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78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0:11

第600章 名將風采今勝昔,誰在馬上稱豪傑(五)

  西川軍的困獸猶鬥,顯現出幾分殊死一搏的意味來,在先失過半陣地的情況下,李從璟本以為縱然西川軍還能頑抗片刻,也激不起多大的浪花來,然而眼前的事實卻讓他樂觀不起來。

  總體而言,聚集到玄武城西面的西川軍,陣腳仍然較為混亂,但就如先前所言,敗逃到此地的西川兵將,大部分都能有序繞到孟知祥援軍陣後,在將校的組織下重新排列陣型。

  出現如此情況的原因有兩個。

  其一,有三股西川兵馬,出陣逆擊王師。這三股西川兵馬,不是頑抗之姿,而是反攻之態,在各自驍勇之將帶領下,頗為兇悍,雖然戰事艱難,卻硬生生叫他們穩住了一些場面。

  其二,孟知祥親自帶領執法隊,揚帥旗,立陣前,大聲傳喚,呼喝連連,在組織散兵的同時,看見有衝擊軍陣的散兵,立即持刀殺之,毫不手軟。

  如此,雖然局部的西川軍陣仍不免有動亂,大局卻是有穩定之象。

  李從璟在城樓遠觀之,也不得不嘆服孟知祥的才能。

  嘆服之餘,有無忌憚,不得而知。

  李從璟知曉,無論是三股兵馬絕境反擊,還是執法隊殺人而不引起騷亂,局面反倒能趨於穩定,其根本原因,是孟知祥得人心、有威望。

  若非極得人心、極有威望,以常理度之,西川兵將早已敗了。

  李從璟微微皺著眉頭,手指輕敲閣樓欄杆,腦中已經開始高速運轉,他結合眼前局面,一面衡量雙方戰場力量,一面快速推演戰局發展的方向。

  軍中幕僚、參謀處都留在梓州,文以莫離為首,武以李紹城為主,繼續主持梓州戰局,沒有隨行在李從璟身側。這裡面,一方面是情勢需要,另一方面,李從璟急援玄武趕得太快,也帶不了參謀處。

  故此,眼下李從璟沒有人可用來詢問意見。

  但李從璟卻將軍中驍將幾乎都帶了過來。

  王師步軍,主要由高行周、皇甫麟統帶,另有夏魯奇、李從珂、石敬瑭、史彥超等悍將;王師精騎,分撥給了郭威,其部更是不乏猛將。

  兵是精兵,將是勇將,軍便該是強軍,沙場決戰,本該沒有不勝之理。

  眼下,步軍面前的阻力,主要來自趙廷隱、張知業,通過飄揚的旗幟,李從璟不難看到其中還有孟思恭、侯宏實等西川勇將。雙方鏖戰之處,你來我往,人仰馬翻,血肉橫飛。王師在場面上分明佔有優勢,前進的速度卻慢了下來。

  精騎戰況較好,兩翼各自突進到了西川軍中、後陣側面,往來賓士,如風襲林,並不短兵相交,而是以弓弩不斷襲擾西川軍陣,令散兵抱頭鼠竄、狼奔豕突,無法聚集,叫軍陣疲於應對,陣腳不穩。

  但其突進過遠,所以幾乎四面皆敵,雖沒有陷入敵方軍陣中,但西川兵將往來襲擾,也是不勝其煩。這其中,以李仁罕、李筠帶領的西川馬軍,阻擊最為得力,讓王師精騎機動性、殺傷力大為降低。若非如此,僅是王師五千精騎,就能叫西川軍陣叫苦不迭、最終崩潰。

  戰局若此,可謂一鍋亂粥,無處不戰,然而亂中有序,彼此都有呼應,牽一髮而動全身。尋常將領見了這等數萬人會戰的場面,只怕腦袋都要給攪成漿糊。

  正是如此,要在這樣的局面中理出頭緒,找出決勝的關鍵點,極為考驗一名主帥的軍事才能。

  李從璟緩慢敲打欄杆的動作仍未停止,一下一下,顯得頗有節奏。

  孟平上了城樓來,在李從璟身後抱拳行禮:“孟平見過大帥!”

  李從璟轉過身,卻情不自禁怔了怔。

  眼前孟平的模樣,太過淒慘了些。質地極好的冷鍛甲,已經破碎不堪,幾乎每一片甲葉上都有劃痕,披散的長髮被鮮血浸透,一縷一縷貼在頭上,臉上更無一寸有本來顏色,像是被火燒過的灶台。

  饒是如此,在面見李從璟時,孟平仍然奮力挺直了身板,只是從他怎麼掩飾都掩蓋不住的咬緊牙關的神態來看,這樣尋常的動作已經牽動了身上足夠多的傷口,讓他苦不堪言。

  “玄武城戰事之難,我早有預料,然眼前所見,仍觸目驚心。”李從璟揮手招來隨行醫官,讓他們為孟平卸甲、療傷。他這番話的確發自肺腑,自進城到上城樓一路來,目光所及,城牆已無一處完好,更是處處皆血,城防工事也是面目全非,盡數損毀,整座城池,如同一張飽經摧殘的老人臉。

  “你做得很好,比我預料的還要好。”李從璟沒有親自給孟平處理傷口,因為他還要關注戰場局勢,他背對著孟平,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孟平心中暖如火燒,聲音有些哽咽,“百戰軍從未讓大帥失望過,孟平也不敢讓大帥失望。”

  “很好。”李從璟點點頭,沒有再多言。

  他瞭解孟平,對方的赤子之心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正因如此,李從璟對孟平報以莫大期望,天下很大,戰場也大得很,孟平還有的是大放異彩的時候,眼前的一城之勝對他來說實在不算什麼。

  “說說看,你對這場戰局有何看法。”李從璟將話題轉移到眼前要緊處來。

  孟平坐在樓板上,任由醫官為他處理傷口,他聞言陷入沉思,連醫官碰到他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也沒有讓他皺一下眉頭,“比之李紹斌,孟知祥的確老道得多,閬州之戰時,李紹斌未逢大敗,卻連城池都不敢守,便倉惶退回梓州,眼下西川軍面對的境遇比之當日之東川軍,差了許多,孟知祥卻能絕地反擊。主帥有這份意志,難怪西川兵將還能奮勇再戰。”

  李從璟冷淡的笑了笑,“李紹斌敢不守閬州而退回梓州,那是他知道之後孟知祥會發兵相援,他還有退路,自然沒有放手一搏的必要。但孟知祥不同,眼下戰場雖然沒有進入西川,西川卻已沒有退路可言,一旦東川亡了,西川也獨木難支,故而哪怕局勢惡劣,孟知祥也必須困獸猶鬥。”

  “眼下,東、南、北三面城牆外,西川軍死傷數千,百戰軍也正在清掃其殘餘力量,西面城牆外,西川軍雖然頑抗不退,實則傷亡比之其他三面,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王師猛攻下,孟知祥能有效聚集的力量其實有限。”孟平接著分析道,“王師皆精銳,而西川之精銳,已經折損近半,此戰持續下去,只要能將西川軍逆擊之勢打壓下去,西川軍將再無反擊之力,必敗無疑!”

  李從璟露出會心笑意,“的確如此。”

  “大帥自然是有把握的。”孟平見李從璟胸有成竹,也笑了。

  “當然有把握。”李從璟道,“禁軍新編之事,是由我親自操刀的,其戰力如何,我豈能沒有把握?”

  他傲然俯視整片戰場,繼續道:“全軍上下,猛將如皇甫麟、郭威,乃是我一手調教出來,骨幹如史彥超、石重貴等演武院學員,乃是帝國費盡心血,從整個大唐傑出兒郎中選拔,再悉心培養出來的,禁軍的戰陣演練、軍備武器、各科技藝等,無一樣不由我日夜督導,若是這樣的軍隊,都勝不了一介藩鎮軍,我這幾年的夙興夜寐豈非就是一個笑話?”

  他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頓時有意氣風發之態,指點江山的面目下,盡顯智珠在握的風采,沒有一絲自謙。

  伐蜀這場戰爭,由帝國天成新政數年來積蓄的力量為支撐,由整個大唐朝野數年來的心血來澆灌,如今到了彰顯成果的時候,此時沒有把握,豈非是當初就沒有用心?

  醫官處理好孟平的傷口,為他重新披上衣袍,孟平愣愣望著閣樓上李從璟的背影,沉默了良久,忽然低頭,落下一顆辛酸的淚來。

  秋風無情,拂起李從璟腦後的白髮。

  孟平握緊了雙拳,在心裡默念道:“三軍上下,定不負公子心血!”

  ……

  “他娘的,禁軍的東西,就是好用啊!”戰陣中,史彥超扭頭吐了口帶血唾沫,拼殺的渾身燥熱的他爆起了粗口,將方才一箭射殺敵方一員驍將的勁弩掛回馬鞍,重新提起馬槊奮戰。

  “這算個鳥!禁軍的好東西多得是,你是沒見百戰軍身上那副冷鍛甲,保管你見了要流口水!”石重貴目光火熱,“刀砍不壞,箭射不透,那才是真的好東西!”

  “說得你就穿過一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護國軍的軍備,不也跟我們武信軍一個熊樣?”這回馳援玄武城,李從璟將藩鎮軍精銳臨時整編,史彥超和石重貴這兩名同窗好友才得以征戰一處,史彥超殺得興起,口中卻不含糊,“這回要非馳援玄武城,大帥臨時配給禁軍軍備,這樣的好東西你能見得著?”

  這時陣中響起一陣沉悶鼓聲,石重貴立即對史彥超道:“退開,陣中要用大弩了!”

  兩人帶著各自部曲殺向兩翼,在他們身後,一隊隊弩手攜大弩上前,一輪勁弩齊射,立即叫面前的西川賊軍倒下一大片。

  “直娘賊!這他娘的什麼弩,威力這般大?”望著眼前被弩箭帶得向後飛倒的西川軍士、露出大片空白的西川軍陣,史彥超睜大了眼睛,“箭頭都趕得上拳頭大了!”

  “大伏遠弩,大臂張弩,在學院的時候不是見過麼,大驚小怪什麼,咱們畢業的時候就裝備禁軍了!”石重貴接話道,“老史,看清楚了沒,趙廷隱的將旗!奪下它,面前這股賊軍就潰了!機不可失,大弩給創造的空檔,可不能錯過……”

  他話沒說完,卻見史彥超已經瘋魔一般奔赴向前了,正是面朝趙廷隱的將旗。

  “狗日的史彥超,你他娘的無恥!”石重貴一見史彥超要搶這份大功,立即急了,連忙帶領部曲跟上去。

  殺出去沒多遠,眼見史彥超如同一尊戰神,在西川軍陣中往來賓士、殺敵,無人能擋其兵鋒,眼看已快要擒下趙廷隱的將旗,饒是熟悉對方,石重貴也驚得瞳孔猛然緊縮,不禁罵道:“這狗日的真是愈發不像人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29

第601章 名將風采今勝昔,誰在馬上稱豪傑(六)

  在史彥超、石重貴前後殺向趙廷隱的將旗時,郭威也迎來了李仁罕的挑戰,兩人各率部曲交戰數合,誰也沒能奈何誰。郭威並不戀戰,也無意硬要與李仁罕分出勝負,或是將其陣斬,他仗著己方精騎優勢,殺透李仁罕軍陣,破陣而去。

  在李仁罕捶胸懊惱的時候,郭威帶領的精騎轉了個大彎,再度殺了回來,他們分作數股,或沖進西川散兵群中,來回穿梭,梳子一般,將西川散兵梳理得乾乾淨淨,或不斷襲擾西川軍陣,弩箭齊發,讓西川將士苦不堪言。

  騎兵的優勢,讓郭威所部占盡了主動,西川軍馬軍無法壓倒郭威所部,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在己方側翼來回賓士,卻無可奈何。

  雖說西川軍總人數佔據優勢,但這卻並沒有什麼用,在精騎的襲擾、牽制下,無法形成合力。

  在史彥超奪下趙廷隱的將旗後,王師步軍再度呈現出高歌猛進之態,高行周更是親手將張知業斬殺於陣中,西川軍的逆擊之勢,自此化為烏有。

  百戰軍在清掃過東、南、北面的殘敵後,以不可思議的意志,聚集起勇力,加入到西面戰場,向連日來壓著他們打的西川軍發起衝擊。

  百戰軍的再度發力,成為壓倒西川軍的最後一根稻草。

  戰鬥持續到天黑。

  高居城樓的李從璟,望見夜幕自遠處的山巒上行來。

  勝利與夜幕同步走來。

  踩著與夜幕同樣的步調,王師擊潰了西川軍陣。

  西川軍蟻群般向西潰散。

  殘破不堪的玄武縣城頭,燃起照亮山川大地與萬千人心的火把。這一夜,玄武城的燈火,前所未有的明亮與耀眼。它照亮了兩川,照亮了整個蜀中的夜空。

  在這樣的燈火中,李從璟看到王師如同潮水,尾隨潰敗的西川兵將,一路向西卷殺過去。

  奮戰在前線的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在追殺開始時,便接到李從璟傳來的軍令:務令賊寇血,染紅龍門山!

  向西,二十裡之外,龍門山中,有超過兩千具君子都勇士的屍首。他們在等著同袍們殺過來,他們要親眼目睹同袍們反守為攻,將西川賊軍的屍體塞滿山道。

  橫穿龍門山的四十裡山道,今夜將不再有黑暗,只有血火。

  隨後,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再接李從璟軍令:殺出龍門山,向西三十裡,進逼漢州城!

  李從璟的意思很明確:一鼓作氣,將孟知祥趕回益州。

  這一日,龍門山將在血火中迎來黎明。

  唯有敵人的鮮血,才是對逝去英靈的最好慰藉。

  ……

  君子都在龍門山戰損大半,李從璟從未說過半句跟“可惜”相關的話,但他果真不為之心痛?

  自淇門開始,君子都隨其南征北戰,作為他的親軍,與他一同經歷過無數生死險境。別的姑且不言,當年荊南一役,若非君子都,李從璟就要陷在江陵城中。

  而如今,龍門山一戰,君子都折損大半,玄武城一役,君子都再損大半,如今算上傷患,存活者幾乎十不餘一。

  君子都都指揮使林雄,重傷。

  前君子都都指揮使林英,生死未蔔。

  這口惡氣,李從璟該向誰出?這份損失,李從璟該向誰討?

  不僅如此,萬餘將士的百戰軍,經玄武城血戰,也是傷亡過半。

  君子都、百戰軍,乃是大唐最精銳的軍隊,其中每個將士,都是大唐最英勇善戰、最忠勇可嘉的大好兒郎,若是他們死在異國他鄉,李從璟不會有太多怨言,但如今,他們卻命喪帝國藩鎮的反叛中。

  好鋼就該用在刀刃上,李從璟在下令讓君子都、百戰軍身陷險境的時候,沒有半分猶豫,那是謀求戰爭勝利的需要。但這並不意味著,李從璟就不痛心。

  已近子時,玄武城城樓,李從璟依然站立在閣樓,身形沒有半分挪動。城樓中亮起的燈火,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城牆、垛口。

  眼前,在此番惡戰中倖存的百戰軍將士,個個都挺直了腰板,在城頭盡忠職守。

  “夜深了,大帥還請安歇。”孟松柏上前來提醒道。

  “軍師的回信到了沒有?”李從璟腳步沒動,凝視著燈火下狼狽不堪的戰場出聲問道。

  玄武城外,橫屍枕地,百戰軍將士正在清掃戰場。

  “軍報是天黑後發出,算算時間,還要一個時辰左右才能有回信。”孟松柏答道。

  李從璟點點頭,長吐了口氣。

  無論如何,這仗贏了。這也就意味著,蜀中之役最艱難的部分已經渡過,往後便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切都會順理成章。

  大戰落幕,主導這一切的李從璟,此時並沒有多少欣喜。任何一個良心未泯的人,在面對一地部曲屍首,而戰爭還未完全休止的時候,都不會有太多欣喜。

  他放眼四望,曠野一片沉靜,今夜月暗星隱,遠處一團墨黑。

  距離他淇門建軍,如今已過去八年了,南方仍是諸侯割據之局,李從璟不由得問自己:這天下何時才能真正平定,這戰爭何時才能畫上句號?還是說,戰爭註定將永無休止?

  孟松柏見李從璟沒有去歇息的意思,還以為他在擔心梓州戰事,便勸道:“西川賊軍大敗而退,東川沒了外援,且不論李紹斌還有無戰心,東川兵將也不會再有頑抗意志,軍師那邊拿下梓州只是旬日之事,大帥不必太過掛懷。”

  李從璟笑了笑,“梓州有軍師和李紹城主持戰局,足夠吃下李紹斌了。”

  聽懂李從璟話裡的意思,孟松柏好奇道:“大帥不打算回梓州,不打算去見見李紹斌了?”

  “一座註定馬上被攻克的城池,一個註定行將滅亡的人,有什麼好見的?”李從璟淡淡說了一句,轉身走下城樓,“去看看林英。”

  “是。”孟松柏聞言心頭一動,趕緊跟上。

  自荊南一役,林英被貶為走卒,李從璟幾乎沒有再提起過他,孟松柏之前還以為李從璟已經將他遺忘,如今聽到李從璟說要去看望林英,孟松柏既為林英感到高興,也為李從璟的重情而感動。

  只是,希望林英能夠挺過去,不要死在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裡。

  ……

  回頭望了一眼峰巒疊嶂的龍門山,亂軍中的孟知祥悲上心頭。他知道,這座大山自此時起,不再屬於他了。這座西川的門戶屏障,終究還是易了手。

  前日才進的山,今日又出了山,這兩日的遭遇,讓孟知祥疲於應對而又應接不暇。然而他也知道,事實比這座大山還要有分量,縱然壓在心口讓人喘不過氣,卻容不得他不接受。

  回想起今日之敗,孟知祥直覺若夢。

  他是在午前趕到玄武城外的,他與李從璟面對面的交手,也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採用了最合適的戰法,收縮陣型,聚攏散兵,想要蓄力再戰,他有最忠誠敢戰的部曲,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等將身先士卒、殊死反擊,他本以為他已經握住了足夠的籌碼,就算不能一戰而勝,也能將李從璟拖在玄武城,將對方耗死在這裡。

  但兩軍交戰,不到兩個時辰,孟知祥便知道他錯了。

  親眼看到朝廷王師的攻勢,他忽然理解了,為何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會半月不能攻破只有百戰軍駐守,且城池殘破的玄武城。

  那一刻他也明白了,為何王暉、李肇有兩萬大軍,卻守不住地勢險要的劍州城。他甚至很能理解李紹斌,理解李紹斌為何不願固守閬州,而是在朝廷王師趕到之前,便撤離閬州直接回到梓州固守待援。

  若朝廷王師僅是士卒精悍,六科技藝嫺熟,軍陣戰法有序,將校敢戰敢死,軍士士氣高昂,孟知祥自信西川精兵並不會輸給王師多少,臨戰之時,有他親自坐鎮,多得是尋覓戰機,戰而勝之的機會。

  但事實並非如此。

  朝廷王師戰力的突出,不僅是以上這些,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軍備。

  孟知祥並不知道“武裝到牙齒”這個概念,當然,當世也不可能有軍隊真正武裝到牙齒,但若是用此來突出禁軍軍備的優良,則深得其韻。

  精良戰甲的裝備比例,威力巨大勁弩的數量,騎兵的數量與配置,戰馬品種的優良性,甚至是每名騎兵攜帶的弩具,步卒隨身小型弩的裝備比例,盾牌、短刃等等軍備的裝備率,都甩了西川軍幾條街。

  西川軍的戰敗,不是敗在將士不夠驍勇善戰,而是敗在軍備的差距上。

  換言之,西川軍的失敗,是西川物力與帝國物力的差距造成的。

  尤其是這種硬碰硬的正面交戰,最能直接體現軍備差距對戰爭勝負的左右。

  如果李從璟在這裡,就會告訴孟知祥,這是“綜合國力”的差距。

  戰爭,尤其是正面戰爭,在奇謀、戰略沒有差距的情況下,比拼的就是國力。

  以一地戰一國?

  孟知祥以前以為,依仗蜀地山川之險,三萬精銳之士的悍勇敢戰、齊心協力,以及當年郭崇韜伐蜀時留下的軍備、弩具,蜀中有很大把握戰勝遠道而來的朝廷王師。

  當年李從璟在幽州,以盧龍一地之力對戰契丹一國之力,不就贏了麼?

  是的,無論旁人怎麼認為,孟知祥之所以認為蜀中能戰勝朝廷,就是因為有李從璟的“前車之鑒”。

  但是現在,孟知祥突然發現,他似乎忽略了這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些東西。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極具諷刺含義的詞:邯鄲學步。

  在那一瞬間,孟知祥忽然覺得,自己跟一頭蠢驢並無太大差別。

  然而眼前的形勢,讓有所醒悟的孟知祥,沒有時間反思問題,糾正過錯。

  大半日鏖戰,西川兵將縱然再悍不畏死,他孟知祥縱然再得全軍效力,也不能改變被禁軍擊潰的事實。

  孟知祥開始倉惶逃竄。

  逃離戰場時,是趙廷隱牽著他的馬走的。當時孟知祥還想穩住陣腳,以讓更多的西川兵將能夠逃脫,但是趙廷隱告訴他,張知業已經戰死,大軍穩不住了。

  逃進龍門山時,天色已經漆黑。大軍潰逃,火把寥寥無幾,將士們幾乎是兩眼一抹黑,故而自相衝撞、踐踏者多不勝數,喊叫聲、悲呼聲此起彼伏,在黑暗的山林中如同鬼哭狼嚎,倍顯可怖。

  滿頭大汗的孟知祥,舉目茫然四顧,在冰冷的群山中顯得既狼狽又悲涼。

  好在趙廷隱伐木為薪,分給諸將士點燃,這才稍稍緩解了黑暗。

  然而不等孟知祥鬆一口氣,後軍驚恐高呼,朝廷王師殺到。

  孟知祥聽到的馬蹄聲,讓他心跳驟然加快。哪怕不能瞧見自己,孟知祥也能清楚知道自己臉上的驚慌。久曆戎馬,孟知祥豈能不知自身處境?無論是誰,在亂軍中被追殺,都會死。

  即便在戰場上對戰萬軍時也不畏懼的悍將,在兵敗被追殺時,也不能不恐懼,因為那會有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無力感。

  又是趙廷隱,主動留下來斷後。

  孟知祥不肯,這不是他在使用權術故作姿態,而是趙廷隱的確是他左膀右臂,他不忍也不能棄之。然而形勢緊急,彼時孟知祥自身尚且難保,還有什麼餘力、資格去保全他人?

  趙廷隱一刀刺在孟知祥的馬屁股上,吼叫著讓孟知祥快走,而他自己則返身殺向追兵。

  心痛如絞、五味雜陳的孟知祥,自然知道那種情況下返身殺向追兵,命運會如何。奔出沒多遠,他甚至好像聽到了趙廷隱臨死的慘呼。彼時,老辣沉穩如孟知祥,也落下了淚來。

  只是這淚太辛酸太無奈,也太無力太無用。

  “大帥,快走罷,賊兵要追上來了!”李仁罕急切的催促回望龍門山、回望趙廷隱決然背影的孟知祥,拉著他就走。

  孟知祥黯然神傷,轉身背離龍門山而去。

  當夜,孟知祥逃到漢州城。當其時,他身旁的兵將已經不過千餘人。

  孟知祥不能忘記,漢州守將看到他敗軍而回時,眼中濃烈的錯愕與不可置信,還有那一絲清晰可見的,讓他倍覺屈辱的質疑。

  然而更屈辱的還在後面。

  天未亮,王師精騎追趕而至。

  望著漢州守將倉惶的臉色、李仁罕欲言又止的神態,孟知祥就知道,漢州城已經不能護得他的周全。

  因為士無鬥志。

  而對方氣勢如虹。

  咬咬牙,孟知祥仿佛聽到自己心在滴血的聲音,他沒想到他也有如喪家之犬的一天,被人在自己地盤上驅趕如牛羊。然而形勢逼人,孟知祥卻不能不無奈離開官衙,在慌忙中再度騎上馬,帶著一幫殘兵敗將,離開漢州城,埋頭急急往成都奔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29

第601章 名將風采今勝昔,誰在馬上稱豪傑(六)

  在史彥超、石重貴前後殺向趙廷隱的將旗時,郭威也迎來了李仁罕的挑戰,兩人各率部曲交戰數合,誰也沒能奈何誰。郭威並不戀戰,也無意硬要與李仁罕分出勝負,或是將其陣斬,他仗著己方精騎優勢,殺透李仁罕軍陣,破陣而去。

  在李仁罕捶胸懊惱的時候,郭威帶領的精騎轉了大彎,再度殺了回來,他們分作數股,或沖進西川散兵群中,來回穿梭,梳子一般,將西川散兵梳理得乾乾淨淨,或不斷襲擾西川軍陣,弩箭齊發,讓西川將士苦不堪言。

  騎兵的優勢,讓郭威所部占盡了主動,西川軍馬軍無法壓倒郭威所部,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在己方側翼來回賓士,卻無可奈何。

  雖說西川軍總人數佔據優勢,但這卻並沒有什麼用,在精騎的襲擾、牽制下,無法形成合力。

  在史彥超奪下趙廷隱的將旗後,王師步軍再度呈現出高歌猛進之態,高行周更是親手將張知業斬殺於陣中,西川軍的逆擊之勢,自此化為烏有。

  百戰軍在清掃過東、南、北面的殘敵後,以不可思議的意志,聚集起勇力,加入到西面戰場,向連日來壓著他們打的西川軍發起衝擊。

  百戰軍的再度發力,成為壓倒西川軍的最後一根稻草。

  戰鬥持續到天黑。

  高居城樓的李從璟,望見夜幕自遠處的山巒上行來。

  勝利與夜幕同步走來。

  踩著與夜幕同樣的步調,王師擊潰了西川軍陣。

  西川軍蟻群般向西潰散。

  殘破不堪的玄武縣城頭,燃起照亮山川大地與萬千人心的火把。這一夜,玄武城的燈火,前所未有的明亮與耀眼。它照亮了兩川,照亮了整個蜀中的夜空。

  在這樣的燈火中,李從璟看到王師如同潮水,尾隨潰敗的西川兵將,一路向西卷殺過去。

  奮戰在前線的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在追殺開始時,便接到李從璟傳來的軍令:務令賊寇血,染紅龍門山!

  向西,二十裡之外,龍門山中,有超過兩千具君子都勇士的屍首。他們在等著同袍們殺過來,他們要親眼目睹同袍們反守為攻,將西川賊軍的屍體塞滿山道。

  橫穿龍門山的四十裡山道,今夜將不再有黑暗,只有血火。

  隨後,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再接李從璟軍令:殺出龍門山,向西三十裡,進逼漢州城!

  李從璟的意思很明確:一鼓作氣,將孟知祥趕回益州。

  這一日,龍門山將在血火中迎來黎明。

  唯有敵人的鮮血,才是對逝去英靈的最好慰藉。

  ……

  君子都在龍門山戰損大半,李從璟從未說過半句跟“可惜”相關的話,但他果真不為之心痛?

  自淇門開始,君子都隨其南征北戰,作為他的親軍,與他一同經歷過無數生死險境。別的姑且不言,當年荊南一役,若非君子都,李從璟就要陷在江陵城中。

  而如今,龍門山一戰,君子都折損大半,玄武城一役,君子都再損大半,如今算上傷患,存活者幾乎十不餘一。

  君子都都指揮使林雄,重傷。

  前君子都都指揮使林英,生死未蔔。

  這口惡氣,李從璟該向誰出?這份損失,李從璟該向誰討?

  不僅如此,萬餘將士的百戰軍,經玄武城血戰,也是傷亡過半。

  君子都、百戰軍,乃是大唐最精銳的軍隊,其中每個將士,都是大唐最英勇善戰、最忠勇可嘉的大好兒郎,若是他們死在異國他鄉,李從璟不會有太多怨言,但如今,他們卻命喪帝國藩鎮的反叛中。

  好鋼就該用在刀刃上,李從璟在下令讓君子都、百戰軍身陷險境的時候,沒有半分猶豫,那是謀求戰爭勝利的需要。但這並不意味著,李從璟就不痛心。

  已近子時,玄武城城樓,李從璟依然站立在閣樓,身形沒有半分挪動。城樓中亮起的燈火,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城牆、垛口。

  眼前,在此番惡戰中倖存的百戰軍將士,個個都挺直了腰板,在城頭盡忠職守。

  “夜深了,大帥還請安歇。”孟松柏上前來提醒道。

  “軍師的回信到了沒有?”李從璟腳步沒動,凝視著燈火下狼狽不堪的戰場出聲問道。

  玄武城外,橫屍枕地,百戰軍將士正在清掃戰場。

  “軍報是天黑後發出,算算時間,還要一個時辰左右才能有回信。”孟松柏答道。

  李從璟點點頭,長吐了口氣。

  無論如何,這仗贏了。這也就意味著,蜀中之役最艱難的部分已經渡過,往後便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切都會順理成章。

  大戰落幕,主導這一切的李從璟,此時並沒有多少欣喜。任何一個良心未泯的人,在面對一地部曲屍首,而戰爭還未完全休止的時候,都不會有太多欣喜。

  他放眼四望,曠野一片沉靜,今夜月暗星隱,遠處一團墨黑。

  距離他淇門建軍,如今已過去八年了,南方仍是諸侯割據之局,李從璟不由得問自己:這天下何時才能真正平定,這戰爭何時才能畫上句號?還是說,戰爭註定將永無休止?

  孟松柏見李從璟沒有去歇息的意思,還以為他在擔心梓州戰事,便勸道:“西川賊軍大敗而退,東川沒了外援,且不論李紹斌還有無戰心,東川兵將也不會再有頑抗意志,軍師那邊拿下梓州只是旬日之事,大帥不必太過掛懷。”

  李從璟笑了笑,“梓州有軍師和李紹城主持戰局,足夠吃下李紹斌了。”

  聽懂李從璟話裡的意思,孟松柏好奇道:“大帥不打算回梓州,不打算去見見李紹斌了?”

  “一座註定馬上被攻克的城池,一個註定行將滅亡的人,有什麼好見的?”李從璟淡淡說了一句,轉身走下城樓,“去看看林英。”

  “是。”孟松柏聞言心頭一動,趕緊跟上。

  自荊南一役,林英被貶為走卒,李從璟幾乎沒有再提起過他,孟松柏之前還以為李從璟已經將他遺忘,如今聽到李從璟說要去看望林英,孟松柏既為林英感到高興,也為李從璟的重情而感動。

  只是,希望林英能夠挺過去,不要死在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裡。

  ……

  回頭望了一眼峰巒疊嶂的龍門山,亂軍中的孟知祥悲上心頭。他知道,這座大山自此時起,不再屬於他了。這座西川的門戶屏障,終究還是易了手。

  前日才進的山,今日又出了山,這兩日的遭遇,讓孟知祥疲於應對而又應接不暇。然而他也知道,事實比這座大山還要有分量,縱然壓在心口讓人喘不過氣,卻容不得他不接受。

  回想起今日之敗,孟知祥直覺若夢。

  他是在午前趕到玄武城外的,他與李從璟面對面的交手,也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採用了最合適的戰法,收縮陣型,聚攏散兵,想要蓄力再戰,他有最忠誠敢戰的部曲,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等將身先士卒、殊死反擊,他本以為他已經握住了足夠的籌碼,就算不能一戰而勝,也能將李從璟拖在玄武城,將對方耗死在這裡。

  但兩軍交戰,不到兩個時辰,孟知祥便知道他錯了。

  親眼看到朝廷王師的攻勢,他忽然理解了,為何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會半月不能攻破只有百戰軍駐守,且城池殘破的玄武城。

  那一刻他也明白了,為何王暉、李肇有兩萬大軍,卻守不住地勢險要的劍州城。他甚至很能理解李紹斌,理解李紹斌為何不願固守閬州,而是在朝廷王師趕到之前,便撤離閬州直接回到梓州固守待援。

  若朝廷王師僅是士卒精悍,六科技藝嫺熟,軍陣戰法有序,將校敢戰敢死,軍士士氣高昂,孟知祥自信西川精兵並不會輸給王師多少,臨戰之時,有他親自坐鎮,多得是尋覓戰機,戰而勝之的機會。

  但事實並非如此。

  朝廷王師戰力的突出,不僅是以上這些,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軍備。

  孟知祥並不知道“武裝到牙齒”這個概念,當然,當世也不可能有軍隊真正武裝到牙齒,但若是用此來突出禁軍軍備的優良,則深得其韻。

  精良戰甲的裝備比例,威力巨大勁弩的數量,騎兵的數量與配置,戰馬品種的優良性,甚至是每名騎兵攜帶的弩具,步卒隨身小型弩的裝備比例,盾牌、短刃等等軍備的裝備率,都甩了西川軍幾條街。

  西川軍的戰敗,不是敗在將士不夠驍勇善戰,而是敗在軍備的差距上。

  換言之,西川軍的失敗,是西川物力與帝國物力的差距造成的。

  尤其是這種硬碰硬的正面交戰,最能直接體現軍備差距對戰爭勝負的左右。

  如果李從璟在這裡,就會告訴孟知祥,這是“綜合國力”的差距。

  戰爭,尤其是正面戰爭,在奇謀、戰略沒有差距的情況下,比拼的就是國力。

  以一地戰一國?

  孟知祥以前以為,依仗蜀地山川之險,三萬精銳之士的悍勇敢戰、齊心協力,以及當年郭崇韜伐蜀時留下的軍備、弩具,蜀中有很大把握戰勝遠道而來的朝廷王師。

  當年李從璟在幽州,以盧龍一地之力對戰契丹一國之力,不就贏了麼?

  是的,無論旁人怎麼認為,孟知祥之所以認為蜀中能戰勝朝廷,就是因為有李從璟的“前車之鑒”。

  但是現在,孟知祥突然發現,他似乎忽略了這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些東西。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極具諷刺含義的詞:邯鄲學步。

  在那一瞬間,孟知祥忽然覺得,自己跟一頭蠢驢並無太大差別。

  然而眼前的形勢,讓有所醒悟的孟知祥,沒有時間反思問題,糾正過錯。

  大半日鏖戰,西川兵將縱然再悍不畏死,他孟知祥縱然再得全軍效力,也不能改變被禁軍擊潰的事實。

  孟知祥開始倉惶逃竄。

  逃離戰場時,是趙廷隱牽著他的馬走的。當時孟知祥還想穩住陣腳,以讓更多的西川兵將能夠逃脫,但是趙廷隱告訴他,張知業已經戰死,大軍穩不住了。

  逃進龍門山時,天色已經漆黑。大軍潰逃,火把寥寥無幾,將士們幾乎是兩眼一抹黑,故而自相衝撞、踐踏者多不勝數,喊叫聲、悲呼聲此起彼伏,在黑暗的山林中如同鬼哭狼嚎,倍顯可怖。

  滿頭大汗的孟知祥,舉目茫然四顧,在冰冷的群山中顯得既狼狽又悲涼。

  好在趙廷隱伐木為薪,分給諸將士點燃,這才稍稍緩解了黑暗。

  然而不等孟知祥鬆一口氣,後軍驚恐高呼,朝廷王師殺到。

  孟知祥聽到的馬蹄聲,讓他心跳驟然加快。哪怕不能瞧見自己,孟知祥也能清楚知道自己臉上的驚慌。久曆戎馬,孟知祥豈能不知自身處境?無論是誰,在亂軍中被追殺,都會死。

  即便在戰場上對戰萬軍時也不畏懼的悍將,在兵敗被追殺時,也不能不恐懼,因為那會有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無力感。

  又是趙廷隱,主動留下來斷後。

  孟知祥不肯,這不是他在使用權術故作姿態,而是趙廷隱的確是他左膀右臂,他不忍也不能棄之。然而形勢緊急,彼時孟知祥自身尚且難保,還有什麼餘力、資格去保全他人?

  趙廷隱一刀刺在孟知祥的馬屁股上,吼叫著讓孟知祥快走,而他自己則返身殺向追兵。

  心痛如絞、五味雜陳的孟知祥,自然知道那種情況下返身殺向追兵,命運會如何。奔出沒多遠,他甚至好像聽到了趙廷隱臨死的慘呼。彼時,老辣沉穩如孟知祥,也落下了淚來。

  只是這淚太辛酸太無奈,也太無力太無用。

  “大帥,快走罷,賊兵要追上來了!”李仁罕急切的催促回望龍門山、回望趙廷隱決然背影的孟知祥,拉著他就走。

  孟知祥黯然神傷,轉身背離龍門山而去。

  當夜,孟知祥逃到漢州城。當其時,他身旁的兵將已經不過千餘人。

  孟知祥不能忘記,漢州守將看到他敗軍而回時,眼中濃烈的錯愕與不可置信,還有那一絲清晰可見的,讓他倍覺屈辱的質疑。

  然而更屈辱的還在後面。

  天未亮,王師精騎追趕而至。

  望著漢州守將倉惶的臉色、李仁罕欲言又止的神態,孟知祥就知道,漢州城已經不能護得他的周全。

  因為士無鬥志。

  而對方氣勢如虹。

  咬咬牙,孟知祥仿佛聽到自己心在滴血的聲音,他沒想到他也有如喪家之犬的一天,被人在自己地盤上驅趕如牛羊。然而形勢逼人,孟知祥卻不能不無奈離開官衙,在慌忙中再度騎上馬,帶著一幫殘兵敗將,離開漢州城,埋頭急急往成都奔逃。

第602章 名將風采今勝昔,誰在馬上稱豪傑(七)

  梓州迎來又一個黎明,熹微的晨光灑落城樓,城牆上的李紹斌將橫刀歸入刀鞘,摘下兜鍪,露出一張倍顯疲憊的臉來。

  王師撤離城頭,收兵回營,李紹斌卻沒有半分欣喜,因為他知道,這不過是對方要回營進餐罷了,不用多久,便會有另一支王師輪換上來。

  已是兩夜不曾合眼的李紹斌,在大戰之後腦袋昏沉的厲害,沉重的頭顱像是灌滿了鉛水一樣,念頭每轉動一下,腦門都會極度不適,心頭更是欲要作嘔。

  這讓壓力深重的李紹斌倍感煩躁。

  自梓州戰事開始以來,王師的攻勢日盛一日,梓州城便日復一日被壓得喘不過氣,哪怕是前日王師分兵去了玄武縣,眼前的攻勢也沒有消停半分,眼下好歹熬到了天亮,算是一件值得慶倖的事。

  然則梓州戰事的艱難,還是超出了李紹斌的預計。

  首先是對王師戰力的低估。哪怕戰前李紹斌認為他已經足夠重視王師戰力了,但連日交戰,隨著李紹斌對王師軍備、中下層武官作用的認知日益深刻,他心頭的不安就愈發濃烈。

  其次是東川將士的戰鬥意志。大戰最初幾日,在李紹斌的激勵措施下,東川將士還能奮戰得力,但戰鬥越往後,李紹斌便發現再多金銀財帛與許諾,也無法抵擋士氣的下降。

  雖說王師每日裡射進城來的勸降書,他都盡數沒收,發現私藏者更是殺無赦,但這卻抵不住軍中那些議論。如今的梓州城,幾乎給了李紹斌一種“道路以目”的感覺,這讓他如坐針氈。

  到而今,他更是被迫親自奮戰城頭——他若不如此,只怕梓州城已經易了手。

  這讓戰前以為自己已將備戰做得足夠好,梓州城能守衛數月的李紹斌,如何能不感到噁心、惱怒?

  他拖著僵硬的雙腿走下甬道,準備回帥府休息。李紹斌忽然發現,這幾年在東川似乎日子太安逸了些,在沒有征戰且無人能忤逆的情況下,身子竟是沒了當年那般硬朗。

  有了這個念頭,李紹斌心中煩躁更甚,如吃了蒼蠅一般難受。

  走下甬道的時候,李紹斌被一個低頭懷抱滾木、腳步踉蹌的民夫撞到,平日裡威風八面的李紹斌竟然連連後退,不巧的是腳後的雜物讓他直接摔倒在地。

  原本就臉色不好看的李紹斌,此時臉黑如墨,那名民夫已經嚇傻,跪倒在地不停磕頭,話都已經說不好。

  “廢物,路都走不穩,本帥要你何用!”李紹斌心中竄起一股邪火,拔刀出鞘,出手便砍了那民夫。

  突兀的殺戮,立即駭得周圍人莫不色變。

  “都他娘的看什麼?城池守不住,你們都得死!”李紹斌暴喝一聲,怒氣不減,跨上戰馬揚鞭而去。

  直到李紹斌離去,才有民夫上前來探查那名民夫,一位臉色病白的婦人,吃力的提著一桶熱水從巷角過來,看到慘死的民夫,嚎哭一聲就昏倒在髒亂的街面。

  回到帥府,方進府門,李紹斌便寒聲問迎來上來的心腹:“玄武城戰事如何,孟知祥到了不曾?”

  “孟帥已至玄武,報信者乃是西川信使,大帥要不要見見?”心腹喜上眉梢,看得出來這個消息也讓他倍覺欣喜。

  “這就讓信者來見!”李紹斌聞言心中也是一喜,到了這份上他已經沒心思掩蓋心跡了,只要梓州城能倖存下來一切都好說。

  李紹斌在設廳接見了西川信使,對方氣度從容,信誓旦旦的向李紹斌保證:“昨日午前,大帥親率萬餘精銳趕至玄武縣,卑職奉命前來時,大軍已向賊軍發起攻勢。李帥不必擔憂,不出兩日,捷報必定傳來!”

  李紹斌眉開眼笑,雙手在扶手上來回搓滑,連道了三聲好,大手一揮,豪氣道:“貴使辛苦,來人,給賞!”一反之前在西川使者面前趾高氣昂的態度,“兩川本是同氣連枝,此番賊軍貿然來犯,看似聲勢浩大,然只要你我兩家合力,必叫賊軍有來無回,何愁兩川不能保全?”

  “李帥所言甚是,大帥也正是此意。”西川信使始終不卑不亢。

  兩人言談甚歡,各自欣喜,這時廳中一名文官忽然出聲道:“前日,賊軍曾分兵去援玄武之百戰軍,算其腳程,該是與孟帥差不多時候抵達,不知貴使來時,可有見到?”

  這名文官如此一問,李紹斌頓時反應過來還有這回事,此事事關重大,若是王師先到,恐怕戰事對西川不利,李紹斌不等西川信使說話,立即追問道:“貴使可曾見到這股賊軍了?”

  “卑職來時,大帥正是與這股賊軍在玄武城外交戰。”西川信使沒有隱瞞,但神色間仍是極為自信,“李帥不必為西川軍擔憂,有大帥親臨戰場,賊軍必敗無疑!”

  見信使神色泰然,李紹斌也就信了三分,但聯想起這幾日見到的王師戰力,又不能不擔心,勉強點了點頭,“有孟帥親臨,本帥自然是不擔心的。”

  梓州城外,王師大營,李紹城驅馬至中軍營外,交了戰馬,疾步向帥帳行去。

  掀開帥帳走進,瞧見正在怡然自得飲茶的莫離,忙走上前去,執禮道:“西川信使已經入了城。”

  莫離正眯著眼輕嗅茶香,聞言微微頷首,算是示意知曉了。

  李紹城不是傳令兵,他既然親自前來,自然不會只是為彙報軍情,“以末將之見,西川信使此番前來,定是告知李紹斌,孟知祥已到玄武,此消息必令李紹斌振奮,我軍何不將其攔下?”

  原來,西川信使沖營入城時,被李紹城攔了下來,不等他將其擒獲,莫離即傳來軍令,讓李紹城放其入城。李紹城不解其意,故而前來詢問。

  莫離淺品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先喜後憂,豈非更易自亂陣腳?”

  李紹城微怔,尋思著道:“軍師的意思,是說不用多久,西川賊軍兵敗玄武的消息便會傳回?眼下李紹斌聞聽孟賊前來,勢必大喜,而後聞聽孟賊兵敗,則必大憂,大喜大憂之下,李紹斌必定心神不寧,而東川兵將也會神思崩潰?”

  “將軍敏銳,正是如此。”莫離放下茶碗,他方才所言的意思並不難理解,讓人驚異的是他對李從璟必定戰而勝之的信心——那已不是信心,而是認為理所應當,就如認為日頭會自東方升起一樣自然。

  莫離抬頭看向李紹城,笑著問道:“大軍攻打梓州已有大半月,將軍可否累了?”

  “為國擊賊,無勞累之說。”李紹城道。

  “將軍不累,將士們想必累了。”莫離笑容更加富有深意。

  “軍師何意?”李紹城問。

  “我意,此戰該結束了。”莫離拿起放在面前茶案上的摺扇,輕輕搖動,“難道將軍不是這個意思?”

  “末將正有此意!”以李紹城對莫離的熟悉度,自然知道莫離說出這樣的話來,意味著什麼。

  “既然將軍也是這個意思,這件事情就好辦了。”莫離絲毫不覺得深秋扇風有什麼不妥,他站起身來,掀開簾帳往外看了一眼,“眼下將到巳時,將軍有八個時辰時間準備,待到今夜寅時,還有勞將軍接收梓州城。”

  他用的是“接收”這個詞,而不是“攻佔”。

  “末將領命!”李紹城欣然抱拳,隨即猶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將軍若是有話,但說無妨。”莫離看了李紹城一眼。

  “這……”李紹城僅是稍作躊躇,便道:“眼下玄武戰報未回,玄武戰況未知,軍帥此時便料定,西川軍敗的消息會在今夜傳到梓州,且讓大軍以此為依據備戰,末將多少有些疑慮。”

  身為主將,這樣疑慮他自然要說出來。

  “將軍有疑慮並無不妥,若是今夜軍報沒有傳回,大軍不必強行攻城,離也甘願領罪。”笑容仍舊掛在莫離臉上,讓他看起來倍顯瀟灑,他說話的聲音不重,但語氣卻不容置疑,說到這,莫離稍微頓了頓,接著道:“今夜亥時前,玄武城軍報必定傳回,丑時前,玄武城中必有內應將信號傳出,寅時正是大軍行動的絕佳時機。”

  莫離說這話的時候,帳中幕僚都向他看了過來,面對眾人的目光,莫離神色沒有半分變化,拿摺扇指著冠頂繼續道道:“倘若以上時辰,有一個出了偏差,便算是離瀆職,屆時離甘願摘了頂上軍師的帽子,待罪大帥駕前。”

  李紹城抱拳,“君無戲言!”

  莫離笑道:“軍無戲言!”

  李紹城轉身離帳的時候,帳外陽光灑落,正好打在輕搖摺扇的莫離身上。

  昔日,太宗出戰,曾有一次,身在後方軍營,而推算出前方出戰大軍取勝的準確時辰,幕僚聞之莫不訝然。後大軍得勝而歸,問之,事實果如太宗所料,時辰分毫不差。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29

第603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天下盡是亂離人(一)

  情緒是一把雙刃劍,成也蕭何敗蕭何。凡謀大事者,並非沒有情緒,只是莫不力求主導情緒,而非成為情緒的奴隸。

  然則此事說來容易,為之卻是極難,就如大功業說來輕鬆,人皆可以有大志,但最終能一展抱負者,少之又少。

  李紹斌此時卻早已顧不得這些,在波濤洶湧的梓州城中,他現在唯一的念頭,便是安穩度過此劫,能夠在王師面前保全梓州城。

  在與西川信使會面過後,李紹斌雖然仍有些疑慮,但心情已然振奮不少。如今孟知祥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既然孟知祥已經親自領軍到了玄武縣,李紹斌認為梓州城要保全下來實在是不難。

  若非眼下梓州城內暗流湧動,王師給的壓力又太大,他幾乎會派人殺出重圍,去援助玄武城。

  無論如何,連日來李紹斌第一回睡了一個還算安穩的覺。一覺醒來時,已經到了黃昏時候,李紹斌自覺心情不錯,遂在府中設宴席,大彰酒肉歌舞招待西川信使,以便向全城軍民傳達東川情況還不錯的信號。

  若非幕僚勸阻,李紹斌原本是打算在府中正張燈結綵以作慶賀的,現在只要能將動靜弄得夠大,振奮梓州民心軍心,他已經沒有什麼不能做的。

  雖說李紹斌現在方寸已亂,好歹並沒做出什麼荒誕事來,招待西川信使的宴席,他沒有親自作陪,而是在安排過這件事後,就又去了城頭戍守,這樣就能顯得他與全城軍民同甘共苦。

  李紹斌對自己敏銳的思維很滿意,對自己在如此不利局面下,還能抓住每一個機會,加大戰爭勝利籌碼的行為很是欣賞。鮮衣亮甲站立城頭,迎著金燦燦的夕陽,指揮大軍奔走作戰時,李紹斌又一次感到意氣風發。

  “李從璟也沒甚麼了不起,賊軍攻勢再猛又能如何?只要挺過這最艱難的幾日,東川仍舊就東川,我李紹斌依然是東川之主!那李從璟,到時也只能乖乖退走,賊軍也註定會成為一介敗軍……”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李紹斌幾乎抑制不住想要大聲笑出來,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即將到來的勝利場景,那真是讓人心緒激蕩。

  現在他心中充滿了希望,並且有一種在長久壓抑之下,爆發出來的並非毫無根由的樂觀與自信,這讓他再度精神飽滿,四肢分外有力,竟好似回到了年輕時候。

  但凡有東川甲士,殺倒了王師將士,李紹斌便大聲報賞,間或有將王師趕下城頭者,李紹斌更是不吝讚美。

  “傳令下去,今日有功者,明日一同去帥府再領厚賞,但凡府中物件,無論貴重與否,只要將士們看上,便可一併拿走!”

  “傳令:自此刻起,軍功獎賞依照先前標準翻倍!若是府庫銀錢不夠,本帥願用府宅作抵,戰後一併結算!”

  “……”

  李紹斌的聲音越來越大,他讓親兵們高聲重複他的命令,哪怕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仍舊是面帶笑容,高喊不休。

  垂死掙扎的人,一旦看到了希望,是可以不顧一切的。

  此時此刻的李紹斌,很像一個人物。

  只是,他忘了,夕陽無限好,已是近黃昏。

  他更忘了,若是他平日裡把一切都做的足夠好,今日就不會這般狼狽——哪怕這種“足夠好”,要有能跟擁有整個帝國、且嘔心瀝血的李從璟一較高下,依舊顯得不自量力。

  日暮時分,天地將合,有一隊騎兵自西方馳來。

  隨著這隊騎兵進入王師大營,不久之後,王師營中、軍中,便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

  數萬王師將士,在莫離、李紹城統一安排下,齊齊向梓州城宣佈:王師大勝西川叛軍,孟知祥逃回西川!

  隨呼聲一起衝擊東川兵將的,還有張知業的人頭。

  梓州城,瞬間變色。

  當時,李紹斌也在城頭。見此動靜,聞聽此訊,他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被親衛們喊醒之後,李紹斌掙扎著站起身,手指西方跳腳大罵:“孟賊老匹夫,你害死本帥也!”

  罵完,身子一僵,驟然一口鮮血噴出,幾欲站立不穩。

  親衛們疾呼,都勸李紹斌保重身體要緊、莫要動怒云云。王暉聞訊而來,本是要與李紹斌商議應對眼前變化的策略,但看到李紹斌這副模樣,眼神閃爍一番,立即喝令其親衛,將李紹斌送回帥府休息。

  臨走時,李紹斌都沒再對王暉交代類似“梓州城就靠將軍了”這樣的話。

  一路驅馬回到帥府,李紹斌踩著似乎要將地板踏裂的腳步,怒氣衝衝闖進設廳,驅散了廳中歌舞,大步上前揪住正在宴飲的西川信使,將對方從案桌後猛地拖了出來,瞠目大喝:“爾等豎子,欺李某無知邪?!”

  喝罷,不等目瞪口呆的信使說話,舉刀斬下,削飛了對方一顆大好頭顱。

  丟掉脖頸血噴如泉的信使屍首,一把抹去臉上血水,李紹斌頭也不回對跟在身後的親衛喝令:“砍了這幫狗賊!”

  親衛們得令,一擁而上,在西川信使同伴們的慘呼聲中,一一結果了對方的性命。

  方才還載歌載舞,一片歡樂和諧之象的設廳,頓時成了人間地獄。

  府中官吏們聞訊而來,見到廳中慘烈之象,一些平日裡少曆殺伐的文士,頓時承受不住,跑到院中去嘔吐。

  李紹斌坐到主位上,已經沒了去議事堂商議政事的打算,手持鮮血淋漓的橫刀,模樣說不出的嚇人。任誰都看得出來,此時的李紹斌就如同一隻喪失理智的猛獸,一言不合便會暴起殺人。

  門外月黑如墨,設廳杯盤狼藉,帷幄、屏風上侵染了鮮血,也沒有人敢上前來收拾,屍體都躺在原處,還在不停流血,只是血液已由鮮紅變成了暗褐色。此處氣氛分外壓抑,讓每個人都呼吸粗重,卻又不能不屏住呼吸。

  這副場景落進李紹斌眼中,沒有激起他任何言語,他陰沉著臉、目光狠戾,心中卻是一片冰涼,甚至連握刀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最終,還是一名李紹斌的心腹幕僚上前,拱手躬身道:“大帥,形勢已然如此,為東川計,眼下還是速做應對的好。”

  李紹斌冷冷瞥了這位幕僚一眼,沒有說一個字。

  這名幕僚無奈,只得繼續道:“眼下雖然形勢不利,但城池好歹還在我等手裡,東川並未一敗塗地。卑職的意思,是趁東川還有本錢,不妨與朝廷商談一番,則梓州還有望倖存。”

  李紹斌這回改為寒目盯著這位幕僚,不過依舊沒有開口。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再要收回來已經不可能,幕僚便將話挑明,“眼下朝廷王師連戰連捷,東川已經只剩一座孤城,便是孟知祥親領西川軍,也只能飲恨玄武城,兩川戰局如何,至此已經明朗。”

  “依卑職之意,東川欲要保全,只有一條道路,那就是反攻西川!”幕僚看著李紹斌,眼中露出精光,“眼下西川雖戰事不利,還未一敗塗地,且孟知祥經營西川日久,素得人心,此番王師進入西川,仍是不會太輕鬆,倘若東川將士能助王師平定西川,則東川便能將功贖罪!”

  面對這番盡職盡責的言論,李紹斌只是冷冷出聲:“你要本帥投降?”

  “請大帥細思。除此之外,別無他途。”幕僚道,“以朝廷的寬厚,只要東川能助王師平定西川,大帥未必不能再得顯赫……”

  “好,好,好!”李紹斌連道三聲,仰頭大笑,狀似瘋癲,忽的他面容又變得極為猙獰,死死盯著幕僚怒道:“這就是你的計策,當真是好計策!”

  說罷,李紹斌驟然一躍而起,持刀越過案桌,一腳將幕僚踢倒,然後橫刀豎刺,刀身穿透幕僚胸腔,將他釘在地上。

  幕僚不可置信望著李紹斌,雙目圓睜,似乎寧死都不能接受自己就這麼死了。

  李紹斌拔刀而起,鮮血迸射,打在他臉上。此時的李紹斌,披頭散髮,滿面血跡,他憤怒的盯著廳中諸人,大聲咆哮:“本帥賦予爾等高位,賦予爾等富貴,讓爾等豐衣足食,不至於在亂世餓死,爾等就是如此報答本帥的?!投降?!臨了爾等竟然還想用本帥的人頭,來保住你們從本帥手中得到的富貴?!”

  “無恥之尤,人面獸心!”李紹斌持刀指著眾人,來回疾步而走,“再有敢言投降者,殺無赦!誅九族!”

  高牆大院,金銀遍地,侍者如林,這處繁華不可言狀之地,在此時一片寂靜,唯有燈火依依,顯得格外幽深莫測。

  李紹斌的叫駡聲,是此時唯一的風浪。

  梓州城頭,王暉在目送李紹斌回帥府後,在城牆上尋了處地方坐了,王師在將玄武戰況對梓州城宣佈後,就將攻勢緩了下來。

  數名將校不知從何處而來,自發圍在王暉身旁。

  “王將軍,事已至此,難道你還拿不定主意麼?”有心急的將領問。

  “何種主意?”王暉明知故問。

  “王將軍,玄武之戰已敗,東川已沒有破局的資本了!如果戰事持續下去,梓州城是什麼結果,何須末將多言?”將領急切道。

  “玄武之戰,當真敗了嗎?”王暉看向西方,忽而幽幽道。

  “這……這還能有假?張知業的人頭可是沒錯的,王師會詐我等?”那名將領愕然。

  王暉歎了口氣,不置可否。

  “玄武城之戰如何,姑且不論,且說大帥聞聽此訊,竟是不作求證,便心神大亂,末將聽人說,大帥回府便將西川信使盡數砍了腦袋,這說明大帥已經失了理智。當此之際,我等還有什麼依仗再戰下去?”一名頭腦靈活的將領這時出聲道。

  王暉仍是沒有明說什麼。

  方才那名將領繼續道:“將軍,咱們降的可是朝廷王師,此乃棄暗投明、歸順大義,是名正言順之舉。縱然將軍不懼一死,念著大帥知遇之恩,難道就忍心置全城軍民生死於不顧?屆時只怕將軍也不會心安吧?末將斗膽,為梓州軍民少受傷亡,敢請將軍決斷!”

  王暉長歎一聲,站起身來,抬頭望月,意態蕭索道:“形勢如此,人心如此,本將便是不忍棄大帥於不顧,又能如何?倘若能以某一人之死,換得梓州千百人活命,某又何懼之有?”

  眾將校聞言莫不大喜,有人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該速速與王師聯繫!先前王師來信,可是給了時限的,若是過了時限,王師便會大舉攻城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29

第604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天下盡是亂離人(二)

  今夜子時前,月黑如墨,到得丑時,黑雲消散,始露月明星稀之景。

  碧石山、彎弓月、煙火城,王師大營如星海倒懸,預備今夜進城的萬餘甲士蓄勢待發,駿馬低首,將士屏息。坐在戰馬上的李紹城手持丈八長槊,雙眸裡跳動著火把的光,臉頰上的長疤在火光裡若隱若現。

  大營前、軍陣後的望樓,高過五丈,頂端平臺上,莫離一身白袍,摺扇輕搖,靜靜望著看似平靜的梓州城。

  望樓太高了些,以至於能俯瞰城池,無論是城牆上的東川士卒,還是城內的市井街坊,盡數被莫離納在眼底。

  莫離抬頭望了一眼天色,身後隨即有人報給他知曉,時辰已經到了丑時,莫離微微點頭,並沒有說話。

  子時前後,在梓州城頭出現了一支東三圈西三圈晃動的火把,隨後便有東川將校乘坐竹籃從城頭下來,進入到王師大營,與王師商議投誠細節。

  經過一番接觸,如今大小事情都已談妥,只差雙方都準備充分,時辰到了,便開始舉事。當然,兩者商談的重點,自然包括那些投誠將校日後的歸宿、待遇。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將校中竟無一人,提到李紹斌的處置問題——或許,無論是在他們看來,還是在事實上,李紹斌的處置都不是一個問題,因為等待他的只有一種命運。

  “今夜的梓州城,可真是安靜。”杜千書、桑維翰等待連袂走上望樓,在莫離身旁望向城池,後者不無深意道。

  眼前的梓州城並非真的安靜,王師對城池的攻打仍在繼續,只不過事到如今,這種攻打已經變成了佯攻,為的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今夜過後,梓州城才會真的安靜吧?”望樓上夜風陣陣,吹動青絲與衣袂一起飄飛,連日大戰終將在今夜落下帷幕,杜千書在說這話的時候,有些鬆了口氣的意味。

  莫離輕笑道:“諸位都是能謀善斷、殺伐果斷之士,為何今夜這般多的感慨?莫不是今朝月色與往日不同?”

  “今朝月色,的確是與往日有些不同。”被莫離打趣一句,杜千書也不禁失笑,他長在盧龍邊地,彼處月色自當是與蜀中不同的,不過他說的話並不是指代這兩者的差異。

  桑維翰聞言卻是大笑,重重擊節道:“當此時也,若有美酒,真該痛飲一番才是!”

  “參軍想要飲酒,自然不是難事。”莫離收起摺扇,笑意更濃,“只不過今日若是痛飲,待到來日徹底平定兩川,全軍大擺慶功宴時,有了今日消耗,美酒的滋味就要淡上幾分了。”

  桑維翰嘿然道:“軍師說的是,看來這美酒還是得等到那時再飲才是。”

  莫離不再說話,摺扇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敲打在手心,他看向梓州城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是明亮。

  城頭的火把再度打出信號,攻城部曲頓時將攻勢停止,等待在城前的步騎軍陣,緩緩向城門靠近。

  一陣刺耳的攪輪聲響起,吊橋緩緩下降,厚重的梓州城門,在吱吱聲中漸漸打開。

  緩慢行進的軍陣,驟然爆發出劇烈的震動,步騎甲士邁開腳步,沖向梓州城。奔走中的軍陣,帶著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將士,從四面八風彙聚向梓州城,聲勢如潮。

  與此同時,城頭上的東川將士,紛紛丟棄了甲兵,抱著腦袋蹲在城頭,對爬牆入城的王師將士充耳不聞,更有勞累者,甚至靠在城牆上閉上眼,打起了呼嚕。

  望樓上的莫離、杜千書、桑維翰等人,迎風而立,靜靜看著大軍湧入城池。

  城頭,換了旗幟。

  ……

  暴怒發作過後的李紹斌,意態蕭索回到上座,就在地板上坐了下來,披散的頭髮遮擋了視線,也讓人再也看不清他的臉。

  廳中的官吏、護衛們,此時也都沒了動靜——他們實在不知該有怎樣的動靜。在他們看來,恐怕任何動靜都會再度激起李紹斌的暴怒,讓他憤而殺人。

  設廳陷入詭異的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李紹斌忽又站起身,拿起橫刀在廳中來回踱步,顯得焦躁不安。他的臉色漸漸漲紅,而後持刀指向廳中的人,再度咆哮起來:“說話,為何都不說話?說啊!現在該當如何,梓州該當如何,本帥該當如何?!”

  沒有人敢搭腔。

  這讓李紹斌更加暴怒,“飯桶!全都是飯桶!本帥供給爾等富貴錢財,供給爾等高門大宅,如今東川有難,爾等卻一個個閉口不言、束手無策,實在是飯桶!簡直豬狗不如!”

  越是怒駡,李紹斌便越是火大,就好像他正在遭受世間最不公正的待遇,就如他碰上的全是狼心狗肺之輩,他付出了數不盡的財物、心血,卻沒有得到丁點兒回報,這讓他覺得委屈,他為自己不平。

  這種委屈與不平感,更加深了他的憤怒。憤怒漸漸讓他失去理智。

  “廢物,狗屎,豬狗一般的東西,本帥要你們何用!”隨著怒駡聲,李紹斌再度暴走,他沖向束手站在廳中的眾人,揮刀便砍殺了兩名官吏。

  李紹斌的恐怖模樣與暴虐殺戮,驚倒了廳中諸人,他們無不駭然後退。

  “滾,都滾!”砍殺了兩名官吏後,李紹斌終於及時守住了手,他跳腳咆哮著,將眼前的全都趕出了設廳。

  廳中再度安靜下來,安靜得很詭異。李紹斌丟了橫刀,撿起幾瓶酒壺,就坐在地上仰頭猛灌。

  設廳固然安靜,帥府卻並不是這般,府上的官吏、僕人、丫鬟,稍微有點眼力勁的,已經開始收拾細軟,用各種藉口各種法子,爭先恐後逃離這座已經逐漸向地獄靠攏的府邸。

  狂飲中的李紹斌並不知曉這些,他一邊痛飲一邊唾駡不休,時而大笑,時而悲泣,時而起身持刀揮砍廳中物件,時而捶胸頓足。

  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想把自己灌醉,期待著大睡一場,希望睡醒之後一切又回到美好的模樣。然而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伎倆罷了,真正的勇士,不需要借酒澆愁,而應該直面慘澹的人生,直視淋漓的鮮血。

  李紹斌註定沒有機會意識到這點了,因為梓州城已經翻了天,王師大軍的馬蹄與戰靴,已經沖到了帥府門前。

  沉溺于烈酒中的李紹斌,並沒有聽到這樣的動靜,直到親衛奔到設廳前,向他大聲疾呼,李紹斌這才從醉酒中回過神來。

  “你說什麼?賊軍入城了?賊軍怎會這麼快就入城?”李紹斌沖到門前,一把揪住護衛的衣襟,唾沫賤了親衛一臉。

  “大……大帥,賊軍確實入城了,現已殺到了府門外,正在攻打府邸,聲勢浩大,只怕我等抵擋不住,大帥快走……”親衛驚惶不定。

  “住口!”李紹斌咆哮道,“王暉何在?他怎會讓賊軍入城?他是飯桶嗎?!”

  “大帥……賊軍入城極快,只怕王將軍已經投靠賊軍了……大帥還是快走吧!”護衛並不愚蠢,雖未親眼看見王暉投敵,但也能猜測出一二來。

  “廢物!”李紹斌一腳將親衛踹開,轉身到廳中撿起橫刀,怒氣衝衝殺向府門,“李某戎馬一身,大小百戰,何曾做過逃兵?狗日的李從璟,有種跟老子一決生死!”

  府中未來得及逃走的丫鬟僕役,如同無頭蒼蠅,在府中亂竄,起初李紹斌還能叫喊幾句,讓眾人休要驚慌,後來見亂象實在止不住,也就沒了顧忌,但凡有擋住他去路的,無不被他砍翻在前。

  糾集著一幫護衛,還未殺到府門,只到中庭,便看到王師將士已經洪水一般殺了進來,悍勇的王師將士,自院門、院牆殺將過來,無處不在,手中勁弩吞吐不定,府中護衛便一個個倒下,面對王師的刀槍,護衛中少有能抵擋者。

  李紹斌看到這一幕,只覺心膽欲裂,方才想要與王師一決生死的念頭,不知何時就已飛到了九霄雲外,他正猶豫不前,親衛連忙拉著他後退,讓他快走,李紹斌此時哪還顧得上顏面,轉身就跑。

  在慌亂的府邸中倉惶奔走,李紹斌終於出了府邸後門,不等他叫喊親衛們牽來戰馬,就見後門外已有數不清的王師將士以逸待勞。王師將士看到有人出門,二話不說便迎面殺上來。

  李紹斌面無人色,急忙退入府中據守。然而沒有多久,四面八方殺來的王師將士,就將李紹斌的轉騰空間壓縮得分外小,不到半個時辰,李紹斌身旁的親衛或死或散或降,他本身也被王師將士團團圍在一座小院裡。

  窮途末路說來就來,讓李紹斌應接不暇,毫無心理準備,披頭散髮與王師甲士鏖戰片刻,他驚恐的發現,王師將士竟然沒有活捉他的意思,這讓他更加膽戰心驚。

  “某乃李紹斌,爾等知曉麼?”拼殺中,李紹斌在圍困中絕望的大吼,“爾等豈能殺我,豈能殺我?”

  “廢話忒多,殺得就是你!”一名王師小將一腳將李紹斌踹翻,舉刀就砍過來,絲毫沒有顧忌之意。

  “你們不能殺我,不能!”李紹斌一面慌亂躲避,一面帶著哭腔高喊,“我和李從璟乃是莫逆之交,我們曾一同在從馬直殺敵,我們還一起喝過酒,你們怎麼能殺我?你們怎麼敢?!”

  “大帥的名諱,也是你能叫的?”忽的,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王師將士紛紛停下了動作,將渾身是血、已經無法站立的李紹斌丟在院中。

  “李紹城?”李紹斌奮力看清眼前手持馬槊、居高臨下俯瞰他的將領,立即驚喜的叫出聲來,“李紹城,李將軍!某跟秦王私交甚篤,你是知曉的,他一定不會殺我,你一定是知曉的!你也曾是從馬直,你我也曾並肩殺敵,你讓我見見秦王,讓我見見秦王!”

  李紹城冷漠的看著李紹斌,嗤笑道:“自作孽,不可活,虧你還有臉求見大帥。大帥眼裡怎會有你這一介賊寇?”

  李紹斌頓時失魂落魄,眼神僵直。

  頓了頓,李紹城又道:“不過大帥倒是有句話讓某轉告你。”

  李紹斌又欣喜起來,一絲希望再度燃起,他迫不及待的問:“是什麼話?”

  “大帥讓某告訴你,下輩子,要做唐人,別做唐賊!”李紹城冷冷說完這話,伸出長槊,在李紹斌驚慌的眼神中,刺透了他的咽喉。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0

第605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天下盡是亂離人(三)

  飽經血火的玄武縣城,終於在這個黎民降臨時安穩下來,城外再沒有虎視眈眈的西川甲士,城頭也再沒有你死我活的搏殺,戰事已經結束,剩下的只是戰爭的尾聲。

  玄武縣城戰役的殘酷與慘烈,使得城中戰地醫院的傷患極多,原本充作戰地醫院的官衙早已人滿為患,百戰軍不得不徵用民房,來安置各種各樣的傷患。

  血腥味混合著中藥味,說不上有多難聞,卻讓人神經緊縮,深秋的晨陽灑落在院子裡,讓人感覺到溫暖。身在其中的受傷戰士,卻沒多少自怨自艾的神色,與之相反,在大戰勝利之後,這些百戰軍的勇士只要還能說話的,大多在談笑風生。

  戰死沙場姑且不能讓他們退縮,何論些許傷痛?哪怕是缺胳膊少腿的將士,雖然不免有些神情黯然,卻也沒有絕望之色,此刻他們已經榮耀加身,往後的日子也會被帝國安排的妥妥帖帖,哪怕是回到家鄉,也會受鄉親敬仰。

  李從璟在戰地醫院待了整整一夜,面對這群他最熟悉的戰士,他由衷覺得驕傲,尤其是看到將士們眼中沒有熄滅的希望之火,李從璟便覺得自己多年來的所作所為、那些辛苦勞累,實在是物有所值。

  正因為如此,在面對戰死同袍的屍首和數不清的傷患,李從璟才沒有太多愧疚。

  “也許到最後,我也不能讓這個帝國成為大同之世,也許太過美好的東西始終只存在於童話中,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夢,但至少,我還是改變了一些東西。”在晨陽中站起身,李從璟長長吐了口氣,由衷感到心神適然。

  林英、林雄兄弟傷得太重,尤其是林英,幾乎遍體鱗傷,至今都沒有醒過來。戰爭總要死人,就算太平盛世,大多數人也不是老死的,戎馬多年,李從璟雖然對這些看得比較淡然,卻還是希望兩兄弟能夠蘇醒。

  “大帥,前線軍報。”午前,郭威、高行周的軍報傳遞回來,李從璟便召集了軍中諸將議事。

  昨日大軍尾隨西川潰卒一路追殺,主力深入龍門山中數十裡,郭威率領的精騎更是追出百餘裡,一直殺到漢州城下。天亮前,孟知祥自漢州城西逃,其部大將李仁罕一路“護送”,在這樣的情況下,雖然面對的是不到三千騎的王師,漢州城守將仍是選擇了投降。

  郭威猶覺不滿意,仗著王師馬軍精銳,留下千騎接應大軍後,竟然率餘部繼續追擊,看樣子不將孟知祥擒獲不甘甘休。

  “龍門山以西並無我大軍主力策應,郭將軍孤軍深入,是否追得太深了?”昨夜未曾參與追擊的夏魯奇,在聞聽前方軍報後,提出了疑問。

  “無妨。”李從璟將軍報放下,“郭威素得精騎用兵之精要,自然知曉追敵的火候,若是在孟知祥進入益州前不能將其擒獲,郭威自會折返回來。”

  李從璟這話也是有根據的,自玄武縣城到益州邊界,接近三百里的路程,一日夜間,騎兵追擊一鼓作氣追出三百里,是這個時代的極限了,郭威不會將精騎腳力耗盡。

  議事中,梓州城傳來莫離、李紹城的軍報,言及大軍已接收城池,李紹斌伏誅。

  這個消息雖在很多人意料之中,親耳聽聞仍是讓人振奮,夏魯奇等人莫不起身,抱拳向李從璟賀喜。

  “眼下西川賊軍潰敗、李紹斌滅亡,正是我軍痛打落水狗、擴大戰果的大好時機,不可平白錯過,傳我軍令:昨夜追擊賊軍的部曲,開進漢州城戍守,玄武縣城之將士,除百戰軍就地休整外,餘部隨本帥出發,兵進漢州。”

  李從璟站起身,下達完言簡意賅的軍令,又對梓州來的信使道:“告訴軍師,留一部將士鎮守梓州城,主力與東川降卒,隨後一併開赴漢州。”

  梓州作為東川腹心,物資豐富,有此城作為後方,對大軍的後勤補給很有好處。至於東川降卒,李從璟不放心將他們留在後方,而對於那些東川降將來說,想必也迫切希望能夠參與到西川之戰中去,在孟知祥那裡撈到一份軍功,來作為他們的晉身之資。

  這些事情有莫離和參謀處在,自然能打理得清楚,李從璟完全不用擔心,現在他只需要高歌猛進,早日兵進益州,攻破成都即可。

  在諸位將領領過軍令後,李從璟笑著對眾將道:“如今已是深秋,諸位若不想寒冬冒雪苦戰,亦或者想要回京過年,就得卯足勁才是。”

  諸將聞言莫不大笑,皆鬥志昂揚。

  議事過後,孟平來見李從璟,提出百戰軍還能繼續奮戰。這個要求李從璟沒有答應,這並不說李從璟不認為百戰軍還有戰力,而是百戰軍在玄武縣城立下的功勞已經足夠大,若是不出意外,如今兩川之戰只剩下了一個益州,李從璟得分些軍功給其它諸軍才是。

  這關係到利益分配問題,李從璟也不能馬虎。

  “好生休整,救治傷患,天下大得很,還有的是你和百戰軍耀武揚威的時候。”李從璟拍拍孟平的肩膀寬慰道。

  孟平自然沒有忤逆李從璟的意思,當即保證必將好生休整,同時為大軍看好後方。

  眼見城中大軍在收拾行裝準備出發,聽到孟平的話,李從璟很滿意也很欣慰。

  然而此情此景,忽然讓他想起,往先李嗣源在面對他時,是否也有過跟現在他面對孟平一樣的心情?

  ……

  天亮之後,孟延意被一陣劇烈的馬蹄聲驚醒,她麻利的披上衣衫,推開驛站的窗戶向外看去,就見一隊馬軍自官道上賓士而過,如同一陣疾風。

  看到這隊馬軍,孟延意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很難看,整個人也僵在窗前。

  屋中的丫鬟掙開睡意朦朧的雙眼,冷不丁瞧見孟延意這番模樣,立即好奇的小跑到窗前探頭向外看去,不過她並沒有看出什麼不尋常的地方來,所以好奇的問孟延意:“小娘子這是怎麼了?”

  孟延意輕咬紅唇,雙手絞著衣角,寒聲道:“這不是西川的馬軍!西川馬軍的甲胄不是這個樣子的!”

  “啊?”丫鬟失聲驚叫起來,卻被孟延意一把捂住嘴,拖回了屋中。

  “別叫!”孟延意鄭重叮囑丫鬟,直到丫鬟轉動眼珠表明知曉了,孟延意這才鬆開手坐回木椅上,眼神閃爍不定。

  “是東川的馬軍嗎?”丫鬟著急的問。

  “也不是。”孟延意搖搖頭,她已然想到了什麼,所以有些失神。

  “不是西川馬軍,也不是東川的,難不成是朝廷大軍?可朝廷大軍怎會到了漢州?”丫鬟說著說著話音就帶上了哭腔,“大軍分明在梓州交戰,現今朝廷兵馬卻到了漢州,難道是大帥已經……戰敗了?可我們一路追過來,算著腳程,大帥也不過才到梓州,怎麼會就……”

  “別說了!”孟延意低斥一聲,讓丫鬟閉了嘴,卻止不住丫鬟埋頭抽泣。

  “這裡距離漢州城已不過三十裡,若是來者真是朝廷大軍,豈非是說漢州也陷落了?即便如此,朝廷大軍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難不成,是追擊父親而來?可昨夜裡驛站外並無大軍過境的動靜……”孟延意在心裡盤算著,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莫非父親沒有選官道,還是說父親身旁已沒了大軍?”

  孟延意想不清楚,她忽然站起身,決定去漢州看看,無論如何,去漢州一看也就知曉了。她實在不能相信孟知祥已經戰敗,要知道孟知祥抵達玄武也不過就是昨日的事情,怎會敗得這樣快?

  然而孟延意雖然心思玲瓏,到底沒有經歷過沙場,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眼下她的處境有多危險,這種危險就叫做——兵荒馬亂。

  丫鬟雖然慌亂,卻出於自保的本能,還是做出了明智的選擇,她拉著孟延意的衣袖勸她趕緊回成都去。

  孟延意自然不會同意,她不辭辛勞跑出來,還沒弄清情況就又回去,豈非是白跑了一趟?

  然而不等主僕兩人說服對方,驛站外忽的再度響起震天動地的馬蹄聲,孟延意走到視窗往外看,卻發現竟是先前那支馬軍去而複返。

  更叫孟延意心跳加快、暗叫不好的,是這隊馬軍竟然在驛站外停下來,隨即馬上騎兵便紛紛下馬,直衝衝闖進驛站來。

  孟延意此時再想走,卻已經沒了機會。

  ……

  李從璟到了漢州城。

  在他入城前,先一步趕到的高行周等人,無不出城相迎,就連漢州城中原本的西川官吏,也盡數在迎接之列,不同于王師將領,這些西川官吏在迎接李從璟時,隔著老遠便伏低而拜,跪倒一大片,口中高呼:“拜見秦王!”

  非只如此,這些已經投誠的西川官吏,竟然已經組織起城中民力,給大軍準備了足夠的酒肉食物,頗有一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架勢。

  在李從璟下了戰馬,來扶起眾官吏時,幾個領頭者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向李從璟訴說他們盼望秦王、盼望王師的辛苦,又說今日終於盼到了李從璟,實在是老天垂憐。

  此情此景,感天動地。

  對此這幫漢州官吏的覺悟和配合態度,李從璟自然十分滿意。

  想當年郭崇韜伐蜀時,仗著當時大唐的威勢,前鋒持書勸降,蜀中守將多的是望風獻城者,此番他李從璟伐蜀,形勢已經不同,王師只得一路激戰過來,從最初的劍門關、劍州拼殺,到前時的玄武城血戰,這中間的過程何其兇險,到了今日,他終於憑藉王師殺出來的威風,迫使漢州不戰而降,這個過程雖然與郭崇韜不同,但這份風流,李從璟自認不輸給郭崇韜分毫。

  豈是不輸,比起郭崇韜仗著當日國勢,威逼蜀中城池投降,今日他李從璟真刀真槍拼殺出來的軍威,實則更有含金量。

  入城當日,郭威來見李從璟,給他獻了一個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0

第606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天下盡是亂離人(四)

  漢州地界南北狹長,東西之間的距離最遠處也不過百里,自漢州州治雒縣向西南五十裡,便是益州東北門戶新都。然而要較起真來,漢州才是益州東北屏障,只不過如今王師攜大勝之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佔據了漢州,益州的這道屏障也就不復存在。

  漢州境內,北有德陽、什邡、綿竹,南有金堂,都堪稱要地;漢州與綿州交界處的鹿頭關、白馬關,更是雄關——只不過如今面對已經入境的王師,卻是沒了雄關的作用。

  王師陸續開進漢州,也就意味著對德陽、什邡、綿竹、金堂的佔領需要隨之展開,只不過在雒縣率先投降的情況下,這些地方也不會有大戰惡戰,多半不會消耗王師多少力氣,一紙檄文招降並非不可能。

  但無論如何,這都需要幾日時間,不僅如此,李紹城、莫離率部從梓州趕到漢州,同樣需要時間,在這幾日中,李從璟在思慮如何進軍益州之餘,也離開雒縣,去往益州東北的新都、新繁等地考察情況。

  跟隨李從璟出行的,只有近衛都與軍情處的百余名護衛,這也算是李從璟的習慣了,往年在盧龍時也經常如此作為。

  雖然帶的護衛不多,安全問題卻不用擔心,新都、新繁至雒縣之間,基本上已被王師前鋒控制,就算有西川軍,不過是些許遊騎罷了,除非孟知祥想要反攻漢州,否則不會有西川大軍的出現。

  “孟知祥會反攻漢州嗎?”第五姑娘在李從璟身旁側著腦袋問,束在頭頂兩側的兩束頭髮起伏飄揚,像是綠波蕩漾。

  “說起此事,你不是該比我更清楚?”李從璟笑著反問。

  第五姑娘哼了一聲,微微嘟起嘴,回過頭道:“軍情處的最新情報表明,孟知祥逃回成都後並無異動,只是在成都作大戰準備,同時傳令各地加緊防備。”

  “孟知祥丟了三四萬精兵,那可是西川的老底,如今除卻嚴防死守外,他用什麼反攻漢州?總不能問我借兵吧?”李從璟講了個笑話,第五沒有太大反應,他自己倒是哈哈大笑起來。

  道路兩旁有許多逃難的百姓,拖家帶口的不在少數,間或還有小孩子的哭泣聲,這些面色大多蠟黃的小民,望向李從璟等人的眼神,充滿了畏懼與戒備。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百姓對兵災的認知已經深入骨髓,恐懼和逃避幾乎已是一種本能。

  昨日裡郭威給李從璟獻了一個人,乃是隨行孟知祥出戰玄武的西川高官,此番李從璟便是帶著這個人來巡視前線的,這樣可以讓此人為李從璟講解各地情況。

  “桃姐姐前些時候去了金陵,留幾日後,又離開金陵,聽說要去北方。”第五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很怪異,盯著李從璟一動不動,擺明瞭是在詢問李從璟是不是有什麼密謀瞞著她。

  “別這樣看我,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跑到金陵去。”李從璟一臉無辜,“或許她只是在洛陽待的悶了,想要去江南看看小橋流水散散心也不一定。”

  “那桃姐姐去北方又怎麼解釋?”第五鐵了心打破砂鍋問到底。

  “北方?她去了草原?”李從璟微微皺眉,“她去草原作甚?”

  想到這裡,李從璟不由得正經問第五道:“契丹、渤海、韃靼部,最近誰的情況有什麼大的變化?”

  第五搖搖頭,正要說什麼,李從璟忽的減緩馬速,示意騎隊緩行,同時舉目向官道前方望去。

  前方不遠處,一隊王師甲士,與一群百姓起了爭執,看樣子雙方鬧得頗為不愉快。這是很少見的情況,一者,百姓基本不敢去招惹軍隊,二者,以王師的習性和李從璟的嚴令,官兵也不可能去欺壓百姓。

  第五姑娘看了前方一眼,不用李從璟吩咐,也知道李從璟是什麼意思,輕叱一聲驅馬向前,帶著幾名軍情處銳士去查看情況。

  這些年來,第五姑娘的脾性收斂了許多,早沒了刁蠻任性的勁頭,唯獨那一身大紅衣裳依舊沒什麼變化——若硬說有什麼改變,不過是大了幾號而已。

  估摸著是長於運動的關係,昔日豆蔻的少女,如今已經完全長成,且不說容貌愈發嬌美,身材更是出落的令人垂涎,即便是大紅衣裳許多地方都很寬鬆,也掩蓋不住凹凸之處的火辣。

  雖說第五身子不太高,沒有桃夭夭那樣的大長腿,但奪人眼球的兇器卻是不輸分毫,尤其是不堪一握的細柳腰,搭配緊俏的腰後雙月,再有一雙精緻有力的小腿,真是讓人望之心動。

  “小妖精竟然是童顏巨胸,以前卻是疏忽了。”李從璟眼見第五姑娘靈動的身影跳下馬,邁動著霸氣又嬌貴的步子前行,揮手間讓軍情處銳士驅散人群,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此時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恐怕是不足為外人道。

  沒多久,第五姑娘就折返了回來,這小妮子的辦事效率一向高得很,讓李從璟意外的是,第五去而複返,手裡頭卻是給他又帶了個美人回來。

  至於那隊官軍,也隨行在側,只不過這些人被已在外征戰兩月的李從璟給有意忽視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位大家閨秀裝扮的美人身上,忽然發現原來征戰的確是一個發現財富的過程。

  第五姑娘將那位雖然身陷險境,卻仍舊硬著頭皮,故作不慌不亂的美人丟在李從璟馬前,對李從璟道:“事情查清楚了,史將軍巡查這片地帶時,發現逃難百姓中有青壯者欺負一對弱母子,便上前處理,不巧被這位事後趕到的小娘子看到,她以為史將軍無由傷人、欺負弱母子,便起了狹義心思,向史將軍發難。”

  聽第五這般說了,李從璟這才發現面前的官軍頭領是史彥超。

  這個發現讓李從璟心裡一驚,立即開始自我反省,方才竟然淨顧著看美人,硬是沒發現史彥超,這是極為危險的信號,雖說他已兩月不知肉滋味,情有可原,但這對大軍統帥而言卻是致命錯誤。

  李從璟心裡在自省的同時,表面上仍舊是一副不動如山的神色,他下了馬來,再看那位大家閨秀時,眼神已經恢復清明,問第五和史彥超:“那對母子現在情況如何?”

  “被搶的乾糧已經還給他們,大娘子雖然受了輕薄,沒什麼大問題。”第五回答道。

  “欺辱那對母子者如何處置了?”李從璟點點頭又問。

  “殺了。”史彥超在向李從璟行過禮後,乾淨俐落的回答。

  李從璟覺得沒有問題,遂問那位大家閨秀,“這樣的處置小娘子可還滿意?”

  若說先前大家閨秀還是強壯鎮定,這會兒見李從璟並非暴虐之人,已經差不多恢復了精神,但大家閨秀身旁的兩位丫鬟,卻是在強忍著哭泣,害怕觸怒到李從璟,模樣梨花帶雨很淒慘。

  “只是搶奪食物而已,將軍卻連殺三人,不覺得太過殘忍了嗎?”大家閨秀躊躇片刻,仍是說出了心中真實想法。

  李從璟沒有敷衍她,正色道:“百姓逃難,本身攜帶的食物就不會多,何況是一對弱母子,那些糧食就是他們的性命,搶其糧便是害其命,遑論這幾人更有輕薄之舉。此時我王師不用重刑,便不足以震懾宵小,往後逃難的百姓中,便還會有更多這樣的事。”

  大家閨秀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麼多門道,看她訝異的樣子,應該是對這裡面的人情世故知之不深,聽了李從璟這番認真的言辭,小娘子躬身行禮,“將軍的話,奴受教了。敢問將軍高姓上名?”

  李從璟這才正經打量這名小娘子。

  周圍的百姓,不少都停下了腳步,觀看他們這邊的動靜,方才李從璟之所以願意說這麼多話,為的便是在蜀地百姓中豎立王師光輝的形象,畢竟平蜀之後要治蜀,而大軍行為如何、大軍將帥形象如何,便是當地百姓對新的統治者的第一印象,對此地日後的治理很是重要。

  “在下李從璟。”李從璟溫和地笑道。

  雖然心中已有一些預感與感測,但真正聽到這三個字,孟延意還是吃驚不小,“閣下便是王師統帥,當朝秦王李……李帥?”

  李從璟聞言,雙眼立即微微眯起,眸中也開始有了深刻的含義。

  看到李從璟這幅模樣,孟延意立即暗叫糟糕。

  前日在驛站中,王師精騎闖進來,卻沒有大開殺戒,而只是接收了驛站,但孟延意卻是自此陷入了兵荒馬亂中,變得身不由己。

  今日之事,的確如第五所言,是她同情那對母子而衝動了,以至於弄巧成拙。但當她被第五姑娘帶到李從璟面前,從看到李從璟的第一眼開始,她就覺得李從璟不凡。

  這種不凡自然不是因為李從璟俊朗瀟灑,而是因為李從璟身上的氣度與威嚴,還有舉手投足間的氣勢,讓見多了西川顯貴的孟延意另眼相看。

  方才她在心中暗暗比較,卻是發現西川那些所謂顯貴,卻是沒人在氣度上及得上李從璟的,這讓她很是驚訝,不由得多了個心眼,加之李從璟的年齡容貌很是符合她對秦王的風聞,故而猜測眼前人有可能是那位王師統帥。

  所以在聽了李從璟最後一番話後,孟延意便順著問李從璟的名諱,而在李從璟毫不猶豫說出自己的名字後,心緒激蕩的孟延意說了那句話。

  話一出口,孟延意便意識到不妥了。

  知道王師統帥是秦王李從璟的,可不會是尋常人家的女子。

  “不知小娘子是哪裡人氏,令堂又是誰?”果然,孟延意聽到李從璟發問了。

  孟延意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冷靜,她不留痕跡的俯身行禮,張口就是一通胡說:“奴是雒縣人,家父在雒縣經商,與雒縣貴人常有往來,故而知曉秦王。奴拜見秦王殿下!”

  李從璟看著孟延意,微笑不語。

  孟延意弓著身子下拜,良久不見李從璟說話,不禁偷偷瞄了李從璟一眼,看到對方這幅模樣,不知為何,孟延意覺得對方色迷迷的,這讓她心頭更加不安。

  又等了片刻,還是不見李從璟有動靜,孟延意卻沒法再保持躬身行禮的姿勢了,那很累,她不得不出聲道:“家父還在等奴,奴也不敢耽擱秦王殿下,請殿下許奴告辭。”

  李從璟老神在在的打量孟延意,就是不出聲回答對方。

  第五姑娘早就發現孟延意的不對勁了,她跟身後的軍情處銳士言談了一陣,又跑去後面問了那位隨行的西川官員,在得到答案後,很快回到李從璟身旁,踮起腳跟對李從璟耳語了一句,說罷還不懷好意的看向孟延意。

  得了第五姑娘的“軍情”,李從璟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看著惴惴不安的孟延意微笑道:“小娘子若要追趕令堂,路程恐怕有些兇險,不如由我送你一程,你還是跟我走吧。”

  說罷,大手一揮,在孟延意驚愕害怕的眼神中,軍情處護衛架起她就走。

  待李從璟一行人策馬呼嘯而過後,那些道旁的百姓,聞聽了李從璟今日處理的事,莫不伏低大拜,高呼秦王英明、秦王有德。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0

第607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天下盡是亂離人(五)

  李從璟這趟離開雒縣出行,原本是奔著新都去的,雖說趕巧在路上綁架了孟延意,行程卻是不必改變,一行百餘騎依舊是沿官道向西南行進。

  孟延意由一名軍情處女銳士帶著,兩人同乘一騎,暫時來看還算安分,就是盯著李從璟後腦勺的眼神灼人的厲害,約莫是想把那顆腦袋生吞下去,最好是拌上佐料。

  “素聞秦王殿下乃是一代賢王,為人最是謙和有禮,原本奴仰慕已久,卻不曾想今日一見,大失所望,殿下竟會做出這等強搶民女的事來……”在李從璟停馬觀望四周地形的時候,孟延意終於忍不住一臉譏諷的開口。

  李從璟擺了擺手,回頭望了一眼一副吃人模樣的孟延意,眸中依然帶著莫名的笑意,對孟延意的冒犯完全不生氣,“小娘子也是聰慧之人,有話但說無妨,不必這般拐彎抹角,若是在下能為小娘子做的,一定不會推辭。”

  “放了奴!”孟延意不假思索道。

  李從璟笑意濃郁,“諸事皆好商量,唯獨這事不行。”

  “李從璟!”孟延意氣得臉都紅了,高聳的胸脯起伏了好半晌,終究是按捺住了怒氣,“殿下就不怕奴大聲叫喊?”

  李從璟哈哈笑出了聲,“小娘子若是有興致,大可一試。”

  “你不怕?”孟延意板著臉,發出一絲冷笑,“別以為奴不知曉,若是讓蜀中百姓知曉你秦王殿下綁架了奴,只怕先前殿下在人前努力樹立的形象,就會毀於一旦!”

  “小娘子其實犯不著恐嚇我。”李從璟看著孟延意一臉認真道,“因為我真的很怕。”

  “你……”孟延意氣結,看她胸膛起伏的高度,想必心中已是恨意滔天。

  不等孟延意多說什麼,李從璟嘴角含著一絲壞笑,接著道:“不過很顯然,小娘子是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李從璟說的是實話,實際上李從璟說的每句話都是實話,但越是如此,孟延意才越清楚她的確束手無策,這讓他愈發生氣,待生氣得過頭了,一汪清潭般的美眸裡便有了淚水。

  她委屈的咬著嘴唇,極力忍著哭泣的欲望,卻偏偏敵不住晶瑩淚滴滑過臉龐,她帶著哭腔控訴道:“殿下綁架奴一介小女子,到底想要作甚麼!無論是朝堂權謀還是沙場征伐,都是你們大丈夫的事,與奴這等閨門不出的小女子何干……”

  這一番梨花帶雨的哭訴,讓孟延意看起來楚楚可憐,她哽咽著抽泣著,將一個弱女子的無助渺小展現的淋漓盡致,加之她說的話又在理,讓人不禁生出同情的心思。

  李從璟也是男人,並且正在血氣方剛的大好年華,孟延意原本以為李從璟也該生出憐香惜玉的心思,誰知她暗自抽泣了許久,黯然拭淚了好幾次,也沒見李從璟出聲勸慰。

  待她拿珍珠般明亮的眸子偷瞧李從璟時,才發現對方正一臉玩味的打量著她,那模樣跟在看戲一樣,並且看得津津有味。

  見孟延意終看過來,李從璟笑得更壞了些,他裝模作樣長歎一聲,卻揶揄意味十足道:“小娘子學過戲?”

  孟延意怔怔看著李從璟不說話。

  李從璟又接著道:“小娘子可別告訴我,接下來你準備哭鬧,再往後便要尋死覓活。”說罷,雖然強忍著笑意,仍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隨即便是哈哈大笑。

  孟延意再也裝不下去,梨花帶雨的模樣瞬間轉化成了咬牙切齒,她雙手使勁兒絞著駿馬的鬃毛,疼得駿馬齜牙咧嘴,擺著腦袋一陣嘶鳴。

  差些笑岔了氣的李從璟連忙道:“趕緊停手,你再絞下去,馬兒就要發飆了。”

  孟延意反應過來手上下意識的動作,頓時羞紅了臉,偏偏這時候,一直在側面旁觀的第五姑娘,鼻孔朝天的哼了一聲,嘲諷意味十足,擺明瞭是在譏諷孟延意的自取其辱,這更加令孟延意恨不得挖個地縫鑽進去。

  對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事,李從璟上輩子就體會的清清楚楚,哪裡會被孟延意給唬住?聰明的女人就是喜歡裝弱勢,讓自以為很厲害的男人乖乖做驢做馬,對此李從璟可是有一雙慧眼。

  眼見李從璟軟硬不吃,孟延意一下子也沒了法子,耷拉著腦袋不知在想什麼。

  “讓小娘子自個兒騎馬吧。”李從璟示意那位與孟延意同乘一匹馬的軍情處女銳士,“小娘子應該會騎馬吧?”

  孟延意不說話。然而不說話就是默認。

  按說李從璟算是有所讓步,這說明孟延意方才的努力並非沒有效果,但孟延意卻半分也高興不起來,因為這也表明李從璟已經吃住她了,並且有把握讓她翻騰不起什麼浪花來。

  打小聰慧的孟延意,生平第一次有了被人降住的感覺。

  越是靠近新都,西川甲士的蹤跡明顯愈發多了,一些地方甚至有兩軍小隊人馬交戰。在距離新都城池十來裡的時候,李從璟終於停住了腳步,眼下大軍並沒有在新都城外紮營,靠近城池十裡範圍不是明智的選擇。

  “新都位在成都平原,主體地勢較為平坦,有部分臺地,大致呈現出西北高、東南低的特點。”李從璟指著周圍地貌,對隨行的史彥超等人道,“眼前這條河流名為青白江,倒是個好名字,在新都之南,尚有一條名叫毗河的河流。此地已入西川腹心,與西川大部分地區一樣,地形平坦、河流縱橫、水量豐富、土地肥沃,故而產出極為豐富。都說蜀中乃天府之國,至此可見一斑。”

  “不過要說蜀中之所以成為天府之國,都江堰功不可沒,甚至可以說出了大部分力氣。”此地雖然距離都江堰較遠,李從璟看不到李冰父子的遺跡,但這並不妨礙他抒發情懷。

  長舒了口氣,李從璟繼續道:“天下便是這樣,造物神奇,鬼斧神工,但上天賦予之後,人若是要享用,還得有本事才行。千百年來,正是人與天地之合力,才造就了煌煌九州的興盛,身在其中的人,對此不可不察。”

  李從璟一通感慨說完,身後安靜異常、落針可聞,百餘騎沒一個呼應他的,氣氛很沉寂。這也難怪,隨行的都是殺伐之士,便是第五姑娘也不例外,此時她只是崇敬的看著李從璟,像個花癡。

  不等李從璟覺得尷尬,身後就響起了一個不服氣的嘲諷聲音,“殿下對蜀中瞭解的這般透徹,看來覬覦蜀中之心,的確由來已久!”

  李從璟轉身看向孟延意,正色道:“蜀中是大唐之蜀中,朝廷心系蜀中,跟心系天下任何一州一縣沒有區別,反倒是蜀中的節使,割據自重、傭兵謀反,才是覬覦我大唐的領土!這一點,孤希望小娘子能看清楚!”

  孟延意不說話了。

  李從璟再度看向新都的這片土地,“孤方才說了,天地人三者合力,才能造就我華夏文明,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蜀中是大唐的蜀中,蜀中的節使是大唐的臣子,蜀中的百姓是大唐的子民,你們有什麼訴求,可以跟朝廷商量,但若是一言不合便舉兵興亂,打破天地人的和諧,最終受難的又是誰?不過是無辜的士卒與百姓罷了。”

  說到這,李從璟沒有再說下去,他不是一個喜歡說教的人,雖然有時候他需要這樣做,但這種事向來都有王府的其他人代而為之。

  孟延意潔白如雪的牙齒又咬上了殷紅似血的嘴唇,她想要為孟知祥反駁幾句,但卻找不到合適的言辭,因為她發現李從璟說得好像很有道理。

  李從璟見孟延意不說話,有些意外,遂笑道:“這個時候你不是該為自己人辯解一番嗎?”

  孟延意瞪著李從璟。

  要她罔顧事實強行狡辯,這樣的事她還做不出來,但要她在李從璟面前低頭認輸,吃了一路虧的她又不甘心,所以她只能瞪著李從璟。

  “這兩日我接到了一份線報,在令堂離開成都後,蘇願在成都大肆搜捕朝廷眼線,以及與朝廷有往來的官吏,手段狠辣,甚有幾分奇謀的韻味。”李從璟忽然怪異的看向孟延意,“小娘子的這個計策,著實給軍情處惹了不小麻煩。”

  孟延意吃驚的抬起頭,“殿下怎知此計出此奴之手?”

  李從璟沒說話,倒是第五姑娘冷哼一聲道:“若是軍情處吃了虧,還不知道讓自己吃虧的人是誰,那也不用繼續存在下去了。”

  第五話說的輕描淡寫,卻讓孟延意寒意從腳底直往腦門上冒,“你們竟然在帥府都有眼線?”

  “有眼線算什麼,孟知祥這回回去還能活幾天才是問題。”第五姑娘撇撇嘴。

  孟延意驚恐的睜大眼。

  李從璟輕輕歎了口氣,對孟延意道:“你的計策是好計策,可惜用錯了時候,也沒能掌握火候。這個時候蘇願在成都大興血光之災,不僅起不到讓成都安定的作用,只會使得人人自危,讓成都更加動亂罷了。”

  “你應該知道,沒有一個地方的人,是真正的一條心。現存的同心協力,是有存在條件的,一旦這個條件變了,隱藏的人心就會浮動、變化。說到底,人人都是在為自己——為自己的飯碗,為自己的富貴,為自己的前程。蘇願,不該將他們逼得太狠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3

第608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天下盡是亂離人(六)

  李從璟的話讓孟延意的臉蒼白如紙,她本有一副玲瓏心,又怎會不清楚李從璟話語中的厲害?

  李從璟說的沒錯,在西川尚且強盛之時,西川的官吏將士固然願意為孟知祥所用,但如今呢?王師連戰連捷,不僅平定了東川,誅殺了李紹斌,便是西川引以為傲的數萬精兵,也在玄武會戰中灰飛煙滅。當此之際,西川與王師誰強誰弱,豈非已經一目了然?

  “成都的官吏將士,會犯上作亂,對父親不利?”孟延意的嗓音有些顫抖,“他們會謀害父親的性命?”

  李從璟並沒有直接回答孟延意的問題,緩緩道:“王師平定東川後,李紹斌伏誅,但對東川棄暗投明的將領,孤不僅沒有問責,反而待之深厚,甚至不吝對有功者加官晉爵,便是曾為虎作倀的那些官吏,孤也未曾追究,基本都留任原職。”

  “正因如此,此番大軍從東川進入西川,不僅東川將士甘為孤王驅使,東川官吏更是賣力為大軍保障糧草物資。東川雖是新克之地,卻在旬日間成為大軍的得力臂膀,這副萬眾齊心的景象,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孟延意有些絕望,的確,李從璟對待東川的種種措施,分明就是寬大懷柔,他之所以這般做,無非就是為了得到東川效力,減少攻打西川的難度,同時給西川傳達一種信號,誘使西川官吏將士歸降。

  “天下難道就沒有真正的忠心之士?”孟延意問。

  “有。”李從璟沒有避諱,“只不過彼之忠心之士,往往是已跟效忠物件綁在一條船上,主亡他亡,沒有改換門庭的選擇。蘇願就是如此,他開罪了朝廷,朝廷不會饒他,所以他只能跟令堂一條路走到天黑。”

  “但小娘子應該知曉,這樣的人很少,非常少。尋常之輩,大多是何處有自身想要的利益,何處自身能賺取更多的利益,便會去往何處。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即為利往,古今如是。”

  還有一點李從璟沒有說,天下間那些真正的忠義之士,若是希望報國展志,那也該心系朝廷,去報效國家,而不是幫著一方諸侯謀反。只不過這樣的人鳳毛麟角,李從璟也懶得特意去說。

  “奴明白了。”孟延意神色淒然,“都是奴自作聰明的罪過。”

  她先前雖然主張蘇願不要大興血光之災,適可而止最好,但她既然提出了那樣的策略,就該知道以蘇願的心性,不會輕易收手,所以無論是她思慮不周還是自以為是,都不能改變成都的確因為她的這條計策,而形勢更難了些的事實。

  李從璟沒有去寬慰孟延意,因為犯不著。

  接下來李從璟等人在新都附近逗留了數個時辰,而後又趕去了新繁,在新繁同樣轉悠了半日之後,便踏上了回雒縣的路。

  作為繪製蜀中地圖的總負責人,趙象爻一路上都在為李從璟講解各地地形及軍事情況,李從璟則根據趙象爻的介紹,在腦海中不停勾畫用兵策略。

  在這期間,孟延意眼中的震驚之色越來越濃,她當然做夢都不能想到,王師中竟然有人對西川已經瞭解到了這種地步。從趙象爻口中說出來的那些細節,有許多連她都從未聽聞,但她卻知曉,這些貨真價實的資訊,將會對接下來的戰爭產生怎樣深遠的影響。

  之前孟延意一直不能理解,為何防備嚴密、準備充分的兩川,會在王師的攻勢下土崩瓦解的這般快,如今有了眼前的所見所聞,她總算能夠稍稍理解一些了。

  奇怪的是,起初孟延意眼中的絕望、自責之色,卻是不知在何時就已消散,似乎對成都已不是太擔心。

  她有這番轉變的原因,是因為她瞧出了怎樣的破綻?

  回去雒縣的途中,孟延意一改之前怏怏不樂的神態,開始跟李從璟主動搭話,對眼下身陷囹圇的困境,在明知不能更該的情況下,孟延意好似也已打定主意逆來順受。

  只不過無論她問李從璟什麼,李從璟大多以無可奉告作答。這是自然的,類似大軍準備如何進軍成都,王師中有哪些驍勇善戰之士這樣的問題,哪怕是作為閒談,李從璟也不會信口就說。

  “如今奴就關心一個問題。”在被李從璟連番拒絕之後,孟延意顯得有些氣餒,“殿下抓了奴不放,到底打算怎樣?”

  “這才是你該真正關心的問題。”李從璟打量著孟延意,眼神在對方那張美如牡丹的臉,和充滿青春活力的嬌軀遊走,還不忘露出滿意的神色。

  孟延意被李從璟打量的有些慌,她心裡噗通直跳,眼神下意識左右閃躲,“殿下這樣看奴作甚?”

  “眼神豈非就是一種回答?”李從璟笑道,語氣充滿揶揄之意,“小娘子難道不明白這其中的含義?”

  “殿下說笑了。”孟延意勉強笑了一下,雙頰飛紅,又羞又惱。

  “我雖然經常說笑,但絕不在這種事情上說笑。”李從璟一本正經道。

  “殿下乃是一代賢王,更是大唐未來的儲君,怎可如此?”孟延意雖然想極力說服自己,但還是禁不住害怕,她的聲音又帶上了哭腔。

  “小娘子難道不覺得,這並不矛盾?”李從璟眉頭一挑,顯得有些自鳴得意,“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孤王想要什麼,就去追求什麼,誰能說孤王的不是?誰敢說孤王的不是?”

  “你……”孟延意急得恨不得跳下馬去,“你竟然欺負一介弱女子!”

  “小娘子錯了,這不是欺負,而是憐惜。”李從璟大笑,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孟延意扭過頭去不理會李從璟了,她沒法子再跟這個臭流氓理論下去,話說得越多就越是吃虧,在這點上她根本就占不到便宜。

  “女人嘛,最誠實的是身體,最虛偽的是靈魂,最會騙人的是嘴巴和眼睛,所以聰明的男人知道該怎樣去征服一個女人,而不是成為女人的奴隸。”這話李從璟沒有說出口,他還不想當眾一而再再而三的耍流氓。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在對待桃夭夭等有限的幾個女人時,李從璟才會去顧及對方的感受,付出自己的真心,至於其她女人,對他來說跟路旁的一朵野花沒什麼區別,想採摘的時候就採摘了。

  而且他能保證,野花被採摘之後一定不會覺得委屈,只會對他死心塌地,因為他是李從璟!

  當然,李從璟也不是什麼野花都會採摘的,那還得他看得上眼才是。

  李從璟再回到雒縣的時候,先前接收梓州的大軍主力已經趕了過來,隨行的還有六千戰力完整的東川將士,這些東川將士如今由王暉統領。

  不僅如此,漢州境內的其他縣鎮,諸如綿竹、金堂等城,也都得以在這幾日中平定——大多都是望風而降,並未讓王師動用多少武力。

  回雒縣的途中,孟延意又恢復了之前那副霜打茄子的模樣,坐在馬背上閉口不言,眼神中充滿對自己命運的憂慮和擔心。

  然而越是靠近雒縣,周圍的動靜便越大,因為王師都在此處集結,故而官道、荒地甚至是田野上,都是縱橫賓士的戰馬,行動有素的甲士,與持續不斷的軍號。大軍的建造的營地如同一座座憑空出現的要塞,聳立在一馬平川的平地上,仿佛在向世人宣示著大唐帝國不可侵犯的軍威。

  隨著步步置身其中,孟延意漸漸被望不到盡頭的王師吸引了注意力,這也是孟延意第一回見到入蜀的王師,所以她睜大了眼睛四處打量,想要看個清楚。

  她迫切的想要弄明白,短短時間就將兩川山河踏得粉碎的王師,甚至在旦夕間就讓孟知祥兵敗潛逃的王師,到底是怎麼樣一番模樣。

  然而越是觀察,越是看到的東西多了,孟延意心頭的震驚和寒意就越是濃重。

  西川兵馬她是比較熟悉的,尤其是近來孟知祥招募的新士卒,因為她特意關注過,故而差幾可以談得上知根知底,但兩者一比較,卻有著天地之別。

  無論是令行禁止,還是甲士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殺伐悍勇之氣,都不是成都新招募的士卒能夠比擬,更遑論王師將士精良的裝備,便是連孟延意都知曉它們的威力。

  別的姑且不說,那一架架被士卒推動的巨大弩具,還有排成陣列數不清數目的各式兵刃,這一場場視覺盛宴,都足夠讓人膽寒。

  臨了,孟延意也不得不悲涼的承認,指望成都諸軍能在王師面前守住城池,可能性微乎其微。

  入城後,李從璟將孟延意丟給第五姑娘安置,自己則去見莫離、李紹城、王暉等人。

  第五姑娘將孟延意安置在官衙後院,隨意一丟就算完事,連一句叮囑都沒有,這讓孟延意愈發清楚感知到了自己的困境。

  獨坐窗臺,眼看著天色漸晚,孟延意心中的不安也越來越濃,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她的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李從璟白日裡說過的話,孟延意可是不會忘記的。

  受不了的孟延意忽然起身,一把將窗戶關上,兔子一般跳上床榻,縮進了被褥中。她用棉被將自己微顫的嬌軀裹了個嚴實,連頭髮都沒露出來一根。

  處在黑暗中的孟延意不停勸說自己快快入睡,等到睡醒天亮,一切都還會如往常一樣。

  然而現實往往出人意料,不等孟延意說服自己,她就清楚的聽到了敲門聲……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3

第609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天下盡是亂離人(七)

  孟知祥也不得不承認,在從玄武縣敗退的時候,他的心情是惶恐的,尤其是在深陷龍門山中,被虎狼般的王師追殺時,那種惶恐中甚至透著一股令人顫抖的寒意。

  漢州雒縣沒能給孟知祥提供喘息的機會,李從璟用兵之果斷,饒是以孟知祥的閱歷,也不能不為之心驚。從孟知祥的角度看,縱觀李從璟入蜀用兵策略,基本是步步為營,以穩為主,像極了莊稼地裡精耕細作的農夫。

  但這回李從璟在玄武城得勝之後,下令王師追殺自個兒的氣勢,卻是一反常態,完全是放手一搏的打法,數萬大軍,一夜之間堆積在龍門山中,李從璟也不怕出什麼亂子。

  當日,若非趙廷隱捨身相救,孟知祥自付處境已是極為危險。

  與之相比,自雒縣的回逃雖然狼狽,論及險惡卻是要輕了不少,孟知祥清楚的知道馬軍追擊的極限,也知曉益州各地守將不會像漢州守將一樣,被區區數千騎兵就嚇破了膽子。

  益州是孟知祥對抗李從璟的最後依仗,也是守護他身家性命的最後屏障,在孟知祥的心目中,如今形勢雖然極為不利,但西川並非已經沒有一戰之力。

  行百里者半九十,未到最後一步,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帶著百騎身心俱疲的殘卒再見到成都城的時候,孟知祥在護城河外勒馬停韁,沒有理會城門附近的行人與聞訊前來迎接的官吏,他抬起頭望向城樓,無端沉默下來。

  默然許久,孟知祥神色淒然,一動不動。

  天空有些陰沉,大抵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

  不知過了多久,孟知祥愴然淚下。

  一直跟在孟知祥身側的李仁罕,最先發現了孟知祥的異樣,這個發現讓他有些不知所措,連忙道:“眼下大帥已經平安歸來,正是該高興的時候,緣何如此?”

  孟知祥仰天長歎,黯然悲聲道:“數萬將士埋骨沙場,我這老殘之軀卻還在苟延殘喘,昔日我送兒郎們出征時,是何等意氣風發,誰能料想,不到一月時間,卻只這般狼狽逃回!城池在前,某卻不敢踏進城門,作為西川之主,某還有何顏面兒郎們的爺娘妻子?”

  “昔年讀史時,讀到西楚霸王甯死不肯過烏江,一直不能理解,只以為以霸王之才,若是捲土重來,勝負猶未可知。到得今日,某卻是能理解了。”說罷,孟知祥忽然拔出佩刀,橫在脖前,就要自刎,“既已無顏面見江東父老,又何必在厚顏無恥活在時間?!”

  李仁罕面色大變,連忙撲上去奪下孟知祥手中的佩刀,隨即跪在孟知祥馬前,痛哭道:“玄武之敗,罪不在大帥,實是我等無能,沒能擋住賊軍突襲,大帥今日如此言說,讓我等無顏立於當世,無法面見父老者非大帥,實是我等!若要謝罪,也該是我等!”

  李仁罕的話說完,那些逃回來的軍中將校,無不翻身下馬,抽刀橫在脖前,齊齊高呼“罪在我等”,就要在孟知祥面前自殺謝罪。

  孟知祥下馬攔住他們,痛聲悲呼,“爾等都是西川勇士,浴血奮戰,何罪之有?”

  話雖如此,李仁罕卻道:“末將身為前軍統帥,致使大軍出征失利,罪在不赦,今日若不自裁,大帥何以正軍法,何以正軍心?諸將奮戰,皆有功勞,眼下正當用人之際,請大帥准許諸將戴罪立功,李某去也!”

  這話才是關鍵,西川軍在玄武縣戰敗,數萬將士毀於一旦,罪莫大焉,這個罪責必須還有人來承擔,否則民憤何以平息,軍法何以維持?

  西川還要繼續與王師作戰,孟知祥身為西川之主,自然不能背這個鍋,遍數軍中大將,趙廷隱、張知業都已戰死,李仁罕身為統帥,他不來背這個鍋,誰來背?

  “將軍為西川棟樑,某何忍殺之?”一番惺惺作態之後,孟知祥揮淚下令,“來人,將李將軍解去甲胄,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處理完此番戰敗的罪責問題,孟知祥又在這裡當著眾人的面,公佈了對陣亡者的撫恤之策。

  作為西川掌權者,孟知祥清楚的知曉,此時必須喚醒西川軍民的地域意識,才能使得西川在面對王師接下來的征伐時,才有一戰之力,故此他用悲涼的聲音開始追憶過往,向面前眾人訴說當年郭崇韜伐蜀的風流,訴說郭崇韜冤死的委屈,也訴說當世伐蜀將士的功勞,和朝廷的猜忌與不公正對待,以此喚起眾人的情感共鳴。

  “某居西川,之所以有諸番舉動,便是不平于眾將士有功不得賞,反而飽受朝廷猜忌的不公待遇!前些時候,某向朝廷請命,請遣將士家屬入西川,不曾想朝廷也不答應,朝廷諸番舉動,視我西川實與仇寇何異?”孟知祥語氣悲憤的指控,很容易喚起眾人同仇敵愾的情緒。

  劃清戰線,堅定戰心,凝聚意志,這是西川還要繼續戰鬥下去必須有的舉措。

  孟知祥進一步申明利益關係,“朝廷王師若是攻破西川,則我等這些‘亂臣賊子’,斷無一個倖免於難的可能,便是僥倖保得性命,以朝廷對待西川軍民之一貫態度,西川也會飽受災難。這樣的朝廷,叫你我如何效忠,叫你我如何敢不憤起抵抗?”

  “予我衣食者為父母,奪我衣食者為仇寇,彼之待我如牲畜,叫我如何不視之為仇敵?諸位,西川軍民只不過想要自己應得的東西,只不過想要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朝廷不應許,我等該當如何?王侯將相甯有種乎?但凡熱血男兒,何物不能馬上去取?”孟知祥振臂高呼,“大丈夫是非分明,拋頭顱灑熱血,何懼一死?他日子孫念起你我今日之戰,也會倍覺榮耀!”

  在城門外,大敗而回的孟知祥,除卻起初的悲痛自責外,再無半分頹敗之態,他登上高處,對前來迎接的官吏與不斷圍攏過來的百姓,開始了一場煽動人心的演講。

  他控訴朝廷的不公,申明西川的委屈,號召西川軍民為自身命運與利益奮起抗爭,他保證將跟西川軍民奮戰到底,誓死不退。他像是一個國王,哪怕才經歷了戰敗,堅定的意志也未曾消減半分,他壯懷激烈,要聚集起子民的力量,再度與敵人殊死血戰。

  如今,只有將西川與王師單純的兩軍對立,進一步強調成西川與朝廷的對立,西川才有繼續奮戰下去的可能。

  孟知祥的演講,很快俘獲了大量的人心,人群中不時發出陣陣高呼,或悲憤,或激昂,或熱血澎湃。

  情到深處,孟知祥拔出橫刀,高高舉起,年過六十的老者,此刻卻跟及冠之齡的熱血兒郎毫無二致,他發白的鬚髮在秋風中肆意飛揚,他的聲音鏗將有力,又倍顯蠱惑力。

  “諸位,西川已告急,成都已告急!我西川的銳士,正在各處流血奮戰,不惜一死,爾等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馬革裹屍,而無動於衷嗎?來日賊軍若是兵臨城下,某雖垂垂老矣,也必一馬當先,率先沖上戰場!”

  “如今西川內,那賊軍的虎狼之師,正在屠殺你等兒子、孫子,你等的丈夫,你等的兄長!明日,他們還要來屠殺我等的爺娘和妻子,我等能答應嗎?”

  “爾等不分官吏,不分商賈,不分農夫,爾等與某一樣,皆是西川之主,我等只有一個西川!我們祖祖輩輩生於斯長於斯,我們的祖墳埋在這裡,我們能允許賊軍來踐踏嗎?”

  “只有西川知曉西川,只有西川才能為西川謀福,眼下,更只有西川萬民凝成一股繩,奮起抗爭,來日才能不受昏聵朝廷的猜忌與壓迫,才能安居樂業!某請求諸位,拿起你耕地的犁具,抽出你閂門的門閂,拿起你宰肉的屠刀,與某一道退敵!”

  煽動西川對朝廷仇恨的事,孟知祥這些年做得夠多了,要不然西川軍民也不會甘願受他驅使,這種事他做起來很熟練,接下來只要散財施恩,軍民就會對他感恩戴德了。藩鎮麼,不就是這樣收買人心的?

  與臨時抱佛腳的李紹斌不同,孟知祥打一開始就知曉收買人心的重要性,這些年持之以恆的努力,是西川與東川局面大不一樣的主要原因,龍門山中趙廷隱寧願自己赴死,也要護得孟知祥逃出生天,並不是被血火沖昏了腦袋。

  ……

  回到帥府的孟知祥,沒有片刻休息便開始著手處理各種事項。他首先召見的便是蘇願,詢問清查朝廷眼線的事情,然而蘇願的彙報卻讓孟知祥變了臉色,他爆發出了鮮有的怒火。

  “立刻停止你的一切行動,立刻!”孟知祥雖然臉色猙獰,但他更加知曉時間的緊迫性,所以他沒有說一句廢話,哪怕他有許多怒火需要發洩。

  蘇願沒想到他自以為的大功勞,到了孟知祥這裡卻是這樣一種反應,這讓他措手不及,然則孟知祥的憤怒他卻清晰的感受到了,沒有浪費時間詢問究竟,蘇願急忙跑出議事堂,吩咐他的部屬停止有關清查細作與叛官的一切行動,之後又趕緊滿頭大汗的折返回來。

  “你所抓捕的成都官吏,挑出三個罪責最重的,遊街之後斬首示眾,至於餘者,示恩之後盡數釋放。”孟知祥如此吩咐蘇願,至於蘇願想知道的緣由,他此時卻沒空閒給蘇願一一講解,不過對方才安排的行動,孟知祥還是給出了解釋,“既然有成都官吏選擇反叛,本帥需要用幾顆頭震懾宵小,但卻不能殺人太多,眼下最重要的是西川的同仇敵愾。”

  一味寬大並不能收穫愛戴,那叫軟弱,一味鐵血也不能讓人忠誠,那叫無情。兩者並舉,把握好火候,孟知祥才能讓西川出現他最希望看到的團結局面。

  除了團結,孟知祥不認為西川還有其它戰勝王師的依仗。

  隨即,孟知祥開始安排西川戰術,主要是以守為主,嚴禁各地駐軍與王師野戰,必須依託城池固守,用一座座堅城去消耗王師的有生力量,為最後到來的成都決戰增加獲勝的可能性。

  同時下令各地堅壁清野,不給王師有“因糧於敵”的機會。

  基本安排完大事之後,管家這才找到機會,急忙進來向孟知祥彙報孟延意“失蹤”的消息。

  “已經拷問過小娘子的丫鬟,小娘子是去追趕大帥了,僕有遣人去追,但因為發現的晚,追到漢州的時候就失去了小娘子的蹤跡……”管家伏地請罪。

  孟知祥的臉色更不好看了,他閉上眼靠在扶背上,呼吸粗重,好半晌沒平靜下來。

  “再派人去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孟知祥很是心疼他這個小女兒,但他也知道此時無法在孟延意身上分太多心,所以沒有出動軍中力量大肆搜尋,只是讓管家用帥府護衛去做這件事。

  然而管家還是從孟知祥駭人的眼神中看出來了,若是孟延意真有什麼意外,他和孟延意院中的那些丫鬟,將不會有一人有好下場。

  吩咐完管家,孟知祥站起身,簡單洗漱了一番,之後卻沒有去休息,而是換上一套鮮亮甲胄,打起精神去巡視軍營。

  現在,軍心是孟知祥必須保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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