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95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1 12:07
第五卷 第36章 慷慨(上)

  太陽漸漸西沉。

  陽府院中,被捆住雙手的太僕卿曹陵正在與自己叔父,當然也是他掉了一個耳朵的親爹曹破石,於院中激烈卻又克製的爭論著什麼,而幾名雁門出身的義從則跨刀立在一旁,一臉認真的聽著這對父子說話,也算是在監視和控制了。

  至於公孫珣?他此時卻饒有興致外加頗為無語的看著自己面前這麼一對正在瑟瑟發抖,以至於相擁而立的貴族母女!

  話說,這對母女不僅衣著華麗,不比尋常,而且母女二人全都堪稱殊色……做母親的大概三十出頭的樣子,所謂風韻猶存是真的不虛,而那個才十四五歲的小娘,容貌則更是出色,不僅肌膚嬌嫩、雙目含星,更重要的是此時驚嚇不已,倒也別有一番惹人憐愛的姿態。

  當然了,這對母女長得漂亮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二人不是別人,正是曹節的女兒和外孫女,也是公孫珣在尚書台同僚馮芳的妻女。那曹破石為人淫暴,他屋內的女子容貌自然不必說,所以女兒有些顏色也是正常。至於說這個小的,不僅是因為她母親出色,她父親馮芳也是洛中公認的美男子,不然也不至於被曹節看重招了女婿。

  「所以嫂夫人。」仔細打量了這二人一會後,公孫珣不由失笑問道。「馮兄臨時被曹公召喚過去了,然後他擔心你叔父為人刻薄,不來這邊赴約會出岔子,便遣你們母女前來應對一二?」

  曹夫人聞言立即按著自己女兒下跪求饒:「正是如此,還請郎中看在我家郎君與你同在尚書台為官的面子上,放過我們母女!」

  「嫂夫人請起。」公孫珣趕緊擺手道。「我又不是你叔父那種人渣……怎麼會為難兩個弱女子呢?」

  曹夫人當即大喜。

  「但此時天色已經快暗,我正要出城,也不好即刻放了你們。」等對方起身後公孫珣忽然又轉口說道。「畢竟不能將上百人的性命交與你們二人之手。這樣好了,先委屈嫂夫人你們一下,等明日到了緱氏,或者後日出了關,我自然會與曹公細細交流一番,屆時無論如何都會直接將你們母女二人放回……如何啊?」

  自己親父的耳朵還在腳下,曹夫人雖然心中叫苦,卻哪裡敢說半個不字?便當即點頭應許。

  「好了!」公孫珣豁然起身,便要吩咐眾人動身。「將……」

  「天下如何有你這般坑子女的親父?!」眼看著就要被帶出城去,就在此時,那正在與親父爭論的太僕卿曹陵實在是忍耐不住,當即大聲嗬斥了起來。「本來只是你一人的事情,父親大人那裡還能從容應對,現在倒好,家中至親全都被你給哄來了,這讓父親大人如何敢輕易為之?」

  「我乃是你親父,替父代罪本就是……」

  「堵嘴!」公孫珣根本懶得理會此二人。「將越騎營的軍士全都堵嘴,捆綁結實,鎖入房內。將這四人也全部堵嘴反綁,送入外面那兩輛車子裡,留人進去看管,咱們大模大樣的出城去緱氏!至於府中僕從,留幾個像樣子的押車隨行……其餘就不必管他們了,讓他們自己隨著暮色逃散。」

  一眾義從並未多言,而是紛紛遵命而行……不過,這反而讓公孫珣頗有些慚愧,彼輩隨自己離鄉背井,本就是求個出身,結果卻被自己連累的要亡命江湖。

  就算是七八年後天下大變,自己可以還他們這份恩義,但正所謂逝者如斯夫,這七八年的時間又怎麼還呢?

  於是乎,一時間,公孫珣也是滿懷心事。

  不過,且不說公孫珣這邊小心翼翼的劫持著這曹氏一家人往城外而去,另一邊,坐在自家後院廊下的曹節卻也終於是止住了眼淚,勉強拿定了姿態。

  「子羨與我情同父子,既然他家中已無旁人,族中也已經生分,那停靈七日以後就以我曹漢豐子嗣的名義,將他葬在北邙山我之前選定的那塊曹氏宗族墓地中……就定在我的墓穴之側,這樣等到了幽都,我也可以與他再敘父子骨肉之義!」話到此處,夕陽下,頭髮花白、雙目通紅,外加聲音嘶啞的曹節忽然抬頭如鷹隼一般掃視了一下眼前的一群人。「都聽明白了嗎?」

  一眾賓客、徒附趕緊俯首答應,唯獨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出色的中年人俯首之餘顯得有些不安和焦躁。

  「其餘人暫且到前院候命。」曹節見狀擺了下手,卻又對那個中年人微微示意。「小馮,你可是有話要說?」

  「大人!」等其餘人一走,這個容貌出色的中年人便當即俯身在地。「眼前局勢分明是我們全家都落入那公孫賊狗手中,還請您……」

  「慌什麼?」曹節面無表情的嗬斥道。「公孫珣也是世族出身、名家子弟,難道還會淫你妻女不成?便是此番真要魚死網破,他也會把芷兒母女先送回來的。而且依我看,那兩封信未必就是他逼你叔父寫的……」

  馮芷,正是馮芳的長女,也是此番被她外公、父親、母親聯手,然後稀裡糊塗的給扔到了火坑裡的那個小娘,深得曹節寵愛。

  「大人說的是。」馮芳趕緊答道。「其實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如此狀況我也實在是難以靜心!大人,且不說魚死網破時有誤傷之虞,只說萬一此事被有心人知道,來個將計就計,將公孫珣那賊狗和叔父、陵弟,還有芷兒母女他們一起給攻殺,那我們豈不是要……豈不是要淪為孤家寡人?」

  「無妨。」曹節當即擺手答道……不知為何,也許是羅子羨的屍首就在身後的緣故,他此時腦子居然格外清明。「袁逢癱著呢,馬上就要咽氣了,橋玄又受公孫珣救子大恩,也斷不會行此事。而除此二人之外,洛中並無一人兼有此決斷與能耐!」

  「是嗎?」馮芳將信將疑。

  「是。」曹節肯定的答道。「小馮,此時我只有一事問你,你是想保全妻女為上,還是想殺公孫珣泄恨為上?」

  「大人說的哪裡話?」馮芳立即攤手反問道。「公孫珣固然該死,但若能夠先保全家人,暫時讓他逍遙幾日又如何?」

  「既如此,我心中已經有了定計。」曹節淡然答道。「他所求者,不過兩件事而已,一是保全二球二劉這四人家眷,二是他自己全身而退……許他便是!」

  「道理是如此,可總得有所為吧?」馮芳一時茫然。「誰人去接觸,誰人去善後,誰人去接應?」

  「明日我去尚書台與盧植談一談便可,無須直接與公孫珣接觸。」曹節依舊面無表情。「而且有盧子幹在中間,那廝斷然不會出爾反爾。也無須誰去接應,一群大活人,只要公孫珣收到信放了人,難道還不能回到洛陽?至於說善後……正有一事需要小馮你去做!」

  「請大人吩咐!」馮芳聽得頭頭是道,已然是信服了幾分,此時更是趕緊俯首。

  「我最擔心的其實莫過於事情敗露……真遇到哪個底下的愣頭青,不知道遮掩,屆時就會難辦。」曹節指著遠處的夕陽道。「如今天色已晚,我猜測公孫珣應該已經開始往外逃了,你即刻帶人去陽球府上……是陽球府上吧?」

  「是!」

  「帶足人手到那裡,去尋你叔父手下越騎營的士卒。」曹節如是吩咐道。「若是活著就與我仔細監管起來,若是死了,就給我好好埋了!」

  「明白了。」馮芳有了主心骨,登時也利索了不少,得到命令後便即刻爬起身來。

  不過,往外走出了數步以後,他卻又忽然反應回來,就在院中回身一禮:「還請岳父大人節哀!」

  曹節面色一黯,也不答應對方,而是直接扶著廊下簷柱起身,慢騰騰的往身後停放著屍身的那間房中走去……他還有一封遺書沒來得及細細觀看呢!

  公孫珣的出城行動幾乎是順利的過了頭……實際上,一直到他帶著人在城外與呂範、婁圭、韓當、審配等人相遇,都沒有遇到任何正兒八經的阻攔。

  明明自己弟弟、兒子、女兒、外孫女都被人綁走了,明明以曹節的水平應該很容易就從舉止怪異的羅慕那裡看出不對勁來,明明馮芳只要到自己岳父那裡對照一下訊息就應該會引起警惕,進而真相大白……可是,人家曹漢豐根本就好像懶得理會他一樣!全程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四公的家眷呢?」暮色下的一處樹林裡,公孫珣勉力按下自己心中的驚異,卻是先詢問起來城外狀況。「都是怎麼安排的?」

  「回少君的話。」婁圭當先拱手答道。「我接到快馬通傳,直接帶人迎面趕來,先是收攏了四公的家眷,然後就讓魏越帶著我那邊收攏的一些本地人士,護著他們連夜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

  「正是。」婁圭坦然答道。「北面有黃河阻攔,東面和東南兩關雖然離得近,卻也來不及今日就出關,而且一旦有追兵怕也是也要從這兩處追上,至於緱氏那裡如今也不是什麼秘地所在,是人都應該能想到此處並派兵圍剿……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們連夜趕路,從西南陸渾關繞遠道去南陽。這樣雖然是連夜趕路,卻也能明日一早便出關,並不耽誤時間,而一旦到了南陽,彼處世家林立,黨人、士人多如牛毛,朝廷便是有追兵也索拿不到了!」

  「有道理。」公孫珣難得誇讚了對方一次。「倒是我倉促吩咐,有些失了計較。」

  「而且,子衡也派人回去告知了少夫人和範少君。」韓當在旁補充道。「說是讓他們都躲在劉公府上,事情有個說法前一步都不要出來!」

  「也是對的。」公孫珣愈發頷首。「果然是人一多便周到了不少,不像我一個人胡搞,然後越來越失措……」

  話到此處,他複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審配:「正南兄,我也不瞞你,又或許你已經知道了,我在陽公府上倉促撞到曹破石,不得已劫持了此人,而且後來此人還招來了自己兒子、女兒……換言之,如此局面下我與曹節已經是極難罷休,明日怕是會有刀兵之禍也說不定。你本是一個文士,留在此處也只是徒勞而已,不如去追你家主母,沿途照看一二,也可盡一份忠貞之意。」

  審配靜靜聽完此言,然後後退半步,就在路邊大禮相拜:「郎中此番援手,配銘記於五內之中!但是去留一論,還請郎中不必多言,我心中早有計較!」

  公孫珣當即頷首。

  話到此時,西方最後一絲微光消失,星繁月彎,照理說,公孫珣正該連夜趕路,帶著手上的四個人質往東南方的緱氏而走……一方面到那裡落腳,一方面也是為從西南方逃竄的那些家眷作掩護……但不知道為何,他卻遲遲沒有動身,也沒有發出號令。

  審配是個外人,自然不好說話;韓當雖然因為跟在公孫珣身邊又是識字又是習武,漸漸長進了不少,但終究是個武夫的格局,也是不懂;唯獨婁圭與呂範,二人屢屢對視,儼然是各有一些見解和猜想。

  「少君。」婁圭第一個按捺不住。「我約莫猜想到了你的一二心思,但此時又何必苛求圓滿呢?」

  公孫珣不由失笑搖頭。

  「恕我直言,」婁圭不以為意,繼續勸道。「我在緱氏這大半年,也是與四方亡命之徒多有接觸,然後愈發印證我年少時的想法,這大漢……無論如何,此番少君參與誅殺王甫、驅除袁赦,光是弄倒的中常侍就有足足四人,再加上此番救助四公家眷,已然是脫了邊郡桎梏,成為了士人楷模!也不虛洛陽此行了!如此局面下,便是亡命江湖,不過數年,咱們也能從塞外卷土重來,而且聲名愈振!」

  公孫珣依舊搖頭。

  「文琪。」就在這時,呂範也是忽然向前,正色問道。「你與我直言,你是不是覺得若是此去浪跡江海,於我,於子伯,於義公,於這些自雁門一路追隨你而來義從多有不忍?所以想盡力再與曹節坦誠一會,求一個穩妥之處,也好給大家留個清白前途?」

  此言一出,周圍一片騷動,審配也是微微扭頭看了過來。

  公孫珣深深看了呂範一眼,然後倒也是乾脆承認了:「確有此慮!」

  「那就恕我這個作家臣的直言好了。」呂子衡立即應聲言道。「你有此心是好的,可是曹節此人難道是個好相與的嗎?王甫與他是多年執政同志,結果卻被他轉手拋出來,死無葬身之地;陳公、陽公他們有意圖他,還沒開始計較呢,就把他發現,然後立即就誣了個謀逆之罪,下獄待死……如此凶淫之人,當世罕見,便是我們手上有些人質,你又怎麼能指望著這種人會跟你坦誠以對呢?」

  公孫珣低頭思索片刻,但還是緩緩搖頭:「子衡不用多講了,出城之時我其實已經沿路思索許久……若真是就此亡命江湖,從你們到諸位義從的前途就此罷休是一說,四公家眷成為逃犯又是一說,曹節凶淫之氣就此不可製還是一說!如此,豈不是既負你們,又負四公,還負了天下嗎?!」

  「那公孫郎中意欲何為?」審配忽然開口大聲問道。

  「我意已決,要借著人質在手的良機,入城面見曹漢豐,讓他措手不及。」公孫珣面色不變,緩緩言道。「然後還要當面壓其威勢,求一個盡力而為、問心無愧的局面!」

  韓當和一眾義從紛紛變色,婁圭不由長歎,呂範則面色不定。

  話說,別人倒也罷了,呂子衡全程參與此事,又因為羅慕之事而頗為羞恥,此番盡力思索,卻是早有所得……在他看來,若是真的要說一句話來點評眼前的局勢,那就還是之前他曾對公孫珣所說的一句話曹漢豐已經力盡了!

  而如果再考慮到曹破石作死一般給己方帶來的豐厚籌碼,講真,呂範是真心認為公孫珣此番去和曹節當面相抗是可行的,也是沒有多大風險的。而且以呂子衡直言不諱的性格,他也確實準備如此言語的……之前拐彎抹角,其實是在趁機幫自家主公收攬人心而已。

  不過,就在呂範瞅準時機,準備一錘定音之時,那審配卻是直接對著公孫珣再度長身一揖:

  「配年少知名,世人都說我慷慨激烈,有不可犯之風。可今日配才知道,什麼叫做君子慷慨,不形於色!若郎中執意成行,配亡主之人,無德無才,唯有一身一劍願隨郎中入城,以為護衛!」

  「不瞞正南兄,」公孫珣面色微動。「我也正缺一刃為我壯膽!」

  呂子衡當即閉口不言。

  我是要浪跡天涯的分割線

  「審配,字正南,魏郡繁陽人也,昔,以繁陽令陳球故吏,棄職隨侍,時人稱道。光和年中……待出城,太祖欲複還與節抗禮。時婁子伯、韓義公與呂子衡俱在側,皆曰不可,太祖固行也。正南以太祖慷慨,兼全球眷屬之恩,拜而從之。後數年,或以陷主危境責之,配昂然對曰:『非以危境從之,安的為主?』」《新燕書》.卷六十八.列傳第十八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1 12:11
第五卷 第37章 慷慨(下)

  「縣令掌握一縣政令,事無大小皆有專斷職權,你此去襄平,我不怕你會有遇到什麼挫折,也不怕你會被上官欺壓、世族抵觸,只怕你仗勢欺人,肆無忌憚,以至再生禍亂!」天色未明,一束燈火之下,一個坐在蒲團上的瘦高男人如此說道。「要戒之慎之。」

  「瞧老師說的。」坐在對面的公孫珣當即笑道。「我一個縣令,還是郡治所在的縣令,便是再肆無忌憚又能生什麼禍亂?難道還能追著入侵的鮮卑人一路殺到彈汗山去?再說了,這個縣令今日能不能走出洛陽城還兩說呢。」

  「一事歸一事。」瘦高男子,也就是盧植了,既不生氣也不著急,只是繼續嚴肅的教訓道。「你已經到了這裡,今日之事我無能為力,便也只能敦促你到任後多行德政了……」

  「天下間哪裡有什麼德政?」公孫珣再度嗤笑道。

  「什麼意思?」盧植難得語調一高。

  「這不是我說的。」公孫珣見狀趕緊解釋道。「這是我昨晚上先後在劉師和橋公那裡聽來的話,兩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長者,卻不約而同有此言語,想來是有些道理的。」

  燭火之側,盧植的面色顯得有些陰晴不定:「誠如你言,兩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長者,都如此說的話那必然有一番道理,只是你也不要擅加截取,曲解其義……兩位都是怎麼說的?」

  「大同小異罷了。」公孫珣微微笑道。「我先問劉師該如何執政,他對我說了一通寬恕之道,我便拿橋公執政的風格反問了回去;然後我又問橋公該如何執政,他果然對我說了一通嚴肅之道,卻被我拿劉師的執政風格也給反問了回去……」

  盧植面皮微微一動。

  「於是二位此時便都坦言,天下間哪裡有什麼德政?所謂行政地方,只要上位者能體察民情不做惡政,那便已經是地方的上的福分了,也就可以稱之為循吏了;而若以此為基礎,無論是進一步嚴肅法紀還是寬恕教化,其實都已經可以稱之為良吏了;至於說,若是能進一步有所開拓,那便可以名流千古,稱之為能臣良牧了。」

  面對著侃侃而談的學生,盧植一時居然無言以對……說白了,盧老師雖然讀得了博士,平得了賊寇,做得了太守,然後還能執掌尚書台中最緊要的吏部曹。但這其中,他其實在地方任上資曆極淺,兩次去做太守,任期極短不說,還都是去平叛的,所謂『救火太守』而已,對於如何在地方上執政,還真沒法子在自己學生面前挺起腰杆來,更別說還有劉寬、橋玄這兩個公認典曆地方的名臣擺在前頭。

  「既然橋公和劉公俱有交代,那我就不多言了。」停了半響,盧植方才搖頭道。「總之,到了遼東,既不要以地方偏遠而心生操切之心,也不要以你們家族勢力能蓋住彼處而肆意妄為……二公雖然都說沒有德政,但卻也在言語中暗示你不要做酷吏!」

  「這倒是聽出來了。」公孫珣當即苦笑搖頭。「而且也不怪二公言語中有所諷,實在是我洛中所為,怎麼看怎麼像是個酷吏的模樣,更別說還與陽球走的那麼近……陽方正此人此番便是身死也是要入《酷吏列傳》的。」

  盧植微微一歎,卻又不知道在想什麼了。

  而此時,門外廊下漸漸有了些聲音,光線也明亮了不少,師生二人也就不再多言,只是吹熄了燈火,靜坐以待。

  過了不知道多久,漸漸聽到門外一陣嘈雜,然後又過了一陣子,居然有人直接來敲門:「盧尚書,尚書令曹公有請!」

  盧植端坐不動,公孫珣卻是捧起面前幾案上的兩份文書,徑直起身。

  房間大門打開,外面走廊處晨光明媚,廊外雞舍依舊嘈雜,而往來的諸多尚書郎、尚書長史,還有少許的小黃門更是一如既往的腳步匆匆……沒錯,此地居然是洛陽南宮尚書台,公孫洵居然是天未亮便隨自己老師直接來到此處了。

  「公……」門外叫門之人看到出來的人以後,只吭了半聲便旋即驚立當場。

  實際上不止是此人,廊下往來的諸多人也紛紛目瞪口呆……這些人或許並不知道昨天中午以後發生的那些複雜事情,但是他們卻都曉得昨日之前陽球、陳球等四人以謀逆罪下獄的事情,也大概都清楚王朗得了盧植和劉陶的示意去通風報信的事情,更是全都明白早在曹節出任尚書令以後公孫珣便躲入家中告假近一個多月的事實。

  既然如此的話,是誰給他的勇氣,讓他今日逆風而動,忽然間來此處直面曹節……瘋了嗎?

  「董兄,尚書令已經來了嗎?」公孫珣捧著兩份文書,平靜問道。

  「呃,嗯……是!」來人費了好大力氣才緩過勁來。「尚書令請盧尚書……」

  「我有事找曹公一會,你且帶我過去,待會再來尋我老師。」

  「啊……好!」來人也只能如此答複了,而且他也異常好奇公孫珣主動送上門去到底是想要做什麼。「咱們走……」

  話音未落,公孫珣已經雙手捧著文書,當先動身了。

  掌握天下政事的尚書台其實並不是很大,而尚書令所在的房捨也並不是很遠,不過就是沿著走廊轉過兩個彎而已。而剛一走過最後一個彎道,公孫珣便看到了連高冠都遮不住那滿頭白髮的曹漢豐了。

  與此同時,曹節也理所當然的看到了對方。

  「曹公。」公孫珣不卑不亢,低身半禮。

  「公孫珣,」足足幾十息之後,曹節才死死盯著眼前的年輕人開了口。「你為何在此處?」

  「回稟曹公。」公孫珣抬了抬手中的文書,從容答道。「在下將要往遼東赴任襄平令,而您是尚書令,我是尚書郎,正該前來辭行並懇請賜教。」

  「原來如此。」曹節微微點頭,便在廊下負起手來。「且不說這個,其實你我之間也無須多少顧忌,我只問你,你難道不曉得這南宮內外的虎賁軍俱是我持節都督的嗎?」

  此言一出,跟過來的那名董郎中和周圍幾人不禁齊齊變色,那幾個探頭探腦之人更是一起轉頭飛奔,不知道是去叫人還是報信去了。

  「怎麼可能不知道?」公孫珣也當即應道。「不說虎賁軍此時名正言順的為曹公所督,便是當日不為曹公所督時,那俞涉不也是對曹公忠心耿耿,然後虛言哄騙於我嗎?若非如此,怕是早就沒有後來這些禍患了……珣常常以為憾!」

  曹節微微眯了眯眼睛。

  「不過,說這些舊事並無什麼意思。」公孫珣複又朗聲道。「誠如曹公所言,虎賁軍就在外面,也對曹公你忠心無二……然而,關我何事?我公孫文琪犯了什麼罪責嗎?」

  曹漢豐盯著對方沉默良久,卻是忽然點了下頭:「確實不關你事,倒是我還記著舊事,恍惚間居然以為你也在陽球案中,其實你早就告假一月有餘,跟此案無關……老了,公孫郎中不必在意。」

  公孫珣當即微笑頷首,而此時周圍人也是越聚越多,便是尚書都來了兩位。

  「但是,」曹節複又淡淡言道。「你我之間並未有深交,郎中找我辭行固然是禮節所在,我卻沒什麼可以交待與你的!」

  「這倒也無妨,」公孫珣忽然捧著文書上前一步,大聲言道。「曹公雖然沒有想對我交待的事情,我對曹公卻有一言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說來。」曹節依舊面不改色,卻昂首挺胸,也是負手向前半步。「弱冠小子,到底有什麼說法教我?」

  「曹公兼領內外,執掌天下政令出入,權責為天下冠,既如此,難道不曉得仁恕的道理嗎?」公孫珣開門見山,直言不諱道。「陽球、陳球、劉郃、劉訥四公的罪責我到現在都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而且我地位低微,也不該議論這種層級的案件,但以常理度之,四人都位居公卿顯位,便是有所圖也不會是針對天子……說他們是謀逆,天下人有誰信?!」

  「你身份低微,自然不曉得此事首尾。」曹節不以為意道。「昨日陛下讓我與中常侍程璜、張讓、趙忠、太尉劉寬、司空袁隗、光祿大夫楊賜、太中大夫橋玄等重臣一起商議此事,早已經有了定論……這四人便是沒有謀逆之舉,也有侵犯天子權威的大逆之心。他們四人相互之間互有書信,要安排陽球為司隸校尉,然後又要他上任後誅殺誰誰誰,還準備推舉陳球為三公……我問你,這種罪責難道可以輕易放過嗎?!」

  周圍眾人紛紛色變,便是聞訊趕來的劉陶也是面色慘白……盡管知道這些人是為了對付曹節,但私相授受如此顯位,怕是無論哪一個人君都要下殺手的。

  「所以我說仁恕之道,」公孫珣不由歎氣道。「誠如曹公所言,我身份低微,不曉得此事首尾,但既然不是勾連謀逆,曹公身為輔弼重臣,難道不該有所勸諫,保全四公的眷屬嗎?」

  「我為何要保全這四人的眷屬?」曹節不由冷笑。「彼輩自尋思路,連累家人,關我何事?」

  「我說了,曹公兼領內外,是輔弼重臣,而重臣就該有重臣的姿態。」公孫珣立即昂然抗聲道。「而且,即便是沒有仁恕之意,那也不應該落井下石,擅自對無辜眷屬行迫害之舉,當日陽公與我誅殺王甫、段熲,也沒有延及到無辜家屬……」

  「我何時又擅自迫害犯官眷屬了?!」

  「縱容曹破石這種以*而聞名洛中的淫暴瘋狗去沒有定罪的犯官家中搜檢,又算是怎麼一回事?!」公孫珣厲聲反問道。「如此舉動,不知道曹公拿什麼來服天下人?!今日你居於上,可以毀人眷屬,他日別人居於上,難道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嗎?!曹公就沒有家眷嗎?!」

  曹節一時無言,只是依舊死死盯住了對方。

  「我知道曹公想說什麼!」公孫珣將手中文書擲在地上,方才憤然言道。「曹公是想說你乃是持節重臣,都督虎賁、羽林二軍,南北宮內外兩千石以下皆可以先殺後奏……我今日在你這種重臣面前失儀,曹公想殺自然可以殺掉!但請曹公卻千萬不要以為殺幾個人,就可以堵住天下人之口!自竇武、陳藩始,曹公殺的人可還少嗎?堵住了天下人之口嗎?!曹公就不想想,為什麼這麼多人不懼生死,偏偏要和你作對嗎?!」

  眾位尚書、尚書郎俱皆色變……這是在找死嗎?!如此情形,便是劉陶也忍不住握住了旁邊一名尚書的衣袖,就等曹節發怒,便要強行扯著這個同僚上去攔一攔!

  只是,盧子幹在哪兒呢?!

  曹漢豐面無表情的盯著眼前的年輕人,他頜下無須,卻有一縷花白的髮梢在高冠下輕輕飄動,不知道是一種另類的鬚髮皆張還是根本就是對面窗口有風出來。

  而另一邊,公孫珣已經開始在心裡打鼓了……他發誓,這是自己這輩子迄今為止最難熬的一段時間!

  當日盧龍塞夜襲柯最闕時,他還有胯下一匹馬手中一杆點鋼槊可以依靠;當日在柯最坦大營中的時候,他還有四個跟在自己身後的心腹可以做支撐;彈汗山下的時候,他更是有一千多精銳漢軍作為依仗……

  那些時候,生死也好,都是自己主動選的,也都是自己主動做的……死了也是技不如人,力不如人,但今日他雖然比曹節高,比曹節壯,也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的把握,但偏偏對方只要一句話,他就會落得和段熲一個下場!

  不僅自己身死,還要連累家人,還要讓自己母親了無生念……可憐自己還沒有個孩子!早知道就不該凡事讓著趙芸,應該早早納幾房妾室,生兒育女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曹節忽然有了動作!

  只見他微微彎下腰來,將面前地上的文書給撿了起來,又拍打了一下上面的灰塵,然後居然遞回給了公孫珣:「文琪所言,頗有道理,為政者當以寬恕為先,無論如何又怎麼能禍及家人呢?這是你的上任文書,拿好了……此番確實是我錯了!」

  且不提其他人如何反應,接過文書的公孫珣卻是汗如漿出,只覺得渾身都輕快了不少。

  「既如此……?」

  「既如此,」曹節攏手答道。「我當上奏天子,凡此四人眷屬,皆發還原籍,不加追究。」

  「曹公仁德,必有福報。」

  「也不要什麼福報了。」曹節不由搖頭笑道。「只求家人平安便可……我兒女皆去魏郡老家替我祭祖,文琪上任途中不妨往彼處一趟,替我捎個口信,讓他們早日歸洛。」

  「順手為之,這是自然。」這便是議定要在河北交人了,公孫珣當然無話可說。

  「既如此,你且去公車署交換文書、上交印綬去吧!」曹節隨意擺手道。

  公孫珣大鬆了一口氣,便朝對方行了半禮,又在劉陶等人的驚異目光中團團大禮相辭。

  不過,就在公孫洵準備離開滿是虎賁軍的洛陽南宮之時,一直束手不動的曹節卻又忽然失笑,然後喊住了他:「剛才公孫郎中大言煌煌之後,良久不語……是在想什麼?」

  話說,曹節說話時細聲細氣,但甫一出聲,原本還在出言相別的尚書台眾多重臣、人員卻都個個屏聲息氣,尚書台內也再度鴉雀無聲。

  「不瞞曹公,」已經準備離去的公孫珣沒了壓力,倒也算是坦誠以待。「在下剛才在想,自己其實應該早就多納妾室,開枝散葉,這樣便是今日死了,寡母也能有所依靠。」

  「你這種人也會怕死嗎?」曹節立在尚書令房前,面向廊外雞舍,居然一動不動。

  「天下間誰不怕死呢?」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曹節輕聲接了過來。「這首詩寫的多好!人啊,還是活著為好,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公孫珣默然不語。

  「可公孫郎中,你既然怕死,可為什麼還要專門入宮與我說這番話呢?就不怕我真的凶性大發,讓你死在這南宮之內?活著不好嗎?」

  「人生於世,總要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公孫珣看著對方背影,已然是失去了耐性。「我辭行話語已盡,曹公好自為之。」

  「你話語已盡,我卻沒有。」曹節忽然轉過身走了過來。「剛才我說身為上官,並沒有言語贈你赴任,但此時卻已經有了。」

  就在此時,立在尚書台門內的公孫珣遠遠看到了橋玄的身影,不由膽氣愈足……這是對方依照昨晚所言前來為自己壓陣的,雖然有些晚,但也無所謂了。

  「還請曹公賜教。」公孫珣心中突然大定,自然隨意。

  「我記得你初來洛中不久,便做了一件好大事,因此名揚畿內……是與段熲在銅駝街上公然亮刃,對不對?」

  「對!」

  「然後你又在洛中與陽球連接,以中都官從事之名參與誅殺王甫,驅除袁赦,從而名動京華,為士人所重,對不對?」

  「對!」

  「那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看你這兩番壯舉的嗎?」說話間,曹節已然踱步來到了公孫珣身前。

  「不知道。」公孫珣坦誠應道。

  「實話與你說,我是很不以為然的。」曹節微微搖頭,然後居然伸手指向了尚書台的窗外的雞舍。「當時的你在我眼中,與這尚書台窗外亂蹦的小雞仔一樣,堪稱可笑!」

  公孫珣不由面色突變。

  「段熲垂垂老矣,早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氣魄,一個沒牙的死虎罷了,而你一個血氣正旺的白馬中郎,對這種人亮刀子算什麼勇氣?!」

  公孫珣捧著自己的赴任文書,默然無語。

  「還有誅殺王甫,驅除袁赦一事,你捫心自問,你有半點盡力之處嗎?全程不過是為人刀斧,最多稱得上是順勢而為罷了!」

  公孫珣依舊默然。

  「不是說你做的這些事情不夠,而是說要已己身之力相度!」曹節指著尚書令的是房間言道。「彼處曾有一人,號為『童子內刀』你知道嗎?」

  「此乃本朝名相朱暉故事。」公孫珣認真答道。「他年幼時正逢新莽之亂,天下板蕩,舉家避禍,路上遇到強盜,搶走財貨不算,還想侮辱族中婦女。當時族中男丁有勇氣的已經死了,沒勇氣的只能伏在地上不敢動彈,只有他一個人拿著一把小刀子上前與強盜對峙,說『財貨可以拿走,諸位長輩的衣服你們不能碰,否則就要與你們拚命』,強盜們感慨他的勇氣,笑著勸他『內刀』(收刀),便放棄了婦女轉身離去了,從此朱暉以幼年名揚天下。」

  「那老身我問你,本朝勇力過人者多之有多,逼退盜匪的也是多如牛毛,為什麼一個『童子內刀』卻能流傳至今呢?」曹節不待對方回複便自問自答道。「乃是因為他以童子之身,行孝義之舉,對不堪之險!他的勇力發於內,而非是像你之前那般借行外物!所以我曹漢豐可以在讀書時感慨朱暉的勇力,卻對你之前舉動並不以為然,因為你所為者,讓他人處你位,也可輕易為之!」

  公孫珣面色不變,可尚書台的同僚們雖然沒有竊竊私語,卻也紛紛左顧右盼了起來。至於早已經來到此處的橋玄,此時卻是一動不動,反而饒有興致的打量了起了這幅情形。

  「不過,公孫郎中。」看了看對方蒼白的臉色,曹節忽然又眯著眼睛繼續言道。「你之前的舉動在我眼中固然是如跳梁雞仔一般可笑,但今日你為了故識眷屬的安危,不避風險,孤身入宮與我對峙的舉動,卻隱隱有朱暉『童子內刀』之風!」

  眾人面色登時變得極為精彩。

  「同是以弱臨強,同是以義為先,同是讓我們這些做錯事的人心服口服!」曹節緩緩言道。「我替你撿還文書,與當日盜匪笑言童子內刀,又有什麼區別呢?」

  「還是有些區別的。」看了半日的橋玄終於插嘴了。「朱公當日終究是一位童子,其刀雖發於內,卻又不夠鋒刃。而文琪年歲日長,先為郡吏再為邊軍,現在又是尚書郎,馬上還又要去做一縣之長……一番鍛煉之下,他這把刀已經內剛而外刃,儼然就要鋒利而為天下冠了!」

  「橋公好言語!」曹節冷冷看了一眼橋玄,然後方才從容對公孫珣言道。「既如此,此去襄平,也望文琪你好自為之,不要墮了這『內剛而外刃、鋒利為天下冠』的威勢!」

  「也望曹公好自為之。」公孫珣手捧文書,躬身一禮,便起身與來接應自己的橋玄往尚書台外走去了。

  曹節目送二人在沿著虎賁軍的崗哨漸漸遠去,這才回過頭來對著尚書台眾人冷冷嗬斥了一語:「既如此,諸位也請各安本職吧!」

  眾人議論紛紛,當即散去,卻有一位尚書郎局促不安,不敢輕動。

  「不用請盧尚書了。」曹節見狀不由吩咐道。「董郎中也自去吧,且容我獨處片刻!」

  此人趕緊拜謝而走。

  然而,當曹節轉身進入尚書令的房間內安坐,然後漸漸面露哀容之時,卻忽然聽到有人在敲擊自己的房門。

  曹節不由蹙眉質問:「何人?」

  「吏部曹尚書盧植,前來拜會尚書令。」房外居然是之前一直沒露面的盧子幹。

  曹節趕緊收起哀容去開門,卻又疑惑出聲:「之前不是讓董郎中不要再去請盧尚書嗎?莫非他聽錯了言語?」

  「非也。」大門打開,身形高大的盧植正捧著一個正式的公文匣立在門前。「是我本就有公務要尋尚書令……」

  「原來如此。」曹節趕緊將對方讓了屋內,倒也是極為客氣。「盧公這是奏折?」

  「正是。」盧植坦然道。「有一奏疏需要直奉禦前,恰好尚書令也是大長秋,執掌黃門監,便直接送來了。」

  曹節自無不可:「盧尚書安心,下午我自然要去北宮,便替你捎上……」

  盧植也不多留,聞言微微拱手,便直接離去。

  而等盧子幹一走,曹漢豐卻是又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了起來……話說,之前公孫珣與自己對峙,先有劉陶後有橋玄,一眾人紛紛來此處觀看,實際上是想從自己手中保一保那小子……可為什麼身為那小子的恩師,這盧植卻一直窩在他房內呢?這詔書為什麼又非得等那小子一走,才立即送來?

  一念至此,曹漢豐便輕車熟路的直接打開了本來只有天子才可以啟封的奏匣,然後解開繩結,徑直閱讀起了盧子幹寫在竹簡上的奏疏。

  而就這麼匆匆一看數眼,曹漢豐卻是大驚失色,原來,奏疏上寥寥數語,竟然都是直言不諱的勸諫:

  一曰,黨錮之人多非其罪,請赦黨人;

  二曰,宋皇后和她家屬無辜被殺,卻都暴屍不收,請天子下赦收拾,以安遊魂;

  三曰,郡守、刺史頻繁調動,對行政不利,請以三年為期;

  四曰,舉薦為官應當走朝廷制度,擅自請求官職而又犯罪的人,應該牽連薦主;

  五曰,天子應當自己親自視事,不要將國家大政委托給一些不明不白之人!

  讀完奏章,又細細思量一番,饒是身為『不明不白之人』,曹漢豐也是不禁揚天長歎……盧子幹果然是名臣風範。

  而且,曹節也是立馬就明白過來對方為何沒有試圖援助他的學生了,也明白對方為何等到他的學生走出尚書台方才遞交這份奏章了……這盧植根本就是一番苦心,擔心他的舉動會反過來連累公孫珣而已!

  甚至可以想像,因為自己的學生跳的那麼歡,他這封奏疏已經藏了很久了!童子內刀,郎中內刀,這盧植盧尚書又何嚐不該內刀呢?

  然而,這又關自己什麼事情呢?

  一番感慨之後,曹節重新係上繩結,不以為意的蓋上了木匣,準備去北宮面聖……他已經拿定主意,若是天子震怒,那他就不多說什麼;可若是天子還記得盧子幹算是他家鄉大儒,有幾分香火情,那自己便不妨勸說一二,保一保盧子幹。

  這麼做,不是因為自己佩服盧子幹的硬氣,而是按照子羨生前所言,自己確實該與人為善了。

  「那曹漢豐為何忽然對你如此另眼相看?」同一時刻,沿著南宮主道緩緩前行的橋玄忽然開口問道。

  「我哪曉得?」捧著任命文書的公孫珣當即搖頭。「總不會是見我豪氣逼人,少年英雄,所以想把他外孫女嫁給我做妾吧?」

  橋玄若有所思。

  公孫珣不由無語:「橋公還當真了?」

  「人老所思與少年不同。」橋玄當即笑道。「我隱約覺得曹漢豐銳氣盡失……講實話,若是我幼子當日無救,怕也是如此了。」

  「那橋公可有孫女待嫁?」公孫珣認真問道。「非是玩笑,而是我兩個族弟俱沒有娶親……」

  「沒有待嫁的孫女。」橋玄搖頭道。「若是真有……嫁給他們做正妻,講實話,還不如嫁給你為妾。」

  公孫珣一個字都不信。

  「你們啊,還是不懂人老之後的心思。」橋玄正色言道。「當日我與孟德如此說,他也是嗤笑連連……」

  聽得此言,眼看著就要走到南宮門前,公孫珣卻突然駐足。

  橋玄心中一動,倒是腳步不停:「昨日你能兩次返身入城,著實讓我高看一眼,此番你確實勝過孟德一籌了!」

  公孫珣面色不變,也不言語,只是捧著文書再度追了上來。

  而等二人出得南宮,來到銅駝街上,公孫珣便朝橋玄正身一禮,也是分道揚鑣。

  「郎中!」等橋玄一走,候在宮外的審配便滿臉希冀,直接向前。「可有說法?」

  「已然說動曹節,赦四公眷屬無罪,發還原籍。」公孫珣坦然答道。「但是四公本身就不是我們能置喙的了!」

  「我懂,我懂。」審配先是振奮,然後不由黯然,最後居然就在這銅駝大街又上正式一拜。「此番蒙公孫郎中高義了!」

  公孫珣手捧文書,坦然受了對方一禮,等到對方起身後方才問道:「正南兄將要如何?」

  「雖然不忍言,但我自知我家主公此番實在是凶多吉少,我做臣子的,首先應該要留在洛中,為他處置首尾,萬一不諧,也該替他扶靈歸鄉……」

  公孫珣微微頷首……雖然說是萬一,但其實『不諧之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昨日他曾經親口問及劉寬和橋玄,二人都說天子殺意已決,而且怕是要如段熲那般,速速殺死在獄中,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波瀾。

  畢竟,一個酷吏,一個世族名臣,一個步兵校尉,一個宗室重臣,這等人勾結在一起,便不是真要謀逆,那也有謀逆的事實了……做天子的,怎麼可能容得下這些人?這個道理,審配怕也是明白的。

  稍一思索,公孫珣便坦誠問道:「我知道此時說及此事有些背離人情,但我今日就要離京,也是不得不問……正南兄,若是事真有不諧,等你扶陳公靈柩去徐州以後,可有去處?」

  「自然是歸鄉耕讀。」審配不以為意道。「如何,郎中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嗎?」

  「將要出為襄平令,不善理政,若能有正南襄助,珣不勝感激。」公孫珣以手托住文書,也是在銅駝街上直接相邀……如此局面,就沒必要客套什麼了,來便來,不來便不來了。

  「配有一說一,」審配也是乾脆言道。「我少年便聞名河北,跟著我家陳公從縣吏至郡吏,再到三公椽屬,眼界也是極高。而且,我們審氏本就是冀州大族,出身也不比公孫郎中你差。所以照理說,我是不會接受一個區區縣令邀約的……然而,古人因為女兒沒被殉葬便要結草償還,配受郎中如此大恩,又怎麼敢不盡全力回報呢?請郎中自去赴任,待洛中事結,我自然要去襄平為郎中扶劍!」

  公孫珣不由大喜過望,卻又想起一事,然後神色微動:「正南兄先隨我去公車署交換文書,然後再隨我去見一人,此人或許能在洛中盡量襄助於你。」

  審配自然不無不可。

  「曹公且慢行!」

  就在曹節將盧植奏疏遞上,卻又眼見著天子並未有發怒之意後,便直接辭行,以免被張讓、趙忠等人嫉恨。然而,他萬萬沒想到這二人居然主動追了出來。

  「兩位常侍何事啊?」曹節如今無欲無求且心底無虧,自然底氣十足。

  「是這樣的。」張讓率先開口。「前些日子天子便與我們商定,要於昨日正式開濯龍園(西園)官錢的,凡百官任命都要以官秩繳納一些錢來為陛下修築濯龍園……結果昨日曹公忽然帶來那麼大一個案子,然後又爭論了大半日,天子一時也忘了,可今日就不能再免了!」

  「哦!」曹節恍然大悟。「這樣好了,自明日起我便將尚書台吏部曹發出的文書多與濯龍園此處一份便是……屆時你們自問他們要錢好了。」

  「曹公……不理會濯龍園之事?」趙忠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對方。

  「不理會。」曹節坦然應道,然後便在二人驚異的目光中緩步離去。

  不過,剛走了數步,他卻又回過頭來:「不過,若是自今日起的話,有一人怕是來不及到濯龍園交錢便著急走了,他是尚書台的人出外為官,所以自己能直接拿到文書……二位常侍怎麼看?」

  「多大官職?」張讓嚴肅問道。

  「千石縣令,一等一的大縣。」曹節有一說一。

  「這怎麼能行?」趙忠勃然作色。「這可是實打實的一千萬錢!而且是天子的錢,天子的錢他也敢黑?!哪個縣,哪個人?曹公說與我們聽,我們自然會派個小黃門追上去索要!」

  「遼東襄平,原尚書郎公孫珣!」曹節依舊是有一說一。「二位常侍且忙,我家中還有事物。」

  言罷,曹節徑直離開,只留下二人在殿外發呆。

  「既然已經走了,那便算了就是。」趙忠怔了片刻,然後忽然正色言道。

  「哎,天子等著見到錢呢!」張讓也是忽然回過神來不以為然道。「不過公孫珣素有清名,而且屢立大功,我看直接折扣三百萬便可……」

  「你來掏?」趙忠當即拉下臉來,卻是直接甩手入內了。

  「吝嗇鬼!」張常侍不由憤然。

  宮中發生的一切公孫珣並不知曉,就算是知曉了怕也會直接賴賬的。

  就這樣,又在洛中忙活了半日,等到當日傍晚,萬事皆休,公孫珣終於是了結心事,問心無愧的帶著公車署和尚書台聯名的文書離開了洛陽城,然後在場外和早已經等在這裡的趙芸、韓當、公孫範等人彙合,準備去追趕先行一步的婁圭、呂範,並匆匆赴任。

  臨行之時,夕陽之下,公孫珣卻是不禁再度回頭看了眼這個偌大帝國的首都,然後久久不語。

  「當日從洛中歸鄉時,我記得少君曾有言,說是自洛中唯有一得,便是曉得了經書救不了大漢,莫非今日也有言嗎?」問話的,赫然是獨自拍馬上前的韓當。

  「這是自然。」公孫珣不由輕聲笑道。「而且此番不止一得,而是有許多『得』……」

  「哦……」

  「那便是天子不足恃、公族不足恃、酷吏不足恃……宦官亦不足恃!」

  「那到底還有什麼可恃的?」

  「唯有自己可恃!」說著,公孫珣微笑著調轉了馬頭。「該走了……該走了!」

  「喏!」

  韓當答應一聲,然後立即跟上,二人返回車隊,便徑直往東連夜出虎牢關而去了。

  詩曰: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

  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

  —我是終於不再欠賬的分割線—

  「光和元年六月末……虎賁中郎將何進以瑣事殺中郎俞涉。又,京兆尹楊彪進位侍中。又,洛陽令司馬防進位京兆尹。又,河北地震。」《三輔決錄》.趙歧

第五卷完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2 09:37
第六卷 第1章 雷雨

  夏日炎炎,公孫東出虎牢關。

  然而,出關以後,彙合了其餘人馬的他並沒直接轉道過河去魏郡『交貨』,反而是暫時扔下了大隊,只帶著婁圭、韓當二人,還有幾名白馬護衛徑直往微微偏南的沛國去了。

  其實,這到不是公孫不講究,而是出自於公孫範的建議……這小子提出來,魏郡畢竟是曹節老家,又是對方提出來的『交貨地點』,那說不定會有危險,所以不如讓他去幹這事,而『兄長』則可以先行繞開,規避風險。

  這當然是瞎扯淡,公孫並不覺得那日尚書台中那種狀態的曹節會這麼喪心病狂。但是怎麼說呢?考慮到公孫範如今也已經算是成年了,離開洛陽時還被劉寬給起了個文典的字,也不好打擊這廝的積極性,所以也就捏著鼻子認了。

  至於為什麼要來沛國這裡繞個彎?

  按照公孫的個人說法,那當然是因為曹孟德了,當日盜貓而走,不辭而別,當然要來興師問罪一番了!不然呢,虎牢關以東,黃河以南,他公孫文琪也不認識幾個人啊?

  而且再說了,沛國雖然位置很靠南,可實際上曹操家中所在的譙縣卻正好處於沛國最北端的那個角上,公孫一行寥寥數人,快馬疾奔,也不過就是穿過一個陳留郡和一個梁國而已,便能到達此處……而這兩個中原地區的郡國,是典型的人口稠密卻面積狹小,倒也真不會耽誤什麼時間。

  譙縣一會,便折身北上便是。

  於是,便是趙芸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丈夫執意訪友,還保證不耽誤行程,她又能如何呢?

  然而,等真的上路以後,公孫等人才發現自己把趕路想的太簡單了。

  「少君,天太熱了,前面亭捨處且坐坐吧!」烈日當頭,婁圭滿頭大汗、渾身濕透,而且說完此話後又是不管不顧,直接拿起水袋就是一通亂灌。

  公孫勒住馬匹,不由歎氣……這從早上剛出浚儀城(後世開封)城不過三十里就要休息,這路可就有的趕了,但是他看著面色通紅只顧灌水的婁子伯卻也是無可奈何。

  「少君。」韓當也是汗水浸透全身,不過他的理由就更充分了一點。「如此天氣趕路實在是要小心一二,就算人能撐住,咱們的坐騎也撐不住吧?還是要適當緩行,行一段路便要讓飲一飲牲口。」

  公孫微微頷首,於是眾人便又輕輕打馬向前,就在前面官路旁的一處亭捨旁下馬歇息了起來。

  說起來,得虧這裡是中原腹地,人口密集,所以路上並不缺亭捨供行人休息喝水,否則這種天氣趕路說不定會真死人的。

  「得虧從浚儀縣到陳留縣(陳留郡治)俱是人煙繁華之所,官路上也不缺亭捨。」婁圭甫一下馬便忍不住放聲長歎。「不然我是真要熱死的。」

  「幾位貴人還請這邊坐,這裡涼快!」

  「還請幾位公子進些深井涼水!」

  如此繁華之地的亭捨中人,自然懂的察言觀色,這亭中亭長待公孫等人剛一下馬便主動為他們清理了一個樹蔭,並搬來幾個馬紮兩個小案,伺候他們坐下。然後,這亭中亭父更是立即親自動手從後院打來一桶深井涼水送到跟前。

  而相對應的,諸如在亭門前樹蔭下避暑的其他各色人等……尤其以附近田中鄉民為主,就只能用公用的大碗自己去門前一處大井中打水去了。

  「亭長不必如此。」韓當輕車熟路的應道。「將這桶水送給那邊眾人便可,我自帶了水袋引用,只麻煩亭中諸位幫我們照料一下坐騎,並再與我們燒一甕開水來便可……這是一些辛苦!」

  隨著韓當話語結束,自然是一小錠安利號專用打賞白銀塞到了亭長手中,而一把五銖錢也是由一名侍從出手,塞給了亭父、求盜等人。

  這下子,雖然覺得奇怪和麻煩,但亭中諸人也是紛紛喜上眉梢。

  「老丈!」眼見著那筒剛打的井涼水被拎到了其餘避暑人群之中,然後一名年長者當先起身用大碗取了一些享用,並隨即被瓜分殆盡,公孫卻是拎起一個空出的馬紮主動走了過去。「且坐!」

  那喝水的布衣老者完全不以為意:「無妨,坐在地上更涼快些,亭中本來見我年長是送了矮凳的,被我推了而已,貴人也不必理會我。」

  公孫一時無言,只好放下馬紮繼續勸道:「井水雖涼,卻對腸胃不好,今日天氣太熱倒也罷了,以後老丈不妨多喝熱水……」

  「貴人說的哪裡話?」這布衣老者不由端著大陶碗打量了一下對方。「燒水不用柴火嗎?砍柴火不用費力氣嗎?又不是冬日須熱湯暖身……喝什麼熱水?如今夏日炎炎,地裡的莊稼烤的焦黃,有這力氣去挑些水來灌溉不更好嗎?」

  公孫一時無言……其實,他本想說喝熱水可以避免疫病,但卻被柴火和旱情這兩事給硬憋得說不出話來了。

  仔細想想也是,便是自家母親公孫大娘花了二十年的時間,還親身經歷了數次時疫,也只能讓遼西半郡和安利號內部漸漸接受喝熱水能少得病的道理,而且這還有火炕推廣出去以後,北方地區對柴火需求量極大,形成規模以後不缺熱源的緣故。

  而此時自己在中原腹地,頂著如此天氣對人家強說什麼喝熱水之類的話……豈不是有點像是自家老娘口中那位智障皇帝的『何不食肉糜』一般?

  呃,說起來,這智障皇帝是司馬防的重孫還是玄孫來著?

  「受教了!」公孫胡思亂想一遭後,便老老實實的拱手告退。

  然後,他便回到了自己這邊的樹蔭下坐下,也是趕緊解開水袋,大口飲起了裡面的涼開水……不得不說,這天氣確實是讓人難受,只希望不要持續太久,以免引起大旱就好了!

  就這樣,眾人喝了些水,吹了些風,渾身爽快了一些以後,亭捨中人也幫他們燒好了一大甕開水……但公孫等人依舊繼續靜坐吹風閒談,儼然是要等開水蔭涼下來以後能裝入水袋,才繼續動身。

  「原來子伯的婁姓居然是出於曹姓?」公孫倒是長了見識。「怪不得你能與曹孟德自少年便相識……」

  「少君想多了。」婁圭當即笑道。「這不過是當日結交時的一個由頭罷了,婁出於曹,乃是春秋舊事了,當日泰山南側有一邾婁國,出於姬姓分封,然後國君以曹為姓,後來國家被滅,後人以國為姓,便有了我們這一支婁姓……這都多少年了?」

  公孫啞然失笑。

  而就在此時,正在閒談婁圭忽然蹙眉,公孫等人不解其意,順著對方目光一看,卻是見到官路上來了一個騎著駑馬的布衣行人……或者說是個年輕布衣士子。

  「子伯認得此人。」公孫不由好奇。

  「是也不是。」婁子伯低聲應道。「此人不知我,我卻知他,然後卻也不知此人姓名、來歷,只曉得此人大約是青州人士而已。」

  「這倒是奇了。」眼見著此人騎著個駑馬,馬上負著個包裹,渾身濕漉漉的,雖然在亭捨前停了一下,但還是稍顯猶豫的走過了此處亭捨,於是韓當立即忍不住開口詢問了起來。「我還真沒聽過如此相識的說法呢!」

  「這是事出有因而已。」婁圭撚著自己並不是很長的須髯,看著對方遠去的身影言道。「當日在洛中,少君協助陽球驅除了張奉、張顥兄弟,其中太尉張顥回了常山老家,但中常侍張奉卻只是在宛城閒居,為此少君曾讓我留意一二,以防此人反撲……」

  「確有此事。」公孫也是想起了此事。「這士子居然也和宦官有關嗎?卻為何騎了一匹那樣的駑馬?」

  「這就不曉得了。」婁圭也是不解了起來。「照理說他應當不缺錢物才對,因為此人極得張奉信任……」

  「是嗎?」公孫心中一動,卻又想起了那曹節身邊的羅慕羅子羨,也不曉得那大鬍子如今在幹嗎,有沒有被曹節遷怒殺掉……不管如何,倒也是個智力極佳的人物。

  「正是。」婁子伯自然不曉得公孫在想什麼,便自顧自的介紹道。「其實少君有所不知,據我當日所去探查的消息,這張奉回家後曾經一病不起,然後居然將他家中事物幾乎全都托付給了此人,經常是每日只有此人出入置辦醫藥、食物……我當日聽到彙報還有些不信,便曾經親自去查探過,所以在宛城街上的一面之緣。」

  眾人紛紛恍然,而這時,眼見著那亭中亭父、亭卒已經開始幫著幾名侍從裝涼開水,大家也就不再多想,便起身幫忙……準備繼續上路。

  然而就在這時,只見那名渾身濕透的士子居然又騎著駑馬折返了回來……儼然是熱得不行,準備回這裡歇息片刻,喝些水。

  不過有意思的是,公孫忍不住多打量了此人幾眼後,居然發現他是自己帶著一個木碗來的,而非是取用亭中公用的陶碗。而後來的事情更加有意思了起來……此人先是懇求幾名鄉民為自己打水,然後打完水後連連道謝之餘卻又繼續捧著碗懇求幾位幫自己倒水,而非是去直接拿碗去桶中盛水。

  就在公孫心中暗暗無語,覺得這個士子過於嬌氣的時候,這廝居然捧著水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那些幫忙的鄉民,後退很遠,方才站在樹蔭的邊緣地區低頭喝水。

  而且,如是再三,卻又速速上路,好像此地多麼汙穢一般!

  講實話,這要是放在以前年輕的時候,公孫必然要當場給這個看不起鄉民卻又投奔宦官的窮酸書生一個好看,但今日日頭太盛,又著急趕路,他卻也懶得多言了……只是再度上路以後不久,刻意給此人吃了些許煙塵而已。

  不過,又行不過十餘里,距離今日的目的地陳留郡治陳留城還有很遠,公孫一行人卻再度被迫停了下來……這一次不是日頭逼得,而是被突如其來的夏日雷雨所阻!

  話說,夏日間的天氣說變就變,之前還是日頭高懸,熱氣逼人,但隨著一陣風一陣雲壓過來,然後又是幾聲悶雷作響……這下子,剛剛灌了滿肚子水的一行人紛紛變色,直接就調轉馬頭往身後剛剛過去的另一處亭捨而去!

  要知道,這種天氣淋了雨,可不管你是喝開水還是井水,怕都是要得病的……而這年頭一旦得了病,上至天子下到黎庶,那可就都不好說了。

  而果然,眾人來到身後這間並不是很像樣的亭捨中,剛剛拴好馬匹躲入屋中,就聽到一陣悶雷再度滾過,緊接著便是豆大的雨滴直接砸落了下來。

  公孫等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避雨之人越來越多……而且後來者多是附近耕作的農民,他們幾乎全部渾身濕透,一進來就在廊下脫衣赤膊。而不知道是心存善意,還是不想引得站在廊下的公孫等人發怒,那亭長倒也好說話,根本沒有斥責的意思,反而讓這些赤膊鄉民紛紛進入隔壁屋捨中躲避。

  對此,公孫見狀也沒有多言,反而把身後的空房也讓出,讓那些本來也在田中抗旱的農婦進入躲避……沒錯,這年頭的婦女哪有不下地幹活的?更別說正是大旱時節。

  當然了,這場雨下來,怕是旱情也會緩解不少,這從兩側屋中男女鄉民們隔著房屋說的葷笑話和身旁亭長無奈的臉色中也能感覺一二。

  「少君!」就在公孫面帶微笑聽著河南鄉間葷段子的時候,婁圭忽然頂了一下對方的肋骨。

  「見到了。」公孫微微一眯眼睛,卻是抬眼看見亭捨大門處剛剛進來一位牽著駑馬的『熟人』。「洛中事情已經了結,道左相逢,不必理會!」

  婁圭等人當即點頭。

  「敢問亭長,可有避雨之處。」這士子拴好自己的駑馬後便來到廊前,然後也不顧及頭上雨水如澆水,居然就站在院中遠遠的朝站在公孫身側的亭長問候。

  那亭長見對方是一個士子,倒也沒拿架子,只是以實相告:「房捨是沒有了,我們亭本就狹小,只有兩間空房,而得這位貴人大度,兩間房分別讓給了外面田間耕作的男女鄉民,你想入房避雨,便去左手那間男子所處的房中,若是不想進去聞汗臭,便可在廊下躲避一二……總之,速速來避雨吧,不要站在那裡淋著了!」

  此人聞得此言在雨中猶豫再三,然後居然微微躬身,轉身而走!

  饒是公孫不想生事,此時也不禁怒氣上湧,廢了好大力氣才壓住火氣冷冷喊住此人:「那青州的書生,與我回來!」

  要知道,公孫雖然沒佩戴印綬,而且年輕的過了頭,但畢竟是軍中、尚書台都有所歷練,氣度和風範也是磨礪出了些許……再加上衣著、坐騎、侍從,但凡有些眼力的人怕是都能看出他是個所謂『貴人』!

  所以,他這麼一喊,更兼點出了青州二字,那書生立即就老老實實的回頭了……但是,這廝居然還是立在院中雨下。

  「你要去何處?」公孫負手而立,面色不渝,當即質問道。

  「回稟這位貴人,我要去馬廊中避雨……」此人忍不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狼狽答道。

  話說,此人之前屢次作態,公孫只以為此人是有些怪異潔癖,或者自恃是個士子,所以看不起鄉民,所以心中也是冷笑不止,甚至因為他不願隨自己等人站在廊下,更是不禁有些憤然。

  但聽聞此人居然是要去馬廊躲避,準備與眾多牲口、還有牲口糞便相處一棚,而且在獄中也不失禮數,公孫卻又不禁有些懷疑起了自己的判斷……是不是因為此人與中常侍張奉有關,而有了先入為主的態度?

  就在公孫猶疑不定之時,身後房中不知哪個鄉民狼狽的打了個噴嚏,引得屋內一陣哄笑,倒是讓他不由心中一動。

  「上廊來!」公孫讓開一個空位,然後催促道。「我乃新任襄平令公孫,你叫什麼名字,又是何處人士?」

  此人聞言不由愕然抬頭看向了廊下自然,卻是依舊不願上前,然後就在在雨水行禮作答:

  「北海營陵人,王修王叔至,見過白馬中郎!實在不想,會與郎中道左相逢!」

  我是空氣很躁的分割線

  「王修字叔治,北海營陵人也,年二十,遊學南陽,止義捨,後知中常侍張奉所設,將走。逢奉為陽球所驅,歸宛,又舉家得疾病,無相視者。親隱恤之,病愈乃去。」《世說新語》.品藻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2 09:40
第六卷 第2章 不取

  「王叔治是吧,上來說話!」公孫珣放緩表情的催促了一下對方,他對這個名字是真沒有任何印象。「你這個身板再淋下去,怕是要出事的!」

  王修猶豫片刻,卻依舊不願上前。

  「為何如此呢?」公孫珣看著對方頭上崩落的雨滴,也是無奈。

  「恕在下有不得已之處。」王修狼狽不堪,但依舊不願意直言。

  公孫珣歎了口氣,卻是揮手讓對方自去了。

  這王修似乎也挺稀罕公孫珣的,可雷雨如注,他也實在是淋得受不了,便趕緊躬身行禮,然後狼狽逃去馬廊中了。

  而公孫珣眼見著對方轉身逃走,卻居然只是回頭擺了下手,便昂然直入雨中,尾隨而去。

  韓當、婁圭相顧無言,但既然已經示意他們不要跟過去,那他們也不好擅動。

  「叔治從何處來啊?」外面雖然大雨,但馬棚中悶騷之氣卻顯得依舊讓人難以忍受,公孫珣立在馬棚這頭,廢了好大力氣才讓自己不去捂鼻子。

  「啊,公孫郎中!」那頭的王修原本正蹲在地上檢視自己那浸水的包裹,聞言趕緊又起身行禮。「學生見……」

  「哪來那麼多禮節?」公孫珣不以為然道。「都淋成那樣了……我問你從何處來?」

  「南陽。」

  「往何處去?」

  「北海老家。」

  「為何不願與人靠近?」

  「我……」

  「莫不是以為自己從張奉家中沾染了病氣,所以怕連累他人?」公孫珣忽然出言問道。

  王修登時默然。

  「張奉乃朝中權宦,你為何要與他有所沾染?」公孫珣負手直立,突然往前一步問道。

  王修不驚不慌,也不問對方如何得知自己與張奉有牽扯,便坦然答道:「學生從北海一路往南陽遊學,囊中羞澀,恰好彼處義捨蔚然成風,而且其中一家非但可以免費食宿,還能給學子提供紙墨,我初來乍到,便忍不住入進住了此處,後來才知道居然中常侍張奉家中所設,便也想離開。卻不料……」

  「卻不料如何?」

  「卻不料剛剛離去不到旬日,便聽聞張奉為郎中等人所驅,歸宛城閒居,然後閉門思過,誰也不敢多見,義捨什麼的自然也是關了。」王修渾身濕噠噠的滴著水,但語氣卻依然斯條慢理。「若只如此倒也罷了,說不定還是好事一樁。但不過數日,又聽人說他舉家染病,儼然是時疫作祟,再加上他剛剛失勢,也無人上門照看,學生受人之恩,不敢不報……」

  「故此,等張奉家人有所恢複,再加上朝中曹節複起,他家中也恢複了交通,你便主動辭行了?」公孫珣饒有興致的問道。

  「非也。」王修低頭答道。「學生當日是不告而別……」

  「終究還是怕和宦官扯上關係?」公孫珣似笑非笑。「所以見到對方有些起色便匆忙而走?」

  王修低頭不語。

  「而離開張奉家中以後,不知道是天氣悶熱外加身體勞累的緣故還是之前真的在張奉家中染了病,反正身子有些不舒服,便想著歸鄉……總不是想著落葉歸根吧?」

  王修愈發黯然:「總得以防萬一。」

  「路上規避行人也是此意了?」公孫珣不由嗤笑。「可自南陽到此處,你騎著那麼一匹駑馬怕是也有十餘日了,哪有這麼長時間還未發作的時疫?依我看來,倒是暑氣太盛,整日又灌涼水,所以鬧肚子的緣故多些。」

  「總得以防萬一。」王叔治還是那句話。

  公孫珣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只是輕輕頷首,然後便轉身離去了。而王修望著對方步入雨幕中的背影,雖然是欲言又止,但終究是沉默了下來。

  翌日,雖然有大半夜的暴雨在某種程度上止住了旱情,空氣也清新不少,但還是迅速恢複了烈日當頭的舊況。不過,從這日起,早有準備的公孫珣等人選擇了天色微亮便即刻動身,每日早間和傍晚趕路,然後晌午歇息的方法,卻是比之前幾日悶頭趕路舒坦多了。

  而這樣不過三日,公孫珣等人便已經走了大半路線,來到了陳留郡己吾城……這裡其實已經挨著梁國邊界了,距離曹操家中的沛國譙縣也不過只有一百五十來裡,兩日路程罷了。

  但公孫珣卻忽然停下行程,並轉道去了己吾城外一處地方。

  「少君。」沿著城外大道騎馬而行之時,韓當終於是沒有按捺的住。「我有一事不解。」

  「且說。」當先的公孫珣在馬上左顧右盼,絲毫不以為意道。

  「之前那個王修若是真如說的那樣,只怕是一個難得的道德君子。」韓當當即言道。「這年頭讀書之人本身就少之又少,又有如此德行,而少君將來注定是要有所成就之人,又怎麼能將這種人才棄之不顧呢?再說了,看他那樣子,不禁年輕,而且還頗顯窮困,少君又將出任千石縣令,也不缺吏職,想要收攏也著實容易……」

  「天底下哪裡就缺一個書生?」不等公孫珣回複,婁圭便不以為然道。「而且義公你說他是道德君子,也只是靠著猜測和他的一面之詞而已。便是真的,那也說不定是為了刻意邀名……這年頭為了名聲,這些書生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韓當倒是一時無言,畢竟,說起這些士子來,他哪裡有宛洛世族出身的婁圭那麼清楚?

  「而且依我說,與其把心思放在這些什麼道德君子上面,倒不如盡快在塞外掌握一支雄健私兵的好!」雖然韓當已經閉嘴,但婁圭卻依舊嘰嘰咕咕說個不停。「等此番見過曹孟德,然後那邊和曹節做了了斷,咱們就即刻去遼東。那地方地廣人稀,又處塞外,天高皇帝遠,還有安利號作掩護,到時候就用襄平令的權責,打著商隊護衛的旗號,打造出一支千人銳士來……」

  話說,公孫珣原本正在貪看中原風景,根本懶得理會婁子伯的高見,但是有些話越聽越不對頭……且不說再往前就是城外一處市場旗亭所在,人煙密集只說身後的幾名侍從雖然同生共死,也不能就如此放縱吧?

  所以,公孫珣當即回頭瞪了對方一眼。

  婁子伯也立即閉嘴不言。

  「少君。」韓當見狀趕緊又來打圓場。「天色尚早,咱們為何要在己吾城外盤桓?」

  「我聽人說此地有一個熊虎之士。」公孫珣倒也沒有遮掩,便直接說出了目的。「乃是一等一的武力卓絕之人。若是不從此處走倒也罷了,可若是路過此處還不去見一面的話,那就實在是有些遺憾了。」

  此言一出,韓當倒也罷了,婁圭和那幾名護衛紛紛變色……婁圭是立即來了興趣,而那幾名護衛則是不免有些憤然。

  武力卓絕這四個字,對於武士而言實在是太礙眼了!更別說,公孫珣為了趕路,這幾日也是辛苦透頂,卻又專門為這麼一個武士停下路程,也是更顯看重。

  「少君,不知此人姓名,有何事跡啊?」婁圭聞言立即忍不住追問,幾名護衛也是紛紛豎耳傾聽,倒是韓當一言不發,不置可否。

  「陳留典韋,你們聽過嗎?」公孫珣當即反問。

  「原來是他!」婁子伯眼睛瞬間就發亮了起來……想想也是,這廝最喜歡結交亡命之徒,而且這大半年他也一直待在緱氏的義捨那邊,那裡是交通要道,知道典韋似乎也不是很難以理解的事情。

  其實,公孫珣也是今年在尚書台才知道了典韋的具體信息……然後立即就和自家老娘口中那個古之惡來給重合起來了。

  要知道,無論是婁圭還是公孫珣都能曉得典韋,絕不僅僅是他們本身在什麼地方接觸什麼信息的緣故,主要還是這位古之惡來上半年幹的一件事情太過於出名了,說是名震中原也差不離,所以無論是市井還是署理天下政務的尚書台都能知道。

  具體來說,典韋是殺了一個人。

  這年頭秩序一日比一日崩壞,殺人自然正常,但是典韋殺人卻殺的格外霸氣,霸氣到所有人都生出無奈的念頭來。

  話說,典韋之前雖然身材雄壯,勇力過人,大家都知道他有本事,但卻並不知道他有多大本事,直到今年上半年,陳留襄邑一個姓劉的人家找到了他,希望典韋能夠替他們家報仇,仇人叫李永,是梁國睢陽人。

  嗯,襄邑就在己吾西北面,公孫珣等人前一天剛剛路過,那劉家人自然就算是典韋的鄉人了。而鄉人找他辦事,以報仇的名義去殺別郡的人,那以這年頭的價值觀來說,毫無意問是很高端上檔次的,更別說人家還卑禮厚幣,將姿態做的極佳,那典韋自然就一口應下了!

  可是,既然麻煩到需要找外人來幫忙,那就說明這件事情本身就很有難度。實際上,梁國睢陽李永這個人,本身是做過一任縣君的……沒錯,就是公孫珣這個職務,雖然只是個小縣縣長,但人家畢竟是做過一任貨真價實縣君的。所以,他家中勢力挺大,人也不少,防衛也很嚴密。

  但是,所以說但是……若非如此,又怎麼能襯托出典韋的能耐呢?

  話說那一日典韋收到請托以後,就駕著一個車子,載著雞酒,直接來到睢陽城李永家門外……那裡是個市場,他就把車子停到人家家門口旁邊,裝作是等人的樣子,也沒什麼人懷疑。

  然後,等到李永夫婦一出門,典韋立即拎著匕首上前,直截了當在門口宰了對方二人,然後又從容回到車上,取出自己慣用的雙戟架在車子上,方才揚長而去。

  當時李永門市場上前數百人,哪裡能放過他,於是一時間追上去的青壯不下數百,但卻沒有一個人敢真正靠近車子的。

  而等他走出睢陽城後不久,遇到了接應的夥伴,又回頭一衝,數百人當即散開,典韋也從容歸家。

  講真,這個過程中,這古之惡來殺的人其實也就只有報仇對象李永夫婦而已,不要說和公孫珣身後的邊郡精銳相比,便是和尋常遊俠相比也不是很厲害的的樣子!但是,架不住這廝殺人如殺雞,直入別郡城內,當市殺人,然後又從容而退……這過程真好像是去趕集一樣!而那幾百號追兵也是從頭到尾做了個經典反襯。

  幾百個人不敢去跟一個人動手,至於嗎?但真就發生了。

  總之,經此一事,典韋立即名揚中原……不名揚也不行啊!這案子遮攔不住的,一個退休縣君在家門口被人宰了,數百人全程圍觀件送行,怎麼可能攔的住?!

  而且,礙於這年頭的社會風氣還真就沒法好好治罪!

  「且不說為人報仇一事算是入了中原豪傑法眼,」那婁圭對著韓當還有幾名侍衛依舊侃侃而談道。「光是事情牽扯到兩郡就極為麻煩……陳留郡自然要護著典韋,而梁國那邊卻又氣急敗壞,可越是氣急敗壞,越反過來觸怒陳留郡府,所以陳留郡拖拖扯扯,就是不願意拿人,最後乾脆鬧到了中樞!」

  「那最後到底可曾拿人了嗎?」幾名護衛早已經聽得入神,有人登時就忍不住追問。

  「沒有。」婁圭不由苦笑道。「你們莫忘了改元大赦……這年頭,就是天子想殺人都得在獄中盡快處決,不然就得在大赦時加個什麼什麼不赦,然後徒惹人笑!那典韋如今也已經是罪減三等,而本地吏員自然就更懶得再為區區城旦、髡刑之類的刑責再來捉人了,此時這典韋怕是在家中閒居……」

  「不管如何。」韓當在旁輕聲言道。「數百人追趕卻又不敢近身,此人確實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熊虎之士……不知較當日那呂布又如何?」

  「一馬戰,一步戰?」公孫珣眉頭一怔,倒是隨口而言。「且見一見好了。」

  「少君。」韓當突然勸道。「當日呂布是一虎,今日典韋又何嚐不是一虎,你是官身,他是剛剛被赦免的殺人犯,萬一有所不諧又如何呢?」

  公孫珣先是微微頷首,然後又微微搖頭,似乎早就料到對方會有此一言:「義公心意是好的,但這虎是不一樣的……當日呂布曾於夜中以箭對我,自然會有些顧忌可這典韋在門前市中殺人,卻只是報仇,並未與那百餘人相爭,儼然是心存忠厚不願傷及無辜。」

  韓當當即頷首認可,而婁圭卻又不禁又起興趣,反過來追問呂布又是何人。

  等說服了身後眾人,公孫珣已然是來到那處極為繁華的市集旗亭下,他也沒做遮掩,便直接下馬詢問起了此地的旗亭亭長:

  「這位亭長,不知道當日睢陽殺李永的典韋家在何處?」

  「典韋嗎?」專門出營的亭長聽聞此言後趕緊躬身答道。「不瞞貴人,典韋家中在東面無誤,貴人若要見他,可要我著人把他喚過來?」

  「哪裡需要你喚,我親自去拜會一下吧!」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不如遣一個本地亭卒給我帶路?」

  「呃……理所當然。」亭長稍一遲疑,還是低頭答應。「而且哪裡需要亭卒,下吏自當陪貴人前往!」

  是不是官員,哪個層級的官員,這些基層吏員自然是一眼就能明白。

  公孫珣自然無話,而那亭長也不牽馬,只是步行在前緩緩引路,而且言語謙卑,倒是讓一路上疾馳而來的一行人不免輕鬆下來。

  「不知道貴人從何處來?」亭長言笑晏晏。「為何口音如此不尋常?」

  「我家少君本是遼西人士,近來卻是在洛中為官。」牽著馬的婁子伯仗著口音相近笑答道。「故此我們是剛出滎陽虎牢關在滎陽境內,往此處來的。」

  「下吏冒昧。」那亭長略顯好奇的繼續問道。「不知道貴人在洛中居何職務啊……實在是下吏長居鄉野,未曾見過洛中貴人。」

  「我家少君在尚書台中都官曹任尚書郎,協助中都官曹尚書劉公署理天下治安、災害等事物。」婁圭倒是張口就來,儼然他在緱氏那裡就是經常對那些亡命之徒如此吹噓的……當然了,這也不算是吹噓。

  不過,聽到婁圭和那亭長一個大言不慚,一個連連驚歎,牽著馬漫步向前的公孫珣卻是有些嚴肅了起來……因為此時想來,不管如何,緱氏的義捨交給賈超這個粗人打理,怕是要廢掉的。

  但這也實在是沒轍了,當日出洛太過於倉促。而且說到底,正如婁圭之前所言,此番拜訪完曹孟德以後,那自己的心思無論如何都該……或者說也只能放到遼東一地了。

  而就在公孫珣胡思亂想之際,眾人已然是來到了目的地所在。

  「回稟貴人,這裡便是典韋家中了。」亭長指著一處大門緊閉的宅院言道。

  「大白天居然關著門嗎?」韓當不由皺眉。

  「還請……」

  「這典韋家中頗為富裕?」公孫珣忽然打斷了婁圭的話,然後直接出言詢問。「這宅院倒也闊氣,是他家中本就富還是劉氏給他的錢多?」

  「貴人猜的不錯。」這亭長正色解釋道。「典韋在此處的家宅是剛剛買下的,用的便是那襄邑劉氏為報他恩德所贈的財貨……須知道,典韋雖然是個豪爽性子,卻要顧忌家中父母俱在,所以有了錢後便買了此處宅院奉養家中老人!」

  「原來如此。」公孫珣恍然之後卻又有些感歎。「父母俱在嗎?那為何又白日大門緊閉呢?」

  「回稟貴人。」這亭長繼續言道。「典韋為人豪爽而又忠厚,有武力卻不濫用,所以很得鄉民的擁護,此地平日裡也是常常大門洞開,然後往來人流如織的……」

  婁圭和韓當愈發茫然,但公孫珣卻不由失笑:「所以,只因為今日有我這個惡客上門,方才大門緊閉嗎?」

  「貴人!」這個亭長忽然免去頭上所戴木冠,從容下跪請罪道。「下吏有罪。」

  「你有何罪啊?」公孫珣一時歎氣。「不就是以為我是來捉拿典韋之人,然後便親自拖延於我,複又讓人暗中前來報信,讓他躲避嗎?」

  韓當和婁圭面面相覷,一時無言。

  「下吏願受責罰。」這亭長面色漲紅言道。「然而下吏有一言不吐不快,還請尚書郎許我陳述一二!」

  「說吧!」不知為何,公孫珣忽然間只覺得牙疼的厲害。「此事一出,怕是你也要郡中聞名了,我哪裡管得住你說話呢?」

  「請貴人明鑒,下吏雖然只是一個升鬥小吏,卻絕非是邀名之輩!」那亭長聞言面色愈發漲紅。

  「你且說,我沒有嘲諷你的意思。」公孫珣趕緊勸道。

  「是。」亭長昂首咬牙言道。「那典韋殺人有罪,我自然知道,後來雖然有改元大赦,卻也活罪難免,此事下吏也比誰都清楚!之所以不抓,乃至於今日開縱於他,乃是因為下吏慚愧!」

  「慚愧?」

  「然也。」亭長面色激憤道。「我出任亭長數年,眼見著世道一日日敗壞,盜匪一日日增多,此地也越來越凋敝,卻束手無策,而典韋雖然是個罪犯,可是因為他的緣故,此地卻愈發繁盛……說起震懾盜匪,我一個吏員不如一個罪犯,難道不該慚愧嗎?」

  公孫珣一眼不發,轉身就走。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3 08:06
第六卷 第3章 盛意(上)

  「少君這是何故?」

  韓當驚愕萬分,趕緊鬆開韁繩去攔住自家主公,卻終究是礙於對方威勢漸長,不敢真的去拉拽,只好反身斥責地那亭長。「我家少君剛剛被外放了千石縣令,此行是去赴任的,聽說典韋的勇名前來拜會,或許有征辟的意思,哪裡是來捉他的?你這人真是可笑!」

  年亭長聞得此言一時驚愕,但馬還是低頭不語了起來。

  韓當見狀也是無言,更兼自家主公依舊默不作聲,居然直接翻身馬而走,那他也只好帶著幾個侍從轉身追過去了。

  倒是婁圭一時恍然大悟,然後不由幽幽一歎,方才牽著馬調轉身去了:「既如此,亭長須記得我家少君的恩德!」

  「敢問貴主姓名?」那亭長聞言愈顯慚愧。

  「遼西公孫珣!」婁圭一邊說著,一邊卻也翻身馬追了出去。

  一時間,只留下那亭長孤身跪在典韋家門前。

  「少君何必跟這種人生氣?」韓當馬術驚人,追去以後在馬詢問。

  「我哪裡是生氣?」公孫珣聞言不由嗤笑,卻是放緩了速度。「正如你所言,我何必與此人生氣呢?」

  韓當一時無言。

  「我之所以有些鬱悶,其實是覺得自己被日頭烤暈了腦袋,做出了這種無謂之舉。」公孫珣說到此處倒是認真歎了口氣。「我一個即將往遼東赴任的遼西人,妄圖招攬一個有家有口,還甚得鄉里擁護的原武士,這不是白費心機嗎?」

  韓當畢竟只是個武夫,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解。

  「少君這是有自知之明,兼長者仁心!」在此時,婁圭卻是從後面拍馬趕到。「所以何必歎氣呢?」

  這下子,反而輪到公孫珣一時無語了,仁心倒也罷了……可如何又成了長者?

  「子伯這是這麼說?」韓當也是一頭霧水。

  「義公你看,」婁圭當即在馬笑道。「這原之地,乃是四戰之地,一旦亂起,必然會兵禍連結,而典韋這個人,勇武卓絕,他在這裡一日,卻總是能保一鄉平安的……」

  「確實如此。」韓當不由感慨點頭。「只是盜匪連結,這亭長便心憂不已,不願意讓典韋離開,何況是戰亂呢?若真有戰亂,只怕這典韋是要被推舉出來做個軍頭,繼續維護鄉梓的。」

  「正是這個道理。」婁圭不禁正色言道。「那亭長擔憂少君抓了典韋後而讓此處失去庇佑,可咱們少君卻是明白,不說抓捕,便是征辟走了典韋,不也是一回事嗎?都是讓此處鄉民失去依仗而已!所以咱們少君才會轉身便走……他非只是知難而退,更是一片仁心,不希望本地在失去典韋後遭到兵匪荼毒。」

  韓當和那幾名侍從各自恍然大悟,然後再去看自家主公的眼光也是又多了幾分尊重。

  公孫珣自然懶得解釋……其實,婁圭所言的仁心,也是惻隱之心,自己還真是動了的,但也是幾分而已,卻不能說是主因,真正的主因其實還是『無能為力』四個字。

  說白了,這年頭地域認同感太高,你算是有了出身和名望,那也只能吸引一些有選擇權的士人,未必能這些紮根地方的大小豪強動心……話說,經過百年的分化和錘煉,現如今豪強在大漢是什麼?是沒法子獲取正經仕途的地方勢力,而他們的大部分利益都來自於本地鄉土,這些人是沒有勇氣和實力脫離本土的。

  當然了,你不能說典韋有資格稱之為豪強,畢竟他這人的出身跟豪強差太多。

  但是很顯然,眼看著世道漸漸不安穩了起來,他這個武力卓絕的遊俠卻被動的受到了鄉人的擁護和團結,隔壁大戶給他送錢、請他報仇,當地吏員為他做遮護,鄉人們把他家當做了真正能解決問題的地方……

  如此情形之下,即便典韋本人還是那個性格淳厚、武力卓絕的地方遊俠,卻也沾染了一些豪強的特徵!

  一句話,鄉人們不會讓典韋走,典韋也不可能因為自己一個遼東縣令的招攬便拋棄家鄉而走,算是公孫珣許諾把對方父母一起帶走好生照料怕也不成!

  正如婁圭所言,典韋這種人應該會待在這裡,保一方平安,而等到亂起,鄉人們還會組織一支武裝力量讓他來領袖……若是盜匪來攻,他會迎擊,而若是朝廷的人過來,他會帶隊投軍……直到有一個人慧眼識英雄,將他引為心腹,然後轉戰四方,名垂青史!

  當然了,這個人得是陳留郡正兒八經的統治者,或者是左近的鄉人,又或者是左近的鄉人兼陳留的統治者!

  否則,典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他的麾下!

  所以說,曹孟德果然還是有天命的嗎?!而說到有勇氣脫離本土的豪強,孫台果然是個一等一的英雄嗎?那袁本初離開家鄉往河北去建立基業,最後卻陷入河北、南陽內鬥的窘境,果然也是有深層緣由的嗎?可為什麼光武卻能夠調解手下河北、南陽兩地豪強的矛盾,然後再造神州呢?

  人生於世,莫非真有氣運和天命?

  公孫珣一路行來,也一路胡思亂想,卻連續兩日皆不得其解……而恍惚間,他卻已經在夏日炎炎的盛暑來到了位於沛國、梁國交界處的譙縣郊外!

  正在家閒居苦讀的曹孟德聽聞此事,大喜過望,然後執帚出迎。

  公孫珣下得馬來,不顧渾身汗水,劈手奪掉對方手掃帚扔到一旁,然後便與對方執手相笑。

  「之前洛一別,我還以為下次相見要等到各自鬢如霜呢,沒想到這麼快能與琪再會了。」相隔數月,曹孟德的身量並未長高,但說話間卻顯得更加放鬆和愜意,而且這種放鬆是由內而外的,和之前在洛故作的豁達多了不知道幾分自在之意。

  「有人不辭而別,還做了梁君子,我身為名儒子弟,又怎麼可能不效仿先賢,來給賊人做一番教導呢?」公孫珣也是面帶笑意,卻是暫且將之前所思所想俱皆拋在腦後。

  「原來是追過來勸我從善的嗎?」曹孟德不由哈哈大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然後,他又趕緊前與婁圭相見,便是韓當以及幾名雁門出身的侍從,也都紛紛執手相見。

  他這人為人豁達而又風趣,對誰還都不擺架子,倒是很快讓來做客的一行人覺得『賓至如歸』了起來。

  不過講真,可能是最近想的事情較多,公孫珣見到如此情形居然又想起了那個跟誰都能說話的劉備來了……也不知道後者如今到底在幹嗎?

  「琪。」一番嘈雜之後,曹操便拉著對方手進入自家所居院落。「天氣如此炎熱,你還專門來訪我,是真的來尋我喝酒,還是有什麼正事?」

  「卻有三件要件事。」公孫珣挽著對方胳膊,也是正色言道。

  「三件?」繞是曹孟德為人豁達,也是不由大,便當即停在院。

  「然也。」公孫珣也認真答道。「其一,我離開洛陽時記得孟德兄未竟之事,便專門尋了何貴人兄何進何遂高幫忙,此人與我相交極好,便一口應允我,一定要讓宋皇后和宋氏全家得以安葬……孟德兄不妨派人去打探一二』恐怕旬日間會有好消息了。」

  曹操聞言也不說話,只是不由連連晃動對方雙手,以示心意。

  「其二,」公孫珣複又言道。「我來時洛局勢大變,孟德兄全家被貶,想來對此事也想知道的清楚些,卻又無人在洛旁觀……此事說來話長,咱們不如晚間慢慢說來。」

  曹操自然不無不可。

  「其三,」公孫珣面色忽然一變。「孟德兄不要以為我是說笑……請務必將我家那隻胖貓還我!」

  曹操登時目瞪口呆:「你還真是來追究此事的嗎?」

  「孟德不曉得。」婁圭無奈前解釋道。「那隻狸貓非尋常,乃是我家少君與少夫人初識時贈與的禮物,後來我家少夫人在遼西柳城又遇到鮮卑,身邊舊識家人俱被屠戮,只有這一隻貓……」

  「此事我知道,」曹孟德一時頭大如鬥,便趕緊打斷了對方的話。「我也曉得子伯你的意思了……莫非琪家還因此事鬧得頗不和諧?」

  婁圭自然閉口不答,而公孫珣則不由歎氣:「這樣好了,孟德兄將那狸貓還我,我過幾日遣人送你一隻相似的!」

  「這個……」曹操尷尬搓手道。「琪遠道而來,又是盛暑,不如先沐浴更衣,然後去拜會我家大人,晚間設宴時再做說法?」

  公孫珣心登時有所警惕,但終究是渾身臭汗,黏著不堪……而且,反正人都到了,他還真不信對方能賴下去,便當即點頭應許。

  而接下來自然不必說,公孫珣等人沐浴更衣後立即去拜見了那位『喜歡胖妞』的曹嵩……曹嵩對收屍什麼的其實並不感興趣,但是對洛局勢卻是格外關心,不僅問題多多,還示意公孫珣晚間可以細細跟他兒子說,然後讓他兒子再去彙報。

  講實話,公孫珣對對方的急切其實是頗不以為然的……因為曹氏如今的局面看似跌入了低谷,但卻已經觸底了。而且,曹操的祖父曹騰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朝受他恩惠的重臣數不勝數,天子身邊不缺為曹氏不停美言之人。

  不說宮了,只拿公族舉例來說,洛名門種氏,這家人第一個登三公之位的名臣種暠,幹過這麼一件事……他出任益州刺史的時候,有蜀郡太守去賄賂曹騰,半路被種暠給發現,這廝腦子一抽直接拿這個去彈劾曹騰。而不出所料,桓帝見到奏章後勃然大怒,且不說這是蜀郡太守的單方面行為,曹騰並沒有收到賄賂,便是曹騰真收賄賂了,擁立之恩擺在那裡,該死的也是你種暠吧?

  但是,種暠還是活了下來,並一路官運亨通,既出任過總攬北疆軍事的度遼將軍,也做過三公之位,真正的位極人臣……而洛陽種氏,也自此勃發。

  怎麼回事呢?很簡單,當日天子大怒,要治罪種暠的時候,是人家被彈劾的曹騰找天子求的情!而且非只求情,曹騰居然還向桓帝一一列舉了種暠此人的功績和德行,然後公開稱讚此人為能吏,並推薦重用……後來的事情自然不用說了,種暠從此以後天天跟人講,『若非是大長秋仁義,哪裡有種暠的今天』?

  話說,曹騰曆侍四帝,參與輔政數十年,類似於這種刻骨銘心的人情遍布洛內外……所以,曹氏怎麼可能會一蹶不振呢?忍個幾年自然會再次起複!

  當然了,曹嵩是何想法公孫珣並不在意,他的想法人家曹嵩也未必在意……實際,公孫珣真正在意的是接下來認識的人:

  敢於『休夫』的丁夫人,丁氏乃是譙縣大族,向來與夏侯氏、曹氏並稱,然後三族世代聯姻;

  尚在繈褓的曹昂,乃是曹操小妻劉夫人所出,但但劉夫人產後不久死,所以這個孩子儼然是丁夫人親自撫育;

  還有曹操連襟夏侯淵,沒錯,這位妙才兄剛剛娶了丁夫人親妹;

  然後自然少不了才十歲的曹仁和才八歲的曹純,二人的姐姐便是那宋皇后的嫂子了……所以他二人不知道是得到了長輩的吩咐還是經此大變成熟了不少,反正對公孫珣格外恭敬;

  而有意思的是,曹操居然還有一個庶出的弟弟曹德,也是怪……當然了,仔細一想,怕是這廝日後是被他爹給連累了,故此名聲不顯!

  「琪怎麼還不入席?」曹操一振衣袖,毫不顧忌的盤腿率先坐下。「是嫌我這裡菜肴簡單還是不習慣這種老式矮幾蒲團?沒辦法,我家裡最近開銷不少,買不起洛、河北流行的那種高腿家具。聽人說,自從你師劉公帶頭在洛用那種家具以後,那高背椅子都叫太尉椅的,價錢也是飛漲……」

  「非也非也。」公孫珣也是隨意落座,然後方才言道。「我是以為還有別人要入席呢。」

  「哪裡有別人?」曹操當即失笑。「我是怕那些長輩過來鬧得不自在,所以此間俱是同輩之人,隨意便好!」

  「我是說……」眼看著從夏侯淵到曹純,從婁圭到韓當,眾人紛紛入席,公孫珣便終於直截了當問道。「之前孟德兄洛所言夏侯元讓和曹子廉為何不在啊?你當日可是說要與我做個人讓我和他們都結識一番的……」

  話音未落,向來通脫豁達的曹操面色突變,居然直接把臉一甩,連眼睛都不眯了!

  而其餘眾人,除了出來見客的丁夫人微微蹙眉外,卻是紛紛失笑。

  公孫珣自然不解。

  「白馬郎有所不知,」夏侯淵微微拱手笑道。「我那族兄弟夏侯元讓自從做了半年逃犯以後,常常四處遊蕩,結交豪傑……這幾日,他正好往陳國訪友去了。」

  公孫珣微微頷首……這沒辦法了。

  「至於說子廉兄長和大兄之間,」旁邊的曹德也無奈解釋道。「二人最近正在鬧生分……著實讓公孫郎見笑了!」

  「見笑什麼?」曹操聽得此言氣不打一處來。「他曹子廉家怎麼可能我家窮?縣裡來收算錢,族居然我家最多!我家哪有他家有錢?我說他暗地裡賄賂了縣吏,他居然說我誣陷於他……如此明顯的事情,有什麼好誣陷的?」

  原來,曹操族舉族被罷了官,而當時的沛相不是別人,正是王甫的侄子,也是那個濫殺的王吉,此人當然要做出姿態,於是便要譙縣這裡去他家收賦算,也是人口稅和財產稅……收收唄,而曹操回到家親自管了家之後才知道,族各戶居然他家的算錢最高!而族最富的一家人明明是曹洪家!

  這下子,初次管家的孟德兄登時不高興了……憑什麼啊?然後還不免仇了一次富,對著自己族弟曹子廉擺了一次臉……說,是不是你曹子廉賄賂了縣吏?

  而曹洪聽到這種指責後勃然大怒,無憑無據的,憑什麼說我賄賂了縣吏?

  於是,兩兄弟居然為這種破事吵了起來,也是有意思。

  「是這個樣子了。」曹德介紹完畢,不由愈發尷尬。

  然而,公孫珣聽完介紹,居然不顧客人體統和曹氏臉面,當場大笑,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琪這是何故?」周圍人愈發尷尬,便是氣鼓鼓的曹操也不面無語了起來……感情,我們兄弟起了紛爭,你卻在這裡笑話嗎?

  「孟德兄果然是沒錯過吏員啊,」公孫珣止住笑意,趕緊言道。「依我看來,此事只怕還真不是曹子廉所為……乃是縣吏自作主張!」

  宴席人俱皆茫然。

  「這是何意?」曹操正色詢問道。

  「曹子廉家可有人位列公卿?」公孫珣笑眯眯的問道。

  「這倒沒有。」

  「兩千石?」

  「子廉父親,我那過世的叔父只是做過一任六百石縣君罷了。」

  「這邊對了。」公孫珣收起笑意正色言道。「哪裡有位列公卿、又是族嫡脈這家人,財產族其他人要少的道理?真要是那樣,恐怕曹氏要在縣丟大臉了!其實縣吏也是辛苦……他哪裡敢讓你家的算錢曹子廉家的要少呢?」

  且不說其他人,曹操何其聰明,幾乎是瞬間明白了過來,然後便不由面色青紅不定,以至於顧左右而言他:

  「夫人,你之前所言歌舞何在?」

  丁夫人聞言知機起身:「諸位稍待,我去為諸位請歌舞過來。」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3 08:08
第六卷 第4章 盛意(中)

      歌舞這種東西,公孫珣見得太多了,畢竟他在洛中怎麼說也算是半個風雲人物,雖然自己很少享受,但見識卻是到位的,所以也就沒太在意。

  實際上,也確實沒什麼可在意的,只見一個布衣老頭和幾個樂師進來團團作揖,然後就拿出琴瑟鼓笛來,並由那個老頭率先獨奏一曲琴樂為眾人助興……呃,實話實說,還沒蔡邕彈得好聽呢,也就是地方風格不同,聽個曲調而已。

  總之吧,正如公孫珣所料,丁夫人借著上舞樂的時機直接告退,連帶著把尚在繈褓中的曹昂也抱了下去,倒是曹仁、曹純這兩個半大頑童依舊留在了這裡,而眾人也不以為意,只是借著琴聲開了宴。

  當然了,說是開宴,也沒什麼禮儀可言,這主要是曹孟德本人是個不著調的,公孫珣其實也挺煩那些東西,而既然一主一賓都是那個樣子,此地又無長輩,那自然是不免有些放浪形骸了。

  先是公孫珣說了一些當日曹操不辭而別後的洛陽局勢,引得眾人嘖嘖稱奇。但可能是曹操回到家中以後,意識到自己短時間內不大可能再登仕途,所以對這個話題有些不耐煩,到最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眾人居然開始說起了笑話,以及各地奇聞異事。

  「去年的時候,華佗華元讓回家祭祖,然而剛一回來,就有梁國一家人邀請他過去。」曹德對著坐在上首與曹操並列的公孫珣認真言道,他也是看出來了,對方對這個華佗的故事格外感興趣。「說是他家主人腹中有一硬塊,堅如鋼鐵,疼痛難忍,華元讓並未推辭,便直接去了,孰料他剛趕到彼處,那人居然已經死了……」

  「莫非是活死人?」公孫珣不由好奇問道。

  「非也。」曹德連連搖頭。「那人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不過他死前曾有遺言,一定要把自己腹中硬塊挖出來,讓華佗親眼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否則絕不瞑目!而那人兒子雖然不捨,但終究父命難違,便忍痛挖出了自己父親腹中之物,恰是一個銅鐵矛頭之類的東西。」

  公孫珣愈發聽得出神,而此時,那老頭一曲奏罷,也是頗為識趣,便止住樂器,後退在堂前,只是在那裡賠笑而已。

  「那家人將此物奉與華佗,華元讓只是一看便不由歎氣,然後從箱中取出一藥來,放在那矛頭之上,銅鐵矛頭居然直接化成了一灘酒水。」曹德言道此處不由肅然。「按那華元讓所言,飲酒之事萬萬不可成性,否則便會在體內各處化成硬物,一旦發作疼痛難忍……」

  「放屁!」剛剛給公孫珣斟完酒的曹操忽然作色。「人生在世,要的就是酒入喉腸,一番痛快,這番故事,必然是那個不懂酒中三味的蠢物拿華佗做名,故意噁心我輩人物的!喝酒便是一時有些頭疼肚子疼,哪裡又會疼一輩子?」

  曹德欲言又止,但終究是不敢和自己親兄長頂嘴,只能唯唯諾諾。

  不過,公孫珣聞言卻是先搖頭複又點頭,然後又舉起杯來:「孟德兄所言甚至,人生在世,得意也好失意也罷,都可以先盡歡,美酒友人在側,想什麼以後之事……且滿飲此杯!」

  曹操聞言面色微微一變,但馬上就釋然大笑,也是舉起杯來:「說的好,文琪正在得意,我曹孟德正在失意,然而知己相逢,管他什麼明日如何,且飲……都飲,子伯,還有那位韓義公,都飲,曹仁、曹純你二人也可以共飲一杯!」

  眾人當即大笑,也是一飲而盡,便是曹仁和曹純兩個熊孩子也有侍女上前給斟了半杯酒,然後暫時飲下。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放下杯後,才十歲的曹仁忽然站起身來,主動說起了一件神異之事。

  「當日大兄並不在咱們譙縣,所以沒看到。」曹仁連比劃帶說,簡直是手舞足蹈。「那條黃龍的眼睛比燈籠還大,而且夜裡還會發光,就一直伏在那口井中,任人觀看……然後等到有一日風雨大作,第二天再去看時,那條龍就已經沒了,我聽我家大人說,那黃龍遇見風雨,便可扶搖直上!」

  曹仁所言,公孫珣也知道,乃是譙縣之前數年最出名的一件事情……熹平五年三月,有黃龍出現在了譙縣的一口井中,後來忽然不見,事情被當時的沛國相王吉上報到了朝中,被定為了天子成年主政的祥瑞。

  「淨是胡扯!」然而聽得此言,坐在上首的曹操卻一拍幾案,當即就嗬斥了起來。「曹仁,我當日不在譙縣,你小子便在了嗎?!我怎麼記得黃龍見譙那一年你跟你爹都在洛陽呢?當日叔父大人是不是正在洛陽做長水校尉?小小年紀不學好,怎麼瞎話一套一套的?」

  此言一出,滿堂哄笑,就連之前聽得最入神的韓當也是尷尬一笑。

  而曹仁則面色漲紅,連連擺手:「我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是夥伴們都這麼說,想來也是真的……」

  「真個屁!」曹操又是一拍幾案,半點都不給熊孩子留臉。「我再問你,你也說了那條黃龍當時是在井裡的,井口有多大?如何眼睛又如燈籠了?那黃龍要是上了天眼睛如燈籠還差不多,在井裡面的時候如何能有燈籠大的眼睛?」

  眾人再度哄笑,而曹仁被自己大兄懟的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在那裡瞎比劃……反而更惹人笑。

  公孫珣也是不禁搖頭失笑……這就是後來曹氏宗族第一大將,屢屢方面之任的頂級上將了。可如今卻和一般好吹牛的熊孩子並無區別。當然了,那八千破十萬的張遼想來此時也只是在鄉中整日打架鬥毆而已,而同在此間,日後領袖虎豹騎的曹純,更是連吹牛都還不會呢,只是隨著其他人一起傻笑而已,然後引得他那惱羞成怒的親兄長一通亂錘。

  「不過……」笑完之後,公孫珣卻不禁好奇詢問道。「黃龍見於譙之事,天下人盡皆知,想來也不會是捕風捉影之事吧?」

  曹操端起一杯酒來自顧自的喝下去,卻是抬手指向了夏侯淵。

  夏侯淵當即頷首,便認真答道:「不瞞公孫郎中還有兄長,當日我確實正在家中,所以事情出來以後,專門去那口井處看了那條龍,眼睛大如燈籠是胡扯,但果然是渾身黃色,頗顯神異……」

  「居然真有龍嗎?」曹操當即一驚。「我還以為是龍孽!」

  「我也以為是龍孽!」一直只是聽故事的婁圭也忽然出言道。

  所謂龍孽……是指無端傳出關於龍的祥瑞謠言,按照儒家的解釋,乃是天子不能掌控局勢的應兆。

  而且,曹操有這個想法是正常的,其實若不是這條龍出在譙縣,公孫珣怕是也會認定那玩意是個謠言……畢竟,當日沛相乃是當權者王甫的侄子王吉,而以王甫那廝的肆無忌憚,在天子成年,移交權力的時候,弄這種事情糊弄天子也是正常。

  甚至,關於龍孽這種東西,曾經有明白人解釋的很清楚。

  比如說巴郡曾出現過類似謠言,說哪個潭水裡有龍,巴郡太守便想上報,但下面的有個清正的吏員卻乾脆揭開了謎底……原來,當時天氣炎熱,很多人下那個潭水中洗澡,看到水裡有什麼東西讓水變得渾濁起來,就互相開玩笑說裡面有龍……實際上,並無一人親眼所見。

  但是聽夏侯淵這半句話,似乎他當日是親眼所見,這就難免讓曹孟德有些愕然了。因為別人不清楚,曹操是很清楚自己這個連襟兄弟有多麼實在的。

  實際上,不僅是曹操,便是公孫珣也早就表情變幻不定了起來,而他的心思就更加複雜了……黃龍見於譙,若真是有龍,怕就是應在你們曹家吧?!

  不過,天命這個東西真的存在嗎?要是真存在,那自己之前在洛中見對方落魄而升起的小心思,豈不就是個笑話?!

  一念至此,公孫珣愈發心思晦明不定起來。

  「那物確實神異。」夏侯淵此時已經在繼續講他的見聞了。「渾身黃色夾著黑斑,長有龍鬚,只是待在井底不動,而井水又渾濁,我在井口守了半日,也只是看到一鱗半首,井底昏暗,我也不好說那是不是鱗片……」

  「有多大?」曹操認真問道。

  「不好說。」夏侯淵微微比劃了一下。「或許有一臂這麼長?」

  曹操當即舉杯嗤笑:「想不到連妙才也被騙了,我就說嘛……井水中犯渾,一臂長的黃色物什,指不定是井水被汙了,然後一條積年的黃辣丁從底下冒了出來!或者乾脆是條黃色水蛇也說不定!」

  公孫珣不由笑出聲來……自己好不容易對這廝有了點神異之類的尊重,卻又被這廝親口給毀了。

  「當日我也是不信的。」夏侯淵正色道。「可是兄長不知道,等到那夜黃龍消失之時,風雨大作,雷電交加,滿縣人都能看到龍掛於天,電光閃耀,便是我也是從榻上坐起,觀了半夜風雨。」

  這話一說出來,從曹德到曹仁,從韓當到婁圭,堂內眾人大多肅然。

  「焉知是一條龍?」曹操放下酒杯依舊搖頭。「雷雨天中有龍出沒於天上本是自然,井中那條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物什指不定是當夜井水暴漲,從暗道逃了出去,未必真就是龍……」

  夏侯淵倒是一時無言,而公孫珣也是想起了自家老娘教導的什麼閃電自然現象……一時也是無言。

  「且不說這些了,」曹操似乎自斟自飲的有些上頭,便繼續問道。「那口井見在何處?」

  「縣城南面十五里,渦水之畔的雉鄉。」夏侯淵趕緊答道。

  「明日且去看看!」曹操再度拍了幾案。「文琪來否?你能留幾日啊?」

  「只能留三四日而已,」公孫珣坦然答道。「不過,我本來就要去渦水畔走一遭的,順便一看也無妨。」

  曹操登時好奇起來:「你去渦水畔何事?」

  「我母親便是沛國譙人,離鄉……二十餘載,只記得舊日在渦水畔居住。既如此,我為人子,又來到譙縣,豈能不去憑吊渦水?」公孫珣倒是理直氣壯。

  「少君之前為何未曾與我們說?」便是韓當也有些驚愕。「不曾想老夫人居然是譙縣人。」

  「我也不想文琪母族居然是我鄉人。」曹操也是一時感慨,不僅如此,堂內譙縣眾人也都陡然多了幾分親近之意。「不知道是哪家哪族,又何時去了遼西?」

  「不曉得。」公孫珣心中早有腹案,便當即坦然搖頭。「我家大人從未提及此事,但從母親才學來看應該也是世族……我個人揣測,或許當年她乃是犯官之後,發配遼西,然後宗族離散,便在遼西嫁給我父。」

  「這倒是合情合理。」曹操恍然大悟。「只是二十餘載,彼時事件多已模糊,未必打探的到了……」

  「也不必打探。」公孫珣趕緊打了哈哈。「我家大人似乎有所隱,所以也不願意我追索此事。」

  眾人聽得此言,雖然皺眉,但卻也無話可說。

  「那就罷了。」曹操稍一思索也就不再多問,而是自顧自的又斟了一杯酒。「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明日帶公孫郎中去看那條有黃龍出沒的古井。」曹德趕緊提醒道。「順便憑吊渦水。」

  「是了。」曹操美滋滋的咽下了又一杯酒水,然後略顯感慨道。「其實說到神異之事,我也曾親眼見過,而且就在半月之前。」

  公孫珣登時瞪大了眼睛。

  「半月前天氣漸熱。」曹操眯著眼睛捏昂然言道。「我在家無聊,便棄了手中書卷,去往縣西密林中射獵,當時去的倉促,只是一馬、一刀、一弓、一狸而已……」

  公孫珣難得冷笑一聲。

  「一開始並未尋得什麼要緊獵物,只是射了兩隻兔子,一隻雉而已。」曹操繼續言道。「然而到了午後,我拴馬在林中,自己在樹蔭下午睡之時,卻是忽然感到腥風陣陣,然後馬匹嘶鳴,驚醒之後,倉促持刀而起,卻是見到一頭吊睛白額猛虎自林中撲出……」

  聽到這裡,公孫珣將信將疑;夏侯淵只是摩挲著自己膝蓋,頗有些坐立不安;曹德低頭不語;婁圭連連撚須冷笑;倒是韓當和曹仁、曹純兩個熊孩子一起瞪大了眼睛,儼然是聽進去了。

  「當時我是準備奮力一搏的。」曹操以酒杯連連叩擊幾案,卻是專門扭頭跟自己身邊的公孫珣講道。「孰料,那老虎一聲大吼,我這腿就先軟了……」

  公孫珣面無表情,也不出聲,只是等對方繼續說下去。

  「可就在此時,」眼見著對方並不上鉤,曹孟德只能硬著頭皮扯下去了。「我身邊帶著的那隻狸……也就是文琪所贈的貓了,忽然上前,跳到了那老虎的頭上……」

  「然後吊睛白額大虎便一動不敢動,任由你逃離?」公孫珣冷笑反問道。

  「不是不是!」曹操趕緊搖頭。「我那時候怎麼會逃呢?我當時直接就拎起刀來,將那隻老虎砍死在了林中……」

  「老虎見在何處?」公孫珣雙手一攤,毫不客氣的反問道。

  「抬進來,抬進來!」早有準備的曹孟德扔下酒杯連連揮手喊道,然後居然真有一張虎皮被幾個僕人給抬了進來。

  曹德依舊低頭不語,夏侯淵扭頭無言,然後曹仁和曹純兄弟倆立即興奮的跳到堂中去摸那只死老虎……而公孫珣卻再度冷笑一聲,並朝韓當努了下嘴。

  韓義公得到自家主公示意,當即上前摸了下虎頭,並認真查看了一二……然而,這一查看不要緊,仔細打量完畢之後卻不由大失所望。

  「義公,這老虎死了幾年了?」一旁的婁圭見狀不由拊掌笑問道,然後複又對著自己座旁的曹德解釋道。「皮貨在北疆是硬通貨,義公是遼西人,這種檢驗皮貨本事便是不熟練也應當知曉一二……」

  曹德尷尬萬分。

  而果然,韓當連連搖頭,然後朝公孫珣躬身一禮言道:「不瞞少君,這隻老虎怕是已經死了三五年了……」

  公孫珣仰頭哈哈大笑,曹德與夏侯淵俱皆臉紅,倒是被人當場拆除的曹孟德強做鎮定,絲毫不慌。

  而曹仁這熊孩子卻是有意思,只見他伸手往自己大兄身上一直,不由憤然:「大兄說我吹牛撒謊,為何自己又吹牛撒謊?」

  「我自是吹牛,關你何事?!」這下子,曹操終於也是惱羞成怒。「小孩子喝了二兩酒便不知尊卑,速速與我滾出去!」

  「我去找嫂子說此事去!」撂下這話,曹仁也不生氣,只是拍拍屁股便走了。

   只把曹孟德氣得七竅生煙。

  「行了!」公孫珣見狀不由無語。「孟德兄不必再裝了,你到底是多不想還我的貓,以至於編出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來?我不是說了嗎,這貓是我妻愛物,你帶走不過數月,難道真愛的不行?等我彙合妻子,回頭送你一隻相仿的便是!」

  曹孟德也是尷尬萬分:「不瞞文琪……罷了,明日去渦水,我自然給你解釋。」

  公孫珣心知有異,便也不再追究。但經此一鬧,酒宴氣氛終究也有些尷尬了,而下首眾人皆是上首二人下屬、弟兄,又不好插嘴多言。

  「諸位公子、少君。」就在這時,那彈琴的老頭卻很有眼力界的笑著上前作揖。「小老有一請,不知道各位能否應許啊?」

  下首眾人中,要數婁圭反應最快:「你這老頭來此處當時收了錢的,可到現在也不過彈了一首琴曲,已經是便宜你了,怎麼還有所請啊?」

  「不瞞這位公子, 」老頭趕緊諂笑言道。「我所請者,正是要獻上歌舞一事……我們卞家本是琅琊樂家,世代為樂人,也是有些壓箱底的東西的,乃是一人獨舞。」

  「那便送來就是……」曹操也反應過來,然後連連催促。「還有何請啊?」

  「乃是請以此虎皮為台,讓小女奉上一舞。」老頭趕緊俯身懇求道。「不知少君意下如何?」

  「曹操常行獵,逢獅子,使人格之。殺傷甚衆,乃自率常從健兒數百人擊之。獅子哮吼奮迅,左右鹹驚汗。忽見一物從林中出,如狸,超上王車軛上。獅子將至,此獸便跳於獅子頭上,獅子即伏不敢起。於是遂殺之,得獅子一子。此獸還。未至城三十里。路中鶏狗皆伏。無鳴吠者。」《搜神記》。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4 08:03
第六卷 第5章 盛意(下)

  見到公孫珣與曹操俱皆呼喊舞樂,眾人也齊齊強打精神,準備將這件尷尬之事給就此放開。

  然而,那卞姓老頭退回到堂前門檻處以後,卻並未直接喊自己女兒出來,反而是由他開始,幾個人率先奏了一段音樂。那樂聲雖然是幾人合奏,卻節奏緩慢,毫無吵鬧之意,倒是顯得飄忽而清婉……

  不過,這麼奏了一小會功夫後,卻依舊不見有人來。

  公孫珣和曹操倒也罷了,畢竟見多識廣,所以都還能沉得住氣,可夏侯淵與韓當卻都是一等一的老實人,一時間就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義公不知道,」就在這時,那婁圭見狀忍不住發聲道。「這是舞樂常用的手段,故意磨蹭下來拖延時間,專等到你心浮氣躁之時,那舞女才會出來……屆時心焦之下,便是只是五分顏色的人你也能當成八分的人物!」

  韓當和身旁的夏侯淵恍然大悟,但下面一個吹笛子的樂師卻是定力不夠,聞言直接被嗆了一下,然後乾脆走了音調,並隨即引來了上首主賓二人的怒目而視……當然了,公孫珣和曹操的怒目不是對著樂師的,而視對著婁圭這廝的。

  「婁子伯,你不賣弄會死嗎?」公孫珣無語至極。

  「子伯,你便是隨文琪做了這麼多事也未曾有半分長進。」曹操也是分外無言。

  婁圭討了個沒趣,便趕緊低頭裝死。不過,得益於他的劇透,那老頭也不好再硬撐下去了,所以隨著一個陡然拔高的音符,正主也是終於出場了……從堂外踱步進來的乃是一個素衣女子。

  公孫珣定睛一看,卻不禁有些失望……倒不是說女子容貌不行,對方低著頭,一時也看不清容貌,而是說人靠衣裝、馬靠鞍裝,一個民間流浪樂戶的女子終究是沒什麼行頭的。這一身素衣,不要說跟公孫珣在洛中所見的宮廷樂戶女子相比了,便是尋常郡府、軍營宴飲時郡國、軍營的樂戶也是比不過的。

  當然了,等走到亮堂的堂中,踏上虎皮之後,還是能夠看出來這女子卻有特色的,最起碼她的身材倒是不賴,尤其是夏日炎炎,對方卻只能久候在堂外門邊,一身汗水早已浸透衣服,此時倒是顯得身材格外玲瓏有料。

  不過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他有如此想法或許是因為年齡的問題……要知道,他的正室妻子趙芸今年不過十六七歲,就算是容貌不錯,但身材卻是天然不足了……缺什麼想什麼嘛!

  而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這女子已經抬起頭來了,周圍眾人也是不由一怔。

  無他,此女約有雙十模樣,卻果然有七八分顏色!而如果再加上之前令人失望的素衣妝容反襯,倒是顯出了八九分顏色的感覺。

  「賤婢卞玉,見過兩位少君。」樂聲未起,女子也尚未起舞,只是微微一禮。

  「好!」色中惡鬼曹孟德當先拊掌。

  公孫珣心中一動,卻也是微笑抬手。

  話說,樂戶這個東西,乃是如今天底下少有的超出私人奴婢範疇的賤籍,當整個社會都已經近乎於完整的步入封建時代的時候,樂戶卻仍處於近乎於奴隸的社會階層……從宮廷中的樂戶到這種流浪樂戶,都是如此。這些人被整個社會所拋棄,沒有婚姻的自主權,沒有擇業的自主權,世世代代無法翻身,根本就是奴隸社會遺留下來的殘物。

  而漢代歷史上僅有的兩次樂戶翻身也基本上是靠著女子姿色……一個是漢武帝時的李夫人,一個是漢成帝時的趙飛燕,二者全都是成為了天子的玩物才得以史書留名。

  那麼可以想見,這家流浪民間樂戶,大概是把自家的這個女孩當做了擺脫命運的依靠了,不然也不至於快二十歲還是一個女孩打扮……至於今日為何出現出現在此處,還不是因為堂中大多都是年輕貴族男子嗎?

  不過,公孫珣雖然想到了這一層,卻不止是哀歎於樂戶的命運,也沒有想著什麼階級仇恨大於天之類的東西……他所想在意的乃是對方姓氏!

  卞姓女子,樂戶賤籍出身,此時來到色中餓鬼曹孟德府上,又被這廝一眼看中,那還能有誰呢?

  儼然只能是超出趙飛燕、李夫人的卞夫人了!這位可是自王后至太后,母儀天下數十載。

  自己莫非是見證了歷史嗎?或者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想,日後的魏王往後來給自己跳舞助興?

  一時間,隨著女子翩翩起舞於那隻破虎皮之上,堂上眾人雖然全都矚目於此人,卻又各懷心思。

  歌舞散盡,眾人也多醉意朦朧,曹操呼喊著讓這隊舞樂多留幾日後,也是被出來清掃局面的丁夫人下令給扶進了後院,公孫珣等人自然也要再去沐浴休息。

  等回到了客房,曹家雖然派來了美婢過來侍奉,卻被夏日嫌熱的公孫珣給攆了出去……倒是一夜無言。

  第二日一早,公孫珣草草在曹家用過早飯,便帶著婁圭、韓當和曹操、夏侯淵,還有過來湊熱鬧的曹仁、曹純兄弟,一起按照昨晚的約定徑直往渦水而去了。一行人兜兜轉轉,日上三竿之時便已經來到此行目的地的雉鄉,然後眾人不及做正事,那曹仁、曹純便嚷嚷要去看出過黃龍的古井……熊孩子在哪裡都最討厭,更兼幾人也確實好奇,便索性喚來了當地裡長,讓其帶路去觀看一二了。

  「曹少君,還有這位公孫郎中,」到了地方,裡長畢恭畢敬立在一旁,然後就往一處前面立著碑的破井指了一下。「此處便是那黃龍之井……當日黃龍飛天以後,縣君便讓人在此處立碑,以做記載。」

  曹仁和曹純飛速從車上跳下,然後直奔井口,卻又畏畏縮縮不敢去看,直到其他大人一起上前,方才小心探頭。

  「什麼都沒有!」曹仁大失所望。「而且這井也太破太小了些!」

  曹純也是連連點頭。

  公孫珣仔細觀看一番,也是眉頭緊皺……要知道,自家老娘雖然說過閃電什麼,但卻唯獨對龍之一字並未深解,再加上這畢竟是曹操家鄉,此龍也是有所暗示,所以他對此事一直都是半信半疑!

  可是回到眼前,看著眼前的古井,僅以常識而論,這井雖然幽靜,卻真的是破爛不堪,而且井口窄小,怎麼看也不像是能出真龍的地方吧?

  「只怕我猜的不錯,純粹以訛傳訛而已,名為黃龍,實為謠言。」曹操打量一番後也是不禁搖頭。「這種破井,哪裡出的了真龍?妙才當日所見怕真是一條黃魚或水蛇!」

  「也不好說,」自帶抬杠屬性的婁子伯撚著短鬚答道。「俗話說,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指不定此處確實曾有蛟龍化為黃蛇在此處長居呢……」

  「子伯你且閉嘴。」曹操忽然解衣言道。「我有一法,可證真偽!」

  說時遲那時快,不待眾人反應過來,原本波瀾不驚的井水之上,忽然就有一條黃色水線自上而下,從天而落,卻是將這番靜謐氣氛擊了個粉碎……也將公孫珣自遇到典韋以來,心中纏繞的那一份天命的迷信給乾脆利索的擊了個粉碎。

  那邊曹操已經開始拎褲子了,而眾人卻大多面色蒼白外加神情呆滯,似乎生怕下一瞬便風雲突變來個雷劈電閃把大家一起給活劈了。

  然而,夏日炎炎,晴空萬里,哪裡又有什麼變化呢?

  「如何?」曹操得意問道。「你們還以為此處有真龍嗎?」

  公孫珣大笑一聲,第一個反應過來,然後居然也是解衣寬帶起來,並將自早間積攢到現在的腹中還元湯給傾倒了出來……曹仁、曹純兩個熊孩子也是有樣學樣,瞬間古井旁便變得不忍卒睹。

  可憐此處的裡長,有心想攔卻又不敢上前,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被認為是鄉中吉祥寶地的地方被這群貴公子所毀……一陣頭暈目眩之下,這位差點暈了過去。

  「走吧!」轉過身後,公孫珣已然神清氣爽,不再猶疑。「且去憑吊渦水!」

  於是乎,自曹孟德以下,眾人發一聲喊,就帶著東西徑直往渦水畔而去了,然後再無一人眷戀什麼黃龍什麼古井了。

  不過,說是做正事憑吊河水,卻因為有母命的緣故,實際上乃是改成了祭祀的姿態。

  案幾擺上,犧牲奉上,先是眾人一起上前,向渦水本身,還有生長於渦水畔的老莊二人祝酒行禮。然後,曹操等人退下,公孫珣便以祭祀先祖的禮儀奉上玉帛,再度認真行禮。

  而值得一提的是,非只是韓當,便是婁圭也以家臣的名義留在了公孫珣身後,完成了此番祭祀……這倒是讓曹操略生感慨之意。

  祭禮繁雜而又嚴肅,可是辛苦許久之後,等到最後一步時,公孫珣卻不等身後裡長招呼鄉民上前幫忙,居然突兀一腳踹在了充當祭台的幾案上……那幾案登時就從河岸上跌落,連著玉帛、犧牲俱皆翻入渦水之中。

  「且去,且去!萬物若真有靈,先賢也好,河伯也罷,時空彼岸先祖也行,俱當饗我意!」烈日之下,波濤之上,渾身汗水的公孫珣轉身拂袖言道。

  夏侯淵、韓當等老實人再度不知所措,倒是曹操見狀愈發大笑起來。

  當然了,不管曹操和公孫珣這二人如何狂性大發,今日的正經事情也算是就此完結了。

  「文琪。」一番折騰之後,就在眾人準備轉向回身後的鄉里中避暑時,曹操撚著自己濕透的衣服當先言道。「夏日酷暑,既然來到河畔,哪裡能不去沐浴一番呢?」

  公孫珣也是登時失笑:「正是這個道理,這河伯剛拿了咱們的祭品,若是不能沐浴一番,豈不是便宜他了?」

  話到此處,眾人又喚來那面色慘白的裡長,詢問何處方便沐浴。

  那裡長心驚膽戰,但還是指向了一處地方:「不瞞曹氏少君和這位公孫郎中,彼處樹蔭後有鄉人專門在河邊淺灘處挖出了一處水潭,水流平緩卻不失活水清麗,更兼深淺得當,還鋪了石子,不至於失足,所以向來都是晚間勞作歸來的農人洗浴之處……」

  「如此便好。」曹操也不理會其他,便挽住公孫的手徑直過去了。

  曹仁、曹純剛要跟過去,卻被夏侯淵給一手一個拎了下來。

  「既如此,」婁圭也失笑言道。「妙才還有義公,咱們去鄉里中躲躲太陽如何?」

  眾人自然無話。

  且不提身後如何,另一邊公孫珣與曹操來到河畔,便直接脫衣解帶,裸身入水,俄而又有人送來些搓背的草木灰放在岸邊,然後離去……依照儒家制度,河邊沐浴乃是一等一的雅事,甚至很多地方都有以此為主題的節日,所以二人才脫得如此利索。

  「他們並未跟來,」公孫珣一個遼西人,水性自然不好,便只能倚在岸邊浸泡。「孟德兄可有見教啊?」

  「乃是專門與文琪賠不是的。」樹蔭之下,水潭之中,二人赤身相對,依靠在水潭另一側的曹操也終於吐露了實情。「你那狸貓如今並不在我身邊……」

  公孫珣面不改色……以他的智慧,哪裡會想不到這一點?若曹孟德只是不想還,那也不必一直不讓那隻肥貓露面吧?

  只是怎麼說呢?自從典韋一事後,公孫珣心裡便裝著天命、地域這些亂七八糟事情,著實有些思緒不大集中;再加上天氣確實炎熱不堪,他一個北疆之人,也真的是有些萎頓而已。

  「是逃了還是死了?」公孫珣眼看著曹操說不下去,也就只好擅自猜度起來了。「若真是如此,也實在是不怪你……」

  「非也。」浸在水中的曹操不由尷尬言道。「是被人索走了。」

  「家中哪位長輩?」公孫珣面露恍然。「要是這樣,也是無妨,終究不是你過錯。」

  曹孟德不由乾笑:「乃是被文琪在尚書台當面直斥的權宦曹節給索要走了!」

  公孫珣不由一怔,然後目瞪口呆。

  曹操見狀愈發尷尬起來:「當日曹節遣人快馬來此處,許我父如何如何,以求此貓。而當時,雖然曹節並未複起,但我父、我叔父還有我,都覺得曹節此人必能再掌局勢……再加上彼時我雖然表面豁達,內心卻鬱鬱不堪,也是把曹節當做了一根救命稻草,便一時糊塗許了此事。」

  公孫珣張口欲言,卻又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文琪。」曹操不由歎氣道。「你並不知道,將那狸貓送走以後,當日我便後悔了……非是憐惜一貓,乃是我漸漸想通,大丈夫生於世,怎麼能耐不住蹉跎呢?孟子所言,你我俱能背誦,可為什麼事到臨頭卻要尋求苟且手段呢?我曹孟德既然已經是這個局面,不去潛心讀書,磨礪己身,反而靠送禮物去投機一個權宦,事情傳出去,豈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話?」

  公孫珣終於歎了一口氣。

  「當然,」曹操繼續在水中言道。「我當時也沒想到文琪會因此家中不睦,更沒想到你會給我家幫忙,求得何貴人之兄來安葬我家親戚,最讓人想不到的是,你居然如此有慷慨志氣,孤身入宮與曹節相爭……如此局面下,我的所作所為,豈不更像是小人行徑?」話到此處,曹操以水潑面,擦臉言道。「文琪,我百般設計,以至於鬧出昨晚笑話也不願意直言此時,真不是賠不起一隻貓,而是實在羞恥難耐,不想提及此事!」

  公孫珣緩緩搖頭:「孟德過慮了,士有忍恥之辱,必得就事之計……我的慷慨,乃是被曹節反製,逼入一隅,不得不做的;倒是你能夠知恥而後勇,懂得砥礪自身的道理,反而讓我豔羨!」

  曹操連連苦笑:「話雖如此,有時夜間夢醒,卻也是心緒難平啊!」

  「哦?」

  「此處只有你我二人,我直言好了,別看我豁達恣意,但看到文琪白馬銀鞍,往任千石縣令,然後又想到你誅殺王甫,面斥曹節,為天下人所重……官職也罷,聲望也好,儼然後來居上,我心中其實也是有些妒忌的。」

  「曹孟德也會妒忌別人嗎?」公孫珣不由失笑。「莫不是在唬我?」

  「我唬你作甚?」曹操當即撇嘴。「你可知道,我昨夜見那卞玉其人如玉,一度想直接納進來的,就是因為文琪在此處,我心中裝有心事,所以才沒心思的……昨夜輾轉反側,我沒有想那卞玉,卻是在想文琪你啊!」

  公孫珣不由暗笑……自己何嚐不是如此呢?也是想了一晚上的黃龍與你曹孟德,這才拒絕了美婢服侍。

  而一念至此,公孫珣卻是面上微微一笑:「不管如何了,孟德兄與我坦誠相對,這貓的事情就此作罷,我回去自然與我家夫人有言語相對……除此之外,我還有一言要與孟德兄你說。」

  「此事你能不笑話我便好。」曹孟德長呼了一口氣道。「其餘話語,盡管道來!」

  「黃龍之事此時我也覺得虛妄可笑,」公孫珣忽然正色言道。「但虛妄之中亦有道理所在,我昨夜聽到你那連襟兄弟夏侯妙才所言,曾有所思……」

  「願聞其詳。」

  「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井盆之內……這是我母親所教我的,不知對不對?」

  「若是真龍,自當如此。」

  「其中,真龍未得風雨之時,時常被人認成水蛇黃魚,也是常事吧?」

  曹操大笑頷首。

  「可若是真龍,又怎麼會因為自己萎縮於井盆之內而自慚形穢呢?待到風雨彙聚,它自然會騰空而起。」公孫珣靠著潭壁認真勸道。「孟德兄才德俱佳,當日你我共飲,你說願得征西將軍以慰平生,我是沒有半點懷疑的,今日也是如此!大丈夫生於世間,應該一日不墮其志!弱冠志氣,更該如此!」

  曹操聽得此言,忽然從潭水中站起,不顧渾身赤裸,便於水中行禮拜謝:「文琪今日之言,操絕不敢忘!」

  公孫珣也是大笑,他水性很差,便伸手扶住潭岸,想站起身來還禮……然而,甫一按住岸壁卻覺得手下有一活物滑膩不堪,回頭一看,更是大驚失色,然後一聲驚呼,連跑帶遊,直接往對面逃去。

  曹操抬眼一看,不由大笑不止:「大丈夫以龍自比,居然怕一條水蛇嗎?」

  公孫珣逃離彼處,回頭一看,果然只是一條黃色水蛇,便不由面色通紅:「我一北人,不識南方風物,還以為是毒蛇呢!」

  曹操不由嗤笑:「圓頭水蛇,也未曾聞有什麼毒……」

  公孫珣愈發臉紅:「蛇類紛雜,你怎知這一隻不是個有毒的?」

  曹操連連正色頷首:「文琪說的對,這哪裡是個毒蛇,分明是一只要化龍的毒蛟……只是被文琪一掌給壓的半死不活了。」

  公孫珣尷尬不已,細細一看,果然那蛇是被自己當時一掌給壓得不行了,便惱羞成怒,直接上前揪住蛇尾給遠遠的扔入了渦水之中。

  出了這種事情,更兼二人心結俱解,自然也就懶得再廢話了,於是,兩人互相幫忙拿草木灰搓了背,便匆匆起身而走。過說來也巧,等二人出浴以後,天色漸漸陰沉,也多了些涼風,卻又沒有雨勢的感覺,倒也讓人覺得舒坦,想來歸途中就不會如來時那麼讓人煩躁了。

  甚至於風清氣爽,眾人憑馬而立,居然有些捨不得離開渦水了。

  「渦水湯湯,」曹操立馬於水畔,昂然指點。「仔細想來,雖不是什麼大河,但卻處於中原腹心之地,沿途文華風貌,倒也不弱其他地方……」

  「這倒也是。」公孫珣面不改色坦然應和道。「不說別的,只老莊二人便足以稱道了,何況還有孟德兄你這條潛龍呢?」

  曹操當即大笑,不知道算不算恬不知恥:「其實文琪母族也在此處,說不定將來此處也會以你為榮啊!」

  二人一時尬吹,倒是讓夏侯淵這老實人聽著有些尷尬,便趕緊上前勸道:「剛剛憑吊了先賢,此時又怎麼能對他們如此隨意呢?」

  「妙才如此看不起我嗎?」曹操聞言愈發大笑不止。「我曹孟德今日雖然落魄,但焉知我日後不能與兩位先賢並列?」

  「非是此意……」

  「說的好,孟德兄志氣可嘉!」夏侯淵剛要反駁,卻被公孫珣張口截斷。「弱冠之歲尚無志氣,難道要等到七老八十,烈士暮年,才壯心不已嗎?」

  「正是此意。」曹操愈發爽快,然後打馬乘風而走。「焉知我曹孟德日後不能為曹征西,文琪不能為公孫鎮北?又焉知我二人今日斬蛟之會不能為後人千古憑吊?!」

  「如何又來的斬蛟?」婁圭無語至極。

  「哦,」公孫珣隨口應道,也是打馬去追曹孟德去了。「剛才沐浴的時候,我和孟德兄遇到一隻毒蛟,想要潛襲我們,孟德兄按其尾,我執其首,卻是一分為二,宰了了事!」

  說話間,曹與公孫二人已經遠去,而且看樣子應該是大笑不止,倒是這兩句話被清風迎面吹了回來,留在原地,讓眾人一時淩亂。

  我是即將化龍的分割線

  「後漢熹平五年三月,有黃龍現於譙。譙者,太祖母族鄉也。後三年,太祖往謁曹操,與之共浴於渦水,複遇毒蛟,殺之。」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4 08:04
第六卷 第6章 意外

  溫度降了下來,風清氣爽,眾人難免就多了一些活力。

  所以,從渦水畔回來以後,曹孟德就直接尋他兄弟曹子廉做和解去了……這是人家族內兄弟的事情,公孫珣自然不必摻和,但此時天色尚早,左右無事,他便也從房內換了身衣服,然後便在曹氏莊園裡隨意走動了起來。

  話說,這種莊園是天南地北都很常見的那種大型宗族式莊園,占地廣闊,人口繁茂卻又秩序井然,兼有宗族政治、軍事治安、經濟互助等等色彩。

  從宗族角度來說,這種莊園儼然能夠強化宗族地位和族內關係……只說那曹洪,他可能因為參與經商或者善於經營而比曹操家富有,但在這種宗族聚居的環境中,卻毫無疑問是要服從於嫡脈曹嵩、曹操這一支的;

  軍事防禦角度就更不用說了,這是莊園的基本功能之一,而且如今世道越來越差,即便是中原腹地的盜匪也日漸增多,更別說還有如典韋那種一言不合就要專業『替人尋仇』,要你一條命絕不會只要一條胳膊的存在;

  經濟互助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曹氏宗族的僮僕、徒附,還有一些本地依附性的普通鄉民,在莊園裡進行交易能夠有效避開官吏的盤剝,同時別忘了,莊園中一般會有一些小型手工作坊。

  如此種種,從曹氏的角度來說自然都是好處,這也是這種莊園塢堡遍布天下的緣由,但是從中央政權的角度而言它們卻是典型的瘡疤了,官吏在這裡失去權威,司法執行得不到貫徹,經濟收入遭到截留……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中央政權威信的一種極大損害!

  當然了,當中央政權權威尚在的時候,依靠著中央威權體系才能建立這些秩序的莊園主肯定也不至於如何如何,因為他們很清楚自己的威權來自於何處……就好像曹氏一樣,上頭一翻臉說要過來收算錢、口賦,曹氏不也老老實實的交了嗎?

  而且再說了,為什麼這麼多人寧願拋棄自由民的身份也要來大戶人家當牛做馬,世代為奴呢?他們瘋了嗎?就以自己在洛中所見識到的那位天子、那些百官來說,他們真的不需要為地方的崩壞負責嗎?

  不管如何,一個複雜的『社會型事物』……是這個詞吧……漸漸變得不受控制,不能總歸咎於單純一方吧?

  公孫珣自然是上來就胡思亂想。沒辦法,這是他的老毛病了,主要是他老娘教給他的東西太過於淩亂和前衛,所以每次結合著現實一思索,就容易越想越多。

  不過,可能確實是天氣清爽起來的緣故,再加上此時乃是一個大型莊園最具生命力的時候本地主人都從城中出來避暑,極大的刺激了莊園經濟的活躍,所以,隨著公孫珣在莊園各處走動起來,他的注意力終究還是被當地各種中原特色物什所吸引,也就漸漸不去理會那些複雜而又注定沒有什麼結果的東西了……

  「這是陶器上畫的何物?」公孫珣停在了莊園內的一處市場中。

  「回貴人的話,是龍。」不待賣陶器的小商人開口,旁邊躥過來的一名曹氏家人便頗顯機靈的開了口。

  「我還以為是豬……」公孫珣一時愕然,但自己一想,自己老家遼西那地方所謂的龍型玉器帶到洛陽後被人笑話根本就是蛇,他也馬上就釋然了。「不過龍形萬物,萬物化龍,倒也正常。」

  「貴人說的是!」那應該是看管市場的曹氏家人趕緊附和。

  公孫珣笑了笑,眼瞅著自己的到來讓即將休市的市場變得停滯起來,也就立即放下陶器,自顧自的轉身而走了。

  不過,當他剛要轉入前方一處隱約傳出絲竹之聲的空地時,卻被那名曹氏家人給緊張的攔住了。

  「這是為何,彼處有什麼私隱嗎?」公孫珣不由失笑。「莫非孟德兄在那裡藏了什麼寶物?」

  「不是這個意思。」這人趕緊擺手。「實在是彼處汙穢,貴人千金之軀,沒必要過去……」

  公孫珣聞言也不生氣,反而愈發好奇了起來:「此處幹乾淨淨還挺熱鬧,哪裡會汙穢?」

  「貴人,」此人立即揭開了謎底。「彼處其實是那些樂戶所在……這些樂戶居無定所,低賤無憑,除了那些要去為貴人們獻技的,暫且可在房捨之中安頓,其餘那些人的家人就只能在此處搭窩棚暫居了。」

  「哦,」公孫珣當即恍然。「是了,既然是樂戶,那自然也是拖家帶口,是這意思嗎?」

  「不錯。」這名曹氏家人趕緊再度俯身作答。「貴人通透,樂戶中技藝好的自然可以入室,中等的還可以被中產之家請去協理婚喪之事,可他們的家人,或者老幼殘缺,就只能在此處練習、表演了,說不定也會有大方鄉人給一些打賞……但一般是沒有的。」

  公孫珣心中愈發了然,便抬腳往彼處而去,那曹氏家人原本也要跟去,卻又被前者給打發回市場處了。

  這裡的絲竹聲果然比昨晚所聞差了很多,而且雜亂不堪,仔細一看倒也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一般是老者在教導幼者而已,稱不上表演,但圍觀之人也是挺多。與此同時,也有幾個粗手粗腳的中年婦人帶著女童在那裡清洗野菜,準備做飯。

  不過,大概是看到一個身穿錦,佩戴玉飾衣的貴人過來,這些人馬上就中止了練習,幾個小孩子被攆到了窩棚後面,轉而是幾名老者認認真真的奏了幾個曲子……人家一番盛意,公孫珣倒也無話可說,可是身上剛剛換過衣服,偏偏又沒帶錢,也就只好尷尬一笑,轉身往空地盡頭的土圍上而走,假裝去看落日了。

  日暮夕陽,眼前血紅鮮豔,身後絲竹悠揚,倒是一番意外收獲了。

  然而,夕陽無限,只是轉瞬即逝,公孫珣立在圍上遠遠的看了一會,也只好轉身而走了。

  不過,等他甫一回頭,卻見到幾名曹氏家人在夏侯淵的帶領下居然立在圍下等候。

  「公孫郎中。」夏侯淵趕緊拱手行禮。「我那兄長請你回府中赴宴,說是還要與你引見昨日未見的子廉……我去請郎中,卻聽聞你獨自出行,如今又見郎中看夕陽看的出神,我也不好打擾。」

  「倒是讓妙才久候了,」公孫珣不由失笑言道。「其實我也想見見善於治財貨的曹子廉,既如此,還咱們趕緊回去吧!」

  天氣雖然清爽,卻仍是夏日,一眾僮僕也不好簇擁著二人,便趕緊散開領路。

  不過,路過那處窩棚時,公孫珣卻是心中一動,然後不由駐足:「剛才這幾人音樂奏的極佳,我聽人樂曲卻不該毫無表示,只是恰好沒帶錢來,不知妙才身上可有錢,替賞他們一些……」

  此言一出,那幾名借著微光收拾樂器,已經準備去吃菜粥的老樂戶便趕緊下拜感謝,而幾名曹府家人也是趕緊各自搜羅,努力湊出了一把五銖錢來,倒是夏侯淵一直沒有動彈……其實,公孫珣不知道的是,這位白地將軍家中是真有些普通,不要說跟曹氏那幾人相比,就連夏侯惇家中都遠遠比不上。

  所以,這些懂分寸的曹氏家人才趕緊湊錢。

  然而就在此時,大概是天色也暗,公孫珣等人也沒發出太大聲音,那片窩棚後面忽然就轉出幾個十來歲的熊孩子,並且相互追逐打鬧,直奔此處而來……等到他們發現此處情形時,卻已經是衝到跟前,為首一人更是撞到了那個剛要上前將錢幣送出的曹氏家人。

  幾十個五銖錢登時灑落在地。

  不用曹氏家人說話,這些熊孩子便在樂戶們的帶領下驚慌下跪謝罪,懇求饒恕。

  當然了,夏侯淵也好,公孫珣也罷,卻倒是沒有計較的意思,只是擺手便走,但走不過數步,身後卻傳來了有意思的對話。

  「都怪卞秉,也不知道有沒有錢灑落到什麼地方看不見了!」

  「且不說這些,卞秉你可知道自己差點闖了大禍?剛才這位貴人聽人說乃是上任途中的千石縣君!你姐姐辛苦賣藝,豈是讓你在此處為她招惹是非的?」

  「莫要說了,舉族都指望他姐姐能帶著我們脫離顛簸呢!」

  「指望著什麼?」有人憤憤然言道。「他們姐弟早早死了爹娘,全靠我們全族養活,好吃好喝全都供著他們,就是想著有一日他姐姐能憑著自己顏色嫁一個貴人,然後帶著我們享福……結果從十五歲指望到十九歲,卻並無人看中,昨日那麼多貴人在場也還是不見有人看中她!這要是到了明年還嫁不出去,豈不是白白養了個賠錢貨?」

  「你才是賠錢貨!」

  一聲怒喊,接下來卻又是一番雜亂之聲。

  暮色中,公孫珣與夏侯淵面面相覷,各自歎氣……然後,夏侯淵原本準備置之不理,卻不料作為客人的公孫珣居然徑直折返回去了。

  「小孩子無知,我也沒有怪他,你們自家人如何又要這麼對他?」公孫珣遠遠的喝問道。「而且罵兩句就算了,何必打人呢?」

  那群樂戶咋一聽聞此言,自然知道貴人沒走,於是趕緊放了那個卞秉,然後俱皆喪膽,個個匍匐於地。

  為首一名老者,更是主動上前請罪:「實在不想驚擾了貴人,更不想讓貴人聽到如此卑鄙之言……我等實在慚愧。」

  「且起來,」公孫珣再度歎道。「我也沒有怪你們的意思,貧賤之中百事俱哀,又能怪誰呢?只不過,一來這小子著實無心之失,你們實在不該因為生活困苦而遷怒於一個小孩子;二來,他姐姐昨日我也見過……雖不曉得別人如何作想,我卻覺得是個有出路有福氣的女子,你們既然已經指望著她來尋個富貴,又何必背著人家毆打她弟弟呢?」

  話到此處,公孫珣複又看向地上那個小小身影:「你是卞玉的弟弟,喚做卞秉?」

  「是……是,貴人。」小孩子哪裡知道該如何作答,只能有一說一。

  「你父母俱亡,只有你們姐弟二人相依為命?」

  「是。」

  「為何昨日那領頭的老者卻稱呼你姐姐為『小女』呢?」

  「那是班頭,也是族中長輩,也算是義父……不過,只認了姐姐為義女,沒有認我。」

  公孫珣心中恍然:「既如此,你隨我來吧!」

  卞秉不明所以,旁邊的一些樂戶卻興奮不已,連連叩首。

  公孫珣自然知道他們想什麼……但也無妨,按照曹孟德那色中惡鬼的進度,昨日想著自己,沒能納他的卞夫人,那今日應該是跑不了的。而所謂貧賤之中見真意,今日舉手之勞,說不定能換來那位卞夫人日後感激不盡。

  賣對方一個好,有何不可?

  再說了……

  「本以為公孫郎中只是英武過人,不意尚有惻隱之心。」身後的夏侯淵也是再度拱手致意。

  「孟德兄該等急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且去吧!」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5 08:18
第六卷 第7章 女人

  回到曹氏府上,果然是燈火高懸,然後再度開宴……曹孟德雖然是個樸素之人,但此時曹氏家主乃是曹嵩,所以這方面還真不是他想省就省的。

  而且再說了,公孫珣也待不了多長時間,此番事了,明日再來一頓踐行宴,估計後日一早便可以走人了,也無所謂什麼宴飲過度之類的說話。

  「文琪怎麼來的如此之遲啊?」曹操遠遠的便在堂內喊道,其餘眾人也紛紛出迎。「妙才呢,他不是去尋你了嗎,又怎麼沒來?」

  「哦,閒來無事去圍上看了個落日。」公孫珣一邊從容答道一邊步入堂內,然後眼睛一轉便看到了一個和曹操類似,同樣身材短小的生面孔。「至於妙才,我請他幫我安頓一事,馬上就該來了……哪位是曹子廉啊?」

  「沛國曹洪見過公孫少東!」那個生面孔聞言,卻是直接上前拱手行禮,還用了一個讓周圍人一時反應不及的稱呼。

  公孫珣心中一動,然後不由上前握其手笑道:「子廉也知道安利嗎?」

  「這是自然!」曹洪嗓音粗豪,直接了當的答道。「之前你家安利號雖然也是天下數得著的大商戶,卻只是在渤海一圈打轉,可這兩年居然隱約有往並州、徐州兩翼齊飛的架勢……別的我不知道,那徐州糜家還有這兗豫的大戶們如今根本是坐臥不安,據說他們也要仿效你家,不再直接經營,而是要聯合起來組建商號對抗,甚至還有人找我入內呢!」

  公孫珣啞然失笑:「哪裡就能嚇到這些人?我家安利號能往並州走那是因為我在雁門、代郡有所為,然後我公孫氏姻親也做了一任上谷太守,如此而已。至於徐州那裡,除非我能做一任徐州方伯,否則我家的生意還是過不了琅琊……至於組建商號嘛,只怕是一些有心的大戶想借著我家安利號的名義行自行擴張之舉。」

  「這倒是更有些道理啊!」曹洪悚然一驚。「打著共禦外敵的名號,擴充自家生意,其實也是老手段了,我居然差點著了他們的道!」

  公孫珣不由再度輕笑。

  「可是也不竟然如此,」曹洪忽然又低頭言道。「別的不說,只看你們安利號的榜樣,如今這年頭想要做生意賺錢,怎麼看都得正規化、標準化、規模化才行吧?這些詞可是你們安利號傳出來的……不瞞公孫少東,其實我也隱隱覺得組建商號乃是大勢所趨吧?」

  「我曉得。」公孫珣無奈連連頷首。「確實是大勢所趨。」

  「其實,便真是兗豫大戶們組成了一個大商號,子廉兄也沒多大好處。」就在這時,不待曹洪繼續說話,婁圭卻忽然向前言道。「屆時你所得的,大頭不過是譙縣一地的買賣專營之權,然後外加一些零星紅利而已,而譙縣專營之權此時你便沒有嗎?」

  這邊剛一見面就聊得入巷,可曹操卻在一旁聽得糊裡糊塗,他有心想喊停,但四處打量一下後卻陡然發現,似乎只有自己弟弟曹德和自己一樣顯得有些糊塗,其餘人看臉色還都是挺明白的……這就很尷尬了!

  「子伯兄的意思,」曹洪略一思索便抽出手來正色朝婁圭問道。「莫不是要我走安利號的商路,做安利號的下線嗎?」

  「有何不可呢?」婁圭攤手反問道。「在商言商,兗豫本地有什麼厚利之物嗎?糧食、布帛、陶器固然是萬世不移的大宗買賣,可一旦結成商號,又有你曹子廉幾分收益呢?反倒是我們安利號,駿馬、東珠、人參,哪個來到中原不是一本萬利?」

  「這個道理我自然明白,」曹洪也是頗為心動。「只是這事有兩個大大不妥的地方,一個是你們安利號如何能把商路鋪到我們譙縣;另一個,我若是這般和本地大戶不對路,會不會對不住鄉梓,他們又會不會反咬我一口?」

  「那就帶著他們一起做安利下線嘛。」婁子伯口若蓮花,看來這廝之前在遼西那段時間裡怕不是只當過會計。「這些年河北的豪傑給面子,讓我們安利號在鄴城立了一個大商鋪和大商棧,雖然只是單線,但以此為根基拓展一下商路也是可行的……」

  「有何說法?」曹洪一時心動。

  「子廉你想想,鄴城已然臨近大河了,若你能再說動陳留梁國兩處的豪傑和大戶,然後兩家再一起打點一下黃河上的豪傑,這商路豈不是就通了?」婁圭繼續蠱惑道。「至於說反咬……既然你都說動了這兩處的豪傑和大戶了,陳留、梁國、沛國連城一片,那兗州境內誰又能把你如何呢?」

  曹洪愈發覺得對頭了!

  其實,也由不得曹洪三言兩語便被說動,畢竟這年頭做生意,無外乎就是兩個問題,一個信息,一個安全。

  從信息角度來說,大多數時候,很可能談下一條商路只需要一次面談就行了,但反過來說,這年頭一次出行也絕對不容易,若不是公孫珣這安利號少東專門來這譙縣一趟,那曹子廉是萬萬不會有安利號下線這個選項的。

  而且,這年頭所謂一言千金,大家都是體面人,一句話就行,也不用簽什麼合同的。

  至於說安全問題……就算是他們曹家在中樞暫時失了勢,可往日的交情人脈都在,又是一起發財的好事,陳留、梁國的遊俠與大戶又怎麼會真不會賣曹家面子?退一萬步說,就算是真有人敢不賣,兗豫這片地方,曹氏、夏侯氏、丁氏這三族抱團組成的宗族勢力又怕過誰?!

  知不知道什麼叫十五歲殺人,剛烈無雙夏侯惇?知不知道朝中不知多少公卿動輒感歎,若非是大長秋,焉能有我今日?

  真要有人不開眼,黑白兩道給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當然了,這種話題到此為止便可,曹洪若是真能下定決心,自然可以遣人去鄴城具體談論一下。可眼前嘛,還是喝酒吹牛的為好,不然,正在抓耳撓腮的曹孟德恐怕就要受不了了。

  酒宴再開,這一次得益於白日曹操與公孫珣一主一賓心結俱散,外加新來的曹洪此人粗疏不文,而偏偏難得老實的夏侯淵又遲遲不歸,所以宴席上難免比昨日更加隨便和低檔了些……說來說去,眾人一路從豪傑人物說到奇聞異事,最後居然開始講起了黃色笑話!

  葷段子嘛……乃是酒席上自古以來的東西,得虧曹仁和曹純兩個熊孩子也不在,倒不至於擔心教壞小孩子。

  不過,曹洪等人帶頭講了幾個之後眾人都覺得不行,便讓公孫珣和曹操兩個文化人來講,曹孟德自然是當仁不讓了!

  「你們可曾知道釋家?」曹操先正色問道。

  「這是自然。」眾人紛紛點頭。

  「徐州彭城那邊信的釋家信徒的怕是已經有上萬人了,平原怕也有如此規模。」曹洪更是催促言道。「兄長有什麼段子速速說來。」

  「那你們知道釋家正經僧人是要剃度的嗎?」曹操再度問道。

  「這倒是少見。」曹德在下手笑道。「如今釋家正經僧人要嘛從西域來,到洛陽、五台山便止步,要嘛從海上獅子國過來,到青徐便止步,我們這裡還真沒有正經番僧……不過,剃度這種事情人盡皆知,天下人都知道他們腦門是剃的圓溜溜的,也不講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正是如此。」曹操得意笑道。「我今日要講的,乃是京兆長安城的一樁事情。須知道,彼處釋家繁茂,信奉釋家的世族卻是不少,便是番僧也有許多……這一日,有一家人嫁女兒做喜事,因主人家信佛,便請了一位正經番僧帶著他們的佛陀大像來做賜福,並做嫁妝。而那番僧因是第一次有世族來請作此大事,便不由誠心以對,又是沐浴又是熏香,還專門讓人拿刀細細的刮乾淨了頭皮,然後當日便著僕役架著大木佛去隨人家送親去了。」

  這年頭,實在是沒有人能把和尚和葷段子連在一起,所以曹操這麼一扯,眾人還真就打起精神來了,便是公孫珣也想起某人搶人家新媳婦的舊事,不由跟著忍俊不禁起來。

  「可這一日吉期卻定的不好,送親的隊伍走不過幾步便下起雨來了。」曹操以手指天哂笑言道。「那番僧因自己渾身熏香,到新郎家還要擺出架勢賜福,所以便不想濕了衣服。只是這天色是驟然陰沉,又是半路上,眾人也沒帶雨具,所以和尚便想了個怪法子……原來,那大木佛肚子裡是中空的,有暗格相擋,他便吩咐了自己僕役,偷偷打開暗格鑽入木佛肚內躲雨,只讓僕役們依舊架著木佛,宛如抬轎一般繼續去送親。」

  話到此處,不少人已經笑了出來。

  「不過嘛,這風雨之事實在是說不好的,不過數息,那雨水便越來越大,宛如瓢潑。」曹孟德依舊從容笑言道。「於是眾人路過一處祭祀龍神的大祠處,便順勢進去躲雨,而因為僕婦眾多,便將陪嫁的物什和僕婦都安頓在祠堂後殿屋簷下,男丁們則聚在前院躲雨……」

  「如此說來,那番僧豈不是獨自一人陷入到脂粉窩裡了?」曹洪不由淫笑。

  「你且聽我說完!」曹操不由拍案斥責。「話說僕婦們多已經成年,又因為是婚事,所以便不由出言調笑,個個指著雨說:『這雨如此之大,莫不是此處龍神撒尿來著?』」

  幾人想起對方今日對著井口撒尿一事,也是紛紛失笑。

  「而就在這時,那佛肚中的番僧先是覺得佛像被放下,然後又聽聞外面嘰嘰喳喳,偏偏言語不通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便以為到了地方。」話到此處,曹孟德眉飛色舞強忍笑道。「所以他就打開佛肚上的暗格,探出頭來觀察……眾婦女見到如此情形,個個驚慌,紛紛大喊:『不想龍神未曾尿完,這佛陀也要撒尿了!』」

  說完此話,曹孟德自己忍俊不禁,率先拍案大笑。而座中其餘人等,各自茫然,都不曉得哪裡該笑。

  倒是婁子伯見多識廣,茫茫然端起酒杯後喝了半口,然後陡然反應過來,卻是直接將酒水噴了出來!

  這下子,其餘眾人也是猛地一激靈,不論快慢,各自明白過來,然後失笑不止,將整個堂中弄的七倒八歪!

  「呸!整日就知道這些花花腸子!」門外廊下,帶著兩個人來到此處,稀裡糊塗聽得挺認真的丁夫人也是一時反應了過來,然後忍不住紅著臉低聲啐了一口。「也不曉得害臊!」

  此言一出,旁邊作為丁夫人妹夫的夏侯淵更是尷尬無比,直接紅著臉低著頭,飛也似從自己大姨子身旁竄出,逃入堂中了。

  然而,眼看著堂內眾人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有事過來的丁夫人卻也不好就此入內,反而只能繼續等在外面,眼巴巴的指望著裡面的氣氛不要那麼低俗下去。

  不過,堂內一眾爺們等著曹操說完這個笑話後,紛紛說讀書人的笑話就是好聽,卻又死抓著公孫珣不放,非要他也說一個相當的……公孫珣推辭不過,也只好半推半就的從了這些人。

  「我這個笑話較短。」公孫珣瞥了一眼剛剛入座不久的夏侯淵,知道對方在門外聽到之前曹操那個故事,然後不由也想起一個故事。「乃是說一戶人家,丈夫常常出門在外,女子不耐寂寞,便與鄰人勾搭起來。」

  眾人斂息以聞,而門外的丁夫人有心想走,卻又心中有事,所以終究也是帶著一人駐足在門外廊下側耳偷聽。

  「只是這家鄰人男子礙於女子丈夫常常歸期不定,有所疑慮。」公孫珣繼續語調正經、面色嚴肅的講道。「那女子便言道:『如此便在你我兩家牆壁上挖一孔,晚間你將那物伸來,如他不在,我自然有所通信。』」

  「你這笑話不行!」曹操當即插話道。「不合常理嘛,笑話也要講規矩才好笑的……既然約定暗號,哪裡要用這種東西?」

  公孫珣理都沒理對方,只是自顧自繼續言道:「這日,女子丈夫自外地突歸,便坐在牆壁之側與妻子講自己在外地聽來的笑話,忽然見到牆孔中出一那物來,當即指之詰問!女子喏喏不能答,許久方才應道:『許是來聽笑話的也不成!』」

  眾人一時愕然,然後哄笑,最後紛紛笑罵不止,坐在一旁的曹操更是將一塊餅扔來,落入公孫珣面前湯盆中,濺的後者狼狽不堪!

  屋外丁夫人聽到公孫珣與曹操這一群弱冠年輕男人在堂中放浪形骸,嬉笑喝罵,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回頭看到身後那人,更是尷尬不已。

  而左思右想之下,她居然掏出一片手絹來遞與對方:「既如此,妹妹就不要杵在這裡了,且去為屋內客人擦拭一二……也讓他們安生一些。」

  後面那人,自然就是卞玉了,雖然也是滿臉通紅,但還是不敢違背對方,便微微行禮,然後就接過手絹入內了。

  果然,屋內瞬間鴉雀無聲。

  卞玉滿臉通紅,上前對著首位屈膝行禮:「丁夫人遣奴婢為貴人擦拭湯水。」

  說著,她便直接上前,跪坐在公孫珣身側,然後就要為對方擦拭臉上湯漬。

  話說,公孫珣本來就尷尬不已,此時見到這人上前更是大驚……這怎麼看都有點不對吧?丁夫人如何要讓這位來為自己做如此親近的服侍之舉?

  而此時,色中惡鬼曹孟德也是一臉驚愕的看了過來,儼然也是糊裡糊塗,一時半會沒有消化過來。

  公孫珣被曹操這麼一看,又想著眼前人乃是身旁人日後的正室妻子,頗有幾分占人家老婆便宜的感覺,然後恍惚間那卞玉已經上前跪坐在自己身側為自己擦臉了,他便趕緊舉杯架起胳膊遮擋曹操的視線。

  不過,半口酒咽下去,隨著公孫珣扭頭往那卞玉紅撲撲的臉上一看,卻又忽然反應過來感情自己說那個『聽笑話』的笑話時,丁夫人和這位居然都在一牆之隔的地方『聽笑話』呢!

  一個控制不住,公孫珣居然也學著婁子伯那般半口酒直接噴了出去!

  這下子,局勢愈發糟糕了!人家婁子伯終究是對空噴的,自己則是對著一個美人噴的!這能一樣嗎?

  果然,那卞玉委委屈屈,臉腮愈紅,又絲毫不敢先理會自己臉上的酒水珠,只是繼續跪坐為眼前之人擦拭身上湯漬而已。

  可另一邊,色中餓鬼曹孟德則已經憤然起身:「文琪,你自己變成落湯雞便可,如何還要荼毒美人,讓人家也變成落湯雞?!」

  公孫珣聽到曹操為卞玉仗義執言,那種當面盜人妻的感覺也是愈發猛烈!而在些許怪異感覺得作用下,他又趕緊朝身側美人道歉:「卞姑娘莫要生氣,我這是落湯雞不錯,可是於姑娘而言,卻是紅玉盛珠,朝花拾露一般……」

  卞玉聞言,面上的通紅之意已經延伸到了脖頸上:「不敢當貴人如此盛讚,貴人有所垂青,妾身便已經五內俱感。」

  這話聽了更不對勁了,所以,不待公孫珣做出反應,另一邊,早就覬覦此女的曹孟德卻已經直接俯身拍案控訴了:「文琪,我當你是知己,所以今日在渦水中才與直言的!你倒好,昨日未曾與你言時,你也不曾看上人家,今日剛剛與你直言,你反而卻又暗中做了手腳呢?你且與我說,怎麼個『紅玉盛珠,朝花拾露一般』,又怎麼個『垂青』的法子?」

  台下眾人一時愕然,但公孫珣此時已經是理清頭緒了,於是他便當眾往大門處一指。

  曹操何其聰明,此時也是猛地一驚,然後立即反應了過來是了,這卞玉一進來便直言,人家是奉自家夫人之命來為公孫珣『服務』的!

  一念至此,饒是曹孟德這廝向來貪花好色,此時心中也如被澆了一盆冰水一般,登時就冷靜了下來,然後跌坐於幾案之後。

  事已至此,丁夫人也不再躲藏,便徑直攏袖昂然入內:「夫君,這卞玉年紀已經十九,又尚未嫁人,我見家中貴客來咱們家盤桓,身旁卻無人伺候,便私自做主買下了她,準備贈與貴客,也好照料一二……省的失了禮數,夫君以為如何?」

  曹操目瞪口呆,連眼睛都不帶眯的了,但終究不捨得說出一個『好』字來。

  「夫君。」丁夫人見狀不由歎氣,便又往前行了一步。「我一女流,本不該過問你們男人之間的應酬,但從昨日至今日,也是隱約看出來,咱們家似乎對貴客有所虧欠……既如此,本就該有所表示才對。」

  曹操喏喏不知所言。

  「夫君!」丁夫人面露不解,只能無奈再向前一步。「我知道此女有殊容,但如今我已經遣她去貴客身邊伺候了,難道你還要再奪回來嗎?若如此,你將我與貴客二人的臉面置於何處?還是說,夫君以為我是善妒之人,刻意行此事嗎?!」

  「絕對沒有!」曹操趕緊擺手。

  「嫂子說的哪裡話?」一旁曹德也趕緊起身替自己兄長賠罪。「我這兄長向來好色,往日分明是見一個納一個……若是如此還要說嫂子善妒,那我這個做弟弟的也只好勸嫂子早日和離,省的遭此罪了!」

  不止如此,便是夏侯淵也上前對曹操賠禮:「此事其實起因於我……剛剛我迎公孫郎中回來路上,恰好遇到這卞姑娘的幼弟被人欺淩,郎中出言勸解了幾句,便帶著她幼弟回來交與我安頓,我又去尋妻姐,妻姐這才招來卞姑娘詢問一二,得了她點頭後方才做主去讓家人找卞姑娘義父將人買了下來!實在不想兄長居然有所思……」

  「我……」曹操更加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兄長!」這下子,連曹洪也看不下去了,直接把酒杯拍在了案上。「一個侍妾而已!做主人的難道要把送給客人的禮物再討回來嗎?!你要是真缺女人,等安利號的商路鋪成了,我掏錢,從安利號那裡給你買一百個鮮卑女人過來伺候!」

  曹操勃然大怒:「我且等著你的一百個鮮卑女人!」

  不過,這聲嗬斥之後,曹孟德終究是重新坐定下來,然後以目光掃視過堂內眾人……只是,眼見著自己這邊的人個個委屈和不解,而那邊婁子伯也是冷眼打量自己,韓義公更是面有憤然,似乎覺得自己侮辱了公孫珣一般……既如此,便是曹阿瞞向來對女人『真性情』,此時也是不禁心涼起來!

  「既如此……」曹操無奈之下連連朝堂上眾人擺手,只能扭頭親口問道。「文琪以為如何?」

  一直沒開口的公孫珣聽得此言,也是緩緩捧杯答道:「孟德兄可知道,你在這裡緊咬不放,我身邊的美人卻是全程顫抖無言……我公孫珣雖然於女色之上並無貪戀,但人之常情所在,也有憐花之意。她一個樂戶女子,自少便孤,如今既然已經做到我身側,我又豈能讓她反複所有,為人所輕呢?」

  身旁卞玉當即鬆了口氣。

  而曹操也是徹底泄氣:「既如此,且隨你們吧!」

  話說,若說剛開始公孫珣還有些盜人妻被抓現行的畏罪感,但隨著曹操那邊的人物一個個出言反過來去懟曹孟德,公孫珣這才恍然大悟……是了,此時這卞玉終究不是為曹操生下繼承人的正室,乃是一介流浪歌伎,身份比一般侍妾還低,而曹孟德的正室夫人乃是丁夫人!

  現在夏侯淵有所誤解並促使丁夫人將此女贈與自己,自己理直氣壯嘛!沒看到所有人能都覺得曹孟德這個形狀才是最理虧嗎?

  再說了,既然自己此行破除天命之說,然後心思漸長,那如此美人,主動依偎過來,自己又如何取不得呢?!不過,此番宴飲鬧成這樣恐怕是繼續不下去了,自己也不好繼續再拖延時日了,不如明日便辭行走人吧!

  當然了,事已至此,當日晚間,卞玉也免不了要親身侍奉,公孫珣也自然把這位卞姑娘變成了公孫氏的卞夫人。

  正所謂:豐潤可餐十九餘,

  紅花正豔七月初。

  春風十里兗州路,

  珠玉晨露總不如。

  說來也怪,公孫珣這一晚居然沒覺得太熱?!

  而等到第二日,公孫珣按照昨日所想,堂而皇之與曹孟德告辭而走。而曹孟德此時終究是理性了不少,也不去看那車內的卞氏姐弟,倒是挽住眼前男人的手,依依不捨了一番……畢竟這一次,再相見時真的是不知何年何月了!一個只見了兩面的歌伎,也著實不該為此生分的。

  「孟德兄,且記潭中相語。」一時間,公孫珣也是頗為感慨,只好與對方把臂相別。「金鱗豈是井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曹孟德一時感慨,也只好笑語相對:「文琪先行一步,我自當勤勉自持,他日必將後發而至!」

  「希望如此吧!」公孫珣也不再言語,便接過一旁曹仁捧上來的踐行酒,與對方共飲而盡,然後便酒駕打馬而走。

  就這樣,公孫珣與韓當、婁圭騎馬在前,卞夫人與她十歲幼弟,還有幾個丁夫人所贈女婢乘幾輛車在中,幾名侍從在後壓陣……至於那些卞姓樂戶,公孫珣早早的與他們一些財物,又說了安利號的名字,來與不來就不是他該管的了……總之,七月流火,天氣漸涼,公孫珣一行人辭別曹操後,便徑直往河北而去了。

  然而,一行人緩緩沿原路往北走,才行到梁國不久,就迎面遇到了一隊分外眼熟的白馬騎士。

  「少君!」領頭之人在官路上迎面看到公孫珣,便立即滾鞍下馬,就在路邊下拜,然後奉上一封書信。「呂佐吏說有重大消息,遣我等迎面來尋少君!」

  公孫珣當即肅容……想都不用想,呂範如此焦急和嚴肅,必然是魏郡交接人質時出了大事!

  果然,剛一在馬上撕開信封匆匆瀏覽一番,便看到上面當先寫到魏郡交接一事,而再往下看,公孫珣乾脆面色蒼白了起來。

  「少君,不知魏郡出了何事?」婁圭在旁見狀也是不由焦急詢問。

  公孫珣一言不發,只是將手中書信遞了過去。孰料,婁子伯大略一瞅信函,卻只是變得面色古怪起來。

  「如何?」韓當識字不多,讀信吃力,便直接開口詢問。「可是魏郡那裡出了事情?」

  「確實。」婁圭蹙眉答道。「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吧?或許還是喜事?」

  言到此處,這廝還直接回頭看了眼身後車子。

  「這是何意?」韓當偷偷打量了下面色依舊陰晴不定的公孫珣,不禁壓低聲音詢問。

  「曹漢豐遣人來換人的時候只換走了自己的義子、義女,卻把自己親弟弟和外孫女留了下來。」婁圭收起信函徐徐答道。「說是讓咱們少君替他管教一下二人……還說什麼『只要不死就行』。」

  韓當一時有些茫然。

  「然後,咱們少夫人見到範少君和呂子衡把人領回去以後,就直接在魏郡朝曹家家人下了聘禮,將那馮氏聘為了少君小妻。」話到此處,婁圭也是幽幽無言。「不過,這也應該是曹漢豐本意吧?」

  韓當立即頷首……那曹破石倒也罷了,管教估計是真管教的意思,可將那麼一個剛剛到了十五歲的嬌滴滴小娘留給自家主公這麼一個年輕男人『管教』,不是這個意思還能是什麼意思?

  可是這事有什麼關礙嗎?莫非是與權宦結親讓人看不起,所以自家主公才如何嚴肅?但這事也挺私密的吧?全程並未有外人知曉……總之,韓當一介武夫,一時半會也是想不通透。

  「少君。」婁圭則是乾脆發問道。「你莫非是擔心曹漢豐那邊會大肆宣揚?」

  「非也。」公孫珣連連搖頭。「曹漢豐當權閹尹,我一個區區千石縣令,事情宣揚出去,怕是對他的打擊更大一些,我只是……」

  「只是如何?」婁圭好奇問道。「所以我才說此事說不定是好事吧?為何少君反而面色蒼白?」

  「我……」公孫珣欲言又止,卻又忽然言道。「子伯、義公。」

  「是。」韓當和婁圭趕緊應道。

  「你們說一個人,一天到晚一直帶著身邊的……愛犬,走失了一月後再回來,會不認得嗎?」

  「旁人可能不認得,本人焉能不認得?」婁圭當即攤手反問。

  「正是這個道理。」韓當也跟著笑了。「當日我在軍中做騎卒,有第一匹馬時,也不用整日帶在身邊,那馬的每根毛我也清清楚楚,別說走失一月,半年怕也認得……甚至不用說彼時,便是此時我等胯下白馬,別人看起來都是個個相像,可我們本人難道分辨不出嗎?」

  公孫珣看著自己胯下白馬,又回頭看了眼身後車子,也是頭皮一陣一陣的發麻!

  「少君到底在想什麼?」婁子伯愈發好奇。「此事已成定局,而且多半無害,你就純當收個小妻便是!」

  公孫珣瞅了自己這些心腹,卻終於是沒敢把心裡話說出來……自己在想什麼,還能想什麼,不就是在想女人嗎?只是,這讓自己坐立不安的女人卻非是那馮芷,也不是身後的卞玉,而是自己的正室夫人趙芸!

  這女人本來就有些小性子,之前不過是送一貓便讓自己家宅不安……後來貓回來,她明知道底細卻居然一字不提此貓的緣由,為什麼?無外乎是自己在洛中那半年整天搞事,無瑕夫妻親密相處,有些冷落了她,而自己在失貓後自覺理虧,不由小心翼翼,因為夫妻和諧了不少,她不想壞了這個氣氛而已。

  說白了,女人天然求得是獨寵!自家老娘閒時扯淡沒少說那些什麼後宮爭寵的段子,自己當時沒反應過來,如今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既如此,如今趙芸看似大度替自己把馮氏收為小妻,表面無事,鬼又曉得她心裡有沒有炸毛?

  甚至根本不用猜了,呂子衡送來書信本身拍就是在暗示這個事情……此番他夫人劉氏也跟在趙芸身旁,對此恐怕一清二楚,再加上有失貓的前車之鑒,所以才鄭重其事的遣人來與自己報信說明!

  一念至此,公孫珣不由愈發有些犯慫……一個小妻就已經讓呂子衡驚慌失措來給自己報信,自己又帶來一個呢?

  這可是自己正妻!而且還是那位自家老娘也服氣到不行的老太太獨孫,更是遼西太守的獨女,真要是家宅不安的鬧起來,怎麼感覺是自己要吃虧呢?尤其是此番去遼東,若是大隊人馬經過遼西時,這女人見到娘家人也不用作別的,只是一個真情流露委屈不堪的哭出來,怕是自己要吃不了兜著走吧?

  說白了,正妻是一人終生對等伴侶,而且牽扯太多,哪裡是別人能比的?

  不過,一念至此,公孫珣恍惚間又在馬上想起了那曹操的夫人丁氏,並回頭望向身後車子……當日晚上,對方真的只是聽了她妹夫夏侯淵的言語而有所誤解?怕不是故意的吧?

  可風流肆意如曹孟德又能如何呢?

  自己與曹阿瞞各自攤上這種家族勢力極大,卻又性格強勢的正妻,也真真同是天涯淪落人了!

  好像袁紹的夫人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劉表後來也是……

  一個個出身越高老婆越厲害,真的是偶然嗎?

  「少君到底在想什麼?」就在這時,韓當實在是忍不住喊了一聲。「信已經接到,路途漫漫,我們總得速速趕路吧?」

  「哦!」公孫珣忽然反應過來,卻立即做思索狀。「我也是忽然想起一人來……那日遇到的王修王叔治你們還記得嗎?不如咱們去北海見見他,然後從青州走水路去遼東如何?」

  「少君不是不信他的德行嗎?」婁圭當即蹙眉。

  「也不是不信,只是有所疑慮而已。」公孫珣正色言道。「當日我也只是想回頭讓賈超在南陽那裡驗證一番而已,現在想想,倒不如直接去他家鄉親眼看看……若真是如此一個道德君子,吃苦耐勞卻又不計名利,怕也是個可以托付後方重任的人物!」

  婁圭微微撚須頷首。

  「那……卞夫人呢?」韓當不由出言詢問。「也要隨我們轉向北海嗎?陡然轉向的話,路途遙遠,車子不免太慢了。」

  而聽得此言,便是卞夫人自己也有些慌張的從車內探出頭來。

  「你們幾個。」公孫珣指著來送信的幾個護衛言道。「路途之中卻要辛苦一二了!」

  幾人趕緊拱手。

  「留一人回去找子衡報信,其餘人幫我護送新得的家眷去遼西尋我母親。」公孫珣認真叮囑道。「不要與阿範還有子衡他們的大隊彙合,直接從東面走,避開夫人……我手書一封,你們務必連人帶信親自送到我母親跟前。」

  那幾名護衛們趕緊拱手作答,而韓當倒也罷了,婁子伯聽到『避開夫人』四字卻是忽然大悟,然後不由在馬上失笑。

  公孫珣狠狠瞪了後者一眼,也是趕緊下馬去安慰身後愛妾,並去寫信尋自家老娘求助去了……實際上,他此時能指望的也就只能是自家那位老娘了,希望後者不是只會整日吹噓那些什麼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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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皇后性仁孝儉素、溫婉大度,好讀書,常與太祖從容商略古事,因而獻替,裨益弘多。且夫發於潛邸,帝後親近和睦,素無耿介。太祖亦嚐讚曰:『怒不變容,喜不失節,故是阿芸最為難。』芸者,趙皇后名也,其無隙如此!」《舊燕書》.皇后本紀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8-25 08:26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5 08:28
第六卷 第8章 清楚

  七月,遼東遝氏(後世大連金州區左近),身著一件布衣的,帶著一個舊梁冠的公孫珣終於面色蠟黃的爬上了岸,然後立即趴在碼頭上吐起了酸水!

  天可憐見,渤海乃是眾所周知的內海,他們此行也沒有遇到什麼大風大浪,所謂風不急浪不高,而且從韓當到婁圭再到那幾個雁門山窩子裡爬出來義從,個個沒事,偏偏就只有遼西長大的公孫珣暈的七葷八素,也是奇怪!

  「我雖然自幼在北海長大,」新來的王修因為是北海人,所以被眾人輪番詢問,卻也只能在旁手足無措。「可暈海船這事著實是因人而異,令君如此身體,以後還是少走海路為好,別的也是無法……」

  好不容易沒了眩暈感的公孫珣連連擺手,示意對方不要多講,他現在一句話都不聽,只想緩一緩氣!

  王修也登時閉嘴。

  沒錯,這北海王修終究是被公孫珣給擼來了,而且很輕易就弄來了……為啥?

  要知道,之前便說了,公孫珣手下腹心多是孤兒,跟來的義從也多是不能繼承家業的家中次子、幼子、庶子,甚至乾脆是沒什麼家業的窮困之人。

  少許有家有室還願意跟他的,其實仔細想想就只有一個程普而已,而程德謀著實是鄉黨加公孫氏故吏的緣故。

  至於說再高一層的高等世族嫡係人物,其實只有一個審配審正南了……這個是突逢大變,天塌地陷,然後受了公孫珣大恩的特例。

  那麼王修王叔治又如何呢?

  答案是,此人首先是個孤兒……王修當年第一次出名、所謂聞名鄉里的一件事,便是七歲那年死了娘,而當時正值春社祭拜土地神,結果因為他哭的太厲害了,弄的周圍所有鄰居都沒心思祭神,於是一時稱孝;

  然後,此人還是家中老三,叔治嘛,伯仲叔季,上面有兩個哥哥,不用他來想著如何操持家業,守住祖產,當然也沒多少家產能分給他的;

  除此之外,他族中雖然是個當地二流士族,有條件讓他讀書,但具體到他家裡就有難免些不如意了,祖父做過一任六百石的縣君,父親就只是個郡吏了;

  最後,這年頭遼東和北海,雖然分屬兩州,但是因為渤海自古通船的緣故,相互之間其實並不覺得是多麼遠的地方,便是朝廷任命官員時都把這兩個地方當做近鄰來看,比如說最近剛剛上任的玄菟太守劇騰,本身就是北海人。

  當然了,這裡多扯一句,得益於安利號在十餘年間都以渤海為核心打造自己的商貿網路,這使得遼東、青州兩地民間交流愈發頻繁,倒也是個意外之中的地方了。

  總之吧,公孫珣與這位王修之間,身份地位、名聲建樹,都實在是毫無對稱性可言。

  於是乎,當前者往從北海此處過了一趟,並來到營陵暗地裡打聽了一下對方平日裡的作為和名聲,發現這王修還真是個年紀輕輕就任勞任怨的道德君子以後,就果斷就向對方發出了邀請。

  至於王修嘛,無牽無掛,外加遊學歸來本就要尋個差事養活自己,此時眼見著道左相逢的天下有名俊才專門又來追上自己,那自然是想無可想,毫不遲疑的便跟著公孫珣往遼東而來了。

  「早知道就坐自家安利號的大貨船了,」公孫珣半響緩過勁來,這才勉力起身言道。「本以為跟著這船能與百姓多攀談一二,多些施政的思路,哪裡想到上船半個時辰就脫了力……」

  眾人也是無言。

  倒是王修依舊是個實在人,低頭誇了這位新任襄平令君一句:「不管如何,令君的心思還是好的。」

  「這話就不必說了。」公孫珣勉力朝四處張望道。「如今既然已經來到了遼東,不妨依舊不露行蹤,潛行去往襄平……反正白馬都在青州賣了,且去買幾匹雜色牲畜來,也好趕路。」

  「這種事情我們自然會去做,」韓當也是無奈。「少君不妨且歇息一晚再說,你這個身體實在不適合直接商路。」

  公孫珣微微頷首,便也不再多言,而稍傾之後,眾人卻是簇擁著他住進了一處安利號所經營的客棧之中……此處與緱氏那邊的義捨大同小異,無外乎是食宿不再免費罷了,實際上這地方正是仿效那邊義捨設立的新鮮玩意。

  「之前很早母親便有沿著商路設立客棧的想法。」客棧門外,標著安利號三字的布告板前,公孫珣不由駐足感歎。「但朝廷自有亭捨制度,所以一直沒能在遼西以外的地方開成,寥寥幾家義捨也只是在遼西本郡設置,不想今日居然能在遼東見到……也是奇怪。」

  「確實奇怪。」韓當也是略有感慨。「以前確實沒有聽說此處有客棧之事,不然別人不知道,我們在遼西那種地方又怎麼會不知道?」

  「並不奇怪。」就在這時,一旁婁子伯忽然出言道。「當日少君陡然被三公征召,公車直驅洛陽,義公也是直接離開,所以並不知曉此處內情……少君少為遼西郡吏,可知道這塞外五郡,向來有遼東、遼西二郡太守領銜塞外的慣例?」

  「這是自然。」公孫珣恍然答道。「塞外五郡大小不一,樂浪偏遠自不必多言,玄菟狹小、富饒,且有專對高句麗的職責,而昌黎郡自從改為遼東屬國後向來不設太守,只是以比兩千石的都尉監督屬國中的五城還有些許鮮卑、烏桓部落,故此,朝廷常常以遼東太守或遼西太守都督遼東屬國。不過……」

  「不過,」婁子伯接口撚須言道。「這其中遼東郡占地廣闊,人口繁多,內轄十一縣,而且又位於其他四郡環繞之中,所以這都督遼東屬國的重任十之都是遼東太守來擔當,便是這屬國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只不過,這遼東太守向來是這塞外五郡權責最重之人,遇到一個蠻橫的太守,常常會越權行事,直接指揮其他兩郡一國。故此,偶爾朝廷也會讓遼西太守去都督或者兼領一下遼東屬國,以此來敲打一下遼東太守,以防尾大不掉。」

  「正是如此。」公孫珣長呼了一口氣。「只是這與我家客棧開在此處又有什麼關係?」

  「少君啊!」婁圭不由歎氣道。「你還不明白嗎?你如今頂頭上司,現任遼東太守高焉乃是一個世族文士,向來懦弱,來到遼東整日只知道興什麼教化……論名聲、論爵位、論人脈、論軍功,又如何能與少君你岳丈趙公相提並論呢?」

  公孫珣愕然當場,一時發愣。

  「子伯的意思是……如今兼領遼東屬國的乃是咱們少夫人的親父,鄃侯張府君?」韓當恍然問道。

  「不止如此。」婁圭繼續擺手賣弄道。「須知道,這五郡孤懸塞外,周圍又是鮮卑又是烏桓,又是扶餘又是高句麗,便是刺史也只能一年來一趟,所以常常有需要臨機決斷、相互支援的事情。而所謂蛇無頭不行,故雖然有五位兩千石,可決出一領袖也是順其自然的事情……趙公當日柳城一戰,忠孝勇烈為天下知,塞外五郡兵馬當時也足足有四郡都在他麾下聽命,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如今又兼領遼東屬國,這塞外幾郡誰不服他?不瞞義公你說,你們當日剛走不久,咱們安利號在塞外的生意便已經有多得官府照拂的苗頭了。」

  韓當連連頷首,王修若有所思,公孫珣則愈發無言……既如此,趙芸那邊自己豈不是要更加『尊重』一些?

  當然了,總體而言是好事!

  「義公你進去尋地方安頓。」一念至此,公孫珣趕緊無奈揮手言道。「子伯與叔治隨我各自看看此處布告欄,看看又無要緊或者有意思的訊息,然後便進去……」

  眾人自然無言。

  然而,當公孫珣踱步到空無一人的布告欄前面時,卻又登時無語。

  原來,偌大的布告欄裡,居然並無什麼雜亂訊息,只是赫然貼著一張張版印的大紙,從右到左,各自分明,而這麼多張大紙,居然只是一個人的『履曆』!

  沒錯,就他公孫文琪的履曆!

  而看完這份『履曆』以後,莫說是公孫珣了,便是婁子伯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話說,這紙上開宗明義,說朝廷已經任命了新的襄平縣令,此人喚做公孫珣,於是安利號本著方便襄平人士的好意,現在將此人的履曆一一列舉,以作提醒……當然了,方便襄平(後世遼陽)人的布告,為何貼在了遝氏(後世大連),這種事情就沒必要多問了。

  說不定是安利號版印的時候印多了呢?說不定人家連樂浪郡朝鮮縣(平壤)都貼著呢!

  再往後,便是公孫珣從束發入遼西郡府做郡吏開始,所謂的『履曆』內容了。

  說來也奇怪,別人的履曆大多是什麼時候當什麼官,可這份公孫珣的『履曆』卻是事無大小,分明清楚……無論是當日盧龍塞與韓義公三十騎夜襲之事,還是柳城之戰救回太守全家之事,又或者是火燒彈汗山,甚至是之前在朝中誅殺閹宦之事居然也全無遺漏!

  而且,這裡面敘事詳細,人物刻畫栩栩如生。

  如歠仇水前,這公孫珣是如何臨危不亂,指揮若定;又如誅殺閹宦時,公孫珣又如何去驚擾王甫,然後還大喊『遲早我為天下殺此賊』之言;甚至還有那鮮卑大汗檀石槐眼看著自家王庭被燒塌,大喊『我的王庭在何處』之語……宛如親見!

  公孫珣毫不懷疑,過幾日,這履曆中說不定又要多出自己返身入尚書台面斥曹節的情節,甚至橋玄那句『內剛而外刃,鋒利為天下冠』說不定也要出現在上面。

  「我之前在南陽,只知道這些事情的大略,」王修看完之後不由感歎。「卻不知令君如何豪氣勃發,英武過人……」

  「哎……且進去吧!」公孫珣欲言又止,卻終於是沒多講什麼。

  而婁圭也是如此……欲言又止而已。

  畢竟,這『履曆』的修飾性的詞彙多了點,可終究如王修所言,事情大略還是對頭的……對吧?

  三人皆著布衣梁冠,與幾名侍從一起走入客棧,然後便迎面看見人流之中,那韓當和另外兩名侍從立在堂中,正與一個客棧掌櫃模樣的中年人說些什麼,還時不時的指向一處地方詢問……

  「少君來的正好。」韓當見狀趕緊回頭問候。「外面可有什麼要緊布告?」

  公孫珣連連搖頭。

  「此處卻有些有意思的物什。」韓當不由笑道。「不想主……不想這安利號的客棧還有人給講故事。」

  公孫珣心裡登時就咯噔了一下,然後趕緊問道:「哪來的故事?」

  「回稟這位公子。」那安利號的掌櫃倒也沒那麼巧恰好見過數年都不怎麼歸家的自家少東,便徑直上前笑言道。「我們安利號除了貨物買賣外,還刊印書籍,裡面多有一些好故事。因此,東家一開始便讓店中挑出口齒伶俐的人往遼西總號去,在那裡聽總號識字之人將書上的故事讀出來,再讓他們回來,將聽來的故事講給往來住宿之人聽……往來遼西與此處一趟也是辛苦,背誦一個故事也挺累,所以也就只是那幾個故事而已,月餘才能多更新一兩個新故事。」

  公孫珣不由鬆了一口氣……話說,講評書這個點子也是自家老娘攢了多少年都沒弄成的事情,自己哪裡不知?而如今有了客棧也就難怪自家老娘如此迫不及待了。

  「那都是些什麼故事呢?」一旁的王修好奇問道。「如今書籍大多為經典,古書中的故事怕也不多。」

  「回稟這位公子。」這安利號的客棧掌櫃繼續笑道。「目前所講的乃是《封神紀》,說的是武王伐紂之事,然後我們安利號專門請了大家編纂成易懂的口語而已,這是來往眾人和遝氏本地人最愛聽的……」

  公孫珣微微頷首,這也是自己小時候聽過的了。

  「其實,這封神紀的書還沒有版印出售,只有不外傳的版本。」這中年掌櫃的繼續笑言道。「我們客棧中就有,只是說書那夥計不識字,半月都未曾更新一節,客人們多有不滿……」

  「你是何意?」公孫珣不由失笑。

  「我意,若是幾位多有心思,能為我家那夥計再讀一節故事,那在下願意為諸位免去這一晚的房費!」掌櫃的趕緊言道。「當然,諸位趕得及,或者不屑行此事,我等也是可以理解的。」

  此言一出,周圍眾多客人紛紛安靜下來,而且翹首以待,偌大客棧一時清靜。

  「且拿書來,我看一眼。」婁子伯伸手言道。

  掌櫃的喜不自勝,便隨即讓身後夥計從櫃台處取出一本手抄紙書來。

  公孫珣也是好奇劇情是否與自己幼年所聽有所差距,便當先一步接過,然後只是隨手翻開一頁,便又是登時怔在當場,而且手指僵硬,幾乎露出手背青筋出來。

  婁子伯也是好奇,便伸手取來,仔細觀看,然後也是愕然。

  原來,只見這頁書中第一段如此寫到:「這楊戩入了中軍,把自己所設一計說與對方。姜太公聞之大喜,當即便獎諭楊戩曰:「智勇雙全,奇功萬古。」又諭令哪吒協助英雄,赤心輔國。(諸位聽眾須曉得,智勇雙全一詞非英雄不可當,我們幽州十一郡國,也只有那遼西公孫文琪,當日柳城一戰堪得此言)……」

  —我是清清楚楚的分割線—

  「太祖自誅殺王甫,面斥曹節,乃聲名日顯,漸為天下重。」《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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