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66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5

第670章 當年明月仍皎潔(上)

  “多謝你的人救了我。”耶律敏終究是下了馬,她帶著李從璟來到坊中一座小亭中。如今天色已晚,便是坊中也沒了什麼人,四周很是安靜,她先進了亭,沒有落座,而是望著亭外說道。

  李從璟苦笑道:“本是以防萬一之舉,沒曾想真用上了,也實在是僥倖。”

  “以防萬一?防誰?還是說你早就知曉耶律德光要對我動手?”耶律敏回過頭看,盯著李從璟。

  “你已認定了耶律德光便是幕後主使?”李從璟迎上她的目光,“你難道就不曾有丁點懷疑?”

  “懷疑?懷疑什麼?”耶律敏冷笑,“除了他,還會有誰希望我死?”她的目光愈發顯得寒冷,話裡的意思也不難理解,想要對耶律敏不利的人,自然是對契丹圖謀不軌的人,當下除了耶律德光,就只剩下大唐了。

  李從璟道:“你不會連我也懷疑上了吧?”這可真是狗咬呂洞賓。

  “我沒有懷疑誰。”耶律敏回過頭去,望著亭外冰冷的建築,“我也不相信誰。”

  李從璟不知該如何接下她這句話,站在耶律敏的角度上去看,軍情處的人神不知鬼不覺藏在她車底,這本就是一件極為駭人又極為沒道理的事,換了誰遇到這種情況心裡都不會順暢。

  她那晚經歷的驚險太大了些,大概她也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會發生在她身上,經歷了這樣匪夷所思的兇險與變故,的確很難再去相信任何人——李從璟這般想到。

  然而耶律敏方才的那句話,其實也正是李從璟想不通的地方。即便是已經確定刺客的幕後主使就是耶律倍,李從璟也想不明白,耶律倍為何要置耶律敏於死地。比起耶律德光,耶律倍更加沒有理由這樣做,那跟自毀長城有何區別?

  話是這樣說,然而當晚的情況,李從璟已經反復跟軍情處確認過,當時若非藏在耶律倍徹底的人及時動手保護耶律敏,她絕對會死于刺客刀下,這是毋庸置疑的。

  亭中一時安靜下來,兩人許久都沒有再說話,末了耶律敏淡淡開口,語氣漠然的厲害,“說吧,你來找我做甚麼,如果僅僅是為了探望,你已經做完這件事了。”

  這是攤牌的話,從另一個層面上說,也相當於逐客令。李從璟心頭苦澀,他能夠理解耶律敏當下的心境,同情是有的,但站在國家的角度上來說,他又不能就此結束這場會面。

  “昨日你跟我說的那些話,那當我沒有聽到過。”耶律敏還是開口了,她依舊沒有看李從璟,不知是懼怕還是厭惡,“耶律德光如果起事,那就讓他來好了,我就在西樓等他,到時候沙場相見,勝負各憑本事,生死各安天命,誰也不必手下留情,也不會手下留情。”

  “如果大唐要插手此事。”耶律敏終於忍不住,瘦弱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這是她在面對耶律倍時沒有過的情況,彼時她仍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我也攔不住,還是那句話,大家各憑本事……”最後一個字的音調已經變得不成樣子,她終於說不下去,停了下來,不過好歹意思已經表達清楚,在這裡停下也無不可。

  李從璟心頭有些不是滋味,亦有一絲慍怒從心底升起,他沉下聲來,“與盧龍軍刀兵相見也在所不惜?”

  耶律敏的肩頭怔了怔,不過她隨即低聲嘶吼道:“四年前契丹豈非已與盧龍軍刀兵相見過了?!”

  李從璟無話可說,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絲背叛的味道,這讓他極為不快,“好!萬事皆拋,倒也乾淨!讓沙場來決定一切,倒也公平!”說完這話,李從璟佛袖而去。

  開春了,天氣在回暖,不過西樓的位置到底太北了些,這裡的夜風依舊寒冷,冰冷的寒意能鑽到骨子裡去,讓人站不住腳。

  耶律敏的身子晃了晃,她聽到了李從璟遠去的腳步聲,也感受到了腳步聲裡的憤怒,她心亂如麻,站在亭中久久未動,不知何時,她那張標緻的臉上已經佈滿淚痕。

  他終究還是走了。

  她知道,這次他一走,這輩子他都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她心裡的那個人,不會回來了。

  一個契丹公主,一個大唐秦王,雖曾門當戶對過,但在國家敵對的大命運面前,本就不該有什麼奢望,也不該有那樣的念想。

  相遇既是孽緣,相逢既是離別,這一走,倒也乾乾淨淨。

  她想起四年前,她與他告別回到契丹的那個夜晚。彼時她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當年她提出要離開,何嘗不是因為,她沒有留在他身旁的理由,沒有名分?

  回到契丹,難道不是無奈之舉?

  大概一切都是宿命。世間萬物,沒有什麼能夠敵得過宿命。早年西樓街頭的偶遇,或許本就是個錯誤的開始。那一年她本就該投河溺水而死,他本就不該將她救上來,更不該背著她跑了整整一條街。那條街實在是太長了,以至於讓她淪陷在了那個寬闊有力的背上,多年來越陷越深,無法自拔。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了也好,沒有結束,就沒有開始。

  耶律敏告訴自己告別昨日,她今日已有了一些改變,又何懼再多一些改變呢?

  下定了決心的耶律敏,一把抹幹了臉上的淚痕,露出一個雅致從容的笑容來,這笑容顯得貴不可言。

  從今日起,她只是契丹宰相,只為契丹百姓而活。便是寂寞,便是寒冷,也無所懼怕。因為,她已沒有選擇。

  她轉過身,抬起手,招呼護衛牽馬過來。

  然而她的手剛抬起,就僵在了半空,她臉上那貴不可言的笑容,也在刹那間凝固,這一瞬間,她眼中盡是意外與茫然之色,像是剛出生第一眼見到這個世界的嬰兒。

  在她面前,本該早已離開的李從璟,卻毫無道理的站在那裡。

  李從璟向她露出了一個笑容,人畜無害,春暖花開。

  不等她有下一個反應,李從璟已經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然後她就感到自己的身體不由自主離開了原地,在街巷裡飛奔起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5

第671章 當年明月仍皎潔(中)

  李從璟歸來時已是翌日天明,莫離、桃夭夭等人瞧見了他,面色免不得都很怪異,然而怪異之外,更多卻是凝重之色,諸人都沒有在此時打趣他,李從璟見眾人這番模樣,心頭頓時有了預感。

  “議事堂。”李從璟沒有二話,帶頭去了議事堂。

  沒有人知道李從璟和他的一眾幕僚在議事堂談論了哪些事,就像沒有人知道李從璟昨夜和耶律敏發生了什麼,即便是有心盯著李從璟的西樓各方勢力的眼線,也無法知道內情。

  據點內軍情處銳士知道的是,這一日,據點來了許多之前從未見過的人,當然,也有一些他們見過,但絕對不該此時出現在西樓的人。

  也是在這一日,李彥饒單人秘密離開了西樓。

  旬日之後,耶律倍親領十萬大軍,離開西樓出征黑車子室韋。

  出征前,耶律倍將坐鎮西樓的重任交給耶律敏,並且留下韓延徽輔助。

  這一日之前,耶律倍曾與韓延徽有過一場密談。密談在御花園進行,除卻君臣兩人,近旁再無他人。

  “據報,前些時候李彥饒秘密潛回幽州,卻留下了使臣隊伍繼續為李從璟所用,他這般做的目的,韓卿可知曉?”耶律倍問韓延徽。

  “李彥饒身為幽州節度使李彥超的左膀右臂,地位非同一般,李從璟讓他此時回幽州,實在耐人尋味,顯然不會是無的放矢之舉。”韓延徽沉吟道,“難不成李從璟真打算讓盧龍軍北上?”

  “若李從璟真讓盧龍軍北上,朕倒是求之不得。南邊準備了數年,等的可就是這一日,若是盧龍軍前來送死,朕便可趁機拔出這顆眼中釘,往後朕無論做什麼,也少了這些人在旁虎視眈眈。”耶律倍冷笑。

  韓延徽見耶律倍話中有話,便問:“那依皇上的意思……”

  “朕且問你,明日朕就要親征黑車子室韋,李從璟為何至今都在西樓逗留不去?”耶律倍並不明言,而是反問韓延徽,目光顯得從容而又深邃。

  “這……”韓延徽一時說不出來,這的確是個疑問,也是令韓延徽感到困惑的地方,若說李從璟真打算對契丹不利,有種種預謀,此時便不該仍舊留在西樓。留在西樓不走,那不是擺明瞭告訴耶律倍,他心懷不軌?“臣不知,請皇上示下……”

  “李從璟之所以仍舊留在西樓,就是要故作姿態,讓朕顧忌,不能放手去征戰黑車子室韋。一旦朕心不穩,他便有了可乘之機,屆時大軍在外,西樓但有風吹草動,朕便要回軍,討伐黑車子室韋的大業就將毀於一旦!”耶律倍胸有成竹道,“這便是李從璟的疑兵之計!李從璟越是在西樓停留,不肯離去,便越說明他沒甚麼依仗,若他真有什麼謀劃,真打算讓盧龍軍北上,又怎能不小心行事,此刻又怎會置身敵營之中?”

  韓延徽尋思片刻,大為贊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李從璟真有意讓盧龍軍北犯,斷然不會留在西樓,陷自身於囹圇之中!”

  兩人繼續在花圃中穿行,韓延徽見耶律倍始終從容不迫,遂小心翼翼的道:“皇上,李從璟有無可能與耶律德光聯手,謀劃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他這話一說出口,耶律倍的臉色立即變了,眼中刹那間閃過的寒光,如同荒野上猛獸的獠牙。

  當年耶律倍若非與李從璟聯手,他也不可能坐上契丹皇帝的位子,這件事在明眼人看來沒甚麼疑問,但在耶律倍這裡卻是不能被觸及的逆鱗。

  但很快,耶律倍眼中凶光盡去,又恢復了平靜,他淡淡開口道:“韓卿多慮了。”口氣雖淡,卻不容置疑,更有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的厲色。

  耶律倍不會告訴韓延徽的是,當年他就曾問過李從璟一個問題,為何要選擇幫他奪取契丹皇位——這當然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若是李從璟給出的理由不夠充分,耶律倍不會真正信任李從璟。

  當時李從璟的回答是:耶律德光比你更有才能,也更有野心,若是讓他繼位為契丹皇帝,對大唐的威脅就更大,所以我寧願讓你來做這個位子。

  當然,李從璟當時還裝模作樣與耶律倍約定,要耶律倍保證,待他來日登上帝位,不能侵犯大唐邊境,不能侵犯草原其他部族——這些約定,後來也在西樓協議中明文確定了下來。

  正因如此,耶律倍認為李從璟一定不會去跟耶律德光聯手,那完全是以虎驅狼之策,十年後大唐就必定深受其害,李從璟不可能連這點遠見都沒有。尤其是在江南,還有以吳國為代表的諸多諸侯國沒有平定,大唐需要北境的安穩。

  耶律倍停下腳步,負手抬頭,望向天空,今日天色很好,難得的晴天,耶律倍雙眼微微眯起,嘴角動了動,心道:“合吳國,亂蜀中,為的便是此番西征,豈能因你一人北上,朕就要棄了大業?若真如此,朕豈不讓天下人恥笑?唐朝還有江南半壁沒有平定,此時你哪有兵力顧及草原?李從璟啊李從璟,休要怪朕不遵守當初約定——國與國之間,何來那麼多約定,實力與利益才是決定一切的根本,沒實力沒機會的時候靠約定,有實力有機會的時候還要約定作甚?利益在眼前,打就是了。這個道理,想必你也知道吧?”

  “既然知道,何必千里北上,真以為你一人就能當十萬雄兵?”想到這裡,耶律倍禁不住笑出聲,“一人當十萬雄兵……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韓延徽對耶律倍的笑聲不明所以。

  耶律倍擺了擺手,正色道:“于朕而言,李從璟北上西樓,妄圖阻朕西征的努力,不過是朕西征大業中的一個小浪花罷了,而這個浪花並不會折騰起多大風浪,更不會影響朕的西征大業。一件必然會發生必然會功成的事,是誰也阻止不了的!”又冷笑一聲,“待朕凱旋,若是李從璟還在西樓,朕定要好好看看他的臉色!”

  他在心裡道:“你以為耶律德光比朕更有才能,更有野心,來日朕會告訴你,到底誰才是更有才能、更有野心的那個人!李從璟,你會為你對朕的輕視付出代價,等朕蕩平草原,來日揮師南渡、馬踏中原,當年的西樓協議,定會換成洛陽協議,屆時,你會乖乖對朕俯首稱臣!”

  ……

  耶律倍把出征儀式搞得很隆重。

  他在西樓南郊設壇祭祀、為大軍授旗的時候,西樓城可謂萬人空巷,城內城外都是洶湧的人潮,每個契丹人都很亢奮,仰首挺胸的模樣跟翻身作主沒有區別,在這些人的臉上,李從璟看到了什麼叫自豪什麼叫自尊,在這個時候,一個契丹酒館的學徒,都敢昂著腦袋俯視身旁的他國使臣,不停拿眼神去觸犯那個平日他只能仰視的存在,很有膽氣也很解氣。

  契丹軍隊鋪滿了草原,鐵甲駿馬,戰刀強弓,如同天神下凡,不容侵犯。契丹人看向這些出征戰士的目光,充滿敬畏與欣賞,全然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對契丹來說,軍隊出征是盛事,而這樣的盛事自打耶律倍繼位以來,還沒有過。昔年他們曾有過榮光,那些榮光是耶律阿保機帶他們在戰場上奪來的,曾讓他們每個人都如同草原上的主人一樣,走路踏大步,說話高嗓門,見人硬脊骨。

  西樓之役,軍隊大敗,國土縮減,國勢頓弱,榮光消散,民眾彷徨,百音暗啞。而今日,皇帝親領十萬大軍出征,使得契丹百姓再一次看到了曙光,昔日失去的榮耀,終於又有了再找回來的希望。

  李從璟等人也在看熱鬧,並且是站在城牆上看——當然沒有人會去阻止他們,這是契丹耀武揚威的時候,巴不得有更多人看,看得清楚些。

  “場面很熱鬧啊!”莫離笑著打趣。

  “聲勢倒是不弱。”杜千書也道。

  “說耶律倍此番西征能功成,離幾乎都要相信了。”莫離拿摺扇虛點著城外的軍隊道。

  “我不信。”杜千書一本正經的搖頭。

  “你為何不信?”莫離裝模作樣的問。

  “難道莫兄真的信了?”杜千書訝然反問。

  “我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耶律倍信了,契丹人也信了。”莫離不痛不癢道,隨即歎息一聲,換上了惋惜的口吻,“騙人的人都是在騙自己,你只有先把自己騙過了,讓自己都相信了,才能騙過別人。眼下耶律倍就是如此,他應該是真的信了。”

  李從璟這時候笑著插嘴,“其實一件事是不是真的存在、會不會真的成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信不信。你若是能讓天下人都跟著你信了,那這件事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不存在也存在了——這種事有個專門的稱謂,叫做‘傳銷’。”

  “照殿下這般說法,‘天下大同’的願景豈非也是‘傳銷’?”莫離訝異問。

  李從璟笑而不語,杜千書變色道:“照此說來,所謂神明豈非也是如此,佛門宗教豈非也是如此?”

  李從璟不置可否,莫離已點頭道:“漢末張角的太平道好似就是這樣。”

  桃夭夭見李從璟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撇嘴道:“簡直胡說八道,‘天下大同’是傳銷,難不成聖人教誨也是‘傳銷’,孔子門徒都是‘傳銷’?那些為心中美好家國願景而奮軀的,也是在做‘傳銷’?”

  “這你可冤枉我了,我可沒這般說。”李從璟正色道,“那不是‘傳銷’,那是理想!”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5

第672章 當年明月仍皎潔(下)

  桃夭夭明顯覺得這話有些不對,但具體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只得不說話了。

  “耶律倍已經出征,盧龍軍北上不北上?”莫離忽然問。

  “莫哥兒覺得呢?”

  “早不動晚不動,此時就更沒道理動了吧?”

  李從璟莫名一笑,“所以說騙人的人都是在騙自己,你只有先把自己騙過了,讓自己都相信了,才能騙過別人。有時候回想起自個兒撒過的謊,原以為是騙了別人,最終別人信沒信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個兒是信了。”

  “所以你以為你和阿狸的事我不知道,便真的沒有發生過,最終我沒相信,你自個兒卻相信了?”桃夭夭忽然又插話進來。

  李從璟沒法兒說話了,莫離卻若有所感,長歎道:“經年以來,離自認謀事殫盡竭慮,已無可指摘之處,並常以此自鳴得意,如今想來,卻是把自己騙過了。”

  杜千書想了想,“千書似無這等情況……”

  莫離蔑視道:“你以為你真對劉細細無意?那不過自己騙自己罷了,我們可都不信。”說著又歎息一聲,抱著杜千書的肩膀,“說起來,你這才是騙術最拙劣的境界啊!”

  李從璟見眾人越扯越遠,不得不咳嗽一聲,將話題拉扯回來,“盧龍軍……”

  ……

  耶律倍率軍進入黑車子室韋的領地後,接到西樓傳來的消息,說李從璟已經離開了西樓南歸了。對此耶律倍並沒有感到驚訝,在他看來,李從璟這是知道事不可為,無法繼續在西樓停留了——難不成李從璟還真要等著迎接他凱旋?

  當然,耶律倍對此也並非全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耶律敏的反應。

  在聽聞李從璟離開時耶律敏有出城相送後,耶律倍暗暗鬆了口氣。無論如何,耶律敏與李從璟總有些交情,李從璟南歸,耶律敏相送是禮節所在,再者兩人又是國之重臣,即便是契丹與大唐翻臉了,兩人私底下也不是非要斷交不可——留著些情面在,往後國家需要時或許還用得著,至少會有些便利在。

  而若是李從璟南歸,耶律敏沒有相送,耶律倍就要覺得奇怪了,他甚至會懷疑:此時李從璟離去耶律敏不送,是不是意味著他們不久還會再見,此番沒必要相送?那是不是意味著李從璟對契丹還有些居心叵測的謀劃?是不是意味著耶律敏要叛國?

  也有臣子提出,李從璟此時南歸,是不是要回去糾集軍隊,北上進犯草原了?

  對此耶律倍不以為然,他對這些臣子道:“李從璟此番北上,是抱著阻止朕西征的目的來的,如今他目的尚未達成,而朕西征也剛開始,他自然還要做些頑抗。此時南歸,李從璟就是要朕懷疑他,從而在西征時風聲鶴唳。朕怎會上當?”

  還有臣子相勸,耶律倍打斷他們,不耐道:“就算李從璟糾集盧龍軍北上,那又如何?朕早有應對,他翻不了天!”

  有些秉性耿直的臣子提醒他,若是耶律德光也在此時興兵,無論他兩人是否聯手,對西樓都是重壓。

  耶律倍則大氣的表示,唐軍與耶律德光的人馬根本無法匯合,他已有萬全準備,無需多慮,眼下打下黑車子室韋的領地才是正經。

  與耶律倍的勝券在握不同,黑車子室韋在契丹大兵壓境之時,部落上下都是一片惶然。雖說早先李從璟就提醒過他們,契丹有可能大舉西征,黑車子室韋也做了些準備,但畢竟實力相差懸殊,由不得他們不驚恐。

  這些日子以來,領地東部接二連三的敗績傳到面前,黑車子室韋的部落首領西瓦拉,每回聽到報信者匆忙惶恐的腳步聲,心頭都會跳得飛快,年過五十的他在草原上來說已經太老了,皺紋爬滿了臉龐,雙眼也不再清明,聽著帳篷裡族人焦急的議論,他感到腦袋有些發沉。

  如何應對契丹的攻勢,這是擺在西瓦拉麵前急需解決的大問題,早先他集結起來佈置去東部設防的族人,旬日間被打得潰不成軍,這已經不是戰士是否勇武的問題,而是說明兩支軍隊的綜合戰力不在一個層面上。

  契丹人是狼,並且把他們當成了羊,西瓦拉感到有些力不從心的悲憤。

  “尊敬的可汗,請向大唐求援,只有大唐的軍隊才能解救我們……”有人跪下來向他請命。

  “大唐相距太遠了,恐怕等他們趕到,我們早就被契丹人吃得骨頭都不剩……”沒等西瓦拉說話,就有人提出異議。

  “那該向鄰近的部族求援,契丹人是餓狼,他們現在來攻打我們,以後也會去攻打別的部族的!”有人大聲叫道。

  “臨近哪裡還有比我們更大的部族,我們都不能阻擋契丹人,他們又哪裡敢來……”

  “應該派人去韃靼部。”

  “韃靼部?他們會覬覦我們的牧場的……”

  焦急與恐懼在一片混亂的議論聲中變得更加濃郁,恐慌就像是瘟疫,若不能在一開始就及時扼制,等它擴散開來將再也無法處理,而現在黑車子室韋族人,就像是在瘟疫面前束手無策的人。

  終於,西瓦拉站了起來,他的身體佝僂著,但這一刻他渾身散發的懾人氣勢卻讓人望而生畏,“多年前,耶律阿保機就曾帶領軍隊來搶奪我們的牧場、牛羊和女人,那一次他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那時到處都是腥紅的鮮血、燃燒的戰火與哭泣的孩子,我部差些就要毀滅了。今天,阿保機雖然死了,但是他的兒子來了,又帶著契丹的軍隊來了,我部族人還能再經受一次先前的災難嗎?我部的勇士,也有戰馬,也有弓箭,難道就不能守護自己的牧場與孩子?”

  在西瓦拉的號召與組織下,黑車子室韋王帳開始調兵遣將,草原人只要有弓馬,便人人皆兵,是以這場戰爭動員聲勢很是浩大。

  但是再浩大的聲勢,也不過是輸死一搏,黑車子室韋勇士的聚集,從一開始就顯得格外悲壯。

  與此同時,李從璟已經回到了盧龍。不過他沒有去幽州,而是在檀州芙蓉鎮停留下來——芙蓉鎮把持要道,當年馬懷遠曾在此駐紮。

  李從璟之所以回盧龍,本質上還是因為西樓將成戰場,這種時候他不能隻身呆在敵營裡,雖說耶律倍與耶律德光都不敢拿他怎麼樣,但亂軍之中畢竟刀槍無眼……

  好吧,實際上他是回來指揮戰事的。

  芙蓉鎮內外,已經聚集了大批兵馬。

  “呆在芙蓉鎮有一點比不上呆在西樓,那就是黑車子室韋的戰況不能及時知曉。”軍帳裡,看著手中的戰報,李從璟不無惋惜道。

  “黑車子室韋戰況如何,不用戰報也能知曉。”莫離一邊在沙盤上推演戰局,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道,這件事他已經做了很多遍了,卻仍舊樂此不疲,大抵是前日西樓城牆上的悔悟與自省起到了作用,他現在很是勤勉。

  “不提前通知黑車子室韋契丹西征,會引起耶律倍的懷疑,提前通知了黑車子室韋,又怕他們準備做得太充分,讓耶律倍不能如期取得戰果,後期就無法深陷黑車子室韋的戰局中。”杜千書搖搖頭,“好在戰事發展如軍師所料,黑車子室韋果真不是契丹的敵手——至少目前是這樣。”

  莫離仍舊沒抬頭,“契丹之所以強盛,是因為阿保機效仿我大唐,建城池、聚集民力物力、改善軍政體制等等,而黑車子室韋仍舊是部落體制,再加上他們本就民少物貧,又哪裡會是契丹的敵手?”

  “西線的戰事只要大體不差,於大局就不會有太大影響,眼下的關鍵,是東線西樓之役。”李從璟走到沙盤前,邊看莫離推演戰局邊道:“耶律倍之所以敢西征,是因為他有把握西樓、饒州防線足夠吃下耶律德光,而長城外的防線足夠吃下盧龍軍。”說到這他笑了笑,“我等之所以敢謀契丹的國,也是因為有把握能打破西樓、饒州防線,更有把握能踏破耶律倍在長城外為盧龍軍設下的陷阱!”

  “敵我雙方的謀劃在自身看來都沒有問題,我等算准了耶律倍必然西征,耶律倍也算准了大唐禁軍必然不會北上,故而在雙方力量都被彼此清楚洞悉的情況下,如何利用己方的力量,戰勝對方的力量,就成了這場較量的關鍵。”莫離接過話茬,“於此觀之,戰爭仍舊是公平的。”

  “耶律倍是契丹皇帝,擁有一國之力,故而敢下大盤棋,多方佈局,我等就要差些,只有盧龍一軍,耶律德光也差不多,充其量只能算個攪局者。”李從璟的笑言不無調侃之意。

  “順勢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為逆勢者所破,成敗未到,立時不可知也!”莫離將手中的小旗幟重重插在西樓上,直起身,看著沙盤上的全域,“耶律倍早有異志,早就打算打破當年的西樓協議,他從一開始就走上了阿保機的老路,他知道要他西征,故而沒忘記時時注意對付盧龍、大同。”

  “他以為他研究透了盧龍軍,對盧龍軍北上的進軍路線、戰法都瞭若指掌,故而敢大言不慚為盧龍軍挖下了埋骨坑。但他又怎會知曉,從他繼位為契丹皇帝的那天起,我等就沒對他放心過,所謂西樓協議,我等也從未指望它成為鐵律,甚至說在我等看來,那也不過是一張廢紙而已。他此番為盧龍軍設下的這個局,我等何嘗不是早已爛熟於胸?”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5

第673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一)

  少頃,李彥超等盧龍軍將領到了,包括先前一步返回的李彥饒。眾將披甲而來,無不精神抖擻,兀一進帳就叫帳內充滿金戈之氣。見禮之後分次落座,鐵甲環佩之聲如風過疏竹,諸將眼巴巴望著李從璟,目光中滿是激動之色,如李彥超所言:“盧龍全軍上下,厲兵數載而無一戰,好比多年不知肉滋味,嘴裡都淡出了鳥來!”

  李從璟坐在帥位,莫離等人各居左右,他沒著那套量身定做的明光鎧,只是一身青袍,雖則如此,戎馬多年積澱下的殺伐之氣,卻是在他眉眼間展露無遺,長髮青袍,此時更叫他倍顯儒將氣質。

  “國之所以有甲士,在為國所用也,若不能征戰沙場,甲士便成了閒散之人,養之無益不說,久而久之也會成為空架子,為世人所輕視。今日孤王召集盧龍軍於芙蓉鎮,便是要爾等再度為國出戰,討逆賊,擊不臣,沙場建功,彰顯我大唐軍威。”李從璟環顧諸將,話音雖不重,卻擲地有聲。

  “盧龍軍數載未戰不假,但請殿下相信,盧龍軍兩萬將士,卻沒在這些年落下本事,成為空架子!”李彥超胸膛拍得砰砰作響,“只要殿下一聲令下,盧龍軍翻山渡河,越長城、入草原、殺蠻賊,絕不會比當年差了!”

  李從璟微微頷首,算是認可李彥超所言,“盧龍將士如何,沒有人比孤王知曉得更清楚,論及衝鋒陷陣、攻城拔寨,盧龍軍當數當世精銳,如若不然,大唐也不會將鎮守帝國北境的任務交予爾等。”

  話至此處,李從璟稍作停頓,而後意味深長省視眾將,“然則,此番孤王召集爾等,將要發兵北上,進入草原作戰,根本意圖何在,爾等可清楚知曉?”

  李從璟此言一出,眾人面色各異,不乏面面相覷者,卻都一片默然。

  在座都是盧龍軍高級將領,契丹形勢如何,自幽州出發前李彥超便已向眾人通報過,耶律倍西征、耶律德光舉事的細節,能知曉的眾人都知曉,然而深究此番出兵的根由,眾將卻知之不深。

  甚至不乏有思維活躍的,認為此戰值得商榷。

  為何?

  凡戰,必有戰略目標,有發動戰爭要達到的目的。那麼此戰的目的在何處?

  耶律倍、耶律德光兄弟相爭,是契丹內耗,原本兩人實力相當,鏖戰之下,自然能最大限度消耗契丹國力,大唐大可冷眼旁觀。

  既是如此,盧龍軍北上,幫誰都是不必要的,甚至是畫蛇添足。

  況且,耶律倍為應對盧龍軍北上,本有佈置,此番唐軍出長城作戰,必然不會輕鬆。盧龍軍只有不到兩萬之數,且多為步卒,如今的契丹雖稱不上全民皆兵,卻也差不了太多,主力乃是騎兵,在千萬裡草原上,盧龍軍無論如何佈置戰術,天然的劣勢是掩蓋不了的。

  凡此種種,構成此戰值得商榷之處。

  李從璟見眾將不言不語,佛然不悅,“諸位都是盧龍柱石,昔年頗受孤王教導,乃帝國所依仗固北境、拓新疆之利刃也,今集大軍於此,大戰在即,卻對戰爭意圖都沒有見解?”

  他這一皺眉,不怒而威,帳內都是久曆血火之輩,沙場宿將,一見他這番模樣,卻無不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面色皆顯尷尬。

  最終還是李彥饒接過話,起身抱拳道:“回稟殿下,此戰意圖,我等雖有推測,然恐有遺漏,還請……”

  李從璟揮手打斷他,“既有推測,且先說來。”

  “是。”這般天氣,李彥饒的額頭已可見細汗,他理了理思路,“四年前,我等隨殿下轉戰渤海、馬踏西樓,最終逼死阿保機,大敗契丹,扶耶律倍登位,使大唐國威再度彰顯於草原,令草原諸部無不對大唐俯首稱稱臣,此乃國之盛舉。今,耶律倍背信棄義,不顧當年協議,執意出兵黑車子室韋,僭越臣子本分,置大唐天威於不顧。若大唐棄之不理,必使帝國威嚴大為折損,此不利於帝國長遠之計。”

  說到這,李彥饒抬起頭,語調也中氣十足起來,“盧龍軍雖寡,此戰雖難,然將士可死,甲兵可折,國家尊嚴斷不可沒!出兵草原,揚我國威,此正當其時,舍我其誰!”

  這一番話,不說石破天驚,卻也字字千鈞,李彥饒話音落下,頓時引起眾人共鳴,不少人都呼吸急促。

  “好!說得好!”李從璟撫掌而贊,示意李彥饒坐下,又看向諸將,“這才是我大唐將領該有的風度、氣概!孤王希望諸將記住,大唐的軍隊,以護君民、擊不臣為使命,任何一場戰爭,皆是為國而戰,眾將士皆要以國家之立場,來堅定奮戰之心!”

  “末將謹遵秦王之教!”諸將齊齊起身,皆奮然抱拳,大聲應諾。

  眾將歸位之後,李從璟緩和了語氣,看向諸人的目光頗顯殷切,“方才李彥饒說的不錯,但孤王發動此戰的用意,還不止於此。自天成元年以來,大唐與契丹來往日盛,通商更是頻繁,得益于此,現今契丹國中,有許多大唐子民。此番耶律倍、耶律德光刀兵相見,必使契丹國中大亂,兵馬橫行之下,勳貴尚且不能保全,遑論平民?”

  “又且,為掠多資源,支撐戰事,大唐商人的財富定會引起雙方覬覦,到得那時,各家性命更是危如累卵。今,孤王親率盧龍軍出關北上,就是要以帝國軍威告訴契丹人,膽敢犯我大唐子民者,無論是誰,定叫他死無全屍!”

  “帝國軍隊,由帝國子民組成,理應護衛帝國子民周全,軍隊若不能保全國家百姓,若不能為國家百姓出戰,便是再精銳善戰,與糞土何異,要之又有何用!”

  眾將聞言,先是震驚,繼而無不握緊雙拳,目光熾烈。

  同光之前,華夏內亂,國勢衰微,契丹乘勢而起,屢屢南侵,而邊境不能制。那些年,凡契丹馬蹄所到之處,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幾,被掠至草原為奴者不知凡幾,蝗蟲般的蠻賊過境,使得邊地十室九空,乃為人間慘事。

  面對這般情況,邊軍有心殺賊,卻苦於自身實力,無力回天,如倒水溝軍堡周小全父子那樣的普通邊軍所經歷的慘事,盧龍九州不知道有多少,這其中的悲憤與慘痛,放到中原,不說能體會者有幾人,便是知曉的也沒幾個。

  但今日,帝國卻能為保護國境外的帝國子民,興師出關,越境而戰,這其中的改變,豈非是天差地別?

  盧龍軍原就是本地軍隊,將士幾乎都出自盧龍九州,他們今日是甲士,昔日卻是尋常百姓,李從璟所言種種,他們的體會自然更加深刻,此時諸將聽了李從璟一席話,豈能不感到揚眉吐氣,又豈能不鬥志昂揚!

  諸將通紅的雙目,繃緊的身軀,使得帳中的空氣仿佛要燃燒起來。

  李從璟站起身,負手而立,身如勁松,目光利如鷹、深似海,他對眼前的大唐好兒郎大聲道:“諸位,昨日,大唐的商人已踏足西樓,今日,我大唐的軍隊也將再度踏足西樓,待得明日,西樓將不再是契丹的西樓,而是我大唐的西樓!此番我大唐軍隊北上草原,將再度撤換契丹皇帝,孤王要爾等親自去告訴草原,告訴天下,哪怕契丹曾盛極一時,哪怕草原有萬萬里,但這裡的主人,是唐人!”

  諸將轟然抱拳道:“願隨殿下征戰草原,揚我國威!”

  翌日,芙蓉鎮外,萬軍集結,祭旗出征。

  陽光萬里,春風正起,鐵甲戰陣一望無際。

  點將臺上,旌旗飄揚,在眾將軍之前,李從璟披甲執刀,肅立如山巒。

  十一年前,李從璟初投軍旅,彼時他是一名小卒,在嚴密的鐵甲包裹中,在洪水般的軍陣中抬頭仰望,看見的是李存勖端立高臺,鮮衣亮甲,揮斥方遒。彼時,李存勖在他眼中是那樣不可一世,仿佛能主宰世間萬物。

  八年前,淇門建軍,自那之後,李從璟便成了點將臺上的人。他面前的將士,也從三千人逐漸增多,成了一萬人、兩萬人、三萬人,乃至更多,多到他一眼看不過來。

  這些年,他帶著他的軍隊,為國轉戰南北,似乎從未停歇。

  這一次,他要再度出征草原。

  李從璟告訴面前的將士:“人之所以強,在於屢敗對手,國之所以強,在於屢破敵軍。一個帝國的強大,一代盛世的建立,從來不曾和和氣氣,而必須在屍山血海中趟出一條道來。契丹國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那就打到他承認,耶律倍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那就將他從皇位上拉下來,契丹人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爾等就去告訴他們,大唐的威嚴從來不容侵犯。”

  “披上戰甲,拿起橫刀,背起弓箭,告訴草原人,唐人才是他們的主人!一次出征不能讓他們記住,那就兩次,兩次不行,那就三次!總有一日,他們會從心底認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出征!”

  “出征!”

  “出征!”

  萬千將士拳擊胸甲,齊聲高呼,聲震山河。

  李從璟抽出長刀,在陽光下舉起,“出征!”

  山河依舊,昊天親見,今日,甲士再出征,李從璟再出征。

  征伐的路,仿佛沒有盡頭,從昨日到今日,從今日到明日。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

  余心之所向,雖九死尤未悔。

  他是大唐的秦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5

第674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二)

  時值契丹風起雲湧之際,各方勢力相互博弈,在加緊佈置各自行動的同時,亦無時無刻不在緊盯他人的行動,無論是敵是友。李從璟自契丹南歸後,調集盧龍軍於芙蓉鎮,不日祭旗出征向北挺進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有資格參與此番博弈的各方大佬耳中。

  因了時值開春的關係,草原上綠點成片,發芽的青草與新生的嬰兒一樣,在昭示了某種已經到來的希望。然而對黑車子室韋而言,情況卻並非如此,在他們南北千里的牧場上,剛露頭的嫩芽還沒來得及受到春雨的洗禮,即迎來了馬蹄毀滅性的踐踏。

  在雲層一般巨大山包的背後,本有一個族人過萬的大型部落,在不久之前,這裡聚集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黑車子室韋戰士,一時之間超過兩萬的控弦之士在部落內外縱馬,可謂兵強馬壯,聲勢非凡。

  黑車子室韋集結重兵在此,其可汗西瓦拉自然是希望這支兵馬能夠阻擋契丹的馬蹄,為族人贏得更多的備戰反擊時間,然而在契丹軍隊殺到之後,短暫的人多勢眾帶來的兵馬強盛的假像,隨即煙消雲散。

  僅僅一日,契丹大軍就擊潰了在此蓄勢以待的黑車子室韋戰士,而後,為向黑車子室韋宣揚軍威,打擊其抵擋意志,契丹大軍血洗部落。

  無數頂氈帳葬身火海,數不清的人影倒在血火中,成為契丹人刀下亡魂的絕不止青壯戰士,大火燒盡了可以燃燒的一切事物,包括青黃相接的草地,一夜的大火之後,此地便只剩下一片焦土,以及久不能散的腥臭味。

  天亮後,在陽光灑滿草地的時候,耶律倍在千軍萬馬簇擁下,策馬出現在部落之前。他身上的鎧甲鑲金戴玉,被陽光一照光芒耀眼,令人無法直視,聽罷戰將的彙報後,本就睥睨的眼神更加不可一世,“在我契丹大軍無可匹敵的兵鋒下,西瓦拉竟然不知汲取前幾戰的教訓,乖乖向朕投降,反倒是依舊頑抗,實在是不知所謂。此戰之後,黑車子室韋可戰之士已不足一半,待朕直搗他的王帳,看他還拿什麼跟朕硬氣!”

  耶律倍是真的有些憤怒,他憤怒的是西瓦拉的不識時務。他在心中暗想:看來數年過去,這些人已然忘了當年被契丹甲士支配的恐懼,此戰朕定要將黑車子室韋的筋骨打爛,也好叫草原其它部族認識到,契丹大軍來了,他們就該乖乖束手就擒,速速俯首向朕稱臣!

  在周圍一片恭維聲中,耶律倍那具近兩百斤的身軀仿佛要飄到雲端,他很享受此刻,此時他心中已有一個得意的小人在手舞足蹈,他知道眾將士的恭維是發自內心,而他需要這樣的恭維,那是他穩固皇位、成就大業必不可缺的東西。

  在耶律倍巡視戰果的時候,幾騎從遠處飛奔而至,饒是發現了對方的蹤跡,耶律倍也沒去注意,依舊閒庭若步審視被俘的黑車子室韋族人,因為他知道他的臣子部曲自有人去招呼這些人。

  這些人帶來了李從璟在芙蓉鎮聚集盧龍軍,而後向北出兵的消息。

  耶律倍聽罷這個消息,從鼻孔裡冷笑一聲,滿眼都是輕蔑之色,“且不必管他,縱然這不是李從璟的疑兵之計,朕也早就有了應對之策,若李從璟果真敢越過長城,不日之後朕就會接到盧龍全軍覆沒的消息。若他以為草原還是昔日的草原,契丹勇士還是昔日的契丹勇士,他還能如昔日般在草原縱馬馳騁,朕會給他一個血的教訓,讓他銘記一生!”

  目光從燒成一片廢墟的部落移上天空,耶律倍仿佛在雲端看到了盧龍軍丟盔棄甲的場面,那時盧龍軍屍橫遍野的場景,必是不會比眼下的黑車子室韋差的,“若果真如此,那真是一件不輸于征服黑車子室韋的盛事!”

  在契丹東境黃龍府,耶律德光起事的準備已經完成,現在正到了他出兵的日子,李從璟率盧龍軍出關的消息被遞到他面前時,他的前鋒大軍已經離開黃龍府,其本人所率的主力軍隊,也正在相繼離開軍營。

  看罷李從璟出兵的情報,本已準備啟程的耶律德光,立即抬腳去見述律平。

  “李從璟此時率軍出關,意欲何為?”耶律德光跟述律平發牢騷,“我去西樓,是為奪回我的皇位,跟他李從璟有什麼相干,此番他來橫插一腳不說,還要率軍出關,他想做甚麼?!”

  “你與李從璟有約在先,此番他率軍北上,是朝耶律倍去的,自然是相助於你,你為何動怒?”述律平像是沒聽懂耶律德光的話一般。

  “母后何必明知故問……”耶律德光心裡委屈,但他不好在述律平面前表現的太過明顯,“耶律倍此番為何執意西征?還不就是因為當初他登基時,李從璟的軍隊就在西樓城外,故而有很多人不服他,說他這個皇帝,乃是唐朝封的,他這才急於建功立威,收服人心?此番我去西樓,李從璟率軍前來,到時候即便我奪取了皇位,旁人會怎樣看待我?豈不也要說我的皇位,是唐朝冊封?”

  “你多慮了。”述律平的笑容依舊恬淡。

  耶律德光原本不同意述律平這個說法,但見述律平分外從容,不由得怔了怔,立即細細去思量述律平這話的意思。

  “我且問你,李從璟此番北上,兵馬幾何?”述律平見耶律德光已有所悟,便問他。

  “不過盧龍一軍而已,滿打滿算不到兩萬,且多半是步卒。”耶律德光道。

  “我再問你,耶律倍為應付唐軍此時北上攪局,在南邊安排了多少軍隊?”述律平又問。

  此事耶律德光自然是知曉的,他立即反應過來,“母后的意思是……”

  述律平含笑望著他,並不說破,而是要耶律德光自己將真相說出來,以增強他的信念。

  “盧龍軍此番倉促北上,根本就到不了西樓,甚至極有可能馬失前蹄!”耶律德光方才是關心則亂,此時受述律平點破,雙眸一亮,立即想通了其中的關鍵。

  “這便是了。”述律平微微點頭,“當年渤海、西樓一役,使你被迫遠走他鄉,這固然是你的痛處,但又何嘗不是契丹國的痛處?耶律倍到底做了幾日契丹之主,為了不重蹈你父皇昔日覆轍,又怎會不對盧龍軍全力研究?世間本就少有戰無不勝的將軍,也少有戰無不勝的軍隊,但凡被對手研究透徹了,加以針對,焉能不敗?而這些年,正好給了耶律倍這個機會,他雖然不是明君,但契丹勇士卻是驍勇善戰的,李從璟此番拿什麼到西樓去?”

  耶律德光聽完述律平一席話,心結頓消,“是我疏忽了,多謝母后提點。”

  “即是如此,還不趕快出征?”

  “是!母后且稍待,不日便有捷報傳回。”

  “我兒此番歸去,必定馬到功成!”

  不同於耶律倍、耶律德光靠各自眼線探知盧龍軍動向,李嗣源得知盧龍軍出關的消息,卻是李從璟在信中告知他的。不僅如此,有關與耶律德光、耶律敏之間的一切謀劃,李從璟也都詳細給李嗣源說了。

  此番李從璟北上,本身是拿著調兵密令的,要不然哪怕他是天下兵馬大元帥,也無權擅自調集藩鎮軍進入他國作戰,這就像當年他率領百戰、盧龍兩軍出戰渤海國,手裡其實也有李存勖的授權。

  李從璟北上的事,對朝廷而言還是個隱秘,雖說日後必會給天下人知曉,但眼下李嗣源只告訴了幾位平章事。在崇文殿打開李從璟的信時,李嗣源面前只有安重誨、任圜、李琪三人。

  然後三人就看見大唐的皇帝陛下看著門外失神了良久,任圜一連喚了幾聲都不見他回應,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出了何等狀況。

  許久,李嗣源終於回過神來,看見三名宰相都費解的望著自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咳嗽一聲,“方才說到何處了?”

  “夏魯奇就任河東節度使,現已到了晉陽,他遞上來的摺子方才臣已給了陛下……”安重誨見李嗣源聞言立即左右翻找夏魯奇的摺子,心下有些不忍對方繼續失態,他大概猜到了方才敬新磨呈上來的信件出自誰手,遂試探著問道:“陛下,秦王殿下北上已有多日,不知情況如何?”

  李嗣源手中動作頓了頓,而後索性停了下來,半晌才有些嚴肅道:“秦王日前已率盧龍軍出關了。”

  “什麼?”

  “這……”

  三人無不大驚,他們都是站在帝國最頂端的人,對契丹形勢自然知曉得清楚,正因為清楚,方能更加瞭解李從璟此行的兇險。

  見眾人皆是滿面震驚、擔憂、懷疑,李從璟臉色微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秦王此去,必定功成西樓,再揚我大唐國威!”

  與此同時,趙王李從榮自宮城走出,身姿瀟灑,步履生風,然而剛一進馬車,面容就有些呆,好不容易及時拉下了車簾,穩穩落座,李從榮看著面前的人,面色怪異道:“先生今日遇到什麼大喜事了?”

  坐在李從榮面前的邊鎬微笑道:“殿下為何這樣問?”

  “如若不然,先生何至於舉止失常,來宮門前等孤王?”李從榮一副很瞭解你的模樣。

  “殿下若一定要這般說,倒也的確有一件喜事。”邊鎬徐徐道。

  “是何喜事?快快說來,讓孤王也樂上一樂。”李從榮目露期待。

  邊鎬嘴角的笑儒雅而從容,如春湖上緩緩散開的微波,“這件喜事,只怕殿下已經為之高興過了,便是在下此番再說出來,也並不能讓殿下更高興一些。”

  李從榮怔了怔,隨即搖頭苦笑,無奈道:“先生還真是料事如神。不錯,孤王的確聽到風聲,說王兄去了北境,不過先生是如何得知?”

  “耶律倍西征的消息,可已不是什麼隱秘。”邊鎬道。

  “僅憑這事,先生便料知了王兄行蹤?”饒是知曉邊鎬的本事,李從榮此時也禁不住驚訝。

  “契丹西征,置與大唐的協議於不顧,朝廷豈會無動於衷?而遍觀朝廷動向,對此事卻無實質應對,這只能說明陛下早有措施。而大唐上下,能在此時有能力處理此事的,只能是曾為盧龍節度使的天下兵馬大元帥。”邊鎬語調平緩,顯露出他並不認為有這般分析是多難的事。

  “那你姑且說說,王兄此番北上,結果會如何?”問這話的時候,李從榮身子前傾,顯得迫不及待,以至於連“先生”二字都忘了稱呼。

  “不好說……”邊鎬搖了搖頭,本不欲隨便論斷,但見李從榮滿臉期待,顯然不會滿足這個答案,想了想,這才繼續往下說,“若是秦王只是暗中行事,結果難以預料,但若是秦王率盧龍軍出關,則十有八九要馬失前蹄。”

  “當真?”李從榮愣了愣。

  邊鎬只是笑笑並不說話,這樣的問題他不必回答,因為那是重複性問題,智者從不重複自己對一個問題的答案。

  李從榮沉默下來,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邊鎬也不再說話,閉目養神起來。

  馬車搖搖晃晃,很有節奏。

  邊鎬心道:“但凡謀敵,使其內亂內耗永遠都是上佳之策,你深諳其道,故而對契丹你玩弄耶律倍、耶律德光於股掌之間,對大吳你也曾挑撥徐相與大丞相、徐知詢的關係,無論是誰,都得承認你這份手筆的高明。但天底下的計策,從來都沒有只准你對別人用,而不准別人對你用的道理,你恐怕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你自己也要面對這樣的情況吧?”

  “先生在想什麼?”邊鎬正暗暗尋思的時候,驟然聽到李從榮沒來由的發問。

  “沒甚麼,在想秦王此番若是失利,殿下該如何應對。”

  “哦……辛苦先生了。”

  “分內之事,殿下不必客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6

第675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三)

  兩人不鹹不淡聊了兩句後又沉默下來,邊鎬依舊旁若無人一般閉目養神,李從榮倒也沒有不滿,好似是已經習慣他這番模樣,左右閑著無聊,李從榮索性也閉上眼,打算打會兒盹,孰料他正一隻腳踏入夢鄉,邊鎬的聲音驀地又響起來。

  “殿下,在下可否往演武院一觀?”邊鎬問。

  李從榮掙開有些朦朧的眼,拿手指頭撚了撚眉心,“先生怎麼突然對演武院有興趣了?”

  “蜀中一役後,洛陽演武院名動天下,在下也常有耳聞,故而想去看上一眼。”邊鎬道,“能培養出史彥超、符彥琳這等軍事天才的對方,何人能不好奇?”

  伐蜀之戰落下帷幕已有多日,各種戰場軼事早已傳遍四方,演武院學員的光輝事蹟讓人耳熟能詳,其中標誌性的人物,例如在遂州揚名的史彥超忠勇雙全,在玄武城被人銘記的符彥琳靈動野性,標誌性的事件,如以演武院學員為骨幹的君子都,僅憑三千人就在龍門山阻擋了十倍之敵,最後只剩下數百人浴血歸來,更是令人敬佩。

  李從榮稍作沉吟,“先生是世間大才,演武院是培養人才之地,先生想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即是如此,擇日孤王領先生去看便是。”

  “何必等到明朝,今日便去可否?”邊鎬問。

  李從榮笑容無奈,“倒是孤王疏忽了,先生向來是這般雷厲風行的性子,也好,現在就去。”

  “多謝殿下。”

  馬車停在演武院山門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邊鎬下車後望見古樸而威嚴的山門,眼中露出讚賞之色,半晌之後見李從榮還沒動身,遂道:“時辰不早,還是快些進去吧。”

  李從榮卻沒有挪步的意思,笑容顯得更加無奈,“演武院可非隨意出入之所,孤王已叫人去通報了,先生且稍待片刻。”

  這倒是讓邊鎬有些意外,“以殿下之尊,竟也不能隨意出入此地?”

  “帝國上下,唯三人能隨意出入此地。一是演武院的先生,二是陛下他老人家,三是王兄。除此之外,無論王公貴族還是朝堂宰相,都得經過演武院的允許,方能踏足。”李從榮聳聳肩,顯然是已經習慣了這等規矩。

  邊鎬啞然,半晌方感歎道:“學門聖地,理該如此。”

  片刻後有演武院的人出來相迎,不過來的人並非演武院的先生,而是一身甲胄的護衛,在詢問過李從榮並無公務後,護衛將二人領進山門,至於李從榮的隨從則是被攔在門外,進門後護衛又丟下兩人告辭離去,全然沒有接待的意思。

  看出邊鎬的異色,李從榮笑道:“演武院並非遊玩之所,除了陛下他老人家,旁人都沒有專人接待的資格,這裡的先生都傲慢得緊,自軍中退下來的人也不少,稍後若是有人衝撞了先生,還望先生勿怪。”

  邊鎬心中異樣更甚,前日他跟隨李從榮去太學院的時候,也沒碰著這樣的情況,當下對大唐的尚武之風又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

  而後,當邊鎬瞧見了院內廣場上的功碑林之後,心中就不僅是有異樣,而是震驚了,以至於他在功碑林中默立了許久,久久不願離去。

  李從榮對此早就習慣,他當日初見這片功碑林的時候,反應也跟邊鎬差不多。

  演武院建築風格簡樸實用,充滿軍旅氣息,但這裡畢竟是學院,故而亦不乏綠蔭成趣之所,但行走其中的先生、學員,卻大多氣質精悍,令宵小之徒不能直視。而操場上熱火朝天訓練軍事技藝的學員,往來討論兵法之道的先生,還有操著強弓利刃匆匆而過的行人,都叫人不由得步履謹慎。

  邊鎬甚至看到一群辯論某個課題的學員,一開始還能氣定神閑的討論,而後越辯越激烈,最後一個沒忍住就大打出手,一幫人頓時開始群毆,他們或者是軍旅之人,或者是尚武少年,群毆起來拳拳到肉,乒乓之聲讓人不禁牙酸,不多時就見了血。

  當然,這些學員沒打多久,就引來了院中護衛。護衛也不跟他們講理,上來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打,仗著自身甲胄讓他們閉嘴停手,而後押著依舊鬧騰不休的群毆者去受罰了。

  邊鎬碰巧看見了一群學員光著膀子,頂著一桶水站在水池裡,水池前還有幾個先生在對他們訓話,說到激動處先生挽起袖子,操起鞭子就朝那些受罰的學員招呼。

  “大唐尚武,注重軍功,加之主持修建演武院的又是王兄,他久經沙場,戰功赫赫,修建出來的演武院自然軍風濃烈,先生出自江左,孤王聽聞南國文風鼎盛,想必兩者風氣有所不同。”李從榮邊走便說道。

  “的確有所不同。”邊鎬神情肅然,與平日不同,“誠如殿下所言,南國文風鼎盛,無處不是曲水流觴,鎬素聞北國風氣渾厚銳意,燕趙之地民風更是慷慨激昂,如今未至燕趙,僅是洛陽所聞,已令人震撼。他日若有際遇,真想去盧龍看看,領略一番彼處的厚重之氣。”

  李從榮頷首道:“大唐能有今日武功,與國中尚武之氣密不可分,演武院的興起,也使國中尚武之風更濃。不過如先生所見,尚武帶來的並不都是好事,演武院內的學員多半桀驁難馴,聽說每日都有學員因鬥毆而受罰,演武院外,市井間的兒郎也是動輒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沒少讓負責治安的官吏頭疼。”

  邊鎬沒有立即答話,而是尋思了一會兒,才正色道:“尚武之風固然會叫治安變得難些,但血性兒郎豈會是委曲求全之輩?平日裡心中不平敢動拳頭,到了抵抗外敵入侵或是征戰外敵時,才敢拔刀大吼著殺向敵人,難不成指望那些平日裡低聲下氣、委曲求全的兒郎,到了戰場上就勇猛無敵大殺四方?”

  邊鎬想起南國風氣,心有所感,由衷感慨道:“民風淩烈,國風才能強悍,大爭之世更應有此風氣,唯有如此,國人便是身處境外,也能不辱國威,國家面對強敵便是戰事不利,也敢與敵亮劍,不至於國破家亡。反之,國人溫順如羊,面對不平不敢憤而出手,國亦必懦弱可欺。一旦到了國家危急之時,再想有一支強軍禦敵,那是癡人說夢,因為兒郎們已經習慣了忍辱偷生,已經習慣了忍辱後退,這樣的人組成的軍隊,是一群羊,只會想著一己私利,只會想著如何保全自身,面對強敵就只會落荒而逃,何談逆擊而勝!”

  “先生高見,從榮拜服。”李從榮拱手受教。

  邊鎬收回思緒,“因見了演武院,才有此等感慨,殿下不要笑話才是。”

  李從榮笑道:“演武院,國之重地,演武院學員,國之利器,若不能令人有這等感慨,王兄修建演武院的初心,也就白費了。”

  “秦王的確高明。”邊鎬點點頭,說完這話,他忽然心生異樣,甚至偷瞧了李從榮一眼。雖說讓李從榮處處以李從璟為榜樣,以其追隨者自居,是當下形勢所需,但李從榮平日裡流露出的對李從璟的“敬仰”之情,未免太過了些吧?

  但轉念一想,邊鎬又不覺得奇怪了,若不能讓人覺得李從榮是真心敬仰李從璟,那他的這個策略也就失敗了。

  邊鎬又想到:李從榮此子,還真也不能小覷。李氏一族能人輩出,難怪李唐能有今日之盛。還好徐相高瞻遠矚,大吳本就地狹民少,對李唐天然劣勢,若是再讓李氏兄弟齊心,那還真是難以應對……

  就在邊鎬沉思間,忽的,天降驚雷。

  雷聲轟鳴,頓時引得地動山搖。

  邊鎬身軀一震,耳暈目眩,差些站立不穩。

  身旁的牆壁泥落如雨。

  邊鎬嗔目結舌,震驚的四處觀望。

  那邊廂,在水池中受罰的學員,全都倒在水池裡,連那位拿鞭子抽人的先生,也一頭栽倒在了水池中,四處行走的先生、學員,像是定格了一般,都不動了。

  這是怎麼回事?

  邊鎬腦袋有些發僵。

  但是下一瞬,讓他更加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水池裡的學員爬起來,拿起水桶繼續頂在頭上,栽倒水中的先生爬起來,拿著鞭子繼續大聲訓話,原本四處定格的人群,也都恢復了正常,讀書的繼續讀書,交談的繼續交談,全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就像方才那聲讓人肝膽欲裂的驚雷從未發生過一樣。

  邊鎬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斜陽正好,晴空萬里,並無降雨的跡象……但就在方才,他分明聽到細微的沙沙落雨聲……地上是幹的,的確沒有落雨的痕跡……

  難道方才的一切都是錯覺?這個念頭剛一冒起,邊鎬就斷然否定,因為不遠處那名訓人的先生,衣袍的確是濕了。

  “殿下,方才的驚雷聲……殿下可聽見了?”邊鎬驚疑不定的問李從榮,對方神色的僵硬多少給了他一些心理安慰。

  “聽見了。”李從榮的回答,讓邊鎬心中一定。

  但不等邊鎬奇怪好好的天氣怎會有這樣大的驚雷,李從榮就面色怪異的繼續道:“傳聞,演武院常有驚雷降下,且都是在晴日時節……”似乎是覺得這話有些違背常理,沒甚麼說服力,李從榮擾擾頭,“演武院有許多怪事,孤王也只是略有耳聞,晴日驚雷只是其中一件,還有諸如天空飛矢、刀槍不入的鎧甲巨獸、行走的軍堡……”李從榮說不下去了,他尷尬的笑笑,這些以訛傳訛的東西,的確太扯淡了些。

  見邊鎬滿腹懷疑,李從榮正色道:“不過演武院的確有管理禁區,禁止一切外人出入!”

  “連演武院的學員、先生也禁止出入?”邊鎬怔了怔,演武院的管理已經夠嚴格了,甚至強過一般的軍營重地,在這樣的禁地,竟然還存有禁區?那得是什麼樣的所在?

  李從榮點點頭,隨後帶著邊鎬趕了一段路,來到一處林木茂盛的所在,此處院牆高深,角樓林立,甲士遍佈,防衛之嚴密程度,不亞于宮城禁地。

  “就是這裡了,先生不必看孤王,便是孤王也無權進入,連申請進入的權力都沒有。”李從榮望著緊閉的大門,無奈的攤開手,“自演武院修建以來,除卻陛下他老人家與王兄,還沒有一個外人進去過,便是日常運送的衣物飯食,也是裡面的甲士從演武院專門押送。據孤王所知,這裡面的甲士,不隸屬於洛陽任何一支軍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6

第676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四)

  邊鎬凝視著這座神秘的營壘,久久無言,他自然知道這裡面肯定隱藏了無數隱秘,只是外人無從得知罷了,他心中甚至湧起一種直覺,先前那聲驚雷,一定是落在了這裡面……

  那些演武院的學員、先生前後反應有那般落差,不是沒聽見動靜,而是已經習以為常!

  就在這時,那座巨大的鐵門打開了,三騎從中賓士而出。這些人沒有著甲胄,但身上的殺伐凜然之氣,卻足以讓人膽寒,三騎奔出後,從李從榮身前馳過,對他這位身著王袍的皇子視而不見,噠噠的馬蹄聲響過,那三人便消失在路口,而方才打開的鐵門,又再度關閉,只留下沉重的吱呀聲。

  李從榮對方才那三騎的為首者有些眼熟,他暗忖道:“那不是吳長劍麼……”

  而邊鎬在見過那三騎對李從榮視而不見後,心中的震驚更甚,他暗暗拿定注意,一定要將此事報給青衣衙門,讓他們派遣高手不計代價潛入其中,打探此地的虛實。

  “先生在想什麼?”忽的,李從榮又冷不丁發問。

  “沒甚麼。”邊鎬露出慣有的微笑,“既是隱蔽之地,也不便在此久留,還是看看別處吧。”

  “也好。”

  李從榮方才沒有看錯,從鐵門裡出來的人的確是軍情處吳長劍,他離開演武院之後,直接馳向宮城,而後下馬,被人領著徑直去了崇文殿。

  等他在崇文殿見到李嗣源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黯淡,安重誨等人早已離開,殿中只剩下李嗣源和一些侍者,在殿中見禮之後,李嗣源放下手中的摺子,起身離開御座,負手經過吳長劍身旁來到殿門口,望著降臨的日暮道:“那批貨物已經送到秦王手中了?”

  “回稟陛下,已經送到了。”吳長劍跟在李嗣源身後答道,他此時進宮面聖,就是向李嗣源稟報此事。

  李嗣源沉吟片刻,“為了隱秘起見,這批貨物自今歲面世以來,朕還未親自去演武院查看,也沒讓人拿來宮中展示,不過既然秦王認定了這批貨,以他對軍備研製處的瞭解,必是不會差的。然而朕還是要你給朕一個確切答案,這批貨是否真的沒有問題,已可一用?這批貨已經研製了多年,之前可是一直沒有達到令人滿意的地步。”

  “請陛下放心,此物已經反複試過,臣親眼見過成效,完全可用。”吳長劍恭敬道,想起當日實驗的場景,他眼中有亮光閃過。

  “那就好,若是此物真能令秦王滿意,軍備研製處人人皆是帝國功臣,朕不會吝嗇賞賜。”李嗣源微微頷首。

  吳長劍拜謝一番,隨後退了下去,敬新磨來請李嗣源用膳,李嗣源擺了擺手,“晚膳去德妃那裡用吧。”

  後宮幽深,德妃曹氏面對滿滿一桌飯食,卻是無心下嚥,她的目光移到院中,瞧見滿庭初降的暮色,憂愁的歎了口氣,愣了許久,想起今日聽聞的李從璟北上盧龍的消息,不禁眼眶漸漸泛紅,最後竟是落下淚來。

  “娘娘還是吃些吧,要是秦王回來見娘娘瘦了,定會責駡奴等。”旁邊的侍女倒是頗為說話,柔聲相勸。

  曹氏搖搖頭,此時她哪裡有胃口,“都收了吧,今兒不吃了。”

  侍女仍是不肯放棄,“娘娘若是覺得心裡不順,大可去問問陛下,好歹也能知曉秦王如今到哪兒了,總比坐在這裡煩悶傷了身子好。”

  “你知道什麼。”曹氏緩緩起身,“秦王是大唐的秦王,他雖然是我所生,我掛念他是做母親的必然,但他有他的職責,為國奔波是他的本分。再者,此番他孤身北去草原,說到底還是身負國命,既是國事,陛下自有分寸,我便是再擔心,還能干預國事不成?”

  “這話說得好!”曹氏話音方落,李嗣源就踏進了門,免了宮女們的見禮,他拉著曹氏重新坐下,“既然知道朕自有分寸,就不必太過掛懷,飯還是要吃的。”

  見著了李嗣源,曹氏方才的賢慧之色頓時消失不見,扭頭板起臉,“不吃!”

  李嗣源被曹氏這副少女姿態逗笑,隨後也故意板起臉,“不能不吃,你要真是瘦了半分,從璟回來可不僅會責怪這些宮女,便是連朕也要一起埋怨,若真到了那時,你引得君臣不合,可是亂了國本……”

  曹氏氣得拿雙眼直瞪李嗣源,“好啊,你們父子倆合起夥來欺負臣妾一個婦道人家,這事要是傳出去,可真給你們父子長臉呐!”

  李嗣源哈哈大笑,此時侍女已經添了碗筷來,他夾了些菜在碗裡,又將碗塞給曹氏,而後才自個兒撚菜吃飯,邊吃邊口齒含糊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你既然聽到這個消息,想必已經知道了從璟的處境,還有些你不知道的,我也可以一併告訴你。此番從璟北上,手裡頭只有盧龍一軍可以調用,但他面對的,卻是深入草原千里,與耶律倍、耶律德光互相博弈。這場戰爭,且不說你擔心,便是連朝堂宰相們,都不看好……”

  李嗣源話還沒說完,曹氏已經將碗筷重重拍到案桌上,並且蠻橫的奪過了他手裡的碗,淚眼婆娑道:“既然如此危險,你為何還放任從璟北去!從璟是大唐秦王,理應為國分憂,卻也不是這般分憂法,你這個做父親的,還管不管他死活了?他為國分憂不惜身,你竟也這般不講道理,我,我,我不讓你吃了!”

  李嗣源哭笑不得,好歹將嘴裡的東西嚼碎咽下,也不去搶飯碗,抬手幫曹氏擦了眼淚,認真道:“我是從璟的父親,如今我擁有整個帝國,如果從璟真有危險,便是讓我用整個大唐去庇佑從璟,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他這話說的霸氣凜然,帝王之威展露無遺,濃烈的父愛更是令人動容。

  “從璟是大唐秦王,更是大唐未來,謀契丹的國算什麼,焉能與我兒之安危相提並論?休說為了區區一個契丹,便是為了整個天下,我也不會將他置於極度危險之境!”李嗣源站起身,大手一揮,王霸之氣令人不能直視。

  “那你還……”曹氏又忍不住要控訴。

  李嗣源擺擺手,“然則,欲立不世之功者,必經曠世艱難之磨練,玉不琢不成器,繈褓裡出不了一代明君,深閨中出不了縱橫天下的帝王。從璟之志,遠朝你我之期望,他既有此等抱負,就該有經受相應考驗的準備。如從璟自己所言: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曹氏啪的一拍桌子,就要起身罵娘。

  李嗣源尷尬的咳嗽兩聲,連忙將她按回去,這才老老實實道:“你放心好了,從璟早有準備,你且看好,從璟這回去西樓,必定會比四年前走得更加平穩,絕不會有多少危險。”

  說到這,李嗣源又將飯碗塞給曹氏,他自己端起飯碗,夾了菜正要送進嘴中,不知想起什麼,把碗筷往案桌上重重一放,嚇得曹氏一跳,一臉憤慨道:“那些朝堂宰相,竟然懷疑從璟此行能否成功,哼,且瞧著吧,不出多少時日,從璟定會攜不世之功凱旋——他今日雖只有盧龍一軍,但明日打下的威勢,絕對會比四年前更加令人膽顫!”

  這個時候,李嗣源自然不會去想,宰相們之所以懷疑李從璟此行能否功成,完全是不知道李從璟的後手,當然,這事李嗣源暫時沒法跟他們去將,也不能講。

  ……

  從盧龍北越長城進入草原,大致有三條道路可供選擇:檀州古北口、薊州北,以及平、營一線——營州其實已在長城之外,同光年間,李從璟克復營州,自那時起,營州便成了大唐凸入草原尖刀,成為盧龍邊防重鎮。

  然而無論從哪一州進入契丹國境,最終要抵達契丹國都西樓,都要經過西樓南的契丹儀坤州。從長城北上西樓,從某種程度上說,地形大致可以描述為三山夾兩河。

  盧龍軍自幽州出發,要過燕山、渡灤河,經七老圖山、渡遼河上游(潢河),才能抵達位於大興安嶺南端邊緣的西樓。

  若是從營州出發,則地勢大致平坦,路就要好走得多,北渡白狼水、遼河上游的兩條支流土河、潢河,而後到達西樓。

  儀坤州就在土河、潢河之間。

  是地,西南控七老圖山出山口,東南扼土河、潢河咽喉,乃是軍事要地,兵家必爭之所在。

  耶律倍佈置下對付盧龍軍北上的殺手鐧,就在儀坤州。

  鎮守儀坤州的契丹軍事統帥,名叫黑格,耶律黑格,出身契丹勳貴之家。

  早年,他曾雖耶律德光南下,與李從璟交手,後來耶律德光一敗塗地,黑格是跟隨耶律德光回到西樓的為數不多的幾人之一。同光四年,李從璟陳兵西樓,楊吳青衣衙門綁架任婉如,企圖將其送到西樓陣前,契丹派來押送任婉如的,也是此人。

  後來半途遇到耶律敏,見耶律敏身著漢人官服,職司屯田之事,黑格還曾質問耶律敏,身為契丹公主,為何要為大唐效力。

  昔日的勳貴公子,如今已是執掌一方,獨當一面的大將,更是契丹青年一輩中的標杆人物。

  這一日,天氣尚好,黑格正在巡視城防之際,接到了李從璟率盧龍軍北上的最新消息,遊騎探得,盧龍軍已經臨近土河。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6

第677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五)

  作為契丹國中為數不多與李從璟近距離交過手,且還能安然無恙的青年將領,黑格對李從璟和盧龍軍的瞭解絕非常人可比,這也是他得以被耶律倍委以重任的原因之一,對於李從璟選擇自營州北上的行軍路線,黑格早有預料,同光四年,李從璟自渤海回軍兵進西樓,走得差不多也是這條路線。

  “大帥,唐軍多半是步卒,眼下即將渡河,我等是否派遣精騎前去阻攔,乘其半渡而擊之?即便不能就此擊潰唐軍,也能添上不少亂子,讓唐軍吃上不少苦頭。”黑格身旁,一位親信幕僚向他進言。

  與黑格的粗糙皮膚不同,此人生得細皮嫩肉,雖已年近不惑,卻沒有半分老態,氣質也與契丹人的粗野格格不入,相比之下顯得有些雅氣。他叫劉文楊,乃是漢人,與韓延徽等人一樣,昔年被從盧龍擄至契丹,因腹有詩書逐漸被賞識,現今是黑格的謀主。

  劉文楊的建議合情合理,黑格卻是搖頭,“不必。”

  “這卻是為何?”劉文楊不解。

  黑格拍了拍牆垛,問劉文楊:“先生認為此城如何?”

  “依山而建,俯瞰平地,層層設防,固若金湯。”劉文楊揣著疑惑答道,他這話沒有半點水分,儀坤州的城防經過這些年的擴建、修繕,已經依山形成了堡壘群,大小堡壘數十,這些堡壘眾星拱月般將主城拱衛其中,壁壘森嚴。除此之外,各堡壘之間、各堡壘與主城之間,有寬敞馬道相連,這就使得城池不僅退可嚴防,進亦可遣精騎迅速出擊,真真是攻防兼備的軍事重鎮。

  黑格露出笑意,“先皇在時,契丹大軍縱橫草原,靠的是精騎來去如風,大夥兒世代住在帳篷裡,早已習慣,便是國都西樓,論城防工事,也不似儀坤州這般層層疊疊,本帥問你,儀坤州的城池為何會建成這般模樣?”

  劉文楊雖不解黑格話裡的用意,卻還是老實回答道:“儀坤州的城池格局,在契丹國內可算獨一無二,城防工事之修建,完全效仿唐人要塞建造之法,也是皇上大力支持,才能在數年內鑄成此等雄城。”

  “說得好。”黑格點點頭,因為城在山坡上,視野很好,他目視遠方,“那你可知儀坤州建造此等雄城,目的何在?”

  “當然是應付唐軍!”劉文楊脫口而出。

  “這就是了。”黑格神色肅然,“四年前,也是這般時節,李從璟率唐軍北上,煽動草原諸部,兵圍西樓,先皇因此憂勞而亡,契丹精騎傷亡多不可數,自此之後,契丹國土被削去大半,幾乎只剩下原本契丹八部世居之地,這等恥辱,我等怎敢忘卻?”

  黑格眼神冷下來,接下來的話也像是從牙縫裡蹦出,“皇上高瞻遠矚,故而令我到儀坤州來,不惜代價修建此城,並率大軍在此駐紮,為的就是防備有朝一日唐軍再度北上。皇上聖明,如今唐軍果真來了,我怎能不讓他們有來無回?”

  劉文楊似懂非懂。

  黑格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既建此城,當倚此城。凡唐人軍隊,步卒多,馬軍少,論守城、論攻城,甚至是論戰陣配合,契丹軍都不是敵手,李從璟此人熟諳兵法,更是難以對付,你沒見過他,不知他的可怕之處,本帥卻是知曉得清楚。他既知此番北上要渡土河,又怎會不防備我等半渡而擊之這種沙場常事?以他的狡猾,若是我等貿然出擊,便有可能掉進他的陷阱。”

  “故而,要滅唐軍,先敗唐軍,要敗唐軍,先守此城。以儀坤州之城防,饒是唐軍步卒善於攻城,也無可奈何,久戰之下,足可挫其銳氣,待其苦於傷亡軍疲而不得不退卻時,本帥率大軍殺出,唐軍焉能不敗?不亡?而唐軍偏又不能棄儀坤州於不顧,儀坤州距離西樓尚有四百里,一旦唐軍全然暴露在曠野,本帥即可遣精騎襲擾,城中精騎過萬,是盧龍軍馬軍的兩倍有餘,又兼潢河橫亙在前,凡此種種,足以讓本帥將其蠶食殆盡!”

  “大帥好計策!高明,實在是高明!”劉文楊震驚半晌,由衷稱讚。

  不過他到底是謀主,還是有些見識的,轉念一想,問道:“唐軍既擅陣戰,軍備又優良,我精騎追擊出去,果真能襲擾得手,將其步步蠶食?”

  黑格露出一個陰邪笑容,“精騎如何襲擾,戰法本帥早就瞭若指掌,你對軍事知曉不多,自然不知道本帥平日裡的練兵之法,不過你應該知道,前些時候儀坤州的精騎換了弓——那可是專為襲擾唐軍準備的,足以應付唐軍的大弩。”

  劉文楊見再無可以指摘的地方,心中大定,繼而禁不住喜上眉梢,道:“如此,卑職先為大帥賀,此番與唐軍相戰,定能大獲全勝!”

  黑格擺擺手,故作淡然,他目視遠方,似乎已在視線盡頭看到了唐軍,“只要不與唐軍列陣衝殺,此戰自然沒有不勝的道理。”他冷笑一聲,“唐軍既已到了土河,若是不渡河也就罷了,若是渡河,他們便連退路也沒有。從他們渡河的那一刻起,他們就註定了要全軍覆沒!”

  他那雙還年輕的眼眸中,閃爍著即將復仇成功的快意!

  ……

  如黑格所願,盧龍軍渡過了土河。

  “讓李彥饒回來吧,契丹騎兵不會來打擾大軍渡河了。”李從璟遠望了一番,在接斥候探報後,讓孟松柏去向傳令兵傳達他的指令。

  “契丹竟然放任我軍過河,連襲擾的意思都沒有,這可真是稀奇事。”杜千書在一旁表達自己的疑惑。

  “豈止是沒有襲擾的意思,你看到那處山包上的契丹遊騎沒有,他們可是甩著馬鞭嗷嗷叫著離開的,那番模樣,倒像是我軍過了河,他們高興的不得了。”莫離的眼力向來極好,他指著遠處道。

  李從璟嘿然,“鎮守儀坤州的契丹統帥也算是你我的老熟人了,耶律黑格,不知道你們可還記得?”

  莫離和杜千書相視搖頭,彼時對方還只是小人物,自然沒法入他們的眼,倒是桃夭夭畢竟是做情報工作的,記性好些,想了起來,“便是那個曾隨耶律德光進入檀州,後來又妄想帶王妃回契丹的耶律黑格?”

  “正是此人。”李從璟笑著點頭,“人生際遇難料,昔年的小人物,如今也坐鎮一方了,倒是那些曾顯赫一時的契丹八大虎將,如今幾乎都沒了消息。”

  “此人既然曾是耶律德光的親信,如今怎麼被耶律倍重用了?”莫離好奇的問。

  李從璟呵呵笑道:“昔日耶律德光私入檀州,差些將黑格害死,後來被耶律德光遣來綁架婉如,也差些沒命,故此對耶律德光頗為怨恨,也從心底認為耶律德光偏信兵行險著,非聖主之才,西樓一役,關鍵時候投了耶律倍,幫了耶律倍不少忙,之後耶律倍便對他信任有加。”

  臨戰之時,李從璟自然不會對敵方主帥不熟悉,軍情處關於黑格的資料一大堆,李從璟幾乎已能倒背如流。

  說了會兒話,李從璟策馬加快了腳步,“耶律黑格沒有遣人來襲擾我軍渡河,可見他是盼著我等去儀坤州的,即是如此,我等怎好辜負他的好意,還是速去一會的好。”

  莫離緊跟著李從璟,“儀坤州的城防圖樣雖已看了無數遍,到底沒見過實物,這座傳聞耗費契丹半載財賦建立的雄城到底是何模樣,離早已忍不住去看上一看了。”

  眾人快馬加鞭,帶著先鋒馬軍一路疾行,翌日即到了儀坤州城前。

  兩千馬軍直逼城外五裡,也沒見契丹騎兵前來阻攔,眾人心頭甚覺奇怪,若非左右斥候探得清楚,四處並沒有埋伏,杜千書就要忍不住勸李從璟回去了,但很快,杜千書就沒了這個念頭。

  他不僅是沒了這個念頭,此時他腦子裡沒了任何念頭。

  只剩下一片空白。

  或者說,只剩下一座巍峨的雄城。

  杜千書望著五裡之外那座依山而建的城池,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已經不能簡單稱之為一座城池,而應該說是一群城池,一群由大小數十座堡壘組成的城池群!

  單個堡壘並不大,甚至主城也不大,至少遠不能跟洛陽相提並論,比之幽州都大為不如,但堡壘畢竟有數十座,連在一起仿佛整座山都成了城池。

  兩千馬軍在這座雄城前面,跟蒼蠅遇見蒼鷹沒有兩樣。

  圖樣與實物的差距有多大,杜千書今日算是體會清楚了。

  “千書現在總算知曉,耶律黑格為何不遣騎兵去襲擾我軍渡河了……完全沒有必要啊!”杜千書好不容易合上了嘴,立馬就開始感歎。

  “這些堡壘相互依存,大者能容數百人,小的也能擺下數張強弓,其間道路雖寬,但都在四周堡壘弓箭射程之內,這要是強攻,便是甲士的屍體佈滿道路,堆得跟堡壘一樣高,也不一定能攻下吧?”莫離到底是軍師,內行看門道,一語道破天機。

  李彥饒嗓子幹的厲害,他勉強咽了口唾沫,臉上神情表明他很懷疑人生,“盧龍軍就算全都上陣,也填不滿這些堡壘吧?”

  桃夭夭瞧了李從璟一眼,眼神怪得厲害,幽幽道:“耶律倍到底是有多恨你,才能把城池建成這樣?”

  李從璟歎了口氣,認真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杜千書竟然重重點頭,“之前不明白,今日算是知曉,耶律倍還是很敬重耶律阿保機的!”

  莫離也在一旁附和,“用契丹半載財賦修建此城,無論此事是不是真的,離都信了。”

  李彥饒很認同莫離的意見,“之前聽聞耶律倍挖好了陷阱,有十足把握將盧龍軍敗於此地,此言的確不是空穴來風……”他這番模樣,就差直接向李從璟請命,讓盧龍軍趕緊打道回府了。

  李從璟瞥了李彥饒一眼,語氣不善:“李彥饒你裝什麼大尾巴熊,別人也就罷了,你之前難道還沒潛到此地來看過?”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彼時城池還沒建成這樣。”李彥饒頓時顯得尷尬無比,而後果斷挺起胸膛,壯烈道:“城池雖險,然只要殿下一聲令下,末將必定第一個沖上去。”

  李從璟擺擺手,示意他可以滾一邊去了,對方心裡打什麼主意,他還能不知曉?這幫驕兵悍將,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李從璟教訓完李彥饒,又開始教訓莫離和杜千書,“你們倆這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表情,要維持到甚麼時候?”

  “驚訝,驚訝……”莫離訕笑不已,“耶律倍畢竟花費了許多心血,這樣一座雄城,便是看上一眼,都不禁為他感到肉疼,好歹給他些面子……”

  杜千書則不說話了,一個勁兒拍著胸口,一副萬分慶倖的模樣。

  李從璟大手一揮,“紮營。待得來日大軍趕來,著即破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6

第678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六)

  李彥饒抬高儀坤州的進攻難度,無非是想突出盧龍軍攻略此地的功勞,這種小媳婦一般的心態,李從璟自然懶得理會。

  不日李彥超率大軍主力趕到,盧龍軍便在城池前面紮營,此地處在七老圖山邊緣,木材搞一搞也能搞到,就是石料要難弄一些,要不然營盤可就不好紮了,畢竟是戰時營地,要求要比行軍營地高上不少。

  一般而言,營地中帥帳的位置最為核心,也是防備最為嚴密之處,角樓柵欄一應俱全,堪稱營中營。

  然而如今的盧龍軍大營,防備最嚴密的地方,卻不是李彥超的帥帳,也不是李從璟的王帳,而是一處看似不起眼,但絕對處於陣法關鍵位置的小營,從行營佈陣的角度上而言,此地的緊要程度甚至超過了李從璟與李彥超的大帳。

  把守此地的甲士,全都是李彥超的親衛。尋常甲士、將領莫說戍衛,便是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而更叫明眼人驚訝的是,便是李彥超的親衛,承擔的也不過是週邊警戒的角色。

  在營中擔任內部戍衛任務的,是一群盧龍軍素未謀面的甲士。

  現今的盧龍軍中,不乏頗有見識的將領,他們雖不知這些甲士隸屬哪個軍隊,但卻能明顯感知出對方的精銳、兇悍,沙場上磨練出的本能告訴他們,那絕對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傢伙。有眼尖的,在看到甲士嚴密鎧甲下的青色戰袍後,便識趣的不再多問,甚至連想都不再多想。

  “將軍,居於此營者,究竟是何方神聖,竟使此地之防衛,比秦王大帳更加嚴密?”李彥饒親自率部巡查此地防務時,他的親衛忍不住問他,“還要將軍親自巡查、警戒?”

  此地虛實盧龍軍中只有兩人知曉,李彥饒是其中一個,但他很明顯被下了封口令,故而只能搖頭不語。

  這名親衛也是個機靈的,聯繫這些時日行軍路上的見聞,他進一步道:“此番大軍北上,‘那些’甲士護衛的,是十幾輛馬車,卑職看過那些馬車留在路上的車轍,深得很,不像是載的人,倒像是載的一些沉重物什,莫非是新式軍械?”

  李彥饒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親衛一眼。

  觸及到李彥饒的眼神,親衛一怔,因為那裡面不僅沒有任何對他機靈的讚賞,反而冰冷得厲害,甚至仿佛閃過了一絲殺意。

  親衛陡然想起一條軍令,頓時不寒而慄:軍中機密,擅自打聽者,斬。

  “你知不知道,僅是你這番話,就足夠讓本將砍了你的腦袋?”此時的李彥饒,全然沒了平日裡對部曲的親和之態。

  兩軍對壘,最要提防也是最難提防的,便是對方的細作,你永遠不知道,你身邊哪些人是對方安插的棋子,也無法知道,哪些人剛好被對方收買,即便他沒有背叛之心,也極有可能洩露了重要軍機。

  盧龍軍中前些年有件軼事。

  李彥饒的一名親衛副都頭,被他的一名老鄉投奔,兩人因為自小相識,加之對方有意巴結,副都頭很快便對那人親切有加,並介紹對方進了盧龍軍。

  人在發達之後總是喜歡顯擺,在老鄉面前更是喜歡吹牛,一次醉酒之後,那名副都頭在老鄉的言語刺激之下,將他要隨李彥饒去儀坤州密訪的機密,當作誇耀的資本說了出來。

  而沒曾想,副都頭的老鄉早已給儀坤州的契丹細作收買,是以李彥饒的行蹤很快敗露,耶律黑格得知此事後,更是布下天羅地網,就等李彥饒往裡鑽。也虧的是李彥饒有些勢運,幽州軍情處及時查到了細作行蹤,並且順勢拷打出這個消息,派人火速去追回了李彥饒,這才讓李彥饒沒有給甕中捉鼈。

  李彥饒作為盧龍軍方二號人物,若是他落在了契丹手裡,盧龍軍將遭受難以想像的損失。

  契丹細作收買副都頭老鄉的手筆,在兵法用間一道中稱之為“鄉間”,並不稀奇,但能量絕對不容小覷。

  李彥饒在方才也是想起此事,這才毫不留情斥責了多嘴的親衛。

  望著防備嚴密的營壘,李彥饒腦海中又浮現出前些時日在幽州初見那批“軍械”威力時的場景,那是他今生都無法忘記的恐怖場面,也正是因為有那些東西,所以哪怕是親眼看到儀坤州城防雄偉的不像話,他也有信心奪下城池。

  李彥饒因為知道那批“軍械”的厲害,故而有信心奪下儀坤州,但李從璟並不像他那樣樂觀,那批軍械的性質他很清楚,如何發揮它們的威力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其實東西去歲年末就研製成了,軍情處在第一時間帶著軍備研製處提供的樣品,快馬加鞭日夜兼程送到了李從璟面前,李從璟在成都實驗過它的性能,這回底氣十足到西樓來,也是因為軍備研製處加緊趕制出的一批成品能及時運到。

  軍備研製處的劉老和徐半仙,一致認為應該給這東西命名為“天罰”,由此可見此物帶給他們的震撼有多大,他倆研製這東西也有七八年了,如今姑且這般忌憚它的威力,要想這東西出現在戰場上後,不把雙方將士嚇呆,也是不可能的事。

  嚇呆敵軍也就罷了,那是李從璟希望看到的效果,但是嚇呆盧龍軍就不太好,畢竟大軍接下來的任務是攻城,那東西用過之後,是要盧龍軍乘勢加大攻勢奪下城池的。然而為了保密,李從璟又不能讓盧龍軍都去看一看它的威力,畢竟這東西引發的動靜小不了,要讓盧龍將士都體會一遍它的威力,想不引起契丹細作的注意都不可能。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契丹知道了這東西的存在,也無法做出太有效的應對,但若是儀坤州因此改變了戰法,或是耶律倍又加派了援軍過來,會引起的變數就太多,李從璟要保證這東西出現後的效果能震懾所有人,從而在草原賺取更多的東西,就不得不思慮周全一些。

  再者,這東西的威力其實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大……畢竟是第一代成品,跟後世的差距無法用語言描述,只要想想這東西出現後的那些朝代,戰爭的方式並沒有多大改變就能體會一二。

  “殿下,陷陣士已經集結完畢。”李彥超來大帳向李從璟彙報。

  明日就要開戰,所有的準備都要在今日完成,對“天罰”第一批使用者,李從璟還是有些話要交代。

  陷陣士只有五百人,主要由李從璟近衛、李彥超近衛以及押送“天罰”的軍情處銳士組成——他們是見識過“天罰”的人,也被加緊訓練過“天罰”的使用方法,明日攻城,將由他們承擔使用“天罰”的重擔。

  “耶律黑格已經決意踞城而守,是以明日之戰,重在攻破儀坤州的軍堡群,逆勢而上。明日你等會攜帶軍中配發的專門軍械,與攻城先鋒一起向契丹軍堡群發動攻勢,攻城先鋒軍會為你等提供掩護,為你等攻破軍堡群創造條件……”李從璟對這幫摩肩擦掌、躍躍一試甲士道,“此戰有幾處要務必謹記的地方,只有記住這些,你等才能順利完成任務,為大軍打開局面,末了全身而退……”

  比之對陷陣士的交代,李從璟更加注重對盧龍將士的警訊,畢竟後者要保證在不被嚇傻的前提下,向儀坤州發動全面攻勢。

  今夜的盧龍軍營盤,看似平靜,實則正在醞釀巨大的風暴。

  做完一切該做的事後,李從璟回到大帳,心緒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從某種程度上說,明日之戰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場戰事,場面是否會失控,戰局是否會朝他期望的方向演變,他心中的信念雖然堅定,卻還是不得不擔心,因為那畢竟是沒有舊事可供參考的。

  創造的新事物就要面對戰爭的考驗,就要在天下人眼前被展現出來,作為這一切的主使者,李從璟的心情很複雜。

  一方面,他迫切希望看到那東西發揮作用,畢竟這是他準備了多年的成果,他希望它們面對實踐的檢驗,但又擔心結果不如意;而另一方面,他也多次問自己,讓這種東西提早面世是否真的合適。

  畢竟將這東西用於戰爭,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在屠殺。

  而且一旦用上了,就不可能停下來,在今後的征戰中,將有千千萬萬人因之死亡,而隨著這東西被世人熟悉,被敵我雙方都掌控,將有更多的生靈因之而毀滅。

  那幾乎可以說是在屠殺這個世界啊!

  登上角樓,李從璟在月下迎風而立,久久不能言語。

  “殿下在擔心什麼?”莫離不知何時也登上了角樓,也不知這傢伙是怎麼回事,總能在需要他出現的時候出現。

  “沒甚麼好擔心的。”李從璟搖搖頭,事到臨頭,他可沒有臨陣退縮的習慣。

  “往後十年,往後百年,死於‘天罰’這東西的,不知會有多少人……”莫離歎息道。

  “那又如何?為此便要捨棄這它嗎?”李從璟目光堅定,“‘天罰’的出現,是一種必然,即便今日我不將它拿出來,日後它總會出現,軍備的改良與進步,必然使得它會大行其道。它有它出現的道理,它會殺人,但絕不僅是會殺人。既然它的出現,是軍備演變的前進方向,我為何要拒絕它?”

  “難道殿下就不為天下生靈感到愧疚?”莫離眼神怪異。

  “愧疚?”李從璟笑了笑,但這個笑容卻完全沒有喜悅的意思,“我不愧疚。身為軍人,我要考量的,是如何決於勝沙場,擊敗敵軍,帶領我的將士取得勝利,那就是我的天職。身為秦王,我要考量的,是如何讓大唐強盛,一統天下,再造盛世,那就是我的使命。身為漢人,我要做的,是讓漢人屹立于世界之巔,我們可以欺負別人,但別人不能欺負我們,要如班固所言,敢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要做到這些,靠什麼?靠嘴皮子不行,靠仁義道德不行,要戰勝一個個對手,得靠浴血拼殺。‘天罰’能有助於我實現這些目標,我為何要捨棄它、不用它?”李從璟斷然搖頭,“聖人或許會唾棄它,但我不會。”

  “讓‘天罰’面世,的確會使更多生靈滅亡,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愧疚。我若會因此愧疚,當初就不會披甲執劍,征戰沙場。用‘天罰’殺人是殺人,難道用手中劍殺人便不叫殺人?我若說我愧疚,那不是真的愧疚,那是偽善。”

  李從璟站在角樓上,頭頂星辰,如一尊山嶽,“我不愧疚,但我知道,將‘天罰’帶入世間,無論如何,都是一種罪惡。”他嘴角動了動,勾勒出的一抹笑意坦蕩而光明,“既然是罪惡,若是上天要懲罰我,我絕不會有半句怨言,哪怕是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他轉過身,看著莫離,“但是,那得是在我讓大唐君臨天下之後!”

  莫離怔了怔,李從璟的眼神讓他明白了,什麼是帝國秦王的擔當,他深深一拜,“殿下心智堅定,看來不必離來寬慰,是離多此一舉了。”

  ……

  翌日,天明,盧龍軍于營前列陣,逼向儀坤州城池。

  李從璟披掛齊整,策馬行於陣前。

  契丹騎兵自儀坤州主城駛出,在城前擺開陣勢,隨後有契丹使者持節前來喊話,耶律黑格希望與李從璟一見。

  “本就是老熟人,理當一見。”李從璟不急不緩一揮手,准了耶律黑格所請。

  兩人策馬緩行,於陣前相見,小案美酒自然是沒有的,不過倒也不至於劍拔弩張,相隔十來步的時候停下馬,一個微微抱拳一個微微撫胸,見了禮。

  論陣勢,耶律黑格背倚雄城,那一個個軍堡中甲士肅立,刀弓待發,自然是頗有底氣。李從璟身後軍陣森嚴,如湖似海,銳氣逼人,不過李從璟倒是面容和煦,顯得淡然從容。

  “為迎唐軍北上,本帥在此苦候數年,如今終於等來盧龍軍,總算不負本帥每日翹望之情。只是不曾想秦王也親自到了,真乃意外之喜。”耶律黑格趾高氣昂的盤在馬背上,說話的口吻大有很解氣的意思。

  李從璟嘴角的笑意若有若無,他打量著眼前這名原本該是契丹軍界未來頂樑柱的年輕將領,“喜從何來?”

  耶律黑格並不直接作答,而是指著身後的雄城問李從璟:“秦王覺得,此城如何?”

  耶律黑格的意思很清楚:這座雄城你必定攻不下來,這也就意味著,我可以將你擊敗。無論是對契丹還是對耶律黑格,能讓李從璟吃一個敗仗,自然是一件大喜事。

  李從璟當然理解耶律黑格的意思,也不會被他的話牽著鼻子走,含笑道:“論起狂傲,你可是半分也不輸給你的主子。”

  “秦王若是不信,大可一試。”耶律黑格挑起眉頭。臨陣對話若是能打擊對方士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是以他很張狂的表示:“且不說秦王能攻下此城,十日之內,盧龍軍若能接觸到主城城牆,本帥大可開門出降!”

  耶律黑格這話說得信心十足,而己方越是有信心,便越能讓對手忌憚,他自以為勝券在握,是以可勁兒誇大言辭,想看看李從璟的臉色,然而他很快就失望的發現,李從璟眼中並沒有對雄城和對他的畏懼,甚至連原本該有的重視之色都沒有。

  李從璟哂笑一聲,“你的口氣的確很大,大到讓孤王噁心,你也不必多言,且歸去好生守城。今日日落之前,若孤王不能攻下你的城,孤王將自個兒腦袋雙手奉上。”說著擺擺手,像是驅趕蒼蠅一般,讓耶律黑格趕緊回城。

  耶律黑格氣得直欲吐血,心說我方才的話雖然有些誇張,卻也沒有差了事實多少,你這口氣就差沒說自己可以將太陽摘下來,咱倆到底是誰口氣大?

  但李從璟臉上神色嫌棄得厲害,黑格實在難忍再腆著臉跟他說話,當下調轉馬頭,狠狠一甩馬鞭,直接帶著契丹騎兵回城了。

  李從璟回到陣前,策馬在陣前巡視一圈,無聲鼓勵了盧龍將士一番,這才對著城池停下馬,面色肅然拔出橫刀,向前一引:“攻城!”

  李彥超接到李從璟傳遞出的信號,立即舉刀向盧龍軍大聲下令:“秦王有令,大軍攻城!”

  一通鼓起,精騎出,直奔兩翼;二通鼓起,步卒動,大陣前行;三通鼓起,投石車拋起巨石。

  俄而中軍步卒邁開腳步,發出潮水般的呼聲,向儀坤州發起衝擊。

  至此,李從璟登上望樓,俯瞰戰場,但見鐵甲海洋前端,已分出一塊矩形湖泊,正快速湧向山坡——那是承擔先攻任務的大軍前鋒,從方陣的規模來看,人數在三千上下。

  而這三千將士中,有五百甲士,皆負包裹。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6

第679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七)

  投石車的作用有限,草原上到底不比中原好採集石頭,再加上運輸起來不甚靈活,這回盧龍軍攜帶的投石車並不多,雖說儀坤州軍堡主要採用的還是土木結構,但投石車幾輪轟炸之下,收效也並不顯著,待到步卒大軍靠近軍堡時,投石車順勢就停止了轟擊。

  儀坤州的軍堡群建造的嚴密不說,而且章法有度,並不是簡單的將數十座堡壘堆積在一起,再配合羊牆打造的防禦工事,將強弓勁弩、檑石滾木的威力極大發揮了出來,這種立體式、層疊式的防禦工事,比單純城牆的防禦力不知強了多少。

  軍堡群一開始發威,李從璟的雙眼就眯了起來,能讓耶律倍有把握借此抵擋數萬雄兵的工事,的確不容小覷。又因為軍堡建造在山坡上,攻城方必須仰攻不說,大唐軍隊向來倚為利器的棚車、巢車等大型攻城器械,根本就無法派上用場,僅靠將士用血肉之軀去破防,簡直無異於送死。

  而要讓“天罰”發揮功效,五百陷陣士至少得突入軍堡群十之二三的深度,若是一座座軍堡去摧毀,“天罰”的威力根本就不能體現,進程也太緩慢,一旦如此,就不足以起到震懾效果,要是耶律黑格反應過來,採取了應對措施,局勢就大為不妙。

  三千先鋒剛靠近山腳,還沒摸到軍堡的牆壁,就被軍堡中傾斜的箭雨、檑石滾木、鐵水等物打擊的不輕,前陣攻勢一頓,整個陣型頓時至少有一小半擁擠到一處,擠在山腳前攻不上去。

  孟松柏是李從璟臨時任命的五百陷陣士指揮使,他在陣中等了許久,也沒見前頭的同袍前進多少,不由得暗暗焦急,又因為身處陣中間,看不清前方戰局,只能聽見前方噪雜的交戰聲,他不得不擠到陣前去查看情況。

  越往前,頭頂的箭雨就越密集,打擊力度也更大,乒乓不絕的聲響如同鬼嚎,讓人心慌,孟松柏躬身頂著大盾咬牙前行,不時看到遠近的將士有中箭的,沒透甲射中要害的還好,被傷到要害的,發出的悶哼、慘叫聲,讓人清楚意識到,他現在每前進一步,都距離死亡更近了一些。

  或許下一刻,一支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巨矢,就會洞穿自己的身軀,將自己釘在地上。

  好不容易擠到陣前,孟松柏立即叫眼前的景象給震得呆了呆。

  山腳前的壕溝因為並不太深,在準備戰事的時候就叫盧龍軍給填平,但山坡上的第一道羊牆仍是頗高,羊牆後的防禦工事雖然比不上城牆,卻也是防禦器械齊全,羊牆中間,則是那條足夠五匹馬並排賓士的大道,被一扇關閉的大門鎖得死死的。

  羊牆後,箭飛如雨,山坡上,滾石如泥,羊牆前,盧龍軍被壓制的抬不起頭,將士們腳都站不穩,更不必說翻牆而過。

  “壓上去,壓上去!都給老子往上頂,別他娘的貓著!往上沖,都他娘的往上沖!”羊牆前的將士不斷中箭、被石塊砸中、被鐵水燙得慘叫,然後一個接一個順著山坡滾落下來,一名都頭剛從山坡上滾下來,又立馬爬起來,一邊大喊著招呼部曲一邊頂著盾牌往上沖。

  在他身旁,一些個都頭、隊正也是如此,他們像是全然沒看見同袍的受傷、死亡一般,只顧著指揮部曲沖陣,“起來,起來!別給老子趴著,壓上去!”

  將士們得了各自都頭、隊正的喝令,又看見他們身先士卒,故而無不埋頭往山坡上奔跑、爬行,哪怕前面一步就是利箭,就是滾落的石頭,他們也都視若無睹。

  不停有人倒下,不停有人滾落,卻沒有人停下腳步。

  凡戰,憑的就是一股一往無前的氣勢,為什麼一鼓作氣那麼重要,就是因為一旦攻城開始,就不能緩和、停下攻勢,否則心中的勇氣泄了、意志散了,就會被傷亡震懾住,再也不能無視生死。

  哪怕身前的同袍倒下了,也要跨過他的屍體繼續往前沖,哪怕箭雨滾木從未停歇,也要迎著它們沖上去,只有這樣才能步步逼近城牆,才能在你死我活的爭鬥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將敵軍擊敗。

  若將士沒有這等勇氣,若將士害怕這等犧牲,城池就永遠都攻不下來。

  人皆畏死,不畏死者謂之沒有理智,攻城將士便是沒有理智的。

  “劉隊正,上去把傷患拉下來!”

  “趙都頭,左翼空了,率你部填上去!”

  “狗日的,我們的弓箭手呢?壓住羊牆後的蠻賊,別讓他們露頭!”

  “左側,左側,蠻賊的弓箭手在左側,壓制他們!他娘的你們的箭往哪射?都他娘的飛天上去了!”

  “梯子跟上!何都頭在牆下站住腳了,趕緊給他娘的送上去!”

  一名隊正被箭矢射中大腿,倒在山坡上,他趴著左右看了一眼,但見遍地都是受傷的同袍,頭頂的箭矢聲如蝗蟲,檑石滾木的轟隆聲仿佛隨時都會碾碎自己,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慌,忙向不遠處的都頭喊:“都頭,蠻賊勢大,攻不上去了!”

  “閉嘴!畏戰者,立斬不赦!”都頭破口大駡。

  “都頭……當心!”隊正話沒說完,就看見都頭被一根滾落的石塊砸中腦袋,綻放的鮮血中,都頭的身子直挺挺倒下去,滾落山腳。

  隊正目疵欲裂,啊的怪叫一聲,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操起盾牌握緊刀就往上沖去,“狗日的蠻賊,大爺跟你拼了!”

  在孟松柏的眼裡,山坡上將士倒了一片,能動彈的不能動彈的都有,而羊牆後的箭矢滾木從未消停過,從山坡上滾下來,朝著那些倒在地上的將士碾壓過去,而有更多的將士,卻前赴後繼跨過同袍,頂著盾牌繼續往羊牆攻去。

  孟松柏知道,第一批沖上的將士,至此應該傷亡過半了,尤其是第一指揮、第一都的將士。而第一隊、第一伍的人,只怕是早已死光。他瞧見前陣進展不快,傷亡還在快速增加,拳頭不禁狠狠錘在大腿上,盯著羊牆的雙目通紅一片,恨不得將那片牆整個吞下去。

  戰場的形勢都在李從璟等人眼中,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很快,作為第一都人馬進攻敵陣的將士中,有人從戰場上退下來,他驅馬快速趕到望樓前,剛下馬,就被帶到了李從璟面前。

  “都頭呢?”莫離見這名將士的甲胄只是普通樣式。

  “戰死了。”這名將士戰袍狼狽,雙目猩紅,但眼神依舊堅定。

  “你能分析多少蠻賊防事?”莫離又問。

  “卑職曾是幽州演武院學員,方才一戰,蠻賊防事,卑職已看清了七七八八。”將士道。

  “你叫什麼名字?”李從璟問。

  “回稟殿下,卑職郭仲。”將士抱拳道。

  李從璟揮手命人鋪開軍情處繪製的儀坤州城防圖,眾人一起圍在圖前,聽郭仲彙報方才一戰所得。

  “軍堡前的羊牆,是儀坤州第一道防線,強弓勁弩檑石滾木一應俱全,蠻賊在羊牆後搭有高臺,人可站立其上,羊牆下有三尺見方的口子,蠻賊鉤鐮常從此口中探出,擊傷我將士腿腳。另外,羊牆前的山坡,溝壑縱橫,蠻賊常往其中注水,使得我軍將士難以站穩腳,滑倒者不計其數。”郭仲指著城防圖專注地說道。

  “羊牆後的第一群軍堡距離羊牆很近,我軍將士一旦靠近羊牆,便進入軍堡打擊範圍。不過羊牆只有一道,突破這道羊牆後,我軍將士便可突入軍堡群中。蠻賊的軍堡群相互依靠不說,各層開窗極多,卑職看到了軍堡中不僅有弓箭手,還有大火燒鍋,想是在趕制鐵水等物,且軍堡人影似乎很密集,應該有許多蠻賊步卒,一旦我軍將士進入堡壘群,他們應該也會伺機衝殺出來。”

  最後,郭仲總結道:“軍堡與羊牆的防衛,配合嚴密,且可能還有許多卑職沒有見到的花樣。整個防禦工事堪稱滴水不漏,我軍想要攻破羊牆,大舉進入軍堡群,至少需要半日之功,且傷亡會很大!”

  聽完郭仲的戰場彙報,李從璟等人陷入沉默中。

  軍情處雖然繪製了儀坤州城防圖,但只有大體樣式,對內中的門道卻是不甚清楚,畢竟此等機密平常也看不出來,以今日戰事局勢看來,儀坤州的城防的確嚴密,規劃整個工事的人,不會是無名之輩。

  戰事開局便不順利,這就需要主帥及時作出應對之法,郭仲的話已經說完,接下來該李從璟、莫離等人拿出對策了。

  “儀坤州城防的複雜、嚴密程度,攻克軍堡群的艱巨程度,只怕遠超我等先前預計。”莫離尋思著道,“若是按照先前的戰法,讓將士深入軍堡群中,再引動天罰,傷亡就大了。而且儀坤州的城防工事,水深的厲害,僅是一面羊牆已給我等造成這樣的麻煩,後面的戰事若再不順利,要想攻下儀坤州,恐怕非數日之功。”

  李從璟來到望樓邊緣,扶欄觀望戰場,沉吟了良久,“先前我等對儀坤州戰法的佈置錯了,這仗不能這樣打下去,要改變戰法。”

  “殿下有打算了?”莫離問。

  李從璟拍了拍欄杆,“既然儀坤州城防體系隱藏了許多機巧,我等大可一力破百巧。既然前面沒有路,那就炸出一條路來,既然契丹蠻賊防備嚴密,那就炸開他們的防線,一步深入不可行,那就步步深入!”

  他轉過身,“傳令孟松柏,炸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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