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72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4

第610章 人言蜀中多靈秀,未及莉香掌心留

  李從璟在漢州雒縣舉行軍議的時候,孟知祥在成都的所作所為,也都由軍情處盡數公佈了出來。

  對孟知祥頑抗到底的姿態,在座眾人大多不感到意外,畢竟對方的身份是反賊,不比敵國,沒有投降保命這個選擇。

  “除卻那些收買人心的行為,孟知祥所行的策略中,也只有堅壁清野一項值得一提。然則益州畢竟只是一州之地,可供孟知祥堅壁清野的地方不多,故而對我軍的影響也不會太大。此番只要能順利拿下新都、新繁等地,大軍便可長驅直入成都。”

  分析過益州的形勢後,莫離做出如上總結。

  在益州軍民中,孟知祥收買的人心能夠起到多大作用,李從璟心中有大致的推算,在他看來,這些雖然不足以決定大局,但也不能忽視,再者朝廷對此也並非沒有應對之策。

  李從璟轉顧馮道,問:“蜀中佛教徒眾多,先前攻打東川時,齊己早先在蜀中散播的言論,對大軍的攻城拔寨和安撫民心,起到過一些作用,此番要瓦解孟知祥煽動益州軍民仇視朝廷的策略,民情輿論是必須要爭奪的,馮公有何話說?”

  馮道拱手道:“齊己大師給某透過底,佛門在益州的佈局早已完成,只要大帥一聲令下,便會聯合軍情處對孟知祥的言論反戈一擊,最大限度為王師爭取民心,降低益州軍民的抵擋意志。”

  “即刻展開行動。”李從璟點頭拍板,此間的細節他用不著過問,自然有參謀處與軍情處合計,他只要在大局上進行把握即可。

  來到軍情處繪製的地圖前,李從璟拔出橫刀指向新都、新繁兩地,對眾人道:“取新繁,可遏北面的彭州,取東陽,可遏南面的簡州,得此二地,則成都便處於孤立無援之地,再無可呼應之處,大軍便可自新都直搗成都。”

  “本帥令:高行周領本部為右翼,出新繁;皇甫麟領本部為左翼,出東陽;郭威領本部為前鋒,出新都;本帥領餘部為中軍,待爾等各自奪取城池、站穩腳跟後,便直取成都!”

  “高行周、皇甫麟、郭威,著令你三人各整部屬,兩日後同時發兵!”

  高行周、皇甫麟、郭威等各自出列,領取軍令。

  軍議完畢後,眾將散去,李從璟留著莫離、李紹城兩人,詢問有關梓州的詳細情況。

  在李紹城如實彙報過李紹斌臨死的哀求之狀後,李從璟哂然一笑,“既無英雄命,強求英雄名,焉能不畫虎不成反類犬?”

  莫離笑道:“梓州之戰末尾,李紹斌心緒已亂,喜怒無常之態盡顯無餘,故而在其敗亡之前,節使府中便多有逃往者。李紹斌本不足為慮,有這般速亡之相也不足為奇,孟知祥卻是老奸巨猾,不可同日而語。”

  “孟知祥或許能稱得上個人物,只可惜,攤上了李紹斌這樣的同伴。”李紹城搖搖頭實話實說,“西川三萬精銳,若非在玄武城下耗得太久,銳氣與戰力都折損過多,我軍要一口將其吃下還要費不少力。別的姑且不言,若是孟知祥以此三萬精兵,固守益州,少說戰事也要拖延許久。”

  李紹城這番認識很是清醒,李從璟表示認可。

  言談多時,正事論罷,莫離忽然眨眼問道:“聽聞大帥得了孟知祥之女?”

  “確有此事。”李從璟也不隱瞞。

  “大帥準備如何使用?”莫離追問。

  “休說孟延意只是一介女子,便是換成孟知祥的兒子,恐怕也不能令他動容,更不必說束手就擒了。”李從璟道。

  莫離頷首,算是贊同李從璟的判斷,他放鬆了語氣道:“既是如此,想必姿色不差?”

  李從璟笑道:“的確尚可。”

  “如此,便宜李哥兒了。”莫離嘿然笑道。

  李從璟不答。

  莫離又搖搖頭,感慨道:“素聞蜀中女子多靈秀,原本也是想借此機遇見識一番,卻不曾想還是李哥兒豔福高些,可惜,可惜了!”

  “可惜甚麼?”李從璟嗅之以鼻,“早年在幽州時,我給你的美人還少了?你還不都是盡數給我退了回來?怎麼,蜀中到底山靈水秀,讓莫哥兒轉了性子?”隨即大手一揮,“孟延意你要是看得上,便給你了!”

  莫離並不買帳,老神在在道:“是李哥兒的便是李哥兒的,該是離的便是離的,哪裡用得著這般讓來讓去,蜀中佳人遍地,好東西可是都在後頭,離卻是半分也不著急。”

  李紹城見兩人說得興起,便覺得不想繼續呆下去了,這般風流不符合他的性子,遂起身告辭。

  兩人言談的氣氛很輕鬆,李紹城離去之後,莫離搖著摺扇笑道:“李哥兒猜猜,李紹城此時心中在想什麼?”

  “這有甚麼難猜的?”李從璟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無非是在腹誹‘兩個淫賊’罷了!”說罷,哈哈大笑。

  莫離也笑出聲來,“對極,對極!”笑罷也站起身,裝模作樣向李從璟行了一禮,“天色已晚,有福者自去消受福氣,無福者便只能繼續埋首雜務。大帥且去,此間有離在,管保一切無憂。”

  李從璟笑駡了莫離一句,起身離開。

  院中,清幽的月光鋪了一地,李從璟抬起頭,望見一片明朗月色。他負手出了月門,向後院緩步行去。

  第五姑娘坐在一座別院的房頂上,背枕著一輪月色,衣袂隨風而起,長髮飄飄,靜若處子。

  這丫頭很喜歡坐在高處,但凡有閒暇時,常在房頂安靜的吹風,往往一坐就是數個時辰,這些年來李從璟不止一次見到過。

  李從璟負手站在院中,抬頭看著小仙女一般的第五姑娘,笑道:“上面風景可好?”

  要說第五姑娘沒在李從璟進院之前發現他,這根本就不可能,小妮子瞥了李從璟一眼,好似鼓起了腮幫,“殿下不去尋小娘子,到軍情處來作甚?”

  “軍情處豈非也有一位小娘子,我又何必捨近求遠?”李從璟仰著脖子,燦爛的笑容顯現出他並不覺得第五無禮。

  第五姑娘眼珠子轉了轉,百靈鳥般輕快的從房頂落在李從璟面前,這回換成了她仰著鼻尖看向李從璟,雖然眼中帶著笑意,嘴上卻是不饒人,“軍情處只有軍務,可沒有那樣的小娘子!”

  “哪樣的小娘子?”李從璟揶揄的看著第五姑娘。

  “哼!”第五姑娘裝模作樣冷哼一聲,偏過頭去。

  這座別院是軍情處辦公的所在,人來人往,李從璟不再打趣第五姑娘,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示意第五姑娘也坐過來,收斂了玩笑神色,認真道:“說說,若是新繁、新都、東陽的戰事順利,成都有無可能如梓州一樣,短時間結束戰事?”

  第五姑娘在石桌前坐下來,聞言略微蹙起嬌小的眉頭,“比之梓州城,成都裡的官吏要齊心得多,雖然軍情處也聯絡上不少人,但多半是身份不高,希望借這次的機會謀取高位的。這些人並不具備影響成都局勢的能力,也無法聚集起可以成為內應的力量。”

  “軍中將校呢?”李從璟又問。

  “西川軍不同於東川軍,孟老賊將其打造的滴水不漏,稍有份量的將校,都無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的滲透。”第五姑娘道,“先前我也想過故意賣出破綻,讓孟老賊察覺到軍中將校與我等有接觸,好引得將帥離心,但孟老賊這幾日的行動表明,得逞的可能性也很小。”

  李從璟微微頷首,這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要是西川像東川那般容易得手,孟知祥也就不是孟知祥了——東川將校最後變換陣營,可不是戰時幾封勸降書就起到的效果,而是得利於軍情處老早就開始的滲透。

  “無妨,既然無法使用奇謀,便戰場決勝好了。孟知祥沒了依為利刃的數萬精兵,大軍拿下成都只是早晚的問題。”李從璟站起身,寬慰了第五一番。

  第五姑娘見李從璟起身,潔白無瑕的小臉上立即透出幾分紅暈的緊張,她迅速跟著起身,問道:“殿下要去何處?”

  李從璟拍拍肚子,笑道:“吩咐廚子準備夜宵,孤王用過之後要在這裡辦公。”

  “辦公?”第五意外的眨眨眼。

  “有何不可?”李從璟佯裝板起臉,“軍情處最早可是孤王親自掌舵的,現在還不許孤王檢查檢查你們的辦事效率了?”

  “當然可以!”第五姑娘雙眼眯成了月芽兒,篤定的點頭。

  李從璟在軍情處辦公,便顯示出他對軍情處的關切與重視,這對軍情處而言,自然是極大的恩寵與榮耀。

  但是很顯然,第五姑娘的欣喜並不全是因為這個。

  李從璟搖搖頭走進屋子,嘀咕道:“半大個丫頭片子,女兒心倒是長完全了。”

  被持續不斷的敲門聲驚得心中小鹿亂撞的孟延意,因為實在無法裝作沒聽見,只得忐忑不安的去打開房門,出乎她意外的是,出現在門口的並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位登徒子,而是一名端著一盆熱水的僕役。

  放下熱水、臉帕等物,僕役頭也沒回就走了,留下在門內怔怔失神的孟延意。

  她聽到還沒走遠的僕役不滿的輕聲嘀咕道:“還真以為自己國色天香了,送個熱水都這般麻煩,端什麼架子,不過是個沒人理的罷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4

第611章 人言蜀中多靈秀,未及莉香掌心留(二)

  “聞說大帥今日得了一個絕色女子?”

  “絕色與否尚且不知,來頭倒是不小。”

  “噢?三兄知曉是何來路?”

  “不瞞老弟,此子便是孟賊之女。”

  “啊?竟是如此!”

  石敬瑭擺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李從珂一面吃著小桌上的小菜,一面用略顯含糊的嗓音笑道:“大帥畢竟年輕氣盛,也沒甚麼好說的,無論怎樣的女子,總是需要男兒來消受,以大帥如今的盛名地位,天底下的女子還不是予取予奪?”

  “予取予奪?”石敬瑭語調怪異的重複了一遍,目光裡有些冷意。

  見到石敬瑭這幅模樣,李從珂竟然也不覺得奇怪,反而露出一副我懂的眼神來,他隨即前傾身子,壓低了聲音,略顯神秘的對石敬瑭道:“老石,你給三哥透個底,你和永寧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可是聽說,你們分居已經多年,現如今永甯若是不在宮裡居住,便在寺廟道觀,這事可是真的?”

  石敬瑭冷漠的眼神在瞬間就蒙上了一層戾色,不過因為低著頭的關係,李從珂並不能看到,他用平淡的語氣道:“三哥既已知曉,又何必多問,這本就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不值得多問。”

  李從珂歎了口氣,用兄長的身份勸道:“若是沒甚要緊的地方,這樣的情況總不能一直持續下去,大丈夫向自家妻子低頭不算低頭,別怪三哥多嘴,這天下早晚是從璟的,以他跟永寧打小的關係,若是你們關係持續僵化下去,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石敬瑭不說話,埋首又給自己添了杯酒,待他要喝下去的時候,卻被李從珂伸手按住,“淺嘗輒止便可,若是喝的稍多些,待會兒被執法士卒撞見,從璟的軍法你是知曉的。”

  放下酒杯,石敬瑭沒有強行掙扎什麼,他忽然抬起頭,認真的看向李從珂,“三哥,你且說說,這回伐蜀事畢後,你我能到怎樣的位置?”

  李從珂尋思半晌,搖搖頭,語氣略顯沉重,“若是尋常時候,有這回伐蜀大功,你我出將入相並非不可能,然則此番情況卻有不同,劍州的跟頭你我都栽得太狠了些,最後能得到幾分功勞,還得從璟說了算。”

  “這回領軍出征,軍中大將以幾位節度使官職最高,然而自劍州之役後,無論是先前攻龍州、閬州,守衛玄武城,還是眼下進軍新都等地,當先者卻都只是幾位禁軍將領,咱們這些節度使,倒是反而成了無關緊要的人……”石敬瑭話不說滿,仔細觀察著李從珂的臉色。

  “朝廷要削藩,這幾乎已經擺在明面上的事。”李從珂道,“藩鎮節度使,往後可再沒有以前那樣的風光了。”

  “三哥說的是。”石敬瑭忽然露出笑容來,他舉起酒杯,“時辰已經不早,吃了這杯酒,我也該回去了,軍法如山,愚弟可不敢觸犯。”

  “也好。”李從珂沒有挽留,與石敬瑭飲完最後一杯酒後,就起身送石敬瑭離開。

  李從珂在目送石敬瑭離去,轉身回來時內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見到這個人李從珂竟也不覺得奇怪,他複又在小案後坐下,對身前文吏模樣的人道:“方才石敬瑭的話你也聽見了,這廝口風可是緊得很。連我用永寧的事相逼,也沒能讓他表態,這回他恐怕是真的認了命,打算在從璟面前討口安穩飯吃,不會再有貳心了。”

  “自家妻被他人妻之,這樣的羞辱也能容忍?”這名文吏是李從珂的節度府掌書記,名叫李專美,乃是李從珂的智囊心腹。

  “大丈夫何患無妻?胳膊擰不過大腿,如今從璟風頭正盛,來日繼承大位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這個時候石敬瑭拿什麼跟從璟鬥?”李從珂搖搖頭,仍是保留自己先前的見解。

  “便是妻被奪之能夠忍受,但看大帥在劍州對待石敬瑭的態度,便說明大帥沒打算讓他有安生日子過,五千精兵一戰折損過半,分明有強弓勁弩卻偏偏要等到翌日才拿出來,如此奪人富貴,仇過殺父奪妻,如何忍之?”李專美繼續道,“大帥如此態度,擺明瞭不讓石敬瑭好活,除了束手就擒,石敬瑭可沒有選擇。”

  李從珂托腮沉思。

  李專美又道:“方才石敬瑭雖沒有在明面上有對大帥不滿的言論,然其最後一番話,卻不是無的放矢。他主動提起削藩之事,難道就沒有試探將軍心意的意思?”

  李從珂仔細想想,覺得不無道理。

  石敬瑭回到軍營大帳,崔玲瓏便迎了上來,伺候他卸甲寬衣,嘴上問道:“李從珂怎麼說?”

  “如你我先前所料,確有別樣心思。”石敬瑭張開雙臂老神在在站在原地,享受著崔玲瓏的伺候。

  “他有明確的表示?”崔玲瓏稍感意外。

  “明確的表示倒是沒有。”石敬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的弧度,“不過就是多番試探罷了。這老匹夫想要我先表明態度,倒是想得美。不過這卻足夠了,要是他沒別樣心思,又何必試探我的態度?”

  “妾身倒是頗有些想不通,按理說以李從珂現今的身份,本沒有必要這樣做,他圖什麼?”伺候完石敬瑭寬衣,崔玲瓏又繼續伺候他洗漱。

  “有仇的報仇,有怨的報怨,沒仇沒怨的想要富貴,世間的爭奪廝殺不都是如此麼?”石敬瑭冷笑道,“劍州一役,李從璟為了對付我,讓李從珂平白受了牽連,在人前受盡屈辱,這些日子來卻又沒受到安撫,李從珂豈能不覺著寒心?”

  “再者,李從璟勢力自成,秦王府鐵桶一個,可是沒有他李從珂的位置,不扶持其他的皇子,他如何謀取更大的利益?換言之,若是龍椅讓李從璟坐了,那也是鐵板一塊,穩得很,不扶持一個根基薄弱,對江山掌控力不強的人上去,李從珂又如何有可能,在日後坐上那個他朝思夢想的位置?”

  “亂世啊,天子誰不想做,能為人上人,憑什麼做牛做馬?李紹斌如此,孟知祥如此,我與李從珂也是如此。”石敬瑭的眼眸裡閃動著莫名的光芒。

  為石敬瑭擦洗完身子的崔玲瓏,收了洗具,就依偎在石敬瑭寬大的胸膛裡,撫摸著對方陽剛的臉,眼中一片癡迷,嚶嚀著道:“這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石敬瑭獰笑一聲,一巴掌重重拍在崔玲瓏腰後的雙月上,翻身就將那具火熱柔軟的身子壓在了身下。

  李從珂感歎道:“這老石還真是大逆不道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卻總想著反抗,哪裡還有半分為人臣的覺悟?想拉我下水?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盤!”

  李專美哂笑道:“石敬瑭要掙扎要反抗,自然要拉上一些盟友,現如今全軍上下哪還有比將軍更好的人選?只不過,做石敬瑭的盟友,早晚會被他當作墊腳石,這種人跟白眼狼沒甚麼兩樣,心中可沒有情義二字。”

  李從珂搖搖頭,有些感慨,“要說大帥與老石反目,最初的原因還是在永寧身上,只是當初恐怕誰也想不到,一時的舉措失誤,會在日後演變成君臣間的水火不容。”說罷歎息一聲,“早知如今,何必當初?”

  “將軍打算怎麼辦?”李專美問,這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李從珂是他的主子,他得清楚主子要往哪裡走。

  李從珂冷笑一聲,眼中閃動著狐狸般的光芒,“這事跟我們可沒關係,石敬瑭愛怎麼折騰是他的事,我們不插手。總而言之,現在還沒到我們入局的時候。”

  這話看似說得很明白,實則不明不白,李專美想了想,追問道:“坐山觀虎鬥,還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先看著。城門著火殃及池魚,你我先退到一邊,免得惹火上身,等局勢清楚一些再說。若是有機可乘,能撈著珍珠寶石,你我不妨一試,若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也不能丟了手裡的肥魚——畢竟這也是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賺來的家當。”李從珂嘿然道。

  李從璟放下手中的冊子,抬頭間看到第五姑娘趴在案桌上,正拿一雙星辰般的雙眸看著自己,不由得覺得好笑,“子時都過了,你還不去歇息?”

  第五姑娘保持趴著的動作沒變,搖動著手臂上的小腦袋道:“殿下不是也沒歇息麼?”

  “你是嬌女子,怎好跟我一個大老爺們兒比?”李從璟打趣道,“都說女子的美貌與膚色都是睡眠養出來的,你可要當心了,別小小年紀就成了黃臉婆。”

  “不怕!”第五姑娘也不是被嚇大的,“桃姐姐現在都還年輕得很呢!”

  李從璟啞然失笑,正欲說些什麼,忽而有軍情處銳士前來向第五姑娘稟報了什麼事,第五姑娘聽罷之後,黑曜石般的眸子裡微露不屑,對李從璟道:“石敬瑭又去找李從珂了。”

  “這不奇怪。”李從璟不以為意。

  “要查查他們談了什麼嗎?”第五問。

  “不用。”李從璟顯得淡定從容,見第五姑娘眼露不解,便笑著解釋道:“有些時候,不知道跟知道的效果是一樣的。就像現在,我只需要知曉他們時常私下來往就可以了,至於他們談了什麼,那並不重要。”

  第五姑娘果然心思玲瓏,她眼珠子轉了轉,便明白了過來,“若是來日裡李從珂不主動給殿下交代此間的事,他便是自己把自己劃進黑名單裡去了。”

  “聰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4

第612章 莫離巧思獻三策,三城戰事起異變(一)

  得到李從璟的誇讚,第五姑娘笑得很開懷。

  看到對方簡單純淨的笑臉,李從璟突然發現,這麼多年以來,第五姑娘在軍情處立下無數功勞,被李從璟稱讚過的次數已經多不可數,但好像每次對方都是這副模樣,無論是當年她還只是豆蔻少女,還是如今已經成為軍情處的女王,這一切竟然都不曾改變過。

  這個發現讓李從璟有些感慨,時間是把殺豬刀,紫了葡萄軟了芭蕉,它是一切事物會改變的由頭,也是無法抗拒的偉大力量,正因如此,那些在時間的洪流中一直不變的東西,才顯得彌足珍貴。

  “歇息吧。”李從璟站起身,摸著第五姑娘的頭溫聲勸她,軍情處的工作繁重且極費腦筋,保證充足的休息時間才不會未老先衰,在這一點上李從璟知曉得比誰都清楚。

  他負手走出門,卻沒有離開這座院子,就在旁邊的廂房裡休息了,也算是給第五姑娘樹立一個榜樣。

  無論李從珂和石敬瑭有怎樣的密謀或者協議,李從璟都不擔心,至少在目前不用。伐蜀是大業,成敗關係到與此有關的每個人的命運,這不是李從璟一個人的事,李從珂和石敬瑭身在局中,只要戰爭還未結束,他們就得拼命奮戰,從另一角度上來說,他們仍需拼盡全力為李從璟賣命,不管他們有著怎樣的心思,這都是不可能有所改變的。

  坐江山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容易,這世上的東西,往往是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成為一代帝王可以掌握他人生死,自然也免不得需要時時提防被他們操控了生死。

  如今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李從璟自身也頗覺滿意,但他不會樂觀到以為一切都會一直波瀾不驚,世間最兇險的地方,往往是權力最集中的地方,而皇權偏偏又是世間最大的權力。

  在李從璟安然睡下的時候,孟延意卻睜大了一雙眼睛,盯著黑漆漆的房梁怎麼也無法入睡。

  面對眼下的處境,要她能安穩睡個好覺,未免有些強人所難,雖說今夜李從璟沒有出現,但這並不意味著孟延意就會放下擔憂。

  更何況,李從璟和孟知祥的交戰,現在正到了最緊要的關頭,孟延意不能不時時為孟知祥擔心。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至少在孟延意看來是這樣的,哪怕最開始時雙方實力差距並不大,但局勢發展到了今天,孰強孰弱已經一目了然。

  然則孟延意卻十分清楚,無論如何孟知祥都不會束手就擒,這不僅因為孟知祥沒有退路,也是由孟知祥的性子所決定的,以孟延意對孟知祥的瞭解,她很肯定這一點。

  戰局發展下去會怎麼樣?孟延意忍不住在腦海中推測益州戰事往後的模樣,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就像她無法控制當下她慌亂的心跳一樣。

  她該怎麼辦?她能為益州做些什麼?

  當孟延意最終悲哀的發現,其實她什麼都做不了的時候,她感到不甘而且羞憤,她向來自詡聰慧,也從不願把自己看作無用的籠中鳥,但現實常常讓人無可奈何。

  孟延意發現窗外已經有了黎民的光亮的時候,精神的疲憊幾乎已經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氣,直到這時候她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她的臉上已經佈滿淚痕。

  她清晰感知到了自己的柔弱,也感知到了自己的無助。

  哪怕她曾是西川的明珠,但在戰爭面前,在亂世當中,她跟尋常人的差別並不大。

  孟延意不由得想起,四年前莊宗罹難後,那些皇室的公主與皇子,是否也是這般淒涼無助?

  孟延意當然知道,他們不僅淒涼無助,而且連性命都丟了。

  “戰爭”、“亂世”,孟延意突然發現,她沒有一個時候比現在更加痛恨這兩個詞眼。

  李從璟起床依舊很早,當莫離胡亂喝著稀粥看到李從璟的時候,他臉上寫滿了驚訝,眼前的李從璟顯得太過精神抖擻了些,實在不像是一夜“勞作”過後的模樣。

  “今日要調度前軍物資,以供前往新繁、新都、東陽三地的大軍所用,明日各軍就要開拔,糧草、軍械、醫藥等物可都準備妥當了?”李從璟在軍情處和第五姑娘已經吃過早飯,進門之後就在主位上坐了下來,看莫離的模樣,他昨夜應該就在這裡當值,未曾離開過。

  “昨夜大帥離去之後,離便與謝玉幹、朱厹等人合計過此事了,不會出什麼岔子。”莫離口中機械的吐著文字,眼神卻很怪異的在李從璟臉上掃來掃去。

  “你這麼看我作甚?”李從璟翻看著被文吏整理好放在案頭、需要他今日處理的文案,莫名其妙的對莫離道。

  “今日大帥的精神真是抖擻得緊呐,可喜可賀,可喜可賀。”莫離滿嘴胡言。

  李從璟哪裡會不知道莫離想說什麼,從文案中抬頭瞥了對方一眼,淡淡道:“眼下戰事正緊,我就算精力再旺盛,也不會花在尋花問柳上。再者……”說到這裡,李從璟頓了頓,搖頭道:“雖說欺男霸女聽起來很瀟灑,但要我真去對付一個流落異鄉的弱女子,這種事我還做不出來。”

  莫離神色鄭重的點頭,以表示對李從璟的話深信不疑。

  對莫離肚子裡的蛔蟲,李從璟清楚得很,他索性放下了文案,看著莫離道:“之所以將孟延意綁了來,是因為她給蘇願出的主意頗有分量,可見其心思靈活,若是放任其回去,難保她不會給孟知祥進言獻策,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但也有可能讓大軍多死幾名將士,這點軍師難道不明白?”

  正經論事的時候,莫離向來是很認真的,吃完早膳的他打開摺扇,不急不緩道:“離倒覺得,這孟延意若是用的好了,不失為一招奇謀。”

  “哦?軍師不妨細說。”李從璟立即被勾起了興致。

  “離有上中下三策。”莫離輕搖摺扇,意態瀟灑,不過興許是早飯吃得有些多的原因,喉嚨一動就打了個嗝,瀟灑之氣頓時消散無形,然則莫離渾不在意,此時他已沉浸在自己的奇思妙想中了。

  “在外人看來,孟延意身上最重要的東西便是她的身份,大帥既然得了她這個身份,不妨就此做一番文章。若是讓益州兵將知曉,孟知祥之女因不恥其父反叛國家的不臣行徑,主動脫離益州投向朝廷,那麼益州兵將的鬥志必定下降一大截。”莫離笑容很淺,但是很賊,此計中的操作細節他自然無需贅述,李從璟也不會不明白,“此為下策。”

  “不錯,的確可以一試。”雖然是“下策”,但在李從璟看來已經頗有用處,“中策如何?”

  “方才所言,雖然可以一試,但孟延意畢竟並非真的厭惡孟知祥而投向朝廷,故而不能引她出面,所以無論我等做怎樣的文章,孟延意不露面去勸說益州兵將,可信度便不高,這也是下策之所以為下策的原因。”莫離繼續道,“與之相比,中策的好處在於,孟延意可以出面。”

  “益州戰事非是旬日內會結束的,在這期間,大帥一方面可對孟延意曉以大義,讓她知曉孟知祥之罪惡,以及這場戰爭帶給軍民的苦難,讓她主動傾向朝廷,另一方面,則可讓孟延意多見識見識我王師威風,讓她知曉益州絕無勝算。如此,便有可能讓孟延意出面,去勸說孟知祥早日放棄頑抗。”

  莫離話說完,李從璟無奈一笑,“想必軍師也聽說了孟延意與史彥超的衝突,以她彼時展露的心性來看,此策的確有實現的可能,不過大義雖然冠冕堂皇,一般卻是敵不過骨肉親情,要孟延意真心傾向朝廷,難度不小。”

  “正因如此,離才有最後一計,謂之‘上策’!”莫離忽然啪的一聲合攏了摺扇,目光炯炯看向李從璟。

  面對莫離逼人的目光,李從璟沉吟下來,默然片刻,他緩緩張口道:“軍師之意,不會是說……”

  “正是此意!”李從璟話說得很慢,說到最後停了下來,莫離卻已斷然肯定。

  “這不可行!”李從璟果斷否決。

  “要孟延意在短時間內傾向朝廷,這是最簡單便捷的法子!”莫離沉聲道,“既然不能捨棄家園是人倫之情,要想國家的重量壓倒家園,那便只有化家為國,用此之親情,壓倒彼之親情。這法子雖然對孟延意殘忍了些,但戰事每多持續一日,少說也會有過百將士傷亡,這些將士,也是個個有家、有親人的!”

  說到這,莫離頓了頓,聲調緩和下來,“況且,真論起來,孟延意是必死之人,大帥這不是在害她,而是在救她。”

  李從璟不說話了,他靜下心來思索了一番,忽然戲謔的看向莫離,“你信不信等你回到洛陽,任婉如會拿刀子捅你?”

  莫離微微一怔,隨即笑了笑,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若是第五姑娘能留小可一條性命回洛陽,小可還是有把握從王妃手中逃生的。”

  這當然是句玩笑話,李從璟擺了擺手,做出了決定:“此事容後再議,且看益州戰況如何。”

  李從璟做出了最後表態,莫離自然也不會再強求,這篇也就算翻過去了。

  且說高行周、皇甫麟、郭威領軍進擊新繁、新都、東陽三城,戰事兀一開始就進入了高潮,三城戰況之激烈李從璟等早有預料,然則數日後呈現出的戰果,還是讓李從璟頗感意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4

第613章 莫離巧思獻三策,三城戰事起異變(二)

  王師在進軍益州之前,在漢州做準備的時間比較長,這雖然是征戰的客觀需要,卻也給了益州一些時間備戰,面對王師兵分三路,同時進擊新繁、新都、東陽的佈置,孟知祥也相應做了應對。

  新繁、新都、東陽三地,不僅是成都聯繫南北的樞紐,也是拱衛成都的屏障,若是這三城被王師盡數攻佔,成都就會成為一座孤城。為了避免這樣的局勢出現,孟知祥不得不向三地增兵。

  但是眼下成都兵力有限,滿打滿算也不到兩萬,這其中還有相當多的新卒,孟知祥能派出來的兵力就更少,要想往三城都增加兵力,難免會分散本就有限的力量,起不到什麼作用。

  孟知祥的增兵重點,是成都東南方向的東陽,也就是郭威所部的進軍地。

  東陽是連接簡州及西川南部大部分州縣的樞紐,位置重要,哪怕是新繁、新都都丟失了,只要保得東陽不失,一方面成都不至於獨對王師,可以與東陽互為犄角,另一方面也方便西川南部州縣的援軍進入戰場,從側面牽制王師,甚至是給予王師威脅——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即便是真有“援軍”,力量也不會太大,但至少保有一份希望。

  讓李從璟頗感意外的前線軍報,便是東陽戰事的膠著。

  新繁、新都的戰況頗為順利,高行周、皇甫麟各有捷報傳來,經過數日激戰,城池都已被攻下,現兩軍正在恢復地方秩序,為大軍主力到來做準備。

  郭威傳回的軍報,言說的就是另一番情況。

  “自我部抵達東陽,連日累戰,數次攻上城頭,然東陽賊軍頑抗之狀甚為堅決,我部始終不能奪下城池。賊軍中不乏敢死之士,常有出城逆擊、夜襲我營之舉……昨日我部攻入城中,賊軍與我殊死巷戰,激戰半日未能擊潰地賊,日落後不得不撤出……今日攻城時,孟賊再遣援軍趕至,我部損傷頗大……”

  看罷郭威的戰報,李從璟沒有急著發表意見,示意諸位幕僚先行討論。幕僚們的討論一如既往激烈,有言說孟知祥狡猾的,也有責怪郭威作戰不力的。

  “從新繁、新都、東陽三地戰況的不同,可以看出孟知祥對益州戰事的部署,前兩地被迅速攻克在意料之中,高行周、皇甫麟也未在戰報中言及成都援兵之事,由此可見孟賊並未對兩地戰事保有太大期望,孟賊的防守著重點,毫無疑問是放在了東陽。”

  莫離對李從璟說道,“自郭威的戰報中可知,孟賊不僅事先充實了東陽的守備力量,這些時日來更是再三遣軍相援,擺明瞭是要死守東陽。孟賊倒也識趣,他知道若是想要三地都固守,最後的結果是一處也守不住,所以集中了力量在一處。”

  李從璟微微頷首,走到懸掛的地圖前,用長杆指著西川地域對眾人道:“西川東北面是我大軍所在,我軍謀取新繁、新都、東陽三地,便是希望將攻勢擴大,在隔絕成都與西川其它地區聯繫的同時,對成都形成合圍之勢。”

  “而孟賊的應對之法,便是讓出成都東北面的新繁、新都兩地,死保東陽,捨棄局勢已經糜爛的西川東、北部,而倚靠西川東南、西南部。西川州縣,多半在成都的東南、西南,孟賊的這個策略倒是合理。”

  “綜合郭威近來戰報,可知孟賊把守東陽的防備力量,至少在將士數量上已與郭威所部不相上下。”莫離道,“形勢如此,若想在短期內拿下東陽,恐非易事了。”

  東陽對成都有多重要,對王師也就有多重要,王師並非不能捨棄東陽,集中主力進攻成都,只不過如此一來,在攻打成都的過程中,未免事倍功半,只有拿下東陽,王師進擊成都才能事半功倍。

  孟知祥覽罷東陽的戰報後,與李從璟的反應自然不同,他響亮的笑聲在廳中回蕩,對廳中諸人道:“都說賊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此戲言耳,東陽一座小城,賊軍聚集精兵尚且不能攻克,我成都高枕無憂矣!”

  底下傳來一片讚美之聲,孟知祥一副很受用的樣子,對眾人道:“只要東陽不被賊軍攻佔,哪怕賊軍傾盡主力來攻我成都,兩地也可互為犄角、相互援引。眼下賊軍雖然勢大,不過徒有其表罷了,彼等千里入蜀,糧草物資補給困難,哪裡比得上我西川本土作戰來得有力,戰事越是持久便對我越是有利,再過兩月,到了寒冬,賊軍必然不攻自潰!”

  “大帥所言極是!”蘇願拱手,聲音高亢道,“我西川地域廣袤,簡州、蜀州、眉州、嘉州等地,物資充足,精兵十萬,源源不斷供給成都之下,饒是賊軍有百萬之師,也不足為懼!”

  “想我蜀中兒郎,莫不是驍勇敢戰之輩,只要我輩齊心協力,守住成都、東陽兩地,待得天時轉冷,到了冬日,賊軍必然退卻。另外,日前吳國遣使入蜀,言說到了來年開春,必然發兵楚地,屆時成都內有萬眾齊心,外有強援呼應,天下局勢會怎樣大變還說不定,眼前的些許艱難實在是不值一提!”

  蘇願的聲音極具蠱惑力,讓聞者莫不精神一振,廳中諸人細思之下,莫不覺得大為有理。

  只要成都能再堅守兩月,撐到寒冬,那局勢真會扭轉也說不定。到得那時,吳國出兵楚地必然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西川沒有徹底敗亡,一切便都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從議事廳出來的時候,天空陰沉沉的,孟知祥很期盼上天再降下一場連綿大雨來,大雨天氣總是不適合作戰的,現在對西川來說,時間就是一切,撐到寒冬、進一步撐到來年開春,西川就有翻盤的可能。

  孟知祥從未認為西川已沒有希望,在他看來,只要他還沒死,他的大業就不會消亡,無論眼前形勢如何艱難,都不過是上天對人事的考驗罷了,這天下的大功業,有哪一樣是容易的?

  至於前些時候兵敗玄武城、狼狽逃竄的陰霾,早已一掃而空,現在孟知祥依舊鬥志昂揚。至於孟延意失蹤的事,孟知祥雖然感到痛心,卻完全沒有因此而亂了心神。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孟知祥半分也不懼怕艱難,在重重重壓之下,他現在的心境有些微妙,他甚至隱隱有些期待更多的艱難出現,因為考驗越大收穫必定越大,而越是境遇艱難便越是能展露他的手段。

  孟知祥甚至相信,眼下他對艱難困苦的應對,在艱難困苦面前展露出來的手段,必然會成為他日後引以為傲的資本,當大業成功的時候,如今的這些事蹟也必將成為一個個傳說,供世人傳頌,在青史留名,令後人瞻仰。

  那是何等的風流!

  每每念及于此,孟知祥便覺得鬥志昂揚,這也是他近來日理萬機卻愈發精神抖擻的原因。

  時艱每念出師表,日暮如聞梁父吟。

  大丈夫當披荊斬棘,涉大河、越險峰、克時艱,百轉千回,雖鮮血裹衣而不改其志,而後立于群山之巔,展雙臂迎旭日,如此方不負此生風流!

  男兒不遂平生志,空負天生八尺軀。

  孟知祥已六十有餘,如今再不全力一搏,此生將再無大鵬展翅的機會,在後世的史書中,他也無法與朱溫、李存勖站在同一高度,這對心懷大志者而言,是何等的遺憾!

  成都城外,孟知祥站在了千名甲士身前,這是成都援助東陽的最後一批將士了。

  孟知祥現在無法親臨東陽,但他給了東陽西川最精銳的戰兵,最驍勇的領兵將領,以此來激勵東陽與成都共存亡。

  孟知祥一揮手,便有軍士為這千名甲士手中的碗裡倒滿烈酒,他舉起酒碗,高聲道:“諸位將士,爾等都是西川最好的戰士,有爾等守衛東陽,本帥本不用多言,好男兒理當縱橫沙場,斬敵酋、飲烈酒、馬上取功名。”

  “西川戰局不容掉以輕心,本帥也不打算瞞騙爾等,東陽之戰必定艱難。然則你我生為西川人死為西川鬼,本當同心同德、共進共退,本帥別的不敢跟你們保證,只一條,若是爾等戰死沙場,爾等的父母妻兒必定一生衣食無憂!若是本帥沒有做到這一條,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本帥也如爾等一樣,戰死在了沙場!”

  面對情緒激昂的千名將士,孟知祥手中的酒碗舉得更高了些,他的手臂似乎也更加有力了些,“同生死,共存亡,共度時艱,生死兩不負!”

  “同生死,共存亡,共度時艱,生死兩不負!”千名將士齊聲高呼,紛紛仰脖,飲盡碗中烈酒,而後摔碗立志。

  孟知祥眼神灼灼的看向孟思恭,“將軍,東陽便託付爾等之手了,自今之後,本帥必當日夜相望,靜候佳音!”

  “大帥放心,我等去了!”孟思恭凜然抱拳,動作俐落的翻身上馬,帶著千名甲士踏上大道,頭也不回趕赴東陽。

  孟知祥登上城頭,目送長蛇般的隊伍在官道上漸行漸遠。

  烏雲遮天,山林如海,這支出征的軍隊壯懷激烈,又帶著無盡的悲壯。

  孟知祥看著這支軍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大業在波濤洶湧的海上乘風破浪。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

  孟知祥抬起頭,目光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堅定而銳利,仿佛在向天地宣告:我不會輸!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4

第614章 莫離巧思獻三策,三城戰事起異變(三)

  孟知祥要死保東陽,王師也沒有選擇,只能死奪東陽。

  攻下東陽,打破成都與東陽的互為犄角之勢,就等於撕碎了成都的最後一道屏障。

  然而此時,李從璟心中卻想到了另外一些東西。

  孟知祥此人如何,李從璟對他既熟悉又陌生,說熟悉是因為軍情處的資料已經足夠豐富,對他的各方面都有深入剖析,說陌生是因為李從璟並未與他打過什麼交道,沒有直面認知。

  這回入蜀作戰,隨著戰事深入,李從璟對孟知祥的瞭解也在加深,孟知祥的負隅頑抗,並不出乎李從璟的意料,但對方抵抗意志之堅決,以及在局勢極端不利的局面下,依舊思慮清晰的佈置,還是讓李從璟不免高看。

  這一世李從璟有幸近距離見識了不少青史留名的風流人物,前有李存勖、郭崇韜,後有徐知誥、高季興,這些風流人物各自性情不同,平生遭遇也是各有差別。

  這其中,李存勖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在他沒有入主中原之前,一個英雄人物能擁有的風流之貌,在他身上體現到了極致。無論是年少成名獨領風騷,還是臨危受命力挽狂瀾,亦或是爭霸天下問鼎巔峰,他都做的無可挑剔。

  要知道,當年梁晉爭霸時,晉地既不及梁地廣闊,也不及梁地富庶,更沒有梁地百姓多,客觀上國力軍力都落後一大截,而晉地偏偏還得北禦契丹,與當時盤踞燕趙之地的諸侯博弈。

  這就更不用說李存勖本身還精通音律、能歌善舞了,便是常領百餘騎馳騁敵營,將萬千敵軍戲耍于鼓掌中的英姿,都留下了說不盡的傳奇。

  無論從哪方面看,李存勖的風流都不輸于古人,秦皇漢武、高祖太宗不過如是。

  彼時李從璟十年寒窗之後投身軍伍,最初兩年作為李存勖親衛,在他身旁耳濡目染、聆聽教誨,無論李從璟承認與否,他後來之所以能迅速崛起,最重要的積累不是那十年寒窗,而是這兩年的耳聞目見與思索總結。

  若非入主中原後太過膨脹,最終落得自爆的下場,李存勖本是有極大可能成為千古一帝的。

  與李存勖的年少成名、早早君臨天下不同,孟知祥就明顯屬於大器晚成。早年間孟知祥既無賢名,也沒有被哪位伯樂高看,可謂默默無聞平平常常。但在裂土割據成為一方諸侯之後,他卻在短短三四年間,就將西川經營的鐵板一塊。

  在原本歷史上,孟知祥的對手,無論是李嗣源,還是石敬瑭,都不是庸碌之輩,更何況他本就不佔據道義,還有董璋那位眼高手低的愚蠢隊友,在這種情況下能最終成就帝業,雖說與蜀中地勢脫不開關係,但也可見其能。

  李存勖與孟知祥,誰更可怕一些不好說,但無疑誰都不能小看。

  兩人的風流不一樣,兩人的人生與結局也不一樣,卻都值得細細品味。

  此時李從璟腦海中對孟知祥的評價只有一句話: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這八個字,實在是道盡了孟知祥的出眾之處與風流精髓。

  “大帥預備派遣何人前去支援郭威?”莫離一句話將李從璟從深思中拉回現實來,東陽是必須要爭奪的,這跟對付上位者要先剪除他的羽翼是一個道理,既然孟知祥對東陽的守備力量作了補充,眼下僅憑郭威所部已經不足以奪下城池,增兵東陽便成了王師唯一的選擇。

  “軍師覺得派誰去合適?”李從璟反問,增兵東陽看似簡單,其實大有文章,東陽之戰已不僅是王師對東陽一座城池的攻打,成都與東陽既然已成呼應之勢,王師增兵東陽,必然要面對成都軍隊的牽制,這就對領兵者的素質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不是尋常之輩能夠勝任的。

  “馳援東陽,必須要快,奪下東陽,必須要以雷霆之勢,萬不可使戰事拖延持久,一旦東陽久攻不下,王師便落入了孟賊的圈套當中,若是戰事久延不決,不僅成都必將士氣大漲,不利於王師征伐,一旦戰事拖延到冬日,情況就不容樂觀了。”莫離條分縷析,“故此,馳援東陽的將領,必須要智勇雙全,所部將士必然要有奮不顧身之氣。”

  莫離既然這樣說,就表明他心中已經有了人選,李從璟心中其實也有人選,聽罷莫離的話,他就知道兩人的意見並無二致。

  “傳李紹城、夏魯奇來見。”李從璟下達了指令,東陽之戰,說到底無非是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各自調兵遣將而已,到底是張良計更甚一籌,還是過牆梯更加高明些,就要在戰場上見分曉了。

  李紹城、夏魯奇到來之後,李從璟道:“東陽之戰陷入膠著,於我十分不利,此中細節無需本帥多言,兩位想必也都看得清楚,眼下萬州軍難以在短期內獨自攻克城池,故而需要另遣甲士前去相助。”

  “李紹城,爾部靜難軍,向來訓練有素,多年來一直在為伐蜀做準備,襲奪劍門關一役,爾部已經立下大功,也展露出奔襲速戰之能,現本帥意欲令爾部支援郭威,且務必在到達之後三日內奪下城池,你可有把握?”

  李紹城昂然抱拳道:“願立軍令狀,事若不成,提頭來見!”

  “軍令狀就不必了。”李從璟擺擺手,看著李紹城認真道,“東陽之戰,軍師本是建議本帥親自前去的,你跟隨本帥多年,一直都是本帥左右手,有你前往,與本帥親至無異。”

  李紹城感念李從璟的信任,激動得臉漲紅。

  李從璟又看向夏魯奇,“此番伐蜀,武信軍乃是朝廷鋒尖,夏將軍深得陛下信任,智勇兼備罕有人及,此番靜難軍支援東陽,還請將軍隨行,郭威、李紹城到底年輕些,還需要多多仰仗將軍。”

  夏魯奇慨然道:“大帥但有驅使,末將敢不效命?”

  李從璟點點頭,最後道:“此番支援東陽,快馬加鞭是為首之要,故而輜重不宜多帶,但強弓勁弩之物,爾等要多少有多少,搬空輜重營都不是問題,只一條,三日之內,必要奪下東陽!本帥贅言一句,東陽之戰,巷戰將會異常激烈,你倆要有充分準備。”

  李紹城、夏魯奇應諾不提。

  兩人離開後,莫離又道:“有李紹城、夏魯奇相援,東陽城池可奪,然則成都牽制之軍,大帥預備何以應對?”

  “成都會出兵牽制我軍,我自然也能出兵牽制成都,在兵力對比上,我可是比孟老賊富裕得多。”李從璟笑得理所當然,在這場帝國對蜀中的征戰中,他的這種胸有成竹與淡然自若一直貫徹始終,無論是最初的劍州戰局不利,還是梓州之戰時面對西川三萬精兵的增援,他始終都沒有絲毫局促與緊張。

  蜀中這場大戰,孟知祥固然蓄謀已久,李從璟卻佈局得更早,他有整個帝國的數年積累,也有龐大而運轉精細的軍中參謀機構,當所有的準備都已做完,他唯獨還需要的,就是信心。

  “遣誰去合適?”莫離笑著問。

  “深入敵境,襲擾敵軍,既要兵臨城下,又要遁于荒野,既要血戰拼殺,也要轉騰周旋,故而既需要將領經驗豐富,又需要將士久經沙場,更需要兵將都有不勝則死的信念。”李從璟笑意醇厚,“如此一來,還有比他二人更合適的人選嗎?”

  莫離又搖起了摺扇,“的確,李從珂、石敬瑭二人再合適不過。”

  行事需要審時度勢,教學需要因材施教,這些與用人一樣,都是學問,將李從珂、石敬瑭用在這件事上,可謂恰如其分。

  戰事議到這裡,看似已經完畢,但看李從璟與莫離神態,卻都沒有要甘休的意思,兩人各自飲了幾口茶,這樣子分明還有長篇大論。

  放下茶杯,李從璟悠悠道:“我聽說梓州之戰最後一日時,軍師曾對玄武捷報傳回時機、東川兵將投誠甚至是打開城門的時辰都算得分毫不差,惜乎彼時我不在梓州,未能目睹軍師出世之姿,一直頗覺遺憾,不知今日軍師可否再算算益州戰事,對李紹城、李從珂等人的戰況進行一番準確預測?”

  莫離並不上當,乜斜李從璟一眼,將皮球踢了回去,“益州戰況何其複雜,離縱然有心卻也無力,不過觀大帥這份胸有成竹之色,似乎智珠在握,想必心中已有了丘壑?”

  李從璟哈哈大笑,自然也不會上莫離的當,笑駡了一句臭狐狸就算翻過了這篇兒。

  莫離沉吟片刻,忽而正色道:“蜀中戰事雖然進展順利,但西川也並未走到絕境,未慮勝先慮敗,成都東南、西南州縣頗多,不可不防。”

  李從璟擺了擺手,“孟老賊叛國造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且不說西川東南、西南各州縣本就沒多少兵力,就算是有,此時也只會持觀望態度,孟老賊雖然頗得人心,但還沒得人心到這個地步。此間情況,昨日我在軍情處已經查看得清楚,軍師不必擔心。”

  莫離微微點頭,默然片刻,忽的喟然一歎,感慨道:“昔年莊宗年少有為,晉地英雄皆以為天下平定可期,卻不曾想早慧易夭,最終空留許多餘恨。孟老賊雖說並無顯赫聲明在外,觀其言行舉止,再看其心智性情,卻是老而彌堅之輩。此番孟老賊聚兵造反,是攜一甲子心血積累,欲要一展淩雲沖天志啊。離雖不恥老賊叛國造反的行為,卻不得不感佩老賊的堅韌心志,昔年桓溫也不過如此。”

  莫離有魏晉古風,李從璟向來知曉,故而不覺得他這話如何大逆不道。彼時桓溫圖謀造反,雖然事敗身死,但他的風流英姿卻被時人所稱頌,這在當下看來似乎難以接受,卻是當時尋常的風物人情。

  莫離感慨完,李從璟並無異色,近日他沒有出征打算,故而沒有披甲,只是青衫羽巾,身上少了些殺伐威嚴之色,不過挺拔的身姿依舊英氣勃發,倒顯得多了幾分風流傲然之氣,他淺淺嘗了一口茶碗中新斟的清茶,放下清香四溢的茶碗,平和的目光中忽然閃過一抹閃電般奪目的光芒,“彼有淩雲沖天志,我當躍馬橫斬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5

第615章 莫離巧思獻三策,三城戰事起異變(四)

  在議定由李紹城、夏魯奇支援東陽,李從珂、石敬瑭牽制成都的策略後,李從璟並沒有著急將既定計劃過早的暴露在人前,他先是率領大軍後續主力從漢州開進新都、新繁一線,然後才令李從珂、石敬瑭為開路先鋒,先行領軍進逼成都,擺出了一副王師要置東陽於不顧,全力攻打成都的架勢。

  在李從珂、石敬瑭與成都軍隊已經交鋒多次、成功吸引了成都許多注意力的時候,李紹城、夏魯奇這才隱蔽向東陽進軍。

  成都、東陽的兵力合在一起雖不及王師多,但互為犄角之勢本就不需兵力佔據優勢,只要能相互配合,襲擾進攻方,使其無法全力攻打其中任何一地即可。

  若是進攻一方兵力佔據絕對優勢,可在這種情況下仍舊同時攻下兩地,那便是兵力碾壓,已經不存在兩城互為掎角的餘地了。

  但是很明顯,如今王師兵力雖然多於成都,但除卻把守各地的駐軍外,進攻益州的兵力合在一起也不過四萬左右,還形不成完全碾壓的優勢。

  因此,王師在攻打東陽與成都這兩座要塞時,必須集中兵力先破一處,而後全力攻打另一處,故而用兵之法重在一虛一實,虛處爭取時間,實處拿下戰果。

  比之成都,東陽敵軍的實力明顯弱上不少,柿子先撿軟的捏,李從璟不惜集中萬州軍、靜難軍並少量武信軍,以接近一萬五千的兵力攻打東陽,就是要以獅子搏兔之勢,快速將其攻克。

  這些勿用多言,且說益州境內,地勢平坦,河流縱橫,新繁、新都之南有名沱江者,沱江之南,又有毗江——這毗江本是發源於祁連山的一條大江(長江)支流,在進入益州西北時分為一南一北兩條河流,又在成都城前再度合流——故而此時的成都城,便處在了兩河之間。

  新都至成都之間雖被兩條河流隔開,但實際上二者之間的距離,總共也不過五十裡左右——新都距離東陽倒是遠些,有百里路程。

  李從璟到了新都,又不免領著百余騎,向南探查一番,上回他雖說也到了新都境內,到底沒有越過新都城再往南,倒是不曾見過沱江。

  只不過這回來到沱江邊的時候,為了周全起見,莫離和第五姑娘卻是都不許他再往前了,連過江都不允許——免得遇到麻煩事,需要逃命的時候出現意外。

  李從璟雖然心有不甘,但也沒有強行置自身於“險地”中的意思。沱江水東流不息,他就在河邊停馬四望,那河岸上垂柳依依,萬千絲條在秋風中蕭蕭瑟瑟,不過江面上卻沒有漁樵人家,顯得有幾分冷清。

  河水南北,都是極好的農田,一望無際,田裡的作物雖然都被孟知祥搶收了去,眼下不能看到多少莊稼,卻也能想像得到每到夏日,這裡必是一片綠油油的糧食海洋——西川盛產小麥、芸薹(油菜)等物,李從璟是知曉的。

  李從璟與莫離討論西川的糧食作物,如數家珍,很是內行,隨行的“本地人”孟延意不禁納罕,免不得出聲道:“殿下竟也知農事?”

  李從璟見近來愈發沉默寡言的孟延意難得開口說話,遂笑道:“難不成在小娘子心中,我竟只是識得殺伐之事?”

  “若是以殿下行軍征戰的本事,也只能說是‘識得’殺伐,那天底下真不知會有多少將校,要活活羞煞至死。”孟延意輕輕搖頭。

  按照莫離先前獻上的計策,這些時日以來,李從璟讓底下的人領著孟延意四處瞎晃悠,有意讓孟延意多見識一番王師的“威風”,如今孟延意是否覺得王師不可戰勝尚未可知,看她此時神情,倒像是已被李從璟的帥才所折服了。

  河風習習,吹動黑色披風如雲微卷,李從璟目視四野,道:“入蜀以來,得見兩川風物,如今思之,各有不同,然就農事一道而言,西川比之東川不知要強了多少。漢州、益州境內,沃野百里,隨處可見水利工事,田地也休整得很好,村舍房屋也都可觀,平心而論,令堂將西川治理的不錯,這是他的功勞。”

  “父親在殿下心中難道不是罪大惡極?一無是處?”孟延意偏頭看向李從璟。

  “罪大惡極不假,一無是處卻是違心之言了。”李從璟一副義正言辭的模樣,“征戰殺伐的目的不在毀滅,而在重建秩序,兩者相比,後者更難,而農事無疑是戰後重建的重中之重,需要依賴前人留下的基礎。”

  孟延意收回看向李從璟目光,望向廣闊的原野,神情落寞道:“看來在殿下心中,父親的敗亡已是定局。”

  “兩川之亂,本就是個錯誤,合該早日糾正才好。”李從璟望向成都的方向,悠悠道:“眼下我只希望這場戰爭早些結束,也好少死一些人,少毀壞一些事物。”

  孟延意肩頭微微一震,眼神也黯然下來,默然良久,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河面上,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呢喃:“沱江,沱江……”

  郭威跟李紹城是老夥計了,昔年他二人在百戰軍中同為李從璟左膀右臂,彼此間再熟悉不過,這回見領兵前來幫忙的是李紹城,郭威既是高興,心中也頗有些不是滋味。

  高興是因為兩人配合起來很順手,對戰局有利,不是滋味是因為郭威自覺沒能完成任務,如今還要老友前來幫忙,難免有些慚愧。

  李紹城是趁夜趕到東陽的,彼時萬州軍正與東陽守軍激戰,城牆內外燈火通明可比白晝,甲士們往來賓士殺聲震天,雙方將士都在抵死力戰,攻城方不給守城方喘息之機,迫不及待想要破城而入,守城方則死守城頭一磚一瓦,不給攻城方絲毫破綻。

  東陽城戰鬥如此激烈,口銜枚、馬裹蹄的靜難軍在黑夜中悄悄靠近時,便顯得悄無聲息,然而饒是如此,在距離東陽城十裡之時,李紹城還是下令大軍停駐,他和夏魯奇兩人只帶了一隊親衛便去萬州軍大營,尋郭威商議戰事。

  “李從珂、石敬瑭兩位節使領兵去了成都,為你我製造聲勢、迷惑孟老賊,順帶牽制成都兵馬,益州近乎是一馬平川之地,他二人能牽制成都的時間很有限,你我必須趕在這之前拿下東陽。”兀一見面,李紹城便單刀直入主題,半句寒暄也沒有,“大帥限定的期限,是至多不能超過三日。”

  剛從戰場上下來的郭威,身上還帶著一股騰騰直冒的熱氣,連呼吸都還未平穩下來,“守備東陽的兩員賊將,都是孟老賊的心腹,是以東陽賊軍很是齊心,多的是悍不畏死之徒。不過有老兄前來相助,要奪下城頭並不難,難就難在要徹底將賊軍趕擊潰。”

  “臨行前大帥就已說過,要奪東陽恐有激烈巷戰,老弟且給透個底,巷戰到底會激烈到何種程度?”李紹城皺眉問。

  “只怕非一日之功。”郭威嚴肅道,並不避諱。

  李紹城望向混戰中的東陽城,稍作沉吟,沉著的眸子裡閃過刀刃一般鋒利的光芒,“既是如此,你我二人需得身先士卒,城池不破,不離戰陣!”

  他這話說得毫不客氣,也沒有商量的意思,頗有些命令的意味,若是尋常人聽了難免心中不舒坦,郭威卻已顧不上這些,他本也是這個意思,遂點頭道:“眼下距離天明還有兩個時辰,靜難軍可速做準備,待到天明,你我兩部合力,給予東陽城雷霆一擊!”

  “正合我意。”李紹城頷首,隨即向夏魯奇抱拳,“天明後某與郭將軍二人要奮軀向前,坐鎮中軍、調度各方就拜託夏帥了!”

  夏魯奇見郭威、李紹城奮不顧身,又戰意堅決,就知道他無需客套,結合郭、李二人表現,只怕李從璟遣他跟李紹城同來,本就是為了這個,遂當仁不讓擔了這個擔子。

  當世軍隊作戰,對將帥依賴性極高,將帥帶頭衝鋒對全軍的作用也非同尋常,然則李紹城、郭威兩人,一個節度使一個防禦使,以如此尊崇之位而斷然身先士卒,這讓夏魯奇不得不對李從璟的治軍之法高看一眼。

  想當年梁晉爭霸時,梁帝坐擁中原國力強盛,卻抵擋不住晉王兵鋒日盛,以至於屢屢敗績,這與梁帝慣于穩坐大樑,而晉王每每親臨前線只怕分不開關係。

  天亮前夏魯奇已與郭威、李紹城兩人交接、協調完了指揮事宜,天明後,東陽城外號角齊鳴,鼓聲震天,攜帶各種攻城器械的萬州軍、靜難軍,鐵甲海潮般湧向城池。

  居於戰陣後方的夏魯奇,看到李紹城與郭威的旗幟飄揚在前,引領著海浪前赴後繼,晨陽在東天露出頭來,東陽城很快被抹上一層亮彩,在夏魯奇不動聲色的目光中,他知道這座城池一定會被鐵甲浪潮吞沒。

  現在,只希望牽制成都的李從珂、石敬瑭所部不要出現什麼紕漏,讓靜難軍與萬州軍能有三日時間來了結此間戰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5

第616章 莫離巧思獻三策,三城戰事起異變(五)

  李從珂、石敬瑭所領共計四千餘護國軍、保義軍,是以大軍前鋒的姿態進抵成都城下的。大軍前鋒抵達,往往意味著大軍即將對城池展開爭奪,大戰一觸即發,此時守城方若是不夠強大,最應該做的,便是全力備戰——李從珂、石敬瑭自然也希望孟知祥作如是想。

  護國、保義兩軍進抵成都郊外時,成都城即已響起警鐘,鐘聲悠揚綿長而又沉重,無論是城外田畝中的百姓,還是官道上來往的行人,聞之無不都邁開步子倉惶奔入城中,零星的一些商賈,或手忙腳亂驅趕著載貨的驢車,或驚慌失措的背負珍貴財物,一面惶然四顧,一面往城門湧去。

  大唐的天下,百年前便有揚一益二之說,成都的繁華由此可見一斑。

  成都既然如此繁華,城池自然也是很雄偉的,比之梓州城要大了許多。城池雄偉,且繁華,軍事防備力量相應也就強,孟知祥經營西川,不會不對西川心臟成都大加修繕。

  成都的堅固,大抵也是孟知祥抵抗王師的底氣所在。

  李從珂、石敬瑭率部進抵成都郊外時,遠遠望見城外連接如海般的肥沃農田,各處數不清裝飾奢華的莊子,以及城外密集成林的民居,鱗次櫛比的商鋪,眼中都有驚訝之色,他們只聽聞成都繁華,卻沒曾想成都繁華到這個地步。

  城外都是這番模樣,更不用說城內了,繁華恐怕難以想像。

  有唐一代的城市市坊體制,到了唐末五代時期,逐漸被打破,突出特點便是坊牆的破壞、拆除,以及城外商業街的興起,導致這種景象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商貿的日趨興盛與市民生活的日益多彩,原本顯得死板的市坊制已不能滿足新時代的需求。

  作為天府之國的腹心,成都農業、手工業、絲綢業、商業繁盛,乃是大唐西南的商業重心,非只如此,蜀中山林水秀,更是人文薈萃之地,且不說李白、杜甫、王勃等人曾在此留下痕跡,便是本土產出的有名文士也多不勝數,佛教亦很是興盛,北郊的昭覺寺便聞名天下。

  這且姑且不言,在李從珂眼中,成都只是一座需要攻克的城池,石敬瑭或許想得多些,眼下卻也不宜有多的其它念頭,兩人領兵至此,隨即在城外列陣,威逼城池,同時開始紮營,清理城外障礙物——民居民房等都是攻城的障礙——的事宜,做足了先鋒的戲碼。

  這廂護國、保義兩軍散開不少甲士去縱火燒房,四處破壞地方,淋漓盡致的演繹“兵災”的具體含義,那廂孟知祥得報來到城頭,看到護國、保義兩軍如此肆無忌憚,不禁皺起眉頭,卻是不大樂意了。

  “護國、保義兩軍既到,想必賊軍主力就在不遠處了,看來李從璟那廝意欲不顧東陽,單刀直入攻我成都。大帥,眼下賊軍兵勢正盛,李從璟那廝又詭計多端,不可小覷,當下我等還是以不變應萬變,靜觀其變得好。”孟知祥身旁,蘇願獻策道。

  說蘇願面有憂色倒顯得輕了些,若是往細處看,不難發現蘇願眼中的懼怕之色,孟知祥淡淡看了蘇願一眼,對方的情緒哪裡瞞得過他的明察秋毫?不過孟知祥也不說破,觀察護國、保義兩軍之餘,問身旁的心腹將領:“李從璟果真傾盡主力來成都了?”

  “並未發現。”那心腹將領道,“據斥候探報,賊軍主力尚在新都——不過已有出動跡象,若說城下賊軍是其先鋒,倒也不為過。畢竟新都距離成都,不過五六十裡而已。”

  孟知祥略作沉吟,遂哂笑一聲,指著城外的護國、保義兩軍問:“誰為本帥出城擊潰此部賊軍?”

  一眾將領面面相覷,都有些不解,成都駐軍在分出一部分到東陽後,已經不多,大部還是新卒,作為骨幹的老卒已不到五千之數。正因如此,先前在軍議時,成都方面已經制定了依城固守的策略,特別強調不能輕舉妄動,輕易損耗了那些老卒。

  老卒死一個便少一個,四千餘老卒本就力量有限,哪怕只是稍有折損,都是莫大危機。城前的護國、保義兩軍雖不是王師禁軍,卻也頗有戰力,出戰必用老卒,用老卒則會折損老卒,若是平白損失了千百個,成都還怎麼守?

  孟知祥話說完,也不等待,眾將一時沒反應過來,他便緊接著道:“既然諸位都不願出戰,本帥便親自出城一遭又如何?”說罷,轉身走下甬道,喝令集結三千將士。

  眾將見狀錯愕不已,他們沒想到孟知祥戰意如此堅決,此時知道說甚麼都已無益,無不爭先請求領兵出戰,然而孟知祥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只顧著點將聚兵。

  少頃,兵將集結完畢,孟知祥翻身上馬,喝令打開城門,隨即率領精悍甲士殺出城去。

  留下那些平日裡自詡勇武、早先便在人前發誓要死保衛成都城的眾將,你看我我看你,無不懊惱羞愧得無地自容,然而任由他們捶胸頓足,此時也只能幹看著孟知祥馳騁賓士。

  城外李從珂、石敬瑭正在指揮部曲清理戰場,忽見城池城門洞開,孟知祥擒著一面大燾,一馬當先,率領西川兵將殺出,氣勢如虹,頓時驚愕不已。

  他們原以為孟知祥只能瞧著他們乾瞪眼,卻不曾想對方竟然遣兵出來與他們交戰,更不曾想年過耳順之年的孟知祥會親自出陣——他們本來想著,就算成都甲士要出戰,也得等上一兩日不是?這般倉促出戰,難道孟知祥就不怕他們身後有大軍主力?

  話雖如此說,李從珂、石敬瑭也驚訝,但既然對方出城了,他們卻也不懼,兩人向來對自己的部曲有些信心,對孟知祥這種下馬威式的舉動,也不陌生,當即聚兵迎戰。

  護國、保義兩軍雖有些部曲散開各處,去做些清理戰場的事,但李從珂、石敬瑭兩人卻也留下了兩千部曲,嚴陣以待,為的就是防備成都將士出戰,這會兒一面率領這兩千將士迎擊西川軍,一面命令餘者從四處趕回結陣,準備接應。

  然則西川軍卻並未直面迎上護國、保義兩軍,他們在出城之後,便分成了十余股,如同大河分成數股小溪,直奔那些焚燒房屋、清理障礙的護國、保義軍將士去了。

  這些護國、保義將士四散各處,各處力量都不大,更是還未從破壞地方的狀態中撤出身來,就更別說結陣自保了,倉皇之間哪裡經受得住西川精銳的打擊,面對敵方嫺熟的弓馬技藝,只能死傷成片。

  李從珂、石敬瑭沒想到孟知祥竟然如此狡猾,當下應對不及,眼睜睜看著西川將士四處殺戮兩軍將士,都不禁憤怒不已,隨即兩相勉強也分了兵,去各處應對。

  激戰半晌,待護國、保義兩軍穩住陣腳,在各處收攏了將士,勉強與西川甲士勢均力敵時,西川將士卻又在孟知祥的指揮下,從各處聚了兵,來沖護國、保義兩軍的主陣。

  這一散一聚都是西川將士主動,自然也讓他們占盡了先機,護國、保義兩軍應對的遲緩些,免不了被西川軍沖潰陣營,又死傷許多將士。

  待李從珂、石敬瑭氣急敗壞的再度回身來戰時,孟知祥又散了兵馬,這回卻是收兵回撤了。護國、保義兩軍追趕不下,正在惱恨的時候,西川將士爆發出陣陣大笑,那孟知祥更是極盡嘲諷之能,對李從珂、石敬瑭冷嘲熱諷,說甚麼“似這般只會狼奔豕突的狗屎,也配來跟西川勇士叫陣,且速歸去,休得再丟人現眼,讓那李從璟再遣別的兵將來。”

  孟知祥出戰這一場,交戰時辰雖不長,戰法卻運用得當,少不得殺傷了保義、護國兩軍三兩百將士,尤其在場面上,更是顯得遊刃有餘,瀟灑好看得緊,成都城頭上那些西川甲士,尤其是新募士卒,起先面對王師壓境,難免心有壓力,此刻見了這等景象,也只當王師是徒有虛名,那些傳言都當不得真,西川將士端得是勇冠天下之輩,孟知祥更是主宰一切的九天之上的人物。

  在潮水般的歡呼聲與讚美聲中,孟知祥歸了城中,眼見將士們士氣高漲,他滿意的點點頭,老臉上也露出了笑意。

  城外聚集起兵將的李從珂、石敬瑭兩人,對著高城厚牆直瞪眼,氣得滿臉通紅卻也無可奈何,最終只得悻悻然收了將士,不再如先前那般張狂的去清理戰場。

  且說護國、保義兩軍這等戰況被軍情處火速報知給李從璟後,帳中參謀處眾幕僚都對李從珂、石敬瑭兩人謾駡不已,更有奉勸李從璟及早換將,免得誤了東陽大事的。

  李從璟卻不緊張,示意眾人稍安勿躁,淡淡道:“護國、保義兩軍雖然先吃了點虧,畢竟因為孟老賊狡猾,他等的任務本就不在為大軍先鋒,城下敗了一陣也無傷大雅。李從珂、石敬瑭兩人都是軍中宿將,往後自會小心行事,無需多慮。”

  李從璟這番做派並非演戲,李從珂、石敬瑭雖說在孟知祥手裡吃了癟,那不是兩人太不經事,而是對手實力強橫,但要說兩人都是草包卻又未免言不符實,眼下雖然輸了一陣,他二人必會掙回臉面來。

  只是拖住成都三日而已,若是連這個任務都完不成,李從璟要將兩人打落深淵,恐怕連李嗣源都沒有話說。

  李從璟固然對李從珂、石敬瑭有信心,但他二人究竟有沒有讓李從璟“失望”,且聽下回分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5

第617章 謀戰更比力戰難,取得東陽去成都(一)

  上回說到李從珂、石敬瑭在成都城下吃了虧,被孟知祥擺了一道,死傷了三兩百將士,面對高城厚牆,雖惱羞成怒卻偏又無可奈何。

  兩人從戰場上退下來,一邊面沉如水的下令將士收攏傷患,一邊免不得湊到一起商議目前的處境,尤其是石敬瑭,更加知道以他目前的情況,是萬萬犯不得錯的,在這成都城下立了功會不會被記上一筆很難說,但只要犯了錯,李從璟鐵定會翻臉不認人。

  伐蜀之戰剛開始時,石敬瑭在劍州敗了一陣,李從璟便要斬他腦袋,之後雖然留了他一條命,但處罰不可謂不重,後來石敬瑭去跟李從璟示忠,雖然李從璟看上去像是信了,但到底信沒信石敬瑭心中是有譜的。

  說到底,他和李從璟兩人誰也不可能真的信誰。

  之後好不容易憑藉攻伐劍州城之戰,用部曲性命換來了重領大軍的機會,玄武城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形勢看起來正一片大好的時候,李從璟又派他來成都打掩護,這看似是個立功的機會,但實際上危險指數高的離譜。

  孟知祥是個什麼人,石敬瑭還是有些瞭解的,那絕對是一隻老狐狸,而且還是又臭又硬的老狐狸,若非立場相對,石敬瑭打心裡不願承認,其實孟知祥實在有梟雄之姿。

  要從這個傢伙手中撿到便宜,非得花費十二分的精力才有可能。

  “三兄,孟老賊出城迎戰,看似是為給你我下馬威,然細思之,只怕大有文章。”石敬瑭拉著李從珂,對他低語道:“依我看,這老賊只怕已經看了出來,你我並非是作為大軍前鋒來的,如若不然他豈會輕易出城與你我交戰?”

  “你是說老賊已知你我二人是為拖住成都,為東陽爭取時間而來?”李從珂不禁有些驚訝,眼見石敬瑭點頭,不免咋舌道:“那該如何是好?成都一馬平川之地,老賊若是鐵了心,要遣兵馬救援東陽,有的是路走,你我只怕攔不住他!”

  “為今之計,只有三條,若能都做到,三日的時間未必不能拖延住!”石敬瑭盯著李從珂,神色很是嚴肅,“其一,不能叫東陽的信使靠近成都,讓老賊知曉東陽又多了我軍援兵;其二,不能叫成都的信使去到東陽,道理是一樣的;其三,若是老賊遣兵馬去救援東陽,你我需得在路上都給拖住。”

  “前兩條都好說,成都雖然是一馬平川,但只要把將士們分散出去,千百將士編織成網,些許信使難成漏網之魚。難在第三條,若是成都的兵馬要去東陽,只怕你我撒下的網經不住他們的撕扯,必會被賊軍衝破!”李從珂道。

  “有一個辦法。”石敬瑭目露狠色,命軍使拿來地圖,在石敬瑭面前,就在泥土地面鋪開,指著上面一點說道:“成都距離東陽六七十裡,而此三處位於成都與東陽之間,佔據要道,俯瞰方圓數十裡之地,互相之間相距也不過一二十裡地,若你我將兵馬屯駐於這三處,則無論成都兵馬走哪個方向,都能及時支援。”

  “這……”李從珂沉吟半晌,頗有顧慮,“你我如此分兵,雖能監視各方,但各處力量未免薄弱,若是孟老賊派遣精銳兵馬數千,強行突圍,只怕各處士卒未必能拖到臨近兵馬趕到……”

  “拖不住也得拖住,就算將士死絕,也不能讓賊軍過境——這就需得三兄嚴令部曲、以身作則了。”石敬瑭緊緊盯著李從珂,眼中煽閃動的光芒仿佛是在逼問對方,是否能夠做到這一點。

  李從珂有些訕訕,“這可是在玩命……”

  “玩命總比沒命好。”石敬瑭道,牙關緊咬,“大帥的軍法,你不會不知,若是耽誤了大事,少不得你我腦袋搬家。”

  說到這,石敬瑭深吸了口氣,饒有深意道:“玄武會戰時,君子都以三千騎,在龍門山中拖住三萬賊軍十二個時辰。今日之事,若論兇險,尚且比不上當時,你我二人難不成連林雄那小子都比不上?”

  言盡于此,李從珂不好再推辭,遂慷慨激昂道:“伐蜀乃是大業,如今大勝在即,某雖沒甚能耐,卻也不可讓朝廷蒙羞,便是拼了這把老骨頭,也沒甚好說的!”

  當即兩人合計半晌,約定了諸番細節,這便將兵馬聚集起來,除卻撒網的百千騎,余部分成三股,一部由石敬瑭統領,一部由李從珂統領,一部由石重貴與李從珂心腹部將執掌,分作三處去了。

  與石敬瑭作別之後,李從珂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沉吟了半晌。

  隨行參贊軍機的李專美,就在李從珂身側,他陰沉沉道:“這場仗可不好打,三日之後少不得死傷千百部卒,石敬瑭這番是發了狠心了,這樣狠辣的計策也能想得出來。”

  “他這是被大帥逼得太狠了,別無選擇。”李從珂冷哼一聲,“你且瞧著,伐蜀之戰結束,諸部將士都有莫大功勞不說,軍力也必定更上層樓,唯獨護國、保義兩軍,沒的剩不下多少人了。”

  “將軍不是早就打算去禁軍任職麼,藩鎮軍沒了也就沒了罷,只希望以這數千將士性命的代價,能為將軍在禁軍謀個好出身。”李專美低著嗓音道。

  李從珂冷笑不迭,“你當真以為禁軍的都指揮使是什麼美差?藩鎮是諸侯,手握一方軍政大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與之相比,禁軍將領算什麼?提鞋都不配的東西!”

  說罷,啐了一口,罵道:“這狗日的!”忿忿不平,也不知在罵什麼,亦或者在罵誰。

  打馬轉身,招呼部曲開赴約定地點,李從珂還有話說,“石敬瑭向來自詡精明,那便讓他精明好了,他不是小覷某家麼,某家不妨表現得更差勁些,某家就不信他忍得住,到時候有什麼劫難也是他首當其中。他娘的,直娘賊,呸!”

  這場戰爭從一開始,便和李從珂預想中的不一樣,潑天大功沒了著落,位比郭崇韜的事後顯赫也成了空想,如今更是連家當都要賠進去,落得個人家得志自身落魄的下場,李從珂怎麼想都為自己感到不值。

  好不容易發洩完怒火和憋屈,李從珂長歎一聲,還得將注意力放在當下,先全力渡過眼前的險難再說。

  ……

  兵法之道,實者虛之,虛者實之,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能而示之不能。

  白日裡孟知祥雖然領兵在城外擊了李從珂、石敬瑭一陣,取得了振奮人心的效果,但離開城頭回到帥府,孟知祥還是陷入了苦思之中。

  他思索的,是李從璟派遣李從珂、石敬瑭來成都的用意。

  作為大軍先鋒?這個說法孟知祥壓根兒就不信。

  李從珂、石敬瑭在城外雖有多番做派,狀似在為主力攻城鋪路,但這卻瞞不過孟知祥,最明顯的疑問在於,王師主力還是集結在新都。

  雖然新都距離成都只有五十裡,急行軍一日即到,但這不是距離的問題,而是靜與動的差別。王師主力動與不動,那是天壤之別。

  “若是賊軍往成都進犯,則其意在成都,若其往東陽進犯,則其意在東陽,偏偏賊軍不動,那他們的意圖到底在哪裡?”孟知祥想不透徹。

  “東陽戰事已起,按說可以確定賊軍有意先攻東陽。但事情當真如此簡單?”孟知祥暗暗搖頭,“若是賊軍意在假攻東陽,引成都相援,而在半路伏擊成都救援東陽的兵馬,那該如何?”

  這是圍城打援,這樣的戰例古往今來多不勝數,孟知祥不得不防。

  “若是如此,城外的李從珂、石敬瑭所部作何解釋?”孟知祥又想,“牽制成都兵馬?”孟知祥搖搖頭,這也不太可能,護國、保義兩軍的戰力在王師中是墊底的,況且只有四千人,讓他們來牽制成都,他們牽制得了麼?

  成都駐軍雖然不多了,但卻也有勇將悍卒,若是孟知祥願意,要吃下護國、保義兩軍並非難事——至少可以將其擊潰。

  “如此說來,李從珂、石敬瑭所部,應該只是李從璟投放的誘餌,目的就在引誘我軍兵馬出戰。”孟知祥閉上眼,靠在背靠上凝神細思,“聽聞禁軍多精騎,若是我等與之激戰於野,賊軍大有可能奔而襲之!”

  當日苦思無果,城門守將來報,賊軍離了成都城,分作三股,去了三處地方駐紮。到得第二日,東陽的戰報到了。孟知祥接到戰報,快速流覽一遍,就將戰報放下。

  東陽要遞送戰報給成都,有的是手段,李從珂、石敬瑭自以為周密的佈置,並不能起到應有的作用。

  “賊軍勢大,東陽危急。”孟知祥再度閉上眼,“李從璟這是在逼我速救東陽啊!若是東陽丟失,成都恐怕也難以保全,如之奈何?”

  “李從珂、石敬瑭撤離成都,在成都、東陽之間布下大網,擺明瞭是要攔截我成都救援東陽的兵馬,難道李從璟果真打算讓這兩人牽制我成都,而率先攻下東陽城?”孟知祥覺得眉心有些疼痛。

  “平心而論,攻下東陽,才是攻下成都的保障,李從璟倒是有可能這般做。”孟知祥繼續深思,“然則若是中了李從璟的圈套,成都可就萬劫不復了。”

  孟知祥越想越糾結,最後惱得一拳重重打在案幾上。

  若是他能準確知曉新都王師的蹤跡,能探知方圓百里的一切敵我動靜,也就不至於這般被動了,然則成都的斥候、探子,與王師的斥候早就展開了角逐,李從璟的軍情處更是大展手段,最終使得孟知祥事先在各地埋下的斥候棋子,一一損失,完全沒有發揮到應有的作用,以至於他現在根本不能掌握“敵巢”的動靜。

  當然,李從璟也未必能知曉成都的動靜。

  但這場戰爭,作為進攻方且軍力龐大的李從璟,才是手握主動權的那個,成都本就被動,又不能掌握多的情報,謀劃作戰自然就極為艱難。

  “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東陽危急,而沒有作為麼?”孟知祥問自己,隨即又否定了這個想法,“若是胡亂動作,起到了適得其反的效果,才是自陷危境。”

  “不成!”孟知祥忽然驚起,“不能再等下去,無論如何,需得投石問路,且先遣一部兵馬,做出援救東陽的樣子,看那李從璟如何應對!”

  “又且,李從珂、石敬瑭分兵三處,是自尋死路,正好給了某各個擊破的機會。了不得,若是賊軍沒甚動靜,先吃下李從珂、石敬瑭,也能消弱賊軍勢力!”

  ……

  在李從璟吃茶的時候,孟知祥出戰李從珂、石敬瑭的消息,傳到了他手中。

  “老賊終究是忍不住出手了。”李從璟將信報遞給王樸等人,笑意醇厚。

  “老賊這是投石問路來了。”桑維翰笑道。

  “老賊吃不准我等到底是要先取東陽,還是採取更好的方法,先吃了他的援軍,再取東陽,這投石問路之策倒是合情合理。”王樸也道。

  “既然老賊動手了,咱們也不能閑著,讓準備好的高行周動身。”李從璟一邊吃茶,一邊揮手吩咐道。

  傳令兵領命而去,杜千書好奇的問:“不知老賊知曉高將軍出動後,會不會立馬縮回成都城去。”

  “新都距離成都不過五十裡,精騎奔進能要多久,況且李從珂、石敬瑭眼下又不在城前,兩者交戰的地點實在微妙,我若是孟老賊,也會退入城中。”李從璟放下茶碗道。

  方才李從璟提到交戰地點“微妙”,王樸便問道:“新都距離成都雖然不遠,但高將軍去救援,畢竟需要些時間,李從珂、石敬瑭又分兵三處,他們能否拖到高將軍趕到?”

  “這就要看李從珂、石敬瑭是否拼死力戰,孟老賊派遣了多少戰力了。”杜千書沉吟。

  桑維翰則是笑意陰測,“依某看,他二人必定力戰不退。”

  李從璟只是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如此說來,護國、保義兩軍卻是做了誘餌?”王樸反應過來,但他關注的重點明顯不在於此,接著問道:“若是護國、保義兩軍殊死力戰,面對高將軍奔襲,賊軍恐怕要受些損失,要全身而退很難,如此則高將軍所部接下來如何行動?”

  “自然沒別的地方可去。”李從璟抖了抖衣袖,“狐狸尾巴都露出來了,還能藏著掖著不成?讓高行周就近與老賊嘮嘮嗑,看好了成都城。”

  李從璟口中的“狐狸”,並不是指代孟知祥,而是在說他自己。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6

第618章 謀戰更比力戰難,取得東陽去成都(二)

  為了投石問路,孟知祥遣出三股兵馬,分別奔著李從珂、石敬瑭的三處駐兵之地而去。這三股兵馬又有優劣之分,精銳集中在一路,採用的戰法是以另兩路拖住護國、保義軍兩部,以精銳擊潰其中一路,再轉而合兵分吃的策略。

  李從璟接到戰報的時候,這三處戰事已經進入到了高潮。

  卻說李從珂、石敬瑭兩人面對的,是兩股較弱的西川軍,石重貴面對的則是西川精銳。

  因了李從珂、石敬瑭、石重貴相隔不遠,故而前兩人很快便知曉了孟知祥的用兵策略,兩人同時向石重貴傳話,讓他堅持片刻,兩部隨後遣兵來援。

  話雖如此說,實際情況卻並不是這般。所謂兩股較弱的西川軍,也是兵弱將不弱——西川並不缺乏良將,況且兩股西川軍又不求戰而勝之,只求拖住眼前之敵,故而李從珂、石敬瑭抽身不得。

  石重貴率領本部鏖戰兩個時辰,終是抵擋不住敵方優勢兵力的進攻,開始敗退,最後被擊潰,只得奪路而走。

  這股西川精銳在擊潰石重貴所部之後,並不戀戰,轉而向李從珂所部殺去。

  西川軍在選擇對敵順序時,得了孟知祥的吩咐,是有講究的。說來也簡單,無非是由易及難。

  李從珂看到又一股西川軍殺來,心中不免暗叫糟糕。觀其陣勢,少說也有兩千來人,再加上眼前的原有之敵,三倍於己的兵力,李從珂自知抵擋不住。

  然則抵擋不住卻不能敗退,對方既然出現在這裡,李從珂便知石重貴已經敗了,若是他再敗退,石敬瑭勢必難以支撐,到時候全軍盡敗,他就算逃出生天僥倖不死,在李從璟面前也難逃罪責。

  李從珂遂發了狠,率領親衛奮勇向前,雖血透戰袍也不後退。虧得他所領這股兵馬乃本部部曲,有著石重貴不具備的向心力,故而勉強抵擋了一陣。

  饒是如此,快到兩個時辰時,李從珂也感到大勢已去。

  眼見西川軍占盡上風,殺得己方士卒人仰馬翻,李從珂心痛如絞,他在心裡早將李從璟痛駡了十八遍,卻不得不在嘴上大喊精忠報國,激勵將士奮戰。

  就在李從珂即將支持不住的時候,眼前的西川軍忽然變陣後退,以極快的速度脫離了戰場,而後揮師就走。

  突然的變故讓保義軍瞠目結舌,撿回一條性命的李從珂正暗自慶倖,還來不及弄清敵方退卻的緣由,就看到了高行周的將旗和兵馬。

  “賊軍退得好快!”高行周遠遠望見西川軍逃走,雖然覺得可惜,卻也顧不得太多,當下與李從珂照了個面,便揮師追擊出去。

  他已得了李從璟的命令,要趕去成都城。

  眼見高行周所部風捲殘雲一般奔向成都,李從珂氣得跳腳,暗罵李從璟簡直混帳,明明還有軍馬要佈置在成都,為何不及早派遣過來,讓他的部曲平白受了這許多損失!

  然則李從璟並非有意刁難李從珂。

  就像劍州之戰,李從珂、石敬瑭損失慘重,也非是李從璟有意要如此,只是戰術需要而已。只不過這話李從璟不會去跟李從珂、石敬瑭解釋,因為解釋了也沒用,兩人的損失畢竟擺在那裡,非是言語可以補救的。

  高行周陳兵成都城下時,孟知祥派遣出去的兵馬已經盡數回城——這一回西川軍取得的戰果,比前日孟知祥在城前取得的更大。

  得益于臨行前孟知祥的面授機宜,對戰事的合理安排,這回出戰的西川軍,雖然面對高行周的馳援,卻也沒有遭受到什麼損失。

  不得不說,孟知祥的確老奸巨猾,非是李紹斌可比。

  這本是大好的局面,振奮人心的場景,然而看到高行周所部大幾千兵馬出現在城下時,孟知祥心中卻無半分喜色,相反,他惱得恨不能捶胸頓足。

  高行周出現在成都城外,也就意味著李從璟的意圖終於清楚了,他的確是要先取東陽!

  為何?

  高行周所領橫沖軍,戰力強悍,在禁軍中也是穩居第二的存在,非是護國、保義這兩個地方軍可比,他們出現在成都城外,很顯然不是來攻城的——若要攻城,僅是橫沖軍卻還不夠,得需王師主力前來。

  既然非是為了攻城,橫沖軍出現在這裡的唯一目的,便是看住成都、牽制成都兵馬!

  孟知祥可以派遣兵馬出城打擊護國、保義兩軍,卻無法輕易讓西川軍出戰橫沖軍——別的姑且不言,橫沖軍僅是數量都接近了護國、保義兩軍的雙倍。

  故而到了此時,孟知祥面如死灰。

  他豈能不知,既然李從璟敢如此明目張膽,將橫沖軍放到成都城前,就是不避諱被他看出自己的用意。

  李從璟敢這樣做,也就意味著東陽戰事已經進入尾聲,已成定局。

  ……

  在郭威、李紹城合力攻打東陽城的第二日夜,剛從血火戰陣上被換下來的節度使與防禦使,在營帳中見到了一個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軍師?”

  “兩位將軍辛苦了。”站在郭威、李紹城面前的,正是白袍摺扇風流倜儻的莫離,他微笑著向兩人拱手,“城頭戰況如何?”

  “已奪下一面城牆,尚有三面城牆負隅頑抗,巷戰也在局部進行。”郭威、李紹城抱拳行禮,難掩驚愕之色,“軍師怎會到了此處?”

  “一面城牆被奪,尚能力戰不退,賊軍意志之頑強,的確罕見。”莫離嘖嘖讚歎,看向帳中的夏魯奇,“如此說來,只怕三日之期到了,東陽也未必能完全奪下,在下說的對否?”

  夏魯奇滿臉尷尬,郭威、李紹城也是羞愧低頭。

  若非形勢的確嚴峻,他三人又豈會如此甘於俯首?

  “孟老賊事先在城中藏了些兵馬,直到昨日才用上戰場,令爾等措手不及,也令敵我力量的對比再度發生變化,這是突發情況,怪罪不到你等頭上,三位大可不必如此。”莫離笑著寬慰眾人,“真論起來,這還是我參謀處的罪責。”

  “孟老賊是否預先料想到我等會先攻東陽不可知,但其對東陽的堅守之心,的確出乎我等早先推測。”莫離繼續道,“方才兩位將軍問在下此來為何,實不相瞞,在下奉大帥之令,領軍前來相援。”

  “這……”郭威、李紹城、夏魯奇三人聞言,既是驚愕又是喜悅。

  莫離搖著摺扇微笑道:“既然要先破東陽,自然要集中力量,除卻李從珂、石敬瑭所部牽制成都外,其它各部兵馬斷然沒有閑著不動的道理。早先不盡數投入到東陽,是為免過早暴露意圖,引得孟知祥調兵遣將,形成東陽鏖戰的局面,如今趕來援助東陽,是要在關鍵時候一錘定音,不給成都反應的機會。”

  “除卻橫沖軍如今已經兵臨成都城下,其他禁軍盡數隨在下趕來,目前都在二十裡之外。”莫離看著眾人,“我等只有一日時間,獅子搏兔,明日必須拿下東陽城!”

  “夜長夢多,益州可並非只有東陽、成都,還有西邊的數個縣鎮,若是時間拖得久了,待孟知祥緩過勁來,以他在西川的根基,不定會翻出什麼轉機來。”

  對李從璟的安排,夏魯奇三人莫不是佩服的五體投地,然而要說孟知祥還能折騰出什麼浪花來,三人卻是有些不信。

  莫離遂正色道:“大帥有言,行百里者半九十,任何時候都切忌輕視對手,尤其是面對孟老賊這種狡猾之輩。若非為了萬無一失,避免孟知祥層出花招,不給孟知祥有反應的機會,大軍大可從一開始就遣橫沖軍,與護國、保義兩軍陳兵成都城下,而主力直取東陽。”

  話至此處,莫離輕歎一聲,“東陽城中藏有賊軍預備兵力,成都賊軍屢敗護國、保義兩軍,不瞞諸位,新都城中也有藏有西川悍卒,他們裝扮成百姓混在城中,試圖與先前假意投降的賊軍合力搗鬼,若非有大帥坐鎮新都,又有大軍為依仗,此時早不知出了多少亂子。”

  “諸位請想,若是我軍主力一股腦到了東陽,橫沖軍到了成都,新都無重兵坐鎮,無大帥主持全域,一旦背後發生這般騷亂,對前線將是何等打擊?也虧的是軍情處隔絕了這些賊子與成都的聯繫,讓他們把握不好時機,惶急之下露出了馬腳,讓軍中眼線給提前注意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孟老賊的手段有多少,隱藏的奸計又有多少,實在是無法盡數探知,東陽之戰若非採用添油戰術,層層逼出其真實戰力,在賊軍力竭之地給予雷霆一擊,何時能拿下城池實在難說。”

  “此戰的關鍵,便是在靜難軍抵達東陽後,三日內奪下城池,只有這般迅捷取得東陽,才能不給成都有更多時機大做文章。而以護國、保義兩軍迷惑成都兩日,以橫沖軍拖住成都一日,為你我東陽之戰爭取到三日時間——在這三日中,因為孟老賊不清楚我等的意圖,故而不好輕舉妄動,這才是奪取東陽的關鍵。”

  “而一旦孟老賊反應過來,東陽已成我軍囊中之物,到那時便是他依仗成都、東陽的掎角之勢,坐擁益州其它縣鎮並及其他州縣,隱藏有萬千手段,也無從施展。”

  說到這莫離笑了笑,“以快破敵,這便是大帥的錦囊妙計。孟知祥大概做夢都想不到,東陽會這麼快被我等攻下。”

  聽罷莫離的完整講述,夏魯奇、李紹城、郭威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說什麼好,他們不知道孟知祥“曾今”擁有的帝業,故而不能盡知孟知祥的可怕之處,此時有些吃驚也是情理之中。

  但李從璟一番佈置的高明之處,他們卻還是能夠體會。

  李紹城、郭威還好些,畢竟跟隨李從璟久了,對李從璟的謀略多有認知,夏魯奇就不一樣,從他近乎僵硬的面部表情中便可以看出,此時他心中定是驚濤駭浪。

  閒話休敘,莫離隨即按照預先佈置,將禁軍劃入到該在的位置,李紹城、郭威兩人也各歸本位,只待明日給予東陽意料之外的致命一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6

第619章 英雄遲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驅秋(一)

  高行周、莫離相繼率部離開新都後,新都附近的王師兵馬就只剩下很少一部分留守將士。百戰軍在玄武休養多日,至此也受命向成都進發——來日攻打成都時他們只要參戰,都會是對戰局莫大的助力。

  入秋以來蜀中陰雨天氣較多,晴朗的時候頗少,王師在各地征戰,冒雨的時候雖然不多,但多數時候也是頭頂著陰沉沉的天幕。

  今日卻不同,天亮之後便有陽光自雲層傾斜下來,到了接近午時的時分,更是豔陽高照,山川大地皆是一片明亮,正當得秋高氣爽四個字。

  忙中偷閒的李從璟來到城頭,與參謀處眾幕僚俯觀城外軍營,彼處的王師正在進行日常操練。但見營中塵土飛揚,人來馬往,鐵甲泛光,陣陣呼喝聲不絕於耳,陽剛而又充滿朝氣。

  微風拂動發帶,衣袂輕卷,一身青袍的李從璟眼中噙著淡淡的笑意,筆直挺拔的身姿多了幾分肆意瀟灑,若是再配上莫離那般的摺扇,僅是論賣相倒也不失為一介風流才子了。

  “禁軍何如?”李從璟儘量避免自鳴得意,問身旁的孟延意。

  陽光雖好,不敵美人眼中的愁色,饒是孟延意倔強的不願失了氣勢,說出來的話也沒甚麼底氣:“既然是朝廷俸祿所養,理應如此。”

  李從璟換了種問法,“以小娘子看,東陽還能堅持多久?”

  “西川將士也不是軟弱可欺之輩。”孟延意語調有些僵硬,像是田間的秋草,外強中乾。

  李從璟搖搖頭,忽然問道:“小娘子可願為我勸降令堂?”

  李從璟這話說得突兀,孟延意有些驚愕,“殿下何出此言?”

  “蜀中之役的結果已成定局,戰爭持續下去,不過徒增傷亡罷了。小娘子若是有心,當思為西川多留幾分精氣,如此也不負平日裡享受的西川民脂民膏。”李從璟緩緩道。

  孟延意銀牙緊咬,沉默了下來。

  見孟延意不回答,李從璟也不逼迫她,複又看向城外。

  讓孟延意勸降孟知祥,李從璟原本就沒抱什麼期望,大軍攻伐決勝戰場,本來就不關這些女子多少事,只不過考慮到將士傷亡,李從璟不願放過任何可能罷了。

  沒多久,有精騎自官道疾馳而來,隔得還很遠的時候,從對方的裝扮中李從璟就認了出來,那是溝通新都、東陽的信使。

  信使奔至城前,即大聲高喊:“東陽戰報:攻克城池,盡滅賊軍!”

  聞言,李從璟眉頭一挑,笑從中來,孟延意則是恍然失神,旁邊的一眾幕僚莫不神色振奮,桑維翰更是擊掌贊道:“哎呀,軍師真是好手段,才去得東陽,東陽便被攻克,眼下距離三日之期尚有六個時辰呐!”

  “既然東陽戰事已罷,你我也該去成都了。”李從璟往西邊看了一眼,回頭笑對第五姑娘道:“如今我總可以渡過沱江了?”

  第五姑娘知道李從璟這是在打趣她,哼了一聲,揚起小鼻尖,不理會。

  在走下城頭前,李從璟對仍在失神的孟延意道:“若是小娘子想清楚了,隨時恭候。”

  灑落甬道的陽光鋪陳在階梯上,如同一層奢華的地毯,李從璟在一眾幕僚的簇擁下,負手步步邁下石階,跟隨在他身側的第五姑娘好奇地問道:“孟小娘子果真會為朝廷勸降孟老賊?”

  “依你之見如何?”李從璟反問。

  第五斷然搖頭,“當然不會,孟老賊可是她親爹!”

  李從璟不置可否,“這些時日來,一直是由你的人帶她四處閒逛,你認為她是個怎樣的人?”

  第五低頭沉吟了一下,“雖是大家閨秀,卻無傲人之氣,雖然聰慧伶俐,卻對人情世故不甚通達,雖倔強自重,卻也不讓人覺得討厭。”

  李從璟笑了笑,“大體不差,即是如此,聽天由命而已。”

  第五點點頭,眼珠子一轉,忽而說道:“今日接報,桃姐姐已經離開幽州,算算腳程,此時應該已經到了邊境了。”

  “可有留下隻言片語,說到要去何處?”李從璟停下腳步問。

  “契丹京都,西樓。”第五道。

  ……

  出征東陽的大軍在略作休整之後,除卻留下少量戍卒,主力迅速開赴成都,當他們抵達成都城下時,在東陽等到百戰軍的李從璟,緊跟著趕來,一時之間,成都城下聚集的以禁軍為主的王師將士,達到四萬餘眾。

  四萬大軍團團包圍了成都城,沒有圍三闕一留下生門,在給成都將士宣讀朝廷公告時,李從璟說得很明白,成都將士若不投降,便只有死路一條。

  成都城中,有守卒萬餘人,其中精銳老卒四千,餘者皆為孟知祥新募士卒,但戰事到了這個份上,孟知祥也顧不得許多,將城中青壯聚集起來,編入輔兵佇列,參與到守城之戰中。

  王師在城外堆土為山,建造高大望樓與巢車,其高度都超過了城牆。成都城內也在加緊修築角樓,與王師爭奪高度控制權。

  建造巢車望樓姑且好說,由工匠在營中建造即可,然而在城牆外修築土山時,因為距離城牆近——兩者之間的距離不能超過弓箭射程,故而幾乎無時不戰。

  成都城建在毗江兩條支流交匯處的西北河岸,幾乎可以說是三面環水,故而王師抵達成都之後的另一件大事,便是截斷了毗江兩條支流,在東、南、西三面填充河道,同時,在毗江上游修水壩以蓄水,挖河道以通城池,待得需要的時候便引水去淹成都城。

  李從璟到達成都時,先行一步趕來的大軍正在莫離安排下,對各項工事齊頭並進,是以成都城外喧囂震天。

  在百戰軍紮營的時候,李從璟帶了孟平並及參謀處眾幕僚,和莫離一道策馬出營,觀察成都城防。

  “引水灌城需得一個先決條件,那便是水面要比城腳高,毗江在這方面的條件問題不大,然則一旦引水灌城,則城中百姓必然遭受大災,不知孟知祥是吃准了我等不會行此有害朝廷恩福的事,還是的確兵力不足,我部將士截江修壩也開始了半日,成都城中並無兵馬前來阻攔。”莫離道。

  李從璟凝神望著城頭,一時沒有對此事有任何指導意見。

  半晌,他道:“眼下將入冬月,戰事需得及早結束,但對成都戰事的準備,卻得大開大合,往鏖戰的方向去做。無論是修建土山高樓,築壩挖掘地道,還是建造海量的投石車,都不需要吝嗇手筆。無論何種手段,或許不能畢其功於一役,但卻是個累及漸進的過程,日復一日消耗掉成都的防備力量,只到成都堅持不住為止。”

  莫離點點頭,繼而笑道:“其實成都兵力已然不多,且多半是新卒,即便是採用日日蟻附的戰術,離也有信心在旬月之內將其攻克。”

  李從璟來了精神,“聽軍師此言,似是另有奇策?”

  “奇策談不上,心得卻有一些。”莫離搖動摺扇,高深莫測的樣子。

  “願聞其詳。”李從璟道。

  “以我王師戰力,攜大勝之威,做最後一戰,必是士氣如虹,攻勢如電,以彼殘兵敗將,按理說頂多支撐半月。然則如此一來將士傷亡亦會頗大,且存在一個變數。”莫離道。

  “何為變數?”李從璟問。

  “民心。”莫離道。

  李從璟點頭,“孟知祥如今之所以還能負隅頑抗,皆因其素得民心,成都軍民願為其所用。東陽一戰,賊軍將士近乎全部戰死,可見一斑。”

  “得民心,故而能全民皆兵,成都賊軍雖然不多,若是孟老賊能城中許多青壯效命,則仍能踞城頑抗。”莫離道,“且得民心愈多,成都便能支撐愈久,若其得民心到了一定程度,成都能守下來也說不定。”

  “這的確可稱為一大變數。”李從璟頷首,“故而要破成都城,先要離散成都民心。”

  “不錯。”莫離道。

  李從璟叫來馮道,問道:“軍師言,要破城池,先破人心,不知人心可破否?”

  “大帥放心,賊人民心已破矣。”馮道信心十足,“自得了大帥軍令,某與齊己大師星夜揭開了早先在西川的佈置,到得今日,西川各地僧人早已聯合軍情處,利用佛門在百姓中的影響力,將孟賊罪狀與叛國不義之舉昭告民眾。再加之王師入蜀以來,軍紀嚴明,於民秋毫無犯,多日來,各地百姓奔相走告,一傳十十傳百,大帥來的路上豈沒能無所發現?”

  李從璟笑道:“各處百姓看王師的眼神,的確有些不同了,也曾碰到過一股百姓在軍前俯首,讚頌王師攻伐不臣之義舉的。”

  “此即為‘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也。成都城外尚且故此,成都城內乃是此番計策實施之關鍵,此時某雖未入城親眼看見,卻也知曉成都城內必已‘人心惶惶’。”馮道堅定道,“東陽的賊軍死戰,已成明日黃花矣。”

  李從璟點點頭,轉而笑對莫離道:“如此情況,軍師可還滿意?”

  “民心已離,固然好事,然尚且不夠。”莫離道。

  “還當如何?”李從璟問。

  “離其心之外,還得絕其望。”莫離道。

  “何謂絕其望?”李從璟追問。

  “遣偏師,奪益州其他縣鎮,傳檄西川各地,令州縣離棄賊人效忠朝廷。”莫離擲地有聲。

  “如是,則成都不僅成為一座孤城,更是成為一處絕境!軍師端得是好計策!”李從璟撫掌而贊,而後看向第五姑娘,“西川州縣,可會效忠朝廷?”

  “自然會。”第五想也不想。

  “何以如此肯定?”李從璟問。

  “老賊大勢已去,如此被圍孤城,誰願為其陪葬?他人在成都,或可令成都軍民力戰,然則今時今日,其令已無法通行西川其他州縣,且西川其他州縣軍力薄弱,與其隨其赴死,何不順大義效忠朝廷,保全身家富貴?”

  “可有州縣官員受其恩惠頗重,不願離棄的?”

  “即便是有,又能如何?且不言家國大義在前,各地也因佛門而‘人心惶惶’,便是老賊有恩于州縣官吏,也不能恩澤所有人,州縣長吏或許不願效忠朝廷,可保不齊下面的人‘明事理’。”

  李從璟遂大笑,手指成都城,“孟老賊,爾死期不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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