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60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6

第680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八)

  孟松柏在前陣熬得雙眼都快要滴血。

  能成為李從璟的親衛統領,他自然不是泛泛之輩,早年間也是沙場屍堆裡爬出來的,戰場形勢看在眼裡,心裡哪裡還能沒有評估,眼見羊牆前丟下的同袍屍體越來越多,他都要忍不住帶人沖上去。

  “指揮使!殿下有令,炸開羊牆!”就在孟松柏心如刀絞的時候,天降福音,聽到這話,他幾乎要跳將起來,當下沒有絲毫停留,轉身就往陣中走,去給部曲分派任務。

  “李隊正,你帶人去大門!”

  “孫都頭,你部分散去大門左側!”

  “楊都頭,你部大門右側!”

  “各部就緒之後,以火箭為號,待火箭射出,各部齊動!”

  孟松柏分派完任務,一揮手,讓各部自去各自位置,他則依舊來到陣前,找到先鋒都指揮使,“張將軍,我部奉殿下之令破牆,請將軍傳令部曲,做好全力進攻準備!”

  這位張都指揮使也是知道“天罰”的,先鋒進展不順,他正急得滿頭大汗,就差親自上陣,這下聽了孟松柏的話,再無顧忌,一把抽出橫刀,“指揮使只管去,兒郎們早就等不及了,一旦羊牆破了,本將必定第一個沖上牆去!”

  孟松柏抱拳,對身後的傳令兵點頭,隨即,先鋒大軍中沖出一部生力軍,頂著盾牌疾步沖向羊牆。

  羊牆上的契丹軍見了這陣勢,不以為意,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唐軍的又一次猛攻罷了,在今日的戰鬥中,他們已經打退了幾次這樣的進攻。

  一名手持巨斧的契丹軍士,披著厚重的戰甲,在羊牆後大叫一通,看樣子像是羊牆防線的契丹主將,只聽他吼道:“更多唐軍又上來了,這回一個都不要放過,把這群軟綿綿的羊一個個都宰了!”

  契丹將士聽了他的大聲呼喝,全都嗷嗷叫起來,士氣十分可用。

  孟松柏身份職責不同,他沒有沖上山坡,而是在山坡前緊盯戰場局勢,他雙目圓睜,眨都不肯眨一下,每見有被利箭射中的、被檑石滾木砸翻的陷陣士,他眼中的血絲都要多上一分。

  直到眼見陷陣士們冒著箭雨靠上了羊牆,孟松柏一把丟了盾牌,從身旁的士卒手中奪過長弓,搭上一支大箭,點著了箭頭的油布,立即朝羊牆射過去。

  隨著他的動作,他身旁有一隊弓箭手同時射出了手中火箭,二十余支火箭一起攢向天空,單個火星雖不耀眼,合在一起卻也足夠讓望樓都看見了,明亮的光點齊齊滑過一道弧線,美得壯麗而又殘忍。

  這一輪火箭升空,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註定要被載入史冊。

  所謂“天罰”,自然就是炸藥!

  此時貓在羊牆前的陷陣士,在沖出之前每人手裡都握著一直火把,這時他們早將炸藥包堆在了牆角,在他們迫不及待張望信號的時候,看到空中飛起的火箭,無不精神一振,手中火把沒有絲毫猶豫,朝炸藥包的引線上點去!

  點燃引線,陷陣士們紛紛後撤,然後抱著腦袋趴在地上。

  所有正在進攻羊牆的盧龍將士,此時也都將盾牌往身上一蓋,穩穩趴在了地上,那道升空的火箭,不僅是陷陣士點燃炸藥包的信號,也是令他們停止攻勢,轉為護衛自己的信號!

  羊牆上的契丹將士,正在奮力抵抗盧龍軍的進攻,這下忽然看見盧龍軍鳥雀一般撤離城牆,沒跑兩步都抱頭趴在地上不動了,全都不明所以,眾人你望我我望你,大眼瞪小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那名持斧的契丹將軍,揮舞著巨斧亂叫,大意是說唐軍害怕了,在向他們跪拜。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覺得世界安靜了下來。

  極度的安靜,是因為極度的巨響!

  轟天的爆炸聲中,火焰升起,羊牆炸裂,亂石橫飛,泥土滿天。

  那名契丹將軍,正不解為何自己握著斧頭的手臂飛到了眼前,下一刻他就眼前一黑,全身都炸裂開來,鮮血迸射,碎肉橫飛,徹底消失在了亂世泥土的煙幕中。

  從望樓的地方看去,只見羊牆忽的升起一道煙塵,長達數百步的羊牆,如同被捅了無數槍的身軀,密密麻麻的傷口爆裂開來,血肉頓時湧出。

  大門轟然倒塌,露出了平坦的道路。

  盧龍軍先鋒都指揮使,第一個從塵土中掏出腦袋,甩了甩腦袋上的泥土,看到眼前的羊牆已經支離玻碎,到處都是巨大的缺口,不由得怔了怔。但是下一瞬,他就跳將起來,舉刀大吼:“殺!”

  與此同時,戰鼓聲轟然炸響,如同雷鳴。

  從煙塵中抬起頭來的盧龍將士們,都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隨即,在緊湊的戰鼓聲中,他們全都一躍而起,如同發狂一般,山呼海嘯般殺向羊牆,從缺口中沖了進去。

  羊牆後的契丹將士死傷無數,倒了一體,呻吟不斷,盧龍將士們從他們的失神上碾過,手中刀槍毫不猶豫砍向那些還未倒下的蠻賊。無數契丹將士,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成了盧龍將士的刀下亡魂。

  孟松柏將盾牌從眼前扔開,眼見盧龍將士已經開始衝鋒,大手一揮,“所有人,跟我上!”

  在孟松柏身後,早已蓄勢待發的將士們,抱著炸藥包,跟隨孟松柏沖上山坡,越過殘破的羊牆,在滿地斷指斷臂中,沖向軍堡群中。

  “伍長帶頭,全都散開!”沖過羊牆後,孟松柏舉刀向左右一畫,不同戰神降臨,“見堡就炸,堡子裡藏滿了契丹蠻賊,送他們全都去見閻王!”

  盧龍軍先鋒都指揮使這時就在孟松柏不遠處,聽了孟松柏的呼喝聲,他也隨即下令:“隊正帶頭,配合陷陣士!別讓堡子裡的蠻賊殺出來,把他們全都關在堡子裡!長槍大盾往前頂,弓箭手策應!”

  在儀坤州前,那片盧龍軍主力組成的巨大軍陣,這時也有了變化,在李從璟與李彥超的軍令下,他們在羊牆炸開的同時,紛紛挪動了自己的腳步向前進。一個個方陣逼向儀坤州,向山坡上的城池發起了攻勢。

  前方是防備嚴密,工事周密的儀坤州城防,早先看起來它堅不可破,但是現在,彼處正升起股股濃煙。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6

第681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九)

  為了減小動靜,不至於讓契丹人全面陷入瘋狂,都從城中跑出來與盧龍軍拼命,依照李從璟的指令,孟松柏在炸開羊牆時,沒有採用全面爆破的方式,只是炸出了許多缺口。

  饒是如此,爆炸聲畢竟是驚天動地的,羊牆後的堡壘中頓時起了不小騷亂,一個個契丹人影,擠在軍堡的視窗前,一臉茫然的爭相向外張望,有那些看見了羊牆被炸飛場景的軍士,則是目瞪口呆愣在那裡,隨後又手舞足蹈的給同伴講述方才的駭人景象。

  同伴聽了他的滿口胡言,第一反應就是對他一陣亂打,然而在對方悲憤的慘叫聲中,又看了幾眼羊牆的模樣,和黑壓壓一片越過羊牆沖進來的盧龍軍,也都目瞪口呆的愣在那裡。

  離得近的軍堡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離得遠的軍堡,或是被擋住了視線的軍堡,則還完全陷在雲裡霧裡,不知道前線發生了什麼,但從山前唐軍大陣的動靜,以及山坡前傳來的巨大人潮之聲,不難推斷出羊牆已經失守。

  這些方才還在軍堡裡悠閒的談天跨地、以為唐軍攻不上來今日沒他們什麼事的契丹軍士,此時無不是一臉惶然,睜大的眼睛裡充滿了不可置信。

  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主城牆上,顯得勝券在握從容不迫的耶律黑格,此時也驚得一躍而起,將椅子一腳踹翻,大罵羊牆防線的契丹軍士都是廢物。

  離羊牆近的軍堡堡壘,一些個反應迅速但頭腦不甚清楚的契丹軍士,爭先恐後殺將出來,剛一出門,迎面看到黑壓壓的唐軍,沒等做好準備,唐軍就刀槍齊進,向他們招呼過來,當下雙方誰也不怕了誰,廝殺在一起。

  臨近的堡子裡,滿滿都是從視窗探出來的腦袋,大小不一擠在一起,當然還有飛射而出的箭矢,以及砸下來的石頭,潑灑的鐵水,但看見契丹軍與唐軍廝殺在一處,堡子裡的契丹軍士難免束手束腳,有些個十夫長百夫長之類的,扯開嗓子大罵沖出去的契丹軍士愚蠢,臉紅脖子粗的喊他們回堡子裡去。

  孟松柏所屬的陷陣士精銳,不巧被廝殺雙方擋住路的,則繞過正在廝殺的雙方將士,他們在盧龍將士的掩護下,向前沖到那些個正往外射箭的堡子前,手中的炸藥包往堡子前一堆,點燃炸藥包就跑。

  雷鳴般的爆炸聲中,泥土橫飛,慘叫聲自堡子裡傳來,軍堡頓時成了煉獄,一些個沒怎麼受傷的契丹軍士,慌忙從搖搖欲墜的堡子裡沖出來,還沒從塵土中看清外面的情況,就被盧龍軍的長槍刺穿了身軀。

  一段時間過後,一些機靈些的陷陣士精銳,很快從戰爭中領悟到了一些心得,他們不再用炸藥包炸牆,而是點燃了往低層的窗口裡扔進去——據說堡子裡普遍藏有許多契丹步卒,準備在唐軍攻勢大的時候殺出來。

  這時候陷陣士點燃炸藥包丟進去,殺傷力驚人,轟響之下堡子裡血肉橫飛,間或有斷肢殘臂飛出窗口來,模樣之淒然讓人不忍多看。

  那些小些的軍堡,在炸藥的轟炸下,轟然倒塌,到底是泥土木材為主要結構的建築,經不起轟炸,裡面的契丹軍士無論是生是死,都被深深掩蓋其中,再也沒有活著重見天日的可能。偶有埋得淺露頭的,也很快被盧龍軍蜂擁而上,亂刀砍死。

  軍堡前奮戰的盧龍軍將士,不僅甲胄厚重嚴實,作為先鋒,他們人人手持大盾,最大限度抵擋了頭頂箭矢、石塊、沸水等物的殺傷,再加之先鋒本就是精銳,所以攻勢十分兇猛。

  交戰中,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在四周響起一片,接二連三的堡子在雷聲中被摧毀、破壞,煙塵彌漫的低空下,將士們衝破重重迷霧,呼喝著向前殺去。那些在契丹軍士看來足夠依靠的防禦壁壘,他們防守與反擊的依仗,在此刻脆弱的就像是一張紙,被一桶就破,連最起碼的自保能力都不再具備,埋伏在堡子裡的契丹軍士,甚至都沒來記得弄清發生了什麼,是什麼給予了他們巨大的衝擊,就稀裡糊塗下了地獄。

  軍堡現在成了他們的墳墓。

  遠近各處不曾停歇的爆炸聲一聲高過一聲,爆炸造成的巨大震動一浪強過一浪,軍堡如同豆腐塊一樣在不可思議中一座又一座毀滅。契丹軍士被廢墟掩埋,他們驚惶的慘呼雖然此起彼伏,卻顯得那樣微不足道,而數不清的盧龍軍甲士挺盾持刀在煙塵中奔進,更多的盧龍軍將士則正向山坡殺上來。

  主城上,耶律黑格愣愣望著城下一切,茫然睜大的瞳孔彰顯出他內心的震驚與不明所以,那些本該堅固的壁壘,在唐軍面前竟是那樣不堪一擊,這怎麼可能!

  在他的生平經歷中,沒有任何一次遭遇能解釋眼前的情況,軍堡為何會相繼倒塌、破裂,那一聲聲雷鳴之音又是從何而來,唐軍究竟使用了怎樣的手段,李從璟到底用了何種妖法,才能讓堅不可摧的儀坤州防線成了一個笑話?

  這不是不可思議,是根本就不可能!

  耶律黑格姑且如此,就別提他身旁那些尋常人等了,主城上的契丹軍士一片譁然,震驚與恐懼已經扭曲了他們的五官,就連握著兵器的手都開始顫抖,雙腿忍不住哆嗦的人更是不計其數。

  他們不知道唐軍使用了什麼方法進攻,卻能清楚看見軍堡的炸裂、崩潰與土木橫飛,能清楚感知到一陣陣地動山搖,這樣的動靜,仿佛整座山都要倒下來,把他們全都碾碎成渣。

  一些個契丹軍士,甚至跪倒在地上,不斷向天穹叩頭,嘴裡嚷嚷著神明之怒、神明之罰。

  周圍的混亂終於讓耶律黑格回過神來,軍堡群這時已經被毀壞、被攻陷了十之有三,唐軍攻勢已成,排山倒海,看起來已經無法扼制,面對洶湧的鐵甲浪潮,面對唐軍前面的軍堡一座接著一座被摧毀,耶律黑格在心頭狂跳之餘,沒有忘記他作為主帥的職責,他拔出刀來大聲下令,讓處於的後陣軍堡中的契丹軍士全都出門,沖下去阻擋唐軍的進攻。

  “攔住唐軍,將他們趕回山下去!”耶律黑格瘋狂的大喊,“勝敗在此一舉,敢有遲滯不前者,殺無赦!”

  俯衝殺敵,地勢占優,此乃臨陣取勝之道。

  與此同時,山坡上、山坡前的盧龍將士,眼見那些先前看似堅不可摧的堡壘,此時脆弱的跟土渣一樣,一碰就壞,前鋒將士又進展神速,遂無不精神大振,士氣高漲之下,攻勢更是雄壯。

  他們雖然也震驚于滿天橫飛的土木、刺痛耳膜的爆炸聲與地動山搖的異動,不能理解那些軍堡怎麼就變得不堪一擊,一座接著一座被拔掉,但他們作為進攻方,這般神明之怒般的動靜,卻是襄助他們的,他們自然不會去管那麼多。

  所有將士上至都指揮使下至普通士卒,都深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的道理,當下哪有不可勁兒把握千載難逢的機會,向上衝殺的?再加之他們昨夜就被告知了,今日攻城會有天大動靜,所以心裡對這般情景到底都有些準備,並不覺得懼怕。

  大唐軍中的血性兒郎,在此刻展現出了他們出眾的軍士素質,尤其是擔任軍中骨幹的演武院學員,對穩定、加強陣型與攻勢,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他們就像是定海神針,穩固、凝聚著軍心,他也如同駕馭馬車的車夫,駕駛著戰爭馬車準確的向正確方向賓士。

  “張將軍,上面有蠻賊沖下來了!”

  前鋒都指揮使得到彙報,立即去找到孟松柏,對著他的耳朵朝他大喊:“孟指揮使,蠻賊俯衝下來了!陣勢不小,甲胄嚴密,如何是好?”

  “張將軍勿憂,末將自有辦法!”滿臉泥灰的孟松柏一招手,叫來一名都頭,“孫都頭,帶人去前面,蠻賊沖下來了,不要留手,迎頭痛擊這幫龜孫子!”

  孫都頭得令,立即招呼部曲,跟著前鋒都指揮使的人往前疾去。待他們看到了嗷嗷叫著沖下來的契丹軍士,也不去硬碰硬的接觸,隔著一段距離的時候,許多陷陣士聚攏在一起,紛紛掏出炸藥包,點燃引線,然後在孫都頭的喝令下,一起扔向沖來的契丹軍士。

  起初契丹軍士還以為陷陣士朝他們扔的是石塊這類物什,眼見那些炸藥包塊頭不大,仗著自己甲厚,也不去刻意閃避,腳步更是沒有半分停歇,為首的契丹百夫長,更是大聲叫囂,“殺盡這幫羊!”

  炸藥包紛紛落在契丹軍士身上,契丹軍士起初還準備承受重擊,身體與炸藥包接觸了,才發現這東西並不重,全無殺傷力,緊繃的神色不禁一鬆,心道他娘的什麼鬼物什嚇老子一跳,隨即嘲諷與笑駡聲頓時一哄而起。

  然而令他們感到疑惑的是,面前的唐軍將士竟是個個縮回身子捂住了耳朵。

  不等這些契丹軍士的笑聲大起來,落在契丹軍士群中的炸藥包轟然炸開,近在耳旁的轟鳴聲如雷砸在了腦袋上,頓時叫他們腦海中一陣嗡鳴一片空白,隨後就沒了意識。

  爆炸的巨浪掀飛掀倒了成片成片的契丹軍士,斷肢殘骸飛上空中,血肉浪打礁石一般散開,空氣中頓時充滿了血腥味。

  眼見前面的同伴就這樣死於非命,場面血腥殘忍的沒法直視,後面的契丹軍士全都愣住,有止不住沖勢繼續往下跑的,一個個面如死灰如喪考妣,前面的想拼命停下腳步,後面的還在往先趕,契丹軍士頓時擠作一團亂成一團罵成一團。

  那前面些的契丹軍士,正驚恐不定,忽而看到唐軍又扔過來炸藥包,一個個頓時鬼哭狼嚎狼奔豕突,奈何他們想作鳥獸散卻不可得,眼睜睜看著炸藥包落在腳旁,頓時全身僵硬大哭不止。

  然而此時的嚎哭與惶恐並沒有用,他們只能無力的看著自己被炸成幾截,飛上天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7

第682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十)

  盧龍軍不僅有“天罰”,強攻勁弩也是一樣不少,在“天罰”摧毀契丹軍陣的時候,利失緊隨其後跟上,將契丹軍士收麥子般一茬茬割倒。

  軍堡中有大堡者,能容人過百,幾乎跟小型要塞無異,這些大堡處在小堡群中,輻射四方的同時也如大將一樣坐鎮一方,是區域軍堡群的定海神針。

  與盧龍軍而言,大堡壘則是難以解決的難題。

  一座大軍堡前,已經丟下了十好幾具屍體,連陷陣士也折損了數個,但盧龍軍卻連軍堡的牆壁都沒能摸著,這個難啃的骨頭被稟報給孟松柏之後,他立即趕了過來。

  “不僅眼前這堡壘如此,另外幾個方向上的大堡壘,也都沒能拿下來,將士們死傷慘重。”在孟松柏對著軍堡苦思對策的時候,盧龍軍先鋒都指揮使也趕了過來。

  “且不說與小堡子的土木結構不同,此等大堡子主體由土石構造,牆壁夯實,快要比得上尋常城牆,便是陷陣士靠近了牆壁,少量炸藥也難以將其炸毀。另外,這般大堡子裡藏的契丹精卒過百,只要這些大堡子沒拿下來,一旦契丹蠻賊開始反攻,這些大堡就會與之呼應,形成中心開花之勢,是大麻煩。”孟松柏沉著臉,“拿不下這些大堡,便是攻下了所有小堡子,也不能說攻克了軍堡群。”

  先鋒都指揮使暗暗著急,他往山坡下看了一眼,對孟松柏急切道:“大陣已動,更多將士就要攻上來,在主力在山坡上擺開之前,必須要拿下這些堡壘,否則我等過失大矣!孟指揮使,可有良策?”

  孟松柏沉吟道:“要接近堡壘,需得先壓制堡子窗口的強弓勁弩,張將軍,竹竿弩何在?”

  “多半在配合前陣陷陣士打開局面,孟指揮使若要,馬上就能調過來!不過要用竹竿弩攻破堡壘,只怕作用有限,要不少時候!”張都指揮使道。

  竹竿弩是攻城拔寨的利器,對土木結構的小堡殺傷力很大,但用在大堡子上作用就要大打折扣,不是說沒用,尋常時候竹竿弩也是主力,只是就眼下而言,用竹竿弩破壘不能跟上以炸藥為開路利器的先鋒,進攻軍堡群的節奏。

  “不指望它們摧毀堡壘。選調精幹士卒,加大竹竿弩準確度,將爆炸綁在弩矢上,射進窗口去,就能壓的蠻賊露不了頭!”孟松柏雙眼清明,“只要蠻賊露不了頭,將士們就能靠近堡子,張將軍,集中乾草濕柴,要快!”

  聽到孟松柏要用乾草濕柴,張都指揮使很快明白了孟松柏的打算,對方這是要煙熏堡子裡的契丹軍,他不禁雙眼一亮,“孟指揮使且請稍待,本將這就去佈置!”

  大將之所以是坐鎮一方的大將,自然不可多得,對儀坤州城外的軍堡群而言,大堡也是這樣,它們並不多。在孟松柏絞盡腦汁對付這些大堡的時候,盧龍軍先鋒的進攻腳步卻沒有慢下來,他們如同急劇蔓延的潮水一般,將戰線一步步往山坡上推進。

  山坡各處,對中小軍堡的爆破,對沖下來迎戰的契丹軍,盧龍先鋒軍仗著陷陣士手中的炸藥,給予其毀滅性打擊,近乎無往不利,推進很快。與此相當的,越來越多的炸藥被快速送上前線,以保障陷陣士們有足夠的炸藥可用。

  同樣,陷陣士之所以是陷陣士,傷亡不會小,好在孟松柏熟悉此道,對五百陷陣士的使用也是分批次,這就保證了陷陣士不會後繼無力。另外,在陷陣士傷亡後,盧龍軍先鋒將士也因在戰爭中耳聞目睹,大致熟悉了炸藥,遂能作為有生力量補充進陷陣士中。

  而山坡下不斷越過羊牆殺上山坡的盧龍將士,則不斷為盧龍先鋒注入新鮮血液,以保證先鋒的兇猛攻勢不打折扣。戰場上的將士如同水流,後續總有新的力量源源不斷補充上來,或者填補前線的空白,或者替換前陣的重任,攻勢不停,自然能打下越來越多的陣地。

  沒用多久,孟松柏需要的竹竿弩和乾草濕柴就送到了他面前。到得此時,大堡壘周圍的小堡壘基本被毀,剩下的大堡壘就成了孤島,孟松柏得以將竹竿弩圍繞堡壘佈置,在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對“大將”的攻勢拉開序幕。

  此時,在大堡子中,一名契丹千夫長正在密切關注堡子外盧龍軍的動靜,周近各堡子的淪陷過程他看得一清二楚,大堡子如今處於孤島境遇他也心知肚明,但他並不為此感到害怕,作為大軍中的千夫長,在大堡子中坐鎮一方,統領周圍千名契丹軍士,自然不是無能懦弱之輩,眼下大堡子雖然落入四面皆敵的地步,他臉上卻沒有半分驚慌之色。

  “都給我聽好了,休得慌張,唐軍雖然包圍了咱們,但堡子牆厚簷高,唐軍想要攻進來是絕無可能!”千夫長一邊巡查著各大窗口的防務,一邊大聲鼓舞士氣。

  “堡子裡有精銳兩百餘,皆我大契丹驍勇之士,唐軍想要攻佔咱們的堡子,少說也得十天半月,丟下千百具屍體才是。而在此之前,大帥必定會發動城中大軍反攻,屆時你我配合大帥之行動,裡應外合,殺敗唐軍易如反掌!勇士們,建功立業就在此時,女人、奴隸、牛羊都是你們的,只要你們有膽子去取!”

  千夫長大聲喝問:“告訴我,你們有膽子去取嗎?!”

  “有!”契丹軍士們大聲回應。

  千夫長欣然頷首,契丹軍士們從他那裡得到了力戰必勝的信心,他也從軍士們的回饋中得到了此戰可為的信號,是以將、士皆有了奮發之氣。

  就在這時,盧龍軍的竹竿弩朝著大堡子發動了攻擊。

  千夫長往外看了一眼,隨即不屑道:“竹竿弩倒也可稱利器,尋常堡子難以抵擋,但要用來對付我的堅固堡壘,哼,癡人說夢……”

  他的“夢”字還未說完,竹竿弩便從窗外掠了進來,千夫長就站在窗口旁,條件反射般一縮身子,像極了王八縮頭,他頓時覺得很尷尬,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梗著脖子嘲諷道:“倒是挺准,可惜沒什麼用!”

  他說沒什麼用,是因為竹竿弩雖然掠過視窗飛射進來,但因為契丹軍士們早有防備,並沒有人被射中,竹竿弩落到了地板上,插進木質樓板中。

  “千夫長,快看……這弩矢有些奇怪,還帶了個包裹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燃燒……”

  一名眼尖的契丹軍士立即叫起來。

  “慌什麼!”千夫長不滿的呵斥,話沒說完,他不禁皺了皺眉頭,因為他聞到了一股難言的味道,很奇特,帶著些焦糊的意思,但又絕對不僅是焦糊唯,還有些沖鼻。

  “這是什麼?”千夫長在心底問自己。

  幾名契丹軍士因為也察覺到了異樣,正上前去查看,沒等千夫長下達什麼命令,忽的,天地變色!

  眼前驟然一片明亮,亮得透徹,亮得無法言說,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就像太陽落在了身前!

  同時,一聲從未聽聞的雷鳴,在耳旁炸響,就如驚雷落在了腳前,若非如此,響聲不至於這般震痛耳膜,讓人無法承受!

  巨大而無法抵抗的大浪圓圈一般激射開來,幾名去查看弩矢的契丹軍士首當其衝,身體瞬間淹沒在刺眼的白光中,再也看不見了!

  血腥味混合著火藥味,隨著大浪散開,刺激著人的感官,所有人都被大浪掀開,不是向後摔倒,就是被掀飛撞在牆上。

  殺豬般的嚎叫響了起來,東倒西歪的契丹軍士們耳暈目眩,眼前迷茫,神智不清,身形不穩,頭痛欲裂,七孔流血!

  千夫長嘴中、鼻中都流出觸目驚心的血來,他靠在牆壁上,忍受著身體的巨大難受,迷惑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

  這是怎麼了?

  難道是神明降下懲罰?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第二支射進視窗的竹竿弩,在身前再度炸響!

  而此時,身後的堡壘牆壁上、堡壘牆腳,接連不斷的爆炸聲響了起來,如同神明咆哮,整座堡壘都開始震動。

  堡壘外,盧龍軍先鋒都指揮使橫刀一舉,“上,上,上!”

  在竹竿弩的掩護下,一群群將士頂著大盾,冒著箭雨與零星的石塊,快速沖到堡壘前,他們舉起的大盾接連在一起,構成了一道屏障,而在屏障之下,陷陣士將炸藥擺在了堡壘門前。

  “退,退!”陷陣士點燃炸藥後,不斷揮手,不斷後退。

  轟隆的一聲,堡壘門煙塵滾滾,門房已經破開。

  “第二隊,跟上去,快快!”張都指揮使又在不停下令,而懷抱乾草濕柴的盧龍將士,已經將物什堆在了門口,間或有契丹軍士在門破後,想要衝出來阻擋盧龍將士堆積柴草,不是被盧龍將士的勁弩射殺,就是被門外的刀斧砍死。

  盧龍將士火速堆積了柴草,並且點燃,煙塵起初很小,不時就變得濃郁,而後滾滾濃煙在將士們的操控下,不斷湧入堡壘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堡壘的視窗中開始滲出黑煙,可以想見,此時堡壘中定是被黑煙吞噬了個完全,而生在其中的人,必定是生不如死。

  很快,契丹軍士的反應佐證了這個推測,不斷有成群結隊的蠻賊,劇烈咳嗽著沖出門來,妄圖殺向堡壘之外,而這時,門外早有嚴陣以待的盧龍將士,預備好了強攻勁弩在等著他們。

  契丹軍士只露出身形,還沒沖出來,就被密集的箭矢迎面射成了刺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7

第683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十一)

  堡子裡的契丹軍士,正被接二連三的竹竿弩,攜帶的天罰轟得七葷八素,一個個尚且來不及緩過神,濃烈的黑煙就從堡子底下竄上來,讓本就頭暈目眩的他們更加不能視物不能呼吸。

  生不如死的契丹軍士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堡子的防禦力量頓時大減,此時盧龍軍因為已有大批士卒前去堵殺堡子門,為免傷及同袍,竹竿弩攜帶炸藥的攻擊方式便緩了下來,主要精力轉移到門口,隨著越來越多的契丹軍士死于門口,屍體堵塞了出口,堡子裡的契丹軍士焦躁不已,開始有人嚎叫著從視窗跳出。

  從窗口跳出來的契丹軍士,即便沒把自個兒摔得不成人形,也會被盧龍將士挨個照顧到。此時盧龍軍對竹竿弩的使用力度雖說小了些,但強弓勁弩卻是沒有半分消停,對堡子的全面壓制仍是堪稱滴水不漏。

  堡子裡的契丹軍士,也並非是都只知道橫衝直撞的,一些個機靈的則順著樓梯跑到了屋頂上。堡壘屋頂的結構、工事與城牆很類似,環形牆垛之後,備有大量防禦器械,作為堡壘地勢最高、視野最好的地方,此處無疑是堡壘防禦力最強的所在。

  從天臺上往下看,往來的箭矢中,清晰可見堵在堡子幾處門口前的盧龍軍陣,以及在堡子四周持盾獵殺契丹零散軍士的盧龍甲士,此等景象契丹軍士當然無法忍受,他們操起石塊橫木,不停往堡壘下招呼,殺傷力驚人。

  堡壘前,盧龍軍前鋒都指揮使看見堡壘頂上如雨落下的木石,頓時大怒,破口大駡道:“張麻子在吃屎嗎?他的人為何還沒動靜?來人,給老子去問!”

  他話音剛落,堡壘頂上頓起驚雷,飄飛的血霧中,契丹軍士的斷肢四處橫飛,紛飛的箭雨,簾幕一般從空中落下,彼處契丹軍士的攻勢頓時消散。

  在堡壘後方,一名滿臉麻子的盧龍軍都頭,正在指揮部曲向堡壘天臺攻擊。因為堡壘群建在山坡上的原因,後方地勢高,要找到合適的地點,將炸藥扔上堡壘天臺並不難,又因為大堡附近的小堡都已被拿下,是以盧龍軍在準備對大堡全面進攻時,也安排了部曲來對付堡壘天臺上的契丹軍士。

  如此一來,契丹大堡雖然如同巨獸,坐鎮一方,卻因為成為孤島,在盧龍軍的立體式圍攻下,很快就支撐不住。一輪輪攻勢過後,盧龍軍看準時機,大批甲士沖進堡壘,對堡壘中的殘力量展開收割行動。

  眼前對付大堡子的方法,在其它各處也在同時上演,所謂契丹軍堡群中的大將,至此相繼隕落。

  至午時,盧龍軍將山坡上的軍堡群攻陷過半,人群如潮,聲勢如虹,大水一般向主城淹上去。

  主城上的耶律黑格,能明顯感覺到那潮水般沿著山坡漫延上來的盧龍將士,不消多久就能吞沒城池,將他吞入腹中,吃得連骨頭都不剩,這讓他心膽直顫。

  在盧龍軍排山倒海般的攻勢以及勢不可擋進攻腳步面前,所有的信心與依仗都成了過眼雲煙,恐懼像是一隻巨大的魔鬼,向儀坤州張開了血盆大口,將裡面的每個人都吞了進去。

  接連不斷的失利戰報相繼傳回,耶律黑格派遣出去的兵馬,在盧龍軍的轟炸下都相繼倒在了山坡上,再也沒能回來,一座座軍堡的倒塌、毀滅,一次次衝擊著耶律黑格的三觀。

  雖然敗退而歸的契丹將領帶回了一些炸藥殘碎,雖然他能從軍堡的倒塌中悟到半點似有似無的端倪,但他始終無法完全理解,唐軍到底是用了什麼手段,使得他們路過的地方,那些軍堡都成了一片廢墟。

  而且是以這般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難道真是天罰,真是神明在相助唐軍?

  沒有契丹將領再請求去迎戰唐軍,甚至沒有人敢接下出城迎戰的命令,軍堡群中的契丹將領,不斷遣人回來稟報,要求撤回主城之內據守……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恐慌與挫敗……耶律黑格的心頭也是一片恐慌與挫敗。

  耶律黑格盯著城前的戰場,身體顫抖不停。他已經顫抖了幾個時辰,身體不僅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反而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

  堪稱鬼斧神工的儀坤州防禦工事,隱藏在軍堡群中的諸多機巧與殺招,堅不可摧無法撼動的防禦集群,在唐軍不可思議不講道理的攻勢面前,全都化為了泡影!

  耶律黑格比誰都清楚,照此下去儀坤州難逃覆亡。

  他現在終於意識到,李從璟那句“今日日落之前若是攻不下城池,孤王將自個兒腦袋雙手奉上”的豪言,並非是在胡亂吹牛,而是確有把握下的實誠之言!

  耶律黑格雙拳緊握,拼命想壓下身體的顫抖,但他做不到,就像他無法說服自己不去恐懼一樣,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自作從容都是虛妄笑談。幾個時辰了,身體的力氣在這種無意義的顫抖中被消耗大半,他的牙齒沒有一刻停止打架,身邊的謀士在說什麼,他早已聽不清。

  盧龍軍攻城之前他的那些豪情壯志與胸有成竹,早已被忘記在了九霄雲外。忘記了也好,現在再想起那些豪言,耶律黑格會羞愧的無地自容。

  他想起了許久之前契丹國中流傳的一首歌謠:盧龍李從璟,揮手成千軍,彈指萬萬里,破軍不留影,今我謂將軍,唐朝李從璟,萬萬不可迎……

  這首歌謠,說的便是李從璟在盧龍節度使任上的事,是誰書寫又是從哪裡開始傳播的無從查起,是否是唐人有意為之也不可考,但在短時間內傳遍了契丹國,卻是不爭的事實。

  據說,李從璟從盧龍節度使上離任時,契丹國人彈冠相慶,謂之蛟龍南歸,我等可以安生矣。

  然而誰也不曾料想,到得如今,李從璟又回來了!

  李從璟可不可以迎戰,耶律黑格無暇去想,因為他本就沒有選擇,身受耶律倍信任,坐鎮儀坤州,防備唐軍北上是他的使命與職責所在。

  耶律黑格想起了去歲歸朝述職時,耶律倍送他南歸時的殷殷重托,也想起先前耶律倍西征時,派人對他說的那些話,其中有四個字,耶律黑格無論如何都不會忘卻:“契丹興亡,半賴愛卿。”

  “來人!將造城工匠悉數壓上城來!”耶律黑格忽的眼神一狠,回身大聲喝令。

  不久之後,負責監造儀坤州城防的數十名工匠就被壓上城牆,跪倒在契丹軍士面前,這些人中有契丹人,也有早年間被擄掠過來的唐人,他們都是城池建造的技術人員。為首的工匠年過半百,已是鬚髮皆白,喚作劉仲,就是他規劃和主持營建的儀坤州城防工事。

  耶律黑格集結了城中將領,登上高處,拔刀環顧眾將士,激憤慷慨道:“你我奉皇上之名,為大契丹坐鎮南方,血戰疆場以衛國土,乃是職責所在,便是萬死也斷不應後退半步!”

  契丹將士基本都被城下唐軍的攻勢嚇破了膽,士氣戰心都沒剩下了多少,這時聚集在一處望著耶律黑格,心中也是一片疑惑,不知對方要做甚麼。

  “儀坤州,國之重鎮,皇上將之託付你我,乃是將契丹興亡都交予我等,便是面對百萬唐軍,你我也當力戰不退!勇士可死,城不可破,將士可死,國不能亡!”耶律黑格大聲高呼,用慷慨激昂的言語壓下身體的顫抖,“契丹勇士天下無雙,如今唐軍已至,你我本該力戰疆場,建功立業,封妻蔭子,成為國之勳貴!數年來,我等日日厲兵秣馬,此正用武之時,唐軍來犯,豈非天賜富貴?!”

  耶律黑格說的激揚澎湃,很快感染了契丹將士,這些話很符合他們的想法與經歷,感同身受,不少人都露出激昂之色。

  “然而,如諸位將士所見,唐軍攻城僅僅半日,城外軍堡就淪陷過半!其因在何?不在契丹勇士不敢死戰,不在你我將士不知戰法,實乃城外之軍堡,營造不得章,修建不得法,太過無用,不能相助你我!”耶律黑格話鋒一轉,忽然語出驚人!

  城上跪著的工匠們,聞言無不駭然變色,為首的工匠劉仲更是面色通紅,雙目圓睜。

  耶律黑格刀指劉仲,“此人為工匠之首,主持營造城防,諸位將士或許不知,他乃唐人!”他忽的舉起刀,悲憤道:“便是此人,將軍堡群防修建的弱不禁風不堪一擊,此人包藏禍心,實乃我等今日戰之不利之罪魁禍首!”

  耶律黑格此言一出,契丹將士頓時群情激奮,對劉仲怒目而視,不少人拔刀出鞘,紛紛叫嚷起來,就要上前來砍了他。

  劉仲面色蒼白,失魂落魄。

  “更有甚者!”耶律黑格讓眾人暫且稍安勿躁,繼續“揭發”劉仲的罪行,“本帥已經查明,臨戰之前,此人暗通唐人,將城防圖紙交付唐軍,不僅如此,他還讓人以檢查、修繕軍堡為名,在軍堡中暗自做了手腳,這才使得唐軍一開始進攻,軍堡群便接連損毀,使得我契丹勇士傷亡慘重!”

  耶律黑格將戰事不利的罪責都推到劉仲頭上,也是告訴契丹將士,此戰戰局之所以會到眼下這般田地,非戰之罪——契丹勇士依舊天下無雙,並非不能擊敗唐軍,只是中了唐軍奸計,這才暫且失利。

  這也等於告訴契丹將士,先前那些讓契丹將士惶恐不安,以為是神明之怒造成的軍堡毀壞慘狀,並非是天之怒,而是人之失,這就挽救了契丹瀕臨崩潰的軍心。此等手法,很是高明。

  “此人,該不該殺?”耶律黑格大聲問。

  “殺!殺!殺!”契丹將士的怒氣已經無法抑制,此刻他們再也沒了對唐軍的畏懼之心,因為他們知道唐軍進攻順利,不過是因為劉仲等人陰險手段的“配合”,他們還有機會贏下戰爭。也正因如此,他們此時恨極了陰險卑鄙的唐軍,恨不得出城去將那些唐軍碎屍萬段!

  “來人!”耶律黑格大聲喝令,“砍下這些賊人的腦袋,祭我亡靈!”

  耶律黑格大步來到劉仲面前,一刀戳穿了劉仲的胸膛,在對方怨恨的眼神中,他俯身扶住對方的肩膀,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別怪本帥,都是為了大契丹,你先走一步吧!”

  數十具工匠的屍體橫在城頭,血流了一地。

  耶律黑格趁熱打鐵,舉刀大呼:“勇士們,奸人已除,契丹必勝,且隨本帥殺下城去,殺敗唐軍,為國建功,奪取富貴!”

  “殺!殺!殺!”

  須臾,耶律黑格親自沖陣,帶領契丹大軍殺出城來。

  好不容易重塑軍心,鼓舞了士氣,耶律黑格不敢有半分耽擱,因為他方才的手腕雖然高明,言語卻也經不起推敲,他不能給契丹軍士反應的時間,趁著軍心可用的時候,他必須作最後一搏,不計代價將唐軍趕下山坡去!

  他深知,如果讓唐軍的攻勢繼續下去,半日左右便大軍壓城,契丹軍將再無鬥志,那時不管他用什麼藉口,都無法讓契丹軍士再起戰心了。

  耶律黑格近乎傾巢而出輸死一搏的舉動,自然被望樓上的李從璟看得一清二楚。

  “耶律黑格此時還能領兵殺出,可見並非庸將。”杜千書遠望著戰場說道。

  莫離笑了笑,“非止不是庸將,契丹蠻賊氣勢很足,想來耶律黑格定是用了什麼手段,要組織大軍絕地反擊,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此人足稱良將了。”

  李從璟拍了拍欄杆,看了一眼天色,“如此說來,要破城池,不用等到黃昏。”他招了招手,“李彥超!”

  “末將在!”李彥超早就耐不住性子要上戰場了,此時聞聽李從璟招呼,立即精神抖擻,上前抱拳等候差遣。

  “該你上陣了。”李從璟自己輕易不能上陣,所以一直沒參戰的李彥超,就是他留的預備力量,“耶律黑格的人頭,儀坤州的城池,務必給孤王拿下一樣!”

  “這兩樣末將都給殿下拿來!”李彥超轟然應諾,“殿下稍待,末將去去就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7

第684章 天下未平,征戰不休(十二)

  李彥超領了李從璟的軍令,當即下得望樓,跨上戰馬,率部直奔戰場。此時的山坡,大半軍堡被毀,原本不可一世的防禦集群已經面目全非,再也沒了精氣神,漫山遍野的盧龍將士,攜氣吞山河之勢,一往無前,個個皆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大氣魄。

  因為耶律黑格決定反攻唐軍,在主城湧出大批契丹軍士的情況下,所有現存軍堡皆接軍令,全員出堡迎戰。契丹軍的反攻,彙集了儀坤州防線的所有戰力,耶律黑格要求各部不計傷亡,一鼓作氣,務必將盧龍軍從山坡上趕下去。

  耶律黑格需要一場勝利,來重新振奮士氣,為儀坤州往下的戰鬥打開局面,換言之,也只有這一場勝了,他們將盧龍軍擊退,儀坤州才有繼續防守下去的可能。

  向下的潮水,與向上的潮水,刹那間撞在了一起,洶湧在山坡上的不是波浪,而是人潮的碰撞,最先掀起朵朵浪花的,是盧龍軍陣中扔出去落在契丹軍陣中的炸藥。

  將士們的喊殺聲山呼海嘯,淹沒了天地間的一切動靜。

  “媽了個巴子的狗蠻賊,耶律黑格這廝使狠勁了,這番陣勢不消多問,定是主城中的契丹賊都殺了出來!”望樓上的李從璟等人最先瞧見了戰場變化,但最先感受到戰場變化帶來的動靜的,卻是盧龍軍的先鋒,先鋒都指揮使罵了一句之後,對身旁的孟松柏大聲喊起來,“蠻賊反攻勢大,定是打算畢其功於一役,將我等都趕下山去!孟指揮使,你我拼了命也得擋住蠻賊的反撲,此時若是穩不住陣腳,讓蠻賊重奪軍堡群、佈置好防線,我軍再要攻上來,不知得花上多大力氣!”

  “蠻賊要反攻得逞,沒有那般容易!”孟松柏冷笑一聲,將自己的傳令兵拉到身前來,在他的耳旁喊道:“傳令下去,所有陷陣士上到最前線,集中所有炸藥,全給我扔到蠻賊頭上!”

  傳令兵大聲應諾,正要去傳令,孟松柏又拉住他,進一步叮囑道:“手上所有炸藥,兩刻之內必須給我扔完,誰剩下一星半點,老子要他全都吞下去!”

  身處洶湧的人潮之中,緊張的戰事衝擊著人的神經與理智,但作為將領,必須要保持頭腦清醒,盧龍軍先鋒都指揮使很快領會了孟松柏的意思,不禁贊道:“孟指揮使果然深謀遠慮,他娘的狗蠻賊,仗著一時氣勇就妄想反撲,就該轟他娘的,將他們的血性都給炸到天上去!”

  “張將軍,今日之戰,勝負已至關鍵之處,成敗在此一舉!”孟松柏拔出橫刀,“在下跟隨殿下征戰多年,鮮有敗績,今為陷陣士,更不敢有辱使命。張將軍,可有興致,與在下一道將蠻賊送上黃泉?”

  “扔炸藥包我不如你,但衝鋒陷陣,你卻未必及得上我!”張都指揮使將一面盾牌丟給孟松柏,從親衛手中接過一杆鐵槍,話未說完,已經率親衛往山上沖去。

  “放你娘的屁!”孟松柏正想怒喝扔炸藥包也是技術活,腳下土地猛地一震,他一步沒踏穩差些摔倒,等穩住了身形,他立即忍不住破口大駡,“狗娘養的這是扔了多少炸藥,誰他媽的這般不知道節省?”

  話沒說完,山坡又是一震,這回孟松柏沒罵娘了,因為接二連三的巨震在各處響起,他抬起頭,只能看到山坡上飛起的團團塵土,只能聽到轟鳴的爆炸聲以及慘叫聲。

  在巨震面前,盧龍將士的攻勢更加高漲,戰爭是最好的先生,不過半日,這些兒郎們已經知道了在巨震面前貓腰躬身前進,也知道了巨響之後就是加大攻勢的絕佳時機。

  從山坡各條道上沖下來的契丹軍士,密集如蝗,沖在最前面的人群,轉眼間就被炸藥炸成了一攤碎肉,不等後陣彌補前陣的空白,拼命扔炸藥的盧龍陷陣士,又將契丹後陣變成修羅地獄。

  頂在前面的盧龍將士,靠著大盾掩護周身,陷陣士則跟在他們身後,不停的傳遞炸藥包,又不停的點燃炸藥朝前猛扔,在這種不講道理的攻勢下,他們的腳步前進的很快,面前不說一合之敵,連碰面的人都沒有。

  跟在陷陣士身後的將士,則握緊兵刃,將那些被炸傷的契丹軍士的頭顱割下來。到得後來,腳下的道路已被血肉充斥,沒有一塊空白地方,軍靴踩在上面啪唧作響,五臟六腑裸露在外,隨處可見,血腥味濃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一些心力差些的將士,已是禁不住嘔吐不止。

  饒是如此,軍陣不亂,腳步不停。

  契丹軍的反撲,在盧龍將士這般不講道理的攻勢下,根本就沒有著力的地方。

  有機靈些的契丹十夫長百夫長,沒走大道,帶著部曲從坡上、坎上沖下來,這才接觸到盧龍軍陣。

  很快,更多的契丹軍士紅著眼從坡上、坎上俯衝而來,雖然盧龍陷陣士的炸藥也及時招呼過去,到底不如道路上的覆蓋效果,契丹軍士這才得以與盧龍將士近距離搏殺。

  然而要堅持到與盧龍軍近身搏殺,也需要莫大的勇氣,不少契丹軍士在道路上面對盧龍軍的狂轟濫炸之際,就失去了抵抗意志,肝膽欲裂之餘倉惶後退。

  盧龍軍的攻勢並沒有因為契丹軍的反撲而停下來,靠近了盧龍軍陣的契丹軍,也難以在炸藥與強攻勁弩的攻擊,與盧龍將士猛烈的進攻下得到戰果。

  隨著時間的流逝,契丹軍的反擊之所以還能支持得住,完全是因為耶律黑格的大旗還在山坡上沒有退卻,兩軍在山坡上的各個地方相互廝殺,場面慘烈之極。

  但從大局來看,從契丹軍反攻,到其反攻之勢被扼制、乃至撲滅,都只是短時間的事情,那些契丹軍士受耶律黑格鼓舞,以昂揚之氣出城迎戰,的確有你死我活的氣勢,但他們並不是木頭,在盧龍軍的炸藥面前,很快就意識到,“天罰”並沒有因為城頭那批工匠的死而消失。

  這個時候他們才意識到,原本他們心頭的恐懼並沒有消散,只是被暫時壓制。如今恐懼再度浮上心頭,就比原先猛烈百倍,再也無法控制。

  況且盧龍軍之強,並非都依賴於炸藥。

  山坡各處,大股大股的契丹軍開始後撤,倉皇敗退。

  尋常時候很難想像,萬餘人的攻勢會在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內被壓回去。

  孟松柏的臨場應變無疑是正確的,集中起來在兩刻左右的時間中,被扔出去的炸藥,給予契丹軍的打擊不僅是人員的巨大傷亡,還有鬥志的基本被澆滅。

  面對天罰,凡人如何能不畏懼?

  眼見出城的契丹軍還沒來得及真正發揮威力,就被盧龍軍頂住了勢頭,在短時間內給壓了回去,力戰中抬起頭來的耶律黑格,臉色慘白如紙,心中一片冰涼。

  其實從他沖到盧龍軍面前,被炸藥逼得不得不後退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一戰會是這樣的結果,爆炸開的炸藥殺傷力大的毫無道理,近距離接觸過後,耶律黑格也就更清楚的知道,那種力量是無法抵擋的。

  就算沖陣的軍士被盾牌護衛得再嚴密也沒用,因為炸藥可以輕易撕碎盾牌。

  那時他心頭升起的恐懼,比在城頭上更加濃烈,那是純粹對炸藥的恐懼。他不知道炸藥是什麼,但他猜想得到,那是跟火藥密切相關的東西,只是尋常火藥雖有爆裂效果,但微乎其微,即便是用到戰場上,也不過是借助它的燃燒功用,他怎麼都無法想到,火藥還能這般猛烈的炸開。

  聞所未聞。

  “大帥,快撤吧,擋不住了!”耶律黑格的親信急切的提醒他。

  “大帥,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親衛開始拉他,因為越來越多的盧龍軍沖了上來,他們所在的位置正在被包圍。

  耶律黑格一把掙開親衛,四周契丹軍的潰敗落入眼中,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唐軍的洶湧而至,悲憤而無助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忽然面向北方跪了下來,聲嘶力竭地喊道:“皇上,臣有負聖恩,沒能守住儀坤州,罪該萬死!”

  “皇上,臣辜負了你的厚望,臣罪該萬死啊!”耶律黑格泣不成聲,模樣悲慘的一塌糊塗。

  而此時,他身旁的契丹軍士正一個個倒下去,沒多久,盧龍軍就將僅剩的幾名契丹軍士和他圍在了中間。

  “大帥,起來罷,此戰雖敗,卻是非戰之罪。唐軍引下天罰,人力何能抗衡?”親信扶起耶律黑格。

  將耶律黑格團團包圍的唐軍,讓開一條道來,一名身著明光鎧的大將信步上前,提刀指向耶律黑格,喝問:“敵將可是耶律黑格?”

  “你是何人?”耶律黑格站著問。

  “本帥盧龍節度使李彥超!”來者正是李彥超,他提刀快步上前,“你的人頭,某替秦王殿下收下了!”說著,刀光一閃,將耶律黑格當場斬殺。

  身子無力的倒在山坡上,耶律黑格空洞的雙眼望向天穹,天空悠遠,他忽然響起他還有一件事沒有提醒耶律倍,“唐朝李從璟,萬萬不可迎……”

  這位原本前途不可限量的契丹將帥,就此隕落在儀坤州城外的山坡上。

  耶律黑格戰死後,本就失去鬥志的契丹軍,再無抵擋盧龍軍攻勢的能力。

  儀坤州主城雖然堅固,卻已完全沒了作用,盧龍軍沒費什麼力氣就拿了下來。

  是役,盧龍軍殺敵數千,俘敵近兩萬。

  一日之間,儀坤州易主。

  不日,草原皆知,李從璟歸來。

  西樓震動,契丹驚恐。

  有歌謠曰:青草依依,儀坤陷落,蛟龍北來,我眾何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7

第685章 亙古之真理

  李從璟策馬從上坡上穿過戰場的時候,激戰的餘味仍在,軍堡成了斷壁殘垣,燃燒物與燃燒物焦糊的痕跡到處都是,廢墟中屍橫遍野,呻吟聲不斷傳來,長刀、槍矛、盾牌等各種兵刃散佈其間,在夕陽下充斥著一股血腥、豪烈而又荒涼的氣息,因了使用炸藥的緣故,殘缺不全的肢體、臟腑密佈各處,在血泊中更顯殘忍。

  盧龍軍的將士們卻不覺得眼前的場景難以接受,恰恰相反,一場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大勝讓人的每個毛孔都振奮無比,在各處打掃戰場的將士們興致高昂,甚至是眉宇軒昂,相互間激烈探討今日這場戰鬥時,嘴裡蹦出來最多的便是對李從璟的由衷讚美之詞。

  在李從璟的騎隊經過這些將士身前時,左近的將士們無不昂首挺胸站直了身軀,一批接一批自發向李從璟行禮,目光敬畏如對神明。

  沒等李從璟來到主城前,山坡上已經響起“秦王”“秦王”的呼喊聲,接連不斷,彙集到一處,便顯得整齊劃一,其聲音充滿血性男兒之氣,一浪高過一浪,最後席捲了整片山坡,覆蓋了整個儀坤州城池,響徹了一方天地。

  隨行在李從璟身側的人,無論是莫離、杜千書等幕僚,還是其它近衛,在這般呼喊聲中,都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身姿愈發端正英武,幾乎將“與有榮焉”四個字寫在了臉上。

  在兵力不佔優勢,甚至是劣勢的情況下,一日之內攻下堅不可摧的儀坤州防線,最後俘獲的敵人數都要趕上總兵力,在這樣的戰績面前,任何尊榮和讚美都是不為過的。

  盧龍將士眼中的秦王,坐騎俊美,人更俊美。他沒有披甲,沒有著王袍,只是一身青衫,長髮束頂,有書生氣,顯得儒雅,不見分毫暴戾殺氣。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風流倜儻,看起來親切和善的年輕人,揮手間,讓契丹經營數年,自信滿滿可以坑殺盧龍軍,可以防備唐軍北伐的儀坤州防線,變成了一個笑柄。

  李彥超率領諸將,在主城城門前恭迎李從璟入城,在諸將身後,儀坤州的那些契丹達官顯貴,被捆綁著扔了一地,如一群豬羊。

  他們無不惶惶然,因為他們的確是喪家之犬。

  他們看向李從璟的目光透著哀求,透著恐懼,就像看待即將把他們扒皮的主子一樣,而事實上,只要李從璟的腳步踏進城門,那也就意味著,此城易主。

  李從璟下馬,將在面前跪迎的李彥超等人扶起,道一聲“將士們辛苦”。回過身,他環顧了一圈情緒激昂,舉著兵刃拍打胸口不停呼喊“秦王”二字的將士們,只是說了一句簡單至極的話。

  就是這句簡單的話,奠定了一支軍隊的信心。

  再後來,這支軍隊,重塑了一個帝國的信心。

  秦王說:“唐軍威武!”

  於是,“唐軍威武”的宣言,響徹天地。

  而後,在眾將簇擁下,李從璟入城。

  ……

  儀坤州是耶律倍佈置下來防備唐軍北上的重鎮,兵力多不足為奇,此戰契丹軍俘虜雖有近兩萬人,卻也不必太擔心他們會生出什麼亂事來,與盧龍軍的士氣高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們已經喪失了抵抗意志,如今他們不再是狼,而只是一群羊。

  一群失去頭領且喪失心智的羊,是不必擔心的。

  就算現在給他們兵刃,他們也不見得敢拿起來面對唐軍。

  要打垮一支軍隊,殺傷多少其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擊潰他們的軍心,擊潰他們的戰鬥意志。

  耶律黑格的人頭已在城中傳了一圈,現在又回到了城門處,讓李從璟略感詫異的是,耶律黑格僵硬的面孔沒有怒目圓睜,眼中沒有不甘與憤怒,倒是顯得悲哀而無奈,他像是走得很從容,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像是走得很心安理得。

  契丹俘虜殺與不殺、何時殺尚在兩可之間,但耶律黑格的人頭,還是要掛在城門上示眾,以警世人。

  在城牆上,李從璟看到了那數十名工匠的屍體。

  契丹軍在對這些人舉起屠刀的時候,內心的確是憤怒的,所以這些工匠全都屍首分離倒在血泊中,他們的衣衫是素色的,所以血跡更加觸目驚心。

  這些耗費無數心血,打造儀坤州防線,以保護契丹軍、以助契丹軍贏得戰爭的工匠,大概怎麼也想不到,他們最終會死在契丹軍的刀下。

  李從璟本想見一見主持修建儀坤州防線的工匠首領,因為儀坤州城防工事的確是大家之作,他還想將此人帶回大唐,讓此人日後為大唐效力,如今人是見到了,卻再也沒有讓劉仲為國贖罪的機會。

  身為唐人,縱然有萬般無奈,但一身在大唐學到的本事,最終卻用作了幫助敵人對付母國,怎麼都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所以當李從璟看到工匠中有不少唐人時,他心底很是憤怒,他很想將這些人鞭屍,然後拖下去喂狗。

  “契丹國中有不少唐人,其中不乏成了契丹軍士的。”莫離注意到李從璟眼神的變化,便低聲提醒。

  莫離這話不錯,契丹軍大抵由三部分組成,一是契丹本部族人,二是臣服部落勇士,三是地方州縣中服役的。

  第一部分是契丹軍絕對主力,這些人平日放牧,戰時出征;第二部分其實不多,因為契丹軍出征時,一般只要臣服部落出錢、糧、馬匹等物資;第三部分中就有一些唐人了,畢竟契丹國中的州縣是契丹安置唐人的主要所在,不過這部分軍士也不出征,只守備地方。

  “早年間,幽雲局勢緊張,諸侯混戰頻繁,數十年間,百姓亡命而入草原者不知凡幾;而後契丹勢起,阿保機南侵,為其所虜而被迫入草原者,又不知凡幾。許多年來,這些人在契丹落地生根,成了契丹治下之民。民乃國之本,阿保機時契丹之所以能國勢中天,與此有莫大關係。”李從璟想起許多事,心頭有些複雜,如何處理契丹國中的唐人,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唐末五代,在草原與中原的民族交流與融合問題上,其實是個非常時期。

  說它是非常時期,是因為它劃分了兩個不同的時代。

  在此之前,中原民族與草原民族的交流、融合,基本是單向的,即草原民族內遷,而後融入中原民族。

  這種交流與融合,有戰爭方式,也有和平方式。自從漢武帝開創了大舉收服草原人的先河,草原人便開始了這個不可逆轉的歷程。

  這個歷程最具代表性的時期,是五胡亂華的時候。

  而五胡亂華的最終結果,是五胡最後都被漢人融合,成了漢人。

  他們被融合,變成漢人,是因為什麼?因為漢文化。

  唐前期也大體如此。唐後期至唐末五代,情況則有不同,它劃分兩個時代的原因也在這裡。

  這一時期,開始有漢人成規模北遷,越過長城居於塞外。

  原因無非兩個。第一是主動的,躲避戰爭兵災;其二是被動的,被草原人擄過去。

  漢人北遷,結果是什麼?

  促進了草原政權的強盛。

  為何五代之前的朝代,草原人無法真正入主中原,而五代之後,出現了元、清?

  其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是,草原政權變強了。

  因為草原人學習漢之先進文化,被漢化的程度深了,所以其政權空前強大起來。

  由此可見,幽雲十六州的割獻,對草原到底意味著什麼,其相對對漢民族的影響,又有多麼大。

  “漢人北遷,起初時人數少,彼時之民攜絕對先進之文化,進入草原之後,為草原人所仰慕、拜服,遂得以在草原上地位顯赫,但此時一者因為北遷之人少,二者因為草原人尚且愚昧,故而對草原之增強有限,五胡雖得以亂華,卻不能入主中原。”

  李從璟在心頭默默想道,“唐末五代卻非如此,此時之草原人,受先前漢人千百年之‘教化’與影響,已然頗具文明程度,此時唐人成規模北遷,攜帶的不僅有漢文化,還有漢文化之下的種種先進技術與制度,契丹因此強盛之後,遂能建立帝國,與中原分庭抗禮。”

  “及至趙宋之後,情況明顯變化,漢文化被草原民族大加吸收,中原政權反而倒是為其所反噬,故而有元、清兩朝。五代之前,草原無帝國,而五代之後草原始有遼、金以至元、清,乃因此之故。”

  “原本耶律德光曾滅後晉而居於中原,但不到一載便不得不北歸,往小處說,是耶律德光政才差了些,但從大處看,卻也是此時草原漢化程度、文明程度不夠之必然。而後,元能入主中原百年,而清據有九州數百年,乃因其文明程度,或者說漢化程度已不可同日而語。”

  李從璟凝視著儀坤州喟然一歎,心中想到:“後世說五十六族皆中華,也說元、清乃中國之朝代,其因在何?不就是因其襲承漢之文化,其人皆被漢化了麼?”

  “殿下在想什麼?”莫離見李從璟面色少見的凝重,而且久久不語,遂詢問其故。

  “在想如何處置契丹國中之唐人,又如何對待契丹國中之草原人。”李從璟收回思緒。

  沒有漢民成規模北遷,沒有漢文化對契丹的改造,往大處說,就沒有契丹的強盛,往小處說,沒有眼前的儀坤州防線。李從璟由今日之戰與身前的工匠屍體,想到這些問題,不是偶然,要解決的問題,也不可回避。

  悉數遷回唐人?不太可行。

  不遷回唐人,任由其繼續為契丹強大而貢獻力量?也不可行。

  選擇性遷回一些讀書人、匠人?更不可行。

  “殿下可有腹稿了?”莫離接著問。

  李從璟提及的是一個大問題,關係到草原與中原往後的千年大計,處理好了,說草原與中原自此相安再無大戰,也並非沒有可能,處理不好,則貽害無窮、邊患難休,所以莫離問的很鄭重,神色也極為認真。

  “古往今來,凡帝國內亂,則外族必趁機入侵,內患必然引起外患,此事不可避免。若想外族不侵我大唐,帝國無邊疆大患,必須要帝國強盛。國強,則四夷畏懼,外族臣服,甘為驅使;國弱,則臣子作亂,夷狄覬覦,外族入侵。”李從璟道,“此為亙古不變之理。故此,求彼弱,非正途,求我強,方是大道!”

  莫離肅然點頭。

  半晌,見李從璟不再說話,莫離詫異道:“這就完了?”

  “難道我沒說完?”李從璟怔了怔。

  莫離眼露失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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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6章 漢唐之文明

  莫離的確很失望。他失望是有道理的。

  “古往今來,無恒強之王朝,強弱變更,如秋冬變幻,無可避免,更無可顛破。自今往後,中原固能強百年,然數百年之後如何,千年之後又如何?如是視之,草原之民,依然有南侵中原之可能。”莫離神色肅穆。

  他接著道:“求我強固然重要,然離竊以為此非萬全之法。凡人之交,共富貴容易,同患難就難,何況是國家之間。彼強則我附,彼弱則我欺,此非真理邪?”他頓了頓,面色柔和了些,看著李從璟道:“況且就眼下而言,殿下方才的話,還是沒有回答殿下自己提出的問題。”

  李從璟點了點頭,嗯了一聲,“的確沒有。”片刻後他笑著問:“莫哥兒可有辦法?”

  莫離張了張嘴,最終無奈道:“離尚無良策。”

  李從璟轉身問杜千書:“千書可有良策?”

  杜千書尋思著搖搖頭,不過他又補充道:“本朝以來,中原與草原往來日盛,若是悉數遷回唐人,令中原與草原不復來往,似不可行。然帝國若是對此等往來沒有大策指導,則又失之無為,無異於坐視百年後邊患再起。”

  “千書說的有理。”李從璟略表讚賞,隨即又看向桃夭夭。

  “別看我,政事我一向不通。”桃夭夭滿臉我很白癡但我很自豪的表情,理直氣壯的一塌糊塗。

  但她隨即又道:“不過既然中原與草原之往來無可避免,何不順勢而為?你們都是熟知歷史之人,難道不知數千年之前,我族也不過只有一隅之地?彼時先祖能開疆擴土,至本朝,帝國遂能有萬里江山,草原便是特殊些,征服此地要多費些力氣,然這不正是你等用武之處?”

  桃夭夭這話說完,便發現眾人都齊齊看向他,所有人的雙眼都亮得厲害。

  她頓時有些不好意思,旋即眼簾一沉,氣勢十足的瞪了回去,“瞅啥?”

  諸人訕訕收回目光,沒人敢跟桃大當家嘴硬,畢竟打不過人家。

  “真是金玉良言,一語驚醒夢中人!”莫離拱手相謝,隨後看向李從璟,“歷史潮流,可順不可逆,草原受我族文化之薰陶已然千年,我等何不將此過程推進得更徹底些?”

  他腦子裡很快理清思路,語速愈發快了,也愈發有力,“大唐文明,天下之最,四夷爭相學習、效仿乃不可避免之事。既如此,帝國何不大力推行此事,以使受我大唐文化教化之民,皆為唐人,受我大唐文化教化之地,皆為唐土?彼為外族,固然有亂我中華之嫌,倘若彼為我族,又怎會自毀宗祠!便有亂世,也是內亂,而非外戰,待得亂世終結,天下仍會一統!”

  莫離雙眼清明,語調鏗鏘,“今之契丹,雖勢力小成,然因殿下之征伐,已無力與大唐抗衡。假以時日,海內一統,帝國複有貞觀之盛,而契丹不過一隅小國,大唐要化其為內族,未必不可能!”

  他總結道:“唐人不必回遷,百工不必南歸,今日彼輩傾盡所能澆灌之地,明日自會盡為我大唐所有,於此觀之,彼輩仍是為國效力!”

  杜千書也神色激昂,補充道:“昔日中華能同化五胡,今日也能同化契丹,其因在何?皆因我大唐文明之優也!千百年後,天下不知有契丹,而只有唐人矣!”

  頓了頓,杜千書接著道:“唐人不僅不必回遷,待得帝國強盛,還可令中原百姓出關,使其居之於草原。除此之外,也可令契丹之民內遷,使其居之于中原。如此雙管齊下,以我大唐文明之優良,百年之後,長城不復為邊關,而只不過是帝國一景!”

  莫離很認同杜千書的話,也道:“草原南侵,其因無外乎兩者。其一,草原物資匱乏,民生困頓,生計艱難,而關內富庶,故其民願冒戰爭之險,而叩關劫掠,此為民情;其二,草原諸部酋長,有雄心野望,故此但逢中原內亂,便欲趁火打劫,或為劫掠財富,或意成就大業。”

  “倘使帝國大興商賈,使關內關外互通有無,則可稍解草原百姓生計之難,又且唐人北遷,以我唐文明之種種先進之處,建設草原,使其稍富,再以唐文明改造其思想,使其忠君愛國、安居樂業,則草原之民不復有南侵之念。”莫離稍微停頓了一下,“倘使民眾能安居樂業、衣食無憂,誰又願以命相搏,在刀口上添血求存?如此一來,便縱使草原有英雄人物,也難挑起戰事,若其想要建功立業,大可投身朝廷,為國效力!”

  眾人的思緒都被調動起來,杜千書最後道:“要使化外之民,成為化內之民,須有兩個可供依仗之處。其一,文明之先進;其二,帝國之強盛。有帝國之強,則足以征服化外之民,有文明之先進,則足以同化化外之民。如此文武兼用,剛柔並濟,草原再大,也是唐土,四夷雖眾,盡皆唐臣!”

  李從璟看著眾人激動的模樣,很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杜千書最後的話沒錯,中華歷史到了後來,也的確達到了他所說的效果。遼東、漠北漠南、西域、吐蕃,都成了漢文化的轄地,彼處之百姓,雖有族別不同,卻也都漢化得差不多,與中原無異。

  正因如此,所以清朝之後中華雖經諸侯混戰,而最終國能一統,不復關內塞外之別。

  那時候,長城,真正成了帝國一景。

  ——其實“長城”這個東西,不是只有北方那一條,中原內部也是有的,只不過規模沒那般大,保存也沒那麼好罷了,它還有個別名,叫“方城”。這些“長城”,多建於先秦時代,那時候,對一方諸侯國而言,“長城”之外,豈非都是異族?

  昨日你是異族,今日大家同族。

  所謂民族交流、融合,其真意,不過如此。

  只不過,那經過了千年。

  之所以用了千年之久,是因為兩個力度不夠。

  其一,帝國之強盛不夠;其二,有意識的漢化不夠。

  綜合來看,是兩者一起作用的力度不夠。

  李從璟暗想:“使帝國強盛,此乃我輩之責,而後用帝國武力征服外邦,然後以漢文明將其改造,使其皆成漢人,這不正是我此生之志?古人不知有意識漢化他族,而我知,古人民族意識差了些,而我不差,若我窮盡一生之力,是否真有可能為漢人立下一分不朽功業?”

  他轉念想了一想,“漢唐文明到了此時,乃是普天之下最強盛最先進之文明,他族皆不如我,用之以化他族,斷無不成之理。”

  李從璟抬頭,望見碧空如洗,感慨道:“漢唐文明,不僅是我輩立於當世之依仗,也是我輩征服天下之利器啊!”

  文明的先進與強盛,才是最根本的先進與強盛,坐擁此者,稍加努力,何愁不能萬國來朝,天下皆爭相為唐人?

  莫離、杜千書等聞聽李從璟此言,在感同身受之餘,相視一眼,驚喜地問道:“殿下早有這般打算?”

  李從璟笑了笑,“若非如此,孤何必在此時跑到草原來?”

  眾人莫不表示嘆服。

  李從璟擺了擺手,示意眾人不必恭維,“數年前,契丹頗強,為扼制其國勢,同光年間,孤遂出鎮幽州。同光四年有西樓一役,今日孤又率爾等北上,所求正是為一步步削弱契丹國力。帝國日益強盛,而契丹日益羸弱,長此以往,日後帝國征服契丹,才能一片坦途。到得那時,距離帝國教化契丹、教化草原也就不遠了。”

  “多年前,阿保機立國,建國之制、立官之例、造城之術,無不習我大唐之法,就更不必說他建孔廟、興漢學等種種措施了,其實自那時起,大唐對契丹的漢化便已開始。”李從璟繼續道,“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最重要的一點,是契丹的漢化必須要在大唐的控制之下!大唐教化契丹、教化草原,是要他們做臣子的,而不是做逆賊,所以其過程應由大唐來主導!”

  “孤數入草原,先立耶律倍,再立耶律德光,日後還要立他人,就是要告訴契丹,告訴草原:你們的君王是由大唐冊封,所以你們都是大唐的臣子!”李從璟遠望城外,青衫隨風而動,“教化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也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而今日你我所為種種,便是這個教化的開始!”

  李從璟又看向眾人,“孤不遷唐人南歸,不僅不遷,還鼓勵商賈北上,前者可以傳播大唐文明,後者則可散佈大唐國威。孤要讓契丹人瞭解大唐和大唐文明,瞭解之後才會敬畏,才會心嚮往之,才會想要成為唐人。去其獸性,而養其人性,令其敬畏文化,這樣多年後大唐征服契丹,契丹百姓才不會太過反抗,不會排斥大唐成為契丹之主!屆時,無論是大唐遷中原之民北來,還是大唐遷草原之民南下,契丹民眾都會甘之如飴。到得那時,他們會心甘情願被漢化,會以成為大唐子民為榮!”

  李從璟笑了笑,這個笑容看起來並不和善,因為他的眼神銳利如刀,“以成為唐人為榮,以成為契丹人為恥,這,就是文明入侵!”

  莫離、杜千書等人都怔在那裡,他們都被李從璟方才的話震撼到,尤其是李從璟提出的“文明入侵”四個字,讓他們醍醐灌頂。

  良久,眾人皆拜服,莫離等更是向李從璟拱手行禮,道:“此真乃千古功業也!”

  李從璟手扶牆垛看向遠處,目光悠遠,“昨日你是異族,今日大家是同族,凡帝國旗幟所到之處,土皆唐土,人皆唐人!何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就是!”

  他目光炯炯回顧諸人,“諸君,且隨孤王北上,打一場文明入侵的戰爭!”

  莫離等人震撼之餘,無不躬身應諾,“願隨殿下前往!”

  桃夭夭望著李從璟的側臉,有些呆呆的,眼中像是要冒出星辰來。

  這一日,這一場談話,史稱——儀坤論政!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7

第687章 西樓之真相

  暮色漸沉,夜幕與晚風同步行來,西樓城中的燈火漸次亮起,街巷在氤氳的燈光中顯得有些朦朧。

  每一盞燈都是一個歸處,燈有大小之別,歸處對每個人而言卻是一樣的。

  結束了一整日的忙碌,耶律敏拖著疲憊的身子從皇城歸來,她在門屏旁立了會兒馬,瞧著府門外的風燈出了會兒神,這才下馬進門。

  耶律敏前腳回府,姑且寬下衣裳,尚且來不及沐浴,後腳就有人跟來拜訪。

  “韓延徽?他來作甚麼?”耶律敏微微皺眉,本欲回絕了韓延徽,轉念想了想,還是重新穿好衣裳,讓人將韓延徽帶到設廳。

  西征的耶律倍與黑車子室韋激戰正酣,李從璟率領盧龍軍也到了儀坤州,趁機起事的耶律德光一路西來,距離西樓也沒兩日路程,在這個節骨眼上,耶律敏不想出任何差錯。

  耶律敏在設廳見到韓延徽的時候,對方正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在品茶,見到耶律敏進門,韓延徽起身不緊不慢行禮,言語間顯得極為從容,完全沒有下官見到上官的敬意,亦或是冒夜來打擾的歉意。

  對方這副把他自個兒當主人,而把自己當客人的姿態,讓耶律敏心中很是不快,見禮之後落座,她淡淡道:“先生此時來見,定有要事,然先生舉止從容,倒又不像有要緊的情況。恕我愚鈍,還請先生告之來意。”

  耶律敏舍了寒暄之詞,直接詢問韓延徽來意,已是心中不滿的表現,然而韓延徽卻仍舊沒有賠禮道歉的覺悟,微笑道:“不久前,宰相大人在坊中遇刺,差些遭遇不測,此事震驚朝野,我輩也深為宰相大人擔憂,如今多日過去,不知真凶可曾抓到了?”

  “朝野皆知,刺客乃耶律德光所派,當日便已潛逃出城,收受賄賂放其出城之城門守衛,業已伏法。先生明知故問,是何用意?”耶律敏微微蹙眉,如若不是明知對方是耶律倍心腹,耶律敏怕是要轟他出門了。

  “刺客果真是耶律德光所派嗎?”韓延徽呵呵一笑,意味深長,“當其時也,西征在即,又因宰相大人之進言,皇上對耶律德光防備甚嚴,於此等境遇中,數名射雕手竟能潛入西樓不被察覺,而成功伏擊北院宰相,事後又能全身而退,難道宰相大人就沒覺得此事有些蹊蹺?”

  耶律敏冷眼看著韓延徽,不說話了。

  韓延徽撚著鬍鬚,繼續老神在在道:“茲事體大,然此事發生之後,朝野不僅沒有查到刺客為耶律德光所派之鐵證,最為荒謬的是,連那數名射雕手也沒能追捕回來,以至於最後的結果,不過是處置了幾名城門守衛,和一些為刺客提供了藏匿之所的尋常百姓。”

  韓延徽看著耶律敏,“身為受害者,宰相大人就沒覺得奇怪過,就沒對這個結果不滿意過?”

  耶律敏面露慍色,她冷眼盯了韓延徽半晌,忽而放鬆了身子,嗤笑一聲,“聽先生的口氣,倒好像是已經抓到了真凶?”

  韓延徽今日進府之後的種種舉動,堪稱無禮、傲慢至極,若是他不能給耶律敏一個好的交代,耶律敏斷然不會允許他如此消遣自己。

  出乎耶律敏意料的是,韓延徽竟然認真地答道:“不瞞宰相大人,下官的確抓到了真凶。”他的神色怪異起來,“不僅抓到了真凶,還知道了真正幕後主使的身份!”

  耶律敏忍著拍案而起的衝動,眉頭一挑,“哦?”

  韓延徽理了理衣襟,端正坐起,“實言相告,安排刺客行刺宰相之人,正是下官!”

  耶律敏柳眉倒豎,重重一拍茶案,“放肆!”

  面對耶律敏的怒火,韓延徽昂首挺胸,如若無事,顯得有恃無恐。

  耶律敏見韓延徽這般模樣,心念急轉,旋即冷笑一聲,“先生莫非還要告訴我,令先生安排行刺之事的所謂真正主使,其實是皇上?”

  韓延徽微微一怔,隨即肅然頷首,“宰相大人果然聰慧,下官正是奉皇上之命。”

  耶律敏笑出聲,搖頭道:“你真是瘋了!”

  “下官瘋沒瘋,宰相大人豈非一眼便知?”韓延徽道。

  耶律敏目露殺機,“今我坐鎮西樓,有臨事擅專之權,你可知,僅憑你方才這番話,我就能要了你的腦袋?”

  “下官死而無憾,只是覺得有些冤枉。”韓延徽道。

  “何冤之有?”耶律敏問。

  “因為下官算不得真凶,下官也是身不由己。”韓延徽道。

  “皇上才是真凶?”耶律敏問。

  “千真萬確。”韓延徽道。

  “若皇上果真是真凶,而你是幫兇,你身為皇上肱骨之臣,今日為何對我說這些?”耶律敏問。

  “宰相前半句說的對,後半句卻錯了。”韓延徽道。

  “錯在何處?”耶律敏問。

  “下官並非耶律倍的肱骨之臣。”韓延徽道。

  “你竟敢直呼皇上名諱!你是誰的人?耶律德光?”耶律敏問。

  “宰相明鑒!”韓延徽道。

  “身受皇恩,蒙皇上器重,而你卻叛國事賊?!”

  “宰相此言差矣,下官從未叛國!”

  “強詞奪理!”

  “明告宰相,自先皇仙逝,下官唯事一人,那便是二皇子殿下!”

  “你……竟是耶律德光安排在皇上身旁的棋子?!”

  “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當日殿下被放逐東境,勢單力薄,困厄交加,為長遠計,朝中必須有人呼應。”

  “你簡直不當人子,狼心狗肺!”

  “大爭之世,勝者王,敗者亡,要心肺何用?”

  “好……很好!”

  “下官潛伏西樓,暗助殿下,計策雖好,但還不夠好。耶律倍命下官行刺宰相,而將之嫁禍于殿下,使宰相與殿下成不共戴天之仇,逼的宰相不得不為他死守西樓,才是真正的好計策!”

  “你既然是耶律德光的人,本相豈會聽信你的胡言!借刺客之事,離間君臣,使本相怨恨皇上,轉而相助耶律德光入主西樓?斷無可能!”

  “行刺之事,確實由皇上下令,下官有鐵證!”

  “……證據何在?!”

  “皇上欲借行刺之事,使宰相與殿下成仇,而叫宰相日後能死守西樓,此固良策。然則當日行刺之事,有一處與皇上旨意不符。”

  “何處不符?”

  “皇上行刺宰相既然是假,自然不會真要宰相性命,而當日之刺客,卻是奔著殺死宰相去的。彼時若非宰相防備嚴密,突然在車底與暗處皆加派了人手,宰相自己想想,自己有可能活過那日嗎?”

  “……是你擅自更該了皇上的指令?”

  “彼時下官還未來得及收到殿下通知,不知宰相大人已因人相助,欲與殿下結盟,共謀西樓,故而欲將假行刺變為真行刺,為殿下進攻西樓除去一大阻礙!”

  “擅改上令,將假行刺變為真行刺,你就不怕事後皇上治你的罪?”

  “欲成大業,必先流血,比起讓契丹毀在耶律倍手裡,下官一死而已,何懼之有?”

  “你對耶律德光倒真是忠如家犬!”

  “因為只有殿下,才能真正使契丹強大,不負下官多年以來,為契丹所付出的心血!”

  “自作高尚……然而此等‘證據’,卻還不夠!”

  “下官還帶了三個人來。”

  “那三個射雕手?”

  “正是!”

  “……”

  “宰相可要見上一見?”

  “……”

  “因行刺之事,宰相怨恨殿下久矣,之所以今日將此事告之宰相,乃因殿下大軍不日即到西樓。如今西樓乃宰相之西樓,倘若宰相能與殿下‘冰釋前嫌’,則皆大歡喜。耶律倍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前日既然會遣刺客假行刺宰相,日後未必不會因為其它原因,令刺客真行刺宰相。話至此處,想必宰相心中已如明鏡,無需下官多言。”

  韓延徽說完這些話,便停了下來。

  他穩如泰山般的坐著,不去看臉色慘白的耶律敏,端起茶碗慢悠悠品起茶來。

  耶律敏此時心情如何,韓延徽能夠略知一二,要對方接受眼前的殘酷現實,無論如何都需要時間,所以他不著急。

  不著急,是因為成竹在胸。

  那三名射雕手韓延徽確實帶來了,雖說耶律倍讓他事成之後,將那些有關刺客一律殺之滅口,但韓延徽當然沒有那樣做。對耶律敏而言,便是她自個兒當日心神不定,或者沒有瞧見那三名射雕手,但那些及時趕到的護衛中,總該是有人認得出這些射雕手的。

  耶律敏不去查證,只怕也是因為她知道這個結果。

  品完茶,韓延徽見耶律敏仍舊在怔怔出神,索性站起身來,負手在廳中觀賞起擺放的字畫器具來,其悠然自得、傲慢從容之態盡顯無餘。

  韓延徽在西樓潛伏了四年,費盡心機取得耶律倍信任後,又是近乎朝夕侍奉,怎能不日日心驚膽戰、處處小心翼翼?其中艱險之處,自是不需多言。如今多年兇險終於結束,一切付出換來了回報,他又如何能不稍稍得意?

  瞧了耶律敏一眼,見對方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韓延徽心中不禁大為暢快。耶律敏如此失態,可見今日之事對她打擊多大,韓延徽身為棋局的佈置者與參與者,耶律敏越是失態,他就越是得意。

  還不止於此。

  若只如此,韓延徽不至於敢在耶律敏面前如此拿捏姿態。

  耶律倍西征之前,耶律德光就遣人與耶律敏接洽,希望耶律敏能相助於他,若是事情照此發展,便是日後耶律德光據有西樓,耶律敏因了主動投靠的關係,會有種種便利與佈置,勢力必然大,難免尾大不掉。

  如此,即便耶律德光登基,也難盡握契丹權柄,國家大權會被耶律敏分出去一部分,耶律德光也難免受她一些制約,自然貽害無窮。

  有了今日揭露行刺真相的事,則一切不同。

  如此一來,耶律敏投靠耶律德光,將成為不得不為之的事。不得不為之,與主動為之,自然差些甚大。這就像大軍征伐敵國,敵將在大軍到來之前,就主動出降,與大軍到來之後,因為打不過不得不投降,前者能得到的權力與待遇當然會大得多。

  還有一個原因。

  韓延徽方才也說了,耶律德光大軍不日即到。

  在今日之前,耶律敏是敵視耶律德光的,沒打算投靠耶律德光,所以她沒有為日後投靠耶律德光做多少準備,而因今日之事,耶律敏轉而決定投靠耶律德光,在耶律德光到來之前,她能做準備的時間就很短了。

  時間短,倉促之間,難以安排親信,居於各處要職,把持各處權柄,這樣的結果是勢力必然小。勢力小,就難以威脅到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入主西樓之後,耶律敏的分量也就小,且不說難以謀取更多利益,能保住現有利益就不錯了。

  韓延徽知道耶律敏日後勢力小,份量不大,而他自身現在可是立下大功,日後必定被耶律德光重用,此消彼長,韓延徽的地位自然會高過耶律敏。

  因此之故,韓延徽現在就不必對耶律敏客氣。

  所以他今日對耶律敏無禮。

  雖然顯得急迫了些。

  但一個在刀尖上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了數年的人,如今終於謀得大事功成,便是再無禮一些,也不算什麼。

  韓延徽觀賞了半晌字畫器玩,覺得時間已經過了很久,回身見耶律敏還是沒有說話的意思,便有些不太耐煩,遂直言催促道:“宰相大人,時間緊迫,還是早些拿注意的好!”

  耶律敏站起身來,對韓延徽道:“待耶律德光到了西樓,本相自會為他打開城門。”

  得到耶律敏的肯定回答,韓延徽心花怒放,不禁哈哈大笑,“識時務者為俊傑,宰相大人果然聰慧,哈哈!”

  “不過……”耶律敏忽然話鋒一轉,“先生今日進府來後,對本相諸般無禮,實在是不懂規矩得很,本相真是殊為不快……”

  說到這,耶律敏一揮手,“來人,將此人拿下,抽二十鞭子!”

  “你……宰相大人,你這是作甚?”韓延徽開始是不可置信,待門外家丁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他綁了,他才大驚失色,“宰相大人,某乃殿下肱骨重臣,你怎能如此對我!你……啊!”

  不等韓延徽話說完,他已經被丟在了院子裡,緊接著,馬鞭狠狠落在他身上,一下接一下,抽得他皮開肉綻,血染衣袍!

  韓延徽發出殺豬般的慘嚎,嘴裡不住哀求道:“宰相大人,有話好好說……啊……某乃……啊……”

  好不容易二十鞭子抽完了,韓延徽已是涕泗橫流、衣衫襤褸,一條命只剩下半條,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喘息、哀嚎不停。

  耶律敏走到韓延徽面前,俯瞰著他,臉上沒有半分感情色彩,那眼神跟看一塊石頭沒有分別,“韓延徽,你當真以為你今日來告訴了本相所謂的真相,本相就得敬你三尺,還要因為你是耶律德光的一條狗,就要對你禮敬三分?”

  輕笑一聲,耶律敏提了裙角在韓延徽面前蹲下來,嘴角勾起一抹難以言狀的弧度,“你的如意算盤打得不錯,真可謂是步步心機,只是可惜,半分用處都沒有。你知不知道,今日從你嘴中說出來的‘真相’,很久之前,就已有人告訴我了?”

  在韓延徽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耶律敏站起身來,“不過我還是要謝你,因為你畢竟補充了一些細節。”

  “來人。”耶律敏意興闌珊,隨意擺了擺手,“丟出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8

第688章 唐軍之北來

  府邸的護院沒一個是斯文人,雖然耶律敏時常教導他們要含蓄內斂,但明顯先前耶律敏在下達指令時,絕對沒有讓他們做斯文人的意思,所以韓延徽在被他們從府門丟出去的時候,被拋得老高,然後噗通一聲摔在地上,跟沙包一樣,聽著都叫人心疼。

  韓延徽哎喲哎呀叫個不停,一雙手捂了腰又去捂肩,奈何身上的傷口太多,鑽心的疼痛無處不在,怎麼也捂不過來,也不知是給疼的還是給委屈的,韓延徽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野蠻!野蠻……蠻不講理啊!”

  好在跟隨韓延徽也不是一個人來的,很快就有人跑過來扶起他,一行人七手八腳將韓延徽塞進馬車裡,其間不免有人碰到他身上的傷口,韓延徽叫的真叫一個淒慘。

  在韓延徽被裝上車拖走的時候,耶律敏還在設廳中沒有離去,她望著空蕩蕩的屋子發了會兒呆,任由明月行空。

  行刺之事是耶律倍主使,這事耶律敏的確早就知道了,那日她歸府路上遇到李從璟,又被李從璟拉走,之後便被李從璟告知了這個所謂真相。李從璟雖然沒有證據,卻將整件事分析得很透徹,最終的結論是,唯有行刺是由耶律倍策劃,所有的疑點才能解釋得通。

  當然,其中的某些細節,李從璟那時還無從得知,比如具體安排這件事的是韓延徽,又比如刺客為何勢要置耶律敏於死地。

  因為知曉行刺之事的真相,所以耶律敏這些時日以來,為日後與耶律德光聯手主政契丹,已經暗中做了許多準備。

  韓延徽在耶律敏面前的囂張無禮,就如跳樑小丑一般滑稽。

  由死守西樓,轉變為打開西樓城門,對耶律敏而言,她不是去投靠耶律德光,而是去與耶律德光聯手,日後她也不是在對方手下仰人鼻息,而是與人共同把持契丹權柄。

  只不過名義上,仍舊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宰相。

  自打耶律倍登基以來,耶律敏做了數年宰相,在契丹國中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自然有自己的班底,也有自己非同一般的勢力集團。日後她或許不能與耶律德光平分契丹權力,但要把持一部分大權,與耶律德光共治契丹,並非戲言。

  更何況,耶律敏還有李從璟的支持。

  有李從璟支持,就是有大唐帝國的支持。

  此間細狀,耶律敏早有打算,只是在被韓延徽當面告知、印證了行刺之事的來龍去脈時,還是禁不住心下神傷、憤怒,一時不能自己。

  從設廳離開的時候,耶律敏這才想起,今日因為韓延徽來訪的緣故,她竟是還沒來得及詢問盧龍軍北上的情況——這件事她本是每日都要問的,而且是回府之後的第一件要事。

  月在樹梢明,抬頭的時候,耶律敏腳步微頓。清輝灑在她臉上,有些冷,一縷青絲被吹到額前,飄忽不定。月色難言,心頭的有些滋味,卻是連想起都叫人難以消受。

  “也不知今日戰況如何。”耶律敏悄悄歎息,儀坤州城防的情況,她自然很清楚,那本不是十萬以下的兵馬能夠撼動的所在,所以此刻她心頭有些亂,心跳的也愈發沒有規律了,腳下一個不小心,竟是在石板邊緣踩空,扭到了腳筋。

  身後的侍女們慌了手腳,連忙上來攙扶。耶律敏任由侍女們擺佈著身子,微微蹙眉,在心裡想著:耶律黑格是個心狠手辣的,其人也頗為狡猾,有急智,在軍事上更是堪稱國之天才,耶律倍將他放在儀坤州,是對他的信任,也是對他抱有莫大期望,那就不是個好相與的,況且駐守儀坤州的兵馬,都是國之精銳……他,能應付得來嗎?

  只怕苦戰在所難免。

  侍女們嘰嘰喳喳的吵個不停,耶律敏沒聽清她們在說什麼,眼前的侍女們臉色焦急,手忙腳亂的,燈籠的光恍恍惚惚,擾亂了月色。耶律敏仿佛看到了儀坤州城外兩軍交戰的情景……那個披甲持槊、策馬橫沖的身影,在陽光下分外耀眼,所向披靡。

  被扶著坐上木攆的時候,耶律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侍女們還以為宰相大人是贊許她們處置得當,一個個莫不大鬆了口氣。

  是了,他從來都沒輸過的,這回也一定能贏。耶律敏想起曾見他率領萬千甲士,躍馬馳騁的場景,嘴角的笑意又濃了些。

  耶律敏在木攆上又抬起頭,心裡面對明月說道:“便是戰事艱辛些,最後他也一定會贏,我又何必擔心呢?”

  “宰相大人,儀坤軍報!”

  剛到院子,就有人疾步來報,耶律敏正被扶著走下木攆,看見來人的神色,她身子微微晃了晃,差些沒站穩。

  報信者滿頭大汗,神色惶急。

  耶律敏雙手握緊了衣角,心頭猛地跳個不停,只是一個刹那間,她已經下定了決心:若是他這回真的遭逢未有之戰敗,不得不引軍退回,她一定會緊隨其後跟過去。

  去家舍國,只追一人。

  四年前她做了一個不能說錯誤的決定,這些年卻沒少為此失悔,這回她下定決心,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作為這個天下最接近頂峰那群人,耶律敏很清楚他眼下的處境,兩川生亂、朝廷異變、邊鎬北上……他這回若是在北境失敗,引得盧龍軍損兵折將元氣大傷,那麼盧龍軍將不復能制衡草原,如此草原與幽州,將強弱易勢、攻守易行,他之前出鎮幽州所做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有很多人的人生,是容不得哪怕一次失敗的,一次失敗,都可能一無所有……

  耶律敏咬了咬發白的嘴唇,她抬起頭,視線越過院牆,落於黑夜的無盡遠處。

  我絕不會讓你一無所有,因為,即便你失去一切,至少還有我陪著你。

  耶律敏站好了身子,目光從容看向報信者,她已做到了迎接一切的準備。

  “今日唐軍攻城,儀坤敗績,城池被破,主帥戰死!”報信者道。

  耶律敏怔了怔。

  沒甚麼能形容這一瞬間她的心情。

  “你說甚麼……你再說一遍!”

  “回稟宰相大人,日落之前,唐軍即已攻佔城池,大軍傷亡數千,餘者皆盡被被俘,耶律黑格大帥力戰而亡!如今,如今儀坤州已被唐軍奪下,其軍先鋒游騎,已向北邊來了!”報信者跪倒在地上。

  耶律敏由侍女扶著,她的手握緊了侍女的手,後者疼得臉紅耳赤,卻不敢有分毫表示。

  這一回,耶律敏忍住了淚。

  也忍住了笑。

  ……

  在耶律敏手下吃了一頓冤枉鞭子,韓延徽回去之後仍是痛的齜牙咧嘴,在路上哀嚎的時候,心裡沒少詛咒耶律敏,大有君子今日受辱,每日必定十倍奉還的志向。

  好在身上傷口雖多,卻基本都沒傷著筋骨,只是看起來觸目驚心罷了,耶律敏到底沒往死裡折騰韓延徽。在榻上被上了一身藥之後,韓延徽也總算緩過來一口氣,不再慘叫個不停。

  與韓延徽私交甚篤的韓知古,在得到消息之後第一時間趕過來探望,他倆出身類似,遭遇雷同,地位也相差不多,是因平日裡各視對方為知己,就眼下而言,韓知古也是站在耶律德光一方的重量級人物。

  在聞聽韓延徽訴說了今日遭遇後,韓知古甚感義憤填膺,與韓延徽一起低聲將耶律敏大罵了一通,後者道:“耶律敏之所以敢如此倡狂,對某下如此重手,無外乎依仗有李從璟在後相助,也自覺身系殿下入主西樓之關鍵,所以攜重自威而已。殊不知,待得殿下入主西樓,哪裡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韓兄此言甚是。”韓知古附和,“如今耶律倍與黑車子室韋之戰正值關鍵時候,分身乏術,而殿下自黃龍府起兵,一路西來如入無人之境,天下群雄莫不望風歸附,勢力已然大成,入主西樓已是不可違逆之勢!”

  “那耶律敏卻還天真,自以為依附李從璟便可高枕無憂,真是笑話!”韓延徽咬牙切齒,“聞聽李從璟已經到了儀坤州,耶律黑格並未出城迎戰,而是打定主意踞城而守。儀坤州城防如何,你我心中皆是有數,只要耶律黑格不犯糊塗,李從璟以區區盧龍兩萬之卒,想要硬撼契丹半壁江山?真是不知死活!”

  “韓兄所言甚是!”韓知古連連點頭,“李從璟年少得志,難免驕狂,目中無人是在所難免的。天下英雄,試問他會將誰放在眼裡?這等得志便自以為比天還高之輩,最是經不起挫折,一旦遇事不順,便會喪失理智。儀坤州城防堅固,李從璟一戰不勝,必定傾盡全力再戰,再戰不勝,必定死磕不停,哼,屆時休說他無從後退,便是意識到事不可為想要抽身,卻也來不及了!”

  韓延徽歷經世事,眼光見識皆非常人可比,心下對韓知古這番論斷很是贊同,“一旦李從璟在儀坤州兵敗,耶律敏將再無依仗,饒是她如今把持了些許權柄,卻又如何?殿下有你我相助,不消多久,便會讓她成為孤家寡人,到得那時,她內失黨羽,外失強援,如何處置於她,還不是看你我怎麼高興?”

  “正是如此!”韓知古稱是,“韓兄今日所受之辱,來日必能百倍討回!”

  兩人正說著,有人急急忙忙趕來,說是儀坤州戰報傳回來了。

  韓延徽聞言欣喜,不顧傷勢之痛坐起身來,“速速報來!”看向韓知古,眉飛色舞,“某與兄台打賭,今日之戰,李從璟敗矣!”

  韓知古哈哈大笑,“韓兄何其狡猾,此等必然之事,如何打賭?若是要賭,不如賭那唐軍傷亡幾許。某能斷言,今日之戰,唐軍傷亡必定過千!”

  他說完,那報信者已經進門,韓延徽正要進一步誇大言辭說“我賭唐軍傷亡一千一百”,就見來人神色很不好看,焦急惶恐之態盡顯,未等他詢問,那人已是噗通跪地,淒聲報導:“大事不好!儀坤敗績,主帥戰死,唐軍奪城!”

  “什麼?!”韓延徽、韓知古雙雙驚起,神色難看,如見鬼魅。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韓延徽雙目失神,臉上火辣辣的,忽而暴怒起來,“你竟敢虛報軍情,是不知死嗎?!”

  “小人不敢!那唐軍已遣精騎北來,想是先鋒無疑,依其腳程,怕是明日就要兵臨城下了!”

  聞聽此言,韓知古頓時失魂落魄,腦中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念叨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韓延徽臉白如紙,身體力量瞬間全失,一屁股坐倒,正要悲呼一聲蒼天無眼,屁股上的傷口被刺痛,疼得他齜牙一聲哎喲。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8

第689章 黑雲催西樓

  儀坤州之役,契丹軍敗績,此事太過出人意料,這是眾人之前從未想過的局面。唐軍不可能拿下儀坤州,這才是所有人的共識。如今不僅儀坤州被攻克,而且還是在一日內之被攻克,對於熟知儀坤城防的人而言,這是怎麼都無法理解的。

  更何況數萬契丹軍,不是戰死就是被俘,逃出生天者寥寥。

  這也難怪韓延徽要說來人謊報軍情。

  直到來報信的人詳細描述了戰場情況,大部分謎團才得以解開。

  “天罰……絕對是天罰!”報信者說到最後,已經深陷今日所見所聞的駭人場景中不能自拔,雙目僵直著不停重複這句話。

  韓延徽與韓知古相視良久,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懼。天罰這種事他們自然不太相信,但除卻天罰,在他們現有的認知中,又的確沒有其它答案能夠解釋儀坤州的戰況。

  兩人感到脊背一片冰涼。

  若是天佑大唐,那麼契丹不就成了天之棄子?

  好在韓延徽與韓知古也非易與之輩,慌了一陣子神,很快反應過來當下該做什麼,儀坤州兵敗之事他們暫時難以窺見真因,但今日不知,來日卻還有機會知曉,但有些事若是不立即應對,只怕就沒有明日了。

  儀坤州兵敗的消息既然被他們得到,那耶律敏想必也是知曉了的,畢竟雙方派去盯著儀坤州的人手都差不多。

  耶律敏是李從璟的依附者,是契丹國內絕對的親唐派,這是韓延徽與韓知古都知道的事情。

  眼下,耶律敏與耶律德光既是同盟,同時卻又是契丹權柄的爭奪者,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

  就當下而言,西樓城中的契丹權貴,無外乎四部分。一者皇權派,是耶律倍的忠心之臣;二者親唐派,以耶律敏為首;三者親耶律德光派,以韓延徽等人為首;其四則是騎牆派與其他小勢力派。

  耶律敏以親唐派第一人,而受耶律倍重托,主持西樓大事,看似怪異,實則不過尋常事。

  除卻第四派,前三派勢力劃分,排除權力鬥爭的因素,說到底還是政治理念與政治方向的不同。親唐派認為,契丹需要與大唐友好相處,才能維持草原安定繁榮,親耶律德光派則認為,只有耶律德光才能讓契丹富強昌盛。

  其中,皇權派或者說耶律倍一派,與親耶律德光一派是為死敵。而皇權派與親唐派之間並無根本利益衝突,只是政治理念的不同,兩派的根本目的還是為契丹著想。所以後兩者在大多數時候可以相安無事,便是有鬥爭,也可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前提是契丹沒有與大唐國戰。

  古往今來,這種情況多不勝數。趙宋一朝,每逢遼、金南侵,多有主和的,排除其貪生怕死等諸多因素,從某種程度上,可視其為親遼、親金派。千年之後的近代史,無論是北洋軍閥還是國民政府,親美派、親德派、親日派各派林立,也是眾所周知的。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某些時候,某些派系會忘記自身身份而產生質變,由親某派變成投降某派。這些姑且不論。

  就眼下而言,耶律倍西征前不知韓延徽是親耶律德光派,對耶律敏親近唐朝的程度也認識不足,這是他的失策。但對韓延徽、韓知古而言,當下他們卻是知道耶律敏與李從璟的關係的——沒有李從璟從中搭橋,就沒有耶律德光與耶律敏的聯手。

  所以韓延徽、韓知古此刻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機。

  派系鬥爭,從來刀光劍影,甚至可稱鮮血淋漓。

  原本,耶律德光自黃龍府起兵,一路西來,各地官吏大多望風歸附,可謂勢不可擋、一帆風順,耶律德光一派自然士氣大漲,人人彈冠相慶。

  若是耶律德光就此順利入主西樓,其派自然能順利執掌大部分權柄,成為契丹國內具有絕對優勢的勢力集團。

  反觀親唐派,情況就要微妙得多。李從璟雖然也從盧龍發兵,但卻不得不面對儀坤州防線,其戰勝負難料、生死難知,若是李從璟不能突破防線北臨西樓,亦或是來的太晚,就不能對西樓的親唐派形成有效支援。

  此消彼長,親唐派必然遭受打壓,勢力大減,甚至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最直觀的表現,便是耶律敏權力受限,朝不保夕。

  所以今日韓延徽去見耶律敏,在耶律敏面前有種種無禮、拿捏姿態的舉動,並非全是小人得志的表現。

  韓延徽是在替整個親耶律德光派,向以耶律敏為首的親唐派,傳達壓制、勝利的信號,進一步說,是在宣示權勢,宣示本派的地位。

  原本,耶律敏在事實面前,應該承認親耶律德光派的權勢、地位,默認對方接下來的行動。

  接下來,親耶律德光派作為勝利和勢大的一方,會在西樓展開對親唐派的打壓,將親唐派的官吏從重要、有分量的位置上擠下去一部分,而換上他們自己的人,為耶律德光入主西樓做好準備。

  一言以蔽之,交接權力,收攏權力。

  ——至於皇權派,自有耶律德光以對待死敵的方式來對付。

  然而耶律敏的反應出乎韓延徽預料。

  韓延徽在吃了一頓鞭子的啞巴虧之後,之所以還敢與韓知古大罵耶律敏,也是因為在韓延徽看來,耶律敏不過是掌握了從半個皇權派,向半個耶律德光派轉變的主動權。

  掌握了一部分主動權,的確可以保持、維護一部分親唐派的利益,但還不夠。從長遠來說,仍是避免不了被耶律德光打壓。

  直到現在,李從璟一日破儀坤,並且引軍北上,一切才變得不同了。

  這是根本性的改變。

  因為那意味著,李從璟極有可能與耶律德光同時兵陳西樓。

  如果那種情況出現,也就意味著親耶律德光派與親唐派,不過堪堪打了一個平手。

  但實際上,那並不是一個平局。

  如前所述,西樓城中的皇權派與親唐派並無根本利益衝突,但與親耶律德光派卻是死敵。

  所以西樓城中的親耶律德光派,在先前耶律倍執政時,是沒有生存空間的,這樣一來導致的結果就是,這部分勢力很小。就是這很小的一部分勢力,先前還在千般隱藏自己的身份。

  現在的西樓城,皇權派、親唐派、騎將派勢力都很大,與之相比,親耶律德光派就顯得不夠看了些。

  這無疑對耶律德光是極為不利的。

  關鍵在於,如果沒有親唐派的存在,耶律德光在入主西樓之後,還能很快掌握大權,再慢慢消化其它諸派。

  但是現在不同。在有親唐派存在的情況下,面對耶律德光入主西樓的情景,很多人寧願選擇投向親唐派——特別是皇權派人士。

  韓延徽在去向耶律敏宣示本派的勝勢與地位時,看起來慢慢悠悠,實則並非不著急。他急著得到耶律敏對他們地位的默認,然後趁機在西樓壯大勢力,好迎接耶律德光。

  如果日後真出現李從璟、耶律德光同時出現在西樓城外,而兩者皆對彼此形成有效牽制的情況,那麼西樓城中的權力交替、變化,則基本由西樓城內部解決,外面的人只能幹看著。

  不消說,耶律敏必定會實力大漲,親唐派必然成為最大獲利者。

  也就是說,耶律德光歷經千辛萬苦起兵,即便最後順利推翻了耶律倍,最大的獲利者也不是他自身,而是國中借此時機實力大漲的親唐派!

  追根揭底,是唐朝!

  而韓延徽、韓知古擔心的是,耶律敏在得到李從璟儀坤大勝的消息後,會因為未來已經可以期望,而不失時機立即展開行動,對親耶律德光派開始打壓,並且去拉攏騎牆派。

  若是尋常人面對眼下的情況,會因為李從璟還沒真到西樓,中間可能還有變故,周全起見,不會立即行動,以免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但韓延徽、韓知古卻知道,耶律敏不是這樣。

  因為耶律敏與李從璟的關係不一般。

  最有力的證據,便是李從璟能爭取到耶律敏與耶律德光聯手!

  “這婆娘今日敢不留情面鞭笞韓兄,可見她內心實際暴戾得很,自從那日在坊間遇刺,耶律敏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變得心狠手辣鐵面無情……韓兄,這婆娘現今有變成瘋婆娘的趨勢啊!”韓知古憂心忡忡,面色苦的厲害。

  韓延徽咬咬牙,眼中露出狠戾之色,“事到如今,看來西樓是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了!通知耶律赤轂,調集人手,準備起事!”

  韓知古大驚失色,“韓兄,耶律赤轂可是你我在軍中的最大依仗,此番殿下還未到西樓,你我貿然行動,若是萬一有什麼閃失,耽誤了殿下的大業,你我萬死莫贖!”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韓延徽目露殺機,“眼下唯有調集甲士圍住北院宰相府,將耶律敏幽禁府中,西樓的局勢才能搏上一搏!若是任由形勢變化,而不作為,待到耶律敏先動了手,你我一敗塗地,日後就會成為千古罪人!”

  “這……”韓知古遲疑不定,“韓兄,真要如此?真要動用刀兵?”

  韓延徽不顧渾身傷痛,咬牙從榻上起身,“從來權力爭奪最是血腥,哪有溫和的時候?西樓平靜得夠久了,既然權力交替總是免不了陰謀與流血,我等身在局中,何懼之有!”

  韓知古還是下不了決心,“然則耶律敏手中也是握有兵馬的,城防軍姑且不說,她本身身為契丹王公,亦有私甲……”

  契丹王公私甲,即私人武裝,世人謂之“大首領部族軍”。

  “正因如此,事不宜遲,必須立即動手!”韓延徽叫來心腹,拿來印信,將方才的事交代與他,令其速召耶律赤轂調集軍隊,屆時,大隊人馬直接去北院宰相府——另外分出一部分兵力,來這裡保衛自己。

  與此同時,韓延徽召集西樓城中的親耶律德光派,讓他們速來府中議事。一方面,韓延徽這是要彙集眾人的智慧、力量,商議並且統一佈置接下來的行動,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借助耶律赤轂的軍隊,保障他們的周全。至於其三,則是斷了那些人的後路,讓他們沒有臨陣退縮,亦或是臨時變節投向耶律敏的機會!

  安排完諸事,韓延徽著人來替他換好衣裳,遮住了滿身傷口與藥味,帶著韓知古到了正堂,肅然端莊而坐,正對堂門目不斜視,穩如泰山。

  韓知古坐在韓延徽側面,內心的掙扎逐漸平復下來,他看了韓延徽一眼,最終也不得不承認,韓延徽的諸番安排都是對的。平日裡大家才能相當,做的事也差不多,任誰也難以看出兩人的優劣,但真到了有事的時候,孰高孰低一眼便知。

  隨著韓延徽、韓知古坐進大堂,府邸的氣氛漸漸凝重起來,夜幕下的燈火一片輝煌,卻驅不散四面八方的黑暗。

  黑雲壓城城欲摧。

  不只是府邸氣氛壓抑,今夜的西樓城都顯得呼吸沉重。

  不只是西樓城呼吸沉重,今夜的契丹國都凝重晦澀。

  也不知過了多久,府邸外響起的陣陣腳步聲闖破了沉靜,馬蹄、鐵甲之聲迅速由遠及近。

  一支軍隊來到了府邸前。

  韓延徽沒有起身,他依舊端坐在大堂之上,只是目光緊盯門口。

  很快,家丁匆匆而至,進門之後仰面撲地。

  韓延徽面色一緊。

  須臾之間,甲士闖進了府邸。

  來的卻不是韓延徽期盼的耶律赤轂。

  甲士開道,刀兵泛寒,于兩側護衛。有一人鮮衣亮甲,降臨大堂。

  軍是大首領部族軍,人是北院宰相。

  耶律敏看著韓延徽,一揮手,“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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