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73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7

第630章 夜半疑夢驚詫起,窗外風雨幾來襲(一)

  郭威帶回的消息並不讓人感到喜悅。根據郭威的說法,當日追擊孟知祥到江邊,將其一箭射落江中後,萬州軍雖多方尋找,熟悉水性的甲士更是潛入水底查了個遍,也沒能找到孟知祥的人。

  李從璟稍微有些意外,沒想到孟知祥最後的結局竟然是落得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下場,不過他也沒有責備郭威的意思,若是郭威說得不錯,最後他射進孟知祥後心的那一箭,已經足以讓孟知祥重傷,加之如今江水寒冷,孟知祥墜入江中即便是被江水帶走,能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很小。

  “末將已令萬州軍順河往下探查,若是孟知祥沒有葬身魚腹,屍體應該很快就能被找到。”郭威最後有些慚愧地說道。

  李從璟寬慰了郭威兩句,示意他不必為此憂慮。孟知祥雖說落入江中尋不見了,隨其一起逃走的蘇願卻是被帶了回來。郭威詢問李從璟是否要見蘇願時,李從璟只是微微搖頭,擺擺手示意直接將其壓入牢中,待日後與罪重的西川官吏一同處理即可。

  在李從璟眼裡,蘇願不過是個想要依附孟知祥飛黃騰達的亂臣賊子罷了,李從璟沒有見他的興致,他也沒有接受李從璟召見的價值。

  倒是孟延意聽說郭威回來了,連忙跑來詢問孟知祥的下落,在得知孟知祥生死不明的消息後,孟延意的神情說不清是慶倖還是擔憂。

  孟知祥的家屬都已被盡數收押,只待來日問罪,不過孟延意卻不在此列。倒不是李從璟對她有別樣心思,公事私辦,相反,他不問孟延意的罪,正是源於公事公辦。

  當日趙季良入城勸降孟知祥時,已將孟延意的下落告訴了孟昶,之後滿城的人都知道孟延意因為不恥孟知祥的叛國行徑,而主動投靠王師並且大義滅親來討伐他,這件事對成都軍民士氣的確起到過很大的打擊作用,李從璟現在當然不能將孟延意歸結為孟知祥叛國一黨了,不僅如此,正常情況下朝廷還要予其表彰,以顯大義仁德。

  如此,孟延意也就成了孟氏一族中唯一倖免於難,或者說苟活於世的人。

  孟知祥自然還是要找的,雖然他已一無所有,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李從璟需要他來對西川叛國之事做一個了結。

  孟延意失魂落魄般離去之後,李從璟即傳令給第五姑娘,讓軍情處去處理這件事——萬州軍被李從璟下令召回,他們自有其他安排。

  接下來幾日,李從璟領導軍政兩套班子,著重恢復兩川地方秩序,進行民政重建工作。

  第一件事,將禁軍暫時分派各地。這是其它一切事務開始的前提的條件,有軍隊控制地方,才能保證帝國的各項措施能在各地順利施行。

  情況大體如下:

  橫沖軍、龍驤軍和先前改弦更張的東川舊卒駐守東川,以高行周駐紮梓州,王暉為副,皇甫麟駐紮劍州。

  百戰軍、虎衛軍、飛雲軍駐紮西川,其中百戰軍駐守成都,虎衛軍駐守漢州,飛雲軍駐守簡州。

  在此情況下,各軍分出相應部曲去往各州縣及軍事重鎮駐紮,以服務接下來李從璟對各地防務的調整。

  另,各軍糧草後勤由當地州縣供給。

  第二件事,按照朝廷政策,各地招募新卒入伍,重建地方防務,由各地禁軍負責訓練。新卒訓練完後,從禁軍中抽調將士擔任新軍主要將官,負責戍守地方,另從新卒中選拔精銳補充進禁軍各部。

  對主動投降的州縣,暫不改編其原有軍隊,但有禁軍去巡查軍務,同時必須保證軍隊數量符合朝廷規制,精簡下來的士卒則一律遣散回鄉。

  第三件事,分派文官擔任各州縣主要官職,接管州縣權柄,這些官吏與去往各地的禁軍同行。蜀中主動投降的州縣,暫不替換其州縣刺史、縣令(長),但亦有朝廷官吏去巡查政務。

  第四件事,在各地推行天成新政的政策。

  這四件事的推行能夠保證朝廷對兩川的絕對控制,在短時間內穩定兩川秩序,達到重建兩川的目的,其中前三件事可從某種程度上看作是第四件事的基礎,而後者的有效推行無疑是重頭戲——

  天成新政本就包括了一系列軍、政政策,也是重建兩川、發展兩川的關鍵。

  至於各藩鎮軍,沒有在蜀中久留的道理,在休整過後就要各回藩鎮——這也意味著,藩鎮軍將是第一批“班師”的王師。

  至於戰爭的善後事宜,包括傷亡撫恤、戰功的統計表彰等事,則是一直在有序進行,如今還在上報朝廷的過程中。各地烈士陵園也已開始修建,李從璟在這其間有過明確指令,對幾場重要戰役的遺址,如靜難軍劍門關之役、武信軍遂州之役、君子都龍門山之役、百戰軍玄武之役,要妥善保護,配套的陵園修建也要氣派一些。

  蜀中戰事對兩川而言是場災難,戰爭後期,東川、西川都已使出了渾身解數,李紹斌、孟知祥無不有散盡府庫、家財之舉,但實際上,兩川府庫仍然存有不少資財,這也就意味著,東川、西川並不像戰爭中李紹斌、孟知祥表現的那樣,已經傾盡全力獎賞將士了。

  這也很好理解,李紹斌、孟知祥散盡家財的種做派,不過是拉攏人心罷了。

  在這樣的大戰之後,兩川府庫猶有餘力,李從璟不得不感歎蜀中的富庶。

  ——當年郭崇韜滅蜀國之後,蜀中資財雖然往洛陽運了不少,但只是冰山一角罷了,更多的則是被孟知祥私留了下來,挪作己用。當時洛陽事變,朝廷也無暇顧及,李嗣源繼位後有下令繼續從西川運財入洛陽,不過孟知祥都是陰奉陽違。

  現在這些餘財還是到了朝廷手裡。不過李從璟並沒有將他們都運回洛陽的打算,他給李嗣源上書,要求留下這些資財用作蜀中重建。

  這樣做的原因有兩個。

  其一,征服兩川後便從蜀中大量運走錢財,有吸血之嫌,而留下資財用於重建兩川,有利於兩川百姓歸心。

  其二,蜀中為帝國輸血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理應看得長遠些,先將蜀中重建起來,也有利於蜀中日後為帝國提供更多的血液。

  戰後的李從璟與戰時的李從璟並沒有什麼兩樣,每日裡繁忙依舊,甚至還要忙一些,不過李從璟並無懈怠,每日裡精神旺盛,顯得活力無窮。

  寒冬在意料之中來臨,不少地勢高些的山區都下了雪,成都只是冷,倒沒有下雪的跡象,到底是盆地,便是寒冷也不及洛陽,更不用說與幽州相比,每年這個時節,幽州早已是積雪三尺。

  今夜的風有些大,不停拍打著窗戶,發出的怒號勝猶如萬馬奔騰,李從璟在睡夢中被風聲吵醒,掙開的雙眼長時間沒有再閉上,他感受到冬日的寒冷,不禁想起了此時在北漠奔波的桃夭夭,頓覺分外掛念。

  也不知這娘們兒此時跑到契丹去作甚,李從璟一時想不通透。他回憶起前些年與桃夭夭一起在幽州看雪的情景,突然懷念起那個苦寒的邊地來,長城積雪後的勝景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直到屋頂響起雨打瓦片的聲音,李從璟這才意識到他已經沒了多少睡意。

  不等他決定起身去翻看一些文書,便察覺到一個人影到了門外,緊接著外間傳來一陣細碎的交談聲,那是董小宛與來人在說話。旋即,董小宛輕聲來到內間門口,低聲呼喚:“大帥,大帥。”

  “何事?”李從璟坐起身問,半夜三更又是如此天氣,會是什麼事一定要在這個時候打攪他?

  “第五統領求見。”董小宛道。

  “讓她進來。”李從璟披起一件白狐貂裘,從床榻上起了身,董小宛趕緊進來點燃燭火,為李從璟送來手爐。

  第五姑娘肩頭有落雨的痕跡,裙角更是濕淋淋一片,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些嚴肅,上前來行禮之後道:“城中有官吏死于府中。”

  這可真是比風雨要淩厲得多的消息!好端端的怎會有官吏死了,尤其實在戰事剛剛結束,各地都在恢復秩序的緊要時候?

  “自殺,他殺?死的是何人?”李從璟眉頭緊了緊。

  “原刺史府錄事參軍,懸樑吊死。”第五姑娘近乎是一字字道。

  益州是上州,有錄事參軍一人,從七品上,別看品階似乎不高,卻是刺史、別駕、長史、司馬之下的第一人,在一州之內可稱得上是非比尋常的人物。

  這個錄事參軍並沒有多少罪惡,不是李從璟懲戒的對象,成都城破之後態度很好,人也頗有才幹,在刺史、別駕、長史、司馬等高官必須被治罪的情況下,李從璟本有提拔重用他的意思,如今怎會平白無故自縊在家中?

  窗外的風雨聲更大了些,陰風怒號中似乎蘊藏著一股莫名的殺機,李從璟不打算在屋中安坐了,他站起身,“去看看。”

  第五姑娘沒有拒絕,錄事參軍死了不是小事,李從璟不避風雨連夜去查看,有顯示他對成都官吏重視的意思,她也沒法勸阻。不過事出蹊蹺,為保障李從璟的周全,第五姑娘點了許多護衛力量,也通知了不當值的孟松柏隨行。

  李從璟和第五姑娘還沒有出府,便有軍情處銳士衝破雨幕急急來報,“稟報大帥、第五統領,原刺史府司倉參軍事,也被發現自縊於府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8

第631章 夜半疑夢驚詫起,窗外風雨幾來襲(二)

  大雨如注,拍打在院牆樓閣上劈啪作響,如戰場上的金戈之音,很難想像冬雨也會如夏日暴雨般狂野。

  或許雨本沒有感受到的那般大,不過是因為寒風太緊了些,才會讓雨水很容易便浸濕了衣裳。

  大傘如蓋,將寬闊的街巷擠壓的擁擠不堪,豆大的雨滴順著傘沿落下,珠簾也似,在地上摔得粉碎。明滅不定的火把仿佛隨時都會熄滅,映照得一個個青衣銳士面上殺氣凜然。那扇錄事參軍府邸的宅門,在夜雨與如軍情處銳士面前,似乎也感受到了冬日的寒冷,忍不住瑟瑟發抖。

  一架馬車在數十騎的護衛下自街道那頭迅速行駛過來,府門外的青衣銳士紛紛讓到兩邊,為這架寶馬雕車讓出場地。馬車在門前停穩,馬車旁一名甲士早早下了馬,手中打開一柄足有尋常雨傘兩倍大的油紙傘,躬身撐在車架前。

  李從璟從馬車上不急不緩走出來,看了一眼夜火中顯得十分森然的府門,抬腳邁上府前的臺階。

  “稟報大帥,府中一應人等已悉數被集中控制,沒有其他人員傷亡,經初步審訊,也沒有發現可疑之人,大帥還有何吩咐?”早一步趕到的第五姑娘已經瞭解了最新情況,這時快步迎上來,她沒有撐傘,風雨很快將她渾身淋濕。

  李從璟將她拉進大傘內,為她撫去頭上一片雨漬,“帶我去發現屍體的地方。”

  第五姑娘在前面帶路,李從璟正要邁過門檻,身後的街道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李從璟停下腳步,馬上的青衣在府前滾落馬鞍,大聲急報:“醫學博士自縊于家中!”

  按制,上州置醫學博士一人,正九品下,助教一人,學生十五人。

  李從璟轉身看了一眼天色,天空漆黑一片,半顆星辰也看不見,頭頂上的雨水從虛空中落下,也瞧不見它的源頭。

  擺了擺手示意知曉,李從璟走進了府中。

  錄事參軍自縊的地方不是臥室,而是書房,發現他的是夫人房裡的一名丫鬟,因其夫人久不見他回房歇息,故而遣了丫鬟來查看情況。

  發現錄事參軍自縊後,府中亂作一團,當時恰有一隊巡邏甲士經過此地,當時還未下雨,府中派遣出的送信人很快被甲士送到了帥府軍情處。

  錄事參軍名叫劉硌,四十多歲的年紀,身材微胖,李從璟見到他的屍體時,對方的雙目還未閉上。書房中沒有打鬥的痕跡,李從璟在房中轉了一圈,一切都很正常。

  小半個時辰後,軍情處的各種彙報都交到了第五姑娘手中,第五姑娘經過初步篩選之後,拿著仵作的“驗屍報告”走到李從璟面前,潔白無瑕的小臉上隱約可見怒氣,“劉硌的死因不是自殺!”

  劉硌當然不是自殺,李從璟在聞聽司倉參軍事也自縊家中的時候,就不再相信這兩人都是自殺,之後聽說醫學博士也死了,他就更堅信了內心的判斷。

  約在一起自殺,這些人難道都入了邪教麼?

  把人殺了之後再將屍體擺出一副上吊的模樣,這種事沒有多少難度,殺人不見血不見傷口的手法多的是,軍情處自然能查得出來。

  問題是,殺人者為何要將這些人擺出一副自殺的模樣?殺人者為何要殺這些人,有什麼目的?誰是殺人者,誰又能在成都城中一夜之間連殺多名官吏?

  這才是需要追究的關鍵問題。

  戰爭剛剛結束,成都正處在由戰時向非戰時轉變的過渡時期,這個時候成都各項秩序都在恢復中,可謂多事之秋,包括軍情處在內的有限的人力,都撲在各個地方,正是防備力量最薄弱的時候,也是心懷不軌者趁虛而入的絕佳時機。

  而這個時候,卻又偏偏是最不能出亂子的時候。

  “戰爭結束後,軍情處人力主要分散在追捕孟賊餘黨,與保護朝廷官吏奔赴各地任職的崗位上,如今留在成都的人手恐怕不是太多,我讓孟平調些人手給你。”此案分明不是尋常殺人案,追殺兇手的任務還是要落在軍情處頭上,李從璟不給第五姑娘拒絕的機會,肅然道:“這回的對手只怕不簡單,務必以獅子搏兔之勢,將其迅速拿下!”

  囑咐過第五姑娘之後,李從璟就沒有再逗留,也沒有去另外幾個死者家中,他徑直回了帥府——此案雖然不同尋常,但還沒有他親自探查的必要,與之相比,案件之外的東西才是他該費心的。

  回到帥府的時候,風雨仍不見小,經過一番折騰,差不多快到卯時了,李從璟便徑直去了東書房。

  一夜之間死了三個西川官吏——也有可能更多,李從璟首先要做的是將事態控制下來,若是明日滿城都在風傳西川官吏紛紛自殺,還不知多少人猜測出一些莫須有的陰暗東西來,三人成虎,流言蜚語多了,對帝國治理西川極端不利。

  李從璟首先叫了孟平來,吩咐他道:“其一、調出五百精銳甲士,加強對城中西川官吏的保護,十二個時辰不得間斷;其二、同樣調出五百精銳甲士,在原有巡邏機制上,著重加強對城中重要場所,如官衙、市場的保護;其三、增加各城門戍卒,對出入人員多加留意,凡有形跡可疑者,即刻清查底細;其四……”

  成都城門不能關閉,也不能縮短打開的時辰,更不能對進出人員盤查得太嚴,朝廷剛得成都,需要用成都的繁華如初、秩序依舊來粉飾太平——沒有人作亂,才能顯得朝廷得兩川是民心所望;朝廷不處處提防有人作亂,說明朝廷寬仁有德。

  隨後李從璟又對各級官吏下達了封口令,對今夜之事不得議論,違者直接投入大牢。

  這種種措施,表明李從璟既要保證成都不再發生類似的事,也要保證儘快將兇手挖出來,更要保證將這件事的影響降低到最小。

  諸事安排完之後,李從璟就沒再多作無用之想,轉身又投入到了兩川的重建事務中。

  李從璟不喜歡坐在深宅大院中,對天下事自以為是的指手畫腳,哪怕他走出門看到的東西也有限,但見微知著,一定大有裨益。接下來的兩日,李從璟查看了成都城外的田地、水利情況,也曾微服到百姓中去瞭解他們的訴求和對朝廷的看法,對各地商業、草市也做了必要的瞭解。

  這兩日沒甚麼大事發生,雖然軍情處還未追查出殺人的兇手,但成都城中也沒有人再作亂,一切似乎都平靜下來。各地官吏的彙報與日俱增,兩川正在朝著光明的前方邁進。

  這之後第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不是來自軍政要務,而是來自孟延意。

  “奴打算離開成都一段時日,還請殿下應允。”孟延意進門來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神色很糾結,看得出來她很不安,一張手帕在手中絞得不成模樣。像是生怕李從璟不答應似的,她緊接著補充道:“殿下何時傳喚奴了,奴便回來。”

  眼前眼巴巴、怯生生模樣站在空曠書房中的孟延意,與初見時那個聰明伶俐而又倔強好強的大家閨秀相去甚遠,李從璟不願太難為她,“你本就是自由身,自然是想去何處便去何處。不過兩川畢竟才經戰亂,各地恐怕都不是很太平,我派些人手護你周全。”

  孟延意應該是沒想到李從璟答應的這般爽快,眼中掠過一抹驚喜之色,連忙稱謝:“多謝殿下!”她遲疑了一下,偷瞧了李從璟一眼,“奴……奴有丫鬟婆子跟著,只走大道,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最後那句拒絕李從璟安排護衛的話,還是沒能說出口。

  “也好。那便不派護衛給你了,你自個兒小心就是。”李從璟替她將她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眼見孟延意鬆了口氣,李從璟也沒有多問。

  直到孟延意退出房門,李從璟突然沒來由的感到一陣不妙,這讓覺得莫名其妙。孟延意說是出門去散心,真實目的肯定是為了尋找孟知祥的下落,這個李從璟自然是知曉的,但他並不在意,連軍情處都找不到的人,她一介弱女子又能如何?

  “來人。”李從璟叫來近衛處的人。

  “殿下有何吩咐?”進來是個女子,亭亭玉立,氣質從容沉穩。

  李從璟怔了怔,沒想到今天是劉細細當值,不過這樣也好,“你帶幾個人,暗中跟著孟延意……確保她的周全即可,其它不用在意。”

  劉細細領命退下,自去帶人準備不提。

  且說這日臨將日暮的時候,一封來自簡州的急報,讓李從璟的眉頭擠到了一起。

  急報是趙象爻發來的,信中的內容則是觸目驚心。

  一夜之間,原先簡州本地官吏,有數人自縊於家中!

  與劉硌等人一樣,這些都是原西川官吏,因為沒什麼罪責,現正在為朝廷所用。

  趙象爻在信的末尾有請罪之辭,他提到簡州的軍情處人手,大部分都分派給了朝廷官吏,作為暫時貼身保護他們的護衛,對那些原西川官吏照看不足——與成都的情況別無二致。

  李從璟當即叫來了莫離。

  莫離聞聽此事之後,面色凝重的說了一句話:“只怕這兩日中,還會有西川各地官吏被殺的消息相繼傳來!”

  原本似已消停的情況,驟然間上升到了一個極為嚴重的地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8

第632章 夜半疑夢驚詫起,窗外風雨幾來襲(三)

  眼前的火光猶如一頭張牙舞爪的巨獸,在向世人拼命展現它的兇惡。趙象爻望向堙沒在火海中的宅院,臉色陰沉到了極點。在他身周,數不清的人手正在試圖救火,但趙象爻如何能不知道,這座宅子救不下來了。

  更何況,救得了宅子,救不了人命。

  半個時辰前,趙象爻得到消息,有簡州官吏被發現自縊於家中,等他帶人趕到時,呈現在他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座被熊熊大火包裹的宅院。

  無人知曉是何人縱火,就如無人知曉那名官吏為何要自殺一樣。

  火光映照在身上很溫暖,趙象爻的心卻寒到了極點。

  死者自縊的消息被告知他時,他還從報信人那裡得知了死者自縊時房間的狀況。異常在於:房柱上有兩豎大字。字的內容是——昏君當道,民不聊生!

  簡單而惡毒的八個字,似乎就是死者自縊的理由。

  趙象爻自然不相信那就是事實。他到簡州來的早,對簡州官吏頗有瞭解,在他的印象中,這位官吏不過一個尋常人罷了,絕不會有這種“壯烈”的舉動。

  所以趙象爻懷疑那八個字不是死者所寫,就如他懷疑死者不是自殺一樣,但如今宅院都毀在大火中,趙象爻已經沒有機會去求證這點了。

  這無疑是一件棘手的案子,而且很不合常理,以趙象爻多年來養成的靈敏嗅覺來看,這裡面透著一股陰謀的味道。

  趙象爻感到事關重大,他必須要做點什麼。眼下朝廷官吏正到簡州來接管權柄,正是簡州改換天日的時候,需要一個穩定的環境。但是不等趙象爻有所命令,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發生。

  當趙象爻聽到這個新的消息時,他臉上的肌肉都抽動了一下。

  又有簡州官吏自縊于家中。在死者自縊現場,同樣發現了那兩豎大字:昏君當道,民不聊生!

  接踵而亡的兩名官吏,就如同對這八個字血淋淋的控訴。

  夜風從樹梢間躍過,吹打得樹葉颯颯輕響,趙象爻手腳陣陣發冷,面前的火海也不能給他半分暖意。憤怒從心底陡然升起,轉瞬間就比那火海更加猛烈,他感到這個被他和無數同袍心血灌溉的帝國正在遭受侮辱。

  “調回軍情處所有人手,將朝廷官吏的護衛職責移交軍隊!查!就算將整座城池掘地三尺,也要將兇犯給我揪出來!”趙象爻緊緊咬牙,“自明日起,簡州只開一座城門,對進出者嚴加盤查,一個可疑者都不能放過!”

  在趙象爻身旁的軍情處銳士記下命令,連忙趕去傳令。

  簡州的官吏死了,此時在現場的自然不止軍情處的人手,一名官吏此時出聲提醒道:“趙統領,人是自殺,哪裡來的兇手?”

  “閉嘴!”趙象爻回應這個愚蠢問題的方式,就是一巴掌甩在那人臉上。

  “今夜很可能還有命案發生,傳令下去,全城警戒!”趙象爻吩咐下這句話後,便去找蘇逢迎商量如何應對這件事。蘇逢迎是朝廷派來簡州的領頭官員。

  殺人放火,這件事動靜鬧得這般大,想捂都捂不住了,趙象爻必須和蘇逢迎做些籌謀。

  不出趙象爻所料,第三個死者馬上又出現了。

  三個死者被發現的時間相隔不久,前後之差不超過一個時辰。

  趙象爻連夜寫了信,將這件事火速上報成都。

  ……

  “只怕這兩日中,還會有西川各地官吏被殺的消息相繼傳來。”

  對莫離的這個推斷,李從璟是認同的,然而這也是最壞的局面,它意味著剛剛結束戰爭的西川,將再度陷入到風卷雲湧的局勢中,若是這件事不及時加以控制,對朝廷在西川的統治極為不利。

  簡州的命案出現了不同于成都的情況:縱火,並且留下文字。

  縱火、留字是為將命案公之於眾,更是為了擴大影響,這說明成都對命案消息的封鎖,使得命案沒有達到案犯預期的效果。

  當然也不排除案犯一開始就有在其它州縣犯案的謀劃,遍地開花式的命案,能將命案的影響力最大限度發揮出來。只是情況果真如此的話,案犯的實力和勢力就太令人忌憚了。

  留下來的文字,內容已經表明了命案的用意所在:動搖朝廷在西川的統治。尤其是在朝廷剛剛軍事征服西川的時候,這樣的命案無疑是在表達一種不服與反抗——假如死者都是自殺的話。

  到底是誰在攪弄西川風雲?

  這是縈繞在李從璟與莫離心頭最大的疑問。

  然而這個疑問並不能靠思考來解決,不願看到帝國掌控西川的勢力太多了,且不說那些如同吳國般的割據諸侯,便是帝國中的那些藩鎮,難道就沒有作案意圖?

  當然有。

  帝國國勢的蒸蒸日上,是以天成新政和削藩為基礎和墊腳石的,別的姑且不言,五萬禁軍便是來自各個藩鎮中的精銳力量,眼下的帝國藩鎮,軍力與四年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不願失去權柄而又無法公然站出來反抗朝廷的藩鎮,如果不想坐以待斃,就必須要有所行動,那麼借兩川做些文章就理所當然了。他們無法左右王師對兩川的戰爭,便只能在戰後做些齷齪事,一來給帝國惹下些麻煩,尋求擾亂帝國的機會,二來發洩他們心中的憤恨。

  心懷叵測者太多了,防不勝防。

  從作案動機上不能找到追查案犯的線索,現在李從璟就只剩下一條路。

  逮捕作案兇犯,從他們身上審訊出幕後主使。

  天下大爭這盤棋,遠比李從璟最初預想的要水深得多。

  “到底是誰在攪弄西川風雲?”莫離的摺扇不停敲打在手心,“他們還有沒有後續謀劃?”

  波瀾壯闊的路上,挑戰總是不期而至,平庸的生活自然水波不驚,接踵而至的磨難才意味著正走在偉大的路上,李從璟心頭雖然不免憂慮,但更多的卻是乘風波浪的堅定意志。

  他對莫離道:“有句‘古話’是這麼說的: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莫哥兒且記住這句話了。”

  接下來的兩日,不出意外,李從璟收到了來自各個州縣的數封急報。

  命案累積達到二十一起,涉及包括成都、簡州、漢州、眉州在內的六個州縣。二十一條人命,二十一名西川大小官吏的“自縊”——不算葬身火海的那些非官吏者,以及留在除成都外各個案發現場的文字,猶如一連串重磅炸彈,在西川驚起了滔天巨浪。

  結合各地案發日期,可知從成都的第一起命案,到眉州最後一起命案,中間相隔還不到二十四個時辰,一連串命案來的太快太突然了,以至於各地根本來不及反應,李從璟傳達給各地的警訊、要求各地加緊防範的命令,往往還沒落實成具體措施,命案就已經發生。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已經顯而易見: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

  李從璟看著手中的書信,心中暗暗猜想:這場陰謀的水到底有多深?

  ……

  連日陰雨後天色終於放晴,冬日的陽光總是顯得寶貴,家家戶戶都免不得走出房門,去享受老天難得的恩賜。午後的陽光有些倦態,街巷坊牆都是一副懶洋洋的眉眼,張金秤在院子裡抬頭四面觀望了一眼,目光最後落在屋簷上。

  他很想躍上房頂去眺望眺望東市的熱鬧景象,因為他知道那裡必定是極為熱鬧的,彼處的繁華對他這個生長在沙洲的苦漢子來說,是種致命的誘惑,別說置身其中,就是遠遠看一眼,都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前些時日的戰爭與幾名官吏的死亡,並沒有讓市場從城中消失,雖說繁華早已比不得當初,但仍不是窮鄉僻壤可以望其項背。

  然而,如今並不缺銀子的張金秤最終還是收回了熱切的目光,別說去東市了,連攀上屋頂這樣並不出格的舉動,他現在都不能去做。

  因為那意味著風險。

  這座普通的宅院裡地方並不小,住上十幾口人不成問題,眼下卻只有張金秤一人。張金秤往廚房看了一眼,他知道那裡還有些蒸餅冷菜,但已經見識過“山珍海味”的張金秤,在接連忍受了多日蒸餅冷菜之後,終於再也提不起興致——雖說這裡的蒸餅確實做的不錯,若是放在幾個月前,他很樂意這輩子都吃那東西。

  瞧了一眼暖烘烘的日頭,張金秤猶豫了半晌,還是打開院子走了出去。

  當然,出門前他沒忘記把剔骨刀藏在身上。

  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刀不離身就跟手不離體一樣。

  這座坊區的名字張金秤一時沒想起來,但坊東一家小店裡的小菜風味他卻記得清楚,雖說那個小店不過三張桌子,連招牌都欠奉一副,實在算不得一個酒家,不過那個細腰肥臀的老闆娘,卻是風韻十足,比菜飯更加可口。

  想到這,張金秤腹中就竄起一股邪火,他瞥了一眼日頭,盤算著今日是不是多吃兩盞酒,好挨到天黑的時候,找機會把那守寡的老闆娘給辦了。

  左右現在他有大把的銀子。

  反正在那件事沒做之前,一時半會兒他不能離開這裡,也不能抛頭露面去逛窯子,總不能一直這麼憋著。

  張金秤走路的時候頭微微低著,這樣他可以用眼角的餘光去觀察四周,而別人卻看不見他轉動不停的眼珠子。這種走路姿勢也有利於他察覺到危險時,驟然發難或是奪路而走,別人因為看不見他的表情,所以也不能通過神色變化來判斷他將要做什麼。

  路邊有賣菜的老婆子,也有四處亂跑的小孩子,還有揪著自家男人喋喋不休的潑辣婦人,更有擺著湯餅小攤的少女。

  一切都沒有異常,張金秤特別留意了,賣菜的老婆子和擺湯餅攤子的少女還是原來的人,小巷裡也沒有可疑的身影,他抬頭看到要去的那家小店,加快腳步走了進去。

  店裡只有三個兒郎在一張桌子前吃酒,大冷的天他們衣衫單薄,更有只穿一件短褂的,露出結實的花胳膊,擺明在炫耀自身的不懼寒冷,好似這樣便能說明他們強壯似的。

  這三個兒郎嗓門奇大,動作誇張,吹牛不停,俱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樣。張金秤撇撇嘴,這種人要是放在沙洲,絕對活不到次日天明,不過他也沒有多看他們的意思,這幾個地痞他見過不止一次了。

  在臨窗的位置坐下,一名小廝跑來伺候,張金秤望了櫃檯一眼,沒有瞧見那位身材豐腴惹火的老闆娘,便詢問了一句。

  小廝回答說老闆娘有事出去了。

  張金秤又問何時歸來。

  小廝回說不知道。

  張金秤站起身就走。

  沒在店裡的老闆娘,是張金秤出門遇見的第一個異常——甚至談不上是異常,所以他的反應其實已經極快。

  但還是晚了。

  那三個地痞已經圍了上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8

第633章 夜半疑夢驚詫起,窗外風雨幾來襲(四)

  面對三個圍上來的地痞,張金秤的手在第一時間觸碰到了剔骨刀。

  但他並沒有立即將刀握在手裡。

  他沒有馬上發難的原因,是因為圍上來的三個地痞罵罵咧咧的,大口噴著酒氣,走路也搖搖晃晃,並沒有露出凶相,更沒有緝拿人的模樣。

  “你這廝甚麼意思?東家不在你便要走,莫不是你這鳥廝對東家有什麼企圖?”露出花胳膊的兒郎拿雙眼瞪著張金秤,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倒好似老闆娘是他的禁臠一般,見張金秤不說話,兒郎更加惱火了,“爺爺問你話呢,你啞巴了?”

  站起身的張金秤恢復了微微低頭的模樣,他一面用眼角餘光打量花胳膊,在心中評判對方的危險程度,一面在心中飛快盤算著若是發難而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奪路逃走無疑是在冒險,即便是不傷人,也表現出了異常,在成都死了幾名官吏、正在追查兇手的當口,很可能引來不必要的注意或者麻煩,那也就意味著成都呆不下去了,得趕緊出城。

  然而一路逃出城,無異於承認自己就是殺官吏的兇犯,想也不用想也會引來官府追殺,那將是個不小的麻煩,即便是最終逃脫了,後面大把的銀子也賺不到。這與他千里迢迢來到成都的目的相悖。

  張金秤的思考只是一瞬間,花胳膊第二句話還沒說出口,他便已撞開花胳膊,向門外奔去。

  倉惶逃走引起注意雖然也有可能,但可能性並不大,若是繼續與這三個地痞糾纏,以他的性子絕不會對這些人服軟,而那三人醉酒之下也不會好糊弄,到最後發展成鬥毆那就更加麻煩,即便他簡單料理了三人,也會面對坊丁或者是衙役的盤查。

  兩害取其輕,這個選擇並不難做,他只得先離開這處是非之地,再細作打算。

  出門的刹那間,張金秤回頭望了一眼,這一眼,讓他心頭猛跳。

  那三個醉酒兒郎,哪裡還有半分地痞的模樣,均露出嚴峻肅殺的面容。三人一前兩後,向張金秤追來,那三雙銳利的眼睛,張金秤再熟悉不過——那是最兇狠的殺手才會有的眼神。

  刹那間,張金秤如墜冰窟。

  他再無保留,全力展開身形,在街道中疾步如飛。奔出小店沒幾步,他聽到了一陣急促而響亮的口哨聲,這讓他臉色更黑了些,他知道,今日一場惡戰怕是免不了了。

  握了剔骨刀在手,將一名從某間屋子二樓躍下來的漢子殺退,他縱身一躍,就地一個驢打滾,避過了一支破空射來的利箭。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張金秤看到面前的百姓都慌了神,看他的目光好奇又忌憚,紛紛張惶後退、奔跑。

  湯餅攤子的少女雙手捂在心口,張口結舌,賣菜的老婆子一把抓過菜籃子在手裡,跌在地上不斷往後挪。

  身後不停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張金秤能感知到對方的緊追不捨。

  忽的,一張水簾迎面而來,當張金秤反應過來,那冒著白汽的水簾是沸水時,他已經來不及做過多的反應,只能將雙臂擋在臉前。

  沸水從縫隙裡打在臉上、頭上,疼得張金秤想要嘶聲大喊,視線受阻的他忽的趕到一陣刺骨的危險,當他拿下雙臂想要看清眼前場景的時候,已只能瞥到一個身影在他身下一閃而過,緊接著,鑽心的疼痛就從小腿傳來,他的身子不受控制栽倒在地。

  潑了張金秤一臉沸水的是湯餅攤少女,在他小腿上插進一柄釵子的是賣菜的老婆子。

  站不起身的張金秤還想作困獸之鬥的時候,一柄飛來的短劍刺穿了他的肩膀,他再也握不住剔骨刀,隨即便被一擁而上的兒郎制服在地。

  昏過去之前,張金秤看到湯餅攤的少女已經從攤子後走了出來,手裡握著一柄寒氣逼人的短刃,賣菜的老婆子從他小腿上拔出釵子,在腰前的衣角上隨意擦了擦血跡,就重新插在她花白的頭髮裡。

  無論是發難前的完美偽裝,還是出手時的準確兇狠,都讓張金秤心中哀鳴:高手!

  ……

  第五姑娘來報,說是軍情處在福樂坊抓捕了一名殺手,正準備訊問,並問李從璟是否要去旁聽。

  李從璟正被滿滿一桌案牘折磨的欲仙欲死,聞言便欣然放下毛筆,跟著第五姑娘一起去到軍情處的訊問室,半路上他讓人去通知了莫離,讓他也趕過來看看。

  這是三名西川官吏被殺後,軍情處逮捕的第一個嫌犯,李從璟很想看看對方到底是何來路。

  “此人名喚張金秤,三十歲左右,河西口音,約莫兩個月前到的成都,自稱是沙洲商隊護衛,逗留在成都不離去是為養傷——福樂坊的確有人見過一些河西模樣的商人來看望過他。”路上第五姑娘對張金秤做了簡單介紹,“身手不錯,傷了我們兩個人。”

  隨即又談了抓捕過程,說完這些也就到了訊問的地方。

  軍情處在成都沒有自建監牢,為應對接下來可能大量湧入的嫌犯,暫時徵用了官府牢獄。李從璟沒有進審訊室,就在隔壁旁聽,等到審訊要開始的時候,莫離也趕到了。

  這回審訊由第五姑娘親自操刀,吩咐人手將張金秤弄醒之後,沒有立即動刑的打算,將神色略顯萎靡的張金秤丟在一張木椅上之後,第五姑娘就在她身前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兩人相隔不五步左右。

  見審訊自己的竟是個黃花大姑娘,張金秤頗為意外,他雖然沒受刑,但在被抓捕時已受了不輕的傷,這會兒吐出一口血水,側著腦袋看向第五姑娘,未等對方發問便先戲謔道:“官府難道沒人了?怎麼用你這個小丫頭來伺候老子?”

  河西口音很難聽,第五姑娘等了一會兒才弄懂張金秤的意思,她淡淡道:“你被捕時不也是栽在一個小丫頭手裡?在瞧不起你的對手時,最好先想想自己是否連小丫頭都不如。”

  張金秤顯然並不服氣,他盯著第五姑娘,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個錯?”

  “如果你說的是我沒有把你綁在椅子上,給了你劫持我的機會,我想你可以試試。”第五姑娘仍然沒有拿正眼去看張金秤。

  “你就這麼有把握?”張金秤眼神陰沉。

  第五姑娘搖搖頭,認真地說道:“不是對我自己有把握,而是——我根本就是在小看你。”

  這話一出口,張金秤頓時眼紅如血,面目猙獰,全身緊繃,似乎隨時都會暴起。

  第五姑娘嗤笑道:“你犯不著用這般模樣嚇人,你也嚇不倒人。你覺得我小看你是委屈了你?如果你有膽動手,你就不會說出‘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個錯’這樣的話,而是會立即動手。你沒有動手,而是動了嘴皮子,這說明你已經沒有了膽子。一個沒有膽子動手殺人,而是希望靠言語嚇唬人的殺手,我憑什麼瞧得起你?你言語的挑釁、面目的兇惡,在此時恰恰是為掩飾你內心的軟弱、恐懼。如果沒有恐懼,而是充滿把握,就該如我一樣淡然從容,你看我嚇唬你了嗎?”

  張金秤臉色變幻不停,最終冷笑一聲:“好一個口齒伶俐的丫頭,但若是你以為僅憑如此,你就能從我這裡得到什麼,那你就太有把握了!”

  第五姑娘搖搖頭,繼續打擊張金秤的心理防線,“既然是審訊,我自然有我想要知道的東西,而我想要的東西,你也一定會乖乖如實招供,並且我不用嚴刑逼供。”

  張金秤冷笑不迭。

  第五姑娘換了個姿勢,曲起右腿踩在椅前的橫杆上,手肘靠在膝蓋上撐著下巴,看著張金秤道:“知道你為何會被抓捕嗎?自命不凡的大俠,難道不好奇自己如何會馬失前蹄?”

  張金秤不說話。

  “總結起來一句話,因為你太蠢了。”第五姑娘呵呵笑起來,打定了主意要激怒對方,見張金秤打定主意閉口不言,她老神在在的繼續道:“實話跟你說,我們佈置在福樂坊的人手,跟佈置在其它地方的人手別無二致,並沒有多出一兵一卒,而且在抓捕你之前,我們也並不知道你就是兇犯。”

  說到這,第五姑娘面色肅然了兩分,“但我卻知道,你必定會落網。”

  張金秤露出哂笑的面容,顯然對這個自相矛盾的說法不以為然。

  第五姑娘伸出一根手指,“首先,包括錄事參軍在內的三名官吏被殺,發生在深夜——你們當然不能白日動手,而彼時城門緊閉,又且戰爭剛結束,城防依然嚴密,故而你們不可能趁夜逃出城去,只能逗留在城中。”

  “這幾日成都沒有禁止百姓出入城門,但你們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出城,因為城門必然密佈眼線,加之戰亂剛過,每日裡出入城門的人也並不多,你們不敢冒這個險。”

  “既然還留在城中,那就好辦了。”第五姑娘繼續道,“有能力在半夜潛入官吏住宅,悄無聲息殺人又全身而退的,不會是尋常之輩。我們只需要在每個坊區,注意有這種能力且又行蹤可疑的人就行了。”

  “軍情處在成都有數百人,每個坊區便是只派遣十個人,也足夠用了。而事實是,在成都這座城池,數年前我們就開始佈置人手,他們可能是經營酒樓的,可能是開綢緞莊的,當然,也有可能是擺湯餅攤子的小娘子、賣菜老婆子、遊手好閒的地痞。”

  “按理說這需要一段時日才能收穫成效。你的原形畢露,完全是你自己露了馬腳。”說到這裡,第五的眼神充滿揶揄之意,“三個地痞如常在吃酒,卻看到一個聽說老闆娘不在就要走的食客,卻偏偏這個食客精悍體壯,連走路的模樣都異常得很,靈敏的嗅覺讓他們決定去試一試這個人,不管結果如何總好過什麼都不做,結果這名食客抬腳就走,你讓他們如何不追?這不追還好,一追他便露出的剔骨刀,這可如何是好?”

  聽完第五姑娘的講述,張金秤愣在那裡,雙目無神,臉色一片灰敗。

  “當然,作為一個殺人之後還停留在原處的殺手,自然時時刻刻要提防別人來抓他,而且很有可能看誰都是要抓捕自己的人,看哪裡都像是為自己準備好的陷阱。”第五姑娘靠上椅背,“好了。我的話說完了,現在該你說了。你同夥有誰,現在何處,你們如何聯繫,你背後的人又是誰?”

  張金秤仇恨的盯著第五姑娘,咬牙切齒,恨不得將第五一口吞下。

  “不必如此看我,此時此刻你的這種憤怒,真正是對自己無能的痛恨,實在沒什麼威懾力。”第五笑了笑。

  “你覺得我會說?”張金秤嘴硬道。

  “當然會,為什麼不呢?”第五咯咯笑出聲,“我早先就說過了,你一定會說的。”

  第五伸出一支蔥根般的手指,“你是第一個被抓捕的人,所以你有主動招供的機會,你應該知曉,有了你作參照之後,我們要抓捕其他人就要簡單得多,到時候你就不如現在有價值了,你不肯說的話,到時候自然有別人來說。”

  “當然,你可以求死。不過我不認為你會這麼做,你若是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在你開口說第二句話之前,就對我發難了。而且我也不認為一個來自沙洲的殺手,會有殺身成仁的必要。”

  第五看向目光閃爍的張金秤,“如果你想要銀子,我可以給你一萬兩,這個數目應該比你原本得到的多得多吧?你來成都的日子不短,前些時候城中流傳的話你應該都聽說了,秦王殿下的口碑如何,相信你心中有數。”

  “你只有一次機會。”第五姑娘站起身,俯身看向張金秤,“而且你也不必猶豫,因為你沒有選擇。”

  張金秤低頭沉默,半晌,抬起頭,“你當真願給我一萬兩銀子?”

  第五姑娘又笑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8

第634章 夜半疑夢驚詫起,窗外風雨幾來襲(五)

  “原本他們畫了劉宅的圖樣,但某不太看得懂那東西,事發前幾日某趁夜潛入劉宅去查看過幾回,這才弄清楚書房的位置,也因此察覺到近來劉硌總是在書房停留到很晚。饒是如此,動手當日某還是早早潛進劉宅,在劉硌回來前就藏到了書房內的房梁上。”

  “劉硌在房寫東西的時候,某就在房梁上看著他,他寫了大概一個半時辰,某也就看了他一個半時辰。其間有人進來送過茶水,不過油燈在房梁之下,某的影子映不到地上去,他們也就沒發現。”

  “臨近子時的時候,劉硌開始收拾書案上的東西,看樣子要離開了,某覺得時候已經差不多,就從房梁上跳下來,敲暈了這廝。而後某拿出備好的繩索,掛在房梁上,又給劉硌嘴裡塞了布團,免得他呼救,這才將暈倒的劉硌掛上繩子。”

  “這鳥廝醒的時候應該很莫名其妙,雙目凸出的厲害,憋得紫紅的臉上盡是恐懼,看得出來這廝害怕得很——任誰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被上吊了,都會這般害怕吧?”

  “劉硌雙手拽著繩索,拼命扭動他那具肥大的身子,雙腿彈動得很有勁,但這並沒有什麼用處。某就坐在他先前坐的位置上,靜靜看著他吊在空中掙扎,就像看猴子一樣。”

  “他發現了某,拼命向某伸出手求救,某當然不會理他。他的眼神由希望到絕望,最後一片驚恐……平心而論,這是某見過最殘忍的殺人手法,但為了做出自縊的假像,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後來他掙扎的動作小了,先是雙手垂了下來,最後雙腿也不彈動了,直到變成一截死肉。這個過程並不長,也沒有人來。某確信他已死絕,這才離開……臨走時,某順走了他的錢袋。”

  張金秤交代的犯案經過李從璟聽得很明白,然而這並不是他關注的重點,他想知道的資訊張金秤並沒有交代出多少,準確的說,作為一個最底層的殺手,他知道的東西也有限。

  整個過程是這樣的:前些時候,在沙洲討生活的張金秤,被一個朋友邀請加入到一個殺手團夥中,任務就是遠赴千里到成都來殺人。到了成都之後,一切都由他那個朋友經手,衣食住行包括身份都不用他操心,跟他同行的人被分散開居住,而他要做的就是殺兩個人,而後拿錢走人。

  張金秤之所以願意來,完全是報酬豐厚,且對方預付了足夠讓他動心的定金,據他所言,這回任務的報酬,足夠他大吃大喝三年。在沙洲那塊動盪不安的地方,三年後他都不一定還活著,所以他沒有猶豫就來了。

  張金秤交代的唯一有價值的東西,便是過段時間之後,還會有一起縱火案要他去做,這也是他留在成都的原因之一。但任務具體何時進行,張金秤並不知道,他那個朋友讓他等消息,到時候會來找他。

  總而言之,張金秤既不知道主謀,也不能聯繫同夥。

  就是這樣一個交代,話說完之後張金秤還腆著臉問第五姑娘,那一萬兩銀子什麼時候給他。

  “這廝真是白長了顆吃飯的腦袋!”聽完張金秤的交代後,莫離搖頭諷刺了一句,沒能從對方口中得到有用的東西,他有些無奈。

  “不是這種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也不會被人拉上這條賊船。”李從璟也有些無奈,不過事情如此,他也別無他法。

  “目前所知,這些殺手來自沙洲,且背後有一個實力雄厚的勢力。”莫離簡單總結了一下,“他們擾亂西川,必有所圖。然則圖謀何物,卻是有待發掘。”

  李從璟理解莫離口中“有待發掘”那四個字的意思,雖然張金秤等殺手在西川製造了二十一條人命的大案,但要寄希望用這件事來破壞帝國對西川的統治,還是不太可能。

  王師依舊停留在西川,有五萬精銳禁軍在,西川就不擔心會有太大的變故,某些勢力想要借此就擾亂西川,從而趁火打劫,那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我只擔心,我們對手的手筆不會只有二十一名官吏的死亡,還有其它謀劃。而這些謀劃,恐怕比這二十一條人命更加有分量。”李從璟沉吟道,相比較追捕案犯,這才是他最擔心的問題,並且這個問題極有可能就是實情。

  要擾亂西川秩序、破壞帝國在西川的統治,僅憑二十一條人命還不夠,那麼對方會怎麼辦?結論不言而喻,他們必定還有手段。

  “需要嚴令各地強加防範,並且嚴查可疑者了。”莫離認真的看向李從璟。

  李從璟點點頭,事已至此,各地禁軍必須配合相關方面放開手腳展開行動,再也不能顧忌驚擾地方秩序。

  接下來李從璟和莫離商議過後,下達了四條指令:

  其一,各地駐軍加強巡防,不僅城中街坊的防備要加強,對人口較多的村舍也要如此,嚴防再出人命;

  其二,對重要目標,例如重量級官吏、水利設施、鹽井礦場等,都要加強保護,嚴防刺殺、破壞;

  其三,搜捕可疑者,著重審查今年進入西川且逗留時間長的非本地人丁,尤其是河西來人,同時鼓勵百姓檢舉揭發行蹤可疑者;

  其四,從秦王府幕僚、軍情處中抽調精銳組成巡查組,去往各州縣巡視、指導地方安保、緝凶等事宜。

  在這四條公開指令之外,李從璟又發佈了三條隱蔽指令,後者主要針對軍情處的行動。

  其一,以張金秤為參照,搜捕其同黨,同時嘗試順藤摸抓,力求挖出主謀;

  其二,命令各處軍情處機構,包括位於帝國內部各藩鎮的軍情處,以及位於帝國外各國的軍情處,迅速探查各處勢力有無擾亂西川的計謀、有無參與到擾亂西川的行動中;

  其三,從各地尤其是洛陽,抽調大量軍情處力量進入西川。本期演武院中受訓的軍情處學員,提前結束訓練,立即趕赴西川聽候差遣。

  指令經由李從璟手中簽發之後,莫離悠悠道:“年內恐怕回不成洛陽了。”

  李從璟的行動佈置,是在用獅子搏兔之勢來應對眼下的事,漁網張得很大,這般大動干戈看似有小題大做之嫌,實則是為應對接下來可能出現的更大挑戰,若是對手沒有後續謀劃,無非就是消耗一些人力物力而已,而若是對手還有更大的行動,這些人力物力就將挽救百倍、千倍的利益。

  “上元歲歲有,不在乎這一時。”李從璟笑了笑,算是對莫離的回答,也算是默認了莫離方才的話。

  月上樹梢,寒風襲人,成都已經安睡,帥府卻還燈火通明,往來忙碌的人影川流不息。

  李從璟結束一日的勞碌,預備回房歇息,還沒有走進院子,就看到了立在小院屋頂上的一個飄然身影。

  “劍子何時起有興致給我做護衛了?”李從璟走進月門,朝那個衣袂翩然的身影笑道。

  劍子飛鴻般輕輕落在李從璟身前,臉上的神色忽近忽遠,“要我給你做護衛也無不可,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李從璟本是打趣他,沒到劍子還真應了下來,“甚麼條件?”

  “聽說你們抓了一個河西來的殺手?我想見見他。”跟著李從璟一路征戰到成都的劍子眉目異常。

  刹那間,李從璟腦海中閃過一系列念頭。

  即便是在河西,沙洲也處於西北之地,也就是說與劍子來的地方相聚並不遠,還有可能很近。這數月來,劍子一直跟隨在李從璟身邊,差不多算個護衛的角色,這也就意味著李從璟走到哪裡劍子就跟到了哪裡。

  換言之,兩川的山川地貌城池道路,劍子都一清二楚。

  劍子為何要跟來兩川?

  劍子為何會出現在洛陽?

  劍子在秦王府呆了那麼久,又是為什麼?

  如果這一切都別有用意,如果一切都早有圖謀,那會怎樣?

  更有甚者,如果劍子一開始就是一顆棋子,是一個臥底,那又會怎樣?

  劍子要見張金秤,他的目的是什麼?他難道認識張金秤?他是張金秤的故人、同夥還是仇敵?他是要看望張金秤,是為助他逃脫,還是為殺人滅口,亦或別有原因?

  諸多思緒在李從璟腦中一閃而過,不過就是電光火石的瞬間,他無所謂的笑笑,裝作無意地問道:“劍子莫非與張金秤有舊?”

  劍子沉默下來,似乎實在衡量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半晌後他波瀾不驚道:“暫時還不能告訴你。”

  李從璟臉上的笑意似乎更濃郁了些。

  “你到底讓不讓我見?”李從璟的模樣讓劍子有些慍怒。

  “來人,帶劍子去見張金秤。”李從璟揮了揮手,旁裡陰暗處鬼魅般閃出一個人影來,肅立在李從璟身後,無聲無息。

  李從璟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劍子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與那名突兀出現的近衛處銳士走了。

  直到這時,董小宛才跑出來迎接李從璟,“熱水已經備好,殿下今日沐浴麼?”

  靠在浴池裡,李從璟四肢攤開,渾身鬆弛,搭了一張熱汗巾在臉上,任由董小宛為他擦洗身子。升騰的熱氣嫋嫋如煙,冬日的嚴寒早已不翼而飛,李從璟的思維卻沒有片刻停歇。

  “有意思。”李從璟忽然呵呵笑出了聲。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8

第635章 夜半疑夢驚詫起,窗外風雨幾來襲(六)

  劍子去探望張金秤,李從璟評價了一句“有意思”,然而不等他洗完澡,更有意思的事情就來了。

  剛被董小宛擦洗乾淨的身子舒坦得很,一天的勞累除去,整個人如同飄在雲端一樣,耳邊都是鳥語花香。董小宛這個時候將軟綿綿火辣辣的嬌軀靠過來,蛇一般纏住李從璟,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盡是迷離之色,上下其手,正準備大動干戈。

  敲響房門的是第五姑娘,一門之隔,內外冷暖如同兩個世界,她的聲音緊接著響起,帶著屋外的寒氣侵進屋中,“大帥,潭州急報:楚王病卒!”

  李從璟臉色一變,從浴池中嘩的一聲站起來,水花澆了董小宛一臉,引得她一陣嬌呼,“何時?”

  楚王死了?

  死得還真是時候!

  “五日前。”第五姑娘在門外說道。

  李從璟深吸了口氣,把董小宛從水里拉起來,沒心思去看那雨打芭蕉般的一池春光,吩咐她道:“著衣。”

  從浴池出來,李從璟讓第五姑娘跟著徑直去了內書房,剛坐下董小宛就小跑過了過來,為他伺候上茶水,幫他擦拭還濕漉漉的頭髮。

  “吳國近來有什麼動靜?有無兵馬調動?”李從璟的腦袋被董小宛像裹粽子一樣裹來裹去,他也懶得理會。

  “之前的定期彙報一直沒有異常。”第五看了董小宛一眼,見她頭髮還是濕淋淋的,水滴不斷滴落到李從璟肩膀上,微微蹙眉。

  “打探一下吳國朝堂上近來有什麼動靜。”李從璟腦海中一時閃過許多念頭,思緒急轉間,對身周的事物就沒了注意,董小宛為他擦乾淨了頭髮,又開始梳理,“讓李榮去金陵。”

  “讓李榮去金陵?”這可不是小事,第五有些詫異,“大帥的意思,是說吳國有可能趁楚王病卒的機會,出兵攻楚?”

  “吳國自從得了江西,積蓄國力的時間已經夠久了,若非國內一直處在幾代權臣權力交接、爭權奪利的狀態,早就該對周邊地區展開攻伐。”李從璟的腦袋終於不再在董小宛手裡搖晃,“前些時候他們連荊南之事都要插一手,如今徐知誥雖大權獨攬,卻正是需要功勳建立威望的時候,沒道理放過這樣的機會。”

  李從璟仔細回憶了一下,原本歷史上楚王好似也就在這段時間前後亡故的,他不是學歷史的,對這其中的詳情不甚清楚。

  兩人正談話的時候,有軍情處的銳士來報:蘇願交代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東西。

  來彙報的軍情處銳士喚作宋嬌,李從璟見過幾回,知曉她先前就是第五姑娘的心腹,招招手讓她進來交代清楚。

  “這幾日蘇願陸續交代了許多情況,幾乎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毫無保留的訴諸筆端。”孟知祥敗亡了,蘇願自個兒也身陷囹圇,為了減輕罪孽,他自然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宋嬌繼續道:“今日蘇願交代,孟知祥在逃離成都時曾說過,要去吳國投奔徐知誥。”

  “投奔徐知誥……”李從璟沉吟下來,以當時的情況,孟知祥無路可去,投靠徐知誥的確是條路。

  李從璟忽然想起桃夭夭。

  桃夭夭之前專門跑了一趟金陵,卻沒在金陵停留多久,似乎也沒做什麼事,但在離開金陵之後,卻馬不停蹄一路向北,去了契丹。

  桃夭夭在金陵看到了什麼?察覺到了什麼?又是什麼讓她決定趕往契丹?

  因為退出軍情處的關係,桃夭夭的金陵之行並沒有太多行動,並且沒有給李從璟通報什麼有價值的消息。如今西川雲波詭譎,各方似乎都有理由牽涉其中,天下大爭的棋盤好似又在暗流湧動,這讓李從璟不得不想:桃夭夭離開金陵之後,沒有留下消息,是因為她沒有發現什麼,還是當時她即便察覺到了什麼但還不確定,所以才沒有妄留言語?

  但無論如何,桃夭夭去了契丹。

  李從璟嘴角漸漸現出一絲弧度,北上,豈非就是桃夭夭留給他的信號!

  一切仍舊籠罩在濃霧背後,面目模糊,但李從璟已經感覺到了,天下大爭的洪流,正在前所未有的洶湧!

  而一切的開端,就是帝國伐蜀。

  ……

  接下來的時日,西川依舊不甚平靜。

  各州縣都動用了軍隊與差役,嚴密戒備有人再度生亂,城池內外隨處可見披甲持刀的甲士,對製造了二十一名官吏死亡的兇手,各地也在加緊追捕,一批批青衣在一些“百姓”的幫助下,撲向一個個可疑地點。

  與此同時,新近去往各州縣就職的朝廷官員,與各地原有官吏一起,緊鑼密鼓而又步步為營的開始進行蜀中重建、推行天成新政的事務。

  每日都有無數信報從各處匯往成都,作為統率蜀中大局的李從璟,要處理各種各樣有關軍事、民政、警務方面的事務,日以繼夜難有片刻閒暇,若非隨身帶了秦王府幕僚機構,他根本就忙不過來。

  “至今日午時,各地共抓捕嫌犯二百八十六人,經過火速審訊,其中直接行兇者五十三人,策應援助的幫兇二百余人。”第五姑娘將手中書冊呈送給李從璟,“二十一件命案中,十五件命案的嫌犯已被盡數抓捕,另有五件命案的嫌犯抓捕了一部分,還剩下一件命案的嫌犯尚無著落。”

  “做的不錯。”李從璟接過書冊翻開,自二十一件命案之後,州縣再無作亂事件上報,可見各地的防範措施起到了應有作用,他看了半晌,放下書冊,語氣頗有些怪異,“如此說來,案犯幾乎都是河西人?”

  “依照目前的結果來看,的確是這樣。”第五回道。

  李從璟沉默下來。

  河西之地,戰亂不斷,且不說各種族、部族連年攻伐,便是強盜凶徒也多不勝數,那是真正的四亂之地,在這種情況下,河西的勢力如此侵入西川,所圖為何?

  是河西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還是河西呆不下去了,亦或是垂涎天府之國的富庶想要染指,還是別有原因?

  他們有這個實力染指西川嗎?李從璟不認為他們有。

  在李從璟的認知中,大唐不出兵河西,對河西那些勢力而言,應該就已是喜訊,他們怎麼敢主動進犯?

  難道他們中有些人認為九州內亂不斷,他們能夠渾水摸魚?

  如果真是這樣,那亂世真是讓人瘋狂。

  “軍情處在河西有幾處據點?”李從璟抬頭問第五姑娘。

  “據點兩處,人數不到三十。”第五姑娘回道,這還是曹義金的使者來了洛陽之後,軍情處奉命往河西滲透之後才有的結果。如今帝國發展的重心在內部,對手或是潛在對手也是北部草原與南部諸侯國,河西之地短期內還無法顧及,故而軍情處在河西沒甚麼建樹。

  再說軍情處雖然有些自我盈利的機構、手段,但畢竟攤子大了,人力財力有限,也不是哪兒都能佈置千百人的。

  “匯總一下河西之地的情況,呈上一份詳細總結。”李從璟如是吩咐第五姑娘,他雖然不太相信河西有能力染指西川,但既然眼下的證據都指向河西,挖掘河西情況總會得出一些端倪,順藤摸瓜也並非沒有可能,只要西川再無動亂,他有的是時間和耐心,跟這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對手慢慢玩。

  第五姑娘領命之後正要退下,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對李從璟道:“孟延意已經到了合州地界。”

  李從璟點點頭示意知曉,沒有多言。

  孟延意愛去哪兒去哪兒,他眼下既然不會馬上回洛陽,不用將孟延意帶回去,也就沒心思顧及她太多。

  二十一件命案的兇犯接連落網之後,西川漸漸恢復了平靜,包括東川在內,各項軍政大事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李從璟也悄悄鬆了口氣,無論如何,在各地駐軍與軍情處聯手的情況下,對手還想再發難可沒那麼容易。

  經過戰亂與二十一個官吏被殺案的西川,再度平靜下來。

  唯一讓李從璟在想起時覺得奇怪的事,便是劍子在見過張金秤之後,就再沒找李從璟提過什麼要求,似乎當日的探望不曾發生過一般,就在李從璟以為劍子不過是一時興起想要見見故地之人、這件事就要翻篇的時候,劍子終於再度找來。

  “可否放了張金秤?”碰面劍子就硬邦邦的扔過來一句話,讓李從璟猝不及防。

  “張金秤可是重犯,哪有說放就放的道理?”李從璟回絕了劍子的請求。

  “可你們事先已經答應過他,只要他交代清楚他知道的事,你們就不會追究他的罪責!”劍子似乎很惱怒。

  “這只不過是審訊之法罷了。”李從璟擺擺手,“再說,他也沒交代出有用的東西。”

  張金秤當日說過,他留在成都是因為還有縱火的任務,然則如今這批案犯都差不多被逮捕,李從璟自然也就不擔心他們那個縱火的謀劃。

  劍子狠狠盯著李從璟,似乎想把他吃下去一般,半晌,劍子咬牙切齒道:“要怎樣你才能放過他?”

  李從璟嘿然笑了兩聲,這才是他一口回絕劍子請求的原因,“告訴我你和張金秤的淵源。”

  劍子臉上陣青陣白,“這跟你沒有關係。”

  “以前或許沒有,現在有了。”李從璟總覺得這裡面大有文章,或許這裡面還有他打開河西那扇大門的鑰匙。

  劍子正要說什麼,莫離突然趕了過來,不等他說話,第五姑娘也疾步而至。

  “大帥,有賊軍叩陰平道!”莫離神色肅然。

  “大帥,瀘州鹽監都押衙報,其部衙前虞候日前在運鹽時遭遇截殺,衙前虞候並子弟等二十餘人被殺,千斤食鹽被截!”第五神色肅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8

第636章 夜半疑夢驚詫起,窗外風雨幾來襲(七)

  突如其來的兩個消息,讓堂中數人的臉色都變得不好看,相比之其他幾人,李從璟面色更見陰沉,眉眼間含而不發的怒氣,讓人感到格外壓抑。

  不怪李從璟喜怒形於色,而是事情的發展已讓他心中的不快達到了一定程度。軍情處與各地駐軍聯合行動,嚴防死守,本以為局勢已經控制下來,孰料竟還有人能在此時製造事端,難道軍情處和禁軍在伐蜀功成之後都已驕傲自滿,不堪重用了?

  而此時出現在陰平道的賊軍又是怎麼回事,河西果真有人腦袋被驢踢了,在西川謀刺官吏製造混亂還嫌不夠,竟然還敢出兵來攻,在大唐帝國的手裡虎口奪食?這些人將他李從璟置於何地,什麼時候他李從璟的名頭也這麼不管用了?

  真是不知所謂!

  “好!好得很!”李從璟點頭大聲稱讚,一甩衣袖,回到主座後坐下,冷酷的眼神從眾人臉上掃過,最終落到第五姑娘身上,“先說瀘州鹽監,具體情況如何,詳細道來!”

  瀘州鹽監的防備並不疏忽,這從事端發生在運鹽途中,而不是鹽監本身遭受襲擊就能看得出來,但這並不是說運鹽隊伍被截殺就情有可原,而問題恰恰在於,運鹽的保護事宜也沒有可以苛責的地方。

  既然鹽監的安保沒有問題,結果卻仍舊被對手襲擊,難道是對手的實力太過強橫?

  是,也不是。

  在運鹽隊伍防備嚴密的情況下,包括鹽監衙前虞候和子弟在內的二十餘人被殺,的確是對手實力強橫,據報,截殺隊伍不下五十餘人,且個個精銳,都是十裡挑一的好手,再加之蓄謀已久、準備充分,的確防不勝防。

  事發後,鹽監方面的支援隊伍和就近的巡防力量迅速趕到,將對方五十余名殺手追殺殆盡,只不過食鹽基本被毀,沒法挽回損失了。

  “賊寇五十餘人盡數被誅殺,沒有一人得以逃脫。”第五姑娘頓了頓,繼續道,“也沒有一個活口。”

  李從璟眼神又淩厲了幾分,沒有活口,不是說軍情處沒有抓活口的意思,而是說對方的人手都是死士。

  “可曾查到對方的來路?”李從璟問。

  “正在追查。”

  李從璟微微皺眉,對手既然出動的都是死士,要從死士身上查到什麼線索,恐怕也是難如登天。

  聽完第五姑娘的彙報,李從璟沉默下來。

  鹽監之案造成的損失不小,千斤食鹽,數十人傷亡,都是硬性消耗,然而李從璟更在意的,卻是鹽監之案隱含的意義。

  就如當初錄事參軍劉硌被殺,是二十一件命案的發端,如今鹽監之案的發生,是否也標誌著對手新一輪大動作的來臨?

  二十一件命案,二十一條人命,而如今,僅鹽監一案雙方便有近百條人命發生,往後的事端又會在西川掀起多大的腥風血雨,造成多大的損失和影響?

  若說類似二十一件命案的事,李從璟能夠嚴防杜絕,但面對對手以不惜犧牲大量精銳死士為代價,也要製造血光之災的手法,說要防止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若是類似鹽監之案的事不再發生倒還好,若是繼續發生……那賊人擾亂西川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莫離聲音低沉,“什麼人能有這麼大的手筆?什麼人能不惜付出這般大的代價,也要擾亂西川一段時日?亦或是賊人別有所圖?”

  無論是刺殺官吏,還是截殺鹽監官吏,製造這一系列命案,的確會對西川造成莫大影響,甚至使得帝國對西川控制不穩,耽誤一系列帝國大計。但從長遠來說,僅憑這些還遠不足以顛覆帝國對西川的統治,追根揭底,這樣大代價的命案不會一直發生下去,情況再不濟,三五年後,西川還是帝國的西川。

  “對我們的對手,你我還瞭解的太少,我們甚至都還不知道他們是誰,又如何能夠摸清他們的用意?”陷入深思後,李從璟的呼吸平穩下來,心頭的怒氣也漸漸消失,“不過狐狸尾巴總會露出來,既然是對手,就無法一直把自己隱藏在黑暗裡。我就不信,他們還能翻了天去!”

  在帝國內外探查各方勢力動向的命令早已發出,相信不久便會有消息傳回,李從璟還不會著急到自亂陣腳。

  李從璟看向莫離,“出現在陰平道的賊軍是怎麼回事?”

  “根據前方傳回的消息,這股賊軍共計三千人馬,成分頗為複雜,不乏沙陀、黨項、吐蕃部眾,現已到了陰平山附近。”莫離道,“其部行軍頗快,大有一鼓作氣直搗蜀中之相。”

  “直搗蜀中?”李從璟不以為然,人馬成分複雜,則凝聚力差、指揮調度不便、利益糾葛不清,上了戰場能有多少戰力?問題是,這樣一支烏合之眾,也敢堂而皇之踏上陰平道?

  蜀中是剛經大戰不假,藩鎮軍是已陸續撤離不假,禁軍各部是在休整不假,但這也不意味著,什麼人都有資格踏上這條入蜀道路!

  “如此說來,這支軍隊的確出自河西,結合先前河西殺手刺殺蜀中官吏的行為,可知河西的確有人對蜀地頗有想法。”李從璟不想對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多做評價,“傳令當地駐軍,將這支賊軍連根吃下,查清他們的來路!我倒要看看,河西出了怎樣的英雄人物,敢來跟大唐叫板!”

  不等莫離應是,李從璟又補充道:“傳令孟平,集結一支精騎,遣驍將帶領,前去支援。”

  莫離本來還想說什麼,見李從璟這樣安排,也就沒了再聒噪的意思,當下應諾不提。

  之後事情的發展遠超李從璟預料,事實證明他對這支軍隊的戰力判斷發生了重大失誤,若非他令孟平調軍前往支援,局面不可想像。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處理完了這兩件事,李從璟又叮囑莫離與第五姑娘,對西川境內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動亂早做準備,萬不能使西川再度陷入混亂。蜀中戰事方畢,稍微有些餘震情有可原,但若是動盪大了或者持續得久了,以李從璟如今在帝國的地位威望,雖然不忌憚風言風語,但朝堂上的議論只怕也會對他很不利。

  說到底,帝國不止他一個皇子。

  莫離和第五姑娘退下之後,李從璟這才發現劍子竟是還未離開,看他的樣子,還在等著李從璟答應他方才的請求。

  李從璟心念一轉,忽而開口道:“要我放了張金秤也並非不可以,不過虧本的生意我不做,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劍子鬆了口氣,也不知是因為李從璟肯答應放過張金秤,還是不再追問他跟張金秤的關係,“你說說看。”

  “方才你也聽見了,一股河西賊軍進入到了陰平道,你生長在河西,應該知曉三千人馬在河西是一股多大的勢力,但是對這樣一股實力不俗且膽敢冒犯帝國的勢力,我卻知之甚少。”

  說這話的時候,李從璟有意無意觀察著劍子的神情,“帝國想要瞭解河西,但眼下我的時間不多,所以需要一個熟悉河西的人作為嚮導,來幫助我的人迅速摸清河西脈絡,張金秤無疑是個合適之選,而你與張金秤有舊,正好為我牽線搭橋,且有你的身手作為保障,張金秤要完成軍情處的任務也要有保障得多。”

  劍子在秦王府白吃白喝了許久,現在來還點債也是應該的。

  軍情處對河西已有些瞭解,但離刺破河西面紗、摸清其內部脈絡還差一點火候,有張金秤和劍子的加入,就能迅速達成這個目標,説明李從璟弄清這回的河西對手及幕後黑手。

  李從璟始終不相信河西會有人這般自不量力垂涎西川,就算有,也不會是一個單純的勢力,他隱隱覺得有個幕後黑手在操控一切,而他現在對這個幕後黑手卻偏偏一無所知,所以他迫切想要揭開此人的面紗。

  劍子默然沉吟片刻,最後用無法言說的目光看向李從璟,“你要讓我做你的爪牙?”

  “你可以這麼理解。”李從璟沒有回避的意思,回答的理直氣壯,“如何,你同意還是不同意?當然,你可以提條件,並且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我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以你我多年的交情,你應該不會懷疑吧?”

  劍子又思考了許久,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臨了以一種狀似赴死的悲壯感仰首挺胸道:“好,我答應你。”

  李從璟露出一個微笑,“很好,你和張金秤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只能給你們這麼多時間,具體情況第五姑娘會告訴你們。現在你可以提條件了。”

  “條件日後再提。”

  劍子退下去後,李從璟忽然意識到一個近日來被忽略的嚴重問題,他猛然站起身,叫來第五姑娘,“孟延意現在何處?”

  接下來西川相繼生出了許多事端,大到山中賊寇圍攻縣鄉官衙,小到聚落著火,各種花樣不一而足,這也符合李從璟的推測。不過雖然事端動靜不小,造成的死傷也更多,但各地官府在軍情處和駐軍的配合下,卻沒有在跟賊人的較量中落入下風。

  相反,每鎮壓一次動亂,軍情處往往會趁機擴大戰果。

  隨著冬日愈發寒冷,軍情處在西川開始了徹底清理各方勢力眼線、細作、潛入力量的行動。

  雙方較量日益深入,對手的身份也逐漸浮出水面,在李從璟為這些隱藏對手的身份感到詫異時,他也清楚的認識到,一場更大的陰謀已經拉開帷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9

第637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一)

  李從璟突然要人去將孟延意帶回成都,是因隨西川敵我鬥爭形勢之發展,他已然意識到孟延意從無用之人,成了有用之人。

  先前不在乎孟延意,說她無用,是因孟知祥已經敗亡,哪怕西川還殘留有孟賊舊部,她也掀不起風浪,如今說她有用,是因敵人有利用她的可能。

  孟延意畢竟是孟賊之女,若是敵人將其握在手中,便有利用其身份號召部分不軌之徒,再掀一陣風浪之可能。雖說這陣風浪很難形成大氣候,但仍舊會對如今局勢緊張的西川,造成頗大影響。

  這一點,李從璟不能不防。

  讓軍情處帶回孟延意的命令下達之後,在得到回報之前,陰平道賊軍的消息率先傳到成都。

  出乎李從璟意料,奉命阻截這股河西賊軍的靖軍山駐軍,被賊軍殺得大敗,一日夜間,賊軍向南突進近百里,現已逼近龍州江油縣地界。

  一支成分複雜的雜牌軍,竟然能擊敗靖軍山駐軍,斬關奪路而入?

  自河西(隴西)經陰平道入蜀,是三國時鄧艾走過的老路,其路起於曲水,過陰平橋,越摩天嶺,走陰平山,經馬轉關、靖軍山,而至江油關,依當下里程來算,全程有七百里之遙。

  若是讓賊軍再奪江油關,出江油縣,則賊軍眼前便是綿州沃土,屆時狼入羊群,不僅會掀起一片腥風血雨,對當地城鎮、農田、百姓更是一場大災難。

  河西沙陀、吐蕃族群,野蠻而肆意,不難想見他們會對農耕之地造成何等破壞。

  若形勢果真如此,這不僅是李從璟軍事上的敗筆,也會為他的政治履歷添上一記大黑點。

  “百戰軍精騎早已奉命出發,孟平雖未親自前往,卻有荊任重、陳青林領兵,算其腳程,該是不會讓賊軍出得了江油縣。”眼下不是疑惑賊軍戰力何以能如此強的時候,莫離說出了自己的應對意見,“或可令百戰軍分兵一部作為前鋒,先行趕往江油關。”

  “令荊任重、陳青林分兵一部作為先鋒,火速馳援江油關,務必不能讓賊軍斬關而入!”李從璟認可莫離的意見,隨即下達緊急軍令。

  不日之後,百戰軍有軍報相繼傳回。

  得李從璟之令,陳青林親率三百騎為先鋒,日夜兼程馳援江油關,終於趕在賊軍破關之前抵達,而後經過血戰,終於等到荊任重率大隊趕到,經過一場激戰,將賊軍殺敗。

  荊任重、陳青林趁勝追出二十裡,殺敵過百,擒賊亦過百。當時恰逢劍子帶張金秤至江油關,陳青林遂聯合兩人連夜審訊俘虜,因俘虜中有一副千夫長,陳青林審得一重要情報,有感事關重大,遣人星夜遞回消息。

  看罷荊任重送回的書信,李從璟冷笑一聲,“原來是雇傭兵。”

  李從璟等人先前一直不理解,河西勢力怎會膽敢冒犯大唐,一支雜牌軍何以能擊敗據險而守的靖軍山正規駐軍,如今看了陳青林的審訊記錄,疑惑終於得解。

  說是雇傭兵,與後世雇傭軍有些差別,但雇傭關係已很明確,這批賊軍的確是因財而動,若要用當下的名詞來解釋,李從璟願意稱之為戰爭強盜。

  雇傭兵的最大特點是認錢不認人,發動戰爭的原因和目的也在於雇主付給的錢財。

  問題在於,這個雇主是誰?

  雇主無疑就是那個一直隱藏的對手。

  操控河西殺手入蜀殺人,製造多番事端,掀起西川風浪的對手。

  讓李從璟失望的是,被審訊的副千夫長並不知曉幕後雇主。

  根據他的交代,這支三千人的賊軍,先前不僅互不統屬,而且連來往都少,連駐地也相距甚遠。不過這回聚集在一起,卻也有了一段時日,簡而言之,為入蜀行動,他們準備已久。

  河西形勢複雜,大勢力以種族劃分,小勢力則以兵馬山頭劃分,類似于九州各諸侯,以及各諸侯轄下的藩鎮關係。又因河西戰亂頻繁,城池地盤易手得快,各方勢力或掙扎求存或野心勃勃,在這種情況下,軍隊的性質就不再純粹。

  今日此城的駐軍,明日或許就是彼城的強盜,為在這片相對貧瘠的土地上爭奪資源,所謂軍隊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此番他們被人聯合在一起,這個諸侯出兵五百,那個酋長出兵八百,組成臨時的雇傭兵,也就不足為奇。

  只要價錢合適。

  問題也在價錢。

  聯合河西殺手入蜀殺人、擾亂西川的手筆,有能力出得起這個價錢的勢力,屈指可數。

  別的不說,帝國藩鎮就沒有這個實力。

  最後引起李從璟注意的,是這名副千夫長提供的一個極有價值的線索。

  “他們原本的目的是在蜀中戰事膠著之際,入蜀突襲王師後方,切斷王師糧道?”莫離吃驚不小,手握摺扇的力道也重了幾分。

  “只因兩川戰事進展太快,才沒給彼輩此等機會,此番入蜀作亂,乃是臨時更該的任務。”李從璟眼神淩厲,“若非如此,一旦戰事膠著,雙方處在角力的關鍵時期,被彼輩成功毀我糧道亂我後方,後果不堪設想。”

  莫離忽的站起身,摺扇啪的一聲在他手中展開,“不願見帝國順利剿滅李紹斌、孟知祥二賊,又清楚河西局勢、各方勢力,能派人聯絡各方而遊刃有餘,且出得起雇傭軍隊價錢的人,豈非已呼之欲出?”

  李從璟飲下一口清茶,放下茶碗時眸中閃過一抹如電精光,“他倒真是長了本事!”

  ……

  兩個場景最能讓人心胸廣闊,一是立于群山之巔俯瞰大地,二是縱馬草原見風吹草低。

  舉目眺望四野,桃夭夭兵沒有覺得自己的肚子此刻能撐船,江河都給凍住了還怎麼行船,這天氣太他娘的冷了。放下窗簾,桃夭夭縮進車廂裡,抱著手爐再也不肯挪動半分。

  “王老,今日趕得到西樓麼?”桃夭夭問趕車的人。

  “大當家放心,某這把老骨頭雖然中不了大用了,但也不會誤了時辰!”車前傳來一個蒼老而倔強的聲音,仍然洪亮的嗓音大得出奇,一時間壓倒了風雪的怒號。

  桃夭夭“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卷起紫色大氅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看著車廂靜靜出神。

  孤零零的馬車,吱吱呀呀行駛在蒼茫雪地,車窗外的草原了無邊際,呼嘯的風聲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淹沒了天地,馬車搖搖晃晃行走其間,看起來單薄的可怕,兩行車轍如蛇蜿蜒,猶如兩個無家可歸的浪子。

  車身漸漸遠去,化作一個小小的黑點,再無聲息可尋。

  作為一個雄霸草原的帝國,契丹國的北院宰相府修建的氣派而又富麗堂皇,府門前的兩座石獅子高過人頭,如它的主人般俯視著來往的一切人等,府門前的護衛身材高大甲胄鮮亮,紋絲不動的身形猶如一座座雕像,不動如山,但任何人都不會懷疑他們的勇武,動必如山崩。

  一架普通的馬車緩緩駛向宰相府,在氣勢恢宏的府門前顯得寒酸不已,持韁的車夫也太老了些,簡陋的斗笠擋不住寒風,雪花落滿肩頭、染白鬍鬚,也點綴了他滿臉的皺紋,讓他看起來更加蒼老、窮弱。

  任何人都不會把這架馬車與這座府邸聯繫起來,哪怕是府邸的僕役出門,也不會乘坐這樣粗陋的馬車。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當馬車行駛到角門的時候,卻有早已等候在此的錦衣官吏主動迎上來,牽著馬轡將馬車帶入府邸。

  詫異的人們在惶然失神之後,可能會想起那個年邁車夫斗笠下偶然現出的雙眼,像極了草原上最雄壯兇狠的蒼鷹。

  “桃姐姐。”鑲金擺玉溫暖如春的小廳裡,一身華服雍容典雅的北院宰相疾步進門,臉上立即蕩開一層漣漪般的真誠笑意,對廳中那個衣著平凡負手觀畫的女子背影款款行禮。

  宰相說的是漢話,行的是漢禮。

  紫色大氅隨女子轉身的動作捲動如畫,尋常衣著卻掩蓋不住她的容貌傾城、氣質傾國,“耶律敏,別來無恙。”

  ……

  小軒窗,好梳妝,耶律敏在銅鏡前卸下沉重的裝束,房中爐火昂然,她除去華貴的衣袍,露出曼妙的身段。

  桃夭夭坐在圓凳上,靜靜等待耶律敏卸妝,她雖然平靜的猶如一湖天池,卻也驕傲的如同天際流雲。

  “這些年沒見著桃姐姐,敏兒可是想念得緊呢,日夜都盼著何時能再見一面,只是一直不曾聽聞桃姐姐嫁人的消息,讓敏兒千里來賀的心思都未能實現。”梳妝好的耶律敏做到桃夭夭身旁,一面招呼對方用茶一邊細聲念叨。

  “你不也沒嫁人麼。契丹公主不用嫁人?”桃夭夭微笑品茶。

  耶律敏輕歎一聲,纖纖手指滑過無暇的臉頰,頗有幾分哀怨道:“坊間都說,我是一個嫁給了契丹的公主。”

  桃夭夭放下精緻的茶碗,看向耶律敏,“那你是果真嫁給了契丹?”

  耶律敏也拿晶瑩剔透的眸子望向桃夭夭,“桃姐姐覺著呢?”

  “早晚犯不著我來娶你,我惦記這個作甚麼。”桃夭夭道。

  耶律敏咯咯笑出聲,“妹妹倒是好奇,桃姐姐一直惦記的那個人,為何就不娶了姐姐?像姐姐這樣絕好的女子,世間還能有幾個,那人怎的這般不識珍奇?妹妹真是替姐姐不平呢。”

  桃夭夭不為所動,冷笑道:“你自個兒惦記人家也就惦記了,擠兌我作甚麼,要不要我也為你鳴不平?”

  耶律敏霞飛雙頰,嗔怪的拍了桃夭夭一下,“姐姐這話真是誅心呢!”

  桃夭夭擠了個白眼。

  ……

  “同光四年以來,契丹國勢日漸恢復,雖說不及當年之盛,但較之西樓之役後也是大有改觀,鑒於契丹國土縮水的現狀,契丹若想恢復當年霸業,必須要向外擴張,而擴張要征服的第一個大的目標,必是黑車子室韋。近些時候,契丹細作頻頻進入黑車子室韋領地,多番活動,並且與渤海國、韃靼部等各有聯絡,這一切都預示著,耶律倍已打算對黑車子室韋一戰。”

  桃夭夭凝視著耶律敏,“我說的沒錯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9

第638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二)

  耶律敏笑嘻嘻的與桃夭夭對視,“桃姐姐所言之事,為何妹妹偏偏一概不知?”

  “哦?你打算何時卸去北院宰相之位?”桃夭夭挑了挑眉。

  “姐姐這話妹妹就更聽不懂了。”耶律敏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兀自打量。

  “此間之事軍情處早已查實,似這般軍國大計妹妹卻一概不知,難道北院宰相不是要換人了?”桃夭夭道。

  耶律敏微怔,側頭想了想,惶然大悟道:“原來桃姐姐說的是這些事,桃姐姐怕是誤會了,契丹不過是例行與周邊鄰居搞好關係罷了。”

  桃夭夭淺飲一口茶水,悠悠道:“看來你不見殿下,恐怕也不會說實話。”

  “他來了?!”耶律敏差些一驚而起,隨即又反應過來這沒有可能,待看到桃夭夭嘴角的笑意,先是神色一焉,有些羞怯,隨即眼中閃過一抹怒火,陰陽怪氣道:“姐姐竟用這般手段詐我,不覺得太下作了些?”

  “好了,廢話少說。”桃夭夭擺擺手,“你應該知道,與大唐為敵,非是明智之舉,即便耶律倍野心勃勃,顧不得這些,難道你也看不透?當年在那般境遇下,李從璟尚能以一地戰一國,如今李家坐擁天下,你覺得契丹還有勝算?”

  耶律敏冷笑道:“此一時,彼一時。”

  “耶律敏!收起你的女兒心思,跟我平白無故較什麼勁,你要是真有那份心思,大可讓契丹與大唐聯姻,把你嫁過去做秦王正妃!縱然此計行不通,你仍可隻身入唐,憑自個兒本事去擠兌任婉如,她才是你的對手。”桃夭夭橫眉冷眼撇著耶律敏,“跟我在這置氣,拿軍國大事兒戲,你莫非真要李從璟北上,你見著了他才肯乖乖聽話?我……”

  “哇呀呀!桃夭夭,我跟你拼了!”不等桃夭夭說完,惱羞成怒的耶律敏如狼似虎,張牙舞爪撲過來,與桃夭夭撕咬在一處。

  ……

  好半晌,兩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外泄了大片春光的女人從地上爬起來,重新在圓凳上坐好。

  正襟危坐的兩個女人端莊得如同觀音現世,就似方才那一幕根本就不曾發生。

  “契丹要出兵攻打黑車子室韋,雖有諸多顧忌,但最忌憚的仍是大唐干涉,耶律倍縱然再驕傲自大,也不會不知道一旦唐軍大舉進入草原,契丹就將再度萬劫不復。所以在決定出兵之前,耶律倍定會想方設法避免大唐出兵北上。”

  桃夭夭目視前方,“我在吳國時,發現有契丹使臣出現在金陵,而且去的還不是尋常人等,我不得不警覺。彼時我曾在吳國探知到,徐知誥有意攻打楚地,他面對的問題與耶律倍幾無二致。平心而論,若是契丹攻打黑車子室韋與吳國攻伐楚地同時進行,大唐的確不好處理,總不能南北都出兵。”

  “然則僅是如此卻還不夠,契丹、吳國同時用兵,大唐雖不能兩者兼顧,但要處理一方卻遊刃有餘,而耶律倍與徐知誥,都不希望大唐會出兵干涉自己這一方,卻又無法保證。在如此情況下,以徐知誥的智慧,他必會拿出一個妥當的辦法。”

  “眼下,大唐正出兵兩川,這是契丹與吳國的絕佳時機,只要讓大唐伐蜀不順,或是陷入蜀中亂局中一時不能抽出身,大唐就將無暇顧及契丹、吳國的動作。退一步說,縱然大唐對此有所注意,但只要禁軍無法從兩川抽身,就不敢說有把握遏止契丹、吳國對鄰地的攻伐。”

  等桃夭夭說完,目不斜視的耶律敏接話道:“既然桃姐姐都知道了,還要妹妹說甚?”

  “我知道的只有這些。”桃夭夭道,“我需要你告訴我,耶律倍和徐知誥是否有聯手做些謀劃,做過何種謀劃,他們打算如何讓大唐暫時無法從兩川抽身?”

  耶律敏依舊目不斜視,“姐姐想讓我出賣契丹?我可是契丹公主、北院宰相。”

  “這不是出賣契丹。”桃夭夭道,“與大唐交好,不與大唐為敵,契丹才能長享國祚。”

  “僅憑這些話,恐怕還不夠。”耶律敏道。

  桃夭夭道:“聽聞耶律德光近來勢力大漲?也不知耶律倍作何念想,不先去對付這個心腹大患,反而去和鄰國挑起事端。”

  耶律敏臉色變了變,沉默下來。

  桃夭夭這話的意思已經很明顯:即便耶律倍攻打黑車子室韋時,唐軍無法大舉北伐,但要資助耶律德光趁機做些什麼,還是易如反掌。

  ……

  桃夭夭整理好衣衫髮髻,站起身,向耶律敏告辭。

  耶律敏歪著嬌軀看著桃夭夭,眼神頗為幽怨,“姐姐從妹妹這裡得了好處便著急走?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桃夭夭回身望向耶律敏,“你要我作甚?”

  耶律敏靠在榻上,她散亂的衣衫並未整理,隨著她的動作,扯開的衣袍露出雪白秀麗的香肩,胸前的高峰丘壑隱約可見,她的眼神在亂髮下更顯迷離,“妹妹可是擔心姐姐,這外面月黑風高的,就算姐姐不怕遇著壞人,可要是被風雪給凍著了,妹妹也是心疼得很呢。”

  桃夭夭黑著臉道:“你到底想說甚?”

  “姐姐就這般不解風情麼?”耶律敏嗔怪的瞪了桃夭夭一眼,回頭望了一眼帷幔深處鑲金鍍銀的富貴床榻,咬著殷紅的下唇道:“姐姐何不留下來,你我也好做個伴兒,要不然這長夜床冷,可怎堪消受……”

  “滾!”

  桃夭夭再也聽不下去,怒駡一聲便倉惶而走,路上一不小心絆倒了燭臺,惹得耶律敏在後面嬌笑不止。

  ……

  次日,風雪停住,滿城銀裝素裹,耶律敏去見耶律倍。

  耶律敏沒有提昨日與桃夭夭相見的事,也沒有將桃夭夭的話原封不動轉達給耶律倍,看到大椅上眉宇間有絲絲疲色,卻仍舊一臉亢奮模樣的耶律倍,耶律敏對自己能否說服他並無把握。

  她決定換種方法來試試。

  “冬日漸寒,縱然身在西樓,平日裡也懶得出門,想必此時東北之境嚴寒更勝,不知耶律德光近來可有向皇上索要些過冬之物?”耶律敏捧著熱茶,就著火爐問耶律倍。

  “他要我便會給?”耶律倍撇撇嘴。

  耶律敏歎息道:“近來耶律德光勢力漸大,上回去查探的人回報,言其人馬已有數萬,皇上沒給他多少物資,也不知他是如何養活了這許多人。”

  這也是耶律倍苦惱的地方,然而他對此也頗為無奈,只能憤憤道:“命賤者命硬!”

  耶律敏正了正身子,認真道:“皇上,漢人有句話,叫做‘攘夷必先安內’,臣也以為耶律德光有日漸做大之勢,若是放任不管,假以時日必為心腹大患。皇上,進軍黑車子室韋之事是否可以暫緩,先著力對付耶律德光?”

  “不可!”耶律倍大手一揮,“攻伐黑車子室韋,奪回契丹失地,重塑先皇大業,乃是國之大計,不得有失。”

  “可若是大軍攻打黑車子室韋時,耶律德光興兵作亂,只怕于國不利。”耶律敏又勸道。

  耶律倍冷笑一聲,“他有多少人馬?便縱是興兵作亂,又能生出多大亂子?再者,他若作亂倒還罷了,怕的就是他不作亂。”

  “皇上此言何意?”

  “他若作亂,便是亂臣賊子,屆時朕要殺他,誰還敢為他求情?”耶律倍信心滿滿,見耶律敏還欲再言,伸手制止了他,嚴肅道:“朕知你心意,然你也該知朕之苦衷,西樓之恥已經數年,國家再無功績,朕何以威服天下人?”

  耶律敏欲言又止,終是不再言語了。

  耶律倍的皇位是在李從璟的“支持”下登上的,且繼位第一件事就是簽訂對契丹而言“喪權辱國”的條約,這般境況契丹國中自然有人對他不服,此時耶律倍若是不對外征戰,而是去對付耶律德光,兄弟相殘,難免更失人心,國中生亂也不是不可能。

  只有先打下一片功業,收服了人心,穩固了皇位,才能騰出手來去收拾耶律德光。

  道理耶律敏自然知曉,只是,到了耶律倍準備好對付耶律德光時,耶律德光還會如現在這般好對付嗎?

  ……

  莫離聽罷李從璟的話,自然知曉他指代的是耶律倍,當年耶律倍在與耶律德光的相爭中位居下風,處處被動,若非有李從璟“扶持”,絕無可能登上皇位。如今耶律倍做了幾年契丹皇帝,野心大了,翅膀硬了,倒是對大唐動起手腳來,的確是長了本事。

  莫離想了想,又道:“耶律倍雖能在河西做些手腳,但要周密安排刺殺二十一名官吏之事,又在近期掀起一連串事端,只怕還是力有不逮,恐怕除了他,還有人參與到擾亂西川的事上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9

第639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三)

  論對河西形勢之瞭解,在河西各方勢力中左右逢源,契丹中不乏能人,然則耶律倍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對西川了若指掌,換言之,契丹能在河西招募殺手,能用重金雇傭軍隊叩關,卻不能製造二十一名官吏被殺案,以及製造之後一系列事端。

  故,若是契丹的的確確參與到了攪亂西川的事情中來,他必定還有盟友。

  其實不止契丹,按理說韃靼部也有達到以上條件的可能,但就目前來看,韃靼部並沒有與大唐為敵的意思,況且要支付的雇傭兵錢財,韃靼部不是拿不出來,但肯定會頗為吃力,在隔壁有契丹這個強鄰的情況下,韃靼部也不可能如此作為。

  不過此事要最終下結論,還是要等在那支雇傭兵中找到更有力的證據,或是等劍子與張金秤在河西查出端倪。

  “論對西川之瞭解,有能力在戰爭前後滲透到西川的,以吳國的可能最大。”莫離道,“以徐知誥的脾性,無論如何,擾亂西川,吳國都該有一份才是。吳國向來與契丹來往甚密,想必此番二者定有密謀。”

  李從璟同意莫離的推斷。

  但他也並非沒有疑惑,在他看來,這件事還有疑點。

  大唐已經佔領兩川,禁軍尚未歸朝,二十一名官吏被殺案以及之後一系列事端,的確會讓蜀中混亂一陣子,給朝廷推行天成新政造成一些麻煩,但不可能真正動搖帝國對西川的統治。

  若說旁人不能看透這一點李從璟不覺得奇怪,但徐知誥不可能看不明白。

  既然明白,為何要花費這樣大的代價來做這件事?

  因為吳國要攻打楚地?

  這個理由根本不夠。

  吳國既要攻楚,就該在戰前收斂心思,安穩準備,聚集一切力量為戰爭所用,而不是到處惹是生非,分散人力物力。

  最為緊要的一點,難道徐知誥認為,西川不穩,大唐要穩定西川,便抽不出太多軍力,他攻楚時大唐就拿他沒辦法,只能幹看著他出兵,而不能有所作為?

  這個想法未免太過天真。徐知誥不會這般目光短淺。

  吳國(帝國,君主稱帝)的確比楚國(王國,君主稱王)強很多,但楚國並非沒有一戰之力,就算如今楚王病卒,楚國國政有些不穩,但退一步說,戰爭開始後,李從璟根本不需要抽調太多禁軍兵力,他只需要帶領一萬禁軍精銳入楚,就足以讓吳國吃不了兜著走。

  即便西川有許多事端,但只要沒有大軍來犯,一兩萬禁軍,再怎麼都能從西川抽調出去的。

  這樣一來,吳國的所作所為,就都成了一個笑話。

  李從璟不會小覷徐知誥,他相信徐知誥也不敢小看他,那麼他此番這些作為,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有些說不通。

  “會不會還有些隱秘情況,是你我所不知曉的?”莫離聽罷李從璟的分析,也陷入沉思之中,沉吟半晌,雙眼忽然明亮幾分,“問題會不會出在孟延意身上?利用孟延意做出更大的文章,並非沒有可能。”

  李從璟想了想,搖搖頭,“孟延意能有多大用?說到底,她不過是一個反賊的女兒罷了,又非亡國公主,沒那麼大能耐。不過……”李從璟頓了頓,“孟延意應該是個突破口,她身上隱藏了何種秘密,對手準備拿她來作什麼文章,還有待你我去發現。我總有種預感,她不會是關鍵點,但會是引出關鍵點的引子……”

  “孟延意可有消息了?”

  “按理說早該有消息傳回了。”

  ……

  自從四年前離開盧龍,這些年劉細細跟隨李從璟輾轉奔波各地,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飲過許多種類的酒,秀美的山川多姿的風景,有過太多讓她深深迷戀的時候,但她從未忘記過回家的路,也從未有過不回家的念頭。

  家是一方小院,兩壇花草,幾扇門窗,簡單的陳設,搖曳的青燈,還有窗外高過屋頂的榆樹。這些東西雖無特異之處,但相處的日子久了,便會熟悉,然後讓人感到親切。

  但世間所有的東西,都沒有那個早已不是書生的書生讓她覺著暖心,哪怕她通常都只能在人群外遠遠看上他一眼。

  這一眼,不會被人注意到,也不會被他留意到,但就是這恍若置身事外的一瞥,讓她在往後無數命懸一線的生死較量中始終惦念著,惦念著一定要回去。

  她早已分不清,那是她回去的原因,還是活著的理由。

  就如當下一樣。

  但劉細細知道,這一回,她恐怕回不去了。

  她恐怕再也不能看到那個熟悉而疏遠的身影。

  長劍早已折斷,不知丟在了何處,被鮮血染紅的雙手只能緊握那支一直陪伴她的梆笛,讓她更有勇氣去面對眼前似乎無窮無盡的殺手。

  黑衣殺手。

  青衣衙門的黑衣殺手。

  一路且戰且逃,已經讓劉細細遍體鱗傷,流失的鮮血持續帶走她周身的力量,這不僅讓她動作更慢,也讓她的眼線模糊、思維遲鈍。

  此時此刻她腦中能記住的東西已經不多,除卻那個遙遠的消瘦身影,便只有保護身旁那名女子的使命。

  被追殺是從何時開始的?劉細細已經記不大清。作為此番孟延意外出的護衛,她們早先的行程一直平淡無奇,雖然孟延意一直在順江探查、走訪,擺明瞭是要尋找她那早已不知所蹤的父親,劉細細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重視的地方。

  直到今日,當劉細細察覺到路邊的危險時,已經來不及挽救什麼,只能護著孟延意逃亡。

  附近的軍情處據點劉細細早已記在腦海裡,但她不知道還能不能趕過去,因為對手著重封鎖了通向那些方向的道路,她們早已換了幾次方向。

  終於,連孟延意在內,身旁已經只剩下四個人,當傷勢最重的軍情處銳士提出要留下斷後時,劉細細拉住了她,搖頭時臉上滿是悲戚之色,“走不掉了。”

  的確,身處田壟阡陌中的她們,已能透過茶樹看到前方趕來堵截的黑衣影子。前有攔截,後有追兵,他們這幾個人太渺小了些,已是插翅難逃。

  鮮血順著手臂淌上梆笛,沿著笛孔侵滿笛身,又從笛身滴落到地上,劉細細來到孟延意面前,她發現面前這個應該說是很苦命的女子,細汗如織的臉上並沒有太驚慌神色,她歉然道:“此番護不了你了,別怪我們。”

  塵土早已佈滿原本秀麗的衣衫,夾雜著觸目驚心的血跡,狼狽不堪的孟延意笑容淒婉,“不怪你們,你們已經盡力了,無論如何,我都該感謝你們。”說罷這話,孟延意竟然真的彎身行禮。

  劉細細沒托大受孟延意這禮,她扶起孟延意顫抖的臂膀,臉上忽然湧現出決絕之色,招呼身旁的同伴道:“脫下她的外衣,給我換上!”

  “都頭……”同伴哪裡不知劉細細的用意,不禁色變。

  孟延意慢了一拍,卻也及時反應過來,連忙抱著身子後退,“這不行,絕對不行……”

  “還愣著作甚,這是軍令!”劉細細已經開始除去自己的衣衫。

  任憑孟延意如何掙扎,也擺不脫兩名銳士有力的手,她雙目含淚,哀求的朝劉細細道:“劉都頭,你不能這樣做,不能……”

  三下五除二將衣衫調換,劉細細不由分說,將不住搖頭的孟延意塞進一叢茂密的茶樹裡,“你躲在這裡,待他們追我們過去之後再出來,你順著田邊道路一直往西走,三四十裡之外會有一座小鎮,彼此有我們的據點,到了那裡你便安全了。”

  被塞進樹堆裡的孟延意楚楚可憐的蹲著,掙扎的動作使得樹梢劃破了她的臉龐,血珠不時湧現出來,如墨水一樣染在她臉上。

  劉細細重新握緊梆笛,忽然笑了,“你沒有想過逃走,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了……好好活著。”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劉細細等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原地。

  腳步聲漸漸遠去,周圍有刹那間的安靜,日暮擁抱了大地,黑暗中孟延意用雙手拼命捂著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眼淚從指縫間掠下,如溪水流淌,她舉目四望,忽然覺得分外無助。這個世界是那樣廣闊浩大,而她是那樣嬌弱渺小,哪怕下一刻被黑暗吞噬,都驚不起絲毫波瀾。

  ……

  孟延意撥開枝梢,小心翼翼探出頭來四處張望,在確定周圍無人之後挪出身子,在月光下邁開雙腿跌跌撞撞的奔跑,猶如一隻受傷的野兔。

  但應該沒有這樣的野兔,野兔不會在奔跑中接二連三的摔跟頭。

  當孟延意最後一次摔倒之後又立馬爬起來,倔強的還想再往前跑時,她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一個長髮身影,那個曼妙的身姿,在此刻竟然如同山嶽一般難以跨越。

  “喲,這不是孟小娘子麼,這般著急是要去哪兒?月下出逃,莫不是要去會情郎,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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