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穿梭] 黎明之劍 作者:遠瞳 (連載中)

   
mk2258 2018-4-11 21:17:49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7 4534861
x24685 發表於 2019-7-16 09:21
第六百章 貿易需求

  高文並沒有鋪墊太多,在話題自然進展到經濟和貿易領域之後他就直截了當地拋出了自己的建議——在這一點上,他認為過多的遮掩和引導反而會顯得刻意,顯得自己在這個貿易方案背後還有太多想法,而且根據他目前對羅塞塔‧奧古斯都這個人的感官,他認為對方應該也會更喜歡這種直接的交流。

  羅塞塔果然露出一絲感興趣的表情——當然,這個表情在他那張缺乏變化的面孔上並不是那麼明顯:「貿易……我確實也思考過這方面的事情。提豐與安蘇毗鄰,各有特色產出,本應互通有無,我曾經想過在兩國之間開拓出一條商路,不過這個想法還沒來得及實施。」

  安蘇和提豐之間雖然對峙已久,不過民間的小規模商業活動並未禁絕,邊界附近時常有行商活動,但羅塞塔口中的「商路」指的肯定不是那種依靠行商或民間商隊維持的小宗交易……他已經開始思考和安蘇之間的大規模貿易?只是還沒來得及展開?

  瞬息思索間,高文已經結合丹尼爾提供的情報把握住了提豐的一些情況,看樣子「機器生產」已經在提豐漸成規模,並開始顯現出力量,越來越多的工業產品正從工廠中源源不斷地輸送至市場,而羅塞塔‧奧古斯都已經先一步意識到了這些工業產品需要更大的市場……他在考慮將安蘇作為傾銷目標?

  如果自己這次沒有和他見面,那麼羅塞塔的傾銷目標應該是東境,東境目前正處於戰爭狀態,可能確實會因物資短缺而接受提豐提供的「廉價物資」,好在短期內維持前線補給,但這卻會在長遠上摧毀其本身的生產秩序,而且埃德蒙王子和塞拉斯‧羅倫極有可能採取和「南境貿易」一樣的方案,用資源甚至礦山採掘權來換提豐的工業產品……

  真是熟悉的操作啊。

  高文微笑著,看了羅塞塔‧奧古斯都一眼,在這位雄才大略的帝國統治者臉上,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一點影子。

  「塞西爾人一向敞開大門歡迎朋友,」他愉快地說道,「我們可以考慮先在塞西爾公國和提豐之間建立一條商路——我不會隱瞞,新生的塞西爾公國現階段確實有很多短缺之處,魔導材料,礦石,木材,哦,當然還有大量的布匹……而另一方面,我們有一些獨具特色的魔法造物卻苦無銷路。」

  羅塞塔‧奧古斯都沒有第一時間表達態度,他先是思索了幾秒鐘,然後才慢慢說道:「看樣子通商確實是一件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的事,但您應該知道,安蘇南境和提豐並沒有直接接壤……」

  高文捏著下巴,做出沉思的模樣,一兩分鐘後才一邊思考一邊說道:「我們在白沙丘陵地區設立了一處礦場,並正在計畫建造一條直達南境的新道路,我可以和東境公爵交涉,他應該不介意我稍微將道路向東擴展一點。或者我們可以在更靠南一點的黑暗山脈腳下開一條新路,沿著那道山脈,塞西爾與提豐能直接相連。」

  安蘇南境雖然沒有和提豐直接接壤,但其實相距並不遙遠,南境東南角的一處延伸區域甚至和提豐就隔著一小段山路,若非如此,當初索爾德林率領的那支「提豐特遣隊」也不會那麼容易滲透到塞西爾領附近。

  羅塞塔認真思索著高文的提議——儘管他和高文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最終結果是什麼,他還是認真思索了兩分鐘,並謹慎地說道:「這聽上去確實很可行,只不過……我首先要知道塞西爾有什麼是我們需要的。」

  高文保持著微笑,他當然知道對這位皇帝而言最好的情況是提豐什麼都不需要——他只需要對安蘇,或者說對塞西爾輸出工業產品,而後者則用自己的金銀儲備或礦產資源來換,在這個過程中提豐無需從塞西爾購買任何額外的商品。

  可惜,儘管高文已經做好準備讓提豐對自己「傾銷」工業產品,但在有可能的情況下,他還是要控制一下黃金與白銀儲備外流的問題的。

  「魔法產物,諸如各種類型的煉金藥劑,加工成型的人造水晶,以及……魔力驅動的交通工具。」

  非常明顯,當羅塞塔聽到「魔力驅動的交通工具」幾個單詞時瞳孔稍微收縮了一下。

  高文沒有錯過這個細節。

  「您提到的交通工具……是指您來時乘坐的那些東西麼?」羅塞塔果然把關注點放在了那些車輛上,「他們確實非常不可思議。我早聽說塞西爾存在一種被稱作『魔導機械』的神奇技術,那些車輛就是魔導機械的產物?」

  高文矜持地點頭,心說對方當然聽說過魔導機械,不但聽說了,他還仿造了,不但仿造了,他還仿造成功,工業量產了呢。

  「那些車輛確實是我所說的『交通工具』,但只是其中一部分,我們還有更加龐大,更加有效率的運輸技術,」高文一邊說著,一邊環視了一眼四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在這裡就向你演示一下它的模樣。」

  羅塞塔的眉毛微微上揚了一點,露出頗感興趣的模樣,隨後揚起了手,讓不遠處演奏樂曲的樂隊停止下來:「我很期待,它是什麼模樣的?」

  高文笑了笑,早有準備地示意手下將一台小型的魔網終端拿到跟前——在不開啟通訊功能的前提下,在場的提豐人大概會把這個怪模怪樣的機器當成是一塊鑲嵌在奇特底座上的投影水晶,而這種東西在上層社會並不怎麼稀奇。

  高文調整好了魔網終端的狀態,隨後直接激活了其內部存儲的一段影像。

  清晰的全息投影浮現於空氣中,一條鋼鐵打造的巨蟒匍匐在人造的軌道上,正承載著數以千噸甚至更多的貨物緩緩加速,一聲嘹喨的笛聲從畫面中傳來,那「巨蟒」前行的景象中陡然浮現出了令人顫慄的力量。

  這正是前幾天從塞西爾本土傳過來的廣播影像!

  畫面很短,只有不到三十秒鐘,這是因為高文擦除掉了影像的後半部分——在列車加速一段時間之後就該出現「塞西爾鐵路運輸公司」的廣.告了,而在現階段,高文並不想讓提豐人知道太多除了魔能列車之外的東西。

  大廳中一時間安靜下來,幾乎每一個人都瞪大了眼睛。

  一雙雙眼睛落在那全息投影上,落在那已經靜止下來的列車畫面上,視頻結尾的笛聲似乎還迴蕩在他們的腦海中,讓每一個人都油然而生無數的問題和猜測,即便是羅塞塔‧奧古斯都,也把視線落在畫面上超過了一分鐘——但最終,這位提豐皇帝還是第一個清醒過來並恢復常態,他很認真地看著高文:「這是什麼東西?」

  「魔能列車,你可以當成是一種格外巨大、格外有力的車輛,當然它的技術要複雜得多,」高文解釋道,「這對我們而言其實也算是種新技術。」

  「你們願意出售它?」羅塞塔似乎感覺很不可思議,他再次看了畫面中那令人驚訝的「魔法車輛」一眼,眼神中有一絲複雜,但更多的是疑惑,「為什麼?」

  僅僅只是看了一眼畫面,這位提豐皇帝就能意識到這種交通工具的巨大意義,以及它在客運、貨運、軍事等許多個領域所可能產生的作用,他不相信製造出這種魔法事物(或者用塞西爾人的話說,魔導造物)的高文會想不到這一點,所以他本能地產生了一絲警惕和懷疑。

  高文攤開手,語氣中似乎有一絲無奈:「我剛才說過了,新生的塞西爾公國……有很多短缺之處。」

  空有技術,但短期無法變現為財富?為了發展「魔導」,導致民生領域出現了重大缺口?還是說……遇上了致命的財政危機……

  羅塞塔‧奧古斯都瞬間開始回憶他通過各種渠道收集來的情報,推測著塞西爾公國目前可能的處境,最終認為原因可能在後兩點。

  塞西爾公國建立之後一直在進行不間斷的、大規模的建設,一直在擴增城市,遷移人口,一直在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進行拓荒,而且這一切還是在它剛剛經歷了一次統合戰爭之後!

  如果不是真的在經濟和基礎物資上出了危機,一個像高文‧塞西爾這樣的傳奇英雄是不可能如此主動地開口,來和自己討論「貿易」的。

  「如果你們願意出售,我們當然……非常有興趣,」羅塞塔帶著最後一絲謹慎說道,「但據我觀察,這麼龐大的東西……它好像還有一條配套的『道路』?你們究竟準備怎麼『出售』這東西?」

  「沒錯,它需要鋪設一種叫做『能量軌道』,或者俗稱『鐵路』的基礎道路才能運行,而且還有配套的養護、控制技術,列車本身的運輸也不容易,」高文點點頭,「我們會負責這方面的全套工作。首先,我們可以在塞西爾-提豐的貿易線上先修築一條道路,用來把列車車體和技術人員送往提豐,隨後我們會幫你們修路以及建設車站——這會按照你們的要求。列車本體的價格是固定的,而道路方面……」

  高文看了羅塞塔一眼,在對方那深沉注視的目光中,他沒有把「免費幫你們修鐵路」幾個字說出來。

  這會引起對方的警惕,也會引起對方身後一整個智囊團的警惕,安蘇有一句諺語:「撿來的麵包中多半有毒」,他相信羅塞塔也知道這句話。

  如果免費的僅僅是幾個零件那還好說,但如果是這種一眼看上去就昂貴到能讓普通中小貴族破產的東西,那就太可疑了。

  「我們願意提供最大的優惠,但畢竟它成本高昂——我有一個方案,如果提豐可以提供修鐵路所需的原材料,那我們可以僅收取技術人員的派遣費用以及一部分『技術合作費』,它的費用不會超過築路所需的人工費,按照實際鐵路長度另行核算。」

  在更加長久的思考之後,羅塞塔微微點了點頭:「另一種意義上的『成本價』,聽上去是個公平而慷慨的方案。」

  緊接著他話鋒一轉:「但有一點——我還不夠瞭解您口中的『魔能列車』,甚至不夠瞭解您帶來的那些魔法車輛。僅憑一眼印象,我不能做出決定。」

  「合理的顧慮,」高文笑了起來,「我會提供更多的資料,也歡迎你派人去實地看一眼魔能列車的運行。至於那些『魔法車輛』……如果我們能順利達成貿易協議,我願意以個人名義贈送給你們一輛,以表達誠意。」

  「您無愧於騎士中的騎士,這份慷慨和正直令人動容,」羅塞塔肅然說道,隨後貌似隨意地提了一句,「那麼……如果這份貿易協議達成了,這是提豐和安蘇的交易,還是提豐和塞西爾的交易?」

  高文靜靜地看了羅塞塔‧奧古斯都片刻,嘴角漸漸翹起。

  「這是提豐與塞西爾的友誼。

  「我不能,也無意於代表安蘇。」
x24685 發表於 2019-7-17 09:19
第六百零一章 降雪的日子

  在一次簡單但得體的晚宴之後,來自塞西爾的訪客們參觀了提豐人的營地,參觀了那些用魔法力量塑造而成的營房、塔樓與城牆,參觀了正在施工中的屏障「副塔」以及規模頗大的法師區,而在這番招待之後,污濁雲層背後的陽光已經漸漸接近地平線,夜幕降臨之前,高文等人被接引至了羅塞塔行宮內的「客房」。

  所謂客房同樣是用魔力塑造的石塊搭建,灰撲撲的材質和這座尖峰基地中其他建築物沒什麼兩樣,但此地主人顯然想辦法用額外的裝飾物提升了客房的品味與舒適度,充滿濃郁提豐風情的掛毯、長毛地毯和大幅油畫抵消掉了「人造石屋」中冷冰冰的質感,在屬於自己的房間內,高文還看到了一整套精美的木質家具、鑲金瓷器、銀質燈架和足以打發時間用的藏書——作為一個毗鄰剛鐸廢土的尖峰基地,擁有這樣的房間已經可以算得上豪華。

  在侍者通報了晚餐的時間和地點之後,高文關閉房門,來到了房間西側的書架旁,琥珀的身影則隨之在他身旁浮現。

  半精靈小姐至少此刻還算盡職盡責:「沒發現監視物品,附近的暗影力量也非常平靜。」

  「當然不會有,羅塞塔?奧古斯都還不至於如此輕率莽撞——偷偷監視一個傳奇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高文隨口說道,視線則從書架上掃過,「……《北大陸紋章學變遷記略》……要靠這種東西打發無聊時間,那我恐怕只會更加無聊。」

  琥珀上下打量了高文幾眼,琢磨了半天之後還是忍不住開口道:「說實話,我今天有點看不太懂你啊……」

  「哪方面看不懂?」高文早就料到這個半精靈肯定憋了一肚子的問題,也料到對方絕對憋不住,聞言便好整以暇地笑著說道。

  琥珀張了張嘴,似乎就要發問,但在開口前的最後一秒,她還是使勁咬了咬嘴唇,飛快地朝四周看了一圈,最後鼓起臉:「我不問!」

  高文愣了愣,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了一絲欣慰:「很好。」

  永遠不能低估別人,永遠不能在陌生環境下失去警惕,哪怕排查了再多遍,也要保留最後一線秘密,事實證明,這個半精靈如果真肯動腦子的話,是絕對不笨的。

  而在隨口誇獎了琥珀一句之後,高文便把注意力從那些引不起自己興趣的書本上轉移開來,並以輕鬆的態度隨口問道:「關於這座營地,你有什麼看法?」

  他知道琥珀肯定已經把這座營地的大部分區域看過一遍,不管是提豐人帶著參觀的還是沒帶著參觀的,而且她也肯定記下了比旁人所見多得多的細節——這傢伙正面戰鬥力不怎麼樣,但唯有在作為一隻探姬的時候,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的。

  在這之後他要和琥珀說的內容不會再涉及長遠謀劃或者機密,也不擔心被人偷聽。

  琥珀想了想,很直白地說道:「依我看,提豐人真是太有錢了,太有錢太有錢了!!」

  「哦?」

  「你應該也能看出來,這座營地幾乎完全是依靠魔法力量塑造而成的,我檢查了他們的營區和法師區的情況,我確認他們在這裡聚集了至少八百名低階到中階的法師,這些超凡者在這裡的任務就是『蓋房子』,」琥珀一臉認真地說道,「依靠這些法師,這座基地的建設速度應該不比咱們的基地慢,各方面的效率都不比咱們差,甚至還可能更高效一些。」

  「提豐在十幾年前便開始推行超凡者的系統化、職業化管理,並將各種超凡之力用於生產發展,他們還仿照古剛鐸帝國的新生兒篩查制度,積極從全民、從嬰兒培養超凡者,這導致他們整體的超凡者數量幾乎是安蘇的兩倍,而且還有極其先進的管理制度與其配套,以確保所有超凡者都登記在冊,各有職責,」高文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在這裡看到的大部分法師,應該被稱作『工程法師』,他們從接觸魔法力量之初便被針對性地培養,所掌握的法術幾乎都與建設有關,而在提豐內部,類似的『專職法師』數以萬計。」

  琥珀瞪大了眼睛,一時間沒了言語:「……」

  高文頗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在想什麼?」

  「你覺得我現在叛國的話他們會收麼?」

  「要不你試試?」

  琥珀縮縮脖子:「不了,我怕被打死。」

  高文笑了笑,沒在意這小小的玩笑,隨口評價道:「如你所見,提豐確實很強,但從另一方面……他們也不怎麼聰明。」

  琥珀眨了眨眼,多少已經猜到高文的意思:「你覺得他們浪費,是吧……」

  「是啊,巨大的浪費——科研人員竟然被他們用在了工地上,」高文搖著頭,一臉惋惜,「法師是研究者,是搞發明,搞創造的人,怎麼能浪費在工地上?!要我說,他們既不應該當做戰場上的戰力,也不應該當做生產環節的勞力,而應該全都送進實驗室裡去!

  「你在這兒看到了八百個法師,他們建造一座基地的速度絲毫不比我們的機械化慢,甚至比我們還快,但若是交給我,我會把這八百個法師都變成研究員,讓他們研究更先進的魔導機械,更先進的煉金材料,研究出可以把他們的高傚法術廣泛複製的技術,然後我能把這些技術推廣到八十萬個普通工人手裡,讓這每一個工人都發揮出不亞於一名『工程法師』的效率,這才是知識的正確使用方式。」

  琥珀眨了眨眼,在高文這短短的展望與描述中,她終於直觀地感受到了「魔導工業」真正的力量體現在什麼地方。

  高文則呼了口氣,在義正辭嚴之後還是忍不住搖搖頭說道:「然而有一個問題,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在困擾著我們……」

  「什麼問題?」

  「就像你剛才說的,提豐真是太有錢了,太有錢了……有錢,有人,有資源……」高文嘆了口氣,「我們確實可以用八百個法師的技術成果去『武裝』八十萬個工人,而提豐……他們恐怕真的能拉出八十萬個工程法師來……」

  琥珀:「……」

  高文一聲嘆息:「這個,就叫鈔能力。」

  琥珀一臉呆滯:「貨幣能力……還能這麼形容的麼……」

  這個世界並無「鈔票」一詞,高文直接用了「貨幣」這個單詞和「技能」單詞來生造出「鈔能力」一詞,很顯然,琥珀理解了它的意思。

  於是,在理解了魔導工業的真正力量之源之後,琥珀又同時理解了為什麼哪怕掌握了魔導工業這樣的利器,高文仍然將提豐視作最強大,最可怕的敵人。

  她看了高文一眼,隱約意識到一件事。

  不管這個揭棺而起的男人要和提豐皇帝做什麼生意,不管他是要主動接受提豐的棉花傾銷,還是要幫提豐人修鐵路,他接下來的唯一目的……

  都是對付提豐人的「鈔能力」。

  ……

  冬雪飛揚,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已經降臨在這片土地上。

  聖靈平原,距離白松鎮騎馬半日路程的一座無名村莊內,積雪已經沒過腳面,但這場降雪卻只是個開始,紛紛揚揚的雪花仍在飄落。

  這潔白的天賜之物無差別地覆蓋一切,模糊了田埂和溝壑,模糊了道路和荒地,也模糊了天地的界限,無名村莊彷彿是這雪地中的一片石堆,人造的建築物正在落雪中一點點被裹上銀白。在這危險的寒冷日子裡,家家戶戶緊閉了門窗,封好了破舊牆壘上的每一處孔洞,以防止寶貴的熱量散失,人們躲藏在能遮擋風雪的室內,一邊保存體力和熱量,一邊期盼著冬日平安度過,同時又擔憂地聽著屋頂上傳來的每一聲吱嘎怪響。

  雪中的村莊,一片寂靜。

  然而在雪地之下,在某處長屋的地窖中,一場隱秘的集會卻正在召開。

  廉價劣質的蠟燭擺放在斑駁破舊的長桌上,搖曳的燭光讓整個地窖影影綽綽,長桌上擺放著陶罐、匕首、石片等物,並有某種紅色顏料在桌面上描繪出了詭異陰森的魔法符號與令人不寒而慄的扭曲形象,在長桌周圍,十幾個破衣爛衫的身影正肅穆地圍坐在燭光中,十幾雙隱含狂熱的眼睛注視著長桌旁的兩個身影。

  那兩個身影頗為高大,身上穿著灰黑色的破舊罩衫,脖子上還懸掛著鐵質的死神護符,儼然一副拖屍人的打扮。

  「兄弟姐妹們,脫離苦難的日子就要到了……」

  拖屍人之一張開雙手,彷彿布道般說道。

  「受苦難的人吶,接受這份恩賜!」

  另一個拖屍人彎下腰,一邊虔誠祈禱一邊從桌上拿起了裝有某種液體的陶罐。

  長桌周圍的人紛紛站起身來,帶著某種期待,帶著某種狂熱,一個接一個地來到桌前,讓那個拿著陶罐、身穿灰黑罩衫的人把陶罐中的暗紅色液體塗抹在他們的額頭上。

  「得此恩賜之後……便能脫離這苦難的日子,不等死後,不等來世,地上天國,指日可待……」

  「脫離者苦難的日子……」

  「地上天國……」

  「指日可待……」

  此起彼伏的吟誦聲、祈禱聲在這隱秘的地窖中迴蕩,而在地窖上方,風雪中聳立的長屋內,幾雙冷漠又警惕的眼睛正緊貼在窗板的窄縫後,盯著風雪中的世界。

  在周圍的房屋裡,在村莊的幾乎每一座屋子裡,同樣冷漠又警惕的眼睛,貼在每一扇窗後。

  ……

  聖靈平原東部,索林堡。

  紛紛揚揚的雪花同樣在這片土地飄落。

  一支騎士隊伍在午後進了城,他們盔甲鮮明,裝備精良,就連戰馬都披掛著最優質的鋼絲鎖甲,佩戴著能夠安撫精神、增強耐力的護符頸套,他們從最寬闊的正門大道騎馬行進,沿途的所有人——包括巡邏的士兵——在看到這些騎士身上的徽記之後都第一時間選擇了敬畏退讓。

  那些徽記上帶有黑色長劍交叉的圖像,是東境公爵塞拉斯?羅倫的標記。

  隊伍之首,全身甲冑的年輕侯爵貝爾克?羅倫控制著愛馬的行進速度,同時也一併控制著整支隊伍的速度,以防這些言行習慣略有粗魯的部下傷到沿街行人(雖然這下雪的日子裡街道上幾乎見不到什麼行人),同時他揚起頭,看向了不遠處高地上的巍峨城堡。

  在安全的後方待了那麼久,整日裡不是和那幫令人煩躁的地方貴族打交道,就是看著塞西爾人把白沙丘陵一點點炸平(現在他懷疑那幫塞西爾人甚至可能打算把那地方炸成白沙礦坑),貝爾克覺得自己的耐心和銳氣遲早會被消磨乾淨,但是幸好,他終於接到命令,可以重新回到索林堡了。

  年輕的侯爵先生挺直了腰背,以最無可挑剔的騎士姿態迎接所有目光——即便周圍並無簇擁的民眾也是如此。他看著冬日中的街道,腦海中思索著在見到父親和埃德蒙王子之後需要報告的內容。

  白沙丘陵的情況肯定需要隨時通報,塞西爾人想要修建一種新的道路,這件事是必須要讓王子殿下及時知曉的,此外還要匯報兩處領地匪患平息的情況,而除此之外……還有底層貴族不認真執行「農奴自由法令」、「土地置換法」的情況。
x24685 發表於 2019-7-18 09:20
第六百零二章 貝爾克?羅倫

  鋪著天藍色地毯,陳設著大書架、名貴油畫、銀質燈架的房間內,貝爾克?羅倫恭敬地站在書桌前,向坐在桌後的埃德蒙?摩恩匯報著他在東境的見聞。

  身穿黑色外套,已經蓄起鬍鬚的年輕王子表情嚴肅而認真地聽著報告中的每一句話,貝爾克則始終維持著發自真心的敬意,不願讓自己的報告有絲毫瑕疵:

  「霍爾郡、倫塔特爾郡兩地的匪患已經平息,在他們的藏身處發現了一批沒有標記的金幣,通過尋物法術鑑定,初步判斷這些金幣確實是來自當地領主——在您頒布了相關的管製法令之後,仍然有一部分地方貴族在私下豢養『黑手套』……」

  「這已經是明令禁止的行為,必當嚴懲,涉事貴族有兩個選擇,要嘛減一級爵位,要嘛上交半數土地或價值相當的金錢。」埃德蒙?摩恩臉色不愉地說道。

  接著,貝爾克又報告了東境後方的一系列變化和現狀,也提及了白沙礦業公司最近的活動,埃德蒙則根據他匯報的情況作出了各種各樣恰如其分的安排,有一些是貝爾克無法處理或有他人處理的事情,埃德蒙也會稍微談一下他的處置方案,或者與眼前的年輕侯爵進行一番開誠布公的商談。

  坦率,認真,公正,充滿耐心。

  不管與埃德蒙?摩恩接觸多少次,貝爾克心中都會忍不住浮現出與之類似的字眼。

  他看著這位與自己年紀差距不大的王子,看著對方認真思索問題的解決辦法,提出各種各樣讓人欽佩的方案,能夠感受到對方是真的在努力治理這片土地,在想辦法把繁榮帶給這個王國,而這份信念與行動,正是讓他發自真心效忠對方的原因。

  然而……陰暗的角落仍然存在。

  貝爾克心中泛起一絲失落和糾結,而在他開口之前,埃德蒙就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變化,王子投來視線:「貝爾克,還有什麼情況?」

  貝爾克皺了皺眉,並未隱瞞:「殿下,在東境不少地區,您的農奴自由法案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挫折。只有少數農奴真正得到自由民身份,大部分……仍然被束縛在土地上,受此情況影響,這些地區的土地改革幾乎沒有任何進展,工廠也招募不到任何人手——甚至連培訓都無從展開。」

  埃德蒙靜靜地看著他:「為什麼?」

  「各種各樣的原因——但大部分是由於土地主人設置的障礙。他們有的要求農奴贖買『份地』才能獲得自由,有的要求農奴上交第一年的全部收成,有的則在宣佈農奴獲得自由民身份之後直接將其趕離了農莊或果園……」

  埃德蒙微微閉了下眼睛,似乎在讓自己的呼吸維持平靜,隨後他張開眼,眼眸深沉:「所以,獲得『自由』的農奴反而活不下去,是麼?」

  「是的,他們最終不得不回到主人身邊,『自願』回去……」

  這一次,埃德蒙沉默了更長的時間,直到半分鐘之後,貝爾克才聽到前方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我知道了。」

  「殿下,我們或許應該……」

  貝爾克迫不及待地開口,然而開口到一半就被埃德蒙打斷:「貝爾克,我會與羅倫公爵商議此事——關於土地,他經驗更加豐富。至於你,有一項新的任務。」

  貝爾克雖然還在思考那些農奴的事情,但忠誠讓他立即響應了王子的新指示:「殿下,請您吩咐。」

  埃德蒙的表情嚴肅起來,他端起手邊水杯,喝了口水潤潤喉嚨,隨後才沉聲說道:「關於最近越發猖獗的邪教活動,關於那些萬物終亡教徒……」

  ……

  走出城堡主廳大門之後,貝爾克?羅倫的腳步顯得比之前還要沉重。

  他原以為東境那些陳腐的保守派貴族和流竄盜匪、受蠱惑民眾便已經是莫大的阻礙和難題,卻沒想到在這索林堡地區,還有著另外的巨大的麻煩。

  萬物終亡會……這麼一個只敢在陰溝裡鼓搗些陰謀詭計的黑暗教派,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如此巨大的危害?他們竟然還把手伸向了宏偉之牆,伸向了剛鐸廢土?!

  按照王子殿下的說法,那些邪教徒在王國內部的腐蝕和蔓延早已超出人們預料,他們在貧民中傳播,在市民中傳播,甚至在超凡者,在貴族之間傳播,他們的末日理論明明荒謬又瘋狂……但為何有那麼多人就是會前僕後繼地去相信,去自毀?

  一陣寒冷但卻令人精神一振的北風吹來,貝爾克激靈一下子清醒,他這才注意到外面的風雪不知何時已經停息,此刻唯有大片大片的銀白覆蓋在庭院、小徑和屋頂上。

  侍從騎士牽著馬走了過來,在年輕侯爵身旁恭敬彎腰:「大人,您要……」

  貝爾克揮了揮手,讓侍從騎士退下:「把馬牽回去吧,我要去城裡走走——步行。」

  在這個時節,大部分有人聚居的地方都已經轉入蕭條冷清,即便是作為聖靈平原東部地區有名大城的「索林堡」也不例外,在溫暖的城堡之外,平民居住的整個城區都寒冷冷清,行人稀少,哪怕走在最寬闊的街頭上,能看到的路人也相當有限。

  但事實上,能在街頭看見平民路人就已經是熱鬧繁榮的體現了——至少還有人願意在這寒冷的天氣裡出門,至少還有最基礎的商業活動、社交活動在這座城市的平民階層中運轉,這一點在尋常鄉下是很難看見的。

  貝爾克沒有騎馬,也沒有穿戴鎧甲,只是身披一件狼皮大氅,內襯騎士常服,隨意漫步在索林堡西城區的街巷之間。

  自從東境軍團佔領這座曾屬於王室的城市之後,他還沒機會以如此隨意的姿態於街頭漫步,作為東境守護公爵的繼承人,他總是有無數的事情需要學習和忙碌,今天他雖然接受了王子安排的新任務,但這個任務同時又不是立即能展開的——他首先需要安排手下去收集彙總周邊區域異端祭祀、人口失蹤、異常疾病傳播等方面的情報,隨後才能親自行動,而在這之前,他終於有了一點點的閒暇時間。

  可惜這閒暇時間是在冬日,他沒有機會看到太多民間有趣的景象。

  漫無目的地行走,看著冷冷清清的街道,貝爾克終於嘆了口氣。

  確實看不到什麼,冬日散步最為無聊。

  年輕的侯爵轉過身,準備離開這個地方。

  然而就在他邁步之前,一陣突兀的聲音突然傳入了他的耳朵。

  那聲音中混雜著咒罵和擊打身體的動靜,還隱隱有一些壓抑的悶哼。

  貝爾克皺了皺眉,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還在兩個街口之外——尋常人的聽力絕對聽不到的距離。

  他邁步向前,身影在近乎空曠的街道上劃過一串幻影,幾秒種後便來到了那處巷口,也看到了發生在小巷子裡的事情——

  幾個身材高大健壯的男人正圍在那裡,對著一個已經蜷縮在地上的瘦弱身影拳打腳踢,高聲咒罵著粗魯不堪的話語,而在他們附近的地面上,一個木盆被打翻在地,十幾件衣服散落在周邊。

  這令人厭惡的場景讓貝爾克臉色陰沉下來,他立刻喊道:「住手——你們在做什麼?!」

  突然響起的喊聲讓正在施暴的人一下子停了下來,他們扭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本來一個個臉上還帶著怒氣,似乎想要教訓插手的人,但在看清巷口的高大年輕人之後,這些人幾乎瞬間就目瞪口呆地靜滯下來,並伴隨著幾聲倒吸涼氣的輕響。

  「大……大人……」

  有人囁喏著開口了,貝爾克看向那個出聲的人:「這裡發生什麼事?」

  在看到這些人強壯的身材、較為整潔的衣服以及他們瞬間認出自己的表情後,他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他們的身份。

  「大人……我……我們在教訓一個犯罪的人,」最先開口的那個人戰戰兢兢地說道,「她……她是個洗衣女,但她偷了僱主的衣服……」

  她?

  貝爾克低下頭,看到那個之前因毆打而蜷縮在地的瘦弱身影正一點一點地爬起來,哆哆嗦嗦地爬向那些散落在地的衣服以及那隻木盆,她枯黃乾燥的頭髮散亂地披在腦後,穿著一件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舊衣裳,腿上還綁了許多破布條來抵禦寒冷,她抬頭看了一眼,露出一張沒有太多血色、因營養不良而乾枯發黃的臉。

  她是個女的,一點都不漂亮,只有眼睛給貝爾克留下了一點較為深刻的印象。

  但如果她很漂亮的話,她在這裡面對的恐怕就不只是拳打腳踢了。

  貝爾克低著頭,平靜地看著那個正在撿拾衣服的洗衣女——那些衣物有一些還殘留著水分,已經快要凍結在地上:「你偷了誰的衣服?」

  洗衣女低下頭,聲音很輕:「誰的也沒偷,大人。」

  「大人,您看,她還說謊!」周圍站著的男人中有一個立刻大聲叫道,「她偷了……」

  「偷了你的?」貝爾克抬起頭,注視著出聲的男人。

  那個男人立刻噤若寒蟬。

  「偷了你的?」貝爾克又轉著視線,看向下一個人。

  那個人同樣噤若寒蟬。

  「你的?」「還是你的?」

  沒有一個人開口回應。

  「很好,你們至少不敢繼續撒謊了,」貝爾克注視著他們,每一個字都讓這些人的脖子更縮下去一點,「這樣我至少不用把你們的屍體送回東境。」

  這些人,是輪值休息的東境士兵。

  除了佔領這座城市的士兵之外,很少有人會如他們一樣強壯,穿著暖和的冬衣,有著多餘的精力,而且能瞬間認出穿著常服的貝爾克?羅倫。

  貝爾克又低下頭,看著已經撿起所有衣服,守在木盆邊低著頭的洗衣女:「你是本地人?」

  洗衣女仍然低著頭,彷彿不敢抬頭對視:「……是的,大人。」

  貝爾克點點頭,視線重新落在那些士兵中的敗類身上,他吸了口氣,但又慢慢平息了體內的魔力。

  軍隊,有紀律,這是埃德蒙王子的命令。

  「欺凌平民,矇騙長官,去找你們的百夫長,各領三十鞭,禁閉一週,本月軍餉減半。」

  那些敗類惶恐而沮喪地離開了。

  洗衣女仍然跪伏在地上,低著頭,身邊放著她的木盆和需要重新漿洗的衣服。

  「抬起頭。」

  貝爾克平靜地說道。

  他看到對方稍稍抬起頭來,但很快又低了下去,保持著平視前方。

  貝爾克在心裡嘆了口氣,蹲下身子,和對方的視線平齊,看著那張營養不良、與美貌無關的臉,看著那雙敬畏中夾雜著麻木的眼睛。

  在別的場合下,在城堡的宴會廳中,無數出身名門,美麗動人的小姐們會願意付出一座莊園的代價來換取一個能夠和他在這麼近的距離四目相對的機會。

  「那些人是東境的敗類,不能代表東境的軍隊。」

  洗衣女立刻低下頭回應:「是的,大人。」

  貝爾克皺了皺眉,又看了看對方單薄破爛的衣著,隨後從懷裡摸出兩枚金幣。

  他思索了一下,把金幣收起,然後從另一個口袋翻找了半天,終於找出一些銅板和剪開的銀片。

  他把那些硬幣扔進洗衣女的木盆裡,接著站起身:「這是東境給你的補償——你可以用它們買麵包,再換一身能保暖的衣服。」

  洗衣女的視線落在那些叮噹作響的錢幣上,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都收了起來,動作又輕又認真,等做完這一切之後,貝爾克聽到對方突然問了一句:

  「大人,您能施捨給每一個人過冬的麵包和保暖的衣裳麼?」

  這個意料之外的問題讓貝爾克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就想告訴對方——他當然能。

  他是守護公爵的長子,是貝爾克?羅倫侯爵,是東境未來的主人,他私人名下就有無數的莊園和田產,哪怕其中一半已經因響應埃德蒙王子的政令,捐給了軍團或分給了領地上的農奴和佃戶,他也有能力給索林堡的每一個平民發放過冬的食物和衣服。

  然而那個洗衣女已經站起身,並恭敬地彎腰行了一禮,帶著木盆和盆裡的衣服離開了。
x24685 發表於 2019-7-19 08:49
第六百零三章 廢土邊緣的日常

  提豐人建造的營地內,用魔法塑造而成並用掛毯、油畫、牆繪等方式裝飾起來的行宮會客廳中,高文與羅塞塔?奧古斯都坐在一張金橡木桌的兩側,共同審閱著面前擺放的文件,而作為見證人的騎士們則侍立在各自的主君身後,帶著莊重肅穆的表情看著這一切。

  高文的視線短暫掃過羅塞塔?奧古斯都,看到那位黑髮濃密的提豐君主正在一臉認真地看著手中文書,隨後他收回視線,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得微笑,視線也從自己手中的文書上慢慢掃過。

  開通商路,設立通商據點,塞西爾承諾將積極推進白沙丘陵東部地區的道路建設,鋪設鐵路,如與安蘇東境交涉不順利,則在黑暗山脈北側小平原開拓道路——此區域為公認的「無人區」,符合「永久開拓權」的規定,因此導致的額外成本由塞西爾公國負擔……

  雙方共同約定的低稅率,以及對商人的鼓勵政策……

  對提豐發起的第一期棉紡織品採購計畫,包括未印染的棉布、中等品級的彩色布匹以及上等品級的各類布料……

  來自提豐的煉金藥劑、人造水晶採購訂單……

  同樣來自提豐的「魔導車」採購訂單,以及對「魔能列車」的採購意向——正式的訂單將在提豐派出觀察人員,實際瞭解過列車相關概念和實物,且羅塞塔?奧古斯都親自簽字之後生效……

  此外,還有一系列長遠的、關於通商貿易的條款與約定,以及雙方承諾真誠,承諾不違背契約的誓言。

  視線一路移動到文件末尾,高文帶著微笑抬起頭,看向桌子對面的提豐皇帝:「這將是歷史性的一刻,或許我們會開創一種全新的貿易概念,催生出許許多多的新行業、新職業,國家的繁榮和人民的富足都會由此而來,而它的開端……就在這幾張又輕又薄的紙上。」

  「紙張輕薄,契約沉重,」羅塞塔說著提豐的一句諺語,露出一絲笑容,「說實話,我沒想過我們會在這種情況下簽訂這樣一份協議,在這廢土邊界,在一次臨時的會面中……但我知道安蘇人有一句話:抓住機會,就如抓住生命,我想我們現在就及時抓住了一個機會。」

  兩個代表著各自勢力的領導者相視一笑,隨後在見證者的見證下,交換文件,在兩份文件上都簽署了自己的名字,印上了各自的紋章。

  一名身穿繁星法袍的高階法師隨即來到桌旁,法師身前漂浮著兩塊平整光滑的秘銀薄板,無數閃亮的符文在秘銀板之間飄動穿梭,仿若蘊藏著無數奧秘和知識一般。

  按照超凡世界的必要流程,當兩個超凡者,兩個勢力的代表訂立如此重要的契約時,必須以魔法力量進行更加長久、更加具備象徵意義的記錄和備份,必要的情況下還應該向各自信仰的神明祈禱,祈求神明的見證。

  但通常情況下,除了真正能引動神諭的教會聖徒之外,這種「神明見證」的約束力都相當有限,更像是一種象徵。

  「您要請求特定神明見證麼?」羅塞塔?奧古斯都看了高文一眼,平靜地問道。

  問出問題的同時,他腦海中浮現出了相關史料:根據史書記載,高文?塞西爾本人並無明確信仰。

  「神明很忙,這點事情就不必麻煩他們了,」高文笑了笑,反問了一句,「你認為呢?」

  「神明確實很忙……」羅塞塔微微點頭,露出一絲微笑,「那便讓先祖,以及奧秘女士彌爾米娜見證這一切吧。」

  奧秘女士彌爾米娜,也就是魔法女神彌爾米娜,她除了執掌魔法領域之外,也被視作是一切奧秘和隱匿知識的見證者,在契約不依靠特定神明見證的情況下,這位「奧秘女士」通常可被視作是位「自然見證者」。當然,在訂立純粹的商業契約時,商人們通常也會將商業之神「包法爾」視作「自然見證者」,但由於商業之神的權能僅限於商業條款的公正和履約,在涉及到像今天這樣包含複雜的政治性條款、國家層面的契約時,這位商業領域的神明並不像「奧秘女士」那樣「適用」。

  這是神學領域的知識,高文不信神,但他也懂。

  執掌儀式的高階法師在兩塊秘銀板上勾勒了奧秘女士彌爾米娜的象徵印記,隨後羅塞塔?奧古斯都將手放在自己剛剛簽訂的文件上,以奧古斯都家族先祖之名進行了宣誓,高文也同樣將手放在屬於自己的那份文件上,並請塞西爾家族先祖做了見證——比他更古老的那批。

  最後,在魔法儀式的催動下,兩份文件上的內容被拓印在秘銀板上,並接受了元素力量的祝福和固化。

  對普通人以及大部分不那麼強大的超凡者而言,這樣經歷了儀式灌注的「契約」是具備實際力量的,違約者毫無疑問會遭受魔力反噬,甚至可能遭受一定的「神罰」,但對像高文和羅塞塔?奧古斯都這樣的人而言,他們自身具備極其強大的力量,「契約」又是以國家名義簽訂,儀式魔法的約束力通常僅限於面子……

  即使是當初弗朗西斯二世和羅塞塔?奧古斯都在締約堡中簽訂的和平協議,也是如此。

  所有人都對此心知肚明。

  收起各自應保存的契約原版和「秘銀誓約」,高文和羅塞塔兩隻手握在一起,他們視線落在對方身上,臉上帶著相似的微笑,異口同聲:「為了和平與繁榮。」

  站在桌子周圍的騎士和近衛們紛紛鼓起掌來,慶祝著這值得紀念的一刻。

  而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鐘聲突然從行宮外響起,提前中止了簽訂文件之後應有的寒暄和客套。

  一種熟悉的感覺從心底湧起,高文輕輕握了握拳,羅塞塔則側耳傾聽了一下鐘聲的節奏,微微皺眉之後搖著頭說道:「看樣子就連廢土中遊蕩的那些怪物也想來見證這特殊的時刻——這一波比往日到的還早了一些。」

  說話間,一名身穿黑色鎧甲的提豐騎士跑進了大廳,高聲匯報:「陛下!畸變體靠近防線!數量兩百左右,方位西南!」

  羅塞塔?奧古斯都微微點頭:「我知道了,照常應對。」

  隨後他看了高文一眼:「如果您有興趣,我們可以一起去城牆上看看。」

  高文當即點頭:「當然。」

  在安全的王國內陸,畸變體的襲擊是吟遊詩人口中的驚悚故事,伴隨著誇張的描述和浪漫化的情節,講述著騎士拯救公主一般的俗套內容,然而在這黑森林之外,在廢土邊界的唯一防線上,畸變體以及類似怪物的襲擊是一種日常。

  提豐營地西南區段的城牆上,身穿黑色甲冑的士兵和身披法袍的戰鬥法師已經嚴陣以待。

  威力巨大的弩炮被推到了牆垛之間,閃爍著魔法光輝的符文石則被設置在城牆後段,士兵們正在調整弩炮的角度,法師們則正在溝通符文石中預先存儲的魔力,調整著自身的狀態,身穿特製鋼鐵鎧甲的重裝戰士則在弩炮之間的城牆上結成了戰陣,他們三人一組,一人在前舉盾,一人手持鋼製長矛在後方預備,剩餘一人手執長劍,隨時策應。

  高文等人和羅塞塔?奧古斯都一同登上了城牆,琥珀眺望向遠方,看到在東南方位,在宏偉之牆外部的腐化平原上,一群裹挾著不詳煙雲的紅色怪物正在加速衝來,它們身旁煙霧翻滾,它們腳下的大地腐化愈發嚴重。

  高文則注意到了那些嚴陣以待,秩序井然的提豐士兵,注意到了他們使用的弩炮和戰鬥符文石,注意到了他們獨特的「三人戰陣」。

  面對先天素質遠遠凌駕於普通人的畸變體,這些提豐士兵和法師顯得異常鎮定,很顯然已經不止一次應對這種局面,而那獨特的「三人戰陣」,在高文看來也是應對畸變體的有效手段——以冷兵器的標準而言。

  使用沉重盾牌的護衛兵能夠在短時間內抵擋畸變體的進攻,長矛手便有機會重創那些目標明顯的怪物,劍士能夠在戰友們糾纏住怪物的時候繞後攻擊畸變體的弱點,或者支援陷入苦戰的盾牌手,三人一組的戰陣又是錯落分佈,能保證哪怕畸變體大量登上城牆,也可以將其拖延、分割、包圍,逐步解決,且隨時可以互相支援。

  而所有這些士兵身上都攜帶著備用的強弩,雖然這種武器對畸變體的傷害非常有限,但只要規模足夠,配合上城牆的大型弩炮和戰鬥法師們的魔法,仍然足夠威脅到那些使用遠程魔法的怪物。

  這樣一支軍隊,面對人類同樣有效,甚至如果規模足夠,加上城市級護盾的輔助,又有足夠數量的戰鬥法師,他們在面對塞西爾的魔導兵團時也算得上威脅巨大。

  就在高文的觀察和思索中,那些畸變體進入了提豐人的攻擊範圍。

  城牆上的指揮官一聲令下,戰鬥瞬間爆發。

  早已蓄滿力量的城防弩炮發出「嘣嘣」的悶響,沉重巨大、足以將低階超凡騎士一擊重創的弩「箭」瞬息間飛向遠方,在畸變體中「砸」出一片血霧,而在連續不斷發射的弩箭之間,又混雜著來自法師的火球、閃電、寒冰等法術,身穿戰鬥法袍的提豐法師們站在城牆後段的符文石旁,一邊抽取著額外的魔力一邊連續不斷製造出致命的攻擊效果,轟炸在遠處的怪物頭頂,而只要有法師精神力不穩、施法效率下降,便立刻有後備的施法者頂替位置,繼續維持城牆上的法術壓制。

  遠處的平原上,那些渾身赤紅、不斷嘶吼或狂亂呢喃的怪物開始一個接一個倒下,但仍然有一部分憑藉著強大的生命力繼續向城牆靠攏,它們中的一部分個體高高舉起了雙手,一團團蘊含著可怕腐化力量的能量箭隨之成型,並在短暫延遲後猛烈轟向提豐營地。

  一層氤氳的魔力護盾從城牆上升了起來,阻擋了畸變體的腐化能量,在護盾非常輕微的抖動中,攻守雙方的距離進一步縮短,那些使用強弩當副武器的提豐士兵立刻弓弩上弦,被聖水之類的魔法效果加持過的弩箭隨之如暴雨般潑向那些殘存的怪物。

  看樣子這些襲擊者甚至爬不上城牆,提豐人的「三人戰陣」甚至連舉盾拔劍的機會都沒有——畢竟只有幾百隻,在這個極端靠近剛鐸廢土的位置,這已經算是非常「輕鬆愜意」的襲擊了。

  高文與羅塞塔?奧古斯都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城牆上,看著那些褻瀆腐化的怪物一個接一個變成平原上的殘骸,並迅速進入蒸發、消散的狀態,兩個人誰都沒有親自動手的意思,他們身邊的人也顯得很是平靜淡然。

  這只是「日常」級別的襲擊,在這片土地上,這種襲擊每隔幾天就會發生一次,不管是提豐人還是安蘇人,早就看習慣了。

  在注視著那些怪物逐步被消滅的過程中,高文的直覺忽然被觸動,他抬起頭,看向站在自己旁邊的羅塞塔?奧古斯都。

  這位提豐皇帝正靜靜地看著遠方,他的視線已經越過了戰場,越過了那些快要全部化為殘骸的畸變體怪物,他正注視著剛鐸廢土的方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

  他的視線深沉內斂,整個人宛若一尊沉重莊嚴的黑曜石雕塑。
x24685 發表於 2019-7-20 11:50
第六百零四章 同類

  一直以來,高文都感覺自己很難看清這位提豐帝國的統治者——但至少此時此刻,他注視著羅塞塔‧奧古斯都那雙凝望廢土的眼睛,突然間產生了一絲絲的熟悉感。

  短暫困惑之後,他意識到這熟悉感來自高文‧塞西爾的記憶,然而卻說不清具體從何而來,具體對應著誰。

  那些從平原方向衝過來的怪物已經快要被全部消滅,濃郁的黑紅色煙霧正從它們殘缺破爛的殘骸上升騰而起,煙霧之間僅有最後幾個搖搖晃晃的、手腳都已不全的畸變體還在掙扎著前進,並被來自城牆上的弩箭、火球或閃電徹底撕裂。

  羅塞塔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突然輕聲打破了沉默:「我一直在思考,思考它們到底是如何產生,又是如何維持,如何行動的……」

  「畸變體的誕生是個迷,但多項證據指出它們可能是變異的剛鐸犧牲者,」高文說道,「而至於它們的維持和行動……我只能說,和廢土中的混沌魔能環境有關。」

  羅塞塔神情不變,嗓音低沉:「您的說法和古籍中記載的相一致,我查閱過所有和畸變體有關的資料,都是這麼說的,然而……這不是很有諷刺性麼?」

  高文不明白對方為何這麼說,但他認為對方很快就會自己解釋。

  果然,羅塞塔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繼續說道:「第一代的開拓者們在七百年前就總結出了這些經驗和猜想,如今七百年過去了,我們知道的還是只有這些——在對於畸變體的認知上,我所知的一點都不比你多。」

  高文理解了羅塞塔的意思,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裡位於宏偉之牆外部,」羅塞塔又說道,他抬起手,指著宏偉之牆和尖峰基地之間的平原,「理論上,被困在剛鐸廢土內的怪物是不可能跑出來的,然而實際上,這片平原永遠都有遊蕩的怪物,有時候只是普通的腐化魔物,有時候則是畸變體。我曾派出騎士,想要搞明白那些怪物到底是從哪來的,騎士們卻看到那些怪物在空氣中憑空凝聚的景象……它們是憑空出現的,多麼不合理的現象。」

  高文點點頭:「高濃度的混沌魔能環境中會產生怪物,這是廢土的一大特徵,但具體原理至今未知。」

  「是的,未知,此外還有很多未知的事情,比如這些憑空出現的怪物為何到現在還沒鋪滿整個世界——既然它們不管怎麼殺都殺不完,那麼是什麼因素在限制它們的數量上限?為什麼它們大部分情況下都只是在廢土周圍徘徊?是什麼在約束它們的活動範圍?在宏偉之牆外部出現的畸變體和廢土內部的畸變體有什麼不同?」

  這位提豐統治者一連拋出了許多問題,卻顯然沒有期待得到答案,他說完之後只是閉上了嘴巴,彷彿已經沉浸在自己的問題裡,沉浸在思索中了。

  高文則看了西南方向的平原一眼,看到最後一隻怪物已經開始漸漸化為黑紅色煙霧,他突然心中一動,出聲問道:「你們這段時間遭遇過特別巨大的畸變體麼?」

  羅塞塔‧奧古斯都從思索中醒來,語氣中略有困惑:「特別巨大的?」

  「是的,相當於普通畸變體兩到三倍的高度,格外魁梧,身體表面有能夠釋放出強大法術攻擊的魔力結構,而且似乎具備強化周圍畸變體的能力。最重要的一點——那些格外巨大的個體似乎是有一定思考能力的。」

  「思考能力?」羅塞塔的語氣中終於有了一絲絲驚訝,但很快他便搖搖頭,「不,我們從未見過那樣的個體,但如果它們真的存在並且出現……那絕對是巨大的威脅。您確認它們存在?您遭遇過?」

  「它們曾經襲擊過塞西爾本土——我懷疑是在宏偉之牆出現漏洞的時候跑出來的。」

  高文所指的,正是第二次塞西爾保衛戰時出現過一次的巨型畸變體,又被稱作「巨化體」,那些變異的怪物雖然最終被守城士兵以及瑞貝卡的大大大大大火球消滅,但它們可怕的力量和隱約具備智慧的特點仍然讓高文印象深刻。

  他原本以為當自己來到廢土邊界之後就會有機會重新見到那種怪物,然而事實上一次都沒見到。

  這一帶的普通畸變體襲擊倒是很頻繁,可是「巨化體」再沒出現過。

  羅塞塔‧奧古斯都也沒見過那種巨大化的傢伙,在這一點上,高文認為對方沒必要騙自己。

  這讓高文隱隱約約產生了一點猜測——難道,那種格外巨大的畸變體是廢土內部獨有的?

  不管塞西爾營地還是提豐營地,這一段時間以來打交道的,遭遇過的都只有宏偉之牆外部的遊蕩怪物,所有的畸變體都是由於廢土中蔓延出來的混沌魔能影響,在「牆外」自然生成的,而當初進攻塞西爾領的畸變體則有很大可能是在宏偉之牆出現漏洞的時候從廢土中遊蕩出來,是廢土深處的產物!

  他想到了羅塞塔那一系列問題中的最後一個:宏偉之牆外部出現的畸變體和廢土內部的畸變體有什麼不同。

  難道這就是不同之處?廢土內部的怪物會「進化」,而外面的不會?

  高文皺起眉,下意識地看向遠方那道宏偉的、連接著天地的能量屏障,心中又冒出了第二個疑問:

  哪怕那些巨大化的畸變體是廢土內部的獨有產物……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了,屏障邊緣駐紮的哨兵們卻連見都沒見過它們?

  廢土內部的畸變體會漫無目的地遊蕩,自然免不了會遊蕩到屏障附近,幾乎每天,尖峰基地的哨兵們都會目擊到大群大群的畸變體遊蕩至屏障腳下,然後被屏障激盪出的能量瞬間蒸發的景象,可是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巨化體的目擊報告從未出現……

  是因為巨化體格外稀少?還是因為……有什麼東西在控制著那些巨化體,不讓它們遊蕩到屏障邊緣,不讓它們被屏障外面的哨兵看見?

  順著這個思路延伸下去,高文不禁想到,之前襲擊塞西爾領的那些巨化體,到底是個意外,還是……有意?

  在思索到這一層的時候,他腦海中已經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了一個名字,一個迄今為止唯一能和宏偉之牆、剛鐸廢土聯繫在一起,而且還充滿陰謀的名字:

  萬物背鍋會。

  ……

  最終,高文沒有在提豐人的營地中得到任何答案。

  他踏上了返回塞西爾尖峰基地的旅途。

  荒蕪腐化的曠野在車窗外不斷後退,廢土上無休止的風捲著塵埃在車隊周圍盤旋,位於車隊前方的「鋼鐵大使」多功能戰車側面火光一閃,迸射出的灼熱射線洞穿了一頭嘗試靠近的變異魔物,高文則靜靜地坐在車隊中央的魔導車內,已經沉思許久。

  琥珀把視線從荒涼的廢土上收回,好奇地看了高文一眼:「你這一路都在想什麼呢?」

  高文微微呼了口氣,把諸多紛繁思緒暫時放下,隨後他看了眼眸發亮的半精靈小姐一眼,在對方那滿臉八卦的注視下隨口說道:「你認為羅塞塔是個怎樣的人?」

  琥珀想也不想便開口道:「跟你一樣的老狐狸唄——我是說老謀深算那種人。」

  高文看了這個最後關頭趕緊改口的精靈之恥一眼,微微搖頭:「我沒法確定羅塞塔‧奧古斯都和萬物終亡會的聯繫到底有多深,僅從目前觀察到的細節判斷,他們雙方或許只是利益合作。當然,也有可能是羅塞塔‧奧古斯都的演技太過滴水不漏。」

  「當你提起貝爾提拉‧奧古斯都的時候,他表現的就好像壓根不知道對方已經是萬物終亡的高階神官一樣,」琥珀眨眨眼,「如果他是真不知道,那他和萬物終亡會的合作可能真的很淺,貝爾提拉‧奧古斯都也是真的徹底脫離了曾經的提豐皇室,如果他是假裝不知道,那樂子就大了……那說明提豐皇室跟萬物終亡會鐵定是一夥的。」

  高文對此不置可否,但其實從直覺上,他已經開始傾向於認為提豐皇室與萬物終亡會之間的聯繫僅止於利益,至少羅塞塔‧奧古斯都本人是如此,但他也知道,在這種事情上是不能依靠「直覺」來判斷的。

  車內一時間再次安靜下來,只餘下機械運轉的嗡鳴聲以及偶爾傳來的、護衛戰車消滅廢土上突然出現的怪物時的武器射擊聲會打破靜默。

  在一段時間的安靜之後,高文才微微感嘆著打破沉默:「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個羅塞塔‧奧古斯都跟我有點像……」

  這句話說出口之後沒有得到回應,高文不禁好奇地看向了身旁的半精靈,卻看到這個精靈之恥正瞪大眼睛驚愕地看著自己,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媽呀——你當年幹了什麼?!」

  高文:「……」

  在這一瞬間,他驟然冒出了一個幾乎無法遏制的念頭:把這個精靈之恥綁在桿子上,戳在車頂上,就這麼一路掛著,把‧她‧掛‧到‧營‧地!!

  好不容易遠離了個頭鐵的瑞貝卡,這怎麼琥珀的腦袋也鐵起來了!!

  ……

  提豐尖峰基地,羅塞塔‧奧古斯都的行宮旁,一輛鋼鐵打造、線條硬朗的魔導機械造物正靜靜地停在廣場上。

  十幾名全副武裝的提豐士兵護衛著這個地方。

  羅塞塔與安德莎‧溫德爾站在「魔導車」旁,帶著一絲好奇觀察著眼前的複雜機械。

  這是來自塞西爾人的禮物,是作為「貿易締約」的紀念品留在這裡的。

  「真是不可思議的工程學和魔法奇蹟……不是麼?」

  羅塞塔輕聲感嘆道。

  安德莎微微皺了皺眉:「但我仍然對這東西心存疑慮。」

  「可以對安蘇人的行為心存疑慮,但要對先進的技術心存敬畏,」羅塞塔看了年輕的狼將軍一眼,淡淡地提醒著,「技術的進步會帶來巨大的發展,社會產出會變多,民眾會富足,軍隊會強大,國家會繁榮,提豐這些年的每一次前進,都建立在這些基礎上。」

  安德莎低下頭:「是……陛下。」

  羅塞塔輕輕點了下頭,視線重新回到那輛魔導車上,低聲感嘆:「我只是沒想到……沒想到原本已經全面落後的安蘇竟會突然走在我們前面。塞西爾人找到了一條前人從未想過的路,如果我們發現的再晚一些,我們甚至會被一個公國甩在後面。」

  「您似乎對塞西爾公國很重視?」

  羅塞塔沒有回答安德莎的問題,而是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後突然問道:「你認為高文‧塞西爾是個怎樣的人?」

  安德莎坦然說出自己的感受:「……他看上去很慷慨正直,但又潛藏著讓人看不透的一面。我聽過很多關於第一代開拓者的故事,其中也包括他的,但那些故事裡都只是將他作為一個符號化的英雄來描述,從未提過他還會與人在談判桌上交鋒。」

  羅塞塔不經意間看了這位「狼將軍」一眼。

  考慮到這位狼將軍對安蘇人的敵視態度,上述顯然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

  他露出一絲略顯僵硬的笑容,嗓音低沉:「那位開拓者……遲早是要與提豐為敵的。

  「因為他跟我是一類人。」
x24685 發表於 2019-7-21 08:37
第六百零五章 冬日盡頭

  安德莎帶著一絲絲驚愕看著自己效忠的君主。

  一開始,她並沒有聽出羅塞塔大帝這句話有什麼不對——因為幾乎任何一個掌握局勢、瞭解帝國這些年變化的提豐貴族都能看出提豐與安蘇之間終將開戰,這是一種必然,但很快,她便意識到羅塞塔話中深意不止如此。

  高文?塞西爾終將與提豐為敵。

  一直以來,羅塞塔?奧古斯都都將安蘇視作獵物,但現在,獵物中出現了一個獵手,同樣飢腸轆轆的獵手。

  「陛下,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與他合作?」

  「戰爭有很多種形式,『合作』是其中之一,」羅塞塔平靜地說道,「在這場合作中,帝國能獲得的利益太大了,塞西爾人手中有我們急需的東西,但同時,我們手中也有他們急需的……我們圖謀著他們,他們也圖謀著我們。」

  安德莎微微低著頭,思索著皇帝這些話中蘊含的深意。

  「塞西爾人創造出的『魔導工業』正在改變社會的運轉規則,我還看不清它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我能感覺到,現有的秩序,建立在土地和農耕上的秩序很快就會被工廠和機器打破,在這一領域,塞西爾人已經走在我們前面,但他們有他們的優勢,我們也有我們的,」羅塞塔繼續說道,「將這輛車送回國內,送到帝國工造協會,拆成零件,不管需要多少成本,都要搞明白它的運作方式。我們可以暫時造不出比它更好的,但至少要造出能和它一樣跑的。

  「另外告知裴迪南公爵,召集宮廷顧問,統計全國鐵礦、魔導材料以及糧食、棉花的生產和需求情況,規劃出最初期的運輸線路。

  「組織機械和魔導技術方面的學者,從現在開始,讓他們和築路工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準備成為『工人』。塞西爾人有很大概率不會允許我們的法師和學者參與到修『鐵路』的技術環節中,但他們不可能不招工人。

  「替我擬一份命令,讓賽文公爵開始『銀行』的籌備工作……

  「命議會評估所有事項的風險……」

  風險……安德莎腦海中閃過了這個詞彙,同時將羅塞塔大帝的每一條命令都牢牢記住。

  巨日隱藏在混沌污濁的雲層後面,從雲層中洩露出的光芒漸漸靠近了西方的地平線,天光迅速黯淡下來,營地中的路燈一盞盞亮起,明亮的魔晶石燈釋放出恆定的光輝,讓這小小的營地彷彿混沌中的燈塔,光輝璀璨,又與那朦朧壯麗的宏偉之牆交相輝映。

  羅塞塔?奧古斯都回到了自己的行宮,他靜靜地坐在高背椅上,眼前攤開著諸多和工廠、道路、棉花生產有關的報告和資料。

  夜色漸深,這位皇帝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光,隨後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短暫休息。

  無邊無際的黑暗,寧靜至極的黑暗,彷彿一瞬間籠罩了他的感官和精神。

  羅塞塔?奧古斯都張開眼睛,他看到自己置身於一座宏偉華麗的宮殿內。

  這宮殿極盡華美,立柱高聳,穹頂壯觀,所有的牆壁和屋頂都描繪著精美的畫作和彩色紋路,帶有濃郁提豐風格的尖頂窄窗鑲嵌在兩旁的牆壁上,窗戶的水晶玻璃上同樣有著繁複精緻的花紋。

  一間寬廣的大廳呈現在羅塞塔面前,這大廳彷彿可以容納千人舉辦舞會——然而實際上,整個宮殿空無一人。

  一種難言的死寂籠罩著這個華麗而又空曠的建築,沒有侍從,沒有衛兵,沒有半分人影,只有微漠的、黃昏一般的光線從那高高的窄窗照射進來,在宮殿大廳中投下一道又一道明暗相間的陰影。

  羅塞塔靜靜地看著這座夢境中的無人宮殿,神色淡然冷漠,在短暫的靜立之後,他邁步向前走去。

  在他邁開腳步的一瞬間,無數低沉的、模糊的、不知來自何方的低語和呢喃便突然從四面八方傳來。

  那無處不在的聲音中夾雜著細碎重疊的交談和嬉笑打鬧,又彷彿混著壓抑的哭泣和驚聲尖叫,就好像這空無一人的宮殿裡突然站滿了人,那些看不見的訪客或住戶們在空蕩蕩的走廊和大廳裡來來往往,在羅塞塔?奧古斯都周圍肆意交談嬉笑怒罵哭泣——然而被這些聲音包圍的羅塞塔只是靜靜地向前走著,彷彿無視了所有聲音的干擾。

  終於,那混亂的低語和呢喃中出現了一個清晰的耳語,它沙啞而低沉地傳入提豐皇帝耳中:「……啊……你又來了……如此的不知屈服……」

  羅塞塔繼續向前走去,隨著他邁動腳步,那寬闊的大廳無聲破碎,一條深邃悠長、不知通往何方的走廊出現在他前方,這走廊兩側同樣有一扇扇窄窗,黃昏的天光透過窄窗灑在對側牆面,光影交錯間,可以看到一幅幅肖像畫無聲地懸掛在牆上。

  羅塞塔看到了自己的兄長,看到了自己的父皇,看到了自己的叔父……

  每一個繼承了奧古斯都家族血脈的,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人,都靜靜地掛在這裡,透過那冰冷的油畫,用冷漠的眸子注視著自己。

  距離他最近的,就是他英年早逝的長子。

  那個凝固在畫框中的年輕人看著羅塞塔,突然開口道:「父皇……您不停下休息休息麼?」

  羅塞塔卻腳步未停,繼續朝前走去。

  那個低沉的耳語再次響起:「這條路的兩旁,都是死亡,這條路的盡頭,也是死亡……」

  羅塞塔漸漸走向走廊的深處,周圍的光線已經愈發暗淡下來,兩旁的畫像開始變得愈發古老,愈發褪色,愈發冷漠疏離,那些來自更久遠年代的奧古斯都們就好像充滿惡意般注視著在走廊中前行的提豐皇帝,而那個低沉的耳語還在持續不斷地響起:

  「……不如停下腳步,休息一下吧,你沒必要挑戰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真相多麼令人痛苦啊……不如把它拋到腦後,有時候,無知地活著才是凡人之福……

  「在你之前的那些奧古斯都們,他們和你一樣頑固,但他們的結果如何呢?沒有一個人成功,他們瘋了,都瘋了……你們不該看到它,但既然你們已經看到,那不如坦然接受這個詛咒……」

  走廊到了盡頭,所有那些令人發狂的低語和呢喃都驟然消失無蹤,羅塞塔靜靜地抬起頭,看著懸掛在走廊末端的那些畫像。

  那是「奧古斯都」這個姓氏作為提豐統治者的開端,是這個古老家族的最初——比那更早的奧古斯都們,已經隨時間流逝消失在古剛鐸帝國的破滅中,縱使有姓名流傳,也未能在這「宮殿」裡留下形象。

  影影綽綽的微光裡,羅塞塔看到幾幅畫像:羅蘭?奧古斯都,貝托蒙德?奧古斯都,塔利亞?奧古斯都……

  在這些並行排列的畫像末尾,他看到了貝爾提拉?奧古斯都的位置,然而在那黑沉沉的畫框中央,卻彷彿籠罩著一層凝聚不散的陰影,完全遮掩了那位七百年前活躍過的聖者的面容。

  羅塞塔面容平靜地看了那副畫像一會,隨後收回了視線,第一次開口打破沉默:「貝爾提拉?奧古斯都真的還活著?」

  空無一人的宮殿深處,沒有任何聲音回應他的問題。

  羅塞塔似乎對這個結果早有所料,他只是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轉身走向來時的方向。

  那個耳語聲又響了起來:「你為什麼還沒瘋?」

  羅塞塔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聲音低沉:「我們,有著超乎你們想像的韌性。」

  宮殿開始劇烈搖晃起來,彷彿夢境即將結束。

  羅塞塔仰起頭,看著深邃悠長的走廊不斷分崩離析,掉落磚石碎塊,而在他身後不知多深的黑暗中,那個低沉的耳語化為了一聲距離遙遠的嘆息:「唉……」

  那嘆息中彷彿蘊藏著無盡的遺憾和無奈,與之前那些令人瘋狂的、蘊含惡意的呢喃低語有很大不同。

  整個宮殿最後的支撐結構也在這一聲嘆息之後徹底崩解,化為虛無。

  在牆壁徹底崩塌之後,宮殿外部的景象也映入羅塞塔眼中,他看到一座城市,一座正在天塌地陷中迅速崩落的城市,無數高聳的塔樓和巍峨的城牆在劇烈搖晃中解體,大地裂開了駭人的巨大裂口,一整個城市幾乎在轉瞬間便被大地吞噬,而在那不斷崩落的事物之間,在大地的深處,他最後看到的景象便是一層透明的穹頂,穹頂內浮動著不可名狀的星光聚合物……

  ……

  巨日東昇西落,晝夜交替,群星流轉。

  古老的星座就如眾神般莊嚴又冷漠地注視著這個世界,注視著時間流逝,注視著凡人的忙忙碌碌。

  霜天座越過了天穹的最高點,寒冬開始在這個季節的最後一個月內釋放它最後的威能,寒風呼嘯,大地冰凍。

  在工程機械以及其他各種先進技術的支持下,塞西爾尖峰基地所負責的「副塔」比預定工期提前一個月完成了主體建築,一系列從副塔向北方蔓延的「淨化裝置」也完成了主體的封頂,在這之後,一系列後期魔法裝置的安裝和調試工作便將成為魔導技師們的主要工作內容。

  白銀帝國和塞西爾公國之間的技術交流終於步入正軌,在初期的磨合和小項目測試之後,位於大陸南部的精靈魔導師和位於大陸北方的人類魔能研究者們建立起了初步的默契,塞西爾公國和白銀帝國分別在自己所控制的區域設置了更多的信號中繼塔和增強裝置,在更加穩定、更加高效的通訊環境下,兩個種族的研究者們跨著整個大陸,在遠程通訊中開始了一系列的技術交換和合作項目。

  安蘇738年,冷冽之月35日,高文收到了赫蒂發來的魔網通訊。

  「提豐派遣來的特使已經抵達塞西爾城,」挽起長髮,優雅沉穩的公國大執政官在全息投影中認真匯報著情況,「按照您的命令,將在第二天安排他們參觀魔能列車東部線的運行。」

  「他們終於到了……不過也能理解,畢竟是如此重要的項目,羅塞塔?奧古斯都和他的智囊團們不知道評估了多少次才最終下的決定,」高文坐在書桌後,窗外傳來的是重型運輸車輛獨有的車笛聲:一批在廢土上採集到的岩石、土壤以及魔物標本剛剛完成裝車,準備送往塞西爾城的研究部門,「公國情況如何?」

  「一切平穩,北方地區最後一批流亡騎士已經投降,所有邊境區域、重點城市區域的魔力監控和感應裝置已完成鋪設並啟動,按照計畫,下一步我們要把感應裝置鋪向村鎮。」

  高文微微舒了口氣。

  至此,塞西爾公國現階段的社會安全保障終於完成。

  所謂的「魔力監控和感應裝置」,是由卡邁爾牽頭研發、由政務廳設置的一種特殊設施,它的思路來自古代剛鐸帝國,其技術則是當代的「魔力偵測法術」和魔網通訊技術糅合之後的產物,它最大的功能,就是感知範圍內的一切施法行為,並第一時間發回報警,政務廳治安部門的「監督者」們可以從城市沙盤上看到發出報警的節點位置,從而迅速鎖定未經授權的法術活動。

  當然,這套系統並不是為了禁止超凡者們施放法術——只要攜帶特製的「施法者許可證」,依靠許可證中的符文陣列,超凡者們就能正常施放法術,這個許可證必須從政務廳辦理,還要接受定期檢驗、符文更新以及資質考核,這樣一來,塞西爾境內的超凡者就必須接受登記才行——這個制度推行之初當然遭遇了一些阻力,但由於統合戰爭的碩碩戰果,整個南境幾乎九成的超凡者已經處於公國控制之中,未接受管轄的超凡者本身就不多,它最終還是得到了順利推行。

  這套系統從去年中旬便開始鋪設,到現在,它終於漸成規模。

  對所有超凡者實行有效的管理,它聽上去很超前,但實際這個思路一點都不先進。

  不說一千年前的剛鐸帝國,僅一條國境線外的提豐在多年前就已經實現了超凡者的登記和職業化管理,他們特殊的「工程法師」隊伍便是個明證。

  提豐人利用數量眾多的法師塔和大量效忠帝國的皇家法師實現對大部分城市區域超凡者的登記和感應,並設立了大批培訓設施來打造更加忠誠、更加服從帝國命令的「專職施法者」,這種方法耗資巨大,但依靠強而有力的「鈔能力」,提豐最終實現了這一切。

  安蘇在這方面已經慢人一步,所以高文不得不通過更先進的技術和更先進的制度來彌補後發劣勢,至少在公國境內,他必須實現對超凡者更有效的管控。

  當然,那些設施和制度肯定還有漏洞,總有鑽漏洞的人會找到隱藏法力波動的破解手段,高階或傳奇級別的超凡者也有可能憑藉自身的強大實力屏蔽掉魔力感應裝置的監控,破解與反破解,監控與反監控,這方面的對抗永遠都不會結束,可不管怎麼說,只要新的管理方式能產生一分作用,南境就能更安全一分——最起碼,那些試圖滲透進來的,隨時隨地都想偷摸舉行邪惡儀式的邪教徒現在可不那麼容易混進來了。

  從今往後,在南境活動的邪教徒——不管他們是永眠者還是萬物終亡——都將面臨念個咒語都會被執法人員銬在暖氣片上的處境。

  ……

  掛斷通訊,赫蒂使勁伸了一下脊背,活動著略有些發酸的脖頸。

  窗外正是寒風呼嘯,前兩日的積雪還壓在幾座樓房的屋頂上,晶瑩剔透的冰掛從窗沿上垂掛下來,顯示著屋外的寒冷。

  微微的溫暖氣流沿著通風管流動,從辦公室兩側的空氣循環口吹出,維持著辦公室裡的舒適溫度,即便是在這寒冷的天氣裡,房間裡的氣溫仍然舒福到讓人睏倦。

  事實上瑞貝卡已經躺在旁邊沙發上睡著了。

  赫蒂無奈地看了正在呼呼大睡的侄女一眼,忍不住搖頭。

  「……就這還跑來要跟先祖聊天……通訊還沒接通就自己睡著了……」

  她嘀咕了兩句,但並沒有把瑞貝卡吵醒,也沒有真的想要責怪什麼。

  她知道瑞貝卡最近確實很是疲憊——為了和白銀帝國的技術交流,為了組織籌備那一系列的新項目,這個心思單純的姑娘已經小半個月沒好好休息了。

  這孩子需要好好睡一覺。

  赫蒂從旁邊找了條毯子,動作輕柔地給瑞貝卡蓋上,這讓她忍不住想到了後者小的時候——這個從不安分的丫頭,一向是個踹被高手,哪怕安排了兩個女僕專門看著,往往也趕不上瑞貝卡踹被子的速度……

  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麼,躺在沙發上的瑞貝卡稍稍拱了一下身子,發出含混的嘀咕:「……祖先大人……我會搞明白……精靈的符文……」

  嘀咕了一句,她便突然在睡夢裡傻笑起來,彷彿是在夢裡得到了誇獎一般。

  赫蒂看著瑞貝卡這些動靜,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隨後她站起身,視線掃過了不遠處牆上掛著的日曆。

  冷冽之月,35日。

  還有25天,冬季就結束了。
x24685 發表於 2019-7-22 09:19
第六百零六章 復甦之月

  冬季結束了。

  尖峰基地深處,一間門窗緊閉的房間內,一台魔網終端機正在運行。

  房間裡空無一人,厚厚的窗簾擋住了本就不怎麼明亮的天光,讓整間屋子昏暗莫名,魔網終端運行時的白噪投影像一盞亮度不足的燈,在一件件家具器物上投下了影影綽綽的光影。

  在屋內唯一的木桌上,與魔網終端機相連的印刷機器正發出吱吱嘎嘎的運轉聲,一張張白紙被送紙機構推進機器,隨後來自遠方的信息便被印在紙上,被送到打印輸出口。

  在機器前端,已經積累了一小摞印好的資料。

  突然間,那些放在桌上的資料浮了起來,就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托起,紙張開始嘩啦啦地翻動。

  片刻之後,資料被重新放在桌子上,自動運行的魔網終端也漸漸安靜下來,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飄過了一陣微弱的風,不遠處的窗簾抖動了一下,伴隨著屋內些許明亮,一切都恢復寂靜。

  基地中央,高文正翻看著來自精靈魔導師班納的技術資料——由於工期縮短,塞西爾公國所負責的副塔以及相關設施即將提前完工,目前副塔正在進行後期的魔法裝置安裝調試工作,數個淨化節點也已大半完工,為了確保這至關重要的工程能順利收尾,高文此刻一點都不敢放鬆。

  一股無形的風突然吹進房間,高文感知到熟悉的氣息出現在窗口,他隨手團了個紙團扔過去,伴隨著「哎呀」一聲,下一秒他便看到琥珀從空氣裡浮現出來,狼狽地掉下了窗檯。

  ——尖峰基地的窗戶是特製的,窗檯狹窄而且有凹凸的密封結構,無法放老鼠夾子,這是讓高文非常遺憾的一件事情。

  「有什麼情況?」高文抬起眼皮看了正從地上爬起來的半精靈一眼,「你這個時間過來可不多見。」

  琥珀起身拍了拍衣服,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般大大咧咧地來到高文桌前:「剛收到一批從北方來的情報——有幾件事情我感覺不對勁。」

  「北方的情報……」高文放下手中資料,「講一下。」

  「從霧月下旬開始,東境控制區內就開始了大規模的邪教徒清繳活動,我們一開始猜測那會不會是埃德蒙王子的『演技』,猜測他是為了掩人耳目,但根據最新情報,至今為止東境人已經抓到了數以百計的萬物終亡信徒,摧毀了幾十個秘密舉行過黑暗儀式的隱秘祭壇,情報人員初步判斷,那些隱秘祭壇和異端證據都是真的。」

  「……看樣子埃德蒙和萬物終亡會之間的合作關係確實沒有那麼緊密……」高文微微皺起眉,「但僅僅是因為我的一封警告信,東境的反應是不是太大了?考慮到埃德蒙之前與萬物終亡會起碼還有一定程度的合作,他在收到我一封警告信之後立刻就有這麼大動作,反而很可疑……」

  「更可疑的還在後面,」琥珀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你敢信麼——從上個月到現在,聖靈平原對峙帶的王室控制區內,貴族軍抓到的萬物終亡教徒、搗毀的隱秘祭壇數量甚至比東境還多!!」

  高文眨了眨眼,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之後,他的第一感覺就是這怎麼可能——

  北邊那幫舊貴族突然不是飯桶了,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可疑的事情麼?!

  自己之前的一封警告信真的有那麼大作用?安蘇貴族們突然意識到了萬物終亡會的危害於是決定團結一致懲奸除惡?維多利亞‧維爾德瞬間完成了舊貴族的思想改造工程?

  高文寧可相信那些被揪出來的萬物終亡信徒是自殺的!

  「具體怎麼回事?」高文看著琥珀的眼睛,「我可不相信是那些舊貴族突然提高了效率。」

  琥珀果然還有下文:「東境和王室貴族之所以效率都這麼高,是因為有人舉報。」

  「舉報?」高文皺了皺眉,「不是你派出去的軍情局幹員舉報的麼?」

  「只有最初幾次是我們的幹員舉報的,但從霜月結束之後,舉報突然劇增,幾乎每天都有邪教徒的線索被送到當地領主面前。幹員們用了很長時間才查到那些舉報者的身份——你猜是誰?」

  高文心中突然浮出了怪異的念頭:「……不會是萬物終亡會自己吧?」

  「沒錯,真的是他們自己——而且情況怪異至極!!被舉報的都是已經舉行過黑暗儀式之後的現場,參與儀式的萬物終亡信徒全部都已在儀式過程中自盡,所以嚴格來說,不管是王室還是東境,在收到線索之後『抓到』的都只是已經舉行過儀式的邪教徒屍體……」

  琥珀還沒說完,高文眉角就突然抖了一下。

  這怎麼還真是自殺的……

  然後緊接著他便意識到這荒唐的情況背後有著令人極度不安的詭異之處——

  這像極了某種隱秘的、持續的、大規模的獻祭儀式!那些邪教徒正在成規模地獻祭自身!

  毫無疑問,經常處理各種情報的琥珀也能想到這一層,這個半精靈臉上也露出了嚴肅的表情:「很像是大規模的獻祭,是吧——聖靈平原的邪教徒在過去的兩個月裡至少舉行了數百次需要參與者自盡的黑暗儀式,可能有多達上千的萬物終亡信徒已經完成了獻祭!」

  「沒錯,獻祭,這毫無疑問是獻祭,」高文的眉頭不知不覺已經緊皺起來,他忍不住用手按著桌子,聲音低沉嚴肅,「但他們為什麼要舉報……要在獻祭結束之後主動暴露那些好不容易秘密建成的祭壇和據點……除非是儀式需要……等等,不一定是儀式!」

  高文腦海中彷彿驟然劃過了一道亮光,他突然抬起頭,盯著琥珀的眼睛:「那些被發現的屍體都燒掉了麼?」

  「只有一部分燒掉——東境人燒掉了三分之二,王室貴族燒掉的恐怕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多半都被直接扔進了亂葬坑裡,甚至扔到了野外。儘管他們各自的高層領主都下達了必須燒燬所有屍體、用聖水淨化所有祭壇的命令,但你應該知道那些下層騎士和貴族兵的執行效率有多差,」琥珀一邊說著一邊已經猜到了高文的想法,「你覺得那些邪教徒是在用舉行過獻祭儀式之後的屍體充當污染源?」

  「黑暗德魯伊非常擅長用血肉殘骸傳播瘟疫……」高文語速飛快地說道,「但是不對,還有問題……這仍然沒法解釋為什麼他們一定要在獻祭之後進行『舉報』……這反而會讓一部分原本能充當污染源的屍體被焚燒淨化!」

  高文已經從書桌後站起身,他一邊皺眉思索一邊在書桌後慢慢走動,猜測著那些邪教徒一定要把獻祭之後的遺骸、祭壇、據點都公開出去的意圖,而在苦思之中,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想到了維多利亞‧維爾德和埃德蒙‧摩恩都是傳統貴族中的「明智之人」,想到了他們在得到邪教徒的情報之後可能會下的命令——

  「在發現邪教徒情報之後,當地領主以及他們的護衛騎士是不是必須親自到現場?!」

  「是的,這是維多利亞女公爵下的命令,埃德蒙‧摩恩也有類似的命令,這是為了防止下層貴族和騎士們敷衍了事,為了確保他們至少能親臨現場……」琥珀說著說著,語速突然緩慢下來,後續的言語最終匯成一句驚嘆,「……媽呀……」

  高文緩緩吸了口氣:「要出大事了——當邪教徒把自己經營多年的祭壇和據點都主動暴露,那就說明他們的儀式已經到了最後一步。」

  他心中則是一聲暗罵:媽的,所有人都正好掉在坑裡!!

  誰會想到那些整天念叨著萬物終亡的瘋子舉行獻祭儀式的最後一步竟然是自己舉報自己?!

  「現在再提醒女公爵和那個王子恐怕已經來不及了,聖靈平原東部衝突區至少有一半的貴族領主和騎士可能都已經被某種東西感染,」琥珀也意識到了情況的可怕,她的語氣急促起來,「不過你說維多利亞女公爵和埃德蒙王子會不會已經意識到情況不對?他們並不愚蠢……」

  「他們確實不蠢,但倘若邪教徒是從基層村鎮展開行動,中間沒有進入大城市,繞開了所有王室直屬和二級封地的話,那麼短短一個半月到兩個月的時間各方消息根本不會彙總到維多利亞和埃德蒙耳朵裡。」

  琥珀瞪大了眼睛:「為什麼?」

  高文看著她,一字一頓:「因為『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隨後他回到書桌後,飛快地抽出一張信箋:「不管來不來得及,都要提醒北方——這封信你直接傳給磐石要塞,讓他們用獅鷲信使,最快的獅鷲信使送信給王國軍和東境軍團。另外,撤回所有在衝突區內活動的軍情局幹員,先撤到磐石要塞,暫時隔離,進行過神術、詛咒、疫病方面的全套檢查之後再進城。商會那邊的人員同樣安排。今日起,磐石要塞和葛蘭關隘全部關閉,邊境地區所有魔法感應塔靈敏度開到最高。」

  他一邊說著一邊飛快地寫下了緊急信函,然後一邊蓋上自己的印記一邊繼續說道:「我必須返回塞西爾城了——你和我一起回去。」

  琥珀眨眨眼:「那這邊的工程怎麼辦?」

  「這裡的工程已經接近尾聲,布魯斯‧磐石和班納魔導師會確保它順利完成,」高文說道,「目前最重要的是確保南境安定,並想辦法掌握北方地區的情況,南境出了問題……也就沒什麼工程了。」

  說完之後,高文又仔細思索了一下,尋找著自己是否有所遺漏,最後補充道:「請索尼婭信使他們去一趟西部營地,如果北方情況真的惡化,柏德文‧法蘭克林公爵那邊也出了問題,我們就接手西部營地的工程。」

  他這是想到了那些藏身在廢土中的邪教徒,擔心北方地區的局勢只是萬物終亡會的煙幕,擔心他們真正的目的還是破壞屏障。

  ……

  同一時間,聖靈平原東部,王室控制區,小鎮。

  冬雪正在漸漸消融,今年的復甦之月彷彿比往年要更加溫暖,淅淅瀝瀝的雪水順著屋頂和塔樓滴落,小鎮中幾乎所有的路面都因此變得濕漉,在房屋中躲藏了一冬的居民們紛紛走上街頭,在這個象徵著希望的月份裡,為自家房門插上一支從去年保存下來的麥穗——在安蘇的民俗中,這意味著對一年飽腹的祈盼。

  一對容貌幾乎一模一樣的精靈姐妹漫步在小鎮街頭。

  她們姿容秀美,衣裙華麗,不管是出眾的外貌還是精靈的身份,都不像是會出現在這種偏遠小鎮中的人物,然而她們卻好像鎮子裡的熟人一般,在濕漉漉的街道上閒庭信步。

  來來往往的行人有的彷彿無視了這對醒目的精靈,有的則會停下,微笑著與她們打起招呼。

  「復甦的季節真好,」精靈姐妹邊走邊看,異口同聲地說道,也不知道是互相說給對方,還是她們獨有的「自言自語」,「寒冷的日子一結束,新芽很快便會長出來。」

  一個身穿士兵鎧甲的男人從她們身旁經過,聞言微微停下腳步,紳士般微微欠身鞠躬:「是啊,新芽就要長出來了。」

  「你的新盔甲真漂亮。」

  精靈姐妹歡笑著說道,腳步輕快地走過街頭。

  街道兩旁,有年輕的婦人正在整理插在門上的麥穗,有男人正在修補農具,有工匠正在飲酒閒聊,有學徒打著哈欠走出房屋,人人臉上帶著平和寧靜的微笑,並和路過的精靈姐妹打著招呼。

  「早上好,蕾爾娜小姐。」

  「早上好,菲爾娜小姐。」

  「早上好,山姆大叔——你的鬍子真精神。」

  「早上好,波比嬸嬸,今天真是個好天氣。」

  精靈姐妹臉上的笑容明媚而燦爛,被她們稱作波比嬸嬸的農婦停下襬弄麥穗的活計,略帶著一絲困惑直起了身子,但下一秒便跟著微笑起來:「是啊,今天真是個好天氣。」

  「復甦之月的第一天看到太陽,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年都會填飽肚子,」精靈姐妹笑容燦爛地說道,「是嗎?」

  農婦笑的愈發燦爛起來:「是啊,都會填飽肚子……」

  人人都燦爛地笑了起來。

  男人,女人,工匠,學徒,士兵,平民,街道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笑了起來。

  他們咧開嘴,嘴唇之下,整整齊齊的結晶體閃閃發亮。
x24685 發表於 2019-7-23 11:02
第六百零七章 災難

  很多時候,這個世界都不會按照你計畫的那樣發展,就如高文之前認為王室和東境的對峙起碼會持續到宏偉之牆的工程結束,在戰火重燃之前安蘇起碼還有一年的平安,但事實卻是時間剛過去大半年,另外一團火就從意想不到的地方燒了起來——說實話,萬物終亡會的行動在高文意料之外。

  他確實知道那個黑暗教派是個隱患,知道那幫邪教徒滿腦子的瘋狂和破壞,但直到發現暗影界裡的「藤」之前,他都沒想到萬物終亡會的侵蝕已經如此嚴重,而直到上個月之前,他也沒想到他們會直接對王室以及東境的貴族軍隊動手——到這一步,他們的行動就已經完全脫離「黑暗教派」這個概念了。

  安蘇738年復甦之月5日,高文與琥珀等人返回塞西爾城,並第一時間召集了軍事和情報方面的負責人員。

  政務廳一間高級會議室內,琥珀報告著剛剛由手下人送來的情報:

  「……已經有大約三分之二的軍情局幹員收到命令,正在返回南境的路上,剩餘三分之一人員處於失聯狀態,他們最後一次傳回情報是上個月最後一天,位於王室控制區白松鎮的幹員傳回消息,說當地居民正在舉行隱秘可疑的聚會,而當地領主已經長達三週不曾出現。」

  高文看向琥珀:「失聯人員主要分佈在什麼區域?」

  「王室控制區和東境控制區的交叉、對峙地帶,目前這些地區的情報已經完全中斷了。」

  在高文右手邊的赫蒂站起身:「從上個月下旬開始,來自上述地區的行商和旅人、冒險者隊伍便全部中斷,磐石要塞和葛蘭地區的關卡最後一次登記到來自上述地區的入境人員是在冷冽之月41日,一支商隊——目前我們已經嚴密監控了去年整個冬天所有從上述區域入境,且目前還滯留南境的人員,暫未發現攜帶詛咒、神術、瘟疫的現象,但隔離仍在繼續。另外,白沙礦業傳回的情報一切正常,東境秩序未受影響,我已經下令讓霍姆提高警惕,並做好撤離準備。」

  高文點點頭,轉向瑞貝卡:「卡邁爾那邊有什麼進展麼?」

  瑞貝卡趕緊也站起來:「有的有的,卡邁爾先生拿出了很多資料,包括神孽變異各個階段的特徵還有魔力反應的特點,他說神孽最大的特點是會不受控制地釋放屬性駁雜的奧術能量,但他也說這都是一千年前的資料,不能保證萬物終亡會製造的神孽也會如此。」

  最後,高文看向了菲利普和拜倫。

  「裝甲部隊已經在磐石要塞和葛蘭地區集結待命,」菲利普第一個站起來說道,「除了帶有重型燃燒器的戰車之外,我們還準備了大量『常規』燃料,包括煉金油脂和粘性樹膠。」

  緊接著是拜倫:「戰艦隨時可以封鎖多爾貢河。」

  高文呼了口氣。

  幸好,不管萬物終亡會的行動再怎麼出人意料,他也不是真的沒有應對。

  他一向是把最糟的準備都做好的。

  接著,他把目光投向了索爾德林。

  高階遊俠已經主動站了起來,做出等待命令的樣子。

  「帶上你最精銳的隊員,帶上最好的裝備,進入聖靈平原東部,必須搞明白那裡的情況。」

  赫蒂微微吸了口氣,儘管她已經猜到會有這樣的情況,但還是忍不住提醒道:「這樣可能會被聖靈平原的貴族領主視為挑釁甚至入侵……」

  「那歡迎他們拿著腦袋來找我抗議,」高文淡淡地說道,「他們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土地和領民,我幫他們,如果他們還沒有能力認清局勢,那我也幫他們。」

  隨後他繼續吩咐:「索爾德林,你沿著龐貝-倫堡-巨木道口方向進入對峙地帶,但不要過度深入,如果發現可以救助的難民就立即發信號,我會命令瓦爾德爵士準備一批機械船在多爾貢河口待命,隨時接應你們——但如果發現瘟疫蔓延已經開始……立即撤回來。」

  高階遊俠以手擊胸:「是。」

  高文會盡力救助那些可能已經陷入危險的聖靈平原民眾,但他救不了所有人,而且也要考慮到王室-東境對峙區深處已經蔓延開致命瘟疫,從上述地區逃離的難民攜帶感染的情況,在這種局面下,他必須首先保證南境的安全。

  ……

  聖靈平原,對峙區深處,一場突如其來的濃霧籠罩了整個巨木道口區域。

  白松鎮,巨木山谷,戈爾隆多地區,灰山城,巨石城……短短數個小時內,十餘座城鎮和不計其數的村莊、營寨、莊園都籠罩在霧氣中。

  巨日已經凌空,然而太陽的熱量依然無法驅散濃霧,一座座房屋,一座座教堂、鐘樓的尖頂,一道道城牆,所有事物都在灰白色的霧中呈現出朦朦朧朧的模樣,來自天空的陽光因濃霧而顯得格外暗淡無力,在這無力的天光照耀下,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一座座城鎮彷彿突然之間變成了空城。

  一座兵營前,士兵們正不安地看著不遠處街道上的景象,這不正常的霧氣中彷彿隱藏著令人驚懼的力量,哪怕是膽大的士兵,在看到霧氣中隱隱綽綽的街道之後都忍不住緊張起來。

  「這見鬼的天氣……狗屎的濃霧,」一名士兵緊握著手中長矛,用咒罵來緩解著內心深處的緊張,「今年春天的霧也太大了!」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大的霧,」另一名士兵念叨起來,「我聽說提豐那邊才有這種鬼天氣——他們一年裡有一半的時間都得在霧裡過日子。」

  「我身上有點癢癢——我懷疑我都一整個冬天沒洗澡了。」

  「別懷疑了,你他#媽就是一整個冬天沒洗澡。」

  幾句閒聊彷彿稍稍打消了士兵們心中的緊張情緒,他們變得放鬆起來,再度把視線投向遠處影影綽綽的街道。

  一個從濃霧中走出來的高大身影進入了士兵的視線。

  「什麼人!」士兵們下意識地握緊了武器,對著從濃霧中走出的身影高聲呼喝。

  另一處城鎮內,正在巡視領主城堡周邊的幾名騎士謹慎地停了下來,一個影影綽綽的高大身影正從遠處濃到詭異的霧氣中走出來,沉默地靠近。

  那個身影身披黑色的寬大長袍,所有面容都隱藏在兜帽的陰影深處,騎士們只能辨認出對方有著驚人的身高——就彷彿傳說中擁有一半巨人血統的山脈之民一樣,將近三米的身高讓人只能仰望。

  騎士們迅速拔劍在手,高聲喝道:「站住!你正在踏上子爵的禁地!」

  那高大的身影停了下來,黑沉沉的兜帽陰影中彷彿有一雙異質化的眼睛正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騎士們。

  騎士們突然感覺自己身上有點癢。

  一座座城鎮,一個個街頭,身披黑袍,高近三米的身影從濃霧中走了出來。

  他們在街道上彷彿沒有目的地漫步,但又近乎均勻地出現在了每一個地方。

  緊閉的門窗打開了,大量躲藏在房屋中的平民走了出來。

  他們有的緊張,有的狂熱,有的欣喜,他們帶著各式各樣的表情,沉默又默契地走上街道,跟在那些高大的身影後方。

  又有更多困惑不安的視線出現在一扇扇打開的窗戶後面,這些視線的主人恍惚地看著街道上的景象,彷彿不知發生了什麼,但隨著那些高大的黑袍身影從他們眼前走過,這些視線中的恍惚茫然便漸漸消退,他們同樣打開家門,走上了街道。

  一座教堂的屋頂上,容貌幾乎一模一樣的雙子精靈站在房簷上,微笑著看著濃霧中的景象。

  「聽到了麼?」她們輕聲說道,「那個心臟真正開始跳動了……」

  ……

  心跳聲充斥在整個地下裂谷中,強而有力,震懾著每一個敢於踏足此地之人的心智。

  值守血肉之淵的萬物終亡教長們站在一塊漂浮於岩漿上空的平台上,屏氣凝神,而又萬分狂熱、期待地看著前方。

  一團被符文鎖鏈束縛在半空的龐大肉塊正伴隨著心跳聲不斷蠕動,不斷變化,每一聲心跳之後,這龐然扭曲的肉塊都會更加凝聚一分,更加脫離那可怖的、污濁的血污形態。

  它漸漸凝聚出了肢體,漸漸凝聚出了皮毛,漸漸凝聚出了彷彿一頭鉅鹿的形態。

  無數蒙著雙眼、堵著耳朵、戴著符文項圈的奴隸排列在長橋上,沿著那些通向偽神之軀的橋渾渾噩噩地向前走去,每當他們靠近到「鉅鹿」身邊數米範圍,他們的身體便會被某種不可視的力量侵蝕,瞬間化為難以名狀的扭曲血肉,融入到偽神之軀上——隨後大部分血肉都會作為「廢料」被拋棄,落入下方湧動的岩漿,只有少數閃爍著微光的「因子」留下,成為偽神之軀成長所用的「食糧」。

  那是神孽因子,是人類從剛鐸時代遺傳至今的、屬於神明的成分。

  現在,它們正在重聚,正在塑造一個新的神明。

  然而數量還是不夠,這種程度的「獻祭」還是不夠,偽神之軀甦醒的進程停滯在最後一步,那已經初步具備神聖、強大之感的巨鹿靜靜漂浮在岩漿上空,它仍然緊閉著眼睛,渾身的皮毛和皮毛之下的血管、肌肉都在不斷蠕動著,彷彿持續著不斷聚合又崩潰的過程。

  一個身影從陰影深處走了出來,他身披花紋繁複的黑色神官長袍,面容卻隱藏在某種扭曲的幻象深處,他凌空踏步來到「巨鹿」的頭顱位置,平台上的萬物終亡教長和更遠處的神官們便已經整整齊齊跪倒:「大教長!」

  數百年內始終將自己關在密室中,幾乎從不公開露面的萬物終亡大教長終於離開了他的房間,來到了這最後的儀祭場。

  「現在只差最後一步,」那個將面容籠罩在幻象中的男人開口了,「人造神明的甦醒需要更多的神孽因子,需要最初和最終的信徒……

  「讓我們開始吧。」

  ……

  咕嘟……

  士兵緊張地嚥了口口水——儘管那個身披黑袍的身影已經在他不遠處停下腳步。

  他不得不以高聲呼喝來鼓起自己的勇氣:「把兜帽摘下來——立刻!」

  那個黑袍身影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半分鐘後,他才微微側了側頭,彷彿聆聽著空氣中的聲音。

  隨後,它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那身黑色的長袍也在無聲無息中悄然成灰。

  一個由血肉和水晶交織而成的巨人站在濃霧中,那雙毫無人類特徵的、結晶化的眼球注視著眼前的士兵。

  士兵在巨大的驚駭中張開了嘴巴,然而他已經沒有任何聲音能夠發出了。

  他注視著那個巨人,渾身顫慄,彷彿注視著神的使者,他的牙齒飛快變成晶體,體表長出了晶簇,骨節劈啪作響,血肉之間能量湧動。

  他仰起頭,在迅速異化的視野中,他看到濃霧深處浮現出了一抹神聖的光輝,一頭渾身潔白的巨鹿從光輝中走出,那巨鹿有著光鑄的角和水晶質地的眼睛。

  巨鹿憐憫地看著他,又彷彿是在看著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有嘆息聲從光輝中傳來。

  那嘆息聲中彷彿蘊藏著無盡的遺憾和無奈。

  安蘇738年,復甦之月10日。

  神明之力在這個紀元掀起的第一場災難,由人類之手開啟。
x24685 發表於 2019-7-24 09:30
第六百零八章 卑微

  濃霧正在漸漸消散,然而仍舊籠罩著整個東部平原。

  巨日的光輝在霧氣中變得蒼白而黯淡,一座又一座城鎮在霧氣與怪異的低語呢喃聲中斷絕了聯繫,在城市街道,在鄉村曠野,扭曲畸形的人形之物蹣跚著行走在薄霧之間,彷彿進入塵世間的一場噩夢,正沿著被污染的土地四處蔓延。

  索林堡終於也被籠罩在了這無邊無際的霧氣中。

  無規律的風在城市上空肆意席捲著,捲動著所有的旗幟在空氣中獵獵作響,越來越多的壞消息正從四面八方傳來——不光是眼前這座城市,在這座城市之外的廣袤土地上,所有的秩序都在飛快崩壞。

  城堡大廳內,身披暗色精鋼鎧甲的高階騎士正在匯報最新的情況:「……我們已經失去和索斯特地區的一切聯繫,道路被霧阻斷了,信使進入霧中便再也沒有消息傳來。斜林河谷、亞爾特爾山方向的要塞在上午曾短暫燃起烽火,但烽火隨即熄滅,傳訊法術斷絕,派去查看情況的騎士隊至今沒有返回,恐怕凶多吉少……」

  另一名高階騎士緊接著站起:「城內情況也很異常,有士兵在外城區發現遊蕩的平民,看上去都已神志不清,還有人目擊到異常高大的黑袍巨人在霧中活動……」

  一邊說著,這名高階騎士彷彿略有不適,微微活動了一下肩膀和手臂。

  長桌上首,埃德蒙面沉似水:「我們現在確定能聯繫到、能調動的人手還有多少?」

  大廳內的高階騎士和貴族領主們陷入了難言的尷尬沉默,在短暫對視之後,才有人起身回復:「確定狀態正常的……只有城堡區的兩千近衛兵團,以及靠近城堡區的兩座兵營裡駐紮的兩千士兵。」

  「也就是說,因為這場詭異的霧,整個東境軍團數十萬人,如今只剩四千可用?」

  「……是的,殿下。」

  「這不是普通的霧,」塞拉斯‧羅倫公爵開口說道,「它有魔法操縱的痕跡,很有可能是大規模的禁咒法術,甚至神降儀式的產物。」

  埃德蒙皺了皺眉,看向一名貴族領主:「……王國軍方向有什麼可用情報?」

  那名領主立即起身:「那個方向的消息完全斷絕了,殿下,但根據最後一次傳來的傳訊,在王國軍控制的平原地區同樣出現了大霧。」

  短暫的沉默之後,埃德蒙慢慢站了起來,他的雙手撐在桌上,眼神異常嚴肅:「顯而易見,我們正在遭受一場襲擊,襲擊者掌握了天象級別的力量。現在,我們的法師團正在準備大規模的驅散和淨化法術,在他們完成儀式之前,諸位務必確保內城區所有法師塔的安全。羅倫公爵,城堡區的護衛交給你,另外,請立即通知貝爾克返回城堡。」

  「是,殿下。」

  得到命令的人員迅速離開了大廳,偌大的主廳中很快便只剩下埃德蒙‧摩恩和少數侍衛。

  突然而來的安靜中,氣氛愈發壓抑低沉,絲絲縷縷的霧氣從窗戶的縫隙中滲透進了大廳,彷彿一併帶來了某種盤踞在城市各處的、扭曲瘋狂的惡意,而在這令人難以忍受的安靜壓抑裡,大廳一側的壁爐突然劈啪作響。

  埃德蒙瞬間抬起頭,看向了那驟然明亮起來的爐火……

  ……

  外城區的街頭,情況惡化的比想像中更加迅速。

  正變得略微稀薄的霧氣中,金屬交鳴的銳響短暫打破了空氣中的死寂,伴隨著幾道驟然亮起的閃光和幾聲短促嘶啞的悶哼,數個異常高大的、由血肉和水晶混合而成的人型怪物沉重地倒在地上。

  貝爾克‧羅倫甩了甩略微有些發麻的手臂,甩掉長劍上沾染的些許污物,眉頭緊鎖地看著那些倒在地上的「生物」。

  他們(或許已經該稱作『它們』)猙獰可怖,扭曲變異,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增生的晶簇,危險的奧術能量在這些怪物倒斃之後仍然不斷在晶簇之間跳躍著,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而在這些變異膨脹的怪物身上,還可以看到一些殘存的、已經與血肉水晶融合在一起的鎧甲和衣物碎片。

  在短短幾分鐘前,這些「怪物」還是跟著貝爾克一同來到外城區查看情況的騎士和扈從,但在霧氣中突然走出一個高大的黑袍怪物,這些騎士與士兵與那怪物的眼睛視線相交之後,他們就都變成了這副模樣,並瘋狂地襲擊了自己的主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

  貝爾克一邊謹慎地警戒四周,慢慢向著最近的軍營移動,一邊在腦海中冒出了巨大的疑問。

  他也曾和那個黑袍怪物視線接觸過,但不知為何,他並沒有和自己的手下一樣發生變異。

  自己的部下不知不覺間受到了詛咒?與那個黑袍怪物視線接觸是引爆詛咒的「密匙」?自己為什麼沒事?

  年輕的侯爵悄然為自己施加了一系列的防護祝福和無形鎧甲,銳利的視線不斷掃過一個個被霧氣籠罩的街道巷口。

  那個黑袍怪物在「誘發」了那可怕的變異之後便趁亂迅速離開了,現在恐怕還在附近的某個陰暗角落裡潛伏著,貝爾克是個強大的超凡騎士,但在面對這完全未知的詭異敵人時,他也必須拿出最高警惕的態度。

  一陣不加掩飾的雜亂腳步聲突然從附近傳來,複數的魔力波動也同時出現在感知範圍內。

  貝爾克迅速轉身,長劍上已然燃燒起一層虛幻炙熱的火焰,而一群渾身覆蓋著晶簇、高大變異的怪物已經從霧氣中邁步跨出,向著他聚攏過來——這些顯然不是那種黑袍巨人,他們明顯矮小一點,但仍然有著兩米以上的高度,渾身釋放著肉眼可見的奧術能量。

  與自己那些變異的部下特徵一致——這些也是被「誘發」變異的犧牲品。

  貝爾克腦海中迅速閃過這個念頭,而那些怪物也猛然發動了襲擊。

  一個「晶簇巨人」邁開腳步,以令人驚愕的速度衝向貝爾克,另外的巨人則或是衝鋒,或是抬手製造出強大的奧術電弧——年輕侯爵迅速扭身,以毫釐之差閃開抓向自己肩頸的利爪,同時長劍斜揮,虛幻的火焰擊碎了凌空而來的電弧,隨後長劍去勢不減,伴隨著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碰撞聲砍掉了第二個晶簇巨人的手臂。

  短暫化解攻擊,貝爾克立刻向後躍步,長劍交於左手,右手在空氣中猛力下揮,一道晶瑩剔透的能量劍刃隨之從天而降,將第一個晶簇巨人狠狠釘在地上,而一陣令人頭皮發涼的疾風則幾乎同時略過貝爾克的後頸——他瞬間前撲,轉身,躲過這致命的偷襲,幾縷被切斷的頭髮在空氣中飛散開來。

  襲擊者再次發動了進攻,貝爾克短暫調整平衡之後提劍相迎。

  他們在近距離交錯掠過,在那不到百分之一秒的交錯中,一雙已經部分轉化為結晶體、被細微晶簇包圍的眼睛在貝爾克眼前一閃而過。

  他有些愕然,依稀覺得那雙眼睛有點眼熟……

  ……

  一個身披綠色神官裙袍,上半身美麗端莊,下半身卻是猙獰的植物根鬚的女人從火焰中緩步走出,一步步地走向埃德蒙‧摩恩。

  身穿黑色甲冑,外披狼皮披風的埃德蒙站在桌後,死死地盯著那個從火焰中走出來的女人,盯著那個萬物終亡會女教長。

  「這一切都是你們的陰謀?」他沉聲說道,話音未落,一柄黑色利劍已經出現在他手中。

  與此同時,他注意到那些站在不遠處的侍從和衛兵都毫無反應,彷彿已經陷入某種催眠狀態,完全不曾注意到入侵者的出現。

  貝爾提拉不緊不慢地來到長桌對面,看著眼前的安蘇王子,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對別人而言,這是陰謀,對你而言,這是陽謀,不是麼?我們的『盟友』殿下……」

  埃德蒙知道這個詭異的女人極端危險,力量強大,他一邊悄然為自己施加騎士領域的祝福,一邊壓抑著怒火說道:「你們果然不可信。」

  「這一點你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麼,充滿自信的王子殿下?你只不過是習慣性地低估了別人,高估了自己罷了。」

  貝爾提拉一邊說著,一邊竟好整以暇地從旁邊拉過一把椅子,在埃德蒙面前坦然坐下——她那藤蔓和根鬚形成的雙腿蔓延生長,伴隨著沙沙聲,與座椅和地面融為了一體。

  「你們到底想做什麼?你又想做什麼?!」

  「我們?」貝爾提拉笑了起來,笑容格外真誠——事實上,這幾乎是她七百年來唯一一次發自內心的笑容,「我們想為人類尋找一條生路,一條能在眾神的餐桌上,在世界的惡意中延續下來的生路。

  「而我……我只是來迎接你的,迎接全新的你。」

  「瘋子。」埃德蒙感覺自己完全無法理解這種邪教徒的思路,他已經積蓄好了力量,不想再有任何變數,於是他長劍揚起,無數細碎的黑色裂紋迅速從劍尖瀰漫而出,彷彿蛛網般封鎖著整個空間。

  長桌在裂紋中化為粉塵,座椅一個個四分五裂,然而在那致命的黑色裂紋蔓延到貝爾提拉身上之前,一陣陣令人頭痛欲裂、理智崩潰的低語和呢喃聲突然湧入了埃德蒙的腦海,他驟然間失去了對手中長劍的控制,甚至整個人都搖搖晃晃無法站立。

  貝爾提拉靜靜地看著埃德蒙用劍支撐身體,逐步走向崩潰的模樣,淡淡地說道:「你最近是不是經常感覺口渴呢?」

  「水……」埃德蒙臉頰兩側正漸漸生長出剔透的晶簇,他的雙眼中驟然劃過一絲明悟,「你們下毒?」

  「不是毒,只是一個祝福——『神明』親賜的祝福。」

  「你們……會毀了……安蘇……」

  「毀了它的,是你,或者應該說,是你們,」貝爾提拉近乎憐憫地看著眼前的王子,「還記得麼,這個漩渦,是你開啟的。」

  埃德蒙感覺自身的理智正在飛快消散,那呢喃低語聲正在迅速剝奪他的思考能力,他艱難地開口,近乎本能地說道:「我只是……想重新帶給它……繁榮……」

  貝爾提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靜靜地注視著已經快要失去自我意志的安蘇王子,眼神深邃,語氣低沉:「你們,真的理解什麼是真正的繁榮麼?」

  埃德蒙的視野中覆蓋了一層朦朧的光幕,他的眼球正在迅速被結晶體重塑,在那異化的視野中,他只能看清貝爾提拉的眼睛,那雙眼睛深邃,堅毅,彷彿帶著某種可怕的偏執,卻又帶著令人難以相信的純粹和理智。

  他不理解,為什麼一個瘋狂的邪教徒會突然露出這樣的眼神。

  這個眼神讓他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從墳墓中回到這個世界的人。

  在失去自我意志之前,他聽到了對方的最後一句話:

  「你從未真的低頭看過,看一眼那些卑微的人。」

  ……

  「晶簇化」的襲擊者全部倒下了,包括那個眼睛看起來很熟悉的……人。

  她已經變成一個身高兩米的怪物,膨脹扭曲的血肉中混雜著充能的水晶,但貝爾克還是認出了她。

  她倒在遍佈薄霧的街道上,身體蜷縮著,微微發抖,這讓貝爾克想到了不久前,他在一個巷子裡看到對方的時候,當時她也是這麼蜷縮在地上,蜷縮在泥漿裡。

  貝爾克慢慢走上前,身上的一些細小傷口傳來尖銳的刺痛,他以長劍支撐著身體,在「洗衣女」面前蹲下身子,和對方的頭部平齊。

  「是誰把你們變成這樣的?也是那些黑袍的怪物麼?」

  那晶簇化的女人發出嘶啞的聲音,在一陣艱難的喘息中,貝爾克聽到了他完全無法理解的答案:「我們是……自願的,大人。」

  年輕的侯爵驚呼出聲:「為什麼?!」

  那個已經看不出人類樣貌的「怪物」抬起了頭,輕聲說道:

  「變成這樣……吃石頭就可以活,大人……」
x24685 發表於 2019-7-25 09:24
第六百零九章 突圍與圍困

  貝爾克‧羅倫一步步地走在通往內城城堡區的小徑上,身上幾處細小傷口傳來的尖銳刺痛不斷刺激著他已經疲憊的精神,刺激著他維持清醒。

  霧氣已經稀薄,但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道仍然盤踞不散,仍有可疑的陰影閃過,有腳步聲從附近的街巷深處傳來,那每一道陰影和腳步聲都有可能是潛藏的怪物——它們可能已經完成轉化,也可能正在轉化,無論如何,貝爾克都不能冒險。

  那個聲音仍然在他腦海中徘徊:

  「變成這樣……吃石頭就可以活……大人。」

  就為了這個理由,人可以心甘情願地變成怪物。

  這一刻,年輕的侯爵突然想起了他在一份報告上看到的一句話:

  ……上述地區徵糧六次,家戶已空,樹葉都已食盡,飢民數量……

  那曾經只是一句描述,幾個數字,他也曾覺得觸目驚心,但也只是覺得觸目驚心。

  現在,他終於親眼看到那個「世界」是什麼模樣了。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個「世界」和他的「世界」之間,竟然只隔著一道城牆,只隔著一座城堡。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王子殿下的那些政令大多難以推行,終於知道為什麼那些貴族領主永遠無法依靠了。

  住在城堡裡的人,是想像不到外面的世界什麼模樣的。

  貝爾克抬起頭,看到索林堡的正門就在眼前,吊橋……沒有升起來,也沒看到守衛的士兵。

  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突然湧上心頭,貝爾克立刻加快了腳步。

  他緊握長劍,跨過吊橋,走過空蕩蕩的庭院和兵營區,推開留著一條縫的主堡大門,進入了同樣空曠無人的一層長廳。

  視線中看不到任何活動的人影,然而令人不安的血腥氣到處都是,長廳各處都有戰鬥留下的痕跡,有人的血液,也有破碎掉落的晶簇。

  不是外部入侵,是從內而外爆發的戰鬥,守衛曾短暫對抗,但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們主動停止了戰鬥……

  貝爾克迅速通過現場痕跡做出了這些可怕的判斷,同時他腳步不停,循著記憶飛快地跑向二樓,跑向了城堡二層的大廳。

  大廳的門敞開著,同樣看不到守衛,而在大廳中央,貝爾克看到了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景象。

  一個身披黑色甲冑的高大身影站在那裡——埃德蒙‧摩恩聽到了門口傳來的動靜,他轉過頭來,一張已經被晶簇蔓延共生的面孔映入了貝爾克‧羅倫的眼睛。

  貝爾克感覺自己心跳驟然空缺了一拍,隨後立刻拔劍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但很快他便發現,埃德蒙‧摩恩看向自己的視線並沒有徹底混亂瘋狂,在那雙已經快要變成結晶體的眼球中,仍然殘留著作為人類的理智之光。

  他謹慎靠前:「殿下——您能聽到我說話麼?」

  埃德蒙‧摩恩死死地盯著貝爾克,他的身體正在微微顫抖,彷彿有兩個意志正在爭奪這具身體的主導權,而在這爭奪過程中,他喉嚨裡發出了嘶啞的聲音:「殺了我,立即動手。」

  這個可怕的命令讓貝爾克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空白,但他在兩秒之後清醒過來,並作出了最冷靜的判斷。

  他提起長劍,大步上前:「是,殿下。」

  長劍上燃起虛幻而炙熱的火光,因為知道眼前的王子有著怎樣的實力,貝爾克在這一擊中匯聚了自己全身的魔力,伴隨著一陣破空銳響,他的長劍刺向埃德蒙‧摩恩的心臟。

  然而在劍尖距離心臟只有幾釐米的時候,埃德蒙的左手突然抬起,覆蓋著晶簇的手掌直接握住了那炙熱的精金長劍,手掌與劍刃之間迸發出一連串刺眼的火光和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之後,貝爾克的劍再難前進分毫。

  兩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這一幕,隨後埃德蒙抬起頭,吐出一個單詞:「跑。」

  貝爾克瞬間鬆開劍柄,他沒有絲毫停留,衝向大廳一側之後縱身一躍,直接撞破窗戶躍出了城堡。

  大廳一角的陰影中,一叢蜿蜒生長的藤蔓緩緩蠕動著,伴隨著沙沙細響,它們最終全部收縮到了黑暗深處。

  ……

  在巨木道口西側,在巨石城和白松地區,在王室控制的土地上,濃霧已經完全消散。

  霧氣離開了城市和鄉村,而在被霧侵染過的地方,人變成了怪物。

  無數血肉與晶簇融合而成的扭曲巨人正在集結起來,形成如火般蔓延的災難,只要曾有人煙的地方,就會聚集起可怕的晶簇軍團,身披黑袍、巨人一般的個體是這些軍團的指揮官,在這些指揮官的帶領下,晶簇巨人們在短短幾個小時內便佔領了所有村鎮,隨後便開始向著王國軍駐紮的方向蔓延。

  王國軍重要據點之一,巨石城正在遭受攻擊,這座以厚重城牆聞名的城市正面臨有史以來最大的考驗。

  「守住防線!守住防線!!盾牌手——頂住!」

  「這裡需要更多的火油!需要更多石彈!」

  「戰鬥法師們法力枯竭了——投石機頂上!近衛法師團就要到了!」

  燃燒著熊熊烈焰的油包和蝕刻了符文的石塊呼嘯著騰空而起,從城牆上飛向遠方,巨大的弩箭伴隨著機弦的砰然爆鳴劃破空氣,砸在遠處的「晶簇之潮」中間,騎士們和督戰的貴族軍官在城牆上奔走,聲嘶力竭地指揮作戰,用各種法術強化城牆、鼓舞士兵們已近搖搖欲墜的士氣,然而城牆下面,那些怪物仍然在越聚越多。

  這是整個地區所有人口轉化而來的晶簇軍團,在這已經能夠引起質變的數量面前,區區石彈和火油,甚至法師們的火球和閃電都顯得羸弱無力,這些攻擊落在那些怪物頭上,就好像一粒石子扔進大海般難以掀起太大的浪花。

  一名身披暗藍色鎧甲,肩掛綬帶的貴族軍官站在城牆上,看著越來越多的晶簇怪物從遠方湧來,那些怪物不僅僅在依靠強大的軀體作戰,它們更有可怕的施法能力——不斷有強大的奧術閃電從怪物最密集的地方爆發出來,每一道閃電之後,巨石城的城牆上就會多出一道可怕的裂縫,或者倒下一片的士兵,如果局勢再這麼發展,這座城市的陷落將只是個時間問題。

  「我們還有多少火油和石彈?」貴族軍官轉過頭,盯著附近的一名騎士副官。

  「能夠堅持兩天,大人,但恐怕仍然不夠——怪物太多了,後面還有不計其數!!」

  火油是最能夠有效對抗那些怪物的手段,但投石機扔出去的油包根本無法阻擋潮水般的襲擊,而能夠連續釋放大規模火焰法術的法師們……他們數量太少,且已經全部法力枯竭!

  貴族軍官臉色陰沉,他聽到西側城牆上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就是此起彼伏的慘叫和喧嘩。

  大量瀕臨崩潰的士兵陷入了混亂,從受到攻擊的區域開始,守城部隊開始出現明顯的動搖、後退。

  督戰騎士在第一時間上前,利用鼓舞士氣的戰技強行維持住了防線,受到超凡力量影響的士兵在激素和神經亢奮的作用下又回到了城牆上,然而他們雙眼已經充血,舉止已經失衡,內在的意識正在飛快接近崩潰,他們還能操縱幾次投石機完全是個未知數。

  更可怕的是,就連在那些士兵身後督戰的騎士們……臉上也已經出現動搖的神情。

  這些已經是王國的精銳部隊,他們能在戰場上和擁有強大實力的東境騎士正面拚殺一整天,然而那只是對「人」的戰爭,現在,他們面對是怪物。

  這超出了人類意志力的極限。

  另外一名騎士副官跑上城牆,臉上帶著驚恐,語氣中滿是動搖:「大人,已經確認了,有很多怪物身上帶著第三、第五、第六騎士團和王國軍士兵的衣物鎧甲碎片,它們……它們是我們的士兵轉化來的!!」

  貴族軍官瞪著眼睛:「消息有多少人知道?!」

  「所有守城部隊都看見了……」

  完了。

  駐守在巨木道口南北縱線上的騎士團和徵召兵團全完了,這座城應該很快也要完了。

  但貴族軍官還沒來得及發出嘆息,一聲噩夢般的高喊便突然從遠處傳來:

  「索林伯爵戰死了!!」

  在短暫的錯愕之後,貴族軍官立刻瞪大了眼睛,想要找到是哪個愚蠢至極的傳令兵在陣前喊叫這樣的事情,但很快他便意識到,聲音來自城牆下,來自那些怪物中間。

  一個殘缺不全的屍體被怪物們拋上了天空,索林伯爵死不瞑目的頭顱正好進入了守城士兵的視線。

  最終,那位伯爵還是沒能奪回他的領地和城堡。

  城牆上的防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崩潰,開始後退,開始出現大段大段的缺口和空白,守城部隊陷入了不可逆轉的潰退,而督戰騎士們再也沒有能力重新組織防線。

  因為就連騎士們的士氣也已經崩潰了。

  數十道巨大的奧術電弧同一時間擊打在城牆上,伴隨著連續不斷的爆炸聲,這宏偉的石質高牆劇烈搖晃起來,彷彿下一秒就要垮塌。

  這座城已經不可能守住。

  在意識到這個事實的一瞬間,貴族軍官和他的副官們便聽到了一陣陣尖銳的呼嘯聲從高空傳來,伴隨著這呼嘯聲,整個天空都迅速被大片大片的陰影覆蓋——

  不計其數的冰錐和呼嘯的狂風席捲了整個戰場,彷彿剛剛結束的寒冬又一次回到了這個世界,在這突然降臨的冰風暴中,一道新的冰凍壁壘迅速阻擋在城牆前方,成百上千的怪物被冰錐釘在了冰凍峭壁上。

  然而下一秒,這道由堅冰形成的防線便受到了連續不斷的攻擊,那些被釘在冰面上的怪物也有一半左右開始掙扎起來:這對普通人而言足以致命的傷害根本不能徹底殺死它們。

  伴隨著咔拉咔拉的聲音,整座冰牆迅速開裂。

  一個充滿威嚴的女聲從高空傳來,響徹整個戰場:「山地兵團隨我斷後,王家騎士團和近衛兵團帶上平民,向西北突圍!」

  這是維多利亞‧維爾德女公爵的聲音。

  騎士副官在旁提醒道:「大人,是撤退的命令。」

  貴族軍官看了已經近乎完全崩潰的防線一眼,深吸一口氣。

  「撤退!!」

  安蘇738年復甦之月12日,王國軍在聖靈平原上的最大要塞,巨石城陷落。

  一支由晶簇巨人形成的龐大軍團開始向著聖蘇尼爾城的方向蔓延。

  ……

  數天後,剛剛越過龐貝地區,正沿著多爾貢河東岸向北方地區前進的索爾德林及其帶領的鋼鐵遊騎兵們遇到了完全陌生的敵人。

  一種彷彿被什麼水晶寄生物感染了的、格外高大的人類。

  單兵燃燒器焚燒過後的大地瀰漫著濃郁的焦味,大量徹底碳化的屍體和散落的晶簇在射程範圍內堆積成片,全副武裝的戰鬥隊員正在外圍警戒,索爾德林和幾名鋼鐵遊騎兵戰士則在戰場上檢查著那些怪異的屍骸。

  高階遊俠眉頭緊皺。

  北方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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