛都讓你帶去,又能有多大作用?”

  丁黑只是急,不知道該當如何。

  見他抓耳撓腮的樣子,李從璟笑駡道:“說起來你經歷的戰事也已不少,事到臨頭卻如此慌亂,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成何體統?別讓將士們看著笑話。”

  丁黑重重一歎,“軍帥,我們呆在這裡幹看著也無益啊!”

  李從璟站起身,走到木欄前,沉默了一會兒,道:“再等等吧。”

  “等什麼?”

  李從璟看向東方,不作言語。

  從營州城東門延伸出去的大道,直通原野,此時上面空無一人。

  何時有人自東歸?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0

第241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五)

  深秋天氣多陰沉,天空在灰幕後靜默無言,整片蒼穹如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只看一眼,都讓人覺著壓抑。

  穹頂之下,遠山近野盡是枯黃的落葉、衰敗的野草,百里內外幾乎沒有人跡,唯餘幾隻鳥雀,在光禿禿的枝頭撲騰著翅膀,不知要飛往何處。

  在這幅蒼勁荒涼的圖畫中,四四方方的營州城被磚石圍在一隅,如同一個不知歸路的孤兒,張惶四望。從城中主街一直延伸出去的大道,在城內城外都沒有青石板覆蓋,土黃的路面細沙無數,似如破衣爛衫。

  李從璟站在這條大道的城中心,涼風拂動他的衣袍,輕輕作響,他面對望不到邊際的東方,不發一言。在大道的盡頭,無盡荒野的深處,那裡正在進行一場關乎整場戰局命運的激戰。

  沒有人從大道上回來,那場李從璟所看不到的戰鬥,甚至沒有半點迴響。荒山依舊,古道旁沒有長亭,天空中有不知名的大鳥掠過,乘風飛行,俯瞰眾生。

  不同于身前路的不見塵埃,身後身的戰場喧囂刺耳,鐵血和金戈充斥著每一個角落,包圍著每一個揮刀挺槊的將士,如揮之不去的夢魘。

  “軍帥,契丹蠻賊已沖上岸許多人,李副帥恐怕支持不了多少時辰了!”丁黑的聲音沉重若大鼓低鳴。

  李從璟負手望了一眼天色,出聲時只緩緩吟了七個字,“黑雲壓城城欲摧。”

  “軍帥……”丁黑很擔憂。

  李從璟轉過身,面對白狼水南岸的戰場,微微一笑,“放心,李紹城還能堅持得住。”

  丁黑默然頷首,不知該作何言。

  半晌,抬起頭,丁黑語氣堅決,“若要死戰,丁黑必不負軍帥累日厚恩!”

  李從璟先是一怔,隨即笑著擺了擺手,“何至於此。”

  白狼水南岸,兩軍將士殊死相搏,鏖戰不休。戰鬥至此,契丹軍士已有不少人曾沖上過河岸,但不是死于唐軍刀下,就是被趕回了河中,始終無法在岸上站穩腳跟。北岸,耶律敵刺臉色已不復之前那般沉著冷靜,眼見契丹軍士一波又一波攻勢被打退,屍橫遍野,血染長河,耶律敵刺甚至動了親自上場拼殺的心思。

  但他最終還是克制住了這個衝動,心道:“李從璟那黃牙小兒尚且不曾現身拼殺,本帥怎可被唐軍逼迫到要親率近衛沖陣的境地,這豈不是說本帥不如他?哼,李從璟這豎子真個能托大,都到了這份上,竟然還自持身份不肯親戰,當真是死要面子!”旋即又想道,“我契丹大軍累日連攻,今又本帥盡起大軍與之決戰,李從璟竟然不曾多遣一兵一卒增援南岸,當真是狂妄、自大至極,目中無人太甚!”

  念及此處,覺得有些不對,又想道:“莫不是那黃牙小兒麾下已經無人,非是他不願支援南岸唐軍,而是已無力支援?若是如此,唐軍主力去了何處?不用問,定然是耶律魯已經發難,唐軍主力去阻截他了。如此說來,這豈非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正好本帥一舉將那黃牙小兒擊潰?”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不可遏制佔據了耶律敵刺整個思緒,他越想越覺得有理,心道:“兵貴謹慎,李從璟向來奸詐,可得提防他使手段。不過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卻也不能平白放過,若是放任戰機溜走,本帥豈不成了笑話?惜乎耶律魯多今日沒有軍報送回,若是能讓本帥知曉他部情況,本帥此刻何至於左右為難!”權衡再三,又數遣親信勘察戰場形勢,終於做出了決定。

  營州城內,丁黑指著白狼水變色道:“軍帥,契丹蠻賊攻勢突然兇猛甚多,有大浪卷石之勢!”

  李從璟定神看去,因他所處位置較高,得以看得清整個戰場局勢。白狼水上,契丹軍新投入的一部將士,不僅陣型嚴整,且氣吞如虎,戰力不知是否高過之前軍士,但士氣絕對不在一個檔次。而隨著這波契丹軍士加入戰鬥,契丹軍一次性能動用的兵力,全部都開展了衝鋒。

  那部契丹將士中,一隻大船上,立著一杆巨大黃旗。

  契丹蠻賊的帥旗!

  “耶律敵刺,親自上陣了!”李從璟看著那杆黃旗道。

  丁黑驚道:“怪不得契丹蠻賊氣勢大盛,原來是耶律敵刺那老賊出籠了,這下契丹蠻賊個個都如瘋似癲,渾然不要命也似,可是大為不妙啊!”

  李從璟點點頭,目光遠遠落在將旗旁的李紹城身上。充斥著血與火的戰場中,一片狼藉,李紹城腳下屍體橫陳,血染大地,遠近有人站著,也有人躺著,他正在包紮手臂上的傷口。

  聞聽契丹蠻賊動靜,得到部卒稟報,李紹城也知道耶律敵刺親上了戰場,作為前線指揮,李紹城比任何人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李從璟站在城中閣樓上,李紹城站在河邊的戰場上,他們之間隔了半座城池,也隔了大片空地。這一刻,李從璟卻看到,李紹城回頭朝他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李從璟微不可察點了點頭。

  李紹城提起長刀,頭也不回的帶領部卒沖上了戰場。

  血戰複血戰,將軍幾時還?

  丁黑眼巴巴看著李從璟。李從璟一動不動。

  良久,丁黑歎了口氣,“臨危不亂,鎮定自若,泰山崩而色不改,軍帥定力,丁黑萬不能及!”

  李從璟笑了笑,沒有說話。

  李紹城,李從璟之兄弟,自淇門結義,便屢屢為李從璟出生入死,每有苦戰,常奮軀在第一線。李紹城平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除卻軍事,甚少說話,身為百戰軍副帥,卻安靜本分得令人心酸。然對李從璟的軍令,向來一絲不苟執行,可以說百戰軍若無李紹城,李從璟無法將其掌握得如此牢靠,其也無法形成今日戰力。

  李從璟是重情重義之人,對此焉能沒有感懷,對李紹城豈不分外珍視?若可能,李從璟也不願李紹城涉險。

  然則,軍人征戰,多身不由己之時;戎馬沙場,盡九死一生之境。

  生於當世,七尺之軀往往都不能自己做主,時代的大河中,沙粒一般渺小的個人,有多少資格去說傷別離?

  君若生,攜手把酒言歡;君若亡,且堆一抔黃土。如是而已。

  “非是我定力非常,不過是抱定一起馬革裹屍的底線罷了。”李從璟心中的這句話,並沒有說出來。

  耶律敵刺親自衝鋒陷陣後,契丹攻勢逐漸壓制了唐軍,李紹城奔走各處,支援各部,一刻不得停歇,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唯一一次腳步稍頓,是扶著河堤吐了一口血,那短短的兩息時間,於他而言就是無比奢侈的休息時間。

  但即便如此,李紹城也擋不住耶律敵刺了。

  李從璟眼睜睜看著他一次次被包圍,又一次次殺出重圍,帶領部卒將面前的契丹軍士砍翻、擊退,聚集將士死戰,然後又被源源不斷沖上岸的契丹軍士壓制、圍困。

  李從璟數不清李紹城從重圍中突出來幾次,也不知他還能如此突圍幾次。或許,下一次,他就會倒在途中,被人潮和刀浪淹沒,再也爬不起來,從此消失的無影無蹤。

  但李從璟不能動,至少現在不能。

  “軍帥,李副帥支援不住了!”丁黑啞著嗓子喊。

  李從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只是看著戰場,淡淡道:“本帥知道。”

  丁黑:“……”。

  李紹城死戰不退,因此白狼水南岸唐軍死戰不退。

  李從璟忽然看向東方。大道上,一騎飛奔而歸。

  李從璟聳然動容,轟然轉身,大步走下閣樓。丁黑等人相視一眼,立即跟上。

  在府門前,李從璟碰上了從東而歸的騎士。

  騎士滾落馬鞍,喜悅、興奮異常,“稟軍帥,李彥超將軍遣卑職回報:依照軍帥計策,大軍在遭遇耶律魯多騎兵後,郭威將軍佯作倉皇迎擊,交戰一陣,露出破綻退走,一路丟棄財貨,將契丹蠻賊引入李彥超將軍佈置好的埋伏中。午時三刻,耶律魯多入圍,大軍群起而攻之,遂一舉破敵!現大軍已在火速回援途中,不時即歸!”

  李從璟聽完軍報,直接翻身上馬,帶著百余護衛,向白狼水南岸奔去,“接應河岸同袍回撤!”

  李紹城渾身已是多處受傷,很多傷口來不及包紮,血然盔甲。一日激戰,精力、體力消耗都甚巨,現又失血過多,李紹城直覺四肢乏力,腳步重如磐石。如此,當他最後一次陷入重圍之後,他已無力再帶部卒突出去。

  身邊的契丹軍士越來越多,仿佛一眼看不到盡頭。李紹城知道,這些北方蠻子都將他鮮亮的甲胄看在眼裡,知道他是大將,因是即便死在他手裡的人不少,其他人仍舊前赴後繼。

  後背再中一刀,李紹城無力的向前撲倒,卻以刀駐地,強撐著不肯倒下去。就在這麼一個空檔,數名契丹軍士的馬刀向他斬下來,他已無力再去躲避、迎擊。

  昂起頭,左臉上的長疤一如既往猙獰、冰冷,李紹城眼神有些恍惚。

  契丹蠻賊的馬刀並沒能落在他身上。一騎飛奔而至,馬蹄揚起無數細沙,戰馬飛躍間,馬上騎士長槊飛舞,如影似魅,看似飄忽無力,實則每點到一個契丹蠻賊,都會叫他們命喪當場。

  李從璟一把將李紹城從地上拉起,“二弟,我來了!”

  “大哥!”

  李從璟將李紹城交給丁黑護衛,自己在前方縱馬開道。丁黑將李紹城拉上馬背,吼道:“將軍,歸城!”

  百騎入戰場,將契丹軍陣硬生生撕開一條縫隙,救起李紹城,轉了個彎,又衝殺出一條血路出陣,賓士間竟然無人能擋。在他們出離契丹軍陣後,那撕開的空白地帶,才得以合攏。

  百騎洶湧而來,揚長而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0

第242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六)

  李從璟率領百騎近衛沖陣,不僅於亂軍中救出了李紹城,也稍稍遏止了契丹大軍局部的進攻勢頭。戰鬥進行到此刻,契丹兩萬大軍已有數千人登上河岸,木船衝鋒運兵,浮橋緊隨搭建,契丹大軍進攻漸入佳境,大勢已成,白狼水防線固然已是守不住,退入土城、營州城是必然選擇,唐軍犯不著跟契丹大軍在河岸防線死磕到底。因此,李從璟勒令南岸唐軍撤出。

  此時契丹大軍攻勢雖然兇猛,已登岸戰力也不小,但唐軍大部要撤退卻尚能為之,若再晚些,恐怕就是想撤離都沒有辦法。土城、營州城前亦有防禦工事,可稍阻契丹追兵步伐,能讓唐軍安然退入城內。

  白狼水防線只是李從璟阻擊契丹的第一道防線,佈置兵力本就不多,全依仗防禦工事堅固、器械充足、戰法得當而已,契丹不善水戰、渡河戰,也因此李紹城才能阻擋其兩萬大軍多日,若換做半年前,兩萬河上樑軍渡河而戰,在有樓船戰艦的輔助下,眼下的唐軍防線和兵力,壓根兒就不夠看。

  丁黑帶著李紹城馳入營州城門時,李從璟帶領百騎近衛,作為援引,正在為撤入土城、營州城的唐軍斷後。契丹方渡河,沒有戰馬,將士皆步戰,李從璟身旁這百騎近衛又皆君子都、軍情處精銳,人人弓馬嫺熟,技藝非凡,在其帶領下,於契丹先頭大隊前來回衝殺,無人能擋,人數雖少,起到的作用卻不小,殺得契丹前軍銳氣挫了大半。

  兩三千唐軍得以分成兩部,陸續退入土城、營州城中。

  耶律敵刺在親衛擁簇下,站上白狼水河堤,睥睨遠望,視野中唐軍大舉潰退,此情此景讓他不禁洋洋得意,笑對左右言:“都言李從璟能征善戰,百戰軍驍勇,自建軍以來橫掃中原,未嘗一敗,便是連王彥章這般當世名將,與之對陣也只能飲恨,本以為此戰會格外艱難,如今觀之,不過爾爾。本帥反手之間,百戰軍已潰矣!”

  他這話說得極為自得,左右自然是一片奉承之聲。如今他確實站在原本屬於唐軍的防線上,說這番話確有底氣。只不過“本以為此戰會格外艱難”“反手之間,百戰軍已潰”之類的話,卻忽略了他這幾日來戰鬥的艱辛,以及契丹大軍所遭受的損失。

  一片阿諛聲中,耶律敵刺志得意滿,再看營州城,只覺得旦夕可下,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

  這時,耶律敵刺的目光觸及到契丹軍前那來回賓士、縱橫殺戮的百騎,但見對方所到之處,如颶風過崗,百草低頭,契丹將士竟然不能抵擋,兀一接觸便是成片死傷,頓時一愣,隨即又是一窘。指著那百騎,耶律敵刺惱羞成怒道:“此乃何人?竟然如此狂妄!來人,給本帥拿下他們,亂刀碎之!”

  左右皆應諾。但耶律敵刺等了半晌,卻沒見人行動,轉顧前後,愈發有怒氣,正欲發作,一名親信低著頭,唯唯諾諾道:“大帥,彼者皆騎兵,我等戰馬尚未過河,無法追之……”

  耶律敵刺嘴上鬍子抖了抖,臉色數變。

  這時,有將領低聲驚呼道:“為首那人,不就是唐軍主帥李從璟麼!”

  耶律敵刺怔了怔,看向前方的眼神充滿愕然。隨即大怒,抽刀舉起,紅著臉喝道:“進攻,攻城,給本帥奪下營州!”

  斷後這種事,李從璟不是第一回為之,之所以如此,固然是因其身為主帥,當有為帥者的擔當,其次也是施恩於麾下將士,獲得他們的忠心。作為撤離大軍的尾巴退入城中時,先入城的將士,已抵達城頭各處,在將校的指揮下,進入了防禦崗位。

  河岸防線寬廣而複雜,防禦起來頗為吃力,城池則不同,能最大限度發揮防守方的優勢。唐軍退入土城、營州城中,如同進入堡壘,迎戰自保的能力都提升了不少。唐軍撤離河岸防線時,強弓勁弩自然悉數帶走,倉促間帶不走的投石機,則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這也是未免其落入契丹手中,讓契丹軍用來反攻城池。

  “傳令各部,堅守城池!另令李正,守好土城,堅守不出!”入城後,李從璟就沒再回軍府,直接走上城牆,下完令,又問呆在城中的第五,“李彥超、郭威到了何處了?”

  “尚有二三十裡!”第五姑娘向李從璟彙報了東征大軍的最新情況。

  李從璟點頭,道:“契丹大軍很可能一鼓作氣,攻打城池,我等務必堅守,待東征大軍回援,則契丹大軍攻勢自破!”

  眾將應諾,自去準備。

  李從璟所料不差,唐軍雖已周全退入土城、營州城,然而契丹大軍在城外集結完畢,擺好陣型,將攻城器械從河對岸運過來之後,便發動步軍展開了攻城戰。

  只不過兩萬人悉數渡過白狼水,又要運輸攻城器械,作攻城準備,這本就是一項費時的工程。契丹軍沒有能咬住唐軍尾巴,尾隨撤退唐軍攻進營州城,就已喪失了大好戰機。待契丹軍準備周全,天色已入夜良久了。不過契丹軍剛破白狼水防線,士氣正盛,耶律敵刺克城心切,因是雖是夜晚,契丹軍攻勢依然兇猛。

  李從璟披甲帶刀,在城頭來回巡視,指揮唐軍迎敵。

  城外契丹軍士密密麻麻,猶如螞蟻一般,抬著雲梯等物,從廣闊的地平線上湧向城牆,場面壯觀而震撼,喊殺聲震耳欲聾。

  然則李從璟既然能經營白狼水防線,城防就更會做大量佈置,護城河被加寬、加深了些不說,在護城河內側,壘砌起大片羊牆,地面上也灑滿了鐵蒺藜,豎起了不少尖木樁。契丹軍要想攻城,在接城前,首先花費大量精力去填溝,清除木樁、鐵蒺藜,這時候城牆上的唐軍自然不會閑著,會用弓箭、床弩好生招待他們。

  因戰前李從璟就已將營州附近百姓盡數遷入城中,城外已杳無人煙,契丹軍攻城時,無法驅趕百姓來填溝、清除障礙,就得派遣正規軍來做這些工作,消耗的都是真實戰力。與中原軍隊相比,草原軍隊攻城本事本就弱些,李從璟又精心佈置,雖人少,契丹軍想要攻上城頭,卻也非是一件易事。

  李從璟甚至有閒心在城樓召集幾位將領,吃了一頓大餐。

  從城牆、城外望去,城樓中燈火通明,置身其中的數人影影綽綽,開懷大吃的動作很明顯,不時傳出幾聲大笑,竟是分外愜意。城頭的唐軍軍士看了,見自家主帥和將軍們如此不將契丹蠻賊放在心上,雖之前因為敵我懸殊、契丹攻勢兇猛而心存憂慮,此時也是信心倍增,心想主帥和將軍們定是有破敵之策的,此番定能守住城池,戰勝契丹蠻賊。

  城外攻城的契丹大軍見此情景,腦筋直的,氣憤、惱怒,恨不得沖上去撕了李從璟等人,將領和心思聰慧些的軍士,見對方明明已被圍困萬千重,而能巋然不動,必是有所依仗,不由得疑神疑鬼起來,無法再肆無忌憚的攻城。

  耶律敵刺被部下告知這一情況時,跑到城下來看,見到的是槍林彈雨中,城樓燈火中有數人正在開懷暢飲,姿態肆意,仿佛不是身處戰場,而是置身青山綠水間,不由得氣得牙癢癢,除卻大罵李從璟目中無人外,也有些心驚。

  耶律敵刺之所以心驚,不為其他,只因耶律魯多失去了音訊。

  依照事先謀劃,耶律魯多先前就該與耶律敵刺一道,對唐軍實施“兩面夾擊”,但不僅這一幕沒有出現,眼下耶律魯多連蹤影都無,這讓耶律敵刺如何能不擔憂、心驚?

  和眾將吃完飯,李從璟又出現在城頭,坐鎮指揮,一派胸有成竹之色,神態輕鬆。

  城外,契丹大軍攻勢持續不停,但戰事進行至此,其前鋒還未能觸及到城牆,仍在羊牆周圍打轉,很是辛苦。營州城外的羊牆高三四尺,長短不一,或者丈許,或者三五丈,以至十多丈的都有,排列也無規則,錯落有致,前後常重層,目的就是阻隔、分割攻城軍隊,讓其雲梯無法安穩抵達城牆下。阻礙、遲滯了攻城軍隊的步伐,守城方的弓箭,就能對其造成更多更大的殺傷。

  若是條件允許,羊牆能連成一條線,形成“外城牆”,但李從璟雖有時間佈置戰場,卻無法做到如此程度。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讓契丹軍吃夠苦頭。

  如此,李從璟在城牆上,依舊穩如泰山。

  子時剛過,營州城東方的大道上,自原野出現一條由火把彙集而成的火龍。

  卻是唐軍東征軍隊班師回城了!

  契丹軍隊看到詭異出現的火龍,因視線不清,形勢不明,耶律敵刺沒有讓契丹軍輕舉妄動。但契丹軍不動,不代表李彥超、郭威不會動,他們以君子都打頭陣,向契丹軍隊發動了進攻。

  李彥超、郭威所部雖征戰奔波一日,但因擊耶律魯多獲得大勝,部卒正士氣高昂,加之歸城心切,又有李彥超、郭威嚴令,是以進攻非常強勢。先前李從璟城樓“夜宴”的場景已在契丹軍中傳開,契丹軍將領素知李從璟狡詐,本就疑心,現果見有奇兵來襲,又不知對方虛實,哪裡敢死戰,接陣不久就開始後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0

第243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七)

  契丹軍在慌亂之中後退,原本緊合的軍陣隨即出現縫隙,李彥超、郭威等抓住時機,令唐軍揮師急進。契丹軍抵擋不住,被唐軍突破防線,從軍陣中堂而皇之殺過去,入了營州城。

  李彥超、郭威等入城之際,李從璟已經從城頭趕過來,他走下甬道,正好碰到上來交令的兩將。兩將皆神色振奮,見面就拜,“見過軍帥!”

  李從璟哈哈一笑,“恭賀兩位將軍,為我阻擊耶律魯多萬騎大勝而歸,賴兩位將軍之勇,營州之困已解其半矣!”

  李彥超、郭威俱道:“擊破耶律魯多,全賴軍帥妙計,末將不敢居功!有軍帥運籌帷幄,我等要解營州之困,實易事耳!”他二人這番話說得真切,也是他們心中的真實想法,尤其是李彥超,經此勝,對李從璟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當日孫二牛以性命換回耶律魯多率領萬騎,繞道側後進擊的消息,盧龍軍諸將皆以為大軍已入困局,只能南撤以圖自保。在這種情況下,是李從璟力排眾議,堅定諸將抗敵決心,又拿出了解圍之策。李彥超初聞李從璟阻擊耶律魯多之計時,便驚歎不小,呼之絕妙之策,認為大有可為。

  此番與百戰軍主力東征,依照李從璟的佈置,先是示敵以弱,佯作潰退,而後一路拋散財貨,誘使契丹大軍爭搶,在其陣型大亂之際,伏兵盡出,果真大勝耶律魯多。論功勞和行為含金量,謀劃佈置的李從璟,要比沖陣廝殺的李彥超等人高得多。

  李從璟將李彥超神色收在眼底,見對方誠心拜服,心中大是欣慰。李彥超是盧龍軍有數的大將,因久在邊境,常與契丹作戰,難免自持身份,心生傲氣,不僅他是如此,盧龍軍上下亦如此。

  李從璟北上之後,先是裡應外合讓君子都在葫蘆口夜襲耶律德光,隨即奔走草原如閒庭漫步,後又克平州、複營州,如今更是依靠謀略和膽氣取得擊耶律魯多大捷,將唐軍從困境中救出,凡此種種,僅軍功就足夠震撼人心,更不必說在平州種種舉措,為他贏得民心、軍心,被稱之為“幽雲之福”了。

  眼下李彥超都已誠心拜服,遑論盧龍軍普通將士。李從璟充任幽雲防禦使,要接替李存審坐鎮幽州、統領盧龍軍,困難重重,對外有契丹這個勁敵,對內也要收服桀驁不馴的軍心、散亂的民心。如今看來,此兩者都已取得突破性進展,尤其是對內乃是對外之基石,李從璟得到李彥超等將的“歸心”,內部穩固了,日後對外便縱有千難萬難,他又何懼之有?

  李從璟欣慰異常,免不了拉著李彥超,一陣勉勵,“將軍乃邊軍柱石,有將軍衝殺在前,本帥之策方能湊效,邊地賴將軍和全軍將士而安!”他欣慰,被他拉著的李彥超何嘗不欣慰?

  望著燈火下這張年輕的面孔,聽著對方的鼓氣之言,感受著身周金戈鐵馬的氣息,李彥超心中感慨萬千。

  自家父親身體如何,身為人子,又久在李存審身邊,李彥超再清楚不過。然而,他本身資歷不足,尚不能獨領一鎮,何況是幽雲這樣的邊境重地?在這種情況下,李彥超也知道李存審被人接替,由他人來統領盧龍軍是必然,如此一來,來統領盧龍軍的是什麼樣的人就值得關注了。

  盧龍軍軍鎮在幽州,戍衛大唐北部邊境,是幽雲最重要的軍事重地,如今契丹雄踞北方,時常入侵,且耶律阿保機素有飲馬黃河之志,在如此境遇下,盧龍軍統帥的責任、風險,都不可謂不大。李彥超身為盧龍軍大將,自然要為自身和盧龍軍上下萬餘將士身家性命考慮。

  在李存審上書請歸朝中後,李彥超原本以為,朝廷會派遣一員資歷老、實力卓絕的名將前來幽雲坐鎮。他暗地裡和李彥饒等人合計過,這個人選,最好莫過於大唐番漢副總管李嗣源。只有李嗣源這樣的老將、名將,才能應付日益強大且狼子野心的契丹蠻賊。

  李嗣源沒來,來的人的確和李嗣源有莫大淵源,但這種淵源,卻是李彥超事先怎麼都不希望看到的。李從璟的名號李彥超並非沒有聽說過,也知他在過往一年中屢建奇功,未嘗一敗,但他畢竟年輕,他的“不敗”,在李彥超看來,不是他天下無敵,而是經歷的戰事還太少而已。所以當聞聽李從璟北上幽雲的時候,李彥超是拒絕的。

  但他拒絕沒用。

  所以他很痛苦。

  李從璟北上第一件事,就是徵調大軍陳兵邊境。而他自己,則是連影子都沒讓其他人見著。這也就罷了,他竟然扮作商隊,直接去了西樓!李彥超初聽這個消息時,差些沒驚掉下巴,草原是那麼好去的麼?西樓是那麼好闖的麼?那不是青山綠水,是有阿保機坐鎮的契丹大本營!李從璟此舉,不是胡鬧是什麼?簡直是視軍國大事為兒戲!

  隨即,君子都于葫蘆樓大破耶律德光的消息傳回。消息雖然令人振奮,但在李彥超這個行家看來,不過是投機取巧的伎倆罷了,能取勝有太多僥倖因素,且這樣的事偶爾為之尚可,若是以此作為常態,依賴性太甚的話,必然馬失前蹄。因是,在領軍赴邊之前,李彥超又拒絕了一次。

  可惜,還是沒用。

  隨後,大軍在邊境呆了許久,盧龍軍一槍未發,李從璟一聲令下,而大軍主力又得班師回幽州,李彥超氣得砸了桌子,大罵李從璟行事荒唐、不知兵!在給李存審的信中,李彥超第三次提出拒絕。無奈,不出所料,仍舊沒用。是李彥饒百般勸說,李彥超才遵守軍令,讓盧龍軍主力撤回幽州,而他帶領盧龍軍一部和百戰軍一部匯合,去跟隨李從璟進行下一步行動。

  隨後聽聞君子都在草原轉戰各處,連戰連捷,李從璟從虎穴脫身,途中更大敗契丹追兵,這一個個如同說書一般的故事,震驚了李彥超。他久在幽雲,卻從未踏足草原,不是他不想,是沒有這個實力,並且他也一直認為,唐軍要攻入草原,難度太大,非一朝一夕之功。便在此時,他見到了真正做到了入草原如遊山玩水的李從璟。從那時起,李彥超開始懷疑,這世上可能真有一種人,的確是無法用常理去度量的。

  之後,大軍“毫不費力”克平州,複又重建平州,在李從璟逐漸被平州軍民神化的時候,李彥超也首次體驗到了被百姓視作“無敵王師”的感受。在幽雲征戰多年,那是他第一回被百姓看作救星,看作保護神,看作邊境的希望。在被無數百姓包圍,眼見男女老少振臂同呼“護邊擊賊”“衛平州,越長城,複營州,入草原”的時候,李彥超心中也湧起過一股能破敵雪恥、馬踏西樓的豪情。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西樓離他並非那般遙不可及。

  但這並不能讓李彥超完全信任李從璟,一時熱血冷卻之後,他審時度勢,覺得李從璟能力如何,還有待觀瞻。

  在平州軍議那一晚,李從璟和杜千書一番攻守策略之論,讓李彥超眼界大開,他始得知,謀國、謀戰之法,竟是如此精妙,讓他歎為觀止。隨後一路敗耶律赤術、攻克營州,又是無數軍功入手,然這都不是讓李彥超徹底信服李從璟的理由,雖然有這些戰績,李彥超已經足夠信任李從璟,但他在心底仍舊保持有一份謹慎,想要再多觀察一兩分。

  直到耶律敵刺率領三萬契丹大軍殺來,耶律魯多繞行百里奇襲,唐軍陷入困境之中。

  前日夜,在議定此事時,李彥超的確是打了退堂鼓的,敵我懸殊過大,兵力捉襟見肘,形勢不利,一時又難以找到突破口,李彥超覺得,既然早晚要退,不如趁契丹合圍未成,儘早退卻。

  然而李從璟一席話,讓他有了戰心,“若護邊擊賊之事若人人可為,還要我等作甚?”“常人不能為,今我為之,方顯我輩之能,彰我輩英豪本色!”但有此還不夠,沙場征戰固然需要熱血、士氣,然更需要策略得當,否則便是匹夫之勇,是魯莽,早晚難逃敗北。之後,李從璟一番氣定神閑的謀劃,才讓李彥超真正瞭解到,李從璟竟是已有成算。

  臨危不亂,遇難不折,李彥超不僅看到了李從璟身為一軍主帥的雄才大略,也看到了他的品性。

  李從璟雖有妙計,李彥超亦認為可行,然戰事仍舊充滿變數,便是沒有變數取勝也不易。出征前,李彥超在給李存審的絕筆信中寫道:“兒戎馬十數載,與契丹戰百餘場,勝負參半,全賴父親之智、將士之勇,勉力支撐而已。兒嘗聞‘將者,軍之膽’,亦聞‘為將者,當智、信、仁、勇、嚴’,及見軍帥,方知此何之謂也。精銳之師,莫不‘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百戰軍之謂也。”

  “今契丹大舉來犯,全軍危急,當此之際,唯有迎難而上,置之死地而後生,斷無消極後撤而能得利之理,軍帥謂之‘狹路相逢勇者勝’,兒深以為然。兒先前輕視軍帥,此乃兒之失,今日聞聽軍帥之言,念及軍帥出平州時所言,方知軍帥之志,不在消極防守,而在積極進攻,兒始信,護邊擊賊以出兵草原者,非軍帥不能為之。”

  “父親曾言軍帥‘雖年少,定國安邦非之莫屬’,之前也不信,而今也不疑!兒不才,亦曾隨父親征戰千里,歷經生死,非一無是處,今欲隨軍帥正我大唐男兒之雄威,擊契丹蠻賊之囂張氣焰!兒不才,運籌帷幄非所長,所能為者,衝鋒陷陣而已,今欲奮而擊賊,雖死,軍人宿命,父親不必掛懷!唯望我大唐千百萬兒郎,前赴後繼,不叫契丹掠我邊地如遊獵、圈我邊地百姓如牧羊,以為我國中無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0

第244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八)

  李彥超抱必死之志出征,然卻並未死在激戰中,而是大勝凱旋,因此他平安入城之後,對李從璟更加敬服。

  李從璟不知李彥超心中所想,卻也從李彥超的眼神中感知到了他的“熱切”、“忠誠”,那是一種想要在他麾下,隨他征戰四方、建功立業的衝動,李彥超不曾掩飾,李從璟亦不難發覺。

  相比之李彥超劇烈的情緒波動,郭威、孟平就要淡然得多。作為百戰軍將領,對李從璟和莫離“神鬼莫測”的計策,他們早已習慣,今日之勝,不過是厚重的征戰手冊上,又翻過去了平常一頁罷了。

  在李彥超、郭威等率領唐軍主力入城之後,應該是察覺到克城之事,一時不可為之,契丹大軍停止了對營州城的圍攻,撤退到營地中去了。李從璟因是對諸將笑道:“契丹雖渡河,攻城不到一夜便引退,非是其不願克城,實不能為也!今我有諸位虎將若卿等,又有八千虎賁將士為羽翼,你我同心同德,契丹蠻賊人數雖眾,又能奈我何?”

  諸將聞言皆振奮道:“有軍帥統軍,雖以一敵十,我等不懼!”

  李從璟坦然受了這句“奉承話”,和諸將環視城外契丹大營、軍陣。近處燈火邊地,如浩瀚星海,感受到夜風撲面,耳畔呼嘯的北風含著曠野的寂靜,他真誠的對諸將言道:“之前驟聞耶律魯多奇襲時,軍中將士多有擔憂怯戰者,一日之間而能讓形勢巨變,多虧眾將士眾志成城,欲展我大唐兒郎之勇武,不叫契丹蠻賊以為天下無豪傑。幽雲數十萬百姓,數十年來翹首以盼王師北伐,人人渴求和平若久旱望甘霖,今我等至此,不可叫百姓失望!”

  李從璟言辭懇切,眾將皆能感受到他言語之間的厚重情義,李彥超歎道:“軍帥有悲天憫人之心,心懷天下,目有蒼生,幽雲能得軍帥來坐鎮,是百姓之福!”

  郭威眼界更寬廣些,李彥超話音落下,他接著道:“本朝自安史之亂以來,九州失寧,各地屢有戰事,臣子不軌,逆子作亂,更添蠻子為禍邊境,我大唐子民早已苦不堪言。尤其是黃巢之亂後,山河破碎,盜賊四起,賢者死于荒野,小人竊權於朝堂,朝廷賞罰失度,天下一片末日之象。想當年高祖太宗在世時,四海升平,八方來朝,上有君王得‘天可汗’之美譽,下有百姓以身為唐人而自豪,萬里之外無數夷人不顧萬里之遙、關山險阻,只為來我朝一睹天威,當時中原是何等盛世之象?而今不過百年,世風日下,賊寇叢生,國人惶惶,區區草原蠻族,竟然為患邊地數十年而不能制,令人痛心疾首!”

  郭威有憤然之氣,這番話說得抑揚頓挫,很有感染力。的確,太宗武后時,大唐最是鼎盛,以草原為後花園,以西域為庭院,兵鋒越過裡海,周邊無數小國來朝,爭先恐後。大唐的子民走在路上,都是挺著胸,昂著頭的。

  不過郭威這番話有些犯忌諱,“崇古貶今”,那不是變相批駁當今的皇帝李存勖,說他不賢麼?是以李彥超等人雖深以為然,亦有類似感歎,卻不敢接話。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不就是眼下的世道麼?惜乎王公貴族,不知體恤民力;痛哉滿地權貴,不知發憤圖強!”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有人率先打破沉靜,話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之言。眾人循聲望去,就見孟平眼有激憤之色,面露不屑之意,似乎是對當朝權貴很是不屑。他望著城外的契丹營盤,扶刀挺立,道:“倘若大唐依舊國強,區區蠻賊,焉敢馬踏邊關,戮我同胞?!”

  李從璟見孟平頗有些意態奮發,遂問道:“世道如此,你我身在局中,該當如何?”

  孟平朝氣蓬勃,堅定道:“當馬上定國,馬下安邦,佐我賢主扶河山、正社稷、安黎民,如此方不負此生為唐人!”

  這是孟平第一次在李從璟面前吐露大志,李從璟甚奇之。細看孟平,眼前的年輕將軍竟是不知何時已褪去了稚色,不復當年的迷茫與懵懂,一身戰場上磨練出來的殺伐英武之氣,讓人頓覺眼前亮堂非常。

  兄弟如此雄姿英發,李從璟一時感慨萬分,鼓勵道:“古之賢才,皆上馬能征戰,下馬能治國。今我兄弟有衛霍之志,聞之叫人振奮,當自勉自勵,不叫一腔熱血、滿腹才學付之東流!”

  孟平轉身面對李從璟長拜,“公子有言,孟平自當奮勇!”

  兩人相視一笑,多年的默契讓他們無需再多言。

  郭威見此,心道:我跟隨軍帥雖時日尚短,但平日與孟平接觸不少,卻不曾聽他有過豪言壯語,不意其志竟如此宏偉,誠如軍帥所言,聞之叫人振奮。孟平,軍帥家臣,尚有大志,逢戰爭先,臨陣在前,常有奇功,我當奮發不息,不能叫他給比了下去!

  比之郭威,李彥超更驚訝些,他想到:早知百戰軍良將猛士如雲,此番以來數次大戰,其戰力已讓人驚歎。今又見郭威之胸懷、孟平之志向,想不到百戰軍的將領竟都是如此棟樑之材,難怪其自建軍以來,未嘗一敗。我當自勉,不能落後於人,讓軍帥小瞧了盧龍軍。

  念及于此,李彥超道:“郭將軍、孟將軍志大才高,末將佩服,能與百戰軍並肩作戰,實乃盧龍軍之幸。軍帥,明日擊耶律敵刺,末將願為先鋒!”

  李彥超的積極心態讓李從璟很歡喜,他笑道:“將軍之意,本帥豈能不知?然則,眼下大軍尚不急出戰,當依託城防工事,疲敝契丹蠻賊,待其兵鋒失銳後,再予其雷霆一擊不遲。屆時,本帥必用將軍為先鋒!”

  李彥超並非不知眼下戰事當如李從璟所說,先求疲敝敵軍,再求破敵,之所以請戰,是要讓李從璟知曉他和盧龍軍的戰心。見目的達到,李彥超也不多言,抱拳應諾。

  接下來幾日,契丹大軍晝夜不息,在耶律敵刺的督戰下,猛攻營州城。唐軍依託城防工事和之前所作的充分準備,應付的有條不紊,沒有出現什麼差池。

  唐軍固然不滿萬人,然如李從璟所言,無論是百戰軍還是盧龍軍,只要同心同德,那就是“八千虎賁”,契丹雖兵力占優,要克城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況且有城外土城在,契丹軍又不得不分兵牽制,以防土城中的唐軍背後突襲,力量又被分散。

  耶律敵刺見要攻克營州城,非旦夕之功,幾日之後,轉而去攻土城。李從璟在看清耶律敵刺的意圖之後,下令李彥超、郭威、孟平等率軍五千出城迎敵,以牽制契丹兵力,實現建土城時所立下的“相互援引”的戰略目的。

  不料耶律敵刺攻土城是假,圍點打援是真,在五千唐軍出城之後,反向殺將過來,想要吃掉這五千唐軍。

  然而這種戰術,對熟悉後世那支軍隊戰法的李從璟而言,明顯沒什麼效果。未等耶律敵刺實現他的戰術佈置,李從璟就調回了出城的唐軍,讓耶律敵刺白忙了一場。

  幾日對戰下來,唐軍穩如泰山,耶律敵刺始終不能攻上營州城頭。

  在這期間,出現了一個小插曲。

  被李彥超、郭威東征擊潰的耶律魯多,帶著數千殘兵敗將姍姍來遲,終於跟耶律敵刺匯合。

  前番李彥超、郭威雖然大勝,但在兵力不占優,且耶律魯多所部盡是騎兵的情況下,無法聚殲其軍,倒讓耶律魯多撿了一條命。

  耶律魯多的回歸,無疑壯大了契丹軍力。在此之後,耶律敵刺依仗其軍力雄厚,對營州展開了多戰法的進攻。

  那日,李從璟在諸將的陪伴下,立於城頭,看見了耶律魯多率軍自東方匯入契丹大營。眼見契丹軍力得到擴充,李從璟卻沒有半分憂色,不過卻也對身邊眾將道:“耶律敵刺軍力得到壯大,其必竭力攻城,我等當防其使用手段。”

  仿佛是為印證李從璟的話一般,攻城第五日,契丹軍大舉出現在城南,萬餘人,人皆荷土,在城南堆土為山,一時間城南塵土飛揚,場面極盡壯觀。

  這一幕被將士稟報給李從璟後,李從璟立即趕到城南。

  人多好辦事,李從璟見到了萬人之力的強大,只不過大半日,而土山已經初具規模。守衛城南的是李彥饒,他憂心忡忡對李從璟道:“軍帥,耶律敵刺不愧是契丹名將,雖是草原將領,然對攻城之法竟也這般精通,他這是意圖壘土為山啊,待山與城牆同高,契丹軍就能大舉越城!局勢如此,我等如之奈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0

第245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九)

  此時,李從璟充分展現了他的兵家素質,之前十年兵書可不是白讀的,他笑對李彥饒道:“將軍勿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看本帥如何破耶律敵刺此法。”

  當即,李從璟命令將士在城上修築起兩座高樓,廣其平臺,多置檑石滾木,又輔以弓箭手,俯瞰著契丹土山。隨著李從璟一聲令下,將士在高樓上自上而下攻擊,一時之間攻勢急如驟雨,數不清的弓箭傾瀉而下,讓契丹軍士好一陣死傷。

  如此對戰半日,契丹將士死傷慘重,倉皇退卻。耶律敵刺壘土為山,以求越城的計畫,遂告破產。

  李彥饒對李從璟佩服萬分,由衷道:“軍帥高才,我等不及也!”又道,“耶律敵刺連日強攻不成,今日處心積慮,發動萬人造山,卻被軍帥輕易破之,這下耶律敵刺沒轍了吧?”

  李從璟一笑置之,不置可否。

  耶律敵刺在城外望著李從璟建造的高樓,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頓足恨恨道:“縱爾縛樓至天,我會穿城取爾!”隨即,召集諸將,佈置下一個戰法。

  契丹攻城第九日,李從璟忽然召來第五,命令她親帶軍情處,去往城內各處。

  當盡皆著青袍的軍情處銳士,大舉出現在城牆、甬道、城內各處時,守城將士們甚感訝異。百戰軍將士也就罷了,對軍情處較為熟悉,知道這是李從璟組建的“特殊機構”,在搜集敵情方面極為擅長,但軍情處平日活動大多隱蔽,神龍見首不見尾,平日能見到三五成群的軍情處人員,已是極為難得,何時見軍情處如此大規模出現過?更何況是出現在正面戰場上?

  郭威不禁歎道:“固知有軍情處,竟不料軍情處銳士多至如此!”忍不住又想,“如此多的人,平日竟然沒見著幾個,難道都會隱身不成?”

  孟平就要淡定的多,他看到一身極為惹眼大紅衣裳的第五時,猶能招呼道:“小丫頭,要本將幫忙否?”卻被第五姑娘一眼瞪了回去。

  百戰軍尚且如此,盧龍軍就更驚異了。尤其是看到軍情處一個個要麼耳朵貼著牆,要麼貼著地面,都不知對方這是要作甚。要不是戰事一直在進行,容不得他們分神,恐怕都要忍不住上前問個究竟。

  他們當然不知道,軍情處的銳士,個個都身懷絕技,所學龐雜,是李從璟麾下的“特種兵”。

  一日之後,李從璟叫來孟平,讓他帶著人,跟著軍情處銳士,去城裡挖坑。所謂坑,實則是巨大的壕塹,往往一坑就能容納數十人。由此可見,這項工程是多麼浩大。

  城外,契丹軍營一頂營帳中,耶律敵刺正負手站在一個圓坑前。

  他面前的圓坑乃是一個通道,直通地下,裡面空間廣闊,能容甲士通過。不時,一個千夫長從地道中探出身來,他渾身泥土,頭髮都被濕泥粘在一處,在耶律敵刺面前恭敬行禮,難掩亢奮之色,“稟報大帥,地道已經挖到營州城下,只待大帥下令,便可穿牆而過,進入營州城中!屆時我大契丹勇士就能出現在唐軍背後,對城牆上的唐軍大舉進攻,配合正面攻城的勇士,定能叫唐軍顧此失彼,死無葬身之地!”

  耶律敵刺滿意的點點頭,壓制住內心升騰的喜色,故作淡然道:“雖如此,不可大意。待過了今夜三更,便挖通最後一段地道,殺入營州城中!”

  “是,大帥!”

  耶律敵刺頓了頓,終究是沒把持住,獰笑道:“此番定要活捉李從璟那黃牙小兒,本帥要拿他的頭顱作酒壺,盛放本帥的西域瓊漿!”

  好不容易等入了夜,趁著夜色掩護,被耶律敵刺精挑細選出來的契丹勇士,集結在數頂大帳篷中,在地道入口周圍待命。這些在戰場上足能以一當十的勇士,個個虎背熊腰,此時又被配備了精刀厚甲,戰力十分彪悍。這些都是耶律敵刺的嫡系,為了今夜之勝,他甚至將自己的親衛也派了出去,此戰雖非孤擲一注,卻也寄託了他極大的希望,花費了他極大的心血。

  “攻破營州城,活捉李從璟,就在此一戰了!”耶律敵刺對眾位勇士最後說了一句,大手一揮,“進地道,出發!”

  勇士們進入地道之後,耶律敵刺走出了大帳。他在帳前負手而立,望著營州城,露出一絲笑意,不無自得道:“營州城,明日你就和李從璟一起,在本帥腳下了!”

  城中,燈火通明。

  孟平站在一處壕塹前,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扔掉手中的鐵鏟,一屁股坐在地上,接過親衛遞來的水囊,仰頭灌了一大口,一抹嘴,還不等他說什麼,就有人走了過來。

  孟平站起身,“公子。”

  壕塹邊的將士齊齊直身行禮,讓開一條道,李從璟邁步走到壕塹旁,問孟平:“情況如何了?”

  孟平咧嘴一笑,“有軍情處銳士相助,一切都妥當了!”

  李從璟點點頭,對跟在身旁的第五姑娘道:“此番若是事成,你大功一件!”

  第五姑娘緊緊點頭,小雞啄米也似,笑容燦爛。

  “軍帥,有動靜了!”有軍情處銳士上前來彙報,手裡還擰著一個“地聽”。

  孟平看向李從璟,李從璟微微點了點頭,孟平隨即下令:“各部就位!”

  半個時辰之間,地面下的雜音越來越清晰,直到最後一聲頗為清脆的聲響過後,一切都安靜下來。壕塹週邊,百戰軍將士裡三層外三層,長槍手和弓箭手蓄勢待發,火把下的兵刃格外森然。

  當契丹軍士出現在壕塹中時,站在不遠一個高處上的李從璟,猶能看清對方臉上的驚愕,他們約莫是在納罕,為何地道前會出現一個巨大壕塹。然而,不等他們爬出壕塹,隨著孟平握拳的右手,變手刀向前一引,弓箭手立即沖出,一陣急射。

  驟然之間,只聞弓弦彈崩的悶響,只見無數利箭飛射向壕塹中,壕塹中立即響起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驚呼聲!

  這些被耶律敵刺挑選出來,寄予厚望,希望通過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唐軍身後,突襲唐軍的契丹勇士,兀一露面,連唐軍的衣角都沒碰著,便被鐵箭籠罩。如此近距離之下,便縱然身負甲胄,這些契丹勇士,也難逃萬箭穿心的下場!

  城中幾處壕塹,同樣的畫面幾乎在同時上演。

  壕塹中的契丹軍士,嚎叫著,擠在一處,倉皇間不斷倒下,頃刻間就死了個乾淨。

  孟平猛然躍出,帶著甲士跳入壕塹中。在他身後,將士們將柴草帶入壕塹中,堆在契丹挖出的地道口,一把火點燃。再有軍士將趕制的皮排式鼓風機置入壕塹中,對著燃燒起來的柴草,吹起大風。風捲煙火吹入地道,迎面撲向後面的契丹軍士,火氣一沖,地道中一片紅光,置身其中的契丹軍士,瞬間被火龍席捲,不忍聽聞的哭嚎聲中,一個個都成了火人。地道空間雖不小,但也僅能正常通過而已,由是,這些契丹勇士逃無可逃、避無可避,不多時便被燒成了名副其實的爛人!

  大勢已定,李從璟從高處走下來,拉著一臉雀躍,正作為一個忠實觀眾,身陷激動狀態無法自拔的第五姑娘,離開了這處戰場。

  回去的路上,第五姑娘一步一跳的跟在李從璟身邊,笑嘻嘻道:“耶律敵刺這老賊,以為挖個地道就能破城,殊不知我們早有應對之策,這回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表情一定精彩極了!”

  見李從璟不搭理她,第五仰著紮著兩個小辮子的小腦袋問:“軍帥,耶律敵刺這回吃了虧,應該再沒辦法了吧?”

  李從璟只是淡淡一笑,並不作答。

  城外,耶律敵刺在接到戰事失利、偷襲勇士全軍覆沒的消息後,氣得一拳砸碎了小幾。他指著營州城,咆哮道:“李從璟!不殺你這豎子,老夫誓不為人!”

  轉念想到此戰損失了無數精銳,連自己的親衛都葬送了大半,耶律敵刺直覺肉痛無比,羞憤之情難以自抑。

  然而耶律敵刺是個精神堅韌的將軍,雖攻城屢次受挫,其志未喪,他將自己關起來,一整日閉門不出,苦思破敵之策。就這樣,又被他想出了新的攻城之法。

  耶律敵刺攻城第十七日,李從璟正巡視城牆,檢查城防工事損壞、部卒傷亡情況,在勉勵將士們守城之後,他發覺了城外契丹大軍中的異常。

  不是他眼尖,實在是契丹大軍的動作太過明顯。

  如說之前契丹挖掘地道,是隱蔽進行,那麼這次契丹挖巷道,就是明目張膽了。這非是耶律敵刺破罐子破摔,而是其改變了戰法。

  李從璟縱目而望。城外,契丹大軍挖掘的巷道多達二十餘條,從四個不同方位延伸向營州城,蜿蜒曲折,猶如腸道。

  “耶律敵刺這老賊挖這麼多通道,是要作甚?難道他想挖穿我們的城牆不成?”跟隨在李從璟身旁的丁黑不解道。

  李從璟笑了笑,道:“你說對了。”

  丁黑本是隨口一說,吐糟的意味多過分析,不曾想李從璟竟然認同了他的觀念,頓時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啊?”

  數日後,契丹大軍的通道挖到了城牆下,在正面攻城大軍的掩護下,他們“于其中各施樑柱,作訖,以油灌柱,放火燒之,柱折,城並崩壞”!

  簡而言之,契丹將通道挖到城牆下,鑿牆一段,就用柱子頂著,防止其崩塌,待其鑿到了一定程度,便用油塗木柱,在柱子被燒斷的時候,城牆失去支撐,也就崩塌了。

  對此,李從璟的應對之法是在崩塌的城牆處豎木欄以捍之,又用木質城牆臨時堵塞缺口,讓契丹無法攻入。

  契丹花了大力氣挖塌的城牆,就這麼被李從璟不費吹灰之力堵住了,耶律敵刺當然不服,用火燒木欄、木牆。李從璟一面調度將士滅火,但有契丹軍士對木欄、木牆放火,便澆水滅之,一面準備大量後備木欄、木牆,隨時填充。

  由此,倒塌的城牆處,戰鬥異常激烈。

  如是數日,契丹大軍始終無法突入城中,耶律敵刺被迫放棄此戰法。

  又過了數日,在耶律敵刺進攻營州近月之時,其用營中工匠,建造了高大的攻城車,令契丹軍士于攻城車上,從高空打擊、衝擊城牆上的唐軍,意圖攻佔城頭。

  對這種較為常見的攻城車,李從璟應對的更加簡單,他在城中收集了大量布匹,將這些布匹縫在一起,形成長而寬的帷幔,每當契丹軍用攻城車攻城時,則用其順著攻城車進攻的方向張設。幔布懸於空中,因為其在一定程度上“能屈能伸”,攻城車竟然無法沖壞。

  如是激戰多日,耶律敵刺見此法也難奏效,複用長杆縛上易燃樹枝,澆上油脂,在大軍攻城時伸上城頭,欲燒毀城上防禦工事。

  李從璟很佩服耶律敵刺,作為一個草原將領,竟能想出如此之多的攻城之法,其才能已然超過許多中原宿將。佩服歸佩服,李從璟還得破解其計,乃製作許多長鐵鉤,將其鋒刃打磨鋒利,待契丹火杆一來,便以鐵鉤遙割之,如此一來,樹枝俱都斷裂、掉落,不僅無法燒毀城上防禦工事,落入城下契丹軍陣中,還燒傷了許多契丹軍士。

  在耶律敵刺此計被李從璟破解之後,李彥超、李彥饒、郭威、孟平,已經傷勢好轉的李紹城,都聚集城頭,等待耶律敵刺施行下一個戰法。

  李紹城不無感慨道:“耶律敵刺,草原蠻賊,竟能精通中原攻城之法至此,讓人既奇且驚!契丹壯大至今,國中已是良將賢才雲集,若不早擊,必為大患!”

  李從璟深以為然。

  但是這回,一連等了五日,耶律敵刺都沒有折騰出新戰法。就在眾人快要失去耐心之際,契丹軍在攻城時,用弓箭往城中射入了大量文書。

  李從璟命人取來一封,展開一看,隨即哈哈大笑。

  諸將不解,爭相來看,但見文書上寫著:“能斬李從璟者,拜八部酋長,封契丹郡公,邑萬戶,賞帛萬匹!”下文寫有唐軍困守孤城,早晚必亡,契丹已發十萬大軍來援,營州城旦夕可下,要城中諸將認清形勢云云。

  李紹城等人大驚,道:“耶律敵刺何其惡毒也,竟然使出如此誘降之計,這是要引起我城內反叛啊!”

  李從璟搖搖頭,不以為然,嗤笑道:“愈月以來,耶律敵刺數出攻城之策,皆為我所破,寸功未建。今其以誘降之書射入城中,寄希望於我軍內亂,而使其有可乘之機,此計看似惡毒,實則豈非說明耶律敵刺已無攻城之法,只能依仗這等口舌之策了?”

  說罷,李從璟站起身,看向一片狼藉的城外戰場,對諸將道:“激戰至此,耶律敵刺已然黔驢技窮!敵累戰至今,本已疲敝,寸功未立,難免士氣低落,又兼計窮,實成強弩之末,此乃死境也!敵之死境,我之生地,戰事至此,攻守該易行了!”

  眾將士聞言皆精神抖摟,連日苦戰的疲憊一掃而空,郭威問道:“那這封誘降書?”

  李從璟讓第五拿來毛筆,在文書上書寫片刻,遞給郭威,道:“射入契丹軍陣中!”

  郭威定眼一看,文書上唐軍之困的“唐軍”處,已都換上了“契丹軍”,在文書末尾,緊接著“賞帛萬匹”後,李從璟添有一行字。

  “若有斬耶律敵刺者,一依此賞!”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0

第246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十)

  “老黃啊,你到底靠不靠譜啊,我等出行日久,北邊卻一直不曾有動靜傳回,你可別拉著咱兄弟往坑裡跳,這對你沒有好處啊!”

  “既然沒有好處,老子為何要坑害你們?難道你許大狗的狗頭很亮眼,能賣個好價錢?”

  “嘿,狗爺的腦袋再不值錢,那也不會比你肩膀上那塊榆木疙瘩遜色,再說,狗爺玉樹臨風,瀟灑倜儻,你嫉妒也是正常的!”

  “眼髒洗臉,肚疼拉屎,但你他娘的不要皮緊欠抽!沒話找話,老子不當你是啞巴,你也不怕折了自己的舌頭?”

  “……黃三刀,算你狠!”

  營州多荒野,廣闊地界上的某處,一支數百人的隊伍正在快速前行。在這個戰馬異常稀缺的世道,這支並非軍隊裝扮的隊伍中,竟然有上百匹高頭大馬,讓人驚異。為首三人中,有兩人剛進行完以上對話。

  這批人說是非軍隊裝扮,卻人人荷刀持劍,尤為難得的是,竟有小半部分的人身著甲胄!雖皮甲居多,鐵甲極少,也不成規制,但已是足夠讓人心驚。在幽雲之地,只要不碰到大規模正規邊軍,這夥人在哪裡都能橫著走。

  “老黃啊,我許大狗雖然話多不中聽,但我還是得問問你,你也別給我打馬虎眼,實實在在告訴我,咱們這趟出山到底靠譜不靠譜?照你之前所言,咱們那位年輕的大將軍,已是帶著大批人馬去攻打營州城了,算算日子,這也是一個半月過去了,卻怎麼不見北面有半分動靜?這城是攻下來了,還是不曾攻下來,總得有個說法不是?”被稱為許大狗的許伯先,是個四十出頭的漢子,此時眼巴巴的對身邊沉著臉的黃宗說道。

  “說法,你想要什麼樣的說法?”黃宗不耐道,“我等出山多日,一路北行至此,未嘗碰見一個逃難百姓,如何探知營州動靜?莫非你指望老子有千里眼、順風耳不成?”

  李從璟尚未出平州時,曾令郭威北上阻擊營州契丹援軍,兩者戰于白狼山,依仗黃宗相助,君子都始能大勝。李從璟見黃宗之後,因感其“義軍”之舉,遂派李榮與其一同歸往山中,去招安更多志同道合的“綠林豪傑”助戰。

  如今,黃宗完成任務出山,身後已經聚集起八百壯士。這些壯士來自不同山頭,之前一直是各自為政,或為馬幫,或為義軍,是營州灰色勢力中的“良心派”,有擊契丹蠻賊之心,其中甚至有不少人,在契丹屢次入境時,因各種原因,零星與之接觸、交戰過,今蒙李從璟相召,因慕其威名,又添老熟人黃宗遊說,遂下山來投。

  草莽中有真豪傑,歷史上各朝各代都有不少名將出自草莽,遠的不說,前時梁朝開國皇帝朱溫,曾從賊為黃巢親信;現今割據吳越的錢繆,起兵前為私鹽販子,人稱“鹽幫幫主”。

  綠林者,賊寇也,天下太平時,人皆輕之。李從璟不以其鄙陋,只要其願擊契丹,能為他“護邊擊賊”的大策添助力,命黃宗鹹召之,以組成統一戰線,以期實行“全民抗戰”。

  當然,綠林中亦多窮凶極惡之輩,無信無義,喪盡天良,對待這些人,李從璟不僅不會招安,還會圍剿。只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眼前這八百壯士中,以許伯先和另一位叫做陸君嚴的年輕男子,勢力最大,所部組成八百壯士主力,是以兩人和黃宗並行最前。

  許伯先道:“說來也怪,凡有大戰,必有難民,今我等出山日久,北行頗遠,卻為何不曾見一人逃難?”

  “營州本就人煙稀少,且百姓多居州城附近,今大將軍領軍往州城,百姓自然無不影從,與之協力擊賊,又怎會奔逃?你難道不曾聽聞,李將軍在平州時有撫民三策?平州百姓因此呼之為‘幽雲之福’?”黃宗不知李從璟為應對耶律敵刺,實行堅壁清野之策,盡遷營州城附近百姓于城中,所以如此說道。

  “大軍進城,不取一物,不擾一人;分賊所占之田,使男有所耕,女有所織;凡死傷百姓,一視同仁,與陣亡軍士同等撫恤!此三策,實亙古少有之賢令!”一直頷首不曾說話的陸君嚴,此時幽幽感歎了一句。

  許伯先混跡綠林多年,心思活泛,可不會被黃宗兩句話打消疑慮,但他也不會明顯表示懷疑,腆著臉笑對黃宗擠了擠眼,道:“老黃啊,不是我多事,咱們這趟北上,畢竟帶著幾百弟兄,身家性命皆操控於你手,你得縝密行事啊!不能對營州現在情景一無所知,就這麼橫衝直撞跑過去,你得先跟李大將軍取得聯絡啊!”

  平心而論,許伯先這話很實誠,是題中應有之意。然則,非是黃宗不願如此,而是不能。依照之前和李從璟約定,他出山之後,應與李從璟事先取得聯絡。可沒想到,如今卻怎麼都聯絡不上。

  營州被契丹大軍圍得水泄不通,黃宗自然無法與李從璟取得聯繫。

  許伯先見黃宗不說話,忍不住道:“該不會出了什麼岔子吧?”回頭望了一眼,壓低聲音,“老黃啊,你可不能坑我們!”

  黃宗知道許伯先在看李榮,實話說,他也想看李榮。派去營州城的遊騎沒有音訊,必是出了意外,這是顯而易見的。既然遊騎不能歸,那麼營州城形勢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黃宗也很擔心很著急,所以他希望李榮能給他一句准話。

  但是很可惜,一連多日,李榮雖然臉色如常,但卻什麼都沒跟他說。

  黃宗甚至想過,此行會不會真是往坑裡跳?

  既然出山,必然出戰,黃宗不憂心這個,他憂心的是,身後的八百弟兄不明不白的折損了去。畢竟是他遊說眾位當家出山的,他有責任在肩。

  游騎不歸,李從璟也沒有派人前來接應,黃宗不是傻子,之所以還沒打退堂鼓,不過是憑一口氣撐著罷了。但這口氣什麼時候泄掉,他拿不准。而且,就算他能堅持希望,身後那些都未曾見過李從璟的八百人,能不能繼續北行?

  “李大將軍啊李大將軍,你可不能坑我!”黃宗無數次在心中默默呐喊,而每當許伯先提起這茬時,他心裡就要更煎熬幾分。

  “大當家,前面有人!”

  在黃宗憂慮、許伯先追問之時,他兩人身後的心腹親信,忽然指著前方驚訝的叫出聲來。在他倆聞聲向前張望之前,陸君嚴已經抬起頭,目光犀利的望向前方。

  距離眾人約莫一兩裡之外一座山頭的大石上,突兀出現一個人影,因隔得較遠,眾人看不清那人面貌。那人立于高處,眾人要發現他本來很難,之所以能一眼看到,是因此人正在揮舞手中一面怪異的綠布。

  黃宗等人皆不知對方是何人,揮動綠布的用意又何在,荒野上憑空出現人影已是怪事,對方舉事又如此怪誕,難免叫人心悸,陡升疑竇。許伯先、陸君嚴等人立即戒備起來,然不等他們下令部眾停止前行,李榮忽然從佇列中策馬奔出,隨行他身後的兩人,在賓士間伸手入懷,掏出兩塊黃布。

  李榮三人在隊伍前方空地上停下,在黃宗等人詫異的眼神中,對著山頭那個人影,也揮動其手中布匹來。揮舞間,動作似乎有些規律,又似隨行為之,讓人摸不著頭腦。

  片刻之後,不等李榮歸隊,前方道路上出現一騎,向李榮快速馳來,在李榮面前五步之外停下。馬上騎士翻身下馬,向李榮抱拳,李榮亦回禮。

  這位騎士,著青袍。

  黃宗等人自然不知,在他們看來只是尋常之物的那幾塊布匹,實際上是專門用於聯絡的旗幟。李榮和對方方才揮舞布匹的動作,也非隨意為之,而是在打旗語。

  少頃,和迎面而來之人交談過後,李榮返身回到佇列前,對黃宗、許伯先、陸君嚴等人道:“營州大戰,三萬契丹大軍來攻,軍帥與之鏖戰已經月餘,現戰事仍在進行。”

  許伯先“啊”了一聲,黃宗面色凝重,陸君嚴沉默片刻之後問道:“可否告知戰事進展?”

  李榮無意隱瞞實情,道:“契丹蠻賊在耶律敵刺率領下,所部近三萬人輪番上陣,對營州城晝夜猛攻。逾月以來,耶律敵刺九設攻城之機變,而軍帥九拒之,至最後,耶律敵刺黔驢技窮,契丹蠻賊始終無法踏上城頭半步,營州一直穩如泰山!”

  三人聞言皆露喜色,略有振奮,許伯先追問道:“如此說來,是李大將軍大勝了?”

  許伯先滿含希翼,李榮的回答卻未如他所望,“我軍兵力處在劣勢,敵軍幾近三倍於我,軍帥和眾將士與契丹激戰月餘,雖屢破契丹攻勢,然要反攻契丹蠻賊,一舉破敵,目前卻還無法為之。總而言之,眼下戰事已陷入膠著,雙方一時誰也不能奈何誰。”

  許伯先大失所望。

  李榮瞧見許伯先神色,佛然不悅,冷道:“若軍帥已經破敵,契丹蠻賊為我所敗,營州戰事結束,還要我等趕來作甚?諸位壯士北上營州,原本就為助戰而來,現下戰事膠著,敵我力量平衡,便是孰得援軍孰勝,今我等馳援營州,正好攻破契丹蠻賊!諸位,難道沒有擊賊建功之心?”

  許伯先雖為馬幫大當家,權勢重于一時一地,但在幽雲駐軍面前,卻不敢有絲毫放肆,被李榮呵斥,他也只是苦著臉道:“契丹蠻賊三萬,而我等不過區區八百人,便是援助營州,所能起到的作用怕是也極小,無法從根本上改變戰局啊!”

  見許伯先如此不知奮進,處處瞻前顧後,怕這怕那,黃宗面現慍色,很是不滿。陸君嚴依舊微微低著頭,沒有言語。

  李榮看著許伯先,認真道:“沙場征戰,非是人多便能勝,人少便不能勝,自古皆然。兩軍對壘,是技術活、精細活,差之毫釐失之千里。蝴蝶效應你懂麼?只要你稍稍使點勁,就能起到你無法想像的功效!”

  許伯先沒接觸過李從璟,自然無法知曉何為蝴蝶效應,不過這並不妨礙他聽懂李榮話裡的意思。

  許伯先聽懂了,黃宗也陸君嚴也聞弦聲而知雅意,都問道:“將軍已有妙計?”

  李榮微笑道:“是不是妙計不知,但可一試。”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1

第247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十一)

  百戰軍發展至今,賴李從璟不惜血本培養軍中將領、提升各級將官素質,現已大有成效。在淇門建軍之初,李從璟便自掏腰包,為軍營請來先生,教授隊正以上將官識字,使其“識字明理”,以此進行文化啟蒙。

  讀書識字,是啟迪智慧、培養思維的絕佳方式,拋開那些天縱奇才或有大勢運的人不談,尋常人要想成才,提升己身文化素質是必然道路。亂世道德淪喪,人心不古,禮崩樂壞,人行事往往沒有顧忌,隨心所欲,李從璟讓百戰軍中將官皆讀儒家經典,不僅有正其心、謹其行、提高其忠誠度的想法,亦有挖掘其智慧,讓其更懂用兵之道的用意。

  正是受益於此,百戰軍建軍至今,雖擴展極快,卻軍紀嚴明,軍風剛正,從無犯上作亂之舉。在攻佔平州時,大軍雖付出頗大代價,諸將皆恨平州百姓不助王師,但李從璟撫民三策既出,無一將違抗軍令。究其原因,固然是李從璟威信無兩,但也有百戰軍素來作風中正的原因。

  若非如此,李從璟何以能讓平州百姓歸心,又何以能名震幽雲,讓黃宗等人甘願來投,甚至被傳為“幽雲之福”?

  不僅如此,將士素質提升,眼界開闊,深解義理,也使得他們更能理解用兵之道。軍情處、斥候都無一不是高技術含量的兵種。百戰軍在河上與王彥章陣戰時,孟平數出陷陣都、橫沖都,最後攻破敵陣;李從璟入草原後,郭威帶林英、林雄領君子都轉戰草原,連戰連捷,這都非尋常軍將能為。百戰軍之所以能常勝不敗,不僅因為李從璟能征善戰,更是因為軍中各級將領能戰善戰!

  李榮乃是最早跟隨李從璟的老將,又是斥候出身,本身心思就活泛,感知力非常,能見微知著,善於精益求精,後經過百戰軍培養,又在軍情處歷練多時,其或許不擅長領大軍陣戰,但其“特種作戰”的思維,恐怕軍中少有人能與其並肩。

  因是,李榮說出方才那些話,並且能想出破敵“妙計”,並非奇事。

  當下,李榮將心中所想細細與黃宗三人說了。黃宗等人細聽之後,皆以為可以一試,就連許伯先都沒有異議。

  黃宗道:“李將軍此計甚妙,若能順利實施,要破契丹不難。只不過我等要神不知鬼不覺摸清契丹糧草,並襲擊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嘗聽聞,糧者,軍之命脈。契丹蠻賊勞師遠征,想必對糧草格外重視,防備必定極嚴!”

  說來李榮的計策很簡單,如黃宗所言,就是四個字:襲敵糧道!

  “此計要想出來並不難,難就難在能成功做到。”李榮點頭道,忽而笑了笑,對眾人說:“此事若是換做他人,或許不能為,但諸位久在山林,本就擅長奇道,正面迎戰大軍可能力有不逮,但要說在荒郊野外,摸清契丹糧道並襲擊之,諸位之能遠在一般軍隊之上。再者,軍帥在營州被圍之前,已令第五姑娘在外佈置了大量軍情處銳士,有軍情處相助,我等行事足以事半功倍。”

  “第五……姑娘?”

  “軍情處?”

  “那是何人?”

  一位姑娘,一個從未聽聞過的存在,讓黃宗三人大感不解。

  李榮露出神秘之色,“往後諸位慢慢就知曉了。”

  接下來,李榮帶著黃宗等人,並八百壯士,繼續往北前行。因為越來越靠近營州城,眾人的行蹤也越來越隱蔽,到最後已是接近於晝伏夜行。

  這日,大隊人馬正行走在山道中,轉過一個彎,突然看見道中高高立著一匹高頭大馬,不偏不倚,正好擋在了路中間。那匹馬分外神駿,瞧見眾人出現,不跑也不跳,彎著低著的脖子打了個響鼻,竟然像是在對眾人打招呼。

  路旁的石坎上,有一個坐姿不羈的男子,正在狼吞虎嚥對付手中的一張大餅。他出現在眾人視野中時,正好打了個飽嗝,不前不後正好和駿馬響鼻同時,兩種聲音一同響起,就顯得有些喜感。

  黃宗等人不期路上竟會遇到陌生人,不免大驚。要知,他們在趕路時,本就格外注重隱蔽行蹤,何以會突然碰到外人?而且看對方的神態,明顯是在此處等著他們!

  不等黃宗等人反應過來,那人已經扯開嗓子,對路中的駿馬罵道:“你給老子閉嘴!他娘的,逗你二爺玩兒呢?二爺不出聲你也不出聲,二爺打個嗝,你還放個屁跟老子唱和,你是匹馬,不是個人,你要記住你自己的身份!”

  駿馬嗚咽一聲,像是聽懂了那人的話,又像是在表示抗議,邁開蹄子小跑兩步,終於不再擋在路中間。它跑到路邊,對著一株野花撒起了尿,還像人一般,咧著牙齒仰頭髮出一陣長笑。

  這一幕讓黃宗等人哭笑不得,但那男子卻露出滿意之色——也不知他在滿意什麼。

  訓斥完駿馬,吃餅男子似乎覺得還不盡興,在石坎上站起來,拿剩下的半張餅,指著李榮等人,大聲道:“你們走得太慢了,照你們這速度,走到營州城,戰事都結束了,那還有什麼搞頭?告訴你們,二爺很不滿意!”說完,用牙齒撕扯下一塊餅肉,捲進嘴裡,大口咀嚼起來。

  黃宗等人不明所以,怔怔望著那位吃餅男子。許伯先問黃宗,“老黃,是這人腦子不正常,還是我們有病?”

  黃宗瞥了他一眼,懶得說話。

  李榮笑著上前,向吃餅男子抱拳,“趙統領,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無恙,怎能無恙?二爺有恙得很!”趙象爻跳下石坎,走到李榮身前,打量了黃宗、許伯先、陸君嚴這幾位“同道”幾眼,撇撇嘴,“李兄,你這次帶回來的人不如何嘛,趕二爺當年差遠了!”

  陸君嚴等人臉一黑,李榮清楚趙象爻脾性,不欲其與黃宗等人多言,直接進入正題,“趙統領在附近多時,可曾有什麼收穫?”

  “那是當然!二爺出馬,何時差過?”趙象爻只差沒拍胸膛,“經多日偵探,契丹糧道所在,已被二爺我鎖定在三條路線上,只待你帶人到此,便可徹底查清契丹糧道具體所在!”說著,一揮手。

  一位青袍男子,不知何時已出現在趙象爻之前坐著的石坎上,此時跳下來,掏出一卷錦帛,交到趙象爻手上。

  趙象爻打開錦帛,展於眾人眼前,立即讓眾人一驚。

  這是一幅簡易地圖。

  地圖上有三條紅線。

  ……

  片刻之後,趙象爻收起地圖,悠然開口,對李榮道:“吳長劍那廝隨大當家去了渤海國,第五那小丫頭呆在軍帥身邊,現如今營州城外的主事就你我二人。臨行前,軍帥已向我言明,此番後續之事,但聽李兄安排。不過,現如今路有三條,你我卻只兩人,如何分工,在最短時間內探清這三條路線虛實,卻是需得仔細考量一番了!”

  李榮不動聲色,反問道:“依趙統領的意思?”

  趙象爻和李榮同為軍情處三大統領之一,如今軍情處統率桃夭夭護衛莫離前往渤海國,唐境裡的軍情處事務,一向是第五在居中調理,算是暫時接替了桃夭夭的職務。然而身為軍情處統領,李榮和趙象爻都知,第五尚且年幼,雖久為桃夭夭副手,能處理軍情處日常文牘,卻無法調度、指揮整個軍情處,如今真正對軍情處事務提綱挈領的,實際上是李從璟本人。這也是第五近來一直在李從璟身邊的原因。

  除開第五姑娘,和跟隨在桃夭夭身旁的吳長劍,如今軍情處中趙象爻和李榮地位最高。李榮資格老,能力出眾,早在軍情處創建時,就是三統領之一,趙象爻無法與之比肩,這也是李從璟讓趙象爻聽令於他的原因。

  但李榮卻知曉,以李從璟和桃夭夭人盡皆知的曖昧關係,加之趙象爻和桃夭夭的淵源,他是無法將趙象爻當作尋常後進來看待的,所以此時他並未乾坤獨斷,而是詢問趙象爻的意思。

  李榮既然問起,趙象爻當仁不讓,道:“依我之見,李兄與我各領一部人馬去探尋一條路,至於第三條……”他看向黃宗,“不如就請黃兄統帶如何?”

  從大小來說,百戰軍強,“義軍”勢弱,從關係上來看,百戰軍是主,“義軍”是客,“義軍”前來助戰,只能依附百戰軍行動。趙象爻提議讓黃宗獨領一路,無疑是對他的“重用”和信任。

  黃宗先是一愣,隨即喜而抱拳,“將軍有令,不敢不從,唯恐不能勝任!”

  李榮瞭解趙象爻,知道他雖平日行事放蕩不羈,就像方才,見面就說黃宗等人不如他當年,但在正事面前,他亦嚴肅中正不輸任何人。聽了趙象爻的建議,李榮笑而稱善。

  ……

  在距離營州城不到千里之地的西方,一支鐵甲精騎正在茫茫草原上急速行軍。這支大軍人數眾多,少說也有兩三萬人,尤為可怖之處在於,其中盡皆騎兵,人各雙馬。

  此時天色已近日暮,落日如金盤,在遙遠的地方和地平線親吻,天邊半紅半黑,如煙如霧。

  大軍前部,一位契丹將領奔向一位年輕人身邊,對他道:“太子殿下,天色已晚,大軍是否紮營?”

  在任何一個國度,能被稱之為太子的都只有一人,契丹亦如是。年輕卻不稚嫩的太子看向東邊,馬不停蹄,淡漠道:“營州戰事吃緊,耶律敵刺元帥久攻不下,父皇已經震怒,我等當晝夜兼行,力求早日抵達營州!”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1

第248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十二)

  耶律倍很辛苦。

  連續征戰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三個月前,黃頭、臭泊兩部叛亂,他奉命領軍三萬前往平叛。憑藉自身不凡的軍事才能,兼之又是領精銳之師,歷時兩個月,耶律倍連番擊敗黃頭、臭泊聯軍,最終將叛亂平定。在誅殺叛亂首惡之後,耶律倍領軍坐鎮黃頭、臭泊領地,消化戰果,以圖將這兩個部落牢牢控制在契丹皇權之下。

  但是不等耶律倍處理完善後事宜,耶律阿保機的一道敕令,經由使臣自西樓送達他的手中。敕令並不晦澀,含義明確,通篇只有兩個意思。一者,表彰耶律倍西征大勝之功,二者,調耶律倍率領西征軍東下,支援耶律敵刺攻打營州。

  耶律阿保機在敕令中說得很明白:營、平二州,乃契丹東南屏障,據有此地,則進可揮師中原,飲馬黃河,退可護衛契丹疆域無事;失此二地,則唐軍有威脅草原,與渤海國交相呼應之力。耶律敵刺南征日久,苦無寸功,實為恥辱,李從璟狡猾異常,有狼子野心,不可不除。今你西征得立大功,當攜大勝之威,複我契丹河山!

  沒有人能體會,當耶律倍接到這封敕令時,是怎樣一種感受。

  便是他親信之人,也只是知曉,征戰黃頭、臭泊兩月都不曾負傷的他,在接到這封敕令後,手心多了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耶律倍身邊的謀主劉宣算是半個漢人,他既憤且憂的對耶律倍道:“殿下平定黃頭、臭泊兩部之後,本可趁處理戰後事宜之機,于此地安插親信、扶植勢力,培養自己的力量。然則眼下戰事方歇,一切尚未進行,陛下驟令殿下東征,此事殿下便無暇為之,實乃一大損失!經年以來,耶律德光勢力見漲,已能與殿下相抗衡,當此之際,勢力之爭猶如疆域之戰,當分毫必奪。如今皇都、軍中勢力大多已立場明確,爭無可爭,黃頭、臭泊兩部之亂為殿下新近平定,本是殿下在外擴展力量的絕佳時機,奈何殿下有征亂之命,無擴勢之運,何其遺憾!”

  此事固然讓耶律倍氣憤,但近年來,類似之事並不少見,耶律倍已有抵抗力,尚不至於為此失態,以至於在發洩時自傷。真正讓他無法容忍的,是耶律阿保機緊隨其後的詔令——命耶律德光代替耶律倍,處理黃頭、臭泊兩部善後事宜!

  這也就意味著,耶律倍為耶律德光做了嫁衣裳。

  出力吃苦、征戰的是耶律倍,得益的卻是耶律德光,此消彼長,耶律阿保機如此偏袒耶律德光,讓耶律倍終於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然而耶律倍沒有反抗的餘地,耶律阿保機在契丹國無上的、不可置疑的權力和威信,讓耶律倍只能選擇服從,除此之外,他甚至連憤怒都不能表現出來。

  所以耶律倍很辛苦。

  ……

  夜幕將大地攏入懷中,星辰與皎月共舞,銀河在遠天飄然靜立,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夜路不知通往何方。駐馬四望,夜風習習,不辨八方的地方,註定也沒有路,不分遠近的荒野,註定也沒有親疏。

  百步之外,背後的大營燈火明滅不停,耶律倍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他望著前方——營州的方向,心中忽然升騰起一個荒謬的想法:自己面對的方向,真的是前方麼?

  “十幾日前,我接到父皇敕令,動身趕往營州,而直至今日,耶律敵刺圍攻營州才月餘。先前,父皇以耶律敵刺‘勞師無功’為由,令我支援,而彼時戰事進行尚只半月,便說其久戰無功,其言何其荒謬也。追根揭底,無非是想將我調離黃頭、臭泊兩部領地,其心又何其急也!”

  耶律倍默默想著。

  “營州……李從璟,你還是真能折騰啊,分別不過三月,你已連克我契丹兩州之地,令父皇不得不兩遣大軍,以求將你擊潰,不到百日,而能有如此作為,也不知當日我放你南歸,是不是明智之舉——你的確是契丹勁敵。”

  “既克平州,複占營州,你意欲如何?此番我至此地,當日之約,你是否會遵行,送我一個天大的功勞?”

  耶律倍呢喃著。

  他忽而自嘲一笑,自言自語道:“悲夫耶律倍!空有太子之名,實如喪家之犬,奔波勞碌而無所得,一生都在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面對敵軍,竟要奢望敵人予你軍功,何其可憐、可歎!”

  耶律倍驟然抬起頭,逼視夜空,舉起馬鞭,指著虛空,大聲道:“耶律倍,爾何其可憐也!可憐,可憐,可憐!”吼完,肆意大笑起來,狀若瘋癲,至最後,竟然笑出眼淚。

  草原曠寂無聲,天地遼闊,地平線的盡頭,是天與地的交界處,他的笑聲是這天地間唯一的聲音。周圍寂靜如常,沒有什麼能回應他的笑聲,這一陣笑聲,如同飄零的蒲公英,孤單落寞不知歸處。

  笑聲驟止,一如笑聲驟起,取而代之的是良久的沉默。

  耶律倍的身影久在夜色中,仿佛已快要融入這無邊的黑暗,他忽然淚流滿面,“敏兒,今你在何處,快樂亦或憂愁?”

  耶律倍沒來由想起李從璟曾說過的一句話,“人在受挫,亦或情緒低落之時,心境總是格外荒涼,習慣性會想起一些能給自己安慰的人或者事,潛意識希望借此能給自己一些溫暖。”

  想起李從璟,耶律倍眼神逐漸清明,面容緩緩恢復冷靜,以至於眸子裡燃起點點火光。

  “李從璟,既然本太子來了,那便一較高下,分個勝負吧!”

  夜風不再寒冷,湧動的氣流開始充斥著某種炙熱的顏色。

  男人一生,最能讓其不屈奮發者,唯兩人:一個心愛的女人,一個強勁的對手!

  ……

  營州城。

  今日無戰事。

  逾月激戰,雙方都已疲憊,左右一時之間誰也不能奈何誰,休息個一兩日,恢復些精力,再進行下半場,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難得尋得一絲清閒,李從璟坐於閣樓窗前,捧了一本書在讀。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李從璟都喜讀書,這無關雄心壯志,僅是一種喜好罷了。後世有位哲人說得好,人若無一種正當嗜好,無一種可在閒暇時寄託心神之物,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便容易縱養惡習。

  人生若孤帆,馳騁于大海,狂風暴雨不時而至,不走在正確的道上,便會走在錯誤的路上,是斷無中間地帶可尋的。

  書不是什麼怪異讀本,《呂氏春秋》。如今時入深秋,將近初冬,北方漸漸冷了,今日難得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陽光透過窗臺照進屋子,很是亮堂。當此時,靜坐窗前,遊目騁懷,心平氣和讀一卷好文,若有所得,總是一件讓人倍覺愉悅的事。

  李從璟手中的書正翻在《博志》這頁,閱覽間,第五姑娘端著茶具,沒經敲門就進了屋,也不打擾李從璟,乖巧的在他身側,嫺熟的為他煮茶。李從璟平日待人接物很隨和,但如今能直入李從璟房門的,卻也唯有兩人,第五姑娘是李從璟最為親近的人之一,且因對方年幼,李從璟對其倍加憐愛,不在乎這些小節。

  另一個就是耶律敏了,她總是會在李從璟意想不到的時間,以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闖進他的房間。這倒不是丁黑攔不住耶律敏,是已懶得跟她較真。再者,耶律敏雖然刁蠻,但在李從璟面前,跟手無縛雞之力沒有區別,實無威脅。

  在這個時代,李從璟平日所好者,唯兩樣東西:書與茶。茶煮好,李從璟正好讀完“博志”這一章,第五姑娘適時奉上茶,目光落在書頁上,好奇的問:“軍帥,書上所言者為何物?”

  李從璟接過茶,淺酌一口,將書遞給第五,示意她自己看。

  第五雙手抱著書,一字一句的念道:“先王有大務,去其害之者,故所欲以必得,所惡以必除,此功名之所以立也。俗主則不然,有大務而不能去其害者,此所以無能成也……”越讀越不懂,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軍帥,此言何意呀?”

  李從璟放下茶碗,見第五舉止呆萌,笑道:“這是說,先王有大事要做,就要消除妨害它的因素,唯其如此,他所要求的才能達到,他所憎惡的才能除掉,此乃功成名立的原因。平庸的君主則恰好相反,因不能消除妨害成事的因素,所以一事無成。”

  第五眨了眨眼,小手摸著小下巴尋思片刻,眼神複又落在書頁上,道:“賢王能消除妨礙成事的因素,而庸主不能,這便是兩者的區別嘍?難怪後面又說‘夫去害務與不能去害務,此賢不肖之所以分也’,大概便是此意了吧?”

  “聰明!”李從璟誇讚,見第五笑顏燦爛,便接著跟她說道:“驥一日千里,車輕也;以重載則不能數裡,任重也。駿馬日行千里,是因為車輕;拉著重物便一日走不了幾裡地,是因為負擔重。因此,‘賢者之舉事也,不聞無功,然而名不大立、利不及世者,愚不肖為之任也’,賢明的人做事,沒有做不成的,但名聲不能彰顯,福澤不能傳及後世,是因為有愚昧不賢的人做了他的拖累啊!”

  “……原來如此!”第五若有所悟,思索過後臉上展露出笑意,那是一種見識、知識增長之後,發自內心的喜悅。她隨即拍著胸脯,大義凜然的向李從璟保證,“軍帥放心,往後第五必定倍加努力,不做拖軍帥後腿的人!”

  李從璟聞言哈哈大笑。

  第五自己也端起茶碗飲了口茶,放下茶碗時,老氣橫秋的幽幽歎了口氣,更進一步道:“軍帥治軍,不僅紀律嚴明,對戰力所求極高,便是對將士素質也要求甚嚴,更花大價錢請了許多先生,教授軍中將領、軍情處人員讀書識字,培訓諸多技能,如今看來,這也有軍帥不願大夥兒拖你後腿的緣故啊!”

  俗話說,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志向有多大,對自己要求就有多嚴,李從璟有一個會為皇帝的父親,自身不出意外也能成為九五至尊,但是如今的天下,內有諸侯割據,外有強敵虎視,李從璟成就廓清宇內的功績,既是大偉業,也是大難事,焉能對自己、對自己的力量,不要求甚嚴?

  換句話說,什麼樣的一群人,什麼樣的一支軍隊,才能在亂世之中,在世道一片狼藉之時,廓清宇內、掃蕩外敵,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扮演不亞于救世主的角色?

  若非有此大志,知此行艱難,李從璟何必對百戰軍花費那麼多在外人看來,不值得的心血,又為何要讓自己麾下的軍隊,成為王者、仁義之師,北上以來,更是分外注重自己的聲名?

  歸結為一句話,是因為志向足夠大,並且有實現它的決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51

第249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十三)

  李從璟揉揉第五的小腦袋,笑著勉勵道:“你能有如此意念,足慰我心。今日聞聽你言,令我不禁憶起去年,長和城初見時,當時情景,尚歷歷在目,彼時你不過一尋常豆蔻少女,除卻機靈之外,並無我所看重的東西。如今經年未過,而你已成我之臂膀,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第五,一時人傑也!”

  這話李從璟雖然說到最後,有些調笑的意味,但嚴肅認真之意不減。第五聽了,很是振奮,握起拳頭,“軍帥,一時大人傑也!”

  李從璟再度大笑。

  兩人在這邊廂相談甚歡,此時卻還無法得知,在距離營州百里之遙的遠方,一場大戰正待上演。

  經過連日緊鑼密鼓的打探,李榮、趙象爻等人,已經偵得契丹大軍糧道所在路線。群山密林深處,以李榮、趙象爻為首的百餘軍情處銳士,並八百“義軍”壯士,從四面八方彙集一處,馬不停蹄趕往約定地點。

  至夜,眾人抵達一處山谷口,依照李榮、黃宗等人指令,大隊隱蔽稍事休整,待命進發。而李榮、趙象爻,並黃宗、許伯先、陸君嚴等頭領,則率領一干隨從,潛伏到視野開闊之地,于高處查看山谷中動靜。

  山谷中,燈火點點,清晰可見一片營地,其間人影幢幢。

  趙象爻嘴裡叼著一根草莖,趴在地上,道:“耶律敵刺那老賊倒是挺謹慎,觀其營地規模,這幫押送糧草的契丹蠻子,少說也有兩千人吧?”

  李榮單膝跪在趙象爻身旁,聞言點頭道:“不僅人數不下於兩千,且護衛嚴密。”

  趙象爻嗤笑道:“耶律敵刺這老賊,圍了營州城,明知我大軍出不來,還用如此眾多小賊護衛糧草,還真是奇!”

  黃宗接過話頭,皺著眉頭道:“敵賊人眾,倒是個麻煩。”

  趙象爻不屑,“麻煩個甚?無非多送我等一些軍功罷了!”說到這,問李榮,“李兄,可已有進攻之策?”

  “敵賊雖眾,然我等佔據主動,襲營之法,在於出其不意,戰法當力求簡單直接,無非四個字:單刀直入!”李榮道。

  趙象爻點頭表示認同,“正該如此。”

  從山頭退回,李榮下達作戰指令,“少時戰起,聞號聲進,聞鑼聲退,不可怯戰,亦不可戀戰!黃大當家,你帶領八百‘義軍’壯士,隨我正面突進,迎擊契丹蠻賊;趙統領,你帶領軍情處精銳,直突營中糧草所在,燒毀契丹糧草!”

  許伯先、陸君嚴等人雖未隨大軍征戰過,然則畢竟以武立身,平日沒少經歷廝殺,對於太精深的陣戰之道可能不知,但要說正面衝殺,“聞鼓則進、聞金則退”,卻是沒有絲毫問題。聽了李榮佈置,三人當下齊齊應諾。

  寅時,在山谷中契丹軍士或者熟睡、或者精神困倦之際,經過大半夜歇息的九百大唐壯士,集結起來,隱蔽急速向山谷靠近。在接近營地之後,隨著李榮一聲令下,號角聲突兀在山谷中響起,回蕩不覺,盤旋升高,九百壯士在兩百餘騎帶領下,放開腳步,嘶吼著沖向營地。

  不等營地中契丹軍士反應過來,九百壯士已經沖至營前。有軍情處銳士領頭,大隊人馬腳步毫無遲滯,弓弩齊射之下,轅門左右的契丹軍士,紛紛從角樓、箭樓上中箭摔下來。

  一時之間,營中喧鬧聲四起,契丹軍士怎麼都不曾想到,被耶律敵刺率領大軍圍在營州城,不得出城半步的唐軍,會突然大舉出現在這裡,驚慌之下,營中頓時亂成一團,無數軍士抱頭鼠竄,或者失措驚呼,或者奔走尋找兵刃,或者去牽戰馬,或結眾準備禦敵。

  不動如山,動若雷霆,此精銳之師應有之風采,軍情處銳士自然如此。八百“義軍”將士,或許不能打持久戰、逆風戰,但要說憑藉一股狠勁往前衝殺,在不講究太多陣法的情況下,並不遜色於誰,這會兒殺進營中,也無需做其他事,但凡看到契丹蠻賊,揮動手中兵刃招呼上去就是,粗暴至極。

  這些能被稱之為“義軍”的綠林人士,都是良心未泯之輩,契丹數十年襲擾邊境,殺伐無數,給邊地百姓帶來深重災難,其中不少人之所以走上嘯聚山頭的道路,過著在刀口上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更有甚者,家破人亡,親人離散,生死永隔,就是拜契丹馬蹄所賜,他們焉能不痛恨契丹?

  奈何之前他們雖有心殺賊,但卻無力回天,面對契丹兵鋒,便是連邊軍都沒轍,何況他們這些綠林?邊地男兒多熱血,卻在現實面前不得不苟延殘喘,多少人窮盡一生,空有復仇之心,沒有手刃仇敵之力,最終抑鬱而終,屈辱一輩子?

  但今日不同。

  今日之戰,是這八百壯士,首次主動向成建制的契丹大軍舉起戰刀。非但如此,且極有可能會取得大勝,在如此情況下,誰不是鬥志昂揚,有十分力氣卻硬生生要使出十二分?

  是以,八百壯士兀一沖進營中,一個個都如瘋似魔,拼了命的往前衝殺,見人就撲上去,一頓刀砍搶刺。營帳中、營帳外,到處都是“義軍”壯士奮力殺敵的場景,刀劍劃破了營帳,鮮血染紅了帳布,受傷、死亡的人撞倒了火盆、火把,複又撞倒營帳。

  戰有戰法,進退有度,陣型有據,在這種情況下,只要不是完勝、慘敗,傷亡並不會太甚,但營中的契丹將士卻無力的發現,今日沖進營中的這些“唐軍”,非但裝備沒有章法,戰鬥亦沒有章法,就知道猛衝猛殺,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這讓他們悚然而驚。

  陣戰時這種沒有章法的戰法,或許無異於找死,但襲營本就多是混戰,誰攻勢成了誰就能把握主動!

  沖的怕愣的,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戰場上雖生死是平常事,但那並不意味著,戰場上的將士都不要命,願意死戰的畢竟只是極少部分,眼見這些“唐軍”完全不顧生死,營中契丹將士無不膽寒。他們本就亂了陣腳,抵抗不力,碰到這些壯士,對戰不久就承受不住對方的戰法,心理防線崩潰,丟下滿地屍體,皆張惶而退。

  契丹軍一露出撤退之意,且不說趙象爻抓住機遇,帶領軍情處銳士去焚燒糧草,那八百壯士,之前多是只在契丹手裡吃過虧,想殺契丹想了一生,也沒遇到機會,這下見到契丹蠻賊竟然被自己殺退,無不士氣大振,當下哪裡有放跑契丹蠻賊的道理,立即撒開腳丫子,舉著刀劍,緊追不捨,一路砍殺,更顯得不要命了!

  “義軍”壯士攻勢愈發猛烈,愈發不要命,契丹軍士就愈是心驚,抵抗就越是無力,撤退已經逐漸淪為單純逃跑!

  戰至此處,眼見契丹軍士丟盔棄甲,李榮也是震驚非常。

  實話說,他事先料定今夜之戰多半會勝,卻沒想到局勢竟然會呈現出一邊倒的景象,會勝得這般容易,這般酣暢淋漓!然而,最讓其意想不到的,還是“義軍”壯士的戰心,這些嘯聚山林的兒郎,平日為人所輕視的綠林,此時見到契丹軍士,無不像見到仇敵一般,個個都紅了眼,不惜力、不要命的拼殺,展現出來的戰力,讓他驚訝。

  什麼樣的人心可用,於戰爭而言,這樣的人心無疑最可用!

  “邊地兒郎多熱血,草莽中有真豪傑,軍帥誠不欺我!”李榮心中暗暗感歎。

  原本此戰,主要任務在燒毀契丹糧草,達成此目標便應撤離,然而形勢若此,李榮臨時改變主意,沒有鳴金收兵,且不說戰果可繼續擴大,便是他此時敲響金鑼,只怕那殺紅眼的八百“義軍”,在力竭前也收不住手了。這應該是不利的方面。

  但好在契丹只兩千人,倒是不擔心他們還有反撲的餘地。

  天明時分,戰事已經結束。

  山谷中的契丹營地,已經化為一片廢墟,到處都是慘死的契丹蠻賊屍體,很多已經被燒焦,面目全非,化為黑乎乎的一坨,散發著陣陣惡臭。

  至於營中的糧草,卻尚有一半安然無恙。這卻是李榮見己方拼戰力就已經勝過契丹,及時制止了趙象爻,這才保住一半糧草。畢竟,營州唐軍也需要糧食。

  趙象爻不無得意道:“契丹舉兵侵擾幽雲,多是就地劫掠糧草,作為後勤補給,這回耶律敵刺進攻營州,不僅沒能因糧於敵,自己從契丹千里迢迢運來的糧食,反而送給了我等,若是他知曉此事,也不知會作何感想。”

  李榮也笑道:“耶律敵刺恐怕一時是無法知曉此事了,昨夜契丹軍士,固然有幸運逃過一劫,奔向營州的,但他們離去時,營中尚有大火在燒,只怕耶律敵刺只能得到糧草盡數被焚的消息。”

  李榮所料不差,奔逃至營州的生還者,在向耶律敵刺稟報軍情時,確實是如此說的。

  營州城外,耶律敵刺大營中並非沒有一粒糧食,但已不能支持多少時日。

  在得知糧道被毀,糧食被燒的消息時,耶律敵刺差些氣暈過去。

  如今耶律敵刺面臨兩個選擇,或者在營中糧食耗盡前,攻下營州城,或者立即撤兵。前者若是能做到,耶律敵刺也不會等到今日,所以縱然他有千番萬番不甘,眼下也只能選擇後者。

  然而此時,耶律敵刺想要退兵,卻沒那麼容易了。

  李從璟為這一日,已經準備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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