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68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9

第640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四)

  燭火如螢,李從璟看罷手中書冊,抬頭時見杜千書還立在堂中沒有退下,有些納罕,遂問道:“還有何事?”

  近來兩川愈發忙碌,杜千書也不例外,時辰已經不早,勞累與疲憊早已爬滿他全身,強打精神的模樣,讓他看起來像顆晚風中仰著頭的麥穗,稍作猶豫,杜千書即道:“聽聞大帥遣了人去帶回孟延意,不知可否回來了?”

  “還沒消息。”李從璟放下手中的書冊。

  “怎會沒有消息?孟延意的行蹤不是一直都在監視之下?”杜千書愕然,眸中閃過一抹焦急之色。

  李從璟自然知曉杜千書的焦急因何而來,他沉吟片刻,“你應該知曉,沒有消息就是出事了。不過你也無需太過憂慮,軍情處會處理好這件事。”

  “處理好這件事……”杜千書暗暗默念了一遍,忽然察覺到心頭一陣慌亂,出了事的孟延意即便能被軍情處挽回,但首當其衝的孟延意護衛呢?

  從大堂裡出來,心事重重的杜千書腳步沉重,院中寒風刺骨,黑暗的天空彎月如鉤,恰似浩瀚海洋裡迷途的一葉孤帆。

  乾燥的石徑在院落中蜿蜒向前,樹影婆娑,點點斑駁,來往的人影步履匆匆,如今深受帝國重用,走到哪兒都會被尊重的書生,停下腳步,忽然覺得一切恍然若夢。

  夢裡還是邊塞長城,千里明月,冷金甲,寒戍樓。

  杜千書猛然察覺到,這些年來他竟從未像今日這樣,如此想念那個青梅竹馬、卻似已漸行漸遠的人,蒼涼悠長的梆笛聲,不聞已是許多年。

  如果沒有戰爭,如果不是亂世,或許曾兩小無猜的他們,會最終攜手走入洞房,渡過平凡而普通的一生,在無聊但卻安穩的日子裡慢慢老去,最後埋入那片孕育並且養育他們的土地。

  因為戰爭,因為亂世,一切都變得截然不同。莫測的際遇與難料的經歷,使得當年人早已不復當年模樣,在身不由己的顛沛流離中,家鄉成了難以歸去的地方,他鄉成了故鄉,故人漸成陌路,那些美好的畫面在回憶中逐漸支離破碎。

  邊遠檀州,尋常村落,林木邊溪水潺潺,秋葉零落,粗衣麻衫的少女,浣衣後在夕陽下吹響梆笛,笛聲喚來苦讀一日的少年,依靠在樹邊靜靜觀望。斯年,山川無憂,少年無慮。

  “細細兒……”咀嚼著這個早已不是情人的名字,杜千書沒來由感到一陣心慌,此情此景此念,這般如滔滔江水洶湧而來,是否因為斯人將如江水逝去?

  臉色大變的杜千書慌忙向軍情處跑去。

  “第五統領……”當杜千書滿頭大汗跑到軍情處,想要央求第五姑娘幫忙時,卻被告知第五姑娘因事外出了。

  杜千書感到一陣絕望。

  該死!真該死!你這碎女子,為何就要進軍情處?!

  ……

  月光皎潔,傾瀉如幕。

  沒了孟延意要護著,劉細細終究是從青衣衙門殺手的包圍縫隙中沖了出來,奔跑中回首遙望,剛剛倒下的那名軍情處銳士,埋首在田壟間再也沒有爬起來,她咬了咬牙,死死攥著梆笛,心中一個勁兒催促自己快些、再快些。

  唯有跑得夠快,才能多跑一段路,孟延意才能多一分安全。

  粘稠的血液點點滴落,仿佛沒有盡頭一般,疲倦的身子前所未有的乏力,劉細細不得不咬破了舌尖,才讓勉強提起兩分精神。

  “都頭,當心!”

  隨著身旁銳士的提醒,劉細細看到了前方殺氣騰騰的黑衣。她扭了扭手腕,暗箭已經只剩下一支。

  前方總有堵截之敵,這說明對方已經收網了,劉細細沒有多言,只是雙眼堅硬如鐵。哪怕到中原已經四年,她的臉龐依然不如中原女子那般細膩光滑,相比之下仍舊帶著幾分粗糙,這讓她看起來沒有那般嬌貴,相應的,也沒有那般嬌弱。

  盧龍邊地不僅給了劉細細可堪錘煉的身體,也給了她堅比長城的意志,她之所以一言不發,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想省下這份力氣,那意味著她有機會多殺一個敵人,多堅持片刻。

  “你們跑不了了,乖乖束手就擒……”面前的黑衣殺手面色倡狂而猙獰。

  劉細細抬起手臂,暗箭無聲射出,月光下甚至沒有蹤跡,當它露出原本的模樣來時,已釘進了黑衣殺手的咽喉!

  就地一個翻滾,避過橫斬過來的一柄長刀,劉細細拔出了小腿上的匕首,在她還未起身時,匕首的鋒刃便滑破了一名黑衣殺手的腳筋。

  她就勢扣住那名黑衣的脖子,扯動他的身子為自己擋下一刀,不等錯愕的對方再有動作,她已握住貼身黑衣手中還未掉落的長劍,趁勢向上一撩,齊肩挑飛了對方的手臂。

  慘叫與血霧中的劉細細目光冷靜,猶如野狼,這讓人很容易忽略她粗重的呼吸。梆笛插在腰間,劉細細右手長劍,左手匕首,在人群中貼著一個個黑衣的身子近身搏殺,不給黑衣亂刀砍來的機會。

  錯步生蓮,她如一只振翅的蝴蝶,拼命拍打著一雙翅膀,在黑暗中步步喋血,她的匕首總能在最緊要的時候擋開對手的長刀,長劍則不失時機給予對手重創,她的身姿談不上優雅但絕對靈動,總是纏上一個又一個敵人,直到對方滿臉驚恐的倒下。

  在生命即將耗盡的時候,她要用僅存的力量綻放最奪目的光彩,她擁有一往無前的決心,因為錯過了此時,她將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早年在幽州時,剛進軍情處的劉細細便表現出絕佳的搏殺天賦,追蹤暗殺等各項技藝一觸即通,在很短的時間內她便成長為一名合格的殺手,正是因為認可她的才能,第五姑娘才將她安排到近衛處,成為李從璟的貼身護衛。

  從那時起,李從璟就能時常聽見劉細細吹響梆笛。在幽州那個蒼涼而厚重的地方,劉細細不時響起的梆笛聲,已經成了李從璟那段歲月中不可或缺的注腳。

  這本是個極聰慧的女子,以她的天賦心性,她原本會是一名賢慧持家的主婦,或是一名令人尊敬的笛師。

  而現在,她是一個殺手。

  一個即將在殺戮中死亡的殺手。

  ……

  身旁傳來一聲嬌弱的慘呼,劉細細知道,那是陪她走到這裡的同伴臨死的聲音。

  現在,她是一個人戰鬥了。

  即便如此,劉細細也沒有停止過向前突圍的腳步,她身上新添了數道傷口,但沒有一道傷口讓她叫出聲來,就好似冰冷刀鋒掠過的不是她的身體,流淌出的鮮血也不是源自她的身體。

  劉細細的動作漸漸慢了,視線也更加模糊,月光下的人影晃來晃去,揮舞的長刀讓她頭暈目眩,她感到一陣衷心的噁心,極度想要嘔吐,但她死死咬緊牙關,咬得銀牙吱吱作響,拼命將要吐出的鮮血咽了回去。

  “他娘的,這娘們兒真是瘋了!都這模樣了還頑抗個屁!”一名黑衣頭目罵罵咧咧,“來人,速速知會司首,孟延意沒在這!”

  匕首費力擋開斬來的長刀,長刀上的力量已經叫人吃受不住,匕首脫手而飛,劉細細抓住這個機會,嬌瘦的身子合身撞過去,將面前的黑衣撲倒在地,等她好不容易再抬起頭時,地上的黑衣已經沒了聲息,一攤血液在黑衣身下蔓延開來。

  長劍杵地,長髮披散的劉細細吃力的站起身,雖然她仍舊抿著嘴,鮮血卻抑制不住從嘴角流出。步履蹣跚,動作已經慢的出奇,但劉細細固執的拖著長劍,一步步向前邁動,朝著她預定的突圍方向,朝著那些持刀冷眼盯著她的黑衣殺手。

  “我說小娘子,你路都走不穩了,還掙扎個啥,現在我一根手指頭都能要了你的命,你還不乖乖投降?”那名黑衣頭目抱著雙臂,又開始說話。

  對方的聲音劉細細恍若未聞,只是佝僂的身子依舊頑固的邁步向前。長劍在地上拖出一道長痕,她的雙眼雖已看不清太多東西,但堅定如初。

  即便是已明知沒有勝利的可能,即便是已明知無法再舉起長劍,但仍要毫不遲疑的向前邁步,因為這是她的使命,這是她的態度——我是你們的敵人,而我不會認輸。

  “他娘的!老子讓你投降!”劉細細的態度讓黑衣頭目大為惱火,他兩步上前,一腳踹在劉細細小腹上,將她踹倒在地。

  倒摔出去,又在地上滑行兩步的劉細細再也承受不住,鮮血奪唇而出,長劍不知飛到了何處。

  她躺在冰冷的泥土上再也沒了絲毫力氣,只剩下胸膛隨著吐血的動作一起一伏。

  好累,好累……

  劉細細望著夜空,覺得疲倦如潮水,將她完完全全淹沒。

  黑衣們在嘰嘰喳喳說些什麼,她已是聽不清楚,佈滿泥土與鮮血的手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梆笛上。

  她知道她將會面對什麼,她並不害怕,只是覺得遺憾。

  她很想再吹一次梆笛。

  她想聽聽蒼涼悠遠的笛聲。

  笛聲裡會有老邁而慈祥的祖父,在官道邊的茶棚裡,愛憐的輕撫她的頭。

  還會有那個沒有毀在大火裡的村子,她會在午後明媚的陽光下蹦蹦跳跳,跑到那扇簡陋的窗子外,眯著眼笑嘻嘻看向那個在窗前苦讀的少年,而少年也會對她回以微笑。

  或許,笛聲裡還會有貼滿紅窗紙的新房,她忐忑而期待的坐在床榻上,等著那個新郎用喜秤掀起她的紅蓋頭……

  劉細細滿滿閉上了眼,眼角的淚滴順著臉龐滑落,碰到了她微微揚起的嘴角。

  “他娘的這瘋女子竟然還笑,老子砍了你的腦袋,看你還怎麼笑……”黑衣頭目惡狠狠的舉起長刀。

  ……一支利箭已經離弦。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9

第641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五)

  黑雲遮住了月光,田壟面目模糊。

  隨著第一支火把亮起,田邊大道上很快出現一條火點連成的火蛇。在火光最明亮處,孟延意蒼白的面色依稀可辨。在她身旁,是一名風情萬種的美豔女子,華服麗妝,眉眼傲嬌,如妖如神,俯瞰眾生。

  在這之前的一刻,孟延意並不認識這位元吳國青衣衙門的第一司首,林安心。在這之後的一刻,孟延意會因為林安心的一席話而對她另眼相看。

  孟延意不知道林安心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就如她不知道藏身樹蔭中的她為何會一出來便被發現。如果兩人的相遇是宿世因果,是命運使然,那這絕對不會是一場善緣。

  至少對某些人來說不是。

  “何必如此哭喪著臉?你要知曉,今日你遇到我,並非是一件壞事。非但不是一件壞事,確切而言,該是值得慶倖的莫大喜事。孟小娘子,因為我,你已脫離牢籠,自此不必再在李從璟面前苟延殘喘,而是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之事,你難道就不該謝我一句?”林安心收攏了人馬,卻沒有轉移場地的意思,她一邊賞玩自己的手指,一邊看似漫不經心而又似很鄭重的對孟延意說道。

  孟延意只是冷笑,並不說話。

  林安心瞥了她一眼,笑眯眯道:“許多事都是命中註定,有了開始,便有結局。若你不是孟知祥之女,又怎會有這些經歷,我又何必千里迢迢來找你?無論如何,便是為你父親著想,你總該合作些才是。”

  “合作?合著幫你對付大唐?”孟延意依舊是面若寒霜。

  “小娘子果然聰慧,一點就透。”林安心呵呵笑出聲來。

  “吳國遠在千里之外,如今自顧尚且不暇,我憑什麼相信你們能對付大唐?”孟延意道。

  林安心停了賞玩自己手指這件藝術品的動作,轉而面對孟延意,眼中的神色意味深長,“你說的不錯,今日要扳倒李唐,吳國或許力有不逮,但要對付李從璟,卻是遊刃有餘。”

  孟延意沉下眼簾,“你究竟要說什麼?”

  林安心卻不立即回答孟延意,而是環起雙臂,這個動作使得她胸前的雙峰更加壯觀,她意態慵懶的靠在馬肚子上,朝東邊望了一眼,“算算時辰,便是那幾個軍情處身手再好,此時也該歸為塵土了。”

  孟延意眸底頓時淌過一抹哀絕,心口隱隱作痛。

  林安心的目光又落在孟延意身上,笑容莫測,“原本我們以為,孟知祥就算要敗,仗著山川險塞之利,和郭崇韜留下的三萬精兵,至少也能撐到明年,屆時寒冬過去,李唐春來大興攻勢,總也要費上兩日才能奪下成都,而我大吳便能趁著楚王‘病逝’之機,拿下楚地。”

  “為了達成這一目標,吳國不惜花費重金,在李唐攻蜀伊始便聯合契丹,在河西招募了一支軍隊,預備在蜀中戰事膠著,或是你父親戰事不利之時,襲擾李唐大軍糧道,更兼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分派各地,預備去刺殺李唐新得之地的官吏,兩管齊下,力求擾亂李唐大軍後方,助你父親一臂之力。”

  “可沒曾想,你那父親敗得委實太快了些,快得出人意料,讓人措手不及。昔日徐相曾說孟知祥也能稱為一代梟雄,如今看來,恐怕他當不起這個評價。若非他太過不頂事,但凡能再堅持一段時日,待得我大吳招募的河西軍隊準備妥當,他如今又怎會落得這般下場?”

  林安心還未說完,孟延意已經按捺不住內心的震驚,脫口問道:“成都官吏被殺,近來各地頻起事端,都是出自吳國之手?!”

  “除了我大吳青衣衙門,天下諸侯,誰還有這等本事?”林安心嫣然笑道,顯得頗為自得,不過她隨即裝模作樣歎息一聲,露出惋惜之色,“只可惜,原本計畫周密的大動靜,之後卻不得不臨時更該方案,如若不然,身亡的官吏豈止二十一人,那些殺手又怎會這般輕易暴露,如今製造各種事端又何須用人命硬換!”

  說到最後,林安不禁忿忿不平起來,她狠狠瞪了孟延意一眼,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孟知祥那個不爭氣的傢伙一樣。

  過了片刻,林安心對著天空呼出一口含香的綿長氣息,語氣又恢復了輕鬆寫意,“不過這也無妨,無論是官吏被殺、河西悍軍叩關,還是各地頻發事端,如今的西川已經亂了起來,那些你父親的舊屬,無論是心念舊恩,還是居心叵測,此時都該坐不住了才是,這是他們在兩川興風作浪、搏出頭的最後機會了。往後,我只需要拉起你的大旗,這便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何愁不能應者雲集?”

  林安心臉上閃動著莫名的光輝,就如同置身一條光芒萬丈的平坦大道,看到了拔地而起的高樓雄城,正俯瞰八方來朝的千軍萬馬。

  孟延意卻忍不住給她澆了一盆冷水,“你們所做的這些事,便當李從璟全然無從知曉?”

  “知曉?他知曉什麼?”或許是被孟延意不以為然的語氣觸怒,林安心面色冷下來,“我不妨告訴你,現今的行動雖是臨時變更,但也處處計畫周密,絕非莽撞而動。成都城中的殺手,原本就是為成都城破後刺殺李唐官吏、縱火焚城而準備的,先前的行事不過是降低了難度,更精明的是,在刺殺二十一名官吏後,青衣衙門有意讓這些河西殺手暴露出來,被軍情處所抓捕,用這些棄子來掩護青衣衙門本身的行蹤,同時也將李從璟的注意力吸引到河西。”

  “便縱是李從璟不相信河西勢力會對蜀中發難,但事實所指,他如何能忽視?而河西悍軍進入陰平道,則讓李從璟不得不將目光投向河西,去河西挖掘幕後線索。當其時也,青衣衙門再在各地製造事端,饒是李從璟發現了不妥,而你卻已落入我們手中,他能奈何?如今,青衣衙門各項任務都已完成得差不多,往下再也用不著我們親自行動,只需扶持蜀中那些野心勢力即可,大批青衣衙門都將得以抽身撤離蜀中,便縱然軍情處想要對付我們,卻也來不及了!”

  說完這些,林安心內心平復下來,又露出高高在上的氣度來,嫣然笑道:“我這般講解,你該是知道大吳青衣衙門的厲害了?”

  天成二年荊南一役,青衣衙門在軍情處手中吃了虧,林安心不僅徹底敗給了桃夭夭與第五姑娘,她自個兒和徐知誥也被軍情處捉拿。

  如此大辱,林安心時時銘記,做夢都想找回顏面,此番入蜀,此心更是迫切,要不然她也不會不在楚地主導那裡楚王病卒之後的事務——楚王病卒,為攪亂楚地局勢,襄助吳國出兵,青衣衙門有太多用武之地——而跑到蜀地來。

  林安心為的,就是親手一雪前恥。

  與林安心的意氣風發形成鮮明對比,孟延意神色慘澹,雙目失去了焦點。

  很早以前,孟延意也曾自詡聰慧,她的一些見解不僅讓孟知祥引以為傲,連趙季良也有過衷心誇讚,如若不然,在蘇願對付成都城中的軍情處眼線時,她也不會出動獻出計策。

  但今時今日,在聽罷青衣衙門處心積慮的大謀劃後,她忽然發現她的那些聰明實在不值一提,就如螢火之光之於日夜,渺小卑微的不值一提。

  孟延意咬了咬蒼白的唇,“若是我不出來尋找父親,你們如何找到我?”

  “你不主動出來,我們便不會引你出來?你父親生死未僕,一旦哪裡有他的消息,哪怕只是捕風捉影,你也會趕來吧?”林安心笑容狡黠。

  孟延意黯然低首,再無言語。

  她忽然意識到,在天下大爭的洪流中,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多的是一尊尊有如神明般的龐然大物,她這一葉扁舟,無論是隨波逐流還是逆流而上,都驚不起半點兒浪花。

  失去了孟知祥這座樓船,她什麼都不是。

  林安心見孟延意已經認命,原本就舒暢的心情又好上了幾分,她走過來拉住對方的手,輕聲軟語道:“好妹妹,不用這般憂愁,有大吳這棵大樹在,你的大仇一定會得報的,姐姐跟你保證。”

  這般言語作派,實在是智珠在握,舉重若輕,視天下群雄如螻蟻,對九鼎志在必得了。

  恰在這時,月自雲叢裡探出了頭。

  灑落的清輝似乎觸碰到了異常之物,閃過一抹極小卻極寒的光。

  邊上一處頗遠的土包上,立著一個嬌小的身影,衣袂無聲飄舞如同火焰。一簇簇攢動的黑影如同狼群,從這人影身後奔出,竟是向著孟延意所在的方向去了。再細看時,卻見那人影腰肋間似有兩柄短刃,先前的寒光便是自此一閃而過。

  不知何時,這嬌小人影無聲笑了一下,“林安心在此逗留不去,是在等我請她吃酒不成?”

  這邊廂殺機暗湧,那邊廂林安心抖了抖衣袖,暗香浮動。

  驀地,一聲厲哨突兀響起,有如金石穿空。

  一名黑衣疾步奔至勃然變色的林安心面前,聲音急促:“司首,敵襲!”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9

第642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六)

  圍著劉細細的黑衣殺手有一二十人,他們中間有些人,身上還帶著拜其所賜的傷,在人群之外,數名黑衣躺倒在血泊裡,已是永遠都不可能再站起來。

  倒在地上的劉細細被黑衣包圍,就如黑衣被黑夜包圍。

  她沒有閉上眼,但她的眼中已盡是黑暗——任何一個仰望夜空的人,眼中都只有黑暗——如果星月被黑雲所遮蔽的話。

  然而哪怕眼前只有黑暗,劉細細仍舊固執的睜著眼。她的視線並未留在眼前,而是定格在腦海。在彼處,有一片光明。

  黑衣頭領將沾滿鮮血的長刀,從那名先陣亡的青衣身上拔出,臨走時不忘在青衣屍體上擦了擦血跡,這才滿面獰笑走到劉細細面前,將冰冷的長刀高高舉起。

  “臭娘們兒去死!”嘴中吐出一句謾駡,黑衣頭領顯得急不可耐。

  劉細細的眼中沒有帶血的長刀。

  並非是她知道這柄長刀落不下來,而是她早已不在乎這柄長刀的落處,哪怕那是她生命的盡頭。

  利箭破空的聲音令人牙酸。

  利箭鑽入身體的聲音令人胸悶。

  一潑並不密集但絕對精准的箭雨飛射而至,撞進黑衣人群中,在大多數黑衣還未反應過來時,他們沒有甲胄保護的身體已被利箭穿透,當他們察覺到異常,卻只能看見面前同伴胸前露出的滴血箭頭。

  隨即,身體力量驟然消失,這些方才還志得意滿,滿臉戲謔等著看腳下這名青衣喪命的黑衣,便只能惶恐而迷茫的相繼倒下。

  黑衣頭領高舉的長刀再也不能斬下,他的手臂僵硬的停在空中,像是老樹上失去活力的枯枝,在他的手臂上,一隻貫穿手肘的利箭格外醒目。

  恐懼在黑衣頭領眼中不可抑制的擴散開來,意外降臨的猝不及防,他尚且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呼,手臂已無聲的垂了下來。

  驚慌的黑衣們,如同受驚的飛鳥,連忙轉身背靠背聚攏,不等他們攙扶倒地的同伴,便看到黑暗中野獸一般飛奔而來的人影。

  那一身身青衣逐漸變得醒目,他們弓著身子,疾步前行,勁弩端在眼前,弩機上的利失不斷飛出,爭先恐後參與到掠奪生命的盛宴中。

  四面八方殺過來的青衣,讓黑衣們感到絕望,他們不能理解局勢為何會驟然突轉直下,分明是獵人的他們卻突然變成了獵物,這讓他們無法接受,又感到發自內心的驚恐。

  黑衣頭領忽然意識到,他們打出的火把,在此時再也不是照亮黑暗的曙光,而是引來黑白無常的鬼火。只不過到了此時,熄滅火把已經毫無異議,亡羊補牢為時已晚。

  幸運的是,驚恐並沒有折磨他們太久,揮舞的長刀並不能擋下多少弩矢,在青衣們越來越近的身影面前,接二連三的利失很快讓他們不斷倒下,並且丟掉了自己的性命,失去了所有一切意識。

  死亡可以消除一切痛苦與折磨,很多時候它的降臨並不是一件壞事。

  當雙方的距離只有十多步的時候,還能站著的五六名黑衣,已經清晰看到青衣們乾脆俐落的將短弩掛回腰間,而後紛紛拔出背負的長刀,動作整齊劃一的不像話。

  哪怕是十倍於敵,這些青衣也沒有絲毫輕敵的意思。

  此時此刻,活著成了最大的痛苦,尚能站立的五六名黑衣,已能清楚的預見到,他們被蜂擁而上的青衣亂刀剁成肉醬的場景。想想自己即將被一刀刀剁成一攤碎肉的慘狀,那絕對不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

  非止不令人感到愉悅,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在黑衣頭領左手舉起長刀嘶喊著輸死一搏時,一名有先見之明的黑衣,率先橫起長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沖上來的青衣,很快向黑衣揮動了他們手中的長刀,戰鬥在這一刻已經變得毫無懸念,殺戮不過是這場既定議事的尾聲而已。

  黑衣頭領舉起長刀後,還想嘶吼一聲,為他自認為悲壯的一生畫上句號,然則聲音還未從嘴中發出,就被咽回了喉嚨,因為他的胸膛已經先一步被一柄長刀刺穿。

  能從他嘴中出現的,只有血泡而已。

  無力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時,黑衣頭領看到劉細細嘴角依然含著一絲微笑,與先前不同的是,此時的劉細細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在生命的盡頭,黑衣頭領感受到了對手的嘲諷。

  被人扶起緊急處理傷口的時候,劉細細聽到了同伴的對話。

  “傷勢如何?”焦急的詢問聲。

  “沒甚致命傷,死不了。”片刻之後的回應。

  “緊趕慢趕,幸好不曾耽誤了她,如若不然,回去之後怕是不好交代。”那人明顯鬆了口氣。

  劉細細偏過頭來,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面前的人喚作宋嬌,兩人相識已經很久。

  “孟延意……”發出聲音時,劉細細發現她並沒有想像中那般虛弱,只是脫力得厲害。

  她看到宋嬌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然後她聽到對方說道:“放心,第五統領已經趕過去了。”

  “第五統領……”劉細細掙扎著坐起身,“第五統領怎會在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你且先休息一陣吧,凡事明日再說。”宋嬌握著劉細細的手寬慰她,見對方神色頗為急切,便補充了一句,“此番入蜀的青衣衙門,一個都跑不了!”

  ……

  用不著這名黑衣來稟報,林安心也知遇著了敵襲,各方遠處驟然亮起的火把,邊緣地帶隱隱傳來的交戰聲,已經很清楚的傳達出這個資訊。

  事到臨頭,林安心雖然面黑如夜,卻也不怎麼慌亂,她立在馬旁,吩咐人去拿來輿圖。少頃,又有黑衣來向林安心稟報,說對手乃是軍情處,並沒有發現軍隊的蹤跡。

  看罷輿圖,林安心心中迅速做著計較,抬頭間忽見孟延意正一臉戲謔望著她,不由得皺眉道:“你我可是身在一條船上,你這副幸災樂禍的模樣是何意思?”

  孟延意連連擺手,“你們這是神仙打架,跟我一介小小凡人可沒有關係。你們打你們的,我插不上手,自然只能在一旁看著。”

  這話讓林安心怎麼想都覺得煩心,這完全不是同仇敵愾的態度,這時候孟延意的冷眼旁觀,豈不跟與敵串通一氣沒有兩樣?

  然則形勢逼人,林安心卻也無暇與孟延意多作計較,方才觀圖已讓她有了轉移路線的選擇,當下她便揮手讓人將孟延意帶走,並且吩咐下行走路線。

  只要保證孟延意不讓軍情處奪回去,青衣衙門便是陪著軍情處在此大戰一場又有何不可?

  話雖如此,但送走孟延意後,林安心的眉頭也沒有舒展多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形勢並不像她表現的這般輕鬆。

  遠近的廝殺聲漸漸大了起來,逐漸有山鬼哭嚎之勢,軍情處的攻勢逐步露出真容,不斷有彙報送到林安心面前,都在訴說著局勢的惡化,一切都表明,軍情處已然出動了大批力量,對此地形成了合圍之勢,如今軍情處發動的攻勢,與圍剿已無二致!

  遣精銳送走孟延意,留下主力在此與軍情處激戰,是暗渡陳倉之策,這在當下顯得尤為明智。

  眼見軍情處的攻勢越來越大,青衣衙門的處境越來越不利,林安心心頭生出許多疑惑。

  看軍情處的陣仗,人數不少,超過百人是鐵定的,如此大規模的戰鬥人員調動,可不是軍情處地方據點隨隨便便能做得出的,這也就意味著眼前的對手並非是接到劉細細警報後,趕來救援的附近的軍情處機構。

  既然不是軍情處地方據點,此間文章可就大了。

  軍情處眼下的行動,極有可能是成都統一調動。

  這也就意味著,軍情處對青衣衙門的行蹤已是掌握得一清二楚。不如此,不足以有眼前的合圍攻勢。

  然而林安心怎麼都不願接受這個結論。這與青衣衙門先前的推斷嚴重背離。這個時候,軍情處的注意力應該大部都在河西,即便已察覺到青衣衙門捲入了蜀中風波,也絕不可能這麼快就調集了足夠人手,對他們形成合圍之勢!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軍情處又是如何察覺到青衣衙門的意圖,並且布下這張大網?

  林安心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她的心中委實沒有答案。

  還有一點,比起青衣衙門眼前的困境,林安心更在乎的,是她那個更深處的謀劃,是否也被軍情處察覺到了?

  雖說林安心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但面對軍情處的行動,她不得不生出這番顧慮。

  “林司首,賊人人多勢眾,明顯是有備而來,攻勢甚是猛烈,司首還是儘快離開為好!”部屬前來急勸。

  “慌甚麼!”部屬的焦急之態讓林安心很是不滿,“本座在此聚集了百餘精銳,軍情處便是有備而來,一時又能奈我何?況且黑夜行動不便,只要我等佔據有利地形,軍情處便縱有再多人也叫他寸步難進,反倒是倉皇而走,極有可能落入對手陷阱!”

  說完這話,見部屬還欲再說什麼,林安心不耐的擺擺手,“眼下掩護孟延意離蜀最為緊要,你我在此多拖一時,此番大計便多了一分把握。我青衣衙門精銳之士,何曾輸給軍情處半分,第五那小丫頭此番還能將本座再捉了去不成!待到天明,你我要走,對方何能攔住本座半步!”

  部屬見林安心意志堅決,知曉無法說服對方,只得遵命。

  隨後,林安心命人向軍情處喊話,“若是第五統領在此,林司首請見一面!”

  這本是緩兵之計,出乎林安心意料,第五姑娘竟然應許了她的請求。

  隨著雙方命令下達,激烈廝殺了半晌的雙方殺手陸續止住手,開始紛紛後撤。

  先有雙方殺手持火把照亮了一處空曠之地,隨即又點燃幾堆篝火,使得方圓百十步亮如白晝,消去了雙方打埋伏的可能,在這之後,林安心步行去見第五姑娘。

  夜風頗大,林安心遠遠看見第五姑娘的紅衣跳動如同火焰,與身旁的篝火相映成趣。

  見面後林安心晏然笑道:“小丫頭,別來無恙?”

  第五姑娘伸出一隻俏生生的手臂,指了指林安心和她身後的青衣衙門,“容你一個機會,此時繳械投降,我還能留你們一個全屍。”

  林安心冷笑不迭,“小丫頭好大的口氣,你就如此有把握吃得下本座?”

  第五姑娘收回手臂,“千里入蜀,自尋死路,事到如今,爾部深陷重圍,還想鹹魚翻身?”

  林安心毫不示弱,她早就見識過第五姑娘的伶牙俐齒,“此番你調集重兵至此,的確出人意料,然則據我所知,以蜀中眼下局勢,倉促之間你能調動的人手也不過一兩百之數,真論起來,你我勢均力敵,你就這般瞧不上青衣衙門?”

  夜風拂面,火光裡第五統領青絲如瀑,她輕蔑的一甩衣袖,傲然道:“螢火之光,也敢同日月爭輝?”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9

第643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七)

  成都的晨鐘暮鼓與洛陽沒甚兩樣,寒冬裡的城池如一副色彩單調的水墨畫,鐘鼓聲便是這其中最遒勁有力的一筆,兀一落下便讓嚴寒透明而清晰。

  莫離裹貂擁爐,剛飲下一盞熱茶,還沒來得及舒上一口氣,窗外掠進的一縷寒風便讓他脖子一縮,打了個冷顫。李從璟見他這番弱不禁風的模樣,起身去親手關上窗戶,將夜色與寒風都擋在了窗外。

  莫離昨日裡感染了風寒,病得一日未起,傍晚聽聞他起了床,李從璟特地來探望。

  “都說北地邊關寒意透骨,早先在幽州時也少見你病成這番模樣,如今到了蜀中,雪花都沒見著一片,怎麼反倒是嬌貴起來了?”重新坐下來的李從璟,免不得打趣莫離兩句。

  莫離搖搖頭,笑容苦澀。病患來的是有原因的,起因便是得知劉細細凶多吉少。不過眼下莫離無暇顧忌這些兒女私情,再度啜了一口熱茶後,他放下茶碗,抱起手爐,對李從璟道:“西川局勢動亂至今,亂象日盛,離尚無一策以根治,夙夜思之,常懷愧疚之心……”

  李從璟以為他是為這事給急病的,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板起臉責備道:“艱難之事從來有之,若是為此便憂患成疾,古往今來的智才之士豈不都英年早逝了,留誰來排憂解難?萬不可如此……”

  莫離有些尷尬,不過他也沒打算多作解釋,強打精神,順著先前的話繼續道:“諸侯擾亂西川之事,可能確定契丹與吳國都參與了?”

  李從璟微微頷首,“日前桃夭夭自草原傳回消息,已確定契丹參與了此事;軍情處在吳國的眼線經過多方探查,也查證了吳國確有從中搗鬼——對了,第五已率軍情處精銳去接回孟延意,若是情況不差,此時軍情處應該與青衣衙門交上了手。”

  莫離點點頭,忽然問道:“大帥不覺得奇怪麼?”

  “契丹要打黑車子室韋,吳國要打楚國,為防大唐插手,事先將大唐的注意力和兵力吸引在西川,有甚麼奇怪?”李從璟道。

  莫離搖搖頭,“日前離也如此想,但如此想會有許多疑點得不到解釋。”

  “怎樣的疑點?”李從璟稍稍前傾了身子,好奇的問。

  “疑點甚多,最緊要的一點:當今的大唐,只要有大帥一日,契丹與吳國都不該有輕舉妄動之舉,否則無異於引火焚身,何況是發兵滅國這等大事?就算我大唐禁軍被西川束縛了手腳,不能北上南下,可帝國北有強藩,南有精兵,只要大帥親臨,各地兵馬調動起來,何如能不如臂指使?到得那時,契丹、吳國今番作為,徒引大帥怒火,與自陷危境有何區別?”莫離語氣漸重聲音漸大,引得他咳嗽不止。

  李從璟連忙過去幫他撫肩捶背,折騰了半晌,莫離總算消停下來,看對方面紅耳赤的模樣,李從璟免不得又責備幾句,臨了才道:“難不成契丹攻打黑車子室韋,吳國西征楚地都有假不成?”

  “此事中的確有地方有假,但假不在攻略土地。”莫離飲了口茶潤了潤嗓子,放下茶碗時看向李從璟,眼神鄭重而嚴肅。

  “假在何處?”李從璟也認真的問。

  “吳國、契丹借西川之亂,要對付大唐是假,要對付大帥才是真!”莫離的話擲地有聲,卻也無異于平地驚雷。

  李從璟鬆了口氣,笑了起來,“對付我?他們怎樣對付我?難不成西川亂了,我還能引咎辭官,歸隱田園不成?”

  “大帥自然不會主動引咎辭官,也辭不成,但大帥不主動去做,卻不代表不會有人取大帥之位而代之!”莫離見李從璟漫不經心,面色更加肅殺。

  “孤王之位,何人能取而代之!”李從璟淡然而不失有力的回答道。

  然則話雖如此說,但他並非不瞭解莫離的意思。

  有可能撼動李從璟地位的人,帝國上下唯兩人有此資格。

  這兩人,便是李從璟的兩個弟弟,李從榮與李從厚。

  李從璟不相信李從榮與李從厚會跟他爭奪諸位,不僅因為李從璟自身功勳獨步天下,也因為他不相信李從榮、李從厚這兩個他看著長大的弟弟,有朝一日會跟他兄弟相殘。

  李從璟不相信,但莫離明顯有這層顧慮,他也不說破,只是盯著李從璟不動。

  僵持半晌,李從璟只得直面這個話題,“且不說我與從榮、從厚自小感情甚篤,他倆的秉性我也清楚,前些年他倆隨我在大元帥府磨礪本事,如今雖說已經各自主持軍政大事,卻也不至於與敵國聯手,來算計兄長。”

  “何須與敵國聯手,何須要算計大帥,他倆但凡有建功立業之心,就足以被人利用了。”莫離寸步不讓,態度堅決。

  “此言何意?”李從璟皺起眉頭。

  “天成新政推行至今,還有那個節度使不知帝國在削藩,不知帝國日後將無藩帥?既然大帥是主持推行天成新政之人,是他們的政敵,他們自然只能傾力去扶持其他皇子,以備日後推行不同的軍政國策,來保住他們的權勢富貴!不怪他們如此作為,而是除此之外他們再無它途,況且,平心而論,這對他們而言,何嘗不是最好的選擇?”

  莫離言辭懇切,“如今,大帥平定逆賊李紹斌、孟知祥,聲望震動天下,一時無人能爭鋒分毫,假以時日,大帥歸朝之後入主東宮,就更無一人敢觸龍顏,到得那時,天下藩帥豈不再無翻身之地?”

  “今時伐蜀雖成,但大帥一日不歸朝受封,此輩便還有一日機會,如若此時此輩不在兩川動些手腳,打擊大帥之聲望,或是更進一步,利用兩川之亂,將大帥束縛在蜀中,騰出時機來讓旁人去建功立業,往後他們拿什麼與大帥相爭?”

  “而這正好被徐知誥、耶律倍所利用,只要吳國、契丹伐蜀之時大帥不能親臨前線,換了資歷、威望、才能、經驗都相差萬里的宋王、趙王,上不能得才華橫溢之幕僚參贊軍機,下不能得桀驁難馴之藩軍言聽計從,彼時,以徐知誥、耶律倍之智慧,以吳國養精蓄銳多年之底蘊,以契丹精騎韜光養晦多時之戾氣,他們又如何能相與抗爭?換作離是徐知誥、耶律倍,也不會懼怕宋王、趙王分毫!”

  “大帥!”莫離見李從璟面色難看,連忙伏地而拜,眼中幾乎淌下淚來,“徐知誥此人如何,大帥早有所知。與契丹聯手,重金招募軍隊、殺手以亂蜀中,與帝國藩鎮密謀,扶持、利用其他皇子攪弄朝堂風雲,與大帥爭權奪利,此等手筆他並非不能為之啊,請大帥三思!”

  這番話委實太驚人了些,也太沉重了些,李從璟一時無言。

  他起身離開座位,走到窗前,本想打開窗戶透口氣,手剛伸出來碰到窗櫺,又怕寒風冷著了莫離,一時間思及莫離方才的話,心中萬千念頭湧過,竟然覺得有些心亂如麻,伸出的手臂就這麼僵直在半空。

  莫離的話還只是推測,並沒有實證來佐證他的觀點,但李從璟知道莫離所說的這些,極有可能就是蜀中動亂的真相。

  只有這個真相,能解釋所有疑點。

  若事實果真如此,那當如何?

  良久,李從璟轉過身來,發現莫離還拜倒在地上,連忙上前去將他扶起來,歎息道:“何必如此,縱你所言之事都是事實,也無需這番模樣。”

  “大帥不怪罪離?”莫離顯得有些驚訝。

  “怪罪你甚麼?怪罪你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李從璟搖搖頭,苦笑道:“若是窗戶紙一直都在那裡,若是它註定要被捅破,由誰去做這件事,又有甚麼關係?”

  莫離低頭默然了片刻,忽然道:“蜀中諸番動亂早已陸續上奏朝廷,依離所推測,不出三日,朝堂上必有大動靜傳來。”他又低頭沉默了下來,這回沉默的更久,抬頭時他看著李從璟,“李哥兒,你可準備好了?”

  “如若那就是事實,該來的註定會來,我又有何懼?”李從璟的眼神中雖然有些傷痛,但豁達之意不言而喻,“莫哥兒不必為我憂心。”

  “李哥兒……我……”莫離一句話沒說出口,又劇烈咳嗽起來。

  李從璟露出一絲笑意,“你不必自責,徐知誥能完成這樣的佈局,不怪你我沒能及早發現,誰叫你我彼時都一心撲在伐蜀之事上?此番讓他有機可乘,姑且讓他得意兩日,來日方長,你我有的是時候對付他。”

  莫離好歹止住咳,換了口氣,他聲音嘶啞道:“天下大爭這盤棋,到了最激烈的時候了。”

  “也是最精彩的時候。”

  ……

  李從璟不願讓莫離在病中依舊太過勞神,兩人談完這個主要話題之後,李從璟便讓他好生歇著,自個兒起身離開。

  出門的時候李從璟一直在思索方才的對話,以及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局勢。如果說李從璟果真不得不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留在蜀中,那麼徐知誥給他造成的這個麻煩,恐怕是他自淇門建軍以來遇到的最大艱難了。

  因為一直在思索這些事,直到孟松柏舉起大傘的時候,李從璟才回過神來,氤氳的燈火中,雪花飄飄,一直到燈火深處,方漸漸淡薄了蹤影。

  下雪了。

  “成都也會下雪?”李從璟微微怔了怔,不自覺停下腳步,抬頭向夜空望去,彼處還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夜不太深也不太靜,李從璟卻忽然很想念一個人,一個不遠千里孤身去往北漠草原的人,那個總是氣息沉靜如同遺世獨立,卻也偶爾暴躁狂野的女子。

  是她走了一趟金陵,埋下了一顆種子,才讓軍情處能很快在金陵探查出吳國參與到了擾亂蜀中的事情上來,也是她的千里北上,在草原大雪中獨自行走,最終揭開了契丹與吳國聯手密謀的面紗。

  然而,無論是當日李從璟與她河亭告別,還是之後她毅然南下金陵,又決然北上西樓,她都從未說過一句話。

  也許,這一切的開始,都是因為她在洛陽,最先察覺到了那絲雲波詭譎。

  “回來吧……草原,太危險了……”李從璟的輕聲呢喃,不知是對誰說起。

  ……

  風雪本是尋常事,有人說瑞雪兆豐年,也有人說大雪攔路如關山阻隔,也都只是人心各有所需罷了。

  林安心很不喜歡這場大雪,白茫茫的世界一望無奇,感受不到變化也感受不到生機,讓人覺得孤獨無助。

  而第五姑娘的那身紅衣,在白色裡總是異常顯眼,這對林安心來說,怎麼都有些陰魂不散的意味。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0

第644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八)

  天亮之後,林安心並沒能如她所願逃出生天,事實上,早在黑夜對峙的後期,青衣衙門就陷入了困境。在與第五姑娘對話過程中,軍情處的便已殺手越聚越多——這是之後雙方再度交手後,林安心的發現。

  那場對話,她固然是想要拖延時間到天明,對於第五姑娘而言,對方也需要時間讓調集的人手趕過來。

  在林安心陷入數倍於己的包圍中時,她依舊無法理解的是,根據她的推算,軍情處在西川短時間內能夠調集的人手,不會超過兩百之數,這也是她好整以暇與第五姑娘會晤拖延時間的依仗,然則,事後多出來的數百人又是從何而來?

  再度踏上逃亡之旅的青衣衙門林司首,很容易就想起了當年在荊南的那場奔逃,此情此景,與當時幾無二致。

  雖然處境不利,心中的悲痛與憤怒無法言表,但林安心並沒有放棄,從當日佛曉開始,她帶著部屬一路向東南逃竄。

  她打算在涪州乘船順江東下,屆時,不說“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至少保命的可能性大了許多。

  風雪並沒有持續,道路上的積雪也不甚厚,但道路泥濘卻是毋庸多言,原本身著華服耀武揚威的林安心,鮮亮的衣裳沒多久便沾滿了泥漬,尤其是血跡縱橫其間,顯得不倫不類,慘不忍睹。

  比起服飾的淒慘,處境的艱難和身體、精神的雙重折磨才是緊要問題,連續兩日夜的逃亡,馬匹早已累死道旁,林安心身旁還跟著的隨從也只剩下十數人,且多半都身上帶傷。

  沒了馬匹之後,林安心自然不能再走大道,被迫傳入小道,更叫她難以接受的是,原本安排的接應據點,不是道路被軍情處封鎖難以趕到,便是據點本事已經被軍情處控制——昨日因為一處有軍情處埋伏的據點,林安心損失了過半的人手。

  有了如此前車之鑒,林安心再也不敢冒險逃去下一處青衣衙門接應地點,哪怕那裡並未被軍情處事先控制。

  林安心自知已經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好在她事先準備做的充分,地圖也隨身攜帶,這讓她並沒有失去方向,不至於如無頭蒼蠅到處亂撞,對此她一度感到慶倖,並以此激勵隨從堅持戰鬥。

  但當青衣衙門在軍情處天網般的追捕下,不得不逃入山林後,失去辨識物的逃亡之路使得地圖也失去了作用,只能勉強分辨方向的亂竄,使得每走一部都更加艱難。

  乾糧和水相繼耗盡,林安心在一日夜不曾進食後,臉色變得分外蒼白,乾裂的嘴唇顯示出她生命的透支,臉上破敗的妝容看起來花裡胡哨,加之衣裳已被林木荊棘劃得不成模樣,使她看起來與乞丐毫無二致。

  更叫人無法忍受的是,個別隨從眼神有意無意落在她身體的裸露部位,便再也無法挪開,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炙熱與欲望。有那麼一瞬間,林安心想到,如果他們在山林中迷失方向,再也走不出去,最後等待她的,可能不只是死亡那麼簡單。

  當年荊南逃亡時,林安心面對的只有追兵,沒有此番這樣嚴密的圍堵,她也不過是隻身一人,雖然孤零了些,好歹能偷、搶到食物和水,而現在,她根本無法去偷盜搶掠,目標太大了。

  獵戶遺失在林中的蒸餅,成了林安心一日夜來唯一的食物,雖然它極可能已經變質,但林安心還是迅速將它全部塞進了嘴裡,大嚼幾口之後囫圇吞了下去,那一刻,強忍著噁心的她,看到了隨從們渴望的眼神。

  當黎明再度降臨的時候,眼前的視野漸漸廣闊起來,林安心迫不及待順著山間小道攀上山頂,尚來不及欣賞山頂空地的日出景致,就感到一陣無力。

  身前已無路,只有一道山崖,山崖下面,是奔湧的大江。

  “該死!”林安心不由暗暗後悔:進山之前應該先抓一個嚮導的。

  然則當時情況危急,軍情處尾隨得緊,她既然被迫進入山林,又如何有時間去找嚮導?

  “下山!”沒有猶豫,林安心便決定回頭,再找其它的路。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沒走出多遠,山林中便傳來了大規模追兵的動靜。很快,軍情處的青衣發現了她們,而後毫不猶豫發出信號,並且圍殺了上來。

  林安心感到一陣絕望,絕望之後便只剩滿腔悲憤,她厲叫一聲,拖刀便俯身沖戰。

  鮮血染紅了山道,染紅了草木,也染紅了黎明。

  最後林安心滿身鮮血,虛弱的退回山頂時,身邊已只剩下兩名貼身女衛。她固執的緊握長刀,通紅的雙眼充滿仇恨,盯著緩緩走上山頂的那個紅裳女子。

  在這一刻,她再也顧不上胸前裸露的半峰,下身透風的長腿,彼處早已沾滿鮮血,不辨原本面目了。

  便是她美如牡丹,也已殘敗,即將凋零。

  在第五姑娘不食煙火般在山頂站住後,林安心忽然笑出聲,率先開口道:“小丫頭,你可知曉,與兩年前相比,你可是半分都不曾長高呢!”她乜斜了第五全身上下一眼,撇撇嘴,嘖嘖搖頭道:“當然,別的地方也沒見增長半分,哎呀,李從璟是不是從未讓你吃飽呀?”說到這,她笑得愈發開懷,以至於不得不以手掩唇,“還是說,李從璟從來就沒讓你吃過?咯咯……你這小丫頭,可真可憐啊!”

  第五姑娘乾乾淨淨站在狼狽不堪的林安心面前,兩人之間的對比猶如晨露之於淤泥,面對林安心惡毒的取笑,第五姑娘眯起眼,露出整齊雪白的銀牙,“人食五穀,而養己身,五穀雖同,而人迥異,之前我尚不知其因在何,今日聽你一番言語,倒是明白了些。”

  第五指指林安心身上的凹凸之處,“你吃的東西都長了肉。”又指指自己的腦袋,“而我吃的東西長在了這裡。”而後笑嘻嘻道:“今日我才知道,並不是只有兒郎,才會肢肉健碩而頭腦簡單,這句話同樣適用於你。”

  “你……”

  “好了!”第五姑娘打斷林安心的話,看向她,“勝負已分,我懶得跟你再作口舌之爭,你有何遺言,交代完後趕緊上路。”

  ……

  林安心好歹止住了要在言語上找回些許尊嚴的打算,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終於道:“遺言沒有,疑問倒是有兩個,你若肯為我解答,也算讓我死的明白。”

  “但說無妨。”

  “其一,軍情處如何這麼快察覺到了青衣衙門的行蹤?”林安心滿臉不甘心。

  第五笑了笑,“二十一名官吏被殺後,我即命天下軍情處探查各方諸侯動靜,還記得桃統率嗎?她在金陵留下了些許線索,我們很快便查到了金陵的契丹使臣,而後確認了青衣衙門的行動。碰巧你們要抓孟延意,時間緊迫之下,我如何能不將計就計,以孟延意為核心,安排下這場圍捕青衣衙門的行動?”

  林安心咬牙搖頭,“便是如此,時間也是不夠,成都與金陵相隔數千里,況且中間山路阻隔,消息傳回要好些時日,你就算能夠有所應對,也不可能布下這等大網來!”

  第五聳聳肩,“你難道不知飛鴿傳書?”

  林安心冷笑,“飛鴿不過能識歸途而已,你們來成都才多久,何以養出能飛回成都的信鴿來?”

  “成都是不能,萬州卻能。信鴿自金陵飛回萬州,萬州再遣人日夜兼程趕赴成都,這樣時間便差不多夠了——當然,也僅是差不多,要不然劉細細也不會被你追到。”第五說完這句話,稍稍歪了歪頭,“對了,劉細細已經被我們找到,對此你應該不會覺得意外吧?”

  林安心臉色唰的一下灰白了許多。

  半晌,林安心才低頭恨恨道:“人手呢?據我所知,成都臨時能夠調集的人手,至多不會超過兩百,而你此番圍追堵截的手筆,少說動用了兩倍之數,軍情處哪來的這許多人?”

  “看來青衣衙門對軍情處知之甚深呀。”第五姑娘不禁笑容深邃,“不過瞭解的卻還不夠。這些多出來的人手,並非憑空而來,你應該知曉,演武院有軍情處受訓人手,這期學員不過是提前結束受訓,此番恰好剛秘密趕到成都罷了。”

  林安心怔在那裡,一時忘了言語。

  謎底揭開之後,才發現它並不如何高深莫測,這多少讓人覺得難以接受,但謎底之所以是謎底,並不在於它如何高深,而在於還未揭開時,它不能被人及時預見罷了。

  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已是足夠。

  “林司首,來生莫要與大唐為敵。”第五姑娘最後望了林安心一眼,轉身走下山頂。

  身後,旭日噴薄,一潑冰冷箭雨罩向山崖前的一代芳華。

  ……

  與莫離所料不差,李從璟很快接到了從洛陽傳來的不好消息。

  讓李從璟稍感意外的是,這封信源自任婉如之手。信中所言,也不是朝堂風向,而是說及的一件看似並不太嚴重的事。

  日前,秦王府西卜祭酒侵佔良田,手段不甚光彩,引發了衝突,最終導致數名農戶受傷,更有一人傷重不治,西蔔祭酒感到事態重大,慌忙向任婉如求救,任婉如遂在家書末尾,將此事告之李從璟。

  之所以是告之,而不是詢問如何處理,是因任婉如知曉如何處理。

  若是往常時節,此事不會引起李從璟太大注意,畢竟任婉如也知秉公處置,不會徇私枉法,但在有了莫離先前那番話後,李從璟便感覺到此事背後恐怕大有文章。

  “西卜祭酒劉詢此人,我還是知曉的,雖有好財習性,但識得大體,平日裡或許會貪圖一些小利,但絕不會在大處犯錯。侵佔良田?新政推行至今,對土地兼併是何種態度,何人不知,他怎會這般糊塗?”

  李從璟放下信件,揉了揉眉心,“不消說,此番被人算計的可能性極大。讓軍情處查一下,此中根結到底是怎麼回事。”

  “西蔔祭酒官拜從七品上,在王府不是無足輕重之輩,此事根結固然要查明,眼下緊要之處在於,推演此事會引發怎樣的風暴。”坐在一旁的莫離懷抱手爐道,他的病情雖說好轉了些,但仍舊不能掏出摺扇擺弄,“大帥,依離之見,劉詢恐怕是對手拿來作投石問路之用的。”

  “恐怕不會只是投石問路那般簡單。”李從璟目光深遠,“自二十一名官吏被殺,到鹽監出事,各地頻發事端,以至於賊軍叩關,這些事接二連三發生,朝中卻無一人對我有所微詞,若是尋常時候也就罷了,但若是你先前所言不差,值此緊要時期,對手放著這些事不做文章,只有一種可能。”

  莫離明白李從璟的意思,眼神淩厲了幾分,“他們在等一個時機,不發難則已,發難必是大動靜。”

  “先是西川生亂,現在又是王府官吏舉止不端,前有治理地方不力,後有約束屬官不當,這個秦王不僅才能欠缺,只怕連用人之明都沒有!你且說說,他憑什麼歸朝受封、入主東宮?”李從璟笑意冰冷。

  “那當如何?”

  “還能如何?好生呆在蜀地,先將蜀地治理好,至少得保證新定之地再無動亂,才好再言其它。至於迫在眉睫的吳國攻楚、契丹西征,要如何應對——帝國並非只有一個皇子,也並非沒有賢臣良才,何必事事非他不可?”李從璟看到董小宛進門,站起身來,在玉盆裡淨了手,擦拭水漬的時候,笑容忽然恢復了溫度,“莫哥兒,到用飯的時候了。”

  莫離也站起身,笑道:“聽大帥如此說來,倒似帝國內外、天下九州,皆是敵人。”

  “天下皆敵的待遇,可不是誰都有資格享受到的,莫哥兒何不體味其中之樂?”

  兩人相視大笑。

  董小宛拿明珠般的眸子偷瞧了兩人一眼,暗自撇撇嘴,心想這兩人怎麼老是無端發笑,世上有那麼多值得高興的事麼?

  ……

  李嗣源很生氣。

  有史以來第一次,李嗣源在臨朝時甩了摺子,丟下一班朝臣不理,怒氣衝衝佛袖而去。

  與此同時,一輛裝飾簡潔但格調儒雅的馬車,沿著官道行駛到洛陽上東門前,吱吱呀呀的車輪在城前緩緩停下,一名文士模樣的男子掀簾走下馬車,雙手攏袖望向高大城樓。

  “不愧是千古一城,氣派,真氣派!”文士口中說著讚頌的話,臉上卻沒有半分崇敬之意,他露出一個莫名的笑意,“此處即天下,便從這裡開始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0

第645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九)

  徑直回到寢宮,李嗣源進了德妃曹氏的門,兀自坐在大廳中黑著臉生悶氣,在曹氏滿面疑惑前來侍候的時候,李嗣源拍著小案大怒道:“這幫逆臣賊子,都吃了熊心豹子膽,簡單不當人子!讓此輩小人立於朝堂之上,是朕之恥辱!”

  曹氏拉著李嗣源的手好生勸慰了半晌,臨了問道:“眼看就要年關了,到底發生了何事,讓你如此惱怒?”

  此時,文明殿的百官面對空蕩蕩的龍椅,各自心思不一。

  安重誨與李琪站在一起,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複雜之色。另一邊,任圜面色難看,臉上肌肉似有抽動。再看趙王李從榮,低頭望著地面,不清楚是何神情,他旁邊的宋王李從厚,扯了扯他的衣袖,焦急的在跟他說些什麼。

  安重誨也是歷經風浪之人,然而此時回想起今早朝堂上的風暴,依舊覺得後背發涼。一切都發生的太快,而且不可思議,此事要是放在半載前,安重誨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信的。

  宦海沉浮打磨出來的心性、認識,讓安重誨很快冷靜下來,他很快意識到今日之事並非毫無道理,端倪在前些時候便已顯現,這讓他不得不再度回想方才停息的那場風暴,去體會其中蘊含的深意。

  ……

  洛陽府尹孔循,毫無預兆上奏了秦王府西卜祭酒劉詢侵佔良田、釀成衝突、致人死亡的事件,而後道:“因事涉親王府,洛陽府衙不敢擅專,今啟陛下,以待詔令。”

  安重誨記得自己當時詫異的望了孔循一眼,搞不懂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自打天成元年安重誨與李從璟“爭權”的事發生後,孔循失了安重誨之信任,雖說地位不再如前重要,但因其女嫁與了趙王李從榮,故而恩寵也未見太衰,如今在朝堂上雖說不再舉足輕重,卻也不是尋常官吏可比。

  秦王府官吏之事,觸動了朝廷律法,自當處理,安重誨不覺得奇怪。

  他奇怪的是,這件事本不該拿到朝堂上處理。

  也沒有必要拿到朝堂上處理。

  否則,一旦此事鬧得人盡皆知,秦王臉面何在?

  安重誨不解孔循何以敢如此觸犯秦王。

  好在不用他多想,李嗣源即已下了指令,看得出他很不高興,因為他的措辭並不客氣,“洛陽府衙何時連案子都不會辦了?此事雖然事涉親王,卻並無特異之處,洛陽府衙該如何查清事實,搜羅證據,而後如何拿人、訊問、定案,此間細節難道還要朕來躬親?”

  “臣謹遵聖命,必當秉公辦理,早日結案。”面對李嗣源的指摘,孔循不慌不忙應承下來。

  堂中官吏有事先聽到風聲的,也有事先沒聽到風聲的,此時俱都不解的孔循此舉為何意。但無論如何,此事至此已叫朝堂皆知,不用多想,不消多久便會傳遍洛陽。

  “啟稟陛下,臣有本上奏。”就在眾官吏以為此事已經落下帷幕時,一名官吏忽然持折出列,“臣彈劾河陽節鎮官吏貪贓枉法,欺壓百姓,使人家破人亡!”

  此人一出,滿堂皆驚。

  就算再遲鈍的人,也從今日的朝堂上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河陽節度使是誰?

  河陽治州為懷州,乃先前百戰軍駐紮之地,節度使正是李從璟!如今雖說百戰軍成了禁軍編制,但河陽節鎮仍在,藩鎮軍仍有,節度使也沒變。

  眾人再看,出列的官吏不是別人,正是禦史台四名侍御史之一。

  侍御史彈劾秦王?

  自大唐天成元年以來,還無一名侍御史彈劾秦王,哪怕是向秦王屬官發難,也從未有過!

  首先沉不住氣的是任圜,他轉而盯向李琪,眼中的質問之意顯而易見。被任圜怒目而視的李琪臉色陰沉,他身為御史大夫,乃禦史台主官,卻對今日之事毫不知情。

  況且,無論是彈劾官吏,還是上奏言事,雖然從理論上講可以直接在朝堂上提出來,但標準程式可不是這樣。正常情況下,官吏應該將奏本上交中書省,由中書省進行初閱、甄選後,上呈御前,再作議奪。

  拿到朝堂上“商議”的事,其實基本都有了定論,至少皇帝與宰相們都已心中有譜,此時不過是公之於眾,或是集思廣益補充完善罷了。要不然百官鬧哄哄議論一件事,你一嘴我一嘴,連個方向都沒有,不僅沒有效率,更容易出亂子。

  今日孔循、侍御史所奏之事,已經違背了這個規則。更何況此乃敏感之事,就更可見其中的貓膩,這就難怪百官們被驚動了。

  不少人悄悄看向李嗣源與安重誨等人,心中暗暗猜想,難不成這些大佬們早已商量好,準備要對付秦王了?

  然而皇帝與宰相們的神色反應,卻告訴這些官吏,這個猜想並不成立。

  李嗣源沉著臉將侍御史的摺子看完,丟在禦案上,冷哼道:“此事證據不足,容後再議。”

  不是證據不足,而是李嗣源根本不想理會這件事情。

  安重誨瞧了一眼李嗣源的臉色,哪能不知李嗣源心中所想。

  秦王出征蜀中,三月而定兩川,功勞極大,也甚辛苦,如今秦王出征未歸,朝廷卻在背後調查他的節鎮官吏,這豈不讓人寒心?

  于情于理,李嗣源當然不會這樣做。

  “陛下!”面對李嗣源這樣的處理,百官們都已領會其意,但那名侍御史卻不肯放過,“此事人證物證俱在,怎能說證據不足?即便現有證據不足以證明其罪行,但人命已經發生,豈可不查?還請陛下明鑒!”

  百官雖不知今日為何會有人對秦王發難,但對這名官吏的鍥而不捨卻並不感到驚訝。首先,天成以來,帝國漸有政通人和之相,言路通暢自是不必多說,還從未有過因言獲罪的情況;其次,禦史台風聞奏報,本就在職權範圍之內,這本就是一群特別的官吏,不彈劾官吏才是不作為,更何況如今頗有“證據”?

  “朕已說了,此事容後再議!”李嗣源的語氣不容置疑,但這名侍御史卻是王八吃了秤砣鐵了心,大有李嗣源不將他轟出去他就不甘休的架勢,唾沫飛濺跟李嗣源理論,爭得面紅耳赤,只差叫大堂中雞飛狗跳。

  臨了,大怒的李嗣源一拍禦案,連道三聲好,“將這份摺子交給懷州,讓河陽的人自己去處理!”盯著那名侍御史,“如此,你可滿意了?”

  侍御史目瞪口呆。

  朝廷不派官吏去查,讓河陽自行處理,這是什麼意思?

  李嗣源的意思很明白:朕不管這事,你也別管,你不是要處理這件事嗎?可以,朕讓他們自己處理,申辯也好拖著也好內部處置也罷,隨他們便。

  一句話,朕就是要包庇河陽,朕就是要包庇秦王!

  面對這般蠻不講理的處理,侍御史啞了火。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今日朝堂風波就要結束的時候,波折再起。

  這回說話的是戶部左侍郎。

  如若說先前孔循、侍御史發難還是藏著掖著,不明顯針對李從璟,那麼戶部左侍郎則是將冒頭直接對準了秦王,而且出口便是長篇大論,直言李從璟撫民不力,有瀆職之嫌。

  “其一,討賊不力,致使孟知祥逃脫,遺禍無窮;其二,安定地方不力,致使二十一名官吏遇刺身亡,人人自危;其三,疏於政事,致使地方屢生事端,令軍政大計無以推行;其四,荒廢軍事,致使賊軍叩關入境,虎狼環飼;其五……”戶部左侍郎言辭鑿鑿,一連說了李從璟十大罪責,“有此十者,平添錢財消耗無數,而令朝廷失威,百姓離心,大軍難歸,後患無窮。其瀆職之甚,未有過者……”臨了,道:“臣啟陛下,當即召秦王歸朝,而另遣能吏赴蜀,以定兩川,利國利民……”

  安重誨聽罷這番話,已是面色大變,心中直道惡毒。

  惡毒之最,在召秦王歸朝。

  若秦王此時歸朝,讓別的官吏替代了他的職責,那也就意味著朝廷認定秦王無法治理蜀中,不具備相應的能力。

  屆時,平定兩川的秦王將不再是載譽歸來,而是攜恥而還。那是怎樣一番局面,會有何種惡果,已經不消多言。別的不說,僅是平定兩川的功績就將被抹去大半!

  況且秦王是什麼人,軍政之才早已被證明,眼看凱旋之後就要入主東宮,此時被認為軍政能力欠缺,這會引起怎樣的後果?

  第一個忍不住反擊的,是任圜。

  “一派胡言!”任圜出列,直接呵斥戶部左侍郎,而後才向李嗣源行禮,“秦王三月破賊,勞苦功高,震懾天下,乃不爭之事實,如今蜀中雖有賊人作亂,亦戰後難免之事,況且秦王已處理過半……”

  不等任圜說完,戶部侍郎冷笑一聲,與他爭論起來,“破賊是事實,難道蜀中生亂便不是事實?況且……”

  平和但嚴肅的朝堂,漸漸陷入混亂,到後來,以任圜為首的官吏,和與戶部侍郎、侍御史為首的官吏,當眾爭論起來。

  面對多年來首次陷入混亂的朝堂,安重誨看到李嗣源的眼神漸漸被冰火充斥,他的心也一點點沉下去。

  ……

  安重誨望著空空如也的御座,想起李嗣源佛袖而去的神態,心頭很不是滋味,他有很多疑惑,多到無法解釋。

  以前朝堂上不是沒有人對秦王提出過意見,但大多不痛不癢,尤其是到了秦王底定荊南之後,這種意見已經許久不見。

  而今日,這些人何以敢如此向秦王發難?更何況是如同事先商量好的一般,同時對秦王發難?這背後有沒有人在操控一切,操控一切的又是誰?他有著怎樣的目的?

  安重誨一時想不透徹,但他知道,那個秦王統治整個朝堂,無人敢相與抗爭的局面,恐怕已經有了變化。

  這個變化,發生在秦王離開朝堂近半載後,出人意料卻又並非不能解釋。安重誨敏銳的意識到,在帝國內部,恐怕正有一股新的力量在興起。

  這股新的力量,只怕多半以那些不被秦王重視、開罪過秦王或是被秦王打壓過的人為骨幹。

  而在王朝權力的爭奪與更迭中,這樣的局面豈非理所應當?

  尤其是在大唐這一朝!

  如今,安重誨只想知道,當那位遠在蜀中、剛剛立下大功的秦王,知曉這件事的時候,他會是何種反應,又將如何應對?

  從未在鬥爭中陷入敗局的年輕秦王,這回是否會一如既往扳回局勢,打倒他的對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0

第646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十)

  安重誨回望了一眼戶部左侍郎裴嚴,依然不明白他何以敢明目張膽站出來,如此赤裸裸對秦王大加攻訐,更讓他不解的是,戶部尚書竟然沒有對自己下屬官吏的出格舉動,有太多微詞。

  直到散朝之後回到中書省,安重誨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那輛來自南方,趕了千里路程來到洛陽城前的尋常馬車,在儒雅男子上車後,重新駛進了城中。它從繁華街道擁擠的人群中安靜行過,不起眼也沒有半分波瀾,如同渡江的蘆葦。

  最終,馬車停在一座極度富貴堂皇的府邸前,與尋常府邸不同的是,府門大開,門前有帶刀甲士戍衛。恰巧,當馬車停下時,街道上碾過來一隊威武不凡的儀仗。

  儀仗中的主人身著王袍,器宇軒昂,但當他看到停在府門前的那輛平凡馬車時,刻意擺出威嚴之相的臉上,卻不禁露出了激動之色,稍作猶豫,他便下了馬來,放下身段,疾步來到馬車前。

  馬車中的男子聽到動靜也已出了馬車,他雙眸微縮,瞧了一眼正滿面喜色趕過來的年輕人,心中已有了對方的初步印象。

  “小民邊鎬,見過趙王。”儒雅男子俯身行禮,一舉一動,皆有從容之氣。

  “先生快快免禮。”年輕男子連忙扶起對方,親切而又激動道:“先生終於到了,孤王盼之久矣!”

  不時之後,府前相見的兩人,在府中的廳堂中相對而坐,除他兩人之外,身旁便只有伺候茶水的侍女。

  “先生應孤之邀,不遠千里遠道而來,孤深感榮幸,今日先生初臨,孤王本應大設宴席,為先生接風洗塵,以盡地主之誼……”趙王言語熱絡。

  “殿下此言差矣,大唐坐擁天下,殿下貴為大唐皇子,若說盡地主之誼,豈非該對天下人皆如此?”儒士微笑道,“況且僕自江左而來,殿下心胸寬廣自是不會掛懷,但尋常人等卻未必作此念想,大張旗鼓仍是稍有不便。”

  “先生思慮周到,孤王佩服。”趙王心情愉悅,不吝讚美之詞,“得先生輔佐,孤王何愁不能建功立業?”

  兩人一見如故,不免徹夜長談。

  ……

  金陵。

  年關將至,本也是忙碌時節,對預備明年對楚地用兵的徐知誥而言,眼下尤其繁忙,與許多渴望建功立業的官吏一樣,對大戰前的準備,即便是再忙,徐知誥也是甘之如飴。

  只不過這兩日來,徐知誥情緒稍有些變化,一塊大石壓在心口久久不能落地,反而是重量與日俱增,讓他倍感壓迫。日暮之前,堂中即已點亮了燭火,直到侍者來提醒他用飯,他才察覺到夜色降臨。此時他沒甚麼胃口,擺擺手示意稍後再說。

  再度埋首案牘的徐知誥,被一陣冷風擾得微微皺眉,不等他說什麼,隨著一陣響亮的腳步聲傳來,一名鮮衣亮甲的年輕甲士進了門來。此乃徐知誥近衛統領,喚作林仁肇,雖年紀輕輕,卻深受他的器重,同光年間他去草原時,便帶了此子隨行,彼時對方還只是一介少年。

  看到林仁肇這番模樣,他便知有重要消息到了。

  “丞相,武昌急報!”

  “何事?”

  “林司首到了武昌。”

  徐知誥驚喜不已,“林司首無恙?”

  “傷勢頗重,但性命無礙。”

  “快將信報拿來。”徐知誥心頭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他快速流覽了一遍信報內容,感到身心一陣輕鬆。

  當日林安心被追到山崖前,進退無路,在軍情處將其萬箭穿心前,她決然與兩名女衛跳下山崖,也是她運勢頗佳,這才沒有橫死江中,歷經千辛萬苦,總算撿回一條性命。

  看完信件,見林仁肇依舊沒有退下,徐知誥遂問道:“還有何事?”

  “邊鎬已經到了洛陽。”林仁肇道。

  徐知誥點點頭,示意知曉。

  林仁肇遲疑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丞相,邊鎬當真能贏取李從榮的信任,助我們扳倒李從璟?”

  徐知誥放下玉筆,看向林仁肇,笑道:“王佐之才,江左邊郎。這話可不是白說的。”

  林仁肇擾擾頭,“可這話是咱們編出來的啊!”

  “話出何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屬實,他人是否相信。”徐知誥道,“為讓邊鎬名動天下,金陵不惜花費重金,召集各方賢才品評天下人物,宋齊丘、馮延巳等名士更是甘做陪襯,這才有了‘南國十分才氣,而邊郎獨得其九’的聲勢。李唐境內的才子,不是做了秦王府幕僚,便是貢舉揚名,李從榮要得一個有天縱之才的謀士輔佐他,談何容易?邊鎬北上,可謂是雪中送炭,正合其意,李從榮高興還來不及,如何不信?”

  林仁肇若有所思,半晌後訕訕道:“卑職就是擔心,李從璟和他身邊那幫人不好對付。”

  “這你不必擔心。”徐知誥笑容泰然,“雖說‘南國十分才氣,而邊郎獨得其九’的說法有些言過其實,但縱觀大吳朝野,論機謀才智,卻無人能出其右,便是嚴可求也不會比他更強。此番邊鎬北上,不說助李從榮扳倒李從璟,至少能讓我大吳伐楚時再無北境之憂。”

  林仁肇撇撇嘴,頗有些不服氣,他自小被徐知誥收養,一直帶在身邊教導,自然不會甘認才能比旁人差。

  但若是李從璟在場,肯定不會懷疑徐知誥的論斷。

  因為邊鎬此人,可是幫那個南唐滅了楚、閩兩國的大猛人。

  ……

  “只建功,不爭儲?”邊鎬聽罷李從榮的話,面露愕然之色。

  “先生沒有聽錯,孤王正是此意。”李從榮面容嚴肅,“先生初至,問孤王之志,這便是孤王之志:為一代賢王。”

  “殿下恕罪,小民愚鈍,不解殿下之意。”邊鎬心中雖有千層浪,面上卻不動聲色,“殿下乃大唐皇子,為何自縛手腳?亦或是,殿下心有顧慮,不信小民,不願與小民開誠佈公,肝膽相照?若是如此,小民請回!”

  說罷,邊鎬作勢起身。

  李從榮連忙拉住邊鎬,“先生多慮了,孤王既請先生來,焉會不信任先生為人?”

  “那便是不信任小民才學,認為小民不足以輔佐殿下成就功業?恕小民才疏學淺,請放小民南歸!”邊鎬看起來很生氣。

  李從榮好勸歹勸,總算讓邊鎬安靜下來,“先生莫急,且聽孤王緩緩道來。”他歎息一聲,“先生雖遠在江左,想必也是知天下事的,孤王請問先生,眼下我大唐誰最有可能入主東宮?”

  “自然是秦王。”邊鎬道。

  “這便是孤王不願爭儲的原因。”李從榮讓邊鎬坐下,“孤王實不願與大兄相爭。”

  “這……”邊鎬等著李從榮繼續說下去。

  “先生遠在南國,可能不知大兄為人,孤王自小與其相伴,卻是極清楚的。孤王大兄,率性謙和,尤重情義,上孝雙親,下悌兄弟,不瞞先生,孤王幼時,學業都承自大兄……好叫先生知曉,孤王向來仰慕兄長,此生不求如兄長一般擁不世之才、立不世之功,唯求能望其項背,不負其多年期望,這也是孤王渴望成為一代賢王的原因……”

  “況且大兄身側,大才濟濟,莫離、王朴、桑維翰、杜千書、衛道等人,無不是一時之選,或善於軍事,或精於政事,或長於機謀,遍數舉國上下,也少有能相與爭鋒者……再者,大兄為國征戰多時,近年來又多謀政事,門生故吏遍佈天下……”

  一席話李從榮言說了小半個時辰,談到動情之處,不免露出追憶之色,便是邊鎬只是一介外人,也能感受到他與李從璟的兄弟情深。

  臨了,李從榮鄭重的看向邊鎬,肅然道:“故此,孤王之願,在如大兄一般,為江山社稷盡己所能,上解君王之憂,下緩黎民之苦,如此方不負平日所享之富貴。孤王之意,先生明白了麼?”

  邊鎬怔了好半晌,心念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彎,末了起身行禮,感慨道:“殿下之賢,令小民欽佩,舉國聞之,亦必稱頌,有殿下這等賢王,實乃大唐之福。小民愚鈍,竟未能早恤殿下之意,慚愧萬分,若蒙殿下不棄,僕願追隨殿下,為大唐社稷略盡綿薄之力!”

  “先生能夠理解,孤王知足矣,能得先生輔佐,實乃孤王之福!”李從榮拉著邊鎬的手,有遇平生知音之喜。

  ……

  不同于李從榮散朝之後即刻回府,李從厚離開文明殿后,沒有離開宮城,而是去見李嗣源,作為李嗣源的幼子,李從厚如今還不到弱冠之齡。

  李從厚去見李嗣源,自然是因為不忿朝臣攻訐李從璟,見到李嗣源後,李從厚不僅為李從璟鳴不平,還將那些挑事的朝臣大罵了一通,請李嗣源處置他們。

  看得出來,對李從厚維護李從璟的態度,李嗣源還是很滿意的,並且說了一句“你大兄這麼多年沒白疼你”的話,但說及處置朝臣,李嗣源卻沒有明確表態。

  雖然李嗣源也氣憤那些個朝臣的做法,但畢竟秦王府、河陽節鎮有官吏觸犯律法是事實,蜀中生亂許久沒平息也是事實,如今的朝堂好不容易有了政治清明的兆頭,李嗣源也不能開朝臣因言獲罪的先例,否則多年新政的努力就要付諸東流。

  莊宗一朝政治昏暗,最終導致莊宗覆滅,李嗣源深以為戒。

  接下來的幾日,朝堂上的大事仍然圍繞著秦王。

  李嗣源最終沒有向朝臣妥協,派遣官吏去蜀中頂替李從璟,但也沒有護短到不講理的地步,在最後下達給蜀中的詔令中,李嗣源令李從璟迅速恢復蜀中安定,保證帝國新政在蜀中順利推行。

  這也就意味著,李從璟短期內不會歸朝。

  李從璟接到詔令的時候,正是除夕前夜,對此他沒有覺得意外,哪怕是李嗣源讓他現在歸朝,他也會上書請求留下,蜀中地位關鍵,建設兩川的重任,他暫時還不想轉交他人之手。

  至於其它,李從璟會讓世人明白,秦王雖然人不在洛陽,但這卻並不意味著他遠離了帝國軍政中心。而事實上,一系列關乎帝國軍政命脈的行動,已經他之手拉開了帷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0

第647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十一)

  邊鎬到了洛陽之後,並未在趙王府居住,而是藉口喜好幽靜,要在城中尋處宅子,李從榮只當這是文人癖好,也未深究,遂依照對方的意思,給他送了一座宅院。

  這日在趙王府呆了半日,左右沒甚麼事,邊鎬便離開王府回宅。他這回北上,雖說是隻身前來,身邊卻並非沒有親近的人,此時與他一同坐在車中的書童,便是他的親信之人。

  書童十三四歲的模樣,眉目清秀,雙瞳滿含靈動之氣,乍一看倒像是權貴人家之子,他正在為邊鎬誦讀一篇文章,嗓音清亮:“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兌命》曰:念始終典於學……”

  書童讀的是《禮記》中的一段,通篇之義在於一個“學”字,書童抬頭望了邊鎬一眼,見對方正閉目養神,遂繼續念道:“是故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

  讀到這,書童放下書本,眼巴巴的看向邊鎬,“先生,學生眼下很困惑啊!”

  “此篇章義,你早已爛熟於胸,今日有何困惑?”邊鎬沒睜眼,雙手攏袖的他,不緊不慢的回應。

  “學生之困,不在書中,而在眼前。”書童一臉正經,話說完,等了片刻,見邊鎬沒有搭話的意思,有些尷尬,只得訕訕道:“先生,李從榮果真沒有爭儲之意?”

  “有當如何,沒有又當如何?”邊鎬淡淡道。

  “若說他有,他卻早已表明態度,且言辭懇切,不似作假;若說他沒有,在蜀中之事上,怎麼未見他為李從璟說話?”書童滿臉不解。

  “為師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但凡識人,不必聽他口中所言,但觀其舉止即可,難道你忘了為師之教?”邊鎬語調依舊平淡。

  “學生不敢。”書童忙道,雙眸轉了轉,似有所悟,“如此說來,李從榮確有爭儲之意……既然如此,他怎麼不對先生實話實說?如此做派,言行不一,豈不讓人寒心?難道他還未信任先生?”

  邊鎬總算掙開了雙眼,但見他目中精光點點,“若是李從榮日前便明言要與李從璟爭儲,為師恐怕倒真要勸他莫要自取滅亡了。”

  “這是何意?學生不解。”書童眼中又恢復了疑惑。

  邊鎬遂正色道:“當今之李唐,眾皇子中,李從璟一枝獨大,旁人莫能與之匹敵,倘若李從榮此時大張旗鼓與其相爭,無異於以卵擊石,此乃自取滅亡之道也。反之,若李從榮擺明態度,只想為大唐立功,只願為君王分憂,以求不負皇子之養,則不會召來李從璟及其黨羽之針對,更有甚者,李從榮處處以李從璟為榜樣,還有可能在日後行事中,借助李從璟的威信,被李從璟之黨羽大開方便之門。”

  “一言以蔽之,今日之李從榮,不爭才是爭。”邊鎬看向書童,“此中深意,你能體味否?”

  書童陷入沉思。

  邊鎬也不催促他,撩開窗簾一角,看向人流如織、繁花似錦的街道,“大爭之世,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此固不假,但如何與天下相爭,卻大有講究。弱者若想戰勝強者,首先要學會的,便是隱藏自己的爪子,其次,還要學會借助強者的力量,壯大己身。待到自身羽翼豐滿之後,不出手則已,出手則力求畢其功於一役,不給對手反擊之機。景兒,這些話,你要記住了!”

  “多謝先生教誨,學生記住了。”被喚作“景兒”的書童俯身行禮。

  沒有人會知道,這輛行駛在洛陽大街上的尋常馬車,內裡卻做著兩個日夜想著顛覆大唐江山的人。而在人流湧動的街頭,這輛孤零零的馬車,一如在巨浪滔天的大河中逆流而行的小帆,每走一步都有覆滅的危險。

  “先生,咱們不回去?”書童察覺到馬車並未行駛在歸去的路上。

  “先去見一個人。”邊鎬道。

  “見誰?”書童有些好奇。

  “還記得方才為師所說的話嗎?”邊鎬問。

  “記得。弱者要戰勝強者,要學會借助他人的力量。”書童眸中靈光閃閃。

  邊鎬笑意溫醇,“我們正是要去見這樣一個人。”

  馬車在東市的一座酒家前停下,邊鎬與書童走下馬車,在沒有人指引的情況下,他們徑直上了酒家閣樓,進了一間雅間。

  雅間中沒有酒菜,卻有一個早已等候在此的人。

  邊鎬好整以暇向這人拱手,“石帥,久仰大名。”

  窗前的男子轉過身來,露出威嚴的國字臉,很容易讓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殺伐之氣,他打量了邊鎬一眼,微微皺眉,“想不到名動江左的邊郎,竟然這般年輕。”

  “石帥倒是與傳聞一樣,威武莊嚴。”邊鎬的微笑帶著幾分書卷氣。

  “請坐。”

  “請。”

  ……

  “明日便是除夕了,姐姐當真不在西樓多留兩日,今天便要走?”溫暖如春的廳堂中,耶律敏親自為爐中添了一塊炭火,抬頭時問坐在身旁的桃夭夭。

  “左右都是異鄉,留與不留,有多大不同?”桃夭夭將耶律敏早先遞來,讓她評判欣賞的刺繡放到一邊,“想不到一國宰相也有這份閒心。”

  “姐姐這話可真是叫人傷心呢,西樓雖是異鄉,好歹有故人不是?難道妹妹在姐姐心裡,便這般無足輕重?”耶律敏幽怨的瞥了桃夭夭一眼,像是責怪負心的情郎,“要是妹妹不讓姐姐走呢?”說著就來握桃夭夭的手。

  桃夭夭很不客氣甩開耶律敏雙手的糾纏,“軍情處早已行動,你留我在這裡,也沒甚麼用處。”

  “此話當真?若是妹妹挾持了姐姐,說不定秦王憂慮姐姐安危,便不讓軍情處行動了呢。”耶律敏目光狡黠,似有幾分頑皮。

  “軍國大事,豈會因為一人之安危而有所變化?”桃夭夭乜斜耶律敏一眼,“你也曾在幽州呆了好些年,李從璟甚麼時候優柔寡斷過?”

  耶律敏哼了一聲,撇嘴道:“那可說不定。”

  契丹出征黑車子室韋的計畫已經擬定,開春後便會出師,原本春日時節非是興兵良機,但戰機稍縱即逝,耶律倍也沒有打算等待的意思,再者春日興兵也有一個好處:出其不意。

  桃夭夭在西樓停留的這些時日,耶律敏多次勸過耶律倍,但一心恢復耶律阿保機霸業的耶律倍,卻沒有理會耶律敏過安穩日子的提議。而一旦耶律倍對黑車子室韋用兵,雖明知得此音訊的大唐肯定不會袖手旁觀,但耶律倍卻也沒太放在心上,在他看來,只要大唐不大舉興兵北伐,契丹便無所畏懼。

  是以明知桃夭夭就在西樓,耶律倍也沒有對她如何,耶律倍自然也知曉,若是此番動了桃夭夭,恐怕倒是真有可能招致李從璟的大舉報復,給他的西征大業造成禍端。

  在耶律倍看來,契丹西征,即便是大唐不願看到,也破壞了當年的西樓和議,但畢竟不是直接對大唐用兵,不是直接與大唐為敵,大唐即便是有意見,也還不至於馬上跟契丹翻臉。

  此時,他尚且不知,李從璟已經知曉了他在河西雇傭軍隊、殺手的惡行。

  “姐姐可否告訴妹妹,為應對契丹西征,秦王究竟有何打算?”耶律敏清楚李從璟的性子,知道此事他不會袖手旁觀,但李從璟會採取怎樣的措施,又會把行動施行到何種程度,她卻是無法揣測出來的。

  桃夭夭沒有正面回答耶律敏的問題,因為她不想欺騙對方,只是淡淡道:“你回契丹也有四年,以這四年你對耶律倍的瞭解,他值得輔佐麼?”

  耶律敏臉色一變,隨即又眼神黯然,“如若不然,還能如何呢?難不成去輔佐耶律德光?”她笑容淒婉,“姐姐你來說,妹妹有選擇嗎?”

  天色已經不早,到了離開的時辰了,桃夭夭站起身,卻語出驚人道:“何必一定要輔佐旁人?”

  耶律敏怔在那裡,睜大了眼睛看向桃夭夭。

  “若你能讓契丹安穩,想必李從璟樂見其成。”說罷這話,桃夭夭披上大氅,走出門去。

  “姐姐!”耶律敏猛地站起身,叫住了桃夭夭。

  桃夭夭轉身回頭,看向耶律敏。

  而這時耶律敏已經換上一個嫵媚的笑容,手中重新拾起那方刺繡,笑嘻嘻道:“女子不識女紅,還怎麼能叫女子?若是姐姐願意學上這一手,想必秦王也樂見其成呢!”

  “有病!”桃夭夭冷冷丟下一句,惱火的跨出房門,惹得耶律敏在後面嬌笑不停。

  ……

  對於日漸興盛的韃靼部來說,似乎恢復往日的榮光已經咫尺在望,部落中男女老少的精神也愈發好了,再也不復當年西遷時的倉惶不安。

  但這些時日以來,韃靼部的每個人都重新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平時行走時都有意無意縮著脖子,左顧右盼腳步匆匆,好像唯恐觸怒了什麼無法招惹的存在一樣。

  作為韃靼部有數的勇士,瓦立克負擔著王帳周圍的巡視任務,這在往日裡倍顯光榮的職責,卻在近來成了噩夢一般的存在,每回當值時,瓦立克都提心吊膽。

  如同往日一樣,今日帶隊巡邏時,瓦立克的神經也緊繃著,尤其是經過公主的帳篷時,瓦立克情不自禁加快了腳步。

  然而讓他心驚肉跳的事還是發生了,帳篷的簾子忽然被猛地掀開,一個火爆的身影從帳篷裡沖了出來,看清這個人影時,瓦立克一臉絕望,真想立即閉上眼睛,最好是能挖個地洞,將自己埋進去。

  “瓦立克!”果然,公主殿下見到他,立即停下了腳步,問了一個讓他雙腿發軟的問題,“今日有大唐的信使來否?”

  “稟……稟報公主殿下,沒……沒有。”瓦立克近乎哀嚎。

  瓦立克的回答,立即讓阿狸公主雙目中燒起兩團火焰來,她銀牙緊咬,“很好!瓦立克,帶著你的人,繞王帳跑五十圈,立刻,馬上!”

  悲慘的事還是發生了,瓦立克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頓時沒了精神。

  “還愣著作甚,一個時辰,跑不完你們就去河裡抓魚!”阿狸見瓦立克動作緩慢,怒氣更甚。

  “遵命,公主殿下!”瓦立克再也不敢停留,帶著部曲一溜煙兒便跑得沒影。

  瓦立克的身影消失了,阿狸公主的怒氣卻未消減半分,她跺著腳罵道:“萬惡的負心賊,竟然一月不給本公主來信!竟然在你們新年這般重要的時候不來信!哇呀呀,李從璟,我要吃了你!”

  就在這時,一個不該出現的倒楣蛋又被公主看見,於是他很自然又受到公主怒火的殃及,“你,過來,去,給我抱一隻十斤重的小羊來,重了一分或是輕了一分,你就去羊圈睡一個月!”

  來人惶恐道:“可……公主殿下,我是來報信的……”

  “報信?報什麼信!你沒聽見我的話嗎?還不快去……”阿狸忽然反應過來,怔了怔,接著眼中閃過一抹狂喜之色,一把將那人抓了過來,“什麼信?”

  “唐……唐朝有人來了……”

  “啊!”阿狸一把將那人丟出去,“李從璟你這狼賊,終於來信了……”

  然而阿狸的興奮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她很快看到了唐朝來的人是誰,哪怕還遠遠望著對方,火辣的公主已經咬牙切齒、目露殺機,“桃夭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0

第648章 驚濤初起劍南道,諸侯掀起百丈浪(十二)

  杜千書原本想著,劉細細陷入林安心精巧佈置的死局中,該是凶多吉少了,是以這些時日來精神一直委頓得很,就連莫離,也因為自責沒有及時看清青衣衙門的佈局,不慎在夜裡感染了風寒,臨了第五姑娘不負李從璟重托,將劉細細和孟延意完整帶回來的時候,大夥兒都十分高興,免不得將她大加誇讚一般,惹得第五姑娘愉快得很,辮子都快翹上了天。

  孟延意雖然受了驚嚇,實則並未吃多少苦頭,這回平安歸來,連日來的沉悶之氣有所減輕,倒是劉細細傷勢頗重,歸來時坐的馬車,也不能下地走路,杜千書去探望的時候,一個沒忍住便落了淚,之後便在對方身旁守了一整日不曾離開。

  因為李從璟暫時不會回洛陽的原因,孟知祥的家眷便要遣人押解到洛陽去,原本孟延意也要去洛陽“受賞”,臨了她來央求李從璟,“親友死傷殆盡,猶留駡名,奴苟活於世,已是淒然,焉能再受富貴,奴請不去洛陽……”

  李從璟沒有為難她,應許了她的請求,雖然如此一來會有些麻煩,他也免不得要上書跟李嗣源說明情況。考慮到孟延意已無所依,李從璟索性在成都給她挑了一座宅子,算是讓她有個安頓身家的所在。

  青衣衙門原本想要借助孟延意的名頭,召集那些所謂孟知祥舊部,在蜀中再生事端的妄想,也隨著林安心的敗亡與孟延意的歸來,而成為泡影。

  除夕之前,對青衣衙門等敵對分子的抓捕行動成功落下帷幕,兩川算是徹底安定下來,那支出現在陰平道的河西雇傭軍,也被百戰軍徹底擊潰,丟下幾百具屍體,倉惶逃回了河西。

  劍子與張金秤的河西之行卻還沒有結束,如今他們的身份有了些許變化,成了軍情處的馬前卒,承擔著軍情處在河西之地開拓據點的任務,作為軍情處滲透河西勢力的探路者。

  李從璟雖然沒有在河西投入很大精力,按理說卻也不必如此著急往那裡去佈局,他之所以這般做了,原因有兩個,一是劍子、張金秤有河西的身份,不用白不用;其二,毗鄰河西的大唐藩鎮,有個名為夏州的地方,是黨項人的聚集地,“百年之後”黨項人會從這裡出發,征服河西大片土地,建立一個被史家稱為“西夏”的國度,李從璟打算把石敬瑭丟過去,讓他跟黨項人爭奪地盤。

  八月入蜀,在經過一場戰爭與維護戰爭成果的鬥爭後,兩川總算在除夕之前徹底安定了下來,為給李從璟繼續坐鎮蜀中一個名分,也為反擊一些朝臣對李從璟的攻訐,更為配合帝國新政的需要,李嗣源在除夕當日公佈了一道詔令。

  詔令簡而言之,以李從璟為劍南節度使。

  原本的劍南東川節度使、劍南西川節度使,至此不復存在。

  五年前,郭崇韜滅蜀之後,欲為兩川節度使而不可得,朝廷將劍南一分為二,分任兩名節度使,且李紹斌名義上只是副使。如今,東川、西川再度合為一個藩鎮。兩川,即是蜀國。

  河陽藩鎮,由孟平接任節度使。

  這便涉及到伐蜀功成之後的封賞事宜。簡而言之,禁軍五大都指揮使,都加封了節度使,兼領藩鎮。只不過與昔日節度使不同的是,孟平等人不必到藩鎮任職。也就是說,孟平等人的節度使,是“遙領”。

  藩鎮的日常治理,由朝廷另遣官吏負責。

  這與以往大不相同,是一項改革,在往日,即便是朝中大臣遙領節度使,藩鎮內官吏也大多由節度使遣親信擔任。如果說昔日的藩鎮是諸侯國,藩帥便是諸侯,眼下孟平等人,已是有名而無實,基本只享有俸祿之養,實權已大打折扣。

  此事是李從璟與李嗣源商議的結果,此時開一個先河,重塑一個標準,無非是為了削藩而已。兩人的設想,是逐步讓“節度使”這三個字,成為一個榮譽稱號。

  除卻授節度使之職外,禁軍五大都指揮使,依照所立功勳的差別,當然還有另外的封賞。例如孟平,現在肩上便新加了一個左衛大將軍的頭銜。

  原本的幾位節度使,夏魯奇、李紹城、李從珂、石敬瑭等人,無不再進一步,官職再獲提升,此中細節不必詳述,值得一日的是,李紹城、夏魯奇任職洛陽,而李從珂、石敬瑭仍舊就藩。

  至於李從珂希望到禁軍任職的期望,暫時還沒有機會。

  獲得封賞的三軍將士與隨軍官吏,自然春風得意,在除夕這一日,早先散去各地駐紮的五位禁軍都指揮使,以及重要禁軍重要將領,並及重量級官吏,紛紛趕到成都,來向李從璟恭賀新春。

  這日,李從璟在官衙設宴,與百官共辭天成四年,迎接長興元年。

  李嗣源在洛陽宴會百官的時候,頒佈詔令,改了年號。年號的寓意不用多說,顧名思義。

  ——李嗣源的年號其實很有意思,“天成”二字,頗合李存勖自取滅亡,而將大好江山送給了毫無心理準備的李嗣源的史實,李嗣源得天下,的確是老天成全。長興,則是伐蜀功成之後,李嗣源春風得意,希望帝國長久興盛——當然,原本歷史上伐蜀失敗之後改年號,則是寄託他無奈之下的美好期望。

  這些姑且不言,且說李從璟在成都擺下的這場宴席,明眼人心裡都明白,這並不是一場普通的酒宴,不僅僅是因為時節特殊。

  李從璟高居主位,百官們分立堂中兩側,堂中演奏的歌舞是《秦王破陣》。

  蘇逢吉官職不高,堂中沒那麼多座位,他的位置排在了院子裡,跟他相鄰而坐的,是一位同樣年紀輕輕的官員,若是有相熟的人見了,便會認得此人也姓蘇,名叫蘇禹珪。

  那一年名動洛陽的新科進士“兩蘇”,今日又坐到了一起。與蘇逢吉不同的是,蘇禹珪剛從洛陽來,是朝廷派來慰問蜀中的眾官吏中不起眼的一個。

  蘇逢吉見蘇禹珪左右觀望,眉頭微皺,便笑著問他:“有何不妥?”

  “來的官員也太多了些。”蘇禹珪輕聲道,他指了指大堂左右的偏廳,“偏廳都坐滿了。”

  “蘇兄是怪他們佔據了本該屬於你的位置,讓你平白在院子裡受凍?”蘇逢吉打趣兩句,見蘇禹珪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隨即收拾了顏色,正經道:“蘇兄初來,不知蜀中情況,也在情理之中。實言相告,若非秦王明令五品以下官吏不得前來相賀,只怕你我都要坐到大街上去了。”

  他這話說的不假,若非沾了馮道的光,蘇逢吉這個六品官是沒資格坐上宴席的。

  蘇禹珪微微變色,“如此說來,各州刺史、鎮將,豈非都來了?”

  “自然一個不差。”蘇逢吉笑道。

  蘇禹珪默然不言。

  蘇逢吉哪能不知蘇禹珪的心思,見他沉吟不語,遂問道:“蘇兄自洛陽來,理應知曉的比我清楚,前些時日朝堂上平白出現了一些官吏,對秦王頗有微辭……”

  “那又如何?”蘇禹珪不解。

  “那又如何?”蘇逢吉冷笑一聲,“那可大有文章!”見蘇禹珪仍是一臉迷惑,蘇逢吉無奈的搖搖頭,“蘇兄啊蘇兄,你是正人君子,也不知我這番小人之言,是否該入你耳。”

  “朝堂之事,即便是風吹草動,都大有深意,何況這許多官吏突然明目張膽指摘秦王?蘇兄應該明白,洛陽有人對秦王起了不利的心思。”蘇逢吉繼續道,眼中神色極為厭惡,如同面對不堪入目的污穢之物一般,“不管是誰有了這樣的齷齪心思,蜀中的官吏聞得風聲,都不會坐視不理,對他們而言,此時不來秦王面前表明立場,日後可就沒這樣的機會了。”

  蘇禹珪:“……”

  蘇逢吉指了指堂中一位武將,壓低聲音道:“此人你識得否?陛下從子李從璋。他聽聞朝中有人指摘秦王安定兩川不力後,星夜從駐地趕來,怒氣衝衝向秦王鳴不平,揚言要回洛陽拔了戶部左侍郎的舌頭。當時我就在堂中,可是親眼所。”

  蘇禹珪:“……”

  蘇逢吉歎息一聲,“連李從璋都是如此,遑論旁人?伐蜀之役,秦王帶領眾將士立下驚世之功,得利的可不僅是三軍將士,還有大批文官,眼下有人對秦王不利,他們當然不忿。”

  蘇禹珪想起郭崇韜舊事,不由得面色一變。

  蘇逢吉朝內外文官武將努努嘴,“這些人爭先恐後來恭賀秦王,就是要表明態度,他們都擁護秦王……”

  話至此處,堂中忽然靜了下來,兩人循聲望去,只見李從璟正站起身,舉杯對眾人說話。李從璟一通場面話說完,在場百官無不起身,陪秦王共飲好酒。

  ……

  結束了宴席,李從璟打算早些歇息,近日來各地官吏湧入成都,爭相拜見,擾得他不得清淨,這些官吏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賴著不走,都是一副不睹“芳顏”不甘休的架勢,尤其是一些驕兵悍將,屢屢叫囂要給那些在朝堂上對他發難的官吏一些顏色看看,讓他費了不少神安撫,最叫他苦笑不得的是,第五姑娘總想溜回洛陽去,李從璟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好說歹說才讓她消減了幾分怒氣。

  躺在澡盆裡閉眼享受董小宛無微不至的“照顧”,李從璟舒服的想要呻吟,不等他身心輕鬆的入睡,第五姑娘便“闖”了進來。

  李從璟側過頭,鬱悶的看向如一團烈火在燃燒的第五姑娘,“小娘子,夜色深沉,何故相擾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1

第649章 唯有淩雲多壯志,敢叫舊貌換新顏(一)

  對屋中的景象第五早已習以為常,她乜斜了李從璟一眼,即一副目不斜視的模樣道:“桃姐姐來信了。”

  李從璟歎息道:“替我謝過她祝賀新年的好意。”

  “大帥怎知桃姐姐來信是為祝賀新年?”第五眨了眨眼。

  “要不然你犯得著這麼晚了還跑來?不就是要在新年到來之前傳達這個意思?”李從璟回過頭去,將一方熱氣騰騰的汗巾搭在臉上。

  第五狡黠的笑了一下,“不過這回大帥可說錯了。”

  “哦?”李從璟不鹹不淡的回了一聲。

  “桃姐姐動用的是軍情處甲上情報傳遞印信。”第五繼續道,瞥了李從璟一眼,“飛鴿傳書,八百里加急。”

  李從璟一把將汗巾扯下來,露出震驚的雙眼,眸子裡射出閃電般銳利的光芒,刹那間坐起身來盯向第五姑娘,“她遇到了危險?”

  軍情處“甲”字印信只有幾大統領才有資格簽發,“甲上”是最高級別的緊急情報標誌,自軍情處成立以來,就沒簽發過幾回。

  李從璟暗暗懊悔,早該料到的,桃夭夭怎會來信祝賀新年,這完全不是她的作風——她孤身北上,雖說西樓軍情處據點成立的早、人員齊備、力量強大,但若是耶律倍鐵了心對付她,她一樣險象環生。

  面對李從璟急切的目光,第五覺得納悶,搖頭道:“桃姐姐的來信只有四個字,我也沒看懂,不過應該不是遇到了危險……內容是‘日月調換’!”

  第五姑娘話音落下,李從璟已經忽的從澡盆裡站起身,就像是碰到了地震一般,他聲音低沉道:“傳莫離!”

  不怪第五姑娘不知那四個字的含義,當初李從璟在謀劃那件事的時候,只有桃夭夭與莫離兩人知情,所謂“日月調換”既是指代那個謀劃的內容,它的出現也標誌那個謀劃實施的時機已經到來!

  以李從璟的心境,也察覺到了自身心跳的加速,他暗暗心驚:桃夭夭這一路南下北上,到底看到了多少東西?

  莫離急匆匆趕來的時候,衣衫不整,頭髮還是濕淋淋的,可以想像他方才應該也在沐浴,然而孟松柏傳遞的那四個字,卻讓他一刻也等不得,立即披衣趕了過來。

  “大帥,果真是‘日月調換’?”兀一進門,莫離立馬就問。

  李從璟點點頭,示意莫離入座,並且讓人拿來汗巾,為他處理滿頭濕發,第五姑娘站在一旁,面容少見的肅穆,方才李從璟已簡要為她說明了情況。

  “耶律倍聯手徐知誥,不惜大費周章,在河西雇傭軍隊、殺手,擾亂西川,給我等平添莫大麻煩,這些時日來我等雖查清了原委,也扼殺了他們後續的行動,但西川動亂的事實畢竟已經造成,這是無法挽回的損失,離日思夜想,無不在尋求反擊之法,不曾想,出手的時機來的這般快。”

  得了李從璟的肯定,莫離反倒是平靜下來,“同光年間,我等將耶律倍扶上契丹皇位,雖未奢望他自此臣服大唐沒有貳心,但他的貳心來的卻也太早了些,此番擾亂西川,行為更是卑劣,人神共憤,如今總該讓耶律倍付出代價了!”

  “原本以為距離耶律倍西征還有些時日,如今桃夭夭既然發來信報,可見情況已是分外緊急,不容耽誤。”李從璟道,“看來耶律倍已經不太坐得住,迫不及待踏上耶律阿保機的老路,既然如此,你我也該起身——這個年節怕是無暇享受了。”

  “上元年年有,何必在今朝?”莫離用李從璟先前的話來回應他,臉上也露出笑意來。

  李從璟淡然一笑,隨即目露殺機,“耶律倍以為我大唐王師無法大舉北伐,他便能肆無忌憚西征?”一甩衣袖,“可笑至極!”

  ……

  歸藩還有幾日,石敬瑭要在洛陽呆到上元節之後,這段時日對他來說分外寶貴,往後的出路在何處,就看這段時日的活動了。前些時候與邊鎬的會面很是愉快,對那位年輕的江左才子,石敬瑭雖然不喜歡對方的書卷氣,卻也不得不承認對方的確有幾把刷子,客觀而言,便是比之如同李從璟影子一般的莫離,也絕對不遑多讓。

  伐蜀之戰,石敬瑭攜功歸朝,自然受到了各方官吏的親近,加之他又是皇親國戚,尊榮難免更上層樓,如今朝堂上已經有了風聲,傳聞李嗣源有調他出鎮河東的意思。

  河東是什麼地方?晉王龍興之地,成就大業的根基之所,就連李嗣源,也曾短暫出鎮過河東。舉國上下,也沒有幾個藩鎮的分量能與之相提並論。坐擁河東,便能背依草原,攜齊燕之地,俯瞰中原!

  然而,這些傳言雖然不是空穴來風,但石敬瑭也知道,如今他雖然看著風光,實際卻是危如累卵,有李從璟的利劍在頭頂懸著,石敬瑭每一覺都睡不安穩,所謂那些到手和未到手的榮華富貴,都可能在刹那間灰飛煙滅。

  到了這步田地,即便是邊鎬不來示好,石敬瑭也會主動向趙王靠攏,勸說趙王與李從璟相爭,如今的局面,是他夢寐以求的,只有攀上趙王這棵樹,他才可能不被李從璟任意宰割。雖然這棵樹還太弱小了些,但石敬瑭沒有選擇,再者,假以時日,樹苗未必不能成長為參天大樹。

  有了趙王幫襯,石敬瑭覺得他未必不能真的出鎮河東。當然,石敬瑭不會坐等時機降臨,作為帝國勢力最大的幾個節度使之一,石敬瑭這些時日沒少聯絡其他節鎮,少不得達成一些聯盟。

  彙聚眾藩之力,同時結交朝臣,扶持趙王,才能形成強大的勢力。有了諸藩鎮、朝臣的聲援,石敬瑭自認出鎮河東的把握更大了些。要知道,正因為河東位置關鍵,所以歷來都是皇親國戚出鎮,絕不會假以外人之手。

  平心而論,舉國上下,除卻李從珂,還有誰比他更適合出鎮河東?至於李從珂……首鼠兩端之輩,既不投靠趙王,又不死心塌地跟隨李從璟,他還真以為能左右逢源?石敬瑭暗自譭謗:這廝就不是一個能成事的。

  被石敬瑭寄以厚望的趙王,此時正在宮中與李嗣源一起論事。

  “如此說來,石郎近來與你常有往來?”聽罷李從榮對石敬瑭的吹捧,李嗣源放下手中摺子,看似無意的問了一句。

  “石帥本就是自家人,這回伐蜀又立下赫赫戰功,孩兒當然要向其請教沙場之事,好在石帥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以這些時日來孩兒獲益匪淺。”李從榮情緒頗高,這廝近來愈發顯得精神旺盛,連帶著對軍政之事也上心不少,儼然有成為一代賢王的風範。

  李嗣源“哦”了一聲,不緊不慢說了一句,“知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這很好。”

  得了李嗣源的誇讚,李從榮更加高興,遂順勢道:“石帥這些年戰功赫赫,為帝國立下許多汗馬功勞,且治理民政也頗得百姓稱頌,的確是不可多得的賢才。”說到這,頓了頓,偷瞧了一眼李嗣源的神色,“聽說父親有意讓他出鎮河東?”

  “你從何處聽來?”李嗣源不動聲色。

  “朝臣中不少人都這般說。”李從榮道,“依孩兒之見,石帥的確有擔此重任的才能。”

  李嗣源又看向手中的摺子,“軍國大事,哪有這般輕易決定的,許多事都要看宰相們的意見。”說到這,看了一眼天色,“時辰不早了,你回去吧。”

  李從榮還想說什麼,但見李嗣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摺子上,沒有聽他再說話的意思,只得悻悻退下。

  李從榮走後,李嗣源忽然將手中摺子重重丟到禦案上,臉色也陰沉下來。

  李從璟與石敬瑭不合,李從榮近來有拉攏一些臣子自成一派的勢頭……如此種種,他豈能不知?

  敬新磨聽到動靜,連忙過來查看情況,“陛下方才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可莫動氣,傷著了龍體,可叫臣子們著急。”

  李嗣源冷哼一聲,臨了道:“召夏魯奇覲見。”

  說罷從案牘中抽出一本摺子,仔細閱讀起來,敬新磨一邊為李嗣源捶肩為他疏鬆身體,一邊瞄了那摺子一眼,臉上隨即露出一絲笑意,只見那摺子的落款儼然是劍南節度使。

  “這小子膽子可真不小,竟然能使出這樣的計策來。”放下摺子,李嗣源猶自品味著摺子中的內容,臨了不忘感慨道。

  忽然,李嗣源問敬新磨,“北漠草原,此時正該是最嚴寒的時節吧?”

  “不僅是北漠草原,全天下此時都寒冷得緊呢。”敬新磨笑著答道。

  倒是苦了這小子奔波勞累,李嗣源心道。隨即意識到自己方才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即對敬新磨怒目而視,“就你知道得多!”

  敬新磨訕笑不已,不過他本是個機靈的性子,怎會為此難住,連忙道:“陛下這是記掛秦王,關心則亂,秦王若是知曉陛下的心思,也會感念的。”

  李嗣源又冷哼了一聲,不過卻明顯沒了生氣的意思,笑駡道:“就你這張嘴會說!”

  不久夏魯奇到了。

  見禮之後,李嗣源直入正題,“朕日前聽聞,愛卿有位千金,很是賢淑,如今正到了婚嫁的年紀,不知可曾許配人家了?”

  夏魯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李嗣源怎麼突然問起這茬來,難不成皇帝還有做媒的愛好?之前沒聽說啊!

  “的確是有,不敢勞陛下垂詢,還未許配人家。”夏魯奇暗暗納悶,心道我小女兒還不到十四歲,哪有這麼快婚配?

  李嗣源點點頭,笑容愈發和善了些,“愛卿為國操勞大半生,于國有大功,前番平定蜀中之亂,更是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你我君臣不必這般生疏。”說罷,見夏魯奇愈發迷惑了,這才呵呵笑道:“朕欲與愛卿結為兒女親家,不知愛卿以為如何?”

  夏魯奇大驚,連忙下拜表示惶恐和謝意,心頭卻疑惑更甚了,原來皇帝是要給自己兒子做媒,可哪位皇子要納妃,之前沒有聽到這個風聲啊?

  “不知哪位殿下……”夏魯奇問。

  “愛卿與秦王共同征戰沙場,對朕這個兒子可還滿意?”李嗣源笑容滿面。

  “秦王仁德,乃不世之才……”夏魯奇立即開始吹捧李從璟,心頭卻是一陣狂喜,秦王是什麼人,天底下還有比他更好的女婿嗎?只是這突然掉下來的餡餅未免太大了些,夏魯奇納罕不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好,此事便這般定了。”李嗣源拍了板。

  “謝陛下……”夏魯奇有些頭暈目眩,暗道這便定了?還沒合生辰八字呢……

  李嗣源哈哈笑著走出禦案,扶起夏魯奇,親近的拉著他的手,“日後你我便是親家了,不必這般拘禮,來,這邊坐,朕還有事與你商議。”

  “請陛下明示。”夏魯奇今日突然得了如此大的殊榮,又被李嗣源一陣親近,很是受寵若驚。

  “河東節度使年邁,日前上書請求告老還鄉,朕已許了他。今日召愛卿來,是想問問愛卿,可願為朕出鎮河東?”李嗣源笑眯眯看著夏魯奇。

  夏魯奇睜大了眼睛怔在那裡,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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