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75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6

第620章 英雄遲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驅秋(二)

  在益州境內,除卻東半部的新繁、新都、東陽等城,西半部還有郫縣、犀浦、雙流、廣度四縣,李從璟在調度大軍對成都展開全面進攻的同時,依照莫離的計策,對後四縣遣了偏師攻打。

  奉命出征的軍隊是橫沖軍。在禁軍當中,除卻百戰軍外,橫沖軍最負盛名,遣其攻伐各地,最有可能讓四縣畏懼兵鋒,從而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甚至是令其望風而降的目的。

  攻打四縣的要訣在速戰速決,橫沖軍如今戰力完整,是最合適不過的選擇。

  而大軍主力對成都的攻打,就是兩個字:強攻。

  按照禁軍攻城拔寨的一貫習性,在經過最開始的準備後,大軍四面攻城,先是不計投石車損耗的猛轟城牆,以求在達到先聲奪人效果的同時,最大限度一次性摧毀城牆。

  其次,便是大軍蟻附。利用禁軍巢車、攻城樓車、雲梯車、大竹竿弩等軍備的優勢,配合城外土山、箭樓的火力支援,對城頭展開猛攻。

  同時,挖掘地道、挖塌城牆等戰術一併進行。

  成都攻防戰的激烈程度,乃李從璟領命伐蜀以來最大的一次。無論是李從璟還是孟知祥,都深知此戰為最核心之役,故而莫不傾盡手段,彼此之間再無半分保留,雙方將士幾乎不曾停歇的交戰,令城池內外猶如一片煉獄。

  大戰兀一開始,每日裡少說都有數百將士傷亡,戰事最激烈的時候,雙方的傷亡甚至達到了千數。

  當成都戰事進行到第八日的時候,無論是李從璟還是孟知祥,都預感到戰事進行到了最關鍵的時候。

  這個時候,往往也是決定身負的時候。

  到得這日,王師中的驍勇之將,如郭威、孟平、李紹城、皇甫麟,甚至是史彥超、符彥琳之流,都曾攻上過城頭。尤其是史彥超,甚至在一輪激戰中,雙腳兩次踏上城頭,其中一次還堅持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戰事進行到此時,又到了謀盡唯戰的時候,各種佈置、計策都已施行或者在準備施行,勝負最終最能用鮮血和生命換來。

  李從璟每日在望樓觀察戰場,他能清楚的看到雙方將士一個接一個倒下,他能看到一股接一股鮮血染紅著一寸寸城頭,他能看到己方的雲梯車一架架損壞,他能看到王師甲士大喊著揮動巨斧砍碎了城頭的床弩,他能看到雙方將士下餃子般從城頭掉落城外。

  然而,他看到的最多的,還是沖向城牆的鐵甲洪流,以及鐵甲洪流中的巨獸——那些大型工程器械。

  他用敏銳的洞察力,一次次觀察出成都城防的薄弱地帶,然後讓旗手揮動令旗。於是,隨即便有一群甲士奔向那處薄弱點,有時王師衝垮了賊軍的防線,沖上了城頭,有時賊軍反應迅捷,雙方陷入鏖戰,薄弱點也就不再是薄弱點,李從璟便又去找下一個破綻。

  這場戰鬥,上至三軍主帥下至尋常士卒,包括營中的伙夫走卒與醫官,沒有一人有片刻閒暇,戰爭就是毀滅,支撐這場毀滅盛宴的軍隊機器,卻生機勃勃,運轉得極為精密。

  要說相對無事的,便只有那些等著攻破城池後,接收城池軍政的文官文吏。

  連日裡,捷報接連傳來,先是犀浦被攻克,緊接著是雙流,在橫沖軍出征的第八日夜裡,李從璟接到了廣都被攻取的消息。

  與此同時,彭州、眉州等地官吏的文書相繼送到李從璟手裡,他們不願與賊寇同流合污,堅決表示絕對效忠朝廷,眉州刺史更是表達了他願意出兵相助王師的心意。

  每接到一封捷報,李從璟便將喜訊向成都轉達,同時丟進城中的,或者是犀蒲守將的頭顱,或者是加蓋了眉州刺史官印的信件。

  戰事越是持續,李從璟便越是淡然從容,看成都的眼神便愈發像是在看囊中之物。

  “現在只有一個問題,便是孟知祥何時放棄。”戰事第七日,李從璟這樣對身旁的幕僚說道。

  孟知祥是否會放棄?

  答案顯而易見,他不會。

  與李紹斌相同的是,孟知祥每日裡也需要城頭、帥府兩頭跑,與李紹斌不同的是,孟知祥從始至終都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至少每日裡面對他撫慰、激勵的將士,都認為成都一定能夠守得下去。

  孟知祥也拿出了錢財來激勵將士,與李紹斌不同的是,在府庫銀錢不夠的時候,他開始命令府中護衛搬動帥府的各種物件——字畫、珍玩甚至是他日常所用的起居用具。

  戰事艱難的時候,孟知祥雖然沒有親自拔刀沖向戰陣,但卻好整以暇站在能讓盡可能多將士看到的地方,神色從容,半步不退。

  種種措施,讓成都堅持了一日又一日。

  即便如此,也仍是止不住形勢日趨惡化,在孟知祥看到犀浦守將的頭顱時,他就知道他最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問題的關鍵在於,李從璟的動作實在是太快。

  無論是攻佔犀蒲、雙流,還是得到彭州、眉州刺史的效忠,都太快。

  到現在,孟知祥也早就認清:如果說蜀中之役是一盤棋,那麼李從璟落子已經落了好幾年,如果說成都之戰是一場狩獵,那麼李從璟早就布下了重重陷阱。

  連日來成都城內人心惶惶,街頭巷尾都在流傳孟知祥是什麼“十世惡人”,還說他麾下那些將領都是什麼修羅投生,原本都是在十八層地獄的,更說如今來伐的王師是怒目金剛,再離譜些的,更是將李嗣源、李從璟父子大為讚頌,稱為佛祖轉世。

  這些都是沒頭沒影的事,找不出半分事實根據,但經不住三人成虎,尤其是在如今風雨飄搖的時候,恰巧是這些看似這些沒頭沒影的事格外有煽動力。

  比這些更加惡毒的,是城中流傳的孟知祥十大罪狀,有的沒的歷數他入蜀以來的惡事,其中打頭的無疑是不忠不義。值得一提的是,他擅殺李嚴的事被大肆渲染,以此證明他早有反心。

  與之相比,什麼腦後生反骨的惡毒程度都要輕了不少。

  對這些輿論,孟知祥的應對之策是嚴禁以訛傳訛,一旦發現殺無赦,但他也知道百姓的嘴是堵不住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所以他授意蘇願宣告全城,那些言論都是朝廷細作有意傳出,是為了蠱惑人心,號召百姓萬勿上當。

  為了證明他對抗朝廷的正義性,他不惜安排了幾出魚肚出帛書,寺院現佛諭的戲碼。

  當然,這些帛書、佛諭上寫得肯定是類似於“朝廷失道,諸侯伐之”的言論。

  民心可以爭奪,流言可以辟除,但戰局的失利卻無法挽回,孟知祥敏銳的覺察出了成都軍民的心思變化。

  在多重壓力下,雖然迫于孟知祥一貫的恩威,城中軍民沒有說他的不是,但對戰局為何會不利到這種局面,成都為何會遭受如此大災的控訴,卻逐漸高漲了起來。

  無論是親人戰死的平民百姓,還是財產遭受損失的官吏大戶,亦或是生活因為戰爭而變得淒慘的大眾,心中都一股憤恨,現在他們需要發洩這股憤恨。

  孟知祥知道,他必須要做些什麼來抵消這股憤恨,否則一旦這種民情發展下去,最終很可能轉變為對他的指責、懷疑,甚至是反叛。

  戰事第八日,在看到那封由王師射進城中,有眉州刺史官印的書信後,孟知祥來到了大牢。

  大牢裡,關押著一名對西川、對孟知祥都至關重要的人物,他曾今為孟知祥的西川大業做出了許多旁人難以企及的貢獻。在孟知祥決意反叛朝廷的時候,他是第一個站出來明確表示支持的;在孟知祥兵敗玄武城,倉皇逃回成都時,是他主動替孟知祥背起了戰敗的黑鍋。

  他是李仁罕。

  大牢的光線很不好,隨處可見的老鼠爬蟲,還有長年潮濕發黴的牆角,都在表明這是人間最不堪的地方。李仁罕雖然受到些照顧,但為免旁人說閒話,孟知祥並沒有給他太多禮遇。

  成都正在大戰,諸番動靜李仁罕聽得很清楚。他常常趴在窗口睜大了雙眼,拼命望向窗外,雖然他什麼都看不到,但他仍然保持著這樣的動作,有時半日都不曾動彈,他迫切想知道外面的戰況。

  沒有人會告訴他戰況,沒有人能告訴他戰況。

  每每臨了的時候,李仁罕都會狠狠一拳捶在堅硬的牆壁上,腦袋也在牆上撞得砰砰作響。然而最後他只能無力順著牆壁跌坐下來,魁梧挺拔的身軀縮成一團,在這片陰濕黑暗的悲慘角落裡倉皇無助。

  窗戶有一束光透進來,可它太弱小了些,哪怕它是世間最美好的東西,能夠代表希望,可也太稀薄了些。

  從窗外響起激戰聲開始,李仁罕便向孟知祥請命出戰,哪怕只是做一個走卒,他都心甘情願。但這麼多日子過去了,他的呼喊與心聲卻沒有得到回應。

  他滿腦子都是昔日馳騁沙場,指揮全軍萬馬縱橫賓士的情景,那是何等顯赫得志,而現在,入眼卻是三尺牢籠——連看看那片戰場都已成了奢望。

  忽的,牢籠外響起一陣喧鬧聲,李仁罕猛地一個機靈,他聽到了獄卒的話,他迅速竄到木欄前,蒼勁有力的雙頭緊緊抓住圓柱,拼命望向外間,果然,他看到了夢寐以求的那個人。

  “大帥!”這一瞬間,李仁罕心中激起無數希望。

  孟知祥來到牢房前,看到里間因為長久見不到陽光而臉色蒼白的李仁罕,觸碰到了對方渴求而充滿希望的目光,他心頭微動,這個五六十歲的猛將竟露出孩童期盼甜食般的神情。

  “李老弟,你受苦了。”孟知祥歎息道。

  聽到這聲親切的稱呼,李仁罕虎目中幾欲湧出淚來,他近乎手足無措一般在木欄裡面跪下來,用蒼老而顫抖的嗓音大聲道:“李仁罕請命出戰,請大帥應允!”

  這聲請戰的喊聲,很早以前李仁罕曾喊過無數遍,但卻沒有一次如今日這般熱誠。

  然而可惜的是,這回他並沒有得到他期待中的答覆。

  一欄之隔,牢房外,孟知祥聲音有些怪異,“出戰就免了罷。”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6

第621章 英雄遲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驅秋(三)

  李仁罕怔了怔,他疑惑的看向孟知祥,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對方肯定的神態,無疑在表示他並沒有聽錯,在這一瞬間,李仁罕眼中的神色極為複雜,茫然、倉皇、失望、落寞、懷疑等等,不一而足,這讓他看起來愈發顯得蒼老了,枯樹皮般的臉上皺紋也更加醒目。

  “賊軍來犯,人多勢眾,軍備優良,李從璟陰狠毒辣,詭計多端,成都如今舉步維艱,老弟,這個時候你上不上戰場,對局勢並不能有多少改變。”孟知祥顯得語重心長。

  李仁罕不相信孟知祥來一趟牢房只為看望自己,對方必是有目的的,所以他還抱有一線希望,遂咬牙道:“大帥,西川戰局危急,多因卑職征戰不利,如今但凡還有能用到卑職的地方,卑職萬死不辭!”

  孟知祥微微笑了笑,似乎是對李仁罕這番表現很滿意,但他時間緊迫,卻是無暇與李仁罕多客套,“要守住成都,西川軍已是力有不逮,唯有依靠全城百姓,保得上下齊心,才能共度時艱。然則,你身在囹圇或許不知,如今成都城內已是人心惶惶,軍民頗有離心之相。”

  話至此處,孟知祥忽然停下來,只是看著李仁罕。

  李仁罕便問:“這卻是為何?大帥素來極得民心……”

  等李仁罕問出了這話,孟知祥才歎息道:“成都戰事艱難,將士百姓死傷不少,軍民都在問本帥,是誰讓西川陷入如此險境……老弟啊,你讓我如何去說?”

  李仁罕低頭沉默下來,到了這個份上,他心頭已經極為不安,若說沒有猜到孟知祥話裡的含義,那是自欺欺人,但他自忖向來對孟知祥忠貞不二,孟知祥又怎忍如此對他?

  他已經幫孟知祥背下了玄武戰敗的黑鍋,如今已是身陷囹圇,難道這還不夠?

  “大帥……卑職的確罪莫大焉,不敢求將功贖罪,只希望能戰死沙場……”李仁罕悲涼道。

  孟知祥見李仁罕這般說,未免顯得有些不識趣,遂少了三分耐心,擺擺手打斷李仁罕的話,直視著他道:“你應該知道,要平息民憤,只有一個辦法,而如今成都危急,也容不得本帥耽擱!”

  說完這話,見李仁罕絕望的癱坐到地上,孟知祥露出不忍之色,“老弟,非是我逼迫於你,你當知我的難處。只要成都能渡過此劫,你的子孫將與孟氏同享富貴!”

  李仁罕閉上雙眼,悲戚的搖搖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唯獨兩行濁淚淌了出來。

  該盡的送別之誼已經盡到,孟知祥見李仁罕不願再言語,也不打算再逗留,遂轉身離開此處,吩咐牢頭道:“讓李將軍飽餐一頓,我西川將士,在黃泉路上不做那餓死鬼!”

  將要離開牢房之際,孟知祥聽到里間傳來李仁罕一聲悲愴的大喊,“大帥!”

  孟知祥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了牢房。

  這一日,李仁罕被推到帥府門前斬首,以贖其令西川戰事不利、成都陷於危局之罪。

  隨後,孟知祥令人傳首全城,以息民憤、以正軍心。

  這日夜,層層疊疊的成都城中,也不知是個哪個尋常巷陌裡,傳來一陣婉轉哀絕的吟唱聲。

  “想當初,某為你沙場征戰把仇除,酒宴席上斬了敵人頭顱,你要做那亂世賊寇叛家國,某不願為那不忠不義之徒,半截身子入了土,也要跟你同到黃泉路。不曾想,到頭來,一片忠心嫌不足,仍要這顆枯朽老頭顱。到底是,從來人主面前無情義,恩惠只在用時有,卻叫亂離人往何處,說命運淒苦。可恨此身愚鈍,不知賊寇難事,可恨此生難從頭,不能告之世人,休貪得一時富貴,把兇險罔顧,把忠義念錯了譜……”

  ……

  孟知祥在斬了李仁罕之後,成都民情軍心的確稍有平復,借著李仁罕的腦袋,孟知祥也讓成都軍民認識到了他的賞罰分明,不消說,也有震懾宵小的效果。

  這件事傳到李從璟耳朵裡,李從璟倒不覺得驚詫,只是一笑了之。

  成為戰敗罪犯的李仁罕,身上已沒有多少利用價值,死亡是他唯一的歸宿,在成都大戰的緊要關頭被置於死地,對於孟知祥而言,不過是物盡其用而已。

  或許在孟知祥看來,人與物並無多大差別,都只是他大業路上的一磚一瓦而已。

  “處死李仁罕……為負隅頑抗,孟老賊的手段也可謂是層出不窮了。”王樸感慨道。

  “手段再多,也有黔驢技窮的時候。”李從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他方才召集了馮道等人過來,這會兒便對他們道:“我等還是來談論一下,戰後成都撫民和重建的事罷。”

  笑如彌勒的馮道滿臉紅光,“正該如此。”他揮了揮手,示意蘇逢吉遞上來一本冊子,雙手奉送到李從璟面前,“這是下官所擬,戰後撫民與重建事宜的章程,請大帥過目。”

  李從璟接過冊子,認真讀了起來。半晌後,他抬起頭,往帳外望了一眼,笑道:“時候也不早了,諸位今日就在帳內用餐罷。”吩咐孟松柏,讓他將自己的意思傳達給伙房。

  在馮道等人“卻之不恭”的感謝聲中,孟松柏出了大帳,正要往伙房去,迎面卻看見了孟延意在帳外徘徊,模樣很是踟躇。

  “小娘子可是要見大帥?”孟松柏上前去詢問。

  孟延意往大帳瞧了兩眼,紅唇輕咬,躊躇了片刻還是搖搖頭,在孟松柏不解的目光中轉身離去。

  孟延意沒有回去自己的帳篷,而是來到軍情處的地頭,要求見一見第五姑娘。

  “何事?”第五姑娘出了帳篷,看見孟延意就簡單直了的問。眼下正是軍情處與西川各州縣緊密聯絡、往來、謀劃事變的時候,她也是十分忙碌。

  孟延意這回沒有太猶豫,卻也沉吟了片刻,“奴聽聞營中將士說起,李老將軍被殺,可是確有此事?”

  “你爹的確殺了李仁罕,並且傳首到了城頭,許多人都看見了。”第五姑娘點頭道。

  孟延意本就不好看的臉色更蒼白了些,但她緊接著又問道:“犀浦、雙流四縣被攻克,彭州、益州刺史上書請降,此事也是當真?”

  “自然當真。”第五道。

  孟延意身子有些站立不穩,但她仍是咬緊了牙關,注視著第五認真的問:“依第五統領看,成都還能堅持多久?”

  “不過就是這幾天的事了,說破天也不會再撐過十日。”第五道。

  孟延意眼神灰暗下來,臉色也蒼白如紙,較弱的身子在秋風中一動不動,如同荒野上孤零的野草。

  “小娘子還有其它事要問?”第五見孟延意不說話,等了片刻,便提了一句。

  “沒有了。”孟延意回過神來,苦澀搖頭,不忘向第五行了禮,“謝過第五統領。”說完這話,邁著深淺不一的步子離開。

  趙象爻剛好從帳篷裡出來,瞧見了孟延意離去的背影,搖頭嘖嘖歎息道:“多美的小娘子,可惜,命不久矣了。”

  孟知祥犯得是誅九族的大罪,成都城破之時,孟延意也免不了被牽連。

  第五姑娘瞥了他一眼,沒理會這句話,“簡州地位非比尋常,你得親自走一遭了。”

  “放心便是,簡州長史不肯投降,可簡州駐軍已是人心浮動,此去簡州,不出兩日,自然有悍卒站出來舉事。”趙象爻信心十足。簡州刺史本是張知業,前些時候就戰死在玄武城了。

  第五姑娘進了帳篷,趙象爻等到隨行人馬來了,便牽馬出營。路過戰地醫院的時候,有人跟他打招呼,趙象爻循聲望去,見是石重貴,便停步寒暄了兩句。不過他時間緊迫,也無暇多言,三兩句之久也就離開。

  “這是何人?”跟在石重貴身旁的符彥琳問。

  “軍情處三大統領之一,趙象爻。”石重貴的聲音裡透著一股神秘的意味,“別看他其貌不揚,卻是個實打實的猛人,此番大軍入蜀征戰,用的便是他繪製出來的地圖。”

  “竟是此人!”符彥琳面露崇敬之色,“恨未相識,真乃大丈夫之憾事!”

  “以後有的是機會。”石重貴拍了拍符彥琳,和他一同走進滿是傷患、紗布、藥味以及醫官醫徒的醫院,輕車熟路找到了史彥超。

  “你攔著某家作甚?某家傷已痊癒,還呆在這裡作甚?如此戰爭正緊,某家正該上陣殺敵,怎能在這幹耗時日?你再攔著,某家雖不能對你動粗,卻也少不得用勁震退你,傷了你可不好!”

  “你這傷口大得很,師傅說了,三日之內不能下地,半月之內不能離開醫院……哎,你不能走,你再如此我便要叫護衛了!”

  石重貴、符彥琳見到史彥超的時候,他正和一名醫徒拉扯,看到他那氣急敗壞的模樣,兩人不禁失笑,“這臭石頭每回進醫院,都要跟大夫鬧騰一陣,常人都希望多休養幾日,便只有他恨不得日日睡在戰場上!”

  “瞎嚷嚷什麼,醫院清淨之地,你這般拉拉扯扯,難道不知道這裡的規矩?”石重貴、符彥琳還未來得及說話,旁裡不知何時走出一個大漢來,大冷的天就只穿了一條褻褲,赤裸的胸膛上纏滿紗布,仍可見小山般隆起的肌肉,正朝史彥超呵斥。

  “你是何人?”史彥超轉過頭來,看向這個比他還要強壯些的大漢。

  “某在問你知錯與否,沒讓你來問某的名諱!”來人卻是安重榮,此刻盯著史彥超,一副教訓後輩的模樣。

  史彥超本是個木訥實在脾性,但經不住被醫徒纏得已有些不耐煩,此時見對方盛氣淩人,他縱橫沙場磨礪出的狠氣便蹦了出來,當下冷笑一聲,“你算哪只鳥,也來管老子的閒事,若是不服大可手底下見真章!”

  “好,好得很!”安重榮大怒,罵了一句類似媽了個巴子的話,抬腳就朝史彥超逼近過來,“老子今天就教教你如何尊重人,如何尊重規矩!”

  正來探望安重榮的趙弘殷,剛看到安重榮就見他這幅模樣,不免有些納罕,但不等他說什麼,就看到旁裡有兩個小將,卻是準備上前去幫安重榮面前的對手,當下就有些不樂意了,扭扭手腕就要上前。

  且不說百戰軍何時被人挑釁過,就說他和安重榮,那可是演武院雙雄,這些年闖下了偌大的名頭,此番得勝歸朝,來日禁軍擴建,位列禁軍都指揮使都不是沒有可能,如何能被幾個小將小覷了?

  五人在這裡意外碰面,正要上演一齣演武雙雄會戰演武三傑的戲碼。

  “住手!”恰在這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在眾人身旁響起,如同驚濤拍岸一般,“都皮癢了,等著挨軍棍、關禁閉?”

  五人向來人看去,頓時變了臉色,無論是資歷老的安重榮、趙弘殷,還是資歷淺的史彥超、石重貴、符彥琳,都噤若寒蟬,顯然都很敬畏此人的威嚴。

  來的不是別人,論年紀只在安、趙之間,比起史、石、符三人卻也大不了多少,然則此人威名的顯赫,卻足以震懾一切將校,便是幾位禁軍都指揮使,亦或是此戰中的幾位節度使見了,都要禮敬三分。

  他是現任百戰軍主將,孟平。

  “都給我縮回去!”見五人沒話可說了,如同老鼠見著貓一般,孟平低斥一聲,便讓他們各自夾著尾巴逃開。

  沒多久,營中響起一陣悠揚綿長的號角聲,孟平聽了,便放棄了探望安重榮的打算,連忙向帥帳趕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6

第622章 英雄遲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驅秋(四)

  孟平到帥帳的時候,帳中已經聚集了不少將領,三通鼓畢,除卻正在攻城作戰的,餘者盡數到齊了,寬敞的大帳中人多眼雜,氣氛卻很是肅靜,文官武將們翹首以待,都等著李從璟說話。

  這樣的軍議時常有,有時為商議戰事,有時則是簡單下達軍令,李從璟此番召集眾將,卻是因為方才桑維翰提了個意見,讓他頗為重視,召眾將來正是為了吩咐新的指令。

  桑維翰提到的,是孟知祥絕境反撲的手段。

  實則隨著戰事進行,成都之役已經變成了一個場攻擊力與挨打能力的較量,成都就像是一塊牛皮糖,黏性大得很,什麼時候王師累積的攻勢超過了牛皮糖的黏性極限,成都城也就破了。

  李從璟的所作所為,是在加大拉扯力度,也是在減小其黏性,而孟知祥則是在拼命增加這種黏性。

  李從璟將桑維翰的話告之眾將之後,隨即便宣佈了對應措施,任務安排到了具體的文官與將領手中,包括時機都已選定,可謂控制了整個過程中的一切變數,不讓任何意外有發生的機會。

  待文官武將領命而去,帳中又恢復了安靜,戰事到了今日,一切都跟按部就班差別不大,李從璟沒有再去望樓指揮的必要,遂叫了莫離,打算在帳中擺下棋盤對弈。

  莫離卻道:“帳中非是對弈之所,望樓上才是。”

  李從璟一想甚覺有理,這便讓孟松柏將棋局搬到望樓上去,他也專門換上了盤龍異文王袍,帶上幾位幕僚,和莫離在望樓上開戰。

  這廂李從璟表現給全軍將士的成竹在胸、淡定從容是發自肺腑,那廂城樓上孟知祥在大燾下的肅立不退、安之若素是否貨真價實,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晚間,孟知祥回帥府洗漱過後,叫來了蘇願,跟他商議一件緊要的事。

  “之前已經說過,成都要堅守到寒冬到來,必須要依靠全城軍民上下齊心,這是現如今成都唯一的依仗。”孟知祥對蘇願道,“然則當下成都的民心並不穩定,朝廷鷹犬掀起的謠言尚未平息,今日城中又傳出了童謠,惹得人心惶然日盛一日,你我必須要採取一些大的措施了!”

  “人不齊心,戰事艱難,帥府也舉步維艱,人若齊心,全城錢財糧食予取予求,府庫也能再度充盈。”蘇願斟酌著道,“然則眼下形勢如此,要如何挽救全城民心?”

  叫蘇願來之前,孟知祥不是對他沒有過期望,但聽了對方這話就知曉他束手無策,看蘇願神情疲倦的模樣,孟知祥就能推測出他平日裡的心焦與惶然。

  念及于此,孟知祥心中不禁歎息,想到:若是趙季良在此,縱然沒有奇謀良策,又何需本帥如此勞心?

  可惜,趙季良早早被李從璟在荊南捉了去,成都落到這步田地,孟知祥不是沒有想過若是趙季良這個智囊在,西川必不至於如此,但這種事也只能是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罷了,多思無益。

  “成都軍民人心惶然,是因為他們覺得有退路,若是把他們逼入絕境,不給他們有第二個選擇的可能,他們也就不會像現在這般左右顧盼,有別樣的心思了!”孟知祥的話擲地有聲,神色也肅殺起來。

  蘇願大驚,一時沒反應過來,“大帥的意思是?”

  “你即刻去準備,安排好人手,今夜要做三件事。”孟知祥眼神如鐵,“其一,通報全城,賊軍在毗江上游蓄水多日,欲要水淹成都;其二,偽造賊軍射入城中的信件,要在上面寫明,城破之日,賊軍必定屠城,屆時雞犬不留!”

  說到這,見蘇願恍然大悟,孟知祥繼續叮囑道:“其三,著人闖民居,殺百姓,搶奪財物,而後逮捕,當場‘查明’其朝廷細作身份,並令其‘供認’他們的計畫是擾亂全城!”

  聽罷孟知祥這三個措施,再看孟知祥灼人的目光,蘇願不覺脊樑冰涼,但他很快便興奮起來,“大帥此計實在是高明!如此一來,成都軍民必會知曉,賊軍此戰將會至他們於死地,城破之日他們必定性命不保,而唯一的生機便是守住城池,這樣的話還有誰會不效死力?那些城中大戶富商,也必會拿出財物支援帥府!”

  “既然明白了,那便快去辦吧。”孟知祥擺擺手,聲音也恢復了平靜淡然。

  蘇願領命而去之後,孟知祥走到院中,抬頭看見月光皎潔,不由得冷笑一聲,“李從璟啊李從璟,你若是以為此戰你贏定了,那你便大錯特錯了!有我孟知祥在一日,成都便始終是我的囊中之物,你想要奪去?癡心妄想!”

  轉眼過了兩個時辰,孟知祥已經準備歇息,然而不等他閉上眼,便有人來報:蘇願求見。孟知祥有些不耐,事情已經吩咐下去,難道蘇願連這點事都辦不好了麼?犯得著這麼晚了還來攪擾?

  想雖如此想,孟知祥還是披衣坐起,吩咐蘇願來見。

  “大帥,大事不好!”蘇願慌慌張張跑進門,滿頭大汗拜道在地。

  “何事如此驚慌?”孟知祥皺起眉頭,對蘇願這番舉止失措的模樣很是不滿。

  蘇願心中惶急,但好歹沒有結結巴巴,緩過一口勁來,就將他方才出去看到的變故對孟知祥說了。孟知祥聽罷,怔了許久,坐在矮塌上的身軀放佛都在刹那間矮了下來,整個人都似在一瞬間蒼老了。

  “現在全城中到處都是這樣的信件,上面的內容十分惡毒,簡直就像是專為大帥今日所提出的計策而作出的應對……”蘇願最後道。

  王師射進城的勸降信幾乎每夜都會有,只不過今日的內容變得不同了而已,也正是這樣不同的內容,讓蘇願露出了見鬼一般的神情,讓孟知祥的心情跌落穀底。

  書信上的主要內容大致可以分為四條,全部以李從璟的口吻,分別說了四件事。

  其一,王師截斷毗江,並無水淹成都的意思,而是改變毗江的河道,不讓其再有阻斷王師攻城的作用。為了證明這句話,王師在隨後寫道:毗江改道已經完成,只要在成都城頭就可以看見新河道的走向。

  ——蘇願命人去城頭看了,黑夜裡看不太清楚,但想必李從璟不會說謊,因為天一亮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條內容,是通告全城百姓的:此戰乃孟知祥一意孤行、謀逆造反所引起,與成都百姓無關,城破之日,王師保證秋毫無犯——就像王師入蜀以來一直所做的那樣——很有說服力。

  最惡毒的是第三條內容,李從璟言辭激昂的痛斥了孟知祥的叛國行徑,目光敏銳的分析了孟知祥為裹挾成都軍民為他死戰到底,必會煽動全城軍民仇恨王師,他態度懇切的呼籲成都百姓,萬勿受了孟知祥的矇騙,最後號召軍民報效國家,助王師擊敗逆賊,屆時朝廷將不吝高位富貴。

  最後,在信件的末尾,李從璟信心滿滿的預測了戰事的走向,並向成都軍民保證,戰爭一定會在十日內結束,在此基礎上,王師將士也會日夜血戰不休,力求將成都軍民早日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儘量讓成都少受幾日苦難。

  “大帥,今日我等的部署,竟是已被那李賊提早一步全都料知了去,現在有了這些信件,鬧得全城皆知,只怕那些部署無法實施了……”蘇願最後誠惶誠恐道。

  神色灰暗的孟知祥,在聽聞了蘇願這句話後,卻猛地一躍而起,他回身抄起刀架上的百煉橫刀,噌的一聲抽刀出鞘,嘩的一下斬斷了刀架,在蘇願震驚的目光中,回過身來目光駭人的盯著他:“既然奇謀不能湊用,無非力戰而已,大丈夫何懼一戰?!”

  只在轉瞬間,孟知祥又變成了一頭猛虎的模樣,眼神堅定,神色奮然,氣勢逼人,此時更有一股不服輸的怒氣——那是被徹底激發的倔強,他喝道:“李賊有猛將,本帥亦有,李賊有精兵,本帥亦不缺,況且成都乃本帥經營多年之地,城防堅固,縱然沒有其它助力,只憑手中劍,難道本帥就不能戰勝賊軍嗎?!”

  蘇願訝然看著孟知祥。

  孟知祥盯著蘇願,“大丈夫功名但憑馬上取,持三尺便可劍縱橫天下,世間高位富貴何物不能奪之,豈能一生仰仗昏君鼻息,如鷹犬一樣作諂媚之態,只為吃一口嗟來之食?!蘇先生,你可願與本帥一道,血濺沙場,共立大丈夫功業?!”

  “下官願隨大帥死戰!”蘇願滿臉漲紅,想也不想便道。

  ……

  自打昨日在望樓與莫離對弈過一番之後,李從璟便喜歡上了這種感覺,一手持棋子坐而論道,一手持令旗調動千軍萬馬,這等意氣讓他不禁想起了後世那首“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糞土當年萬戶侯”的詩句。

  昨夜射進城中的千百封書信,內容是由桑維翰擬定的,這件事本就是桑維翰所提出,當時桑維翰說的話是:老賊窮途末路,為裹挾成都軍民與之共存亡,必會切斷成都軍民的其它選擇,使之只能隨其一條路走到天黑,此乃絕境掙扎、臨死反撲之狀,需得提防。

  李從璟忽然放下棋子,他剛好想到了一件事,便吩咐孟松柏道:“去將趙季良叫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6

第623章 英雄遲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驅秋(五)

  趙季良聞聽李從璟傳喚,很快便趕到望樓上來,見李從璟正與莫離對弈,遂拱手肅立在旁等待。

  先前在荊南遇到趙季良,剛開始的時候他“大義凜然”,很有一股為孟知祥不顧生死的意思,文人傲氣也表現了個完全,奈何後來落到李從璟手中,終究是沒能熬過軍情處的刑罰,出賣了孟知祥。

  說來奇怪,在敗給軍情處的嚴刑逼供後,趙季良一改先前不合作的態度,轉而在西川之事上盡心盡力,隨李從璟歸朝之後,對西川情況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幾年更是馬不停蹄為朝廷出謀劃策。

  此番伐蜀,李從璟帶其隨軍,也頗仰仗了他的力量。西川許多縣鎮能迅速攻克,與趙季良這個孟知祥昔日智囊的勸降脫不開干係。

  “前日勞煩先生走了一趟廣都,讓廣都得以棄暗投明,連日來車馬勞頓,先生可還經受得住?”李從璟一邊與莫離對弈,一邊對趙季良說道。

  “報效國家,何苦之有。”趙季良很堅定。

  李從璟點頭表示讚賞,“先生忠心耿耿,眾所周知。若是西川官吏皆有先生這份心思,也不消王師將士如此辛苦征戰了。”

  “大帥謬贊,下官愧不敢當。”趙季良誠惶誠恐。

  李從璟微微笑了笑,落下一枚棋子,“今日喚先生來,乃是有要事相托,若是先生精神尚可驅使,還望不要推辭。”

  “但憑大帥吩咐,下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趙季良語調鏗鏘,頗有奮然之色。

  “大軍攻城已有些時日,明眼人都能看出,賊軍不過是在苟延殘喘,城破之期已然不遠矣。然孟知祥賊心不死,一意頑抗,卻也讓人頗為惱火,如此作態除卻徒增傷亡,實在是再無益處。先生素知孟老賊脾性,若是先生入城勸其投降,把握應該不小,若能如此,本帥與三軍將士都將感念先生的功勞。”李從璟轉頭看向趙季良。

  趙季良悚然一驚,但隨即眸中閃過一抹厲色,俯首咬牙,拱手道:“大帥放心,下官必當竭盡所能,以求不負大帥所托。”

  “本帥自是相信先生的。”李從璟頷首道。

  趙季良稍作沉吟,道:“下官此番入城,生死難料,但有一請:還望大帥能顧念下官這幾年的苦勞,照看下官家人一二,幸能如此,下官即便身遭不測,亦會含笑九泉,為我大唐日日祈福。”

  “先生高潔,令本帥欽佩。”李從璟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向趙季良肅然一禮,“不過先生放心,此番入城,本帥保你安然無恙!”

  “如此,且容下官稍作準備。”趙季良神色決然。

  李從璟點點頭,“尚有一事。孟小娘子隨在軍中,孟老賊只怕還不知曉,先生此行可將此等情況告之成都。”

  趙季良自然明白李從璟話裡的意思。

  讓趙季良這個孟知祥昔日臂膀與智囊,去勸說孟知祥投降,成功與否姑且不言,僅是這樣的行為就足以震動成都軍民了——試想,連趙季良這樣的心腹都投了朝廷,更來勸降舊主,其他人等還有什麼理由繼續為孟知祥賣命?

  趙季良離開後,李從璟與莫離的對弈也差不多結束,他站起身來,負手觀望硝煙滾滾的戰場。

  桑維翰在李從璟身旁說道:“大帥,若是趙季良事孟賊之心不死,此去成都露了我軍虛實,只怕有些不妙。”

  李從璟知道桑維翰的意思,他擺了擺手,“國僑多慮了。趙季良此時變節圖什麼?再者,我軍虛實只怕孟老賊不知,他若知曉,便該早日認清形勢投降了。”

  桑維翰琢磨著道:“僕一直不甚理解,趙季良作為孟知祥的故交、心腹,一直對孟知祥忠心耿耿,在荊州時的所作所為亦是明證。為何他一朝變節後,對付其西川來會這般不遺餘力?看他的樣子,倒是生怕孟老賊死晚了一般!”

  李從璟搖頭失笑,卻沒有回答桑維翰的問題,最終還是莫離為桑維翰解答了困惑:“原因無他,無外乎人情二字。”

  “人情?”桑維翰不解。

  “所謂人情,是說趙季良心知孟老賊對其恩重望高,把他看作十分得力的心腹,奈何趙季良卻沒能對得起孟老賊這份厚望,且不說荊南的事沒做好,在被軍情處逼供之後,更是招認了對孟老賊極為不利的事實。趙季良心知辜負了孟老賊,負罪之念極重,卻偏偏又再難幫到孟老賊。”

  莫離道,“在這種情況下,趙季良的心思發生了變化。如今的情況是:只有孟老賊死了,他才能卸去身上的愧疚,才能掩蓋自身對老賊的辜負——或許這聽起來很離譜,但人性往往就是如此,一個人若是對你太好,好到你報答不了的時候,你就只能恩將仇報。”

  “況且趙季良還有一個理由說服自己——家國大義。所以,趙季良有這番做派也就不足為奇了。”

  桑維翰似懂非懂,陷入沉思。

  且說趙季良當日持節進了成都城中,去見孟知祥。

  當城門守將遣人將趙季良作為使者,要求入城的消息傳達給孟知祥,並請示指令的時候,孟知祥的一個反應便是下令弓手將其亂箭射死,不給對方入城的機會。

  對趙季良這些年在朝廷的所作所為,孟知祥當然有所耳聞,便是對方入蜀之後勸降那些西川縣鎮的書信,孟知祥都看過不只一封,他自然知曉趙季良已經完全成了朝廷的人,不再是昔日裡自個兒的左膀右臂了。

  然而最終孟知祥還是讓趙季良入了城,因為對方在入城之前,已經在城外晃蕩了許久,換言之——現在滿城將士都知道,趙季良作為朝廷使者要入城了。

  孟知祥是在帥府見的趙季良,當他在廳堂中看見踏進門,從光影中走進來的趙季良時,神情一個恍惚,幾乎以為自己又見到了昔日那個為西川殫盡竭慮、奔波勞碌的故交、幫手,正結束了一次外出公幹,風塵僕僕的回來了。

  這些年,孟知祥恨透了趙季良,但同樣的,他也無比懷念趙季良。他痛恨的或許是趙季良這個人,但他懷念的卻是趙季良那樣一個“角色”——類似孔明之于劉備那樣的角色。

  只不過,眨眼間物是人非,一切再難從頭了。

  孟知祥忽的拍案而起,怒火沖天指著進門的趙季良,大喝道:“好你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混帳東西,竟然還有膽有臉進孟某的門!來人,將這個兩姓家奴給本帥拖出去,砍了腦袋!”

  廳堂外的護衛一擁而上,就要扭著趙季良出去,然而趙季良只說了一句話,便讓孟知祥斥退了那些護衛。

  趙季良說:“某知曉小娘子的蹤跡。”

  孟知祥站在廳中,虎踞龍盤一般,逼視著趙季良。趙季良卻是淡然一笑,語調滄桑而感慨道:“昔日蔣幹尚能與周郎把酒言歡,今朝大帥又何必視季良為仇寇呢?”

  孟知祥遂令人擺上酒宴,招待趙季良。

  兩人分主賓之位坐了,孟知祥率先舉起酒杯,目光清澈的看著趙季良道:“你的來意本帥俱都知曉,故而你不必多言,你我都很清楚,這番話說與不說並無多大區別。今日本帥與你飲一杯酒,敬的是你昔日你在西川的勞苦,也是敬我孟知祥的故交好友。飲了這杯酒,你我便是仇敵,也不必再惺惺作態。”

  說罷,孟知祥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看也不看趙季良,直身而起,邁步離開食案,就要出門。

  “有了這頓酒宴,滿城的人都會知曉節使恩怨分明,且顧念舊情,節使可謂用心良苦。”趙季良端視了酒杯半晌,仰脖一飲而盡,也站起身來,看著孟知祥的背影道:“節使不願與季良同處一室,季良自然理解,然則節使也不想知曉小娘子的下落?”

  “知與不知,有何區別?身在亂世,性命由天,人能如何?”孟知祥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停下來,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留下一道聲音,“兩個時辰後,自會有人送你出城,你且在此享受酒宴吧。”

  望著空空蕩蕩的房門,趙季良臉上的淡然之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猙獰,他獨坐在這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廳堂,心情陰沉得厲害。

  “我姐姐在哪兒?她是死是活?”忽然一個人影沖進了廳堂,向趙季良撲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提起,面色焦急的大聲斥問。

  趙季良忽然笑了,他看著眼前的孟知祥之子孟昶,知道他的任務可以圓滿完成了。

  翌日,孟延意因不恥孟知祥叛國做賊的無恥行徑,憤而投身到王師大營,與王師一同來攻伐孟知祥的消息,便傳遍了成都城。

  ……

  只著了褻衣披著大氅的李從璟走出帳篷,來到帳外,他抬頭看到月明星稀,長長舒了口氣,手中的書信在夜風中嘩嘩輕響。

  王師攻打成都已有半月,他手中握著的信件,是西川最後一處重地——簡州的捷報。信件由趙象爻親自書寫,說的是簡州已經成為朝廷之州。

  夜風吹佛面龐,帶著一股頗重的寒意,或許過了今天冬日就要早早到來。李從璟卻不覺得寒冷,黑髮中那一縷白色在風中輕輕顫動,不知在向這片天府之國的沃土訴說著什麼。

  “一切都該結束了。”他說。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6

第624章 英雄遲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驅秋(六)

  時辰已經不早,李從璟在帳外站了半晌,因為思及戰事部署,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天將佛曉的時候。孟松柏見李從璟正在凝神思考,也不敢上前來打擾,最後實在是耐不過黎明時分的寒冷,擔心李從璟著了涼,不得不來提醒。

  成都戰事不比梓州之役,李從璟也不能準確推算出城破的時辰,但他還是看得很清楚,奪下成都恐怕就在今日了。得了孟松柏的提醒,李從璟並沒有進帳,而是快步就近上了一座角樓,來觀望戰場。

  大軍對成都的攻勢是沒停的,戰事持續的這半月來,每日夜雙方都在激烈交戰,白晝與黑夜的不同只在於攻勢的強弱與戰法的不同——城頭內外火光通明,映照得四周如同白日,也不存在多少夜戰的技術難度與生理條件限制。

  然則無論如何,黎民前後的戰事總要消停些,攀爬城頭的將士已經很少,大部分都是土山、巢車以及城外軍陣的弓弩打擊,再過上片刻,正在奮戰的這批將士就會被換下來。

  ——即便是暫時休戰,將士會撤下來,巢車、雲梯車等大型器械也不會被運回營中,只不過要放在城頭弓箭射程範圍外。當然,新運入戰場的巢車、棚車另當別論。

  從角樓上下來,李從璟剛吩咐了孟松柏擂鼓聚將,就看見莫離趕了過來。

  “聽聞昨夜收到了簡州的捷報?”莫離靠近過來就問。

  李從璟頷首,“西川州縣,至此基本都已底定了。”

  “離這幾日看過戰場,只怕今日大軍極有可能破城!”說這話的時候,莫離眉眼間都是振奮之色。

  “也該是時候了。”李從璟長吐了口氣,與莫離連袂走進大帳。

  等李從璟坐了,便有近衛將早膳端上來,李從璟就著蓮子粥胡亂吃了幾口,便讓近衛將食案撤下去,沒多時,聞鼓而來的將領就陸續到達。

  “數月鏖戰,成都已成最後一役,昨夜簡州捷報送到,諸位,對成都最後一戰,正當此時!”李從璟站起身說這話的時候,初升的晨陽正露了頭,大帳中一片明亮。

  “請大帥下令,奪下成都!”帳中眾將莫不轟然抱拳,一時間鐵甲交響,如環佩齊鳴。鐵骨將軍的吼聲,好比烈日陽剛。

  “高行周!”李從璟開始點將。

  “末將在!”高行周出列,他前日剛完成雙流、廣都等四縣的戰事任務歸來。

  “本帥令:橫沖軍攻成都東面!”

  “末將領命!”

  “皇甫麟!”李從璟聲調漸高。

  “末將在!”皇甫麟昂首而出。

  “本帥令:龍驤軍攻成都北面!”

  “末將領命!”

  “王思同!”李從璟點出第三將。

  “末將在!”王思同應聲出列。

  “本帥令:虎衛軍攻成都南面!”

  “末將領命!”

  “李從璋!”李從璟聲如洪鐘。

  “末將在!”李從璋躍然出列。

  “本帥令:飛雲軍攻成都西面!”

  “末將領命!”

  “孟平!”李從璟目光如電。

  “末將在!”孟平大步出列。

  “本帥令:百戰軍營前列陣,為三軍壓陣,策應各方!”

  “末將領命!”

  “郭威!”李從璟神色如鐵。

  “末將在!”

  “本帥令:萬州軍陳軍陣後,圍堵出城逃竄之敵!”

  “夏魯奇、李從珂、石敬瑭!”李從璟勢若蛟龍。

  “末將在!”三人同步出列。

  “本帥令:武信軍、保義軍、護國軍各選五百陷陣士,隨時聽候軍令!”

  “末將領命!”

  李從璟按刀而立,目光炯炯注視眾將,“巳時初刻,全軍攻城!臨戰而奮進者,賞!臨戰而退後者,斬!先破城而入者,還都之日,本帥親為之牽馬!”

  “本帥訓令,爾等可都聽清了?”

  “末將謹遵軍令!”諸將高聲呼應,聲如巨浪,欲掀帳頂。

  散了軍議,眾將魚貫出帳,各就各位,爭分奪秒之態,盡書於肅殺之面。

  李從璟全副披掛,按刀登上望樓時,王師連營前,各部軍陣已排列完畢,放眼望去,四塊巨大的方陣形如棋盤,難以看到盡頭,將成都囊括其中,虎視眈眈。

  四塊巨大方陣,又由許多小塊方陣組成,步卒、馬軍位列其中,巢車、雲梯夾雜其間,旌旗、戰鼓蓄勢待發,鐵甲森森,兵戈如林,大河浪濤般的殺氣層層疊疊,欲要席捲江山。

  既是總攻,威勢自當非同凡響,三軍將士,全部戰力都將如瀑傾斜,再無半分保留餘地。

  臨戰之際,城池一片沉寂,土山一片沉寂,城牆外的戰場一片沉寂。沉寂是為迎接即將到來的空前爆發,而掌握這種爆發力量的,是站在高達數丈、足以俯瞰城池的望樓上的主帥。

  黑甲黑袍,身如勁松般的李從璟拔刀出鞘,振臂喝令:“擊鼓!”

  旗手應聲上前,昂首挺胸,有力揮舞起手中令旗。隨即,一陣雄渾的號角聲嗚咽而起,響徹長空,如濤如雷,在昊天下經久不絕。

  驟然間,“轟”的一聲,巨大的鼓槌重重轟擊在巨大的鼓面上,身材魁梧的軍士敲響了戰鼓的第一個音節,寧靜的戰場瞬間被撕裂。

  緊接著,望樓腳下,一排戰鼓同時轟然響起,沉重而緩慢的鼓聲極有節奏,每一聲戰鼓都如同敲擊在人的心臟上,也敲擊在大地的心臟上,兩者同時不由自主被其揪住,脈動的節奏似乎在刹那間合二為一。

  成都城外廣闊的戰場上,戰鼓聲四面響起,在整齊肅殺鐵甲戰陣中,鼓聲如同將士淩烈的眼神一般動人心魄,咚咚的鼓聲掩蓋了飛鳥的蹤跡,沖散了雲層的束縛,直上九霄。

  一方天地,此刻只剩下震耳欲聾的戰鼓聲,就如充血的甲士眼眸中,此時只剩下了要衝上戰場廝殺的渴望。

  戰爭的聲音,在這一刻擁抱了所有人。

  李從璟舉起的橫刀向前一引,寒風翻卷披風,大唐將士在這時邁出了第一步,四面八方的軍陣開始壓向城池。

  其勢高於九天,其重重於泰山,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進能移山填海,退能摧城拔寨。

  吱呀的甩臂聲令人牙酸,排列在軍陣前方的投石車,將一塊塊巨石拋上天空。巨石如雨,劃過一道優美而凜冽的弧度,砸向城頭。

  頭頂巨石呼嘯掠過,嚴整的軍陣卻腳步沉穩,他們不急不緩向前開進。當軍陣越過投石車站在最前方後,戰鼓的轟鳴聲逐漸加快,將士們的步伐也隨之邁開。

  最終,他們全速沖向城牆。

  潮水般的喊殺聲,鞭炮一樣炸裂開來,如同洪水淹沒了大地。

  投石車停止了動作,城頭防禦巨石的巨大帷幔卻沒有立即撤走,土山上弓箭手射出一輪輪帶火利箭,點燃了帷幔,惹得城頭火焰四起、濃煙滾滾,巢車上的勁弩齊齊迸發,利矢狠狠飛向城頭。

  將士們舉起盾牌,掩護周身,在密集如蝗的箭雨中,他們向前的腳步卻更加有力,他們越過了早就被填充結實的護城河,躬身靠近了城腳,七手八腳將雲梯高高豎起,架上城頭,推動著雲梯車重重撞擊在牆面上,震得牆面上沙礫泥土縷縷落下。

  高過城頭的巢車行動雖然遲緩一些,卻也沒讓在城腳經受檑石滾木鐵水溶漿的同袍等待太久,巨輪碾過條條深撤,巢車上的神射手端起勁弩,不停射殺城頭上那些高舉長杆,意圖阻止巢車靠近的敵人。

  一架架巨大高聳的巢車,對應著一座座城牆上加固的角樓,將士們在射殺角樓上、城牆上的敵軍之餘,各層均搬出了長板,空中雲梯般架上了角樓、城牆,一隊隊甲士蓄勢待發,想要從長板上殺向敵軍的地盤。

  空中雲梯下方的城頭如一條河道,賓士廝殺的將士如同水流,往來不息。城牆外的王師將士從雲梯上攀援而上,前赴後繼殺向城頭,短兵相接者多不可數。

  雲梯車腳下,甲士們高舉盾牌,拼命護住自己的身軀,又行動有序的接連攀上雲梯,在他們後方,強攻勁弩排列成陣,不停打擊城頭露頭的敵軍,為攀爬雲梯的同袍作掩護。

  在他們身後,土山土樓上的將士亦在架橋上城牆,弓弩更無一時消停。

  而在看不見的地底,將士們也在逼仄的地道中奮勇向前,意欲突入城中,更有在不停挖掘新地道的將士,想去挖塌牆角。

  從空中到地面,從地面到地下,數萬將士奮軀向前,或如洶湧澎湃的大浪,一波接一波拍打城頭,或如隱晦靈活的巨蛇,一條接一條撕咬城牆。

  各種軍報接連彙報到望樓,遞送到李從璟手上,有言地道戰況膠著的,有言新挖地道進展順利的,有言即將挖塌的城牆地基又被賊軍撐住的,有言撞車撞塌了城門、將士攻進甕城的,有言哪名勇將攀上了城頭的,有言賊軍又出了什麼陰損招數的,有言賊軍何處作戰賣力何處作戰消極的……不一而足。

  每有一條戰況回報,李從璟都會下達一條相對應的指令,戰場對決看似粗放,實際卻是一件精細活,任何一個細節都有可能成為全域勝敗的關鍵點。

  日頭漸漸升高,冷風不再帶有寒意,李從璟抬起頭,看到太陽已到了中天,而眼前的血火戰場仍如一鍋沸水,正在沸騰的勁頭上。

  轉眼間,日頭進入了西沉的軌跡,過了午時,天色陰沉下來,空氣中似乎又充滿了寒意。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7

第625章 英雄遲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驅秋(七)

  李從璟從望樓上俯瞰下去,看到待命的百戰軍與武信、保義、護國諸軍將士已經在進食,他令人去傳孟平來。

  “東門橫沖軍已經撞塌了城門,部曲數次攻進甕城,不過卻沒能站穩腳跟,你分出五百甲士,去支援高行周。”李從璟對孟平道,“另外,北牆外的地道已經快挖到城牆底下,皇甫麟這回文章做得很足,若能加大城牆攻勢,說不定能掩護地底士卒挖塌城腳,你分一千甲士過去,助他攻城。”

  就在孟平領命要走的時候,李從璟忽的又叫住他,“留下一千最精銳的步卒,西城牆有一段賊軍戰力弱、士氣不高,若是到了適當的時候,你要趕過去一錘定音!”

  主攻西城牆是李從璋的飛雲軍,論戰力在禁軍中最弱,故而西城牆的賊軍戰力相對弱些也很正常,不過這卻是李從璟的機會。

  孟平剛離去不久,有軍士來報:王思同所部又攻上了城頭,並且站住了腳跟,現正在與賊軍鏖戰。

  限於方位原因,王思同的部曲李從璟不大看得見,他的視線從城牆上越過,又穿過整個成都城,只能看到對面的城牆激戰正酣。

  握了握拳,李從璟卻沒有下達任何指令。

  不知何時,李從璟聞聽戰場上響起一陣突兀的歡呼聲,他循聲望去,就見一座修築在城牆上的角樓,上半部從空中倒塌了下來,沙石木材如同空中散花般掉落,卻是它對面土山上的幾具大竹竿弩,集中火力轟塌了角樓上半部的木質建築體。

  角樓前的巢車上,立即伸出了木板,穩穩架在只剩下大半截的角樓上,一隊甲士貓著身子從木板上奔過,殺進了角樓,不多時又從角樓裡殺出,沖向城牆。

  周圍的將士頓時攻勢一振,須臾間攻上城頭的將士便多了不少。

  看看如此戰機,李從璟立即喝令:“傳令李從珂,帶五百陷陣士過去!”

  陷陣士便是攻城死士,有前無後,若非將士死絕,亦或敵軍攻勢實在太猛,絕不會從戰陣上撤下來。

  李從璟抬頭望了一眼天色,頭也沒回問道:“什麼時辰了?”

  “未時剛過。”身後有人答道。

  李從璟只是點頭,什麼也沒說。

  攻上城頭的將士越來越多,城牆上隨處可見身著禁軍戰袍的甲士,相應的,禁軍的傷亡也在與時俱增,雲梯車、棚車毀壞的也漸漸多了,不時有賊軍從藏兵洞奔跑出來,與禁軍戰在一處,又被一擁而上的禁軍圍殺殆盡。

  少時聞報,支援高行周攻打甕城的百戰軍頗有進展,已經撞塌了一處內城門,不過那處城門後並無街巷,而是牆壁——他們選錯了門,甕城中的數座內城門,只有一個是能進入城中的。

  受此打擊,百戰軍不得不稍作後撤,等到集結了戰力再戰。

  “城防圖不是畫給高行周了麼?怎的還選錯了門?”李從璟語氣頗有些不善,早在蜀中之戰開始前,趙象爻就觀察過了成都城,對各甕城中哪座城門通向城內,早就一清二楚,此番大戰伊始,李從璟就將這個情況標注在城防圖上,交給了各位大將。

  不過轉念一想,李從璟又不以為奇了,定是大戰開始後,孟知祥堵住了原有的城門——戰時堵塞四面城門這種事歷來都有,只不過那卻是以犧牲守城方出城作戰的機會為代價的,非境遇極端不利而立志死守的情況不會發生。

  若是孟知祥當真堵死了所有的城門,僅是這份氣節與決心,都要令人欽佩了。不過李從璟並不認為孟知祥會這樣做,在他看來,孟知祥更可能是堵住了原有的城門,而另開了別處的門。

  無論如何,這都給破門而入造成了許多麻煩。

  不時,又有軍士來報,地道中的將士殺退了來阻截的賊軍,現已到了城池底下。李從璟雙眸一凜,這個進度已經很是理想了,不用想也知道地道中的將士付出了多少代價。

  ——守城方應付挖地道入城,有多種手段可用,不過主要是從城中挖掘地道與攻城方的地道相連,然後往其中排放毒煙,再就是遣死士進入地道阻截。

  當機立斷,李從璟毫不猶豫道:“傳令石敬瑭,帶所部陷陣士入地道,殺進城中!”

  日頭西沉,天色漸晚,冷風愈發寒冷了,李從璟在望樓上坐了下來,在他身後,圍站著莫離等一眾幕僚和馮道等文官。

  李從璟忽然回過頭,“站了大半日,諸位也不覺累?都坐下吧。”

  馮道等人面色尷尬,然而較之武人瘦弱的身子卻早已經受不住,聞言都一邊道謝一邊坐了。

  李從珂已經在城頭奮戰了許久,雖然沒有奪下城頭,卻也力戰不退,牢牢站穩了腳跟,不過賊軍亦不乏悍勇之輩,雙方鬥得難解難分。

  倒是北城牆的皇甫麟所部進展迅速,助戰的千名百戰軍趕過去之後,龍驤軍聲勢大振,城腳雖然還沒有挖塌,城頭卻是被攻佔了個小半。

  聽到這份軍報的時候,馮道等不少文官都說,只怕最先破城的會是皇甫麟這一路,建議李從璟將預備隊都派上去。

  李從璟不置可否,穩坐不動。

  果然,沒多久,皇甫麟便來報,孟知祥的護衛帶著一幫悍卒前來支援,城頭又陷入了鏖戰。

  馮道等方才建議李從璟派遣預備隊的文官,都羞愧的低下頭不敢再說話,馮道更是連連告罪,面色難得的通紅一片。或許這個時候,這位自以為對戰爭已經很通曉的文官,才知道戰爭並不如他想像的那般簡單。

  候立在一旁的第五姑娘看到馮道這番模樣,被逗得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李從璟卻已站起身來,夕陽下他抬起了手,雙眸閃過一抹精光,“傳令孟平,傾盡兵力趕赴西城牆,助李從璋破城!”

  此令一下,李從璟身上都是昂然之色。

  他知道,今日這一戰的勝負手到了。

  攻打西城牆的李從璋所部飛雲軍,的確是禁軍中戰力最弱的,所以孟知祥佈置在西城牆的賊軍戰力也最弱,但這個情況無論是孟知祥,還是李從璟,都看得清楚。

  也就是說,西城牆有可能被當成突破點。畢竟李從璟手裡掌握的兵力,並沒有在一開始盡數丟出去。為預防李從璟突然遣精銳去西城牆,孟知祥也極有可能留了預備隊,等著在李從璟增兵西城牆的時候,給予其迎頭一擊。

  李從璟等的,就是孟知祥先調遣這支預備隊。

  而皇甫麟在北城牆的奮戰,以及支援的百戰軍千員精兵,讓北城牆眼看著就要被攻下,此時孟知祥或許認為李從璟已將預備隊都投入到了北城牆,又或許迫於時勢不得不增援,無論如何,他動用了預備隊去北城牆。

  聞聽孟知祥的護衛都出動了,李從璟便知孟知祥再無後手。

  令孟平傾盡全力攻打西城牆,也就成了必然。

  孟平增援西城牆後,西城牆的激戰聲陡然大增,李從璟凝神聽了半晌,臉上漸漸露出笑意來。

  聞弦聲能知雅意,聽金戈也能知戰局。

  然而,李從璟臉上的微笑忽然僵固。

  他聽到一聲驚雷般的巨響,似乎連望樓都跟著震了一下。

  轉過頭,李從璟果然看到北城牆塌陷了一段下去,煙塵滾滾而起。

  彼處地底下的將士,終於挖塌了城腳!

  歡呼聲與大為一振的喊殺聲緊接著響起,龍驤軍爭先恐後從城牆塌陷處沖進城去!夕陽下,將士們的身形披上了金光,猶如天兵下凡。

  精騎從北城牆賓士而出,當頭幾騎直向望樓馳來,其他騎兵則分成數批,分別奔向其它地方,鐵蹄揚塵,他們身影快意,無不縱聲大喊:“北城牆塌陷,龍驤軍入城!”

  “北城牆塌陷,龍驤軍入城!”

  “北城牆塌陷,龍驤軍入城!”

  “北城牆塌陷,龍驤軍入城!”

  報捷聲傳變戰場,它宣告了王師的重要突破,也宣告了賊軍的即將敗亡,受此喜訊激勵,各處戰場的禁軍將士無不聲勢大振,而城頭的賊軍則是氣勢一瀉千里。

  這實在是李從璟今日聽到的最動聽的聲音,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回頭對眾人道:“想不到,這頭功還是叫皇甫麟搶了去。”

  不等眾人奉上諂媚聲,又有奔向望樓與四面戰場的精騎大喊:“東城牆城門已破,橫沖軍攻入城中!”

  若說先前龍驤軍的騎兵是在大喊,他們則是用吼的了,擺明瞭是要與龍驤軍爭個高下先後。

  “橫沖軍也不錯,不過到底是晚了一步,可惜……”李從璟搖頭晃腦,嘖嘖歎道。

  望樓上頓時活躍起來,參謀處幕僚與一眾文官,無不相互慶賀,看著他們幾乎又蹦又跳、與孩童無異的模樣,李從璟很擔心望樓會被他震倒。

  馮道感慨道:“孟老賊終於是走到末路了……萬餘賊兵,四千老卒,能把城池守到這個份上,倒也虧得他韌性十足……”

  正面帶微笑搖動摺扇的莫離,聽罷馮道的話,卻是冷笑一聲,“戰事歷經半月,難道時至今日馮公還以為,孟賊城中的老卒只有四千?”

  “這……”馮道訝然失語。

  “老賊在東陽都能藏兵,何況是成都?這不足為奇。”李從璟過來拉上莫離,“要知老賊在城中藏了多少老卒,你我進城一看便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7

第626章 英雄遲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驅秋(八)

  城頭的廝殺聲愈演愈烈,已經勝過以往任何時候,與之相比,城中顯得愈發安靜,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孟知祥坐在帥府裡,橫刀於膝,閉著眼默默不語。帥府那些官吏幕僚,分成兩邊坐在孟知祥身前,或緊張不安,或惶恐焦急,或引頸朝門外觀望——仿佛真能看到什麼一樣。

  夕陽照亮了每個人的臉,將他們的惶然失措刻畫得一清二楚。

  不時有飛騎奔至府前,騎兵疾步進府向孟知祥報告各處戰況。

  幾乎沒甚麼好消息,多半是各處告急的警報。

  每有戰報傳來,廳堂內都要嘈雜一陣,官吏幕僚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剛開始的時候眾人還齊齊發揮自身的聰明才智,不停向孟知祥進言獻策,到了後來,幾乎沒什麼人主動站出來說話了。

  因為已經無策可獻。

  到了這個時候,任誰都知曉戰局的極端不利了。海浪般一浪接一浪的喊殺聲,在城頭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如同虎嘯狼嚎,仿佛隨時都會沖向帥府來,將這裡的人噬咬得屍骨無存。

  一份最近的戰報,讓廳堂中再度熱鬧起來,官吏們議論紛紛,聲音愈發大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們談話的聲音竟有些肆無忌憚,連帶表現自己的擔心與恐慌也不加掩飾了。

  “都慌什麼!”孟知祥突然掙開仍是炯炯有神的雙目,不怒自威,“成都還沒破,爾等要作鳥獸散還不到時候,怎麼,此時就已都坐不住了?用不用本帥放爾等出城,去投降賊軍?!”

  此言一出,眾官吏無不連忙告罪,紛紛叫道“大帥息怒”云云。

  孟知祥冷哼一聲,“成都若是破了,最危險的也是本帥,爾等驚慌什麼!更何況城池仍在,有我成都軍民齊心拒賊,賊軍想要入城談何容易!戰局稍有不利,動輒慌手慌腳,成何體統?這般作派,何以成大事!”

  眾人聞言面色各異,有人感到尷尬,也有人不以為然,但無論如何堂中還是靜了下來。

  “大帥,該吃飯了!”堂中氣氛壓抑的時候,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旋即一個衣衫秀麗的女童從側面走了進來,到孟知祥身旁輕輕推著他道:“再不吃飯,天就要黑了!”

  見到這個雙眼水汪汪望著自己的女孩,孟知祥的臉色緩和了不少,這卻是不久前他在城中小巷裡撿回家的那個剛失去母親的孩子。

  孟知祥摸著她的頭道:“今兒怎麼是你來叫我吃飯,其他人呢?”

  “他們都不敢進來呢,所以只好叫我進來了。”小女孩滿臉童真地說道,“大帥快去吃飯啦,我也餓了呢。”

  “好,這就去吃飯。”孟知祥笑著站起身,回頭看了堂中諸人一眼,冷笑道:“艱難面前,爾等的表現還不如一介孩童鎮定,說出去本帥都覺得丟人!”擺了擺手,“都散了,各自去用飯吧。”

  滿堂的人正下拜言謝,孟知祥正拉著小女孩的手要離開,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正在消散,猝不及防的,忽然一聲巨響傳來,震動了整間屋子。

  所有人無不色變,愕然四顧,孟知祥眉頭皺起,臉色也是一沉,刹那間,滿堂的人都慌了神,沒頭蒼蠅也似的嗡嗡亂叫,蘇願更是跑出廳堂,吩咐人去查看發生了什麼事。

  少時,有人倉惶來報,北城牆塌陷,賊軍攻入城中!

  孟知祥面色大變,正要調集府中殘有力量作輸死一搏,又有飛騎來報,東城門被賊軍攻破,賊軍大舉入城。

  至此,孟知祥臉上一片死灰。

  “大帥,快走!”蘇願連滾帶爬沖上來,央求著孟知祥,“賊軍大舉入城,已經擋不住了,大帥快走!”

  孟知祥怔怔站在原地,眼神空洞無神,也不知是否還有意識。

  蘇願顧不得太多,連忙叫來親衛攙扶孟知祥,又吩咐牽馬來,集結能集結的甲士護送孟知祥出城。

  “走南城門!”倉惶上馬之際,孟知祥終於回過神來,滿頭大汗對蘇願道。

  四周已經亂成一團,帥府的人到處奔逃,大喊大叫,也不知要逃到哪裡去,人影幢幢如楓葉飄零,連馬嘶聲都顯得驚慌不定,日暮下的街巷房屋燈火點點,如同跳躍的鬼火。

  早已顧不上方才叫自己吃飯的小女孩,急切間孟知祥的馬鞭狠狠甩在馬屁股上,帶著一眾護衛慌亂逃離,在他之前看來穩如磐石的成都城,如今再不能給他半分安全感。

  “號召將士,從西城門突圍!”離開帥府前,孟知祥忽然回頭下令,敵軍勢大,他必須要有人掩護他的行蹤,而城破之後六神無主的將士,會本能的遵從他的命令。

  成都完了,西川也完了,還能逃到哪裡去?逃到哪裡去不是死路一條?

  “去吳國,投靠徐知誥!”緊緊握住馬韁繩的孟知祥迅速拿定了主意,“聽說徐知誥正準備攻打楚地,此正吳國用人之際,本帥此番投過去少不得還能做個將領,吳國攻楚的戰爭正是本帥的機會,只要本帥謀劃得當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到時候本帥仍舊是一方諸侯!屆時南北對戰,鹿死誰手還兩說,本帥的大業還有機會……”

  ……

  震耳欲聾的交戰聲更大了些,哪怕是深居營帳也能感受得分明,帳頂似乎在顫抖,仿佛隨時都要塌陷似的,不時有急促的腳步聲從帳外或近或遠的地方奔過,夾雜著馬蹄聲與呼喝聲,像針刺心尖一樣,惹得人愈發坐立不安。

  今日似乎與往常不同,或許是戰事真的激烈了不少,又或許只是內心作用的緣故。坐在矮塌上的孟延意雙手絞著手帕,因為太用勁了些,手背上的青筋額外突出,手帕扭曲的形狀像她的表情一樣糾結。

  第十五日了,孟延意記得分明,今天是王師攻打成都的第十五日。

  戰前那位白袍飄飄風度不凡的軍師就下過定論,半月之內他一定會拿下成都。

  孟延意沒有走出帳篷去四處觀望,這些時日來他對戰爭已經看得夠多,血淋淋的人間慘狀讓她委實經受不住。

  不知從何時起,她恨透了這場戰爭,這場讓無數人妻離子散,使得美好人間化為煉獄的戰爭。

  但要她親自出面去勸降孟知祥,她又不能做到。

  她問過李從璟,若是她勸降了孟知祥,對方可否免去一死。

  李從璟的回答是不可以。

  成都戰事已經開始了半月,孟延意內心糾結的時間卻更長,她無法用家國大義說服自己,去勸孟知祥放棄抵抗,骨肉親情更實在些,比虛無縹緲的前者更能觸碰。

  所以她很痛苦,痛苦得近乎無法自拔。

  成都之戰死了很多人,比以往任何一場戰爭死的人都多,孟延意無法對這些正在遭受苦難的生命視而不見。

  同時她看得清楚,成都被攻破真的只是早晚的事,無論是李從璟還是莫離,都對這場戰爭太有信心了些,王師將士也個個生龍活虎、銳意進取。

  孟延意忽然覺得悲涼,成都城破之後,她就要家破人亡了,在這場無端生起的戰爭中,她終究是要跟無數蜀中百姓一樣,成為冰冷的殉葬品,無論先前她是否是西川明珠,也無論他父親是否是西川之主。

  曾站在西川之巔、享受西川權勢之最的孟知祥,最後的命運不過和鄉間的尋常之家一樣,在戰爭的鐵蹄下飽受人間苦難與命運摧殘,甚至結局的悲慘程度猶有過之。而她孟延意也要面對全部家人的離散、死亡,失去她曾擁有的一切。

  “明明都活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這樣?”孟延意不停的問自己,“明明活得好好的,怎麼就突然全都要死?”

  “戰爭……是戰爭,是這該死的戰爭!”

  “可是,為何會有戰爭?”

  極端的痛苦折磨著這位年方二八的少女,以至於她都忘了還有勸降孟知祥這回事。

  不知何時,帳中的光線已經暗淡下來。孟延意嬌弱疲憊的身子站了起來,在空曠的帳篷裡顯得孤零零的,她目光遲滯的邁動步子,伸手掀開了帳篷的簾子。

  帳篷外仍是帳篷,視線難以延伸出去,橘黃的陽光打在臉上,讓孟延意雙瞳微縮,她抬起頭,看到角樓、圍欄在夕陽下的背影一片灰暗。

  太陽的余暉灑滿空曠的營地,佇立在簾前的孟延意面對著夕陽,長長的影子映在帳篷裡,被帳中的黑暗緊緊包圍。

  天將日落了。

  孟延意忽然提起衣裙向營外跑去——她要去望樓,去告訴李從璟,她願意去勸降孟知祥。

  然而,她的人還在半路上,就聽到了那聲城牆倒塌的巨大轟鳴聲。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7

第627章 一朝功業歸塵土,空留佳人無歸處

  心頭拿定了投奔吳國的主意,孟知祥稍稍鎮定下來。

  成都已經徹底亂了,四面八方都是潰敗逃竄的西川士卒,與殺進城中如狼似虎的王師甲士,廝殺在任何一個可能的角落展開,火光照亮了這座黑夜的城池,無法言狀的噪雜聲山川一般跌宕起伏,聲浪瘋狂撞擊著人的腦袋。

  城中的百姓無不死死關緊自家房門,熄滅房中的一切燈火光亮,然後和家人抱在一起瑟瑟發抖。那些被徵用到城頭的青壯、民夫,是城頭逃得最早的一批人,受驚的兔子一般在街巷中大喊大叫,拼命往自己家中趕。

  街巷裡不時傳來哭喊聲,一些潰敗的將士已經趁亂沖進民房,燒殺搶掠胡作非為,此時他們再也不是把守這座城池的衛士,而是走投無路的豺狼,他們肆無忌憚的搜斂一切能拿得動的財物。

  市井中的流氓地痞也全都活動了起來,渾水摸魚本就是他們的秉性,眼下又怎會放過城中大亂的大好機會,秩序與律法在這一刻成了笑話,再也沒有人能限制他們的行動,他們只要足夠狠足夠快,就能在商鋪、富戶手中搶到足夠多的財物。

  此時的成都,無異於末日降臨。

  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只要狠得下心,平日裡遭受一切不公,平日裡心中鬱積的一切不忿,都能在此刻得到糾正與釋放。

  每一個角落都在死人,人間慘劇在每寸土地上演,人性的惡在此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孟知祥再一次調轉了馬頭,洪水般入城的王師將士堵塞了絕大部分通道,每條街巷都充滿殺機,他不得不隨時變更路線,避開王師人多的地方。

  一路奔來,孟知祥看到幾名地痞爬進了一座民房,引得內裡雞飛狗跳,看到一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發狂般將一柄柴刀砍進一名大漢的脖子,看到一個富戶家的小廝扛著主人家的小妾跑得飛快,嘴角似乎還在淌著口水,看到一名婦人在自家院子被人蠻橫的騎在身上聳動,那雙絕望而痛苦的眼眸正看向一旁倒在血泊中的嬰兒,看到幾名壯漢拖銀抱金從一座宅院裡跑出來,回頭將追出來的白髮老翁一腳踹翻,看到有人點燃了不知是誰家的房子,舉著火把對著火海仰天大笑……

  但他看到最多的,還是手持利刃的兵丁沖進各種商鋪、酒樓……

  這座他曾傾盡全力、嘔心瀝血締造的繁華都市,這些他曾引以為傲的富貴坊市,如今都在戰火中化為灰燼,和他在西川的基業一起灰飛煙滅,化為一攤夢幻泡影。

  正在自我毀滅的城池,是對他所作所為的最大嘲諷。

  孟知祥收回四處觀望的目光,心中五味雜陳,不忍再記憶這一處處慘劇,他盯著前方的道路,現在只一門心思想要衝出城去。

  “一將功成萬骨枯,沒甚好在意的!”孟知祥在心中對自己說道,這樣的情景他早就不是第一回見了,“只要我能重塑霸業,等我登基為帝之後,一定會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歷經數次戰鬥,孟知祥終於沖出了城,他回頭望了一眼淹沒在王師將士身影中的城池,“可恨,我苦心孤詣建造的繁華城池,最終卻毀在了賊軍手中!李從璟,你給我記住了,總有一天我會殺回來的!”

  潰敗的守城軍固然會貽害城池,趁亂而起的地痞也會哄搶財物,但在孟知祥看來,這些卻都比不過攻城軍在入城之後,會給城池帶來的災難。

  王師會給成都帶來災難嗎?

  當然不會。

  急匆匆跑出城的孟知祥在那一刻忘記了,王師自從入蜀以來,歷次作戰都沒有出現過破城後燒殺搶掠的行為。

  城破之後,縱兵大搶三日。這是許多地方諸侯時常會做的事,某些時候甚至成為慣例,但李從璟不會這樣做,大唐帝國的王師不會這樣做!

  下望樓的時候,李從璟看到了不遠處怔怔出神的孟延意,一臉茫然的她身影分外單薄。李從璟沒去理會,與莫離等人帶兵馬入城。

  李從璟入城之時,四面城牆都已被攻破,西川軍除卻逃入城中的,多半被殺或者投降,皇甫麟、高行周等相繼遣人來報,他們已經攻佔了節使府、刺史府等城池重地與要地。

  依照慣例,王師將士入城之後,先行擊潰尚在抱團的賊軍力量,而後將城池分為數個區域,諸軍各負責一片,恢復區域秩序。在清掃賊軍殘餘力量的同時,肅清趁亂作奸犯科之事,對不法之徒該殺的殺,該抓的抓,在這個緊要關頭,決不留情。

  在這個夜晚,嚴明王師紀律,鎮壓不法之徒,恢復城中秩序,比宣佈任何撫民之策都實在得多。

  李從璟到達孟知祥的帥府時,有將士來報,說孟知祥趁亂逃出了城。

  李從璟一面安排人手去清查府庫,一面毫不在意的說:“老賊逃不掉的。”

  千辛萬苦逃出城的孟知祥,尚且來不及慶倖,就迎面碰到了堵截出逃賊軍的萬州軍。

  孟知祥逃得匆忙,能帶的甲士本就不多,為了出城已經損失過半,現今還在身邊的,不過一百餘眾,面對嚴整以待的萬州軍,哪裡是對手,兩相交手一陣,死傷慘重不說,周圍的萬州軍卻是越來越多。

  艱難之境,仗著近衛奮不顧身殺出一條血路,孟知祥最終帶著二三十騎沖出了包圍,急忙向南疾馳。萬州軍哪裡會讓他們跑了,當即在後面緊追不捨。

  再度踏上亡命之旅的孟知祥,心中的鬱悶羞憤如滔天巨浪,當日玄武城慘敗敗逃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如今又重蹈了覆轍,而當日不過只需逃出龍門山就能喘一口氣,而如今前路迷茫,卻要亡命天涯,想想都讓人沮喪。

  然而不等孟知祥多想,背後猛然傳出一聲大喝:“孟知祥!還往哪裡跑,速速拿命來!”

  這聲大喝猶如平地驚雷,聲勢十足,孟知祥也不禁回頭去看——卻見火把下一員白袍白甲的驍將正引弓搭箭,對準他便一箭射了過來!

  這一眼讓孟知祥心膽欲裂,千鈞一髮之際他急忙側身,雖然避過了要害,還是不免被利箭射中了肩膀,吃痛之下他差些從戰馬上摔下去。

  對方這一箭非比尋常,不僅力道十足,用的也非是尋常弓箭,要不然也不會直接穿透他的甲胄。孟知祥咬緊牙,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孟老賊!萬州防禦使郭威在此,你跑不了了!”射完一矢,郭威收了弓箭,策馬急進。

  “竟是這個煞星!”孟知祥心中暗暗叫苦,郭威的善戰之名他早有耳聞,當下免不得凝神靜氣,再不敢隨意往後張望,只顧盯著前面的路,心想萬不能給什麼障礙絆倒了戰馬。

  兩支人馬一跑一追,竟然僵持了一夜也沒能結束這場追逐戰,然而在郭威的利箭之下,孟知祥身旁的甲士卻是被射殺殆盡,沒剩幾個了。

  天將佛曉的時候,眾人到了江邊,眼看前方無路可走,孟知祥懊惱不已,被追殺了一整夜,在一個不小心就會喪命的情況下,孟知祥終於走到了絕路。

  然則孟知祥卻沒有投降的打算,順著江邊有一條小道,孟知祥想也不想就驅馬踏了上去,雖然如此一來免不得速度驟減,但要他束手就擒卻又絕無可能。

  “孟知祥!”郭威在小道口停下馬,張開弓弦,一連喊了三聲,也不見對方停下馬來,當即不作猶豫,利箭應聲而出,直向孟知祥飛去。

  隨著尖利的破空聲一閃而逝,策馬奔進中的孟知祥身子驟然一僵,眾人再看時,利箭已經釘在孟知祥後心!

  沒有慘呼,孟知祥的身子秋葉一般從馬背上栽倒,從小道上滾落江中。

  郭威冷笑一聲,揮手讓萬州軍一面下水一面沿江道向下追擊、查看,“死要見屍,休得走丟了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7

第628章 一代驍將顯威名,老殘之軀念家國

  將眼前的頑敵殺倒,史彥超來不及去抹臉上的血水,左手盾右手刀習慣性向前奔出兩步,卻陡然發現面前再沒有一個站著的敵人,他微微一怔,左顧右看,入眼卻只有一地屍骸與血火中的街巷。

  敵軍已經殺盡了。

  史彥超是作為陷陣士沖上戰場的,只不過當他揮刀殺入敵陣時,賊軍已經開始敗退,同袍們正大舉攻入城中,他和他率領的武信軍部曲也沒了陷陣士的作用。

  之後接到軍令,大帥將成都城劃分為數個片區,武信軍奉命清掃南城一個區域的頑敵。

  隱藏在街巷民房中的賊軍多如牛毛,殺完一批又冒出來一批,一些賊軍在燒殺搶掠之後早已紅了眼,失了理智,見到王師將士都忘了投降,只知道如同野獸一般撲上來撕咬,在這種情況下,武信軍幾乎奮戰了一整夜,每當史彥超殺完一批賊人,以為再無戰事的時候,號聲卻又再度響起。

  史彥超甚至有些不能理解,為何在王師宣佈了降者不殺的軍令後,還有那麼多賊軍上來與他們拼命。史彥超只知道,成都城已經徹底亂了。

  他卻不知道,那些賊軍數年前也是王師,也是伐蜀的一方。

  只不過,當時郭崇韜含冤被殺,這些將士心頭的不忿被孟知祥、李仁罕等人煽動了數年,心頭埋下的仇恨朝廷的種子早已生根發芽,他們也早就將自身徹底擺在了朝廷的對立面,從心底認為朝廷昏聵不公。

  所以他們與王師鏖戰而鮮有投降的,在成都被攻破之後,他們寧願成為孟知祥那場破滅幻夢的陪葬者。

  當他們心中認定的信仰與捍衛的夢想破滅之後,他們寧願放逐自己的獸性,在發洩過後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不願苟延殘喘。

  當前方出現的甲士不是賊軍而是同袍的時候,史彥超知道戰事終於結束了,他抬頭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正是天將佛曉而未拂曉的時候。

  傷口傳來的灼燒感痛徹心扉,史彥超將盾牌、橫刀丟在腳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開始處理自己的傷痕。

  天未亮,夜未央,我在倖存的沙場。

  腦袋靠在坊牆上休息的時候,疲憊至極的史彥超沒來由的笑出了聲。

  這場戰爭終於勝利了,來日返回遂州之後,以他如今在軍中的地位,已有足夠的能力將母親與妹妹接過來。

  她們再也不用在山裡吃苦受累了,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只要自己再努力一些,他們就能享受到榮華富貴……妹妹年紀也不小了,得給他攢一份厚實嫁妝,日後好讓他風風光光的嫁個好人家……母親的身子弱,一到秋冬時節就犯病,渾身酸痛,日後也該是找個好大夫好生瞧瞧了,最好是能根治……

  眼皮打架的史彥超解下自己的兜鍪,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與汗水,帶著滿身傷痕靠著冰冷的牆面沉沉睡去。他或許夢到了思念已久的家人,嘴角始終含著溫暖的笑意。

  當史彥超被同伴搖醒的時候,時辰已近正午,疲乏的身子動一下都讓人渾身不適,但史彥超卻幾乎是一躍而起,隨手抓起兜鍪迅速戴好,昂首挺胸站得筆直。

  他看到了從街道另一頭走過來的大帥。

  他身旁的所有同袍都如他一樣,自發在街道兩旁昂首肅立,自覺不自覺的將身軀挺立得如同一杆標槍。

  李從璟是騎馬帶著一眾護衛經過這裡的,他並非來此慰問武信軍,故而也沒有停步下馬的意思,在甲士們的注目禮中策馬而過。

  從李從璟出現開始,史彥超就目不斜視——他當然不能直視李從璟,無論是出於禮數還是出於對李從璟的敬畏,他都不能這樣做。直到李從璟從他身前經過,他的目光才隨著對方的高頭大馬移動,久久注視那個偉岸的背影。

  是這位大唐秦王,讓有了演武院這樣一個去處,是這位天下兵馬大元帥,在遂州戰事最艱難的時候打開了戰局,讓他沒有在彈盡糧絕的時候戰死沙場,是這個年紀輕輕卻已有白髮的不世之才,讓他在王師所向披靡的大勢中立下無數軍功。

  史彥超深知,他的一切幾乎都來自對方的賜予,所以他對這位大帥敬若神明。

  就如同數年前那些王師將士敬畏郭崇韜一樣,甚至猶有過之。

  李從璟一行馳過街道,史彥超等人撤了迎送的陣勢,他收拾好自己的盾牌、橫刀,準備去尋夏魯奇,正在這時,馳過的騎隊有一騎突然折返回來,來到史彥超面前,騎兵在馬背上望了他一眼,吩咐道:“大帥召見,隨我來!”

  史彥超沒想到李從璟會召見他,心頭一陣激動,連忙牽了馬緊跟那名騎兵。

  “這史彥超什麼來頭,大帥怎會特意召見他?”史彥超走後,武信軍甲士議論紛紛。

  “人家可不需要來頭,僅是立下的戰功,就足夠受到大帥注意了!”一名身份頗高的老卒瞟了身旁的同袍一眼,“你們別眼紅,若你們也能立下足夠大的軍功,大帥一樣會召見,這早已是慣例。”

  史彥超方才準備去尋的夏魯奇,不知何時已經跟在李從璟身後,史彥超跟上前去,用目光詢問夏魯奇李從璟見他的原因,沒想到夏魯奇卻瞪了他一眼。

  李從璟此行的目的地是城牆,他是來檢視城防損壞情況的,下馬走上甬道的時候,他叫了史彥超到跟前來。

  “天成二年在演武院山門見你的時候,你尚只是一個魯莽的鄉野小子,正與石重貴、符彥琳鬥毆,如今不過過了兩年,你卻已成了大唐的一員驍將,揚名軍中了。”李從璟臉上帶著微笑,在前面拾級走上城牆,史彥超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得了誇讚,臉色微微漲紅。

  “多謝大帥讚賞,卑職愧不敢當。”史彥超雖然不再是當初那個木訥小子,卻也還是不善言辭,只能紅著臉抱拳這般回應,此時他這番拘謹的模樣,讓人很難想像他在戰陣中縱橫捭闔的雄姿。

  “蜀中戰事已畢,你不用回遂州了,跟本帥回洛陽,如何?”城牆上戰場經過初步打掃,已經不再血肉模糊,但戰爭殘痕依舊清清楚楚,李從璟四處查看一番,忽然停下腳步來看著史彥超說道。

  史彥超沒想到李從璟找他來竟是這個原因,驟然的驚喜讓他手足無措,不由得向夏魯奇看去。

  夏魯奇黑著一張臉對李從璟道:“武信軍好不容易出了這麼個驍勇的,末將手都還沒捂熱乎,大帥這就要搶了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李從璟哈哈大笑,“老將軍,史彥超是個好苗子,不是一城一地能夠容得下的,老將軍何不看開些?”

  他這話不錯,周世宗柴榮時,史彥超是其依仗的第一勇將,破軍拔城信手拈來,在趙匡胤還沒有展露鋒芒的時候,史彥超幾乎就是後周第一將——可惜的是死得早了些。

  “大帥這話末將不服,武信軍雖然廟小,但此番回去末將已準備升史彥超為馬軍都指揮使,為大唐帶出一支精兵來,這可夠他折騰幾年了。”夏魯奇一副不肯退讓的姿態。

  李從璟有些無奈的搖頭,失笑道:“老將軍啊老將軍,別以為本帥不知你什麼心思,你這是擔心史彥超去了禁軍得不到重用?放心吧,既然老將軍連一鎮都指揮使的官職都拿出來嚇唬本帥了,本帥不會虧待他的!”

  夏魯奇生悶氣一般哼了一聲,見史彥超還是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惱火的一腳踹在他屁股上,“還不謝大帥?”

  “謝大帥!”史彥超連忙抱拳行禮,又對夏魯奇道:“謝將軍!”

  夏魯奇抬頭看天,一副眼不見心不煩的表情。

  “兩川變天了,老將軍。”李從璟手撫上牆垛上的刀痕,歎了一聲,“四年前,兩川就該成為大唐的糧庫錢庫的,卻不料出了孟知祥、李紹斌這等亂臣賊子,徒惹動亂,勞民傷財。老將軍,如今朝廷底定兩川,你說,大唐復興盛世還有多長的路要走?”

  夏魯奇收拾起生悶氣的神色,由衷道:“有陛下這等千古明君和大帥這樣的一代賢王,大唐盛世何愁不能再現?大帥一片拳拳之心,只求勿要憂心過甚了。”

  李從璟笑了笑,“老將軍謬贊了。只不過本帥每每念起高祖太宗功業,再放眼當下的九州,就不能不心思切切。王朝興盛離不開人才,淩煙閣二十四賢臣珠玉在前,我輩又怎能不竭力為國舉賢?史彥超能走多遠得看他自己,老將軍正當盛年,也當為帝國再立功勳,以為後人榜樣。”

  “國家但有驅使,末將何惜老殘之軀?”夏魯奇俯首再拜,老眼濕熱。

  李從璟轉過身來,認真行了一禮,“辛苦老將軍了。”

  或許很多年後,還有人會記得,這個標誌著一段明君賢臣佳話伊始的情景。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37

第629章 一朝功成萬民頌,十年奔波何時休

  成都未破之時,西川諸州縣就差不多都投靠了朝廷,如今成都成為王師囊中之物,便是還有些地方賊心不死,亦或想要渾水摸魚的,也都不成大患,清掃乾淨也費不了多少時日。

  兩川軍事大局已定,往後著重要處理的就是民政,州縣官吏的置換與保留,農業生產的恢復與扶助,事情仍然很多。這裡面的重中之重,又是將天成新政的種種舉措施行於蜀中,讓天府之國真正成為帝國廓清宇內的後勤倉庫。

  李從璟大略看過城防,吩咐下一些指示之後,留下夏魯奇和史彥超各歸本位,就帶著一眾近衛回帥府。

  相比之昨夜打翻地獄的喧囂,今日城中平靜了許多,街面上一隊隊巡邏甲士邁著勝利者的腳步四處巡視,滿意的檢查自己新得的戰果,遇到獐頭鼠目之輩,都是先上去一頓呵斥再問其他。

  沒有人去敲響百姓的門,也沒有人去理會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平民,若是有好奇的孩童盯著他們看,這些鐵骨錚錚的甲士還會還以微笑——雖然那可能會嚇哭一些孩子。

  更多的甲士在有序處理戰爭殘骸,搬移屍體,抬送傷患,撲滅大火,清理街道,斷肢殘骸被撿好裝到車上運走,血水順著溝渠流進排水道,今日的成都血腥味仍舊濃重,像是無法驅散的烏雲,籠罩在成都上空,好在所有人都知道血腥味很快就會淡化、消散,而不會加重。

  總而言之,一切都顯得秩序井然,雖然偶爾還有藏匿的賊軍被發現,引起一些小小打鬥,但總體氛圍還是很平和,作奸犯科與攜私報復等事都得到了抑制,短短大半日的時間,王師讓成都認識到了他們的強大與紀律。

  巡查城中的李從璟很滿意王師恢復秩序的結果,大軍剛入蜀時,攻城拔寨之後安定地方的事情做得不算好,常常需要幾日時間才能讓一座城池再度安寧下來,這三月時間大軍克城無數,禁軍愈發熟練的不僅是協同攻城,還有戰後恢復秩序的工作。

  任何事做得多了就會熟練也會習慣,無論是戰後大搶三日還是迅速安定城池,王師就是王師,李從璟對禁軍現在的情況很滿意不是沒有道理的,這是他一手造就的結果,是他治軍思想和平生志向的一部分。

  回到帥府的時候,李從璟看到帥府大門週邊滿了人,堵塞街道形同鬧市,看這些人的裝扮非富即貴,應該是城中的大戶與富商無疑。

  李從璟不想浪費時間去應付這些人,不得已從角門進了府邸,第五姑娘跑來報告說:“城中官吏到了七七八八,估摸著沒有逃命的都來了,現都聚集在中庭等候處置,府門外的是城中大戶與富商,基本都攜帶了大量拜禮……”

  李從璟摘下兜鍪,順手遞給孟松柏,“我都看見了。他們來作甚?”

  第五姑娘道:“當然是來表忠心了,都眼巴巴想見大帥一面呢!你是沒聽見,這些人都把你誇到天上去了,幾個時辰了嘴裡也沒見消停,也虧得他們都不用喝水的。”

  對民眾的讚揚,李從璟表示很受用,“他們都怎麼誇我的?”

  “無非是說大帥英明神武,反手間就將孟賊逐出城外,解了黎民倒懸之苦,又說短短半日城中便安定下來,街巷秩序井然,果然是王師風範,還有……”第五姑娘板著指頭開始數。

  “停,停。”李從璟打住了第五姑娘興致勃勃的話頭,揶揄的望著她,“你不會把這些人奉承我的話都記住了吧……”見第五姑娘一臉肯定的樣子,李從璟無語道:“你比他們更有閒心。”

  第五姑娘理所當然道:“大帥三月而定兩川,且不說一路征戰多辛苦,早年的各項謀劃也是殫盡竭慮,如今大功告成,讓人家誇誇自己的威風有什麼不行,照我說該刻石記功才是……”

  李從璟失笑道:“要不要學學霍去病封狼居胥,祭拜天地?”

  第五姑娘連連點頭,就差把“好啊好啊”說出口了。

  李從璟伸手刮了一下這個呆萌小丫頭的小鼻尖,向府中走去,“讓府門外的大戶、富商回去,拜禮一律不收,請馮公出面宣佈一下朝廷政策即可;成都官吏交給莫離去接待,讓他挑出幾個領頭的來見我就行。”

  讓馮道給大戶、富商表態,是宣示朝廷恩德,安撫、收攏民心,這種類似於政治作秀的事馮道輕車熟路,與之相比,莫離接見的官吏才是眼下緊要的物件。

  李從璟佔據了西川節使府,他的隨從機構自然也搬了進來,進到議事堂的時候,王樸首先上前來稟告,“給朝廷的報捷文書已經擬好,大帥是否現在檢看?”

  李從璟坐到案桌後,點頭示意王朴將文書拿來。除卻正式的報捷文書外,李從璟還要親自手書一封書信遞給李嗣源,算是父子間的對話。兩者一公一私,都不可少了。

  給朝廷報捷是戰後頭等大事,這件事做完之後,李從璟召集了眾將、官吏舉行會議,不同於之前的軍議,這次開會卻是要統籌佈置接下來的兩川軍政要務。

  隨著成都到手,西川底定,王師的身份便由征戰之師變成了駐守之師——至少短期內如此,各地軍政事務都要相應轉換,大軍的物資供應不必再從後方轉運,而要就地供給,隨行文官們要接手地方事務,將戰時秩序恢復到正常秩序,其中涉及一系列官吏任命、駐軍分派、重組地方防務的事,可謂千頭萬緒。

  不同于郭崇韜伐蜀,彼時大軍進展神速,遠超朝廷預料,故而蜀國已降了,而朝廷用來出任西川節度使的人還在原有崗位上,這回王師進軍兩川,配套的官吏都隨行在側,戰後如何接收地方權柄,事先也都有過大致綱領,所以當下分派起來並不難。

  這就是早作籌謀的好處了。

  各項事務若是進展順利,兩川各地今年還能過個好年。

  李從璟、馮道至此有了明確分工,前者主軍事,後者主民政,各自都帶有一幫班底,做起事也就事半功倍——當然,分工不分家,兩個班子還得緊密合作,別的姑且不言,李從璟仍舊是統領兩川事務的那個人。

  饒是戰後各項事務的安排,在離開洛陽前就有過謀劃,今日這場會議還是持續到了半夜,李從璟給與會諸人提供了一頓便飯之後,大夥也就各自散了。

  “大帥可知今兒是什麼時節?”眼看子時已過,還留在堂中的莫離忽然問李從璟。

  “什麼時節?”李從璟很快反應過來,“冬至?”

  “的確是冬至。”莫離頷首,眼神悠遠,“白露戰事起,冬至兩川定,伐蜀之役歷經了三月半。”

  “如此說來,我比郭崇韜要慢了一個月。”李從璟笑道。

  “此一時彼一時也,境遇不同,強相比較並無意義。”莫離搖頭,其實真論起來這場戰爭並不止進行了三個半月,畢竟白露之日靜難軍已經抵達了劍門關。

  “大帥還記得當日馳援渤海、鏖戰契丹、兵進西樓,最終將契丹國勢打落的戰事,用了多久嗎?”莫離又問。

  “最後一戰半載有餘。”回想起當年以一地戰一國的壯舉,李從璟有些感慨,時間過得太快了,往年之事還歷歷在目,如今卻早已換了戰場,“不過要真論起來,同光二年你我就已開始了針對契丹的戰爭。”

  “聞聽吳國有意伐楚,依照這個勢頭,或許他日進軍江南,進展能更快些?”莫離笑道。

  這只是句玩笑話,李從璟搖搖頭一笑置之,比起耶律阿保機、高季興、孟知祥等人,徐知誥才是他最大的敵人,吳國也是他最強勁的對手,攻伐江南不是那麼容易的。

  兩人閒談半晌,莫離將話題轉回到西川之事上來,問李從璟:“兩川主要州縣的官吏,朝廷大體都有了主張,唯獨兩川節度使的人選之前並未定下來,不知將由何人出任此職?”

  “不比同光年間,如今兩川節度使地位微妙,不再是一塊香饃饃,不僅朝廷對此感到為難,恐怕也沒人真願出鎮兩川。朝廷削藩,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但朝廷也不能驟然抹去這個官職,我離開洛陽的時候此事尚未有定論,也不知如今父親拿定了主意沒有。”李從璟聳了聳肩,表示不能為莫離解答這個疑惑。

  莫離也不打算深思,這本也不是他該深思的問題,“比起兩川節度使的難以確定,離倒是更想知道大軍何時班師,也不知今年還能否趕得上回洛陽過年。”

  “禁軍不會駐守兩川,藩鎮軍更不會,不將兩川地方守備軍重組起來,恐怕你我難以脫身。再者,有了孟知祥的前車之鑒,此番必要加強了對兩川的控制,我才能回去交差。”說起這茬,李從璟對年內能回洛陽不抱任何期望。

  兩人言談至此,莫離正打算告辭的時候,去追殺孟知祥的郭威回來了。

  “先前玄武城一役後,郭威在漢州追擊孟知祥沒有成功,一直頗為惱恨,也不知他這回得手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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