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63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2

第660章 一載相識十載別(三)

  李從璟被自己那張猙獰的笑臉嚇得一跳,渾身一個機靈便回過神來,抬頭望了一眼府門上的氣死風燈,他感覺後背濕漉漉的,想必已經全是汗水。

  “李彥饒……”李從璟招手讓李彥饒過來,“你再遣人去通報一聲,不,這回你親自去,告訴耶律敏,就說孤王偶然身體不適,再者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來造訪。”

  “這……”李彥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去通報的人前腳剛走沒多久,怎麼李從璟後腳就要改變主意?但對李從璟命令,李彥饒自然不敢質疑,立馬依言去照辦。

  李從璟拖著疲憊的雙腿,一步步離開那座如同海市蜃樓般的府邸,一路上一言不發。孟松柏等人都覺得分外詫異,不能理解為何秦王在府前站了片刻,就好像累得馬上就要癱倒一般?

  他們自然不知道,此時李從璟心中正有驚濤駭浪。

  李從璟最後拿定注意,絕不能如此輕率去見耶律敏。他本以為他的準備已經足夠充分,現在看來並不是如此,最大的問題在於,他這回要面對的是一個女人,而且還極有可能是一個沒有完全成為政治人物的女人。

  李從璟徑直到了西樓的軍情處據點,讓軍情處銳士將有關耶律敏的情報都搬出來,而後就一頭鑽進了紙堆書海中。他決定再好好瞭解一下耶律敏,雖然他自認為已經很瞭解對方,無論是幽州時的她,還是回到契丹後的她,雖然眼下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但他希望能抓住最關鍵的那絲靈感。

  一連一晝夜在紙堆中折騰,李從璟的收穫卻談不上豐富,耶律敏的私生活幾乎為零,要不然民間也不會流傳這是個嫁給了契丹的女人,這就讓資訊變得單一,幾乎都是關於她的為政舉措與風格。

  當然,李從璟也有一些不是新發現的發現,例如耶律敏多有關注百姓疾苦的舉措,卻因為耶律倍不同意而得不到施行,因為霸業需要聚斂財富為國所用,而改善民生則是藏富於民。

  又一桌飯菜被李從璟揮手斥退之後,桃夭夭那張美輪美奐的臉出現在屋子裡。當然,低頭的李從璟最先看到的是一雙漂亮的長腿,沒有任何瑕疵曲線完美的大長腿,他的視線順著長腿上移,就看到了那只餓狼般的眸子。

  不得不說,這只眸子裡的駭人之色有些煞風景。

  桃夭夭在李從璟身旁坐了下來,兩人共坐一條長凳,對著滿屋子淩亂的紙片、摺子、冊子。李從璟側頭對桃夭夭笑了下,便算是打過招呼,繼續紅著眼眸翻閱手中的冊子。

  “你果真沒有準備後手?”半晌,桃夭夭開口問,既有些納悶又有些不可思議,不過語氣總算沒有置氣的意思。

  “世事無常,人能算計和左右的又能有多少?”李從璟也很想有這個“後手”,然而事與願違,很多時候人不得不在準備並不充分的情況下,去放手一搏。

  桃夭夭也看出來李從璟的確沒有過多準備,她一手拖著下巴沉吟片刻,“能從這些情報中篩選出來的消息,想必你也都瞭解的差不多了,若是你想瞭解一些其它的東西,我這裡倒是有些貨。”

  李從璟抬頭,看到桃夭夭面色有些怪異,還有香腮邊的那一抹嫣紅是怎麼回事,莫非是嬌羞?他愕然,不知桃夭夭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我倒是忘了,你此番北上,可是與耶律敏一起呆過許久的。”李從璟笑道,“你且說說,你都瞭解了哪些情況?”

  桃夭夭站起身,完美的腰身直晃晃展現在李從璟面前,不過李從璟此時卻無暇欣賞,只聽桃夭夭邊緩緩踱步邊說道:“每個人活著都有自己活著的理由,為財為權為親人為享樂,理由或者高尚或者卑微,或者驚世駭俗或者平淡無奇,那麼我問你,耶律敏為什麼而活著?”

  李從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發現這個問題並不簡單,如耶律敏、耶律德光、耶律倍這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內,都不是渾渾噩噩活著的人,每個人都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若說耶律德光、耶律倍存在的理由是那把交椅,耶律敏活著的理由又是什麼?

  八年前,當耶律敏還只是一介少女時,她因不滿耶律阿保機、述律平對她的冷漠,為反抗一場政治婚姻而逃離契丹,可以說是為了自由。在幽州的數年,從最開始的無所事事,到後來投身民政事務中,可以說是隨心所欲,什麼高興就做什麼。那麼四年前她決定回去契丹,又是為什麼?以及四年後的今天,已經做了契丹北院宰相數年的耶律敏,又在為什麼而活?

  權勢?地位?富貴?還是其它?

  李從璟無法想透這個問題,哪怕他這些年並沒有疏忽對有關耶律敏相情報的瞭解,眼下也在資訊海中沉浸了一日夜,他還是無法對這個問題做出準確論斷。

  他想起在宰相府門前預見、推演出的場景,他的眉頭又皺得更深了些。

  李從璟知曉,在眼下事關契丹和耶律敏命運的抉擇面前,不解決這個根本問題,他就沒有把握說服耶律敏站在自己一邊。

  修長纖細的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滑過,桃夭夭忽然無聲的笑了一下,她回過頭來,似近非近似遠非遠的望著李從璟,“你難道不知道,女人是個複雜的……存在?”

  “的確夠複雜。”李從璟苦笑。

  “然而有些時候,女人卻又很簡單。”空靈的聲音從桃夭夭櫻桃般的口中悠悠吐出,她的目光微微上揚,有些難以捉摸。

  李從璟無力道:“桃大當家,能不能直接說謎底?”

  桃夭夭感覺自己方才一番豐富的微表情全都給浪費了,她橫了李從璟一眼,留下一句話就丟下李從璟,大步離開了屋子。

  而聽了這句話的李從璟,則怔在紙堆書海中,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從璟從紙堆中站起身,吩咐在門外候著的孟松柏,“傳令李彥饒,替孤王約見耶律敏,地方就在一品樓。另外,給孤王準備熱水、飯食。”

  桃夭夭的話給了李從璟一線靈感,可能連耶律敏自己都沒有搞懂的問題,現在他已經替她弄懂了,站起身來的李從璟,嘴角又掛起一縷自信而從容的微笑,透過重重迷霧,他終於看清了耶律敏的本質。自然,他心中對如何說服耶律敏,也有了腹稿和把握。

  梳洗飽食後的李從璟,眼眶雖然還有些紅,整個人卻已容光煥發,他乘車出門,比約定時辰早了一些到一品樓。一品樓是軍情處的產業,在酒樓遍地的西樓城並不算翹楚,卻也不是尋常所在。

  李從璟親自挑選了會面的雅間,並對一應佈置都做了些調整,眼看時辰差不多了,李從璟開始親自煮茶。他喜好品茶,煮茶雖不常做,但也精通門道,不及多時,雅間便有淡淡清香飄蕩,聞之令人神清氣爽,也就是在這時,耶律敏出現在李從璟面前。

  整個閣樓都沒有其它人,這間雅間又極為寬敞,四周倒是有三面沒有牆壁,而是以簾子輔以帷幔加以佈置,是以不僅視野極好,空氣通透不虞爐火熱氣悶人,而且微風拂動帷幔,平添幾分意趣,更令人舒爽的是,樓外有樹,樹外有河,並無其他人等礙眼。

  四周沒甚麼多餘佈置,雅間中央有一矮幾,矮幾前後各有一張坐墊,旁有火爐,茶釜正在上面冒著白汽,微微嗡鳴,聲如琴弦。

  耶律敏看到李從璟的時候,這個頭髮束在腦後,只簡單插一隻發簪的傢伙,臉上帶著親善和久違的淡淡微笑,他一身布衣青衫,在嫋嫋升騰的水汽與氤氳的茶香中,氣質淡雅而有書卷氣,顯得忽遠忽近若即若離,仿佛無法觸摸,又似乎一觸就會夢碎。

  就在這個刹那間,耶律敏的鼻子猛然有些泛酸,沒有人知道,類似的場景曾多少次在腦海縈繞在夢中沉浮,羅衾不耐五更寒,小樓一夜聽風雨,望斷天涯路。

  然而兩人四年未見,如今彼為大唐秦王,此為契丹宰相,誰也不知對方是否還是當年那人,況且就算是當年,那份心思也是深埋在地下,不曾見過天日,更遑論眼下契丹即將西征,契丹、大唐關係微妙,個中許多惆悵處,讓人不知該如何擺放自己的身份。

  忍住了心頭一起湧現的複雜情緒,耶律敏彎身見禮,笑容含而不露:“秦王殿下,好久不見。”

  “來,坐。這是我特意從蜀中帶來的茶葉,品品看味道如何。”李從璟招呼耶律敏落座,為她斟上茶水,笑容一如當初,“我可是許久未曾煮茶過了,也不知手藝生疏了沒,若是滋味不如當年,你可得給我賣幾分面子,休要點破。”

  “殿下的手藝,向來都是極好的。”熟悉的笑容與一如往日般的隨和舉止,讓耶律敏心生異樣,刹那間的觸動,讓人覺得時間仿佛從未流逝。

  他還記得,當年那個少女,最喜他煮的茶麼?

  他應該是記得的,只有她中意的那種茶,喜放一分薑芯。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3

第661章 一載相識十載別(四)

  “確如當初。”耶律敏放下茶碗,眼底淌過一抹追憶之色,她有些感慨的開口,“實不曾想到,時隔多年,殿下的手藝竟然絲毫未變。”

  “人也沒變,否則你便嘗不出這是當初的味道了。”李從璟看著耶律敏,目如晨陽,光芒和煦。

  耶律敏婉兒一笑,卻如夕陽,憑空生出些許落寞之意,“自西樓相別,數年來大唐國勢日盛,想必殿下分外操勞。”她心中想問的是,這些年你過得可還好麼。

  “倒也說不上操勞,只是日夜事務纏身,讓人無暇分身,許多事情欲為而不可為。”李從璟的語氣中充斥著些許無奈,又好似有些自責,“說起辛勞,你這個做宰相的可不會比我輕鬆,契丹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以你在幽州掌管屯田之事展現出來的性子,這些年想必多有辛苦之處。”

  耶律敏看到李從璟那雙眸子裡閃爍著的光,亮得厲害,就那麼直接打在她臉上,好似這裡面有千言萬語,卻又盡在一望之中,她的心跳有些沒來由的慌亂,不禁去想:他這是在說,他一直記掛著我過得好不好麼?

  “各盡本職罷了。”耶律敏不敢去直視李從璟的目光,她微微偏過頭,看到窗外竟是碧空如洗,“一別數年,殿下今日到西樓來,不知所為何事?”

  李從璟歎息一聲,“多年未見,本不欲兀一碰面便說這不快之事,你當真要此時相問?”

  耶律敏本能的感到了不妙,畢竟耶律倍和徐知誥聯手給兩川添麻煩的事,就在不久前發生,而耶律倍接下來又要出征黑車子室韋,這又是違背當年西樓協議的行為,耶律倍如此得罪李從璟得罪大唐,李從璟焉能咽得下這口氣?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樣的反應與應對?但無論如何,以他的脾性,想必即將到來的都是雷霆暴雨,絕不會使人覺得輕鬆。

  然而該面對的終究要面對,逃避從來都不是辦法,耶律敏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卻脆弱的不堪懷疑,“早晚得說,又何必要等呢?”

  李從璟收了雙手放在身前,側頭看向欄杆之外,神色忽然比空無一物的長空還要落寞,“我有大麻煩了。”

  “大麻煩?”耶律敏既疑且驚,以李從璟的本事和如今的權勢,還有什麼可以稱為大麻煩?如果有那樣的大麻煩,那又是怎樣的麻煩?

  “你可知我畢生之所願?”李從璟認真的問。

  “當然。”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耶律敏幾乎是脫口而出,“平定天下,治國安邦!”

  “好一個平定天下,治國安邦!”李從璟笑容苦澀,“上解君王之難,下解黎民之苦,這的確是我平生之所願。然而現在,這個志願恐怕難有實現之期了。”

  他的神情是那樣愁苦,仿佛一個君王失去了自己的家國,遭受了臣民的拋棄,他曾是那樣光芒萬丈、不可一世,故而這份愁苦與落寞,就顯得猶為悲慘。

  耶律敏從未見過這樣的李從璟,她心口不禁陣陣發疼,如給針刺一般,她迫不及待的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何等難處,是連你也化解不了的?”此時此刻,善解人意如她,體貼李從璟之難處如她,幾乎已經忘了那個李從璟北上目的的問題。

  “我且問你,當日在幽州,你為何捨棄固有的富貴生活,去為屯田之事奔波勞碌?”李從璟忽然目光炯炯的問。

  耶律敏怔了怔,不知李從璟此問用意何在,不等她回答,李從璟已是接著道:“我記得彼時你的回答是: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後來黑格問你,堂堂契丹公主,為何甘願為唐朝地方官吏驅使,而不思報效國家。而你的回答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既然天下萬物皆該一視同仁,那麼為大唐百姓奔波,和為契丹平民做事,又有什麼區別?”

  耶律敏當然記得她說過的這些話,令她吃驚的是,李從璟竟然至今也還記得這些。當時當日,養尊處優了十數年的契丹公主,跟隨李從璟千里奔波,見識到了沙場屍橫遍野的慘狀,見識到了黎民生不如死的悲戚,見識到了生命的脆弱與無常,本性善良如她,遂決定應該做些什麼。

  屯田也好,回契丹主政也罷,她不過是想讓那些在亂世中朝不保夕的百姓,過得能好上那麼一分,為此她願盡所能。這是她作為一介善良女子的卑微心願,也是她作為契丹公主歸來主政後的大抱負。

  久而久之,這成了她是耶律敏的存在意義。

  這與她當時傾心于李從璟並不矛盾,正是兩者的相輔相成,才導致了一系列遭遇的發生。

  歷史上的君王,既有得意忘形視萬民如草芥如李存勖者,也有不忘初心視百姓如己出如李嗣源者。耶律倍、耶律德光是前者,耶律敏則類似於後者,至於李從璟……他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天下大爭,說得好聽,實則不過是大難之年,天下災禍,也從沒有比戰火兵禍給人間造成的苦難更多的。”李從璟神情痛苦,“生於亂世,投身沙場是宿命使然,但征戰沙場的目的,卻應該是以戈止戈。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令百姓人人安居,叫黎民個個樂業,這是我此生之所願,你可知曉?”

  李從璟上輩子不過是個小老百姓,將心比心,這番話自然沒有作假。

  “敏兒自然知曉。便是因為知曉殿下之志,對殿下在幽州的作為有所感觸,敏兒才有投身民政之念,才有今日之耶律敏。”李從璟痛苦的模樣叫耶律敏心尖兒打顫,她忍不住要落下淚來,她幾乎下定了決心,這番一定要保護眼前這個人。

  桃夭夭留給李從璟的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你這個呆子,難道不知耶律敏早已傾心於你?

  當時他發怔,是因為他早先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原本他以為耶律敏對待他的種種,不過是孤身流落異鄉後對所熟之人的慣性依賴,此番回想,似乎並不是如此。

  但李從璟也知道,僅憑這個還不足以讓耶律敏答應他的謀劃。因為耶律敏如今是契丹宰相,有她自己的位置,更有她自身存在的理由,個人情感可以作為談話切入點,為談話提供便利、助力,但絕不能是全部依仗。

  跟耶律倍、耶律德光直接談權勢即可,因為他們只注重這個最實際的東西,跟耶律敏則不能如此,權勢只是她實現抱負和自身價值的手段,並不是歸宿,所以李從璟得跟她談理想……

  “但是眼下,此志卻難以實現了。”李從璟仰天而歎。

  “這卻是為何?”耶律敏趕緊追問,話一出口,猛有所悟,一時間神色僵硬,眼神暗淡,“耶律倍與徐知誥聯手動亂兩川,果真給殿下造成了大麻煩……?”

  “兩川雖有動亂,眼下卻已得到控制,若只是如此,倒不足為慮。然而國中卻有人以此為口實,對我加以攻訐,參我恃功自傲,已失軍政之才,令我滯留兩川,長久不得回歸洛陽。”李從璟道。

  “何人竟敢如此大膽,這般攻訐殿下?”耶律敏這話一問出口,見了李從璟的神色,頓時醒悟過來,“莫非是……”

  李從璟苦笑:“便如契丹,皇子不止一個,故而有爭端。”

  “既是如此,敏兒該如何相助……”耶律敏低下頭,目光落在茶几上,她雙手不自覺的絞動著衣角,顯得極為不安且焦慮,她沒有察覺到的是,這樣的動作她已經多年未曾有過了。

  她想幫助李從璟,但在這件事上能做的又實在有限,她暗暗責備自己的無能,在對方幫助過她許多之後,如今到了對方需要她的時候,她卻只能惴惴不安。而作為契丹宰相,她身上的限制跟她擁有的權力一樣多。

  然而,耶律敏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李從璟接下來說出的,竟是那樣一句話。

  李從璟以前所未有的莊重語氣說:“幫我管好契丹!”

  耶律敏怔在那裡。

  “只要契丹無事,令我無後顧之憂,無論國內還是江南,有再多險難我都能如常應對。”李從璟看著耶律敏的眼睛,認真的說。

  刹那間,耶律敏幾乎要哭出來。

  沒有任何時候,耶律敏發現自己竟是這般脆弱,在這個男人面前,仿佛對方只需要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足以讓她卸下所有防備,卸下所有重擔,撲倒他懷裡去大哭一場。

  四年前,西樓城前的唐軍大營中,耶律敏告訴李從璟,她要回契丹去。

  那一刻,她希望他的挽留,也希望他不要挽留。

  他若挽留了,她就能長久伴他左右,若能如此,此生也足矣。

  他若不挽留,她就回契丹,好好治理契丹民政,掌握契丹權柄,不讓契丹妄生事端,這樣也算為他分憂了。因為她知道,有他在的大唐,不容侵犯也不容忤逆,若是契丹擅起刀兵,突破了他對契丹的容忍底線,必然招致大唐再度興兵北伐,屆時對契丹而言,將是一場大災禍。

  契丹只有依靠大唐,順從大唐,百姓們才能好生生活。這個念頭,在她成為契丹宰相後的這幾年裡,愈發變得堅定,大唐與契丹的互通有無,讓她看到了和平帶給契丹百姓生活改善的希望,與之相比,向大唐稱臣納貢實在不值一提——之前草原諸部,不一直都是這樣?

  她主政契丹,是為契丹百姓,是為她自己,也是為李從璟——那是她的志向,也是李從璟的皇圖霸業。

  這些年來,作為北院宰相,她看似風光無限,但一介女子擁有這般權力,又會面對多少艱難?

  而今,李從璟一句“幫我管理好契丹”“令我無後顧之憂”,不僅承認了她的價值,也體諒了她長久以來的辛苦,天下間再多讚美,契丹人再如何說“這是一個嫁給了契丹的女人”,也不及李從璟這句話來的重要、有分量。

  在耶律敏拼命忍住淚水的時候,她終於意識到,原來,她也不過是個女人。

  一個需要被體諒,需要被關愛,需要被推倒……不,需要被呵護的女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3

第662章 一載相識十載別(五)

  “耶律倍即將西征,草原將再起烽火,敏兒雖千番勸阻,也是無濟於事,形勢若此,如之奈何?”耶律敏毫無保留向李從璟說出她的無奈。

  “耶律倍一意孤行,自然沒人能夠勸阻,只不過屆時他親領大軍出征,耶律德光又怎會放過這大好時機?”李從璟收拾了情緒,重新開始煮茶。

  “耶律倍會在西樓留下守城兵馬,並且會在饒州佈置一支重兵,一旦耶律德光兵進西樓,便會陷入被兩面夾擊的困境中。”耶律敏緩緩道,“這是耶律倍之所以敢親自西征的依仗,也是他給耶律德光挖下的陷阱,按照他的用意,耶律德光如果起兵,正好坐實叛國之罪,他則能借此將其繩之以法,以絕後患。”

  “這的確是好計謀。”李從璟手上動作沒停,“然而耶律倍還是太自大了些。耶律德光、述律平是什麼性子,他們既然決定起兵,就不會沒有依仗。”

  饒州的兵馬雖然佈置得好,但屆時其統兵將領,那位被耶律倍視為肱骨的大將,到底是會進攻耶律德光,還是坐岸觀火,只怕還未可知。

  “如果到時契丹陷入戰火,且兩邊戰局陷入膠著,或者大體勢均力敵,你會如何做?”李從璟做了一個假設。

  耶律敏聞言大驚失色,她看到了李從璟眼中的篤定,那說明在對方看來,那幾乎是必然會出現的局面,然而這也正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

  “若你什麼都不做,耶律倍、耶律德光一時誰也奈何不了對方,契丹很有可能分裂為東、西兩國。”李從璟繼續分析,目光銳利,“連年戰火,兵戈不休,契丹的國土,將被鮮血染紅。”

  耶律敏臉色漸漸蒼白,平心而論,李從璟的分析的確是最有可能出現的局面。到時候契丹國內連年征戰,民生凋敝,遭受苦難最深重的,不消說定是底層平民,這是耶律敏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局面!

  “我……我該如何做?”耶律敏用祈求的看向李從璟,希望他能為她指明一條道路。

  李從璟認真地說道:“在東線數年經營,耶律德光已然成勢,契丹國內許多權貴都對他青睞有加,況且耶律德光曾為契丹兵馬大元帥,頗有些舊日勢力,述律平又挾耶律阿保機之餘威,一旦他兵臨西樓,公然舉事,以耶律倍之能,是斷然無法將其迅速撲滅的,對不對?”

  耶律敏不得不承認,就如李從璟先前所言,兩者必會大體勢均力敵。

  “但若是耶律倍失去你的支持,而耶律德光得到你的支持,力量的對比將發生根本性改變,形勢就大不一樣了。”李從璟語出驚人,終於將核心論點擺了出來。

  耶律敏瞪大了眼睛愣在那裡,不可置信的看著李從璟,似乎不相信那句話是從李從璟嘴裡說出來的。

  本能的抗拒使她不停搖頭、眼神慌亂,她幾乎要捲縮著身子向後退去,“不,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李從璟將一盞熱茶輕輕推到耶律敏面前,放鬆了身子,目光也變得柔和,以免進一步刺激到她,“根據事實推論,形勢大體會如此演變,你應該知曉,即便契丹分裂為東、西兩國,這個局面也不會持久。最後的結果一定是耶律德光勝出,耶律倍兵敗身亡。耶律倍不能阻止耶律德光東山再起,又如何能在耶律德光已經成勢之後,再將他打壓下去呢?”

  “較之耶律倍,耶律德光野心更大,耶律倍可能不會冒犯大唐,只想恢復耶律阿保機的舊業,但若是換了耶律德光稱帝,草原不會滿足他的胃口,他必然會生出覬覦中原之心,到時契丹與大唐交戰,百姓遭受的苦難也會更加深重。”

  “為契丹蒼生念,耶律倍與耶律德光之爭不應曠日持久,往後也不能讓耶律德光真正執掌契丹。”李從璟說完這句話,不忍看耶律敏再受痛苦,遂不再逼她,“個中輕重,不難掂量,我也不催你,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很難抉擇,你慢慢想就是。”

  耶律敏失魂落魄的坐在那裡,如同被暴雨淋成落湯雞的行人,看不清方向,也不知該去往哪裡。

  她已經離了李從璟,若再離了耶律倍,在整個草原上,就真的是孤單一人了。

  看似虛無的生平抱負與為政理念下的黎民蒼生,與可供觸摸的血親兄長,這兩者可能兼得麼?不能。即便是耶律倍勝了耶律德光,也不能。這些年來,耶律倍的治國方略已然很清楚,他需要壓榨契丹每一絲國力,用於支撐他的稱霸戰爭,然後掠奪更多的財富。而在耶律敏這裡,她不希望看到流血犧牲,不想看到舉國都是孤兒寡母。

  一將功成萬骨枯,霸業的背後,是堆積成山的屍骨,是荒廢的牧場,是失去頂樑柱的老者與幼兒。這不是耶律敏心中的太平盛世。

  然而,這一取一舍,對耶律敏來說,到底還是太難了些。

  李從璟緩緩起身,倚欄遠望。河流靜謐,天空悠遠,山外青山樓外樓,不知天涯是何處,雨打浮萍,伶仃夜裡歎伶仃。

  耶律敏的孤苦與難處,李從璟能夠感同身受,但無論是為了大唐江山,還是為了他們那一群人的志向,他都必須將腳下的路堅定不移的走下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時候看似有選擇,實際那不過是只有一個選項的單選題。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樓外的風愈發冷了些,耶律敏終於乾澀開口,她問:“如果我助耶律德光繼位契丹皇帝,之後會如何?”

  “數年之內,契丹無事,耶律德光坐穩皇位,你也繼續做北院宰相。數年後,契丹國勢有所恢復,耶律德光若有南侵之念,我會為他準備好一個坑,等著他往裡面跳;耶律德光若無南侵之念,也會有草原諸部,請唐軍北上攻伐不義。無論何種情況,耶律德光的皇位都不會一直坐下去,契丹國黎民蒼生最終是否會享受到天平盛世,取決於你。”

  話至此處,李從璟也無需隱瞞,遂將謀劃和盤托出。

  “若是耶律德光繼位為帝之後,收斂雄心,不南侵不稱霸,那當如何?”耶律敏又問。

  “那豈非正合你意?”李從璟道。

  耶律敏沉吟良久,最後問道:“若契丹果真走到最後一步,那會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李從璟鄭重道,同樣的十六個字,他也對耶律德光說過。

  這句話含義深遠,李從璟相信耶律敏能夠明白。

  耶律敏再度沉默下來。

  李從璟也在欄杆前靜立。

  微風拂動衣袂,站著的人青絲與青袍一同輕舞如畫卷,坐著的人黑髮在大氅上飛動如柳絮,閣樓上帷幔低垂,茶釜輕鳴,閣樓外城池如棋盤,天地相沉浮。

  再美的時光也會逝去,再難的處境也將渡過,該來的終究會到來,該走的想留也留不住。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說來容易,世間卻有幾人能夠做到?

  所謂初心,何時的心,可稱初心?

  耶律敏終究還是站起身,向李從璟告辭,李從璟沒有留她,也沒有詢問她考慮的結果。在即將下樓的時候,耶律敏驀地停下腳步,她沒有回頭,似乎是沒有勇氣回頭,又似乎是不願面對殘酷現實,她低低問:“若我相助耶律德光,耶律倍……會不會死?”

  “會。”這是個淺顯的問題,李從璟沒有回避的必要,他語調甚至顯得沉重而莊嚴,“這是戰爭!”

  然後他看到耶律敏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接著她便下樓去了。

  閣樓重新變得空曠,李從璟長長吐出一口氣,頗為疲倦的坐了下來。這場談話叫人心力交瘁,便是以他如今的心性也有些承受不住,說到底,他還是覺得對耶律敏有些愧疚。雖然她的遭遇並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但也跟他撇不開關係。

  誰叫這是亂世?誰叫這是戰爭?

  時至今日,無論是對亂世還是對戰爭,他都有一顆敬畏之心。

  “過程雖然艱難,希望最終能有個好結局吧。”李從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今日與耶律敏的談話不算失敗,至少耶律敏沒有拒絕他的提議,平心而論這已經是很好的情況了,要讓耶律敏直接答應這件事,李從璟也覺得那不現實。

  從一品樓出來,李從璟在門前的街面上站了一會兒,街上行人匆匆,神情各異,此時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一場關乎他們每個人命運的風暴,即將席捲這座看似平靜的城池。

  往耶律敏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李從璟心頭忽然升起一絲異樣,他凝神想了片刻,不知這絲異樣從何而來,正當他準備將其拋諸腦後不理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忽然捕捉到了一個青衣身影,那是暗中護衛他周全的軍情處銳士。

  心有所感一般,李從璟回頭對孟松柏道:“跟軍情處傳我命令,加派人手護衛北院宰相府,若是耶律敏出行,務必全程看護,不得留一絲空檔。”

  下達完這個命令,李從璟也就不再多想這件事,畢竟這只是心頭一閃而過的一絲異樣。耶律敏身為北院宰相,身邊自然有人手護衛她的周全,李從璟覺得自己這個安排,有些多此一舉。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3

第663章 有人西樓殺宰相(一)

  從一品樓離開之後,李從璟回了軍情處據點。進門後剛到中庭還沒進到後院,就望見桃夭夭坐在門牆上,吊著一條美豔不可方物的長腿,正拿飽含深意的眸子盯著他,那分明沒有露出一絲嫵媚之色的神態,卻已迷惑了眾生。

  李從璟抬頭佯裝看天,一臉納悶:“今兒也沒見有太陽啊,桃大當家怎麼曬起大腿來了?”

  桃夭夭耷拉的眼簾又沉了一分,這沒有讓她瞧著臉色陰沉,反倒是給人一種更加漫不經心的感覺,“和耶律敏的談話如何?”

  “敘舊,談心,討論天下大事,還能如何?”李從璟聳聳肩,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對了,走的時候太匆忙,沒來得及道別。”

  桃夭夭動人的嘴角動了一下,這個微表情讓她頓時顯得更加動人。也不見她如何動作,整個人已如大雁一般向李從璟撲下來,若是沒有炮彈般的手腳相擊,想必這個動作很適合用“投懷送抱”這個詞來描述。

  前一瞬李從璟還被桃夭夭微翹的嘴角吸引了全部視線,差些淪陷在那迷人的弧度裡,下一瞬對方的雙臂已經舞動衣袖在空中畫了一個圓,一隻長腿就出現在眼前,李從璟只來得及舉臂去擋,頓時被踢得倒退數步。

  燕子般在空中翻身然後落地,桃夭夭不無譏諷道:“才半載未見,想不到你的身手已經生疏到了這個地步,下回若是劍子再向你發難,你還怎麼贏他?”

  李從璟暗自撇嘴,心說如今借他兩個膽子他也不敢向我對手,臉上毫不在意地笑道:“方才我不過才用了五分力,桃大當家可莫要得意……”

  “是嗎?”桃夭夭雙眸微微眯起,“正好,我也才用了三分力……”話沒說完,又向李從璟殺將過來。

  李從璟無意與她肉搏廝殺,果斷腳下抹油,溜得沒了影兒。

  一夜無話,且說到了翌日淩晨,天還未亮,李從璟就叫城中的鼓聲敲醒。沒奈何,他只得如常穿戴梳洗,而後來到院中晨練。

  契丹立國,諸事皆習唐人之法,馬周創立的官街鼓制度也叫他們學了去,西樓每日的蘇醒,也是從一浪浪鼓聲中開始。

  李從璟偶然抬頭,望見了天邊的彎月,此時他還只是覺得這輪彎月不知為何有些過於隱晦,光芒寒冷。

  而在距離李從璟小半個城池的另一座坊區中,契丹北院宰相耶律敏正坐在馬車中,從府中出門,由掌燈的隨從在前領著,和許多西樓城中的官員一樣,向宮城的方向行去。

  耶律敏的車駕剛出坊門,眼尖的掌燈隨從忽見前方的夜色中,有數道魅影一閃而逝,不等他有什麼應對,陰影中傳來一陣大喝,語調分外嚴厲的喝令他們熄滅燈火。

  掌燈隨從驟然聞變,手上一抖,燈火差些就滅了,然而此時他雖然既驚且疑,到底也是膽壯勇武之士,當即穩住了心緒,勃然大怒道:“何人膽大妄為,竟敢阻攔宰相車駕?!”

  話音將落未落之際,掌燈隨從心中已道不妙,原來那些黑暗中的魅影已然靠了過來,來者手中俱都握有兵器,氣勢洶洶,擺明瞭來者不善。

  “護……”掌燈隨從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他剛想大喝護衛宰相,聲音還未發出,耳邊只聽的一聲“嗡”鳴,下一刻身子就朝後栽倒,竟是一支利矢已經貫穿了他的咽喉!

  在倒下的那一刻,掌燈隨從的心頭涼到了極點,他腦中湧現出一個聞之令人膽寒的稱謂,那是一種特殊人群的身份:“射雕手!”

  在掌燈隨從中箭的同時,他身後的另幾名隨從中,也有兩人中箭而亡,其中包括一名車夫,就在這一瞬間,黑暗中的三個魅影已經沖到車駕前,縱身就往車廂沖去。

  除卻掌燈隨從,馬車旁的隨從不過四人,雖然人數不多,但卻無不是精悍勇武之輩,平日裡以一當十不在話下,如今兀一照面就折損過半,已經完全陷入了被動之中。

  更危險的是,沖向馬車的刺客有三人,隨從卻只剩兩個,也就是說必然有一個刺客無人阻攔,會毫無阻隔直面耶律敏!

  偏偏就在這時,聞聽驚變的耶律敏正挑開車簾,探出頭來查看狀況,她的這個舉動,立時將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刺客的視野之中!

  那些驟然現身的刺客,不僅身手非凡,而且配合嚴密,進退之間秩序井然,明顯已經事先經過多番訓練,否則不會這般默契,且對耶律敏十分瞭解,知道她平日只帶五名隨從,這番驟然發難,突破防線只在瞬息之間,讓根本來不及反應。

  耶律敏驚慌中挑開車簾後,卻心驚肉跳的發現,映入眼簾的是踏上車轅,正舉刀向她砍來的殺手!那高舉的長刀,在咫尺之間是如此清晰,冰冷、駭人,奪人魂魄,攝人心神,讓人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鑽心的恐懼!

  耶律敏驚叫一聲,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在長刀斬下來的前一瞬,身子仰面倒向車廂裡,竟然叫她在千鈞一髮之際,神奇的避過了殺手的殺招!

  長刀斬空砍在車門上,殺手眼中閃過一抹驚異之色,似乎是也沒想到耶律敏在瞬息間竟能有這樣的反應。然而殺手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半分停頓,棄了卡在車門上的長刀,抽出匕首,身子向前一傾,用出一招捨身技,撲身向耶律敏刺過去!

  倒在車廂裡耶律敏活動受限,慌亂之間舉止失措,再加上她本身動作就沒飽經訓練的殺手敏捷,此番再也無法避過當面刺來的匕首,她惶恐的雙眸甚至看到了殺手的獰笑!

  “呯”的一聲響,清脆、突然、短促,出現時即已消失,耶律敏害怕而絕望的緊緊閉上眼睛。

  光陰在此刻似乎忘記了流逝,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幾個漫長的呼吸,又或許只是眨眼之間,察覺到身體還有力氣的耶律敏怯生生掙開雙眼,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呆住。

  殺手的身子僵硬在車廂中,手臂前伸,依然保持著出擊的動作,匕首距離耶律敏的鼻尖只在毫釐之間。

  然而殺手的身子,卻是淩空僵硬著,一動不動。對,就是淩空。

  眼中的瞳孔生硬的絲絲下移,耶律敏這才看清了,一柄由車底出現的長刀,貫穿了殺手的腹腔,將他釘在了車廂中!

  空氣仿佛凝固了,呼吸變得異常不暢,耶律敏腦中一片混亂,她從未像此刻這樣茫然無措。

  她不能理解,車底怎會出現一柄長刀,還正好洞穿了殺手的身軀,將他殺死在即將行刺成功的一瞬間?車底有人。然而車底怎會有人?是誰在車底?為何她一直不知道有人在車底?有人要殺她。然而是誰要殺她?為何她一直不知道有人要殺她?

  就在耶律敏愣在車廂中的時候,不同於車廂中的萬物靜止,車廂外的搏鬥正分外激烈。

  從車底蹦出來的壯士,正聯合一名傷而未死的隨從,與另兩名殺手作殊死一搏。那名受傷的隨從腹前血湧如注,戰力已經所剩無幾,休說與人搏鬥,便是無人理會他,他也撐不了多久。然而這名隨從卻悍勇異常,他咬緊牙關,在緊要關頭一聲大喝,用盡渾身力氣合身抱住了一名殺手,用身體阻止住了殺手向車廂靠近。而後,無論那名惱羞成怒的殺手,手中的長刀如何在他身體中進出,他始終一聲不吭,連固執決絕的眼神都沒有半分變化,直到眼神中再無神采。

  從車底蹦出的壯士,手中只有一柄匕首,與刺客廝殺的難解難分,然而兵器上的弱勢,很快讓他遍體鱗傷,但饒是如此,他也沒有半步後退。

  車廂外的異變,明顯出乎刺客們的預料,隱藏在黑暗中的射雕手再無用武之地,等他們收了弓箭,要來加入貼身肉搏的行列中時,馬車後的街巷中,忽然掠出一道道敏捷的身影,朝馬車外的刺客撲過去。

  三名射雕手只是微怔,立即意識到事不可為,果斷抽身後退,身形很快隱沒在黑暗中。

  此處的異變說來話長,實則都只在片刻之間,等射雕手們的身影不見了的時候,附近武侯鋪中的士卒們才聞聲趕來。

  然而,擺在武侯鋪士卒面前的,只有灑落一地的鮮血與幾具冰冷的屍體。五名隨從、三名刺客,悉數殞命當場。其中包括一名死後仍舊緊抱刺客屍體不放的隨從。

  除此之外,再無他人。包括那名從車底出現的壯士,也在最後一刻被出現的同伴帶走。

  等武侯鋪的士卒們發現遇襲的是宰相車駕時,無不驚出一身冷汗,而這時,車廂裡發出一聲異響,一具已經沒有任何氣息的屍體從車廂中滾出來,接著,士卒們震驚的發現,原本應該嬴弱不堪、已遭不測的女宰相,此時正完好無損站在車轅上。

  黑夜未去,冷風撲面,在一地屍首與血跡中,站在車轅上的女宰相昂首挺胸,眼神睥睨,氣勢雄渾可比山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3

第664章 有人西樓殺宰相(二)

  在火把搖曳的火光前看到耶律敏的時候,武侯鋪士卒們還沒來得及驚異,即已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現場的場景委實太詭異了些,而耶律敏那冰冷睥睨的眼神,更是如同即將大開殺戒的百獸之王一般,令群獸顫慄。

  沒有人知道,獨自在車廂裡面對一具面色猙獰、漸漸冰冷的屍體時,耶律敏的心緒經歷了怎樣的歷程,但在鬼門關進出的體驗絕不會讓人心情愉悅,在西樓這座好比契丹心臟的城池中,擁有契丹公主和北院宰相雙重身份的耶律敏,竟然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這是亂世,沒有人能遠離戰爭,哪怕是高居廟堂的權貴,也不止是謀劃國事或是玩弄陰謀詭計,任何人都有可能會死在刀兵之下,在任何時候,任何一個看似平靜、實則隱藏了無數不為人知殺機的地方。

  爭奪,是活在亂世裡的人必須時時銘記的東西。

  活命要靠爭,富貴要靠爭,權力要靠爭,志向更要靠爭——並且是以殘酷的方式。

  既然要爭,就要放手去爭。在這樣的世道,誰也別逼誰,因為沒人經得起逼迫,狗急跳牆,兔急咬人,誰也不必怕了誰,既然活命都成了一種奢侈,誰也不比誰更有底線。

  天色在緩緩放亮,周圍的人越聚越多,不僅是負責西樓治安的戍衛軍隊鐵衛部將士,還有宰相府的護衛、家丁,以及附近的居民——其中也有一些官吏,俱都聚集過來,那些武侯鋪的士卒是最為惶恐的,因為他們深知他們今夜出了多大紕漏。

  他們想要去向宰相賠罪,因為他們深知這位宰相多年來素有仁愛隨和之名,想必不會太過責怪他們,畢竟這樣的事誰也無法預料,武侯鋪雖然有責任,但未必真要獲太大罪。

  然而事實是,他們連耶律敏的面都沒能見到,那些宰相府的護衛家丁,也不知得了怎樣的命令,面色冰冷的將他們擋在一邊,不僅不給通報,有個武侯鋪士卒因為聲音大了些,便被打得滿地找牙。

  更令圍觀者不解的是,耶律敏此時既沒有回府,也沒有去宮城,而是就在馬車旁穩穩坐了下來,連同地上的血跡、屍體,也不准有人去清理。這樣奇怪的行為,就像是要更多人見到這幅場景一樣,而至於她這樣做的目的,暫時還無從得知。

  當聞訊的西樓尹和鐵衛部主將先後趕來時,天色已經大亮,此地早已給圍觀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兩人令部屬好不容易清理出一條通道,就看到人群中央,那輛佈滿血跡的馬車旁,耶律敏正站了起來。

  ——也虧的是上朝途中馬車走得並不快,在車夫死了之後,馬車很快就被護衛拉停下來,若是飛奔中的馬車,少不得要落一個馬仰車翻的局面。

  在耶律敏站起身後,眾人清楚的看到,平日裡平易近人的宰相,此時臉上寫滿生人勿近,她看也不看西樓尹和鐵衛部大將一眼,冷冷走到那些武侯鋪士卒面前,寒聲問:“你們便是職司此地治安的武侯鋪士卒?”

  領頭士卒連忙率部上前來拜倒,慌忙道:“正是卑職等……”

  不等他說出請罪的話,耶律敏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再度響起,“因你失職,致使宰相遇刺,該當何罪?”

  “請宰相大人恕罪……”領頭士卒心頭暗暗叫苦,連忙謝罪。

  “食國家俸祿,而不能為國家效力,護衛西樓重地,卻使刺客橫行街市,以至能刺殺當朝宰相——如你等這般無能之輩,國家要之何用?今日你等既有此錯此罪,當斬不赦!”說罷,耶律敏眼中殺意迸射,竟是果決道:“來人,斬!”

  她的府邸護衛們聞令,立即大步上前,他們本已惱怒這些人不作為,使得自家主人差些喪命,此時半分猶豫也沒有,抽刀斬下,毫不拖遝。那些武侯鋪士卒,聽了耶律敏的話,無不震驚抬頭相望,似乎還不能相信這位仁慈的宰相,竟然不給半分餘地,當街就要將他們殺了。

  然而,迎面斬下的利刃,沒有給他們太多懷疑的時間。

  刹那間,刀光閃過,十多顆人頭齊齊落地。

  腦袋滾落一旁,無頭屍體僵硬的倒在街面上,噴湧的鮮血如同溪流,瞬間染紅了大片街面。這血腥的一幕立即震驚了圍觀者,幾乎全部的人莫不愕然後退,眼中寫滿慌亂與不可思議。

  街面上頓時寂靜無聲,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耶律敏抬頭向西樓尹與鐵衛部大將看來,神色冷漠,就像她方才並沒有下令殺人,面前也沒有十數具無頭屍體還在流血一樣,“兩位可算來了,今日之事,兩位有何說辭?”

  西樓尹與鐵衛部大將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與恐懼之色,面前血腥的一幕已在他們心中驚起巨大波瀾,他們都意識到,這位先前似乎只會以德服人、以理服人的宰相,這位曾今刁蠻的公主,今日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了。

  “下官失職……”

  “末將領罪……”

  此時兩人還能說什麼,立即相拜認罪。

  耶律敏卻似並不滿意兩人的反應,又似乎心中的怒火還沒有平息,她冷笑兩聲,“好得很,宰相當街遇刺,二位竟然無話可說!”她伸手拿來身旁護衛手中的馬鞭,朝西樓尹與鐵衛部大將大步走來。

  “你們沒話說,我有!”耶律敏的話從牙縫裡蹦出來,她手中的馬鞭忽的高高揚起,然後狠狠抽在西樓尹臉上!

  啪的一聲響,西樓尹猝不及防,官帽都給鞭子抽掉,他心中震驚,錯愕抬頭,迎接他的卻是馬鞭的再度降臨!

  耶律敏臉上的怒容仿佛要化為實質性的刀劍,她手中的馬鞭不僅重重落在西樓尹臉上,也落在鐵衛部大將臉上!

  兩人如同家犬一般,被耶律敏一鞭接一鞭狠狠抽打,西樓尹很快就抱頭倒在地上,然而這並沒有讓耶律敏停手,馬鞭依舊落在他身上,如同毒蛇吐信,抽得他嚎叫不停。

  鐵衛部大將身上著有鎧甲,卻也被抽得蹲在地上,馬鞭與金屬相撞,發出令人牙顫的劈啪聲,傳出去老遠。

  圍觀者無不色變,呆呆的看著場中這一幕,都忘記了有其他反應,那馬鞭抽在肉身上的響聲,聽著都叫人肉疼,此時此刻,與其說他們是給西樓尹、鐵衛部大將的慘狀驚到,倒不如說是給耶律敏瘋狂的舉動給嚇到。

  揮動馬鞭的耶律敏動作猛烈,臉色卻冰冷得如同千年積雪。恰是這種反差,讓人難以接受,心中發寒不止。

  “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止亂,契丹要你們何用?”也不知過了多久,眾人只看到西樓尹遍體是血,而馬鞭已經抽斷,耶律敏才停下來,她丟了馬鞭,俯瞰兩人,“真當我耶律敏軟弱可欺,連我的周全都不上心了?犯了罪還敢人模狗樣站在我面前?!”

  收拾完西樓尹與鐵衛部大將,耶律敏冷冷轉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屬官:“丟進大牢,容後問罪!”說完這話,她沒有走向府上新準備的馬車,而是令護衛牽來馬匹,動作俐落翻身上馬,馬鞭一揮,喝道:“進宮!”

  部屬皆大聲應諾,聲勢震人,那些站在路中的圍觀者,莫不連忙退到道路兩邊,為耶律敏等人讓開道路。

  一行人行過人群,絕塵而去。

  今日,耶律敏威滿西樓。

  ……

  在圍觀人群後的一座民房中,站在閣樓窗前的兩個人,目睹了耶律敏施威的全過程,在耶律敏一行人沖出人群後,其中一人聲音怪異道:“自今之後,耶律敏恐怕就不是耶律敏了。”

  “她還是她。”另一人搖搖頭,“只要初心沒變,人就沒變。”

  “耶律敏若是知曉你這般瞭解她,怕是要高興壞了。”先前那人出聲譏諷道。

  “真酸!莫非桃大當家最近不喝清水,改喝醋了?”李從璟作勢掩鼻,“這醋味,熏得真是叫人銷魂啊!”

  桃夭夭又來瞪李從璟。

  李從璟假裝沒看見,一本正經道:“下面的人可有發現,刺客是誰的人?”

  藏在耶律敏車底的自然是軍情處的人,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支援的,也是軍情處暗中保護她的人。

  “此人絕對出乎你的意料。”桃夭夭將當時的情況告訴了李從璟。

  “如此說來,軍情處銳士問出這個問題後,耶律敏也聽到答案了?”李從璟問。

  桃夭夭點點頭,“那名刺客就剩了最後一口氣,說完那人的名字也就斷了氣,而當時耶律敏正挑開馬車窗簾查看外面的情況,叫她聽到了這個名字。”

  “這個時候派遣殺手來刺殺耶律敏,他真是瘋了!”李從璟眉宇含怒。

  不怪他如此惱火,委實是事情的確惹人氣憤。

  那名刺客臨死時說出的名字,是耶律德光!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3

第665章 有人西樓殺宰相(三)

  李從璟不用想也知道,當耶律敏聽到派遣刺客的人,竟然是耶律德光,是那個他口口聲聲要她相助、要她暫時“效忠”的人,心裡一定跟吃了蒼蠅一樣噁心——並且不僅僅是噁心。

  放在窗臺上的手不自覺用上了勁,直到窗欄傳來碎裂的聲音,李從璟才回過神來,“昨日我與耶律敏談話時,無論是迫于現實,還是因為我的關係,耶律敏難說沒有真正去考慮我的建議,如今倒好……難怪今日耶律敏性情大變,有這諸番舉動,只怕到了這個時候,她都不知該去信誰了,連我都變得不可信……”

  “豈止是不可信,快成一個笑話了。”桃夭夭沒有再譏諷李從璟,隨著這場刺殺的發生,契丹的局勢立即變得棘手,在輕重方面她一向拿捏得很好,“但我還是想不通,耶律德光為何要派人來刺殺耶律敏?”

  李從璟道:“一時之間我也想不明白……大概耶律德光覺得耶律敏的存在對她而言,始終是個威脅,尤其是在我這般重視耶律敏的時候,為避免日後掌權之後被耶律敏掣肘,他的確有理由先除掉這個威脅。”

  桃夭夭點點頭,“對耶律德光而言,與其希望自己兵臨西樓時,耶律敏臨陣投靠,倒不如索性除掉耶律敏,也算斬掉了耶律倍一條臂膀,這樣一來,雖說到時少了一個臂助,但也避免了耶律敏會死保耶律倍的風險。這的確是完全之策。”

  這個可能性合乎情理,李從璟也無法反駁,若是耶律德光打心底不願相信他,不相信他的計策,不相信耶律敏誠心投靠,反而去擔心擺在自己面前的是個陷阱,那麼他此番作為就顯得順理成章。

  李從璟索性不再說話,閉上眼凝神沉思,心念急轉間,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桃夭夭也不去打擾他,就在旁邊陪著,專注的男人總是格外有魅力,更何況他沉思的還是謀國大事,桃夭夭雖然與常人心性不同,到底也是個女子,說她沒被李從璟這番模樣吸引一兩分是不可能的。

  良久之後,李從璟忽然睜開眼,“不對!”

  此時耶律敏已經到了宮城,因為前番在刺殺現場逗留了許久,如今早已過了百官上朝的時辰,不過朝會還未散去,百官們還聚集在朝堂上。

  “皇上聞聽宰相遇刺,大為震怒,當堂佛袖而去。而後傳來皇上詔令,著令司近部大將親自去捉拿責任官員,立即下獄。眼下百官還在朝堂上沒有散去,皇上在金光閣暫歇,已經傳下話來,宰相可以回府歇息——若是宰相已來宮城,也可直接去金光閣覲見。”

  耶律敏在宮城前下馬之後,立即有侍者疾步走上來,客客氣氣向她傳達朝堂情況和耶律倍的旨意。

  “回稟皇上,君王不可棄臣於不顧,我雖小受驚嚇,身體卻無大恙,請皇上不必擔心,我這就去太一殿等候皇上臨朝。”耶律敏一面向前走,一面對侍者說道,態度明朗而堅定。

  侍者自然沒有多嘴的道理,立即去向耶律倍稟報耶律敏的話。

  向太一殿行去的耶律敏不知道的是,她的行蹤耶律倍早就瞭若指掌,在她還未在宮前下馬的時候,就有人從宮城城牆上快步離去,向耶律倍稟報她的動向。

  金光閣中,耶律倍坐在禦椅上,眼神不見深淺,除他之外,堂中還有一名外臣,那人垂手相立,斂眉守目,氣質沉穩。

  “敏兒為何還沒來宮城,不會真受了什麼傷吧?”耶律倍看向堂中的人,“韓卿,你的人會不會出了紕漏,真傷到了我皇妹?”

  “皇上放心,刺客人選都是臣精心挑選的勇士,絕對不會出現差錯。”被耶律倍稱作“韓卿”的人,赫然就是韓延徽!

  作為耶律阿保機的昔日心腹重臣,在契丹擁有類比帝師的地位,耶律阿保機崩殂、耶律倍繼位之後,韓延徽起初並不受耶律倍重視,因為彼時耶律阿保機有用耶律德光替代耶律倍的意思,而韓延徽作為他的心腹,立場自然與他一樣。

  然而四年來,韓延徽用他的實際行動贏得了新皇的信任,他又的確有才能,遂被耶律倍日漸重用、漸漸引為心腹,如今韓延徽的地位雖說不比當年,但也是朝堂大員,尊榮未衰。

  這時有人前來彙報耶律敏的行蹤,包括耶律敏在坊區令護衛殺人、鞭笞西樓尹與鐵衛部大將的事,都一字不差告知了耶律倍。

  聽罷事情經過,耶律倍臉色一變,他差些站起身來,“敏兒果真令護衛殺盡了武侯鋪士卒,且將西樓尹鞭笞的不省人事?”

  待來人一一確認了一遍之後,耶律倍這才揮揮手,讓他退下。看向韓延徽,耶律倍苦笑道:“自打從幽州歸來,敏兒的性情一直很溫和,對朝廷法令更是敬若神明,從未有逾矩之舉,這回竟然不顧國法,當街令護衛殺人,且一殺就是十數人,更兼鞭笞大臣,可見她的怒火之盛……韓卿,這回朕的安排是不是有些過火了,把敏兒逼得狠了些?”

  韓延徽初聞耶律敏今日之舉,也驚得不輕,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皇上過慮了,宰相只是一時怒急攻心,這才有這番盛怒之舉,此事平息之後,宰相定會恢復如初……”

  “朕就怕敏兒因此性情大變,要是如此,朕心何安……”耶律倍露出愧疚自責之色。

  見耶律倍這番模樣,韓延徽立即勸解道:“皇上也是為了契丹江山,迫不得已這才出此下策,並非是故意不顧兄妹之情,便是宰相知曉此事,也會理解皇上的苦心……”頓了頓,低聲補充道:“況且此事安排的極為周密、隱蔽,宰相只會知道刺客是耶律德光所派,而不會有其它想法,皇上大可放心。”

  原來,昨夜針對耶律敏的暗殺,根本就是出自耶律倍與韓延徽的謀劃!那名殺手之所以在臨死之際說出耶律德光的名字,也是耶律倍君臣倆有意安排,目的就是將此事嫁禍給耶律德光!

  兩人之所以有這般謀劃,正是為了保證西征沒有後顧之憂。出征黑車子室韋在即,一旦耶律倍領兵出戰,留在西樓的群臣將由耶律敏統率,屆時後背與老家都操縱在耶律敏手裡,耶律倍豈會真沒半分擔心?

  耶律倍針對耶律德光有軍事上的安排,針對耶律敏他當然也要有所佈置。

  有了夜裡這場暗殺,必定會讓耶律敏與耶律德光勢同水火,這就確保了耶律敏不會有別樣心思,而只會在耶律倍西征時為她看好西樓。如此一來,內有耶律敏一心保衛西樓,外有饒州伏兵支援,可保西樓萬無一失!

  不是耶律倍不信任耶律敏,且不說君王本就不該完全信任任何人,便是他相信耶律敏,難道他就不該顧忌西樓某些別有用心的人?

  群臣中的親唐派,親耶律德光派,這些人靠誰去壓制?

  “宰相方才的話有道理,雖說皇上此時為了表現對宰相的重視、親密,需要在朝堂上大發雷霆,處置某些官吏,但將群臣扔在太一殿不管不顧,的確不是該有的舉動,皇上該去臨朝了。”韓延徽又道,“至於宰相,皇上只要多加安撫一番,也就無需擔心了。”

  耶律倍點點頭,站起身,正要移駕太一殿,忽然在門口停住腳步,回頭來目光不善的看著韓延徽,“朕不是要表現的對敏兒很重視很親密,而是事實本就如此!”

  “是……是臣失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3

第666章 有人西樓殺宰相(四)

  在耶律倍自金光閣移駕太一殿的途中,耶律敏已經先一步到了,原本因為聽聞耶律敏在坊間遇刺、目見耶律倍大怒離去、又得到司近部去抓捕官吏的消息,朝堂上已經鬧哄哄亂成一片,神色各異的群臣皆在議論紛紛,其間更是不乏相互走動者,在這個尋常日子,這樣一個不尋常早朝降臨的這般毫無預兆,委實讓人措手不及。

  “都在吵吵甚麼?”耶律敏背光出現在殿門的時候,望見百官亂糟糟的模樣,頓時眉頭微皺,出聲呵斥。不過這回她的言語沒有上綱上線,因為她並不想追責眼前的這些官員。

  群臣們回首看見出現在門口的耶律敏,或許是因為對方背光的關係,多少感到有些耀眼,議論聲在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十雙眼睛齊齊望著耶律敏,那目光裡有驚訝、有疑惑、有同仇敵該、有幸災樂禍,但無論如何,耶律敏殺人、鞭官的事正剛剛發生,此時誰也不敢對她不敬,所有人都識趣得閉上了嘴,偌大的殿堂中一時落針可聞。

  氣氛談不上和諧,甚至顯得有些詭異,眾臣心思各異,這時不知是誰先行禮道了一聲“宰相大人”,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宰相大人”連著響起,最後所有人都向門口的女子行禮問候,舉止恭敬。

  耶律敏只是微微頷首,而後便從群臣面前走過,目不斜視來到最前面,穩穩站好。在她身後,群臣們恢復了班列,皆肅然而立,靜默無聲。

  當耶律倍出現在殿堂的時候,見到這般秩序井然的景象,目中的驚愕之色顯現出他的意外,朝耶律敏點點頭,他走到皇椅上坐下,正了正身子,這才宣佈早朝繼續。

  早朝在耶律倍慰問耶律敏、宣佈懲戒責任官員的論調中拉開新的篇章。在整個過程中,耶律敏都表現得鎮定從容,似乎遇刺之事早已成了陳年舊事,不過有心的官員還是發現了耶律敏的不同,那不僅是因為對方臉上沒了昔日的和善微笑,只剩下刻板、威嚴之色,還因為當耶律倍宣佈對責任官員的嚴懲時,耶律敏並沒有為那些人說哪怕一句話。

  當一切都顯得平靜時,往往沒有波瀾的外表下,早已隱藏了滔天暗流。

  朝堂上的百官們哪怕再遲鈍,也在今日意識到,那個和善親切的女宰相不見了。

  往後他們還會意識到,一個鐵血宰相正是在今日誕生。

  ……

  結束了早朝,耶律倍返回金光閣,不久之後,他又將韓延徽召了過來。

  今日在朝堂上見到的耶律敏,讓他感到陌生,也讓他感到發冷,實話說他並不後悔安排了今早的刺殺行動,因為那是西征的一部分,而西征是恢復契丹霸業的一部分,恢復契丹霸業則是契丹強盛的必經之路,也是他的畢生志願。

  萬事萬物在這件事面前都應該自覺讓步。

  “敏兒方才的表現你也看見了,有什麼想說的?”韓延徽趕到之後,耶律倍當頭就問。

  韓延徽在來的路上就想好了相關問題的說辭,他毫不猶豫道:“宰相大人表面的平靜與威嚴,正好說明她心中實已出離憤怒,而這正是我們想要的,此時宰相大人必已恨透了耶律德光。皇上,我們的計畫實現了。”

  韓延徽的話有道理,耶律倍也認同這個說法,他找韓延徽來,聽他說這番話,不過是尋求一個心裡安慰罷了,既然韓延徽認為事情圓滿解決了,他也就不必再有多的雜念。

  只是耶律倍沒有注意到的是,在韓延徽回答問題的時候,低頭的弧度稍微有些大了,他更沒有看到韓延徽眼中閃過的一抹厲色,那絕不是一個純臣該有的眼神。

  “無論如何,敏兒受了委屈,朕還是該多多安慰才是,召她來見……不,還是朕親自去看她要好一些……”耶律倍想到即將到來的西征,頓時覺得還應該把這件事處理得再好一些。

  只是不等他成行,就有密碟司的人緊急求見。

  密碟司,是耶律倍建立的與情報部門類似的機構。

  密碟司緊急求見,耶律倍不得不暫緩去見耶律敏,傳令讓那人來見。

  密碟司帶來了一個讓耶律倍萬分震驚的消息。

  “李從璟到了西樓?!”耶律倍今日總是有些懷疑自己耳朵,“何時到的?”

  “兩日前!”密碟司來人回答。

  耶律倍臉色沉下來,半晌一言不發。

  “李從璟不是在蜀地嗎?怎會出現在西樓?他來西樓作甚麼?”一系列疑問在耶律倍腦海中相繼浮現,“莫非他得知了朕的西征謀劃,來興師問罪?還是說,他察覺到朕參與了擾亂蜀地的事情,來查明真相?”

  良久之後,耶律倍問那個密碟司:“他以何種身份來的?”

  “幽州使臣隨行官吏的身份。”

  耶律倍再度沉默下來,眼中閃動著複雜的光芒。他與李從璟的關係,可不單純,無論是當初背著叛國的嫌疑,與李從璟攜手對付耶律阿保機、耶律德光,在李從璟的幫助下登上帝位,還是在耶律敏出走時拜託李從璟“照顧”,亦或是在李從璟出征蜀地時暗中搗亂,這份關係說是亦敵亦友也不為過,但卻不止於此。

  就在這時,密碟司的人猶豫了片刻,還是道:“昨日,北院宰相大人似乎見了李從璟……”

  “什麼?”耶律倍拍案而起,雙目瞬間充血,“什麼叫似乎?”

  “臣還未查明……”

  “那就趕快去查!”

  “是……”

  密碟司的人退下後,耶律倍重重坐回椅子上,眼神閃爍不停。

  當耶律倍得知李從璟已到了西樓時,李從璟正和桃夭夭回到軍情處據點。

  “到底有什麼不對?”目送耶律敏離開後,李從璟在沉思之下說了一句“不對”之後,就讓桃夭夭將今早參與了救援耶律敏的人召集起來,這便與她一路往回趕,路上李從璟一言不發,桃夭夭也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很多事都不對,但到底是哪裡不對,還需要去發現。”李從璟腳步沒停。

  “那你召集今早當值的人手作甚?”桃夭夭又問。

  “複盤!”李從璟沉聲道。

  接下來,李從璟詳細詢問了今早當值者事發的經過,每一個細節都被他一再確認,並且要他們互相之間相互印證,以求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數個時辰後,軍情處的人手盡數退下,李從璟坐在案桌後,對著桌上問話記錄再度陷入沉思。不知何時,李從璟抬起頭,桃夭夭見他眸子亮得厲害,便知他心中應該有譜了,遂問道:“有什麼發現?”

  “有三處疑點。”李從璟靠上扶背。

  桃夭夭定眼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其一,在西樓大街上刺殺宰相,刺客必然都是死士,能調集三名射雕手參與此事的人,也的確是用得起死士的人。”李從璟道。

  “然後呢?”桃夭夭問。

  “既然是死士,又怎會在臨死之際說出主人的名字?”李從璟目光清澈,“況且以當時那名刺客的受傷情況,便是說出了雇主之名,也沒有活下去的可能。既然如此,他何必這麼做?”

  桃夭夭點點頭,“第二處疑點呢?”

  “射雕手最後的反應有問題。”李從璟道。

  “什麼問題?”

  “軍情處的援軍趕到後,射雕手二話沒說就撤退,看似是行為果斷,見事不可為便抽身而退,以免給人逮住,實則不然。”

  “那他們該如何?”

  “應該射殺靠近馬車的同伴後再撤走。首先,這是避免被同伴出賣和洩露主人身份的保障手段;其次,從軍情處援軍現身到趕到馬車旁,以射雕手的本事,完全可以做完這件事。”

  “的確不合規矩。第三處疑點呢?”

  “耶律倍西征在即,他知曉耶律德光很有可能在他西征時有異動,所以防範甚嚴,甚至在饒州埋伏了重兵。他如此防範耶律德光,卻沒有發現耶律德光在此時派遣了數名精銳殺手潛入西樓,尤其是這裡面還有三名萬中挑一的射雕手,那可是極為特殊且多半特徵明顯的一群人,你不覺得這太不合情理了?”

  “所以最後的結論是?”

  “第一,刺殺案的幕後主使不是耶律德光!”李從璟眼中閃爍一抹精光,嘴角勾出一抹懾人的弧度,“第二,幕後主使要將刺殺案栽贓給耶律德光!”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3

第667章 故布疑陣引人亂(上)

  話至此處李從璟便停了下來,托著下顎再度沉吟,桃夭夭等了好半晌,見李從璟竟是沒了說話的意思,不由得敲響了案桌,“第三呢?”

  “第三?”李從璟疑惑的看向滿眼期待的桃夭夭,“哪裡來的第三?”

  桃夭夭的眼簾往下耷拉了一分,“誰是幕後主使?”

  “不知道。”李從璟雙手一攤。

  “那你懷疑誰?”桃夭夭問。

  “我沒有懷疑誰。”李從璟笑道,“不過看你的樣子,倒像是已有了懷疑物件?”

  “當然。”桃夭夭眉頭一挑。

  “是誰?”李從璟問。

  桃夭夭微微一笑,得意道:“我不告訴你。”

  “……”李從璟一臉無奈的搖頭,“頑皮。”

  桃夭夭頓時柳眉倒豎,不過她隨即又笑了起來,“激將法沒用,就是不告訴你。”

  “還真的是頑皮啊!”李從璟一副投降的模樣,旋即又嘿嘿笑起來,“我知道你懷疑誰。”

  “是嗎?”桃夭夭呵呵一聲。

  “我不僅知道你懷疑的是誰,還知道你懷疑的人馬上就會出現。”李從璟露出貨真價實的頑皮笑容。

  “我信了。”桃夭夭抱起水杯啄了口水,漫不經心的模樣很嘲諷,擺明瞭就是壓根兒不信。

  “打個賭如何?”李從璟換了個口氣。

  “沒興趣。”桃夭夭果斷不上當。

  “桃大當家心虛起來非得這般理直氣壯?”李從璟不肯放棄。

  “跟你學的。”桃夭夭準備出門去了。

  “我什麼時候心虛過?”李從璟立即反駁。

  “現在就是。”桃夭夭回頭瞥了李從璟一眼,邁著大長腿跨出門檻,還不忘留下兩聲“呵呵”以示嘲笑,“你壓根兒就不知道我在懷疑誰。”

  她這話剛說完,迎面就碰到有軍情處的人匆匆行來,看到她立即稟報:“耶律倍請見殿下。”

  “誰?”桃夭夭一怔。

  “耶律倍。”李從璟已經跟上來,對桃夭夭意外的模樣報以開心笑容,“不用這麼意外,他豈非就是你懷疑的人?”

  “你怎會知道他要來?”吃了癟的桃大當家陰著臉問。

  “我到西樓來已經兩日,若是耶律倍還不知道我來,他這個皇帝可就白做了。”李從璟露出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但這個笑容落在桃夭夭眼裡,卻叫她想把這張臉抓花,“耶律倍知道我來了,又怎能忍住不來相見?”說罷裝模作樣歎息,一副很苦惱的樣子,“孤王就是這麼有魅力,哪怕是相隔千里,也總能讓人對我惦念不忘……人生總是充滿無奈,還是只有帥的人是這樣?”

  桃夭夭自動忽略了李從璟的自吹自擂,耷拉著那張成熟美豔的臉道:“即便他是契丹皇帝,也不可能才過兩日就發現了你。”

  “桃大當家果然聰慧過人,在下佩服!”李從璟拱手而贊,馬上又話鋒一轉,“然而這不正是我的高明之處?西征在即,不讓耶律倍趕緊發現我,趕緊來打消對我的顧慮,他怎敢放心西征?若是他改變了西征的計畫,那可就不好了。”

  “你讓他在何時發現你了行蹤?”桃夭夭又問。

  “見耶律敏的時候。”李從璟語出驚人。

  “你讓他知道你見了耶律敏?”

  “都是故人,理當一見,躲不過去啊!”李從璟很認真的無辜道。

  “無賴!”桃大當家不想搭理這人了,撇下他轉身就走。

  李從璟目送桃夭夭離去,很是留戀那妙不可言的身影,瞧瞧這亂髮、瞧瞧這纖背、瞧瞧這細腰、瞧瞧這翹臀、瞧瞧這長腿,真是天材地寶啊……等等,我堂堂秦王竟然對一個女子的背影流口水,太他娘的跌份了……

  耶律倍來見李從璟,自然不會大張旗鼓,他一副尋常權貴的裝扮,進院之後一副遊山玩水的模樣,四處打量了一眼,這才與李從璟見禮。李從璟哪裡不知道這廝心裡打得什麼算盤,不請自來,分明就是向李從璟示威:看看,你一來我就知道了,我不僅知道你來了,連你住哪兒我都知道,我對你瞭若指掌,你最好給我安分些,不要起歪心思。

  李從璟滿面春風,將耶律倍請進門,兩人相對而坐,他不忘令人打開窗戶,以表達老子根本不屑於謀害你的意思。

  “秦王日理萬機,可是大忙人,如何有閒心到契丹來了?”耶律倍老神在在的順順衣袍,說話的時候四平八穩,話裡的意思也很明確:朕如今忙得很,你這廝跑來這裡作甚,趕緊老實交代,朕沒那麼多空閒跟你廢話。

  李從璟見耶律倍沒說類似“來了也不通知朕招待你”這樣的話,就知道耶律倍沒打算跟自己玩虛的,遂笑道:“一別數年,老兄如今春風得意,我難得來一趟,老兄這可不是招待故交的態度。”

  耶律倍頓時心中不快,李從璟是在提醒他:你不要以為你如今做了皇帝就了不起了,要知道當年可是我把你捧上去的,再不對我恭敬點,我當年能把你捧上去,現在也能把你拉下來。

  “秦王若是擺駕而來,朕自當郊迎,不過眼下秦王來的這般隱蔽,朕也擔心若是大張旗鼓相待,與秦王初衷不符。”耶律倍皮笑肉不笑,分明是在說:你偷偷摸摸到西樓來,一看就不是來幹好事的,朕沒把你趕回去已是對得起你,你還想如何?趕緊交代來作甚,要不然朕可是不敢保證,會一直對你這般“以禮相待”。

  “聞聽今日北院宰相當街遇刺,不知情況如何?”李從璟忽然問道。

  耶律倍心頭一驚,暗想李從璟提這茬是什麼意思?不過他當然不會一下就被李從璟的話題吸引住,讓李從璟掌握了談話的主動權,馬上還以顏色,語氣怪異道:“朕倒是聽說秦王昨日見了敏兒。”

  耶律倍說這話,一方面是在擠兌李從璟:耶律敏是不是你找人行刺的?你是不是想以此來阻止契丹西征——如果你知道朕要西征的話;另一方面,也是在詰問李從璟,你跑到西樓來見耶律敏是幹什麼?你們有沒有什麼見不得光的談話?

  李從璟身子稍稍前傾了些,眼神也變得鋒利,這讓他看起來面目不善,有壓迫耶律倍的意思,“耶律敏在幽州多年,未嘗遇到過半分風險,如今回了契丹,卻是差些將性命丟掉,你現在竟還有顏面質問我?!”

  接觸到李從璟的眼神,耶律倍心頭又是一驚,彼處分明存有濃烈的敵意,甚至還夾雜著殺氣,他到底做賊心虛,難免底氣不足。

  李從璟突然迸發的煞氣,讓耶律倍心底不禁升起一團疑問:傳聞敏兒與李從璟關係有些不清不楚,他這般在意敏兒,莫非真有此事?

  耶律敏回歸契丹多年,本身也早過了該嫁人的年齡,卻一直沒有嫁人的意思,每當耶律倍對她提起這事,她都態度堅決的回絕,作為契丹皇帝,耶律倍知道的東西自然不是常人能比,坊間傳聞耶律敏這是嫁給了契丹,耶律倍卻早就調查過耶律敏在幽州的事蹟,從下面回饋的消息來看,耶律敏與李從璟似乎關係過於緊密了。

  一念至此,耶律倍又禁不住想:若是敏兒果真與李從璟有那層關係,事情會如何?他昨日與敏兒相見,又會談論什麼?敏兒會不會將西征之事洩露給了李從璟?更有甚者,敏兒會不會將朕對西川動手腳的事洩露給李從璟?若是敏兒與李從璟真有那層關係,敏兒會不會站在李從璟一邊,兩人合著夥來對契丹有別樣心思?

  耶律倍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他想到:如若不然,為何李從璟一來西樓就與敏兒相見?如若不然,為何今日敏兒沒有對我交代此事?

  想著想著,耶律倍心中已是驚起滔天巨浪,甚至連眼神都有變化。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立即穩住了心境。

  “敏兒遇刺之事,現已差不多查了清楚,基本可以確定是耶律德光所為,朕是敏兒兄長,更是契丹皇帝,自然會處理此事,就不勞秦王費心了。”耶律倍不甘示弱,冷聲回了李從璟的話,而後作色道:“無論何人,敢對契丹不利,契丹都會還以顏色,絕不姑息!”

  “是嗎?”李從璟冷冷一笑,“但若是契丹率先失德,謀劃不軌之事,那當如何?”

  李從璟說這話,幾乎等於明言他已知曉契丹即將西征之事,耶律倍心中暗驚,立即想到:莫非李從璟此番北上,果真是為了阻止契丹西征?

  想來也是,若說李從璟不知道契丹西征,耶律倍反而不信了,如若不然,李從璟跑來西樓作甚?

  想到這裡,耶律倍反倒覺得慶倖,因為至今李從璟都沒提及蜀地之事,這說明李從璟極有可能還不知道他參與了蜀中之亂。契丹西征,雖然違背了當年協議,但最多讓大唐對契丹轉變態度,還不至於馬上成為仇敵,但若是讓李從璟知道他參與了蜀中之亂,說不定大唐立馬就翻臉了,那畢竟是真正對大唐動手。

  “秦王此言何意?”為了確定心頭所疑,耶律倍決定把話挑得更明白些。

  “沒甚麼意思。”李從璟飲了口茶,又盯著耶律倍,“不過我要提醒你,我不希望敏兒再有什麼意外。來的時候經過幽州,又見了昔日敏兒主辦的屯田,那裡已在準備春耕,大夥兒都沒忘記敏兒昔日的功勞,若是契丹不能保證她的周全,幽州必是歡迎她回去的。”

  面對李從璟咄咄逼人的目光,耶律倍狠狠迎了回去。

  李從璟這是在提醒耶律倍,來的時候他已跟幽州有過聯繫,若是契丹真要西征,盧龍軍必定不會坐視不理,而盧龍擁有當年他打下的底子,實力雄厚,一旦舉兵北征,定要叫契丹好看!

  兩人目光交鋒半晌,最後默契的同時收了眼神。

  沒過太久,耶律倍離去。

  耶律倍走後,桃夭夭鬼魅一般出現在屋子裡,她瞥了一眼茶几上還未冷卻的茶水,道:“你方才與耶律倍說的那些話,真像是在作死。”

  李從璟含笑看著她,“但你卻沒有半分要罵我的意思。”

  “那是因為我瞭解你。”桃夭夭白了李從璟一眼。

  李從璟立即裝腔作勢道:“我很感動!”

  “說正事。”桃夭夭坐下來。

  “有什麼好說的,兵法之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虛虛實實,兵法精要也!”李從璟先是胡侃一通,見桃夭夭瞪著他,立即改口道:“因為我瞭解他。耶律倍也是聰明人,若是我全盤否定所有事,只會讓他什麼都不相信,而透露些‘真材實’料給他,承認一些無法否認的東西,再故意放出一些假像來迷惑他,才會讓他在真真假假中迷失頭緒。你放心,他此刻雖然滿腹懷疑,但這正是我想要製造的效果,正因為有這些懷疑,不久之後他才會‘想明白’。”

  “這還差不多。”桃夭夭好似很滿意的樣子。

  李從璟雙目一轉,“你方才一直在房間裡?”

  “那又怎樣?”桃夭夭眼皮都沒抬。

  “你這是怕我與耶律倍起衝突,防止萬一有什麼不測,你可以第一時間來保護我?”李從璟認真的看向桃夭夭,“你一片苦心,我很感動……”

  “誰要保護你了。”桃夭夭偏過頭去。

  “你不用多說,我都知道……不行,我太感動了,來,親一個……”

  “去你……”桃夭夭正要翻臉,李從璟卻已靠了過來,一把將她拉進懷裡,還沒等她有所應對,李從璟已經吻上了她火紅的雙唇。

  “唔……”

  過了好半晌,桃夭夭才喘著粗氣,滿面嫣紅的推開李從璟,瞪著他又羞又惱道:“青天白日的,還要不要顏面了?”

  “你這是說晚上就可以放開手腳?”李從璟一雙眼睛眼色迷迷的,眼神不停在桃夭夭誘人的身子上游走,那意思分明表示“放開手腳”幾個字別有深意,“既然如此,今晚我來找你,你可別鎖門……鎖門也沒關係,反正我也能進來……”

  “滾!”桃夭夭羞得無地自容,慌慌張張的逃走了,留下李從璟淫魔一般嘿嘿笑個不停。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5

第668章 故布疑陣引人亂(中)

  眼看著桃夭夭逃走,李從璟覺得再將她叫回來的可能性應該不大,所以他叫了莫離、杜千書過來,與他們商討一些有必要在此時商議的事。

  將耶律敏遇刺的後續發現給兩人說了,包括桃夭夭懷疑此事是耶律倍所為的細節,臨了李從璟道:“因為認定刺客是耶律德光所派,耶律敏此時必定恨極了耶律德光——可能我也被殃及池魚了,而耶律德光為確定耶律敏屆時會與他同一戰線,必會遣人來與耶律敏接頭,恐怕到時情況有些不容樂觀。”

  “耶律德光派來的人會在耶律敏那裡碰壁,幾乎已是可以認定的事,時間太倉促,此事恐怕來不及改變了,算算時間,耶律德光的人應當也到西樓了。”杜千書琢磨道。

  莫離認同杜千書的分析,不過他並不像杜千書那般面色沉重,搖著摺扇道:“便是耶律德光在耶律敏那裡碰了壁,他舉事的計畫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況且耶律敏遇刺之事的詳情,他也不難知曉,應該能理解耶律敏此時對他的態度。”

  “此事的關鍵在兩點,首先,雖說幕後主使是耶律倍,應該八九不離十,但也需要確認。”這是李從璟行事的縝密之處,雖然從道理上講,栽贓耶律德光、引起耶律敏和耶律德光仇恨對立的人,耶律倍嫌疑最大,但也不排除別有用心者從中搗鬼的可能性,雖然那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李從璟繼續道:“其次,必須要儘快消除耶律敏對耶律德光的仇視,讓事情回到我們原定的軌跡上來,這就需要我們揪出那名幕後主使,並且拿出能讓耶律敏信服的證據——這也正是難處所在。”

  “逃脫的三名射雕手可有消息?”莫離問。

  “三名射雕手逃得很快,且當時天色未明,追蹤起來頗有難度,至今還無消息。”李從璟搖搖頭。

  “那就難辦了,現場並無其它線索,若是追查不到射雕手的蹤跡,唯一的線索就斷了。”杜千書歎息。

  李從璟揉了揉眉心,感到有些棘手,許久才道:“此事只能靠軍情處,靠桃大當家了。”

  “說起桃大當家,方才我看到她行色匆匆,頗為慌張,不知是何緣故?”杜千書一臉疑惑的問,桃夭夭一向沉穩,漫不經心的外表下有一顆波瀾不驚的心,基本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態。

  李從璟略感尷尬,面對杜千書倍顯認真的目光,只能顧左右而言其他,“今天天色不錯,呵呵……”

  莫離立即秒懂,頓時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嘖嘖道:“原來如此……”

  杜千書疑惑的看看莫離,又疑惑的看看李從璟,“什麼原來如此?殿下,桃大當家神色慌張,與天色不錯有關係?這不可能吧……”

  李從璟:“……”

  杜千書:“要不將桃大當家叫來,商議一下接下來軍情處的行動?”

  莫離:“……哈哈……”

  杜千書更疑惑了,“莫兄笑甚麼?”

  莫離:“沒甚麼……今天天色不錯,真是不錯啊,哈哈……”

  杜千書往屋外看了一眼,只見天空陰沉,遂認真道:“莫兄……何故睜眼說瞎話?”

  莫離笑得更歡,李從璟臉上繃不住了,索性把臉一沉,“爾等退下!”

  回宮城的路上,耶律倍心裡總是覺得怪怪的。

  照李從璟方才的說法,來的路上他已讓盧龍軍做了準備,若是耶律倍膽敢背棄當初與大唐簽訂的協議,他便會讓盧龍軍北上來找契丹的麻煩,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面對威脅,耶律倍自然是極為惱怒的。

  但此時他臉上除卻憤怒之色,更多的卻是一種無法言說的複雜。

  原本耶律敏今日遇刺,耶律倍打算好生去安撫一番,因臨時聽聞李從璟到了西樓,為摸清對方的底細,他迫不及待去見了一面,如今歸來他自然還是要去見耶律敏的。

  耶律倍的到來並沒有讓北院如何折騰,甚至沒有鬧出多大動靜,因為平日裡他本就常來的,作為一個勤政且體恤群臣的君王,耶律倍光顧北院的頻率,幾乎快趕得上去禦書房了——當然,這句話是阿諛者對耶律倍的奉承。

  兩人在北院裡緩步而行,因為北院格局仿照幽州官衙,其後有供官吏歇息之處,假山湖水,遊廊曲橋,蓋在池中水上,可惜水裡並無金魚,差了一分生氣,耶律倍好言安慰了耶律敏一番,而後道:“若是覺著不舒服,可早些回去歇息。”

  “兄長不必擔心,敏兒沒甚麼大礙,如今西征在即,諸事皆在緊鑼密鼓準備,都需要盯著。”耶律敏落後耶律倍半步,神色跟池水一樣平靜。

  “為兄只是擔心你太過勞累,傷著了身子。”耶律倍的語氣充滿關切,言談了半晌,裝出輕描淡寫之色,“今日我去見了李從璟。”

  他感到耶律敏的腳步頓了頓,但很快又恢復正常。

  “是嗎?”耶律敏拂了一下鬢角的絲發,“昨日敏兒也見過他。”

  “哦?”耶律倍很訝異的樣子,“你竟然已跟他見過了?”隨即又故作恍然,“倒也不奇怪,你與他畢竟是故交,他先去見你也屬正常。”

  耶律倍故意只說李從璟與耶律敏的舊日交情,而不提其它事,以此來表示對耶律敏的信任與毫無猜忌。

  “他這回突然來西樓,怕是與西征之事有關。”耶律敏接著道。

  “哦?他說了什麼?”耶律倍語氣輕鬆。

  “沒有明說,畢竟這般國家大事,他沒有對敏兒交底的道理,不過言語之間,他倒是想從我這裡打探一些消息。”耶律敏道。

  “敏兒當然也不會對他透露什麼,想從你這裡探我契丹的底,他的算盤可是打錯了。”耶律倍笑道,對耶律敏很有信心。

  耶律敏心頭隱隱作痛,耶律倍的信任讓她格外痛苦,那是愧疚的滋味。想到李從璟對她說的那些話,再聯繫今日的遭遇,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要忍不住如實交代了,但話出口,還是換了內容,“多謝兄長信任。不知兄長今日他與相見,可有什麼收穫?”

  “他的謀劃看起來很美好,相用盧龍軍來威懾契丹,讓我不敢西征。”耶律倍笑容裡充滿戲謔,是很認真的在嘲諷李從璟,但他的眼角的餘光一直沒離開耶律敏的面龐,沒放過對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變化,竭力想從那裡看出些什麼。

  “唐朝對草原一直就沒真正放心過,李從璟此人心機深沉,就更是如此,他有這番打算,倒也不足為奇。”耶律敏嘴中說著這些話,心中是什麼滋味恐怕只有她自己能夠體會,“不過這回他註定占不到便宜,盧龍軍不北上倒罷了,若真敢意圖不軌,冒犯契丹,自有他的苦頭吃!”

  “正是如此!”耶律倍哈哈大笑。

  耶律敏這番話並非無的放矢,身為契丹北院宰相,又是耶律倍的肱骨之臣,她自然清楚許多內幕。

  為此番西征,耶律倍做了許多準備,他既然有密碟司,情報這一塊便不會是空白。大唐的幽州、大同藩鎮,是唐朝監視草原動靜、制衡草原勢力的重要棋子,在眼下大唐藩鎮普遍被削弱的情況下,唯這兩個藩鎮超脫世外,軍事實力依然強橫。

  耶律倍既然決定要西征,自然不會對幽州、大同藩鎮沒有探查,尤其是幽州方面。但根據回饋的消息來看,前面一段時日幽州並沒有異動,除卻此番派遣了一支使臣隊伍北上,幾乎可以說沒半分風吹草動。

  當然,之前大唐沒有察覺到契丹即將西征,也可能是幽州沒有異動的原因。

  就像對耶律德光有所防範一樣,耶律倍明知西征是觸怒大唐的舉動,自然對幽州也一直有所防備,他與徐知誥聯手做了一盤棋,想要借此令大唐禁軍無法北上,從而順利拿下黑車子室韋,那就是說如果唐朝僅是出動幽州盧龍軍,耶律倍並不懼怕。

  做了四年契丹皇帝,一直受到唐朝的制約,無論怎樣看待唐朝這尊龐然大物,耶律倍對可能出現在草原上的唐軍都有防備,這其中就包括一旦唐軍北上,契丹軍隊如何應對,其中涉及到的一系列戰法謀劃、戰場選擇、兵力調用,他都有腹稿,並且為腹稿做足了準備。

  當年李從璟在幽州時,為了戰勝耶律阿保機,千番研究契丹戰法、契丹用兵習慣,對此進行了針對性的戰術、戰陣訓練,培養出了一批專門用於草原征戰的將領、軍隊,這才有了後來的大勝。

  耶律倍這四年裡為了應對在將來可能北上的唐軍,自然也沒少做準備。

  所以耶律倍並不懼怕盧龍軍進犯契丹,不僅不懼怕,他甚至為盧龍軍挖好了坑,一旦盧龍軍敢往裡面跳,他有把握讓盧龍軍萬劫不復。

  正因如此,聽到李從璟威脅說一旦契丹西征,盧龍軍就將揮師北上時,耶律倍心裡才覺得怪怪的,而不是憤怒、忌憚。

  “等我親征黑車子室韋,西樓就要交給你來坐鎮,屆時要面對耶律德光、李從璟可能的發難,和某些不軌之徒可能的妄動,就要苦了你了。”耶律倍目中露出兄長的疼愛之色,“想到此中艱險,為兄常覺不忍,但遍觀西樓群臣,論才能與心性,只有你才能讓為兄完全放心,你就多擔待些,待西征功成,為兄再回來向你請罪。”

  耶律倍的目光變得深遠而深邃,夾雜著某些無法明說的痛苦與落寞,“先皇還在時,你我都受盡艱難,當年你更是被迫背井離鄉逃去幽州,那是異國他鄉之地,數年間你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其中的辛酸苦辣不足為外人道,旁人也無法理解,為兄每每念及於此,只覺心痛如絞。然則你我兄妹命運如此,如之奈何?好在神明有眼,讓你我有機會重新立於契丹之巔,當此之際,你我兄妹正該齊心協力,也只有你我兄妹才是真正為契丹的強盛竭盡全力。為了恢復契丹霸業,生死我都可置之度外,此番西征,是契丹向天下宣告重新強盛的榮耀之戰,無論付出何種代價,都不容有失。敏兒,你可明白為兄的心意?”

  耶律敏低下頭,眼眶泛紅,“敏兒明白,便縱粉身碎骨,定不負兄長生平之志!”

  “有敏兒相助,為兄之志可成矣!只是,苦了你了……”

  天空依然陰沉沉的,不見半分陽光,曲橋湖水靜若處子,耶律敏心頭卻似燃起了一把火,燒了整片草原,她終究是沒忍住,豆大的淚珠從臉龐滑過,掉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45

第669章 故布疑陣引人亂(下)

  眼見耶律敏落淚,耶律倍免不得又是一陣寬慰,這一刻他心中頗有些感慨,到底是親兄妹,血濃於水,不是什麼人都能從中作梗的,不過這種想法一閃即逝,耶律倍接著又恢復了帝王心性,心想著該給耶律敏些什麼賞賜,才能更好鞏固今日這場談話的成果。

  這一趟北院之行,耶律倍多少打消了些對耶律敏的猜忌,這並不是因為耶律敏落了淚,也不是因為耶律敏表了忠心,而是因為在他多番試探之下,耶律敏並沒有露出什麼破綻來——雖然打消的猜忌其實有限。

  回了金光閣,耶律倍先是處理了一陣政務,瞧著天色已晚,諸臣快要回去了,想了想,趕在這之前把韓延徽又叫了來,跟對方說起與李從璟談話時,他心頭的那些顧慮。

  韓延徽尋思了片刻,旋即否定了耶律敏會與李從璟有什麼同謀的可能性,他的態度甚至稱得上果斷,口氣也很肯定,“宰相大人雖然與李從璟有舊,昔年在幽州時頗受李從璟照拂,然則這並不能說明什麼,試想,彼時宰相大人在幽州舉目無親,唯獨李從璟是皇上託付照料她的人,宰相大人自然會與李從璟關係親近些,如若不然,在異國他鄉之地,宰相大人還能依靠誰呢?”

  耶律倍托著下顎沉吟,韓延徽的話有些道理,但事實果真如此嗎?他問:“若說敏兒與李從璟沒有那層關係,那些年她為何一直逗留幽州不去?”

  這回韓延徽回答的很快,“這正是宰相大人的赤子之心啊!時年宰相大人雖然被迫離國,畢竟心系契丹,也心系皇上,故而不願走遠。另外,宰相大人知道皇上與李從璟有些‘協議’,她就呆在幽州,何嘗不是替皇上監視李從璟,免得李從璟背信棄義?”

  韓延徽越說越篤定,“宰相大人的赤子之心天地可鑒,如若不然,她在幽州時何必要投身政事?西樓之役後又為何立即回歸契丹?不難想像,宰相大人之所以在當年習政事,正是為了契丹,為了皇上!這些年來,宰相大人雖然在有些時候與皇上政見有些不同,但全心為契丹、為皇上之念,是毋庸置疑的!”

  耶律倍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他沉吟道:“然則李從璟畢竟初來西樓就見了敏兒,今日言語間又極度維護敏兒……”

  “這正是李從璟的狡猾之處!”每回提起李從璟,韓延徽都沒甚麼好臉色,氣憤的模樣就差咬牙切齒了,耶律倍很喜歡他這番模樣,那讓他覺得他與韓延徽是同仇敵愾的,“請皇上細想,李從璟要破壞皇上西征,除卻以盧龍軍相威脅外,還能有什麼舉措?”

  耶律倍很快明白了韓延徽的意思,不過他並沒有明言,君王自然不會去猜測臣子的問題,一旦猜錯太影響威信了,所以他只是做出已懂了的神色,“韓卿的意思是?”

  “外以盧龍軍相威脅,內則挑起君臣嫌隙!”韓延徽眼中的憤恨之色更濃,“這豈非是李從璟的慣用伎倆!他初來西樓即與宰相大人相見,並且今日與皇上談話時,又處處表現出與宰相大人極親密的樣子,目的正在於此!”

  “韓卿所言有理。”耶律倍被韓延徽這麼一點破,腦中頓時清明起來,“李從璟在蜀地吃了虧,如今數萬軍隊脫身不能,他得知朕要西征後,又想來阻止朕,所以跑來西樓,但此時他能依仗什麼?細數下來,他手中能用的力量可是不多!滿打滿算,也就盧龍、大同藩鎮而已。李從璟縱然再狂妄自大,僅以區區兩個藩鎮軍就想北上草原,他心中也會有所顧忌,而若能挑起我契丹君臣嫌疑,他就大有可為了!”

  雖耶律敏並沒有及時向他彙報與李從璟相見的事,但想來也有今日遇刺,心緒還未平靜的緣故,況且結合方才在北院時耶律敏的表現,並沒有與李從璟很親近的意思,對李從璟來找她的目的,也是直接就說了出來。

  “皇上英明,正是如此!”韓延徽連忙唱了一通讚歌,“宰相大人忠心為國,這點毋庸置疑,這數年間宰相大人的表現即是明證。再者,他李從璟算什麼,宰相大人憑什麼對他青睞有加,生出那般心思?另外,李從璟是個對契丹視若仇寇的人,他也不應該對宰相大人有什麼意圖,當年宰相大人歸國,他可是連阻攔都沒有。”

  見耶律倍點頭以示認同,韓延徽繼續道:“皇上不妨想想,在去歲之前,皇上對唐朝表現的還算親近,常常遣使入唐,在這般情況下,若是宰相大人真與李從璟有那層關係,李從璟大可讓唐朝與契丹聯姻,宰相大人多少也會表露出這些意思,可事實如何,已是無需多言。”

  這些事耶律倍並非沒有想到,只是他習慣性不去完全信任任何人,如今既然韓延徽都與他所想一樣,所謂旁觀者清,此事被對方這麼一印證,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身為君王,在此關鍵之時,的確不應該受敵人挑撥,平白去懷疑國之重臣。”耶律倍心裡想著,總不能叫李從璟隨意出了兩招,就自亂陣腳,那也太蠢了些,如韓延徽所言,耶律敏忠心為國,這些年的確已被證明了,為了契丹百姓,她一直都是殫精竭慮。

  耶律倍露出大局在握的神色,“李從璟如今手裡沒了依仗,又想憑空阻朕西征,為此甚至不惜利用一介女流,可見他的確是黔驢技窮了。”冷笑一聲,眼露輕蔑之色,“真是貽笑大方!孤身北上,就想顛覆朕的帝國,李從璟未免也太狂妄了些,他還真以為他無所不能,是天上的神明不成!可笑,可笑至極!”

  李從璟是一時人物,他的名聲已讓天下人敬仰,但耶律倍從不認為自己的才能就差了李從璟幾分,當年他的確是依靠李從璟的幫助,才做上了契丹皇帝的寶座,但正因如此,他想要證明他比李從璟強的心才更迫切。

  任何一個自認強大的人,都不會甘受他人施捨,如果有,這也只會令人更加發奮,期待有朝一日找回場子——這樣的方式有很多,例如在日後去施捨當初幫助了他的人,當然也有更直接的方式,那就是打敗那個人!

  耶律倍認為,作為一個君王,就不該完全信任任何人,所以君王總是多疑,所以此番他才會對耶律敏有種種舉措和心思,但同樣的,作為一個英明之主,也該懂得去信任他的臣子,要不然,偌大的江山他還能一個人治理不成?

  “許多人都暗地裡誹謗朕,說朕能得到皇位完全是因為李從璟相助,然而他們卻看不見當日朕的種種努力,若非有朕穩住大局,當年他李從璟輕入西樓,還不粉身碎骨?可恨那李從璟,竟也總以為是他扶朕坐上了帝位,且不停以此來羞辱朕、脅迫朕,實在是可惡至極!此番朕就要告訴世人,朕得天下,是天命所歸,是朕有此才能!朕也要讓李從璟知曉,朕才是真正主宰局勢之人,而他不過是因人成事之輩!”

  心念至此,耶律倍暗暗攥緊拳頭。

  “待朕西征凱旋,定要看看李從璟那時是何種神情,屆時朕定要大張旗鼓,將李從璟逐出國境,讓天下人都看得清楚他的狼狽無能之態!”耶律倍在心裡發誓。

  韓延徽見這裡沒他什麼事了,也就不再停留,請辭離去。

  兩人言談了許久,韓延徽出門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此時四處都燃起了燈火,一片明亮,在這樣的夜裡,光明與黑暗相互角力,萬事萬物前行的方向都顯得模糊不定。

  他早年被契丹南侵的軍隊卷回草原,差些性命不保,後來被耶律阿保機賞識,再到成為一國帝師,親手策劃主持了一個帝國的興建,最後榮極一時,韓延徽這一生的經歷並不平常。

  於他而言,家鄉在何處,大唐是何處,他心裡大概早已忘記了,但一座座契丹城池的拔地而起,一項項契丹國策政體的建立,卻是他親手操控、親眼見證的,那是他的心血,是他能力的體現,最後也成了他心血的結晶,與自己的孩子無異。

  他雖然不是契丹人,但契丹就是他的歸宿,因為這裡有他的一切,他心血灌注的這個帝國,他絕對無法容忍它被破壞、玷污,他用畢生精力完成了一件工藝品,一件他註定無法自己擁有的傑作,他就一定要把這件藝術品交到他認可的人手裡。

  在韓延徽看來,縱觀契丹,唯有一人夠資格成為他這件傑作的主人,只有他能讓自己的孩子在日後茁壯成長。

  前半生,他拼命完成了這件傑作,後半生,他要用盡全力保全它、完善它。這已成了他一生所求,成了他生命的歸宿,成了他活著的全部意義。

  為此,他願做任何事,哪怕是賠上餘生,哪怕是賠上性命。

  耶律敏自然不知道耶律倍與韓延徽的這場談話,也不知道韓延徽心中所想,她也無心去尊重對方的想法,一個叛國者,縱然有再多理由為敵國做事,說到底不過是貪生怕死之輩、沉溺功名利祿之徒,不值得看重。在她眼裡,這個背棄了家國的人,不過是契丹這個大建築的一磚一瓦,僅此而已。

  倒是與耶律倍的談話,讓她今日本就不平靜的心情,變得更加混亂如麻,在回府的路上,她一直沉著面容。

  讓她沒想到的是,在坊內的街道上,那個人竟然會出現。

  耶律敏拉住了馬,她心頭複雜,見到這個人,讓她本就混亂的心境爛如泥潭,她的臉依舊沉著,“你竟還會出現在這裡?你還來找我作甚麼?”

  李從璟的笑容倍顯無奈,“我怕若是今日不來與你相見,等再見你時,你會拿刀來捅我。”頓了頓,“再者,你今日遇險,我怎能不來看看你。”

  李從璟擔心的是,等耶律敏混亂的心境理出頭緒,很可能就會認定他和耶律德光都不可信,而完全放棄考慮他之前的提議,李從璟無法等下去,在此之前他必須試圖做些什麼。

  這有些無奈,但人生總是充滿無奈,無論是小孩子還是大人,無論是平民還是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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