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91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5 08:04
第六卷 第29章 失控

  天色大亮時,漢軍營寨前再度多出了一道木柵……不過與之前的相比,這道木柵顯得殘破了不少,很顯然,這是漢軍連夜依靠著營牆草草修補而成的殘次品。

  「漢軍也不過爾爾了,今日上午辛苦畀留你領著騎兵拔掉這道柵欄,然後我們不用休整,到了中午我就讓全軍蟻附登營!」高句麗大軍中,明臨答夫對著身旁的桓那部族長於畀留如此笑言了幾句,這才翻身上馬,威風凜凜的出現在了陣前正中的位置。

  不過,面色陰沉的於畀留只是在馬上勉強一禮,便直接去了前軍,並未跟這位高句麗莫離支搭話……話說,雖然於畀留曾經有意的排擠過啞啞可慮,也曾為獲取了全軍騎兵的指揮權而興奮一時,但作為桓那部族長,他終究是沒想到,明臨答夫會如同撕爛一個大蘑菇一般將與自己齊名的啞啞可慮當眾撕成碎片!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當日,這明臨答夫可以輕易撕碎貫那部和啞啞可慮,那明日自然可以輕易撕碎自己和桓那部。

  而這種焦慮與憤怒,一開始還是隱藏著的,可隨著於畀留手中武裝力量的飛速流逝,卻變得愈發明顯和疏於遮攔!

  要知道,當日於畀留從明臨答夫那裡獲得的原本用於左右包抄的一萬多騎兵,居然成為了這場攻堅戰中死傷最重的部分……沒辦法,缺乏攻城武器和技術的高句麗人想要拔除營寨的話,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畜力。

  那一萬騎兵,兩日間就損失了兩三千人,而且牲畜由於目標突出,死亡倒斃的明顯更多!至於沒了騾馬的騎兵,那還算是騎兵嗎?

  如果不是明臨答夫同樣提供了大量的步卒,捨出性命來來幫助騎兵拖拽那令人膽寒的柵欄,說不定於畀留都會以為這位高句麗莫離支是想和漢人聯合起來削弱自己!

  想到這裡,盯著眼前的那道破爛柵欄的於畀留不禁無奈的閉上了眼睛……為了這一道莫名其妙的柵欄,不知道又要死多少高句麗人!然而,仗打到這份上,除非一方主動撤退,怎麼可能會中途結束?再說了,等把這一道柵欄拽下來,說不定高句麗人就能掌握局勢主動了。

  一念至此,於畀留幾乎是忍著噁心向自己的副將發出了命令——不是進攻的命令,而是讓督戰隊率先就位的命令。

  於是乎,隨著一聲號角,督戰隊率先就位;然後,那些戰戰兢兢的高句麗騎兵才一手持木盾,一手死死拖拽著那些過於聰明的果下馬,往滿是血腥味戰場上列陣;最後,才是被剝奪了武器的奴隸、國人壯丁,甚至一部分國人婦女,抱著繩索表情呆滯的被驅趕著往前方空地上集合!

  寒冬臘月,雖然無風無雪又有太陽,但依然是標準的寒冬臘月,可這些被驅趕出來的人中居然有一部分人只穿了一件單衣,甚至還有人光著膀子!

  「怎麼回事?!」情況太明顯了,於畀留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這個情況。「為何有的兵士沒有衣服?!」

  「回稟左相(於畀留曾任最大官職),」稍傾片刻,立即有人轉身回報。「負責收攏這些國人武器的明臨闕門將軍說,本來就是上去送死的人,沒必要浪費衣服……這麼做,也是省的扒屍首時衣服會爛掉!」

  這兩日的戰場上,除去被填了壕溝的倒黴蛋外,大部分屍首都是有著營牆依靠的漢軍在晚間進行清理的……箭矢、鐵甲、皮甲自然是要回收利用,畢竟漢軍那邊也有點雜牌軍的意思,這種東西自然會缺……可屍首,漢軍卻沒有侮辱的意思,大部分屍首會被默契的抬到距離漢軍營寨兩箭之地的空地上,然後等到第二天清晨由高句麗人的壯丁收拾。

  屆時,這些人身上僅存的有價值物品,也就是原本的衣服了,自然是要被回收利用的。

  聽到這個解釋,於畀留低頭半響無語,然後卻又忽然起身,居然直接拋下前軍去了中軍。

  「是這個樣子嗎?」明臨答夫愕然在馬上。「我的侄子做出了這種事情?」

  「是!」於畀留雙目通紅,與這個他之前畏懼了大半輩子的人昂然直視。

  「他做的不對。」明臨答夫仰頭看了看對面高台上白馬旗下的那個身影,然後方才連連頷首。「他做的確實不對,畀留你是前軍主將,你說你準備如何處置他?」

  「我想請莫離支殺了他,以安定軍心。」於畀留紅著眼睛答道。「奴隸可以隨意對待,野人到了如今的局面也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國人是我們的根本,他們是去打仗的,不是當肉盾去送死的……最起碼不能這麼說出來!坐原的得失,關乎著我們之前數十年的擴張成果是不錯,但是國人的人心,卻關乎著這個國家的存亡!」

  明臨答夫低頭看著眼前的於畀留……自己的國家是部落聯盟和封建制度的混合體,一方面學著漢人那樣,有王有相,有城有民;另一方面卻又如扶餘人、三韓人、鮮卑人那般,骨子裡是部族頭人的制度。所以,什麼國人的人心,什麼國家的存亡,這種話從幾部貴人口中說出來以後,雖然道理是對的,卻總是有讓人感到有點滑稽,尤其是這番話的目的還是要殺掉另一個頂級的貴族,自己的侄子明臨闕門。

  講實話,這種話放在以往,明臨答夫說不定會認真思索一番,對方是不是準備好了兵變之類的東西。但現在,在戰場上,他卻比誰都清楚於畀留的心思,對方是真的被傷亡弄垮了心態,並且對自己有著巨大的不滿和憤怒,這才會在陣前向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

  不過於畀留,終究是桓那部的族長,是軍中僅次於自己的大貴族,是啞啞可慮死後所有其他貴族共同支持的對象,是為了戰爭勝利不得不團結的人物。而明臨闕門,一個侄子而已……

  「將闕門和負責此事的其他軍官全都押過來殺掉。」一念至此,明臨答夫不再猶豫,直接就在馬上言道,然後又下馬拉住了於畀留的手。「但是左相,你也不要再耽擱了,今日沒有衣服就沒有衣服了,速速攻擊吧!」

  恢複了一絲清明的於畀留深深的看了眼前的小老頭一眼,卻是終於再度恭恭敬敬的彎下腰來:「謹遵莫離支之命!」

  高句麗軍中的波瀾到此為止,然而重新上馬的明臨答夫卻在再度抬起頭的時候有了一絲動搖……因為他陡然想起,之前兩日,自己和對面的那個年輕漢人將軍遙遙對峙,雙方作為兩軍主將,雖然沒有什麼約定之說,但卻心照不宣的一個從不下馬一個從不離開高台,從頭到尾雙方都沒有失了半分主帥的體面和風采。

  可今日,自己卻在對峙剛開始之後便被迫下了馬,還是因為自己人的逼宮,這未免有些讓人氣餒和無奈。

  ………………

  號角聲吹起,戰爭重新進入往常的節奏!

  高句麗人奪回坐原的決心很堅定,最起碼高層和上層還是穩住了心態。於是,按照高句麗人的社會結構,在督戰隊的前方,大貴族們指揮著小貴族,小貴族們指揮著國人軍官,國人軍官們驅趕著國人士卒和奴隸們上前,再度重演起前了兩日的情形。

  然而……

  「為什麼拖拽不動敵軍的柵欄?!」高句麗人的前軍指揮於畀留驚恐萬分。

  「為什麼會拖拽不動我們的柵欄?」漢軍前線的指揮者徐榮也是頗為驚愕,但卻不妨礙他督促士卒抓緊時間盡量殺傷敵軍的畜力。

  畢竟,不管是野戰還是眼前的攻防戰,不管是勝利後的追擊還是萬一營牆不保後的撤退,高句麗人的果下馬都明顯比普通高句麗人士兵更顯得有威脅一些。

  「昨夜我軍在修補柵欄的時候,往培土上潑了很多水。」來自後面高台上的傳令兵完美而又驚喜的解釋了一切。「一夜封凍,柵欄已經與培土結成了硬塊,將軍還讓我們告知諸位,這是婁賊曹的計策!」

  「漢軍往柵欄根上潑了水……」於畀留一時茫然不知所措。「去問問莫離支,如今該如何應對?」

  「麻煩了!」明臨答夫也是一臉蒼白,但卻迅速堅定了決心。「告訴於畀留,漢人只剩下一道柵欄而已,不要留手了,把所有牲畜都投入過去試一試……不行的話再說!」

  「不行的話再說?!」於畀留當即反問對著傳令兵反問。「去再問一遍莫離支,若是牲畜死光了又怎麼辦?我們要是沒了能行走於山地上的騎兵,到時候萬一需要撤退,我們拿什麼應對漢人騎兵的追擊?」

  「告訴於畀留,打進營寨就不需要應付漢人騎兵的追擊,打不進去的話……屆時我們還有一座大營以作遮蓋和斷後!」明臨答夫的回複非常乾脆。「而如果真有撤退之時,我將親自駐守大營斷後!」

  於畀留一聲長歎,再無話語遞出,卻是大手一揮,敦促手下將坐騎集中起來使用,大量的果下馬登時就被送上第一線,充當起了拖拽柵欄的主力。

  對此,幾乎能看清於畀留動作的漢軍前線指揮徐榮,只是冷笑一聲,便回頭派出了傳令兵,乃是要求公孫珣放棄輪換,立即往前線增兵固守,以求密集殺傷。

  要求合情合理,公孫珣自無不可。

  這是正式交戰的第三日,雙方都有些殺紅眼的感覺,而即便是漢軍有了出其不意的應對之測,也不免開始出現了遠超前兩日的死傷——高句麗人明顯已經豁出去了,他們仗著自己人多,而漢軍又要集中殺傷牲畜和民夫以保護柵欄,便開始主動欺身上前,對著營牆上方進行弓矢拋射。

  營牆畢竟不是城牆,而箭矢這種武器自從被發明出來以後,向來就是人類古典時代最出色、最傳統的殺傷武器,在攻防戰中更是絕對的主角。所以不管是漢人還是高句麗人,在一個可能是被反複回收的箭頭下面,其實都是一樣脆弱的。

  自上午到中午,公孫珣坐在白馬旗下,眼看著從前線抬下的傷兵越來越多,也是終於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不知道到了午後的時候,加了水的柵欄會不會弄巧成拙,萬一冬日的陽光能夠讓地表化凍的話,那柵欄反而會被輕易拔掉。

  於是公孫珣對著身邊的一個義從發出了一道命令。

  「漢軍援兵?!」最先得到消息的居然是於畀留,他留在兩側山丘上充當觀察哨的零散果下馬騎兵,可以清楚的交叉觀測到對面漢軍大營的大致情況。「有多少人?!」

  講實話,於畀留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口音幾乎是打顫的,甚至一度有一種眩暈感……要知道,高句麗人不顧死傷和豁出一切的背後,無外乎就是依仗著所謂的巨大兵力優勢,這使得他們可以在付出慘痛傷亡後依舊能騰出足夠兵力在坐原設防。

  但是,如果一開始就沒有這個保證勝利的兵力優勢,如果一開始漢軍就已經源源不斷的從後方玄菟、遼東等地連接到了坐原,那這場戰鬥本身就是一個錯誤!高句麗的戰略目標一開始就是不對的!

  所以,於畀留已經下定決心,如果援軍超過三千人,他就不打了!

  「不清楚!」哨兵無奈答道。「只是剛剛從後面的通道中進入坐原!」

  「去給我數清楚!」於畀留當即催促道,他已經隱約在喊殺中聽到了一股漸漸變強的歡呼聲,很顯然是前線漢軍也發覺了生力軍的到來。「一個一個的數!」

  然而話音未落,高句麗人居然也歡呼了起來——原來,之前根本拉扯不動的柵欄開始出現了傾斜與晃動,很顯然是冬日午後的陽光終於起了作用,熬過了那個臨界點以後,原本起著加固作用的封凍在融化反而使得柵欄的牢固性大大削弱。

  這時候到底是該進還是該退?於畀留茫然不知所措!

  而當他本能的回頭去看鑲邊的金蛙旗時,卻發現一直在那裡督戰的高句麗主帥明臨答夫居然第一次離開了自己的大旗,然後騎著矮馬往一側山丘上而去……很顯然,這位高句麗莫離支也是得到了彙報,然後決定親自看清楚漢軍援兵的虛實。

  幾乎是在漢軍生力軍頂替下第一線疲敝之兵的同時,高句麗人也是終於在漢軍的半主動放棄下,將那個讓他們痛苦萬分的柵欄給徹底突破了!

  「於畀留將軍,莫離支有命!」此時,一名傳令兵也從山丘上直接飛奔而下。「漢人援兵不過一兩千人左右,很可能是原本就在預料中的遼河營地駐軍,本就是他們的後備軍……漢軍已經力竭了,傳令全軍登城,然後攜帶火把,今日只以破壞營牆上的加裝箭樓、高台為主!」

  於畀留當即鬆了一口氣,然後旋即大喜,但幾乎是立即的,他又變得黯然起來……畢竟,『今日只以破壞為主』,本身就說明即便是明臨答夫,都沒指望在對方有生力軍到來的情況下,能夠一鼓作氣越過那堵營牆。

  今天也就是這樣了,這種對攻擊方極為不利的戰鬥方式還是要繼續往後拖延下去!

  果然,戰鬥隨著夕陽西下再度告一段落,高句麗人也僅僅是勉力破壞掉了些許營牆上的設施,並不存在什麼成功登牆的情況。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次高句麗人在撤退時,幾乎是拖走了戰場上視線內的所有木料,以防對方用澆水結冰的方式再度利用這些木料修葺出一個什麼東西來。

  一夜無言,第二日一早,高句麗先是全軍飽食一頓,然後又臨陣賞賜下來大量的財物、官職,這才出營列陣。

  「這次又是怎麼回事?!」剛一來到陣前,於畀留就發現了漢軍營牆的異狀。「為何營牆上會反光?」

  「他們又潑了水。」而很快,手下士卒用生命換來的回複就讓於畀留再度惶恐起來。「這次是在牆上,梯子根本架不住!」

  「撤兵!」於畀留毫不猶豫的做出了決斷,然後便親身來到中軍去尋明臨答夫。

  「撤兵是對的,等到中午冰化再攻擊就行。」騎在馬上的明臨答夫後背居然顯得有些佝僂。「只是可惜,冰化以後就會打濕木頭,上面的箭樓和高台就燒不成了。」

  「敵軍主帥比你年輕,也比你聰明,」於畀留毫不客氣的指責道。「從一開始同意啞啞可慮的荒唐計劃,到現在的死傷無數,就算是真的把坐原奪回來了,莫離支你也是將高句麗幾十年的興旺勢頭給毀的幹乾淨淨!對高句麗而言,你做的錯事比好事多的多!」

  明臨答夫閉口不言,或者說根本沒有反駁……戰爭是讓一個人威望迅速攀升或者衰落的最好方式。當士卒們將性命托付給一個人以後,如果連戰連勝,那此人很快就會成為所有人眼中神一樣的人物;但如果反過來,即便是沒有連續敗退,只是徒勞無功,軍中主帥的威望也會一落千丈。

  死的人太多了,多的明臨答夫自己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而在如此多的傷亡之下,高句麗人就算是奪回了坐原,那從整個戰役的角度來看,也是吃了大虧。

  所幸,於畀留並沒有繼續指責下去的意思,戰爭沒有結束,這種指責只是基於憤怒而發,本身毫無意義。

  「待會我會讓椽那部的貴族們身先士卒。」明臨答夫眼看著於畀留放過了自己,也是主動做出了讓步和表態。「讓他們先死!最後一道關口了,肉搏的話對大家都很公平,我們不會很吃虧。」

  「我倒是希望漢軍能夠在失去營牆後主動撤退。」於畀留煩悶的答道。「這樣對大家都好,這種戰鬥毫無意義!」

  「或許真有可能。」明臨答夫繼續安慰道。「如果真的攻破營牆,我們就派出使者……可慮之前說過這支軍隊的特殊性,為首的那個年輕將軍,出身於漢人的大貴族家族,他這次出兵雖然是帶來了遼東、玄菟的正規軍,但據說卻是私自成軍出兵,這樣的話他應該會擔心傷亡!」

  「這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於畀留雙目通紅的看向依舊在閃光的營牆。「這說明之前漢軍的傷亡很少……這個將軍比莫離支你強多了,他猜到了我們的埋伏,提前準備好了防線,然後還有這種出其不意冰水的妙策。反觀莫離支你,你就只會拿高句麗人的人命去填!」

  話題似乎又轉回來了,但明臨答夫這一次卻選擇了有所回複:「等營牆拿下來了,我就不回國都了,直接守在這裡。然後等到前線緩和下來,我還會以高句麗莫離支的名義向漢人朝貢、入質,如果對面的漢人將軍想殺了我撒氣,我也會把腦袋獻上去……等我死了,畀留你再接任下一任莫離支,這樣國人就不會把這次的事情怪在你頭上。不過到時候,你一定要休養生息,以恢複人口為主……我們高句麗太小太弱了!」

  於畀留欲言又止,周圍的高句麗貴人和軍官也是各自無言,中軍這裡一時尷尬無聲。

  從上午到中午,從中午下午,眼看著對面營牆上的閃光冰淩漸漸消融,高句麗人終於強打精神,準備有所行動。

  然而,正當於畀留準備返回到前軍進行督戰時,漢軍營牆上的歡呼聲和兩側山丘上高句麗望哨的齊齊飛奔而來,卻讓高句麗中軍幾乎所有的高級軍官變得面色蒼白起來。

  而果然,一個幾乎呼之欲出的答案從哨騎口中傳來:「又有漢軍援兵到來!」

  這一次,於畀留和明臨答夫一起攀登到一側的山丘觀望。

  「和昨日一樣,大約兩千人!」身材矮小的明臨答夫被人扶著站在馬上才看清了來源漢軍的規模。「畀留你怎麼看?」

  「我不知道!」於畀留面色蒼白。

  「我覺得是疑兵!」明臨答夫認真朝對方解釋道。「不然為什麼和昨天一模一樣的規製?一定是漢軍趁著晚上又把那兩千兵馬送到後面谷口外,然後專門等到現在讓他們再偽裝成援兵出現,從而激勵漢軍,並讓我們感到惶恐……」

  「晚上月亮很圓。」於畀留連連搖頭。「我們在這裡是有哨騎駐守的,真要是夜裡換出去的話,我們絕對能發現!」

  「是太陽下山後的霧氣。」明臨答夫稍一思索就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這裡是我一手修築而成的,我在這裡待過很長時間,我很清楚,坐原這裡每到冬日傍晚這裡都會起霧,你也應該見識到了……那時候我們和漢軍一般都在打掃戰場,對方趁機偷偷潛出去不是沒有可能。」

  於畀留微微頷首,卻又微微搖頭:「可萬一呢,萬一漢人的援兵是真的呢?四千援兵,跟兩千不是一回事,連續不斷的援兵和偽裝的援兵更不是一回事……若是真的援兵,咱們再打下去就沒意義了,對不對?若是再拖下去而不克的話,我們的軍糧連撤退就都撐不住了,對不對?莫離支你能保證這不是真的援兵嗎?如果是真的援兵,高句麗人又因為你的堅持耗在這裡,最後亡了國,椽那部和你明臨答夫能拿出什麼來贖罪?!」

  明臨答夫的面色一時間白的如同他的鬚髮一般,根本無言以對。

  「高句麗人沒有行動?!」遠遠的高台上,打量著高句麗軍陣的婁圭卻是不禁有些鬱悶。「莫非是我高看了那明臨答夫,他根本沒想到晚間霧氣的事情,然後弄巧成拙,不敢再戰?」

  「弄巧成拙是有的,」坐在一旁的公孫珣不由笑道。「可依我看,卻未必是明臨答夫本事不到位,而是高句麗內部本身就波詭雲譎,明臨答夫因為年紀問題本身就難以把控局面,所以,他便是如你我計劃的那般以為我軍援兵乃是假扮,卻也控制不住軍中其他將領了!」

  「終究還是白白想了個好計策!」婁圭聞言愈發失望。「援軍白日分撥進入,晚上起霧時再派出疑兵假裝離開,讓高句麗人誤以為我們援兵不足,再突然發力亮出所有兵力……」

  「這種計策終究是小道。」公孫珣也是一時感慨。「國力、兵力、糧草、裝備、訓練,這些才是王道。若是能夠以堂堂之陣壓上,這些計策終究無用;而若是如高句麗人這般國小民弱,自然會連破綻都不敢接!」

  「說起這種小道,」婁圭忽然想起一事。「少君,你為何讓告訴全軍,那潑水為冰的法子是我所想?我只是想到了這個反設疑兵之策而已,眼見著還沒了個結果。」

  「潑水為冰築城防禦之策,本就是從你這裡而來的。」公孫珣不由失笑。「當日高句麗人未至時,你曾在隨我巡視防線時隨口一言,我記在了心裡,你本人卻忘了……」

  「有這等事情?」婁子伯一時茫然,但旋即釋懷。「但不管如何,疑兵之策既然無用,那能在別處為戰局起一些助力,也算是有所交代了……審正南不愧是河北名士,甫一出手,便扭轉戰局,莫說是我,便是子衡那裡,我昨日在遼河岔口見到他,也是對自己只能枯守後營主管後勤而心懷鬱鬱。」

  「有機會得告訴子衡,他的功勞,我公孫珣心裡自然清楚。」

  「是……」

  「你婁子伯也是如此!」

  「少君的恩德我已經確切感到了……」婁圭趕緊俯首行禮,然而話剛說到一半,卻聽到耳邊歡呼聲再起,便趕緊回頭去看。「高句麗人撤兵了?!」

  「明臨答夫已經控制不住局面了。」公孫珣無奈搖頭,卻又忽然起身。「大軍尚未戰敗,卻因為往日過於專權而無法統帥人心,實在是應該引以為鑒。」

  「那……」婁子伯試探性的提醒道。

  「既然敵人軍心已亂,那就召集全軍軍官,包括左右小營的阿範和阿越,準備反擊!」公孫珣一邊說,一邊徑直走下了高台。「反擊之策,依你之前計劃便可!」

  ——————我是失控的分割線——————

  「婁圭從征高句麗,連獻奇策有三,軍中稱道,審配於後聞之,以斷後結援之功不為軍中所知,頗有憤懣之言。珣聞之,乃於營中書信於配,曰:『河北多名士,誰如審正南?』配遂大喜,示書於左右,不複與圭爭功。」——《漢末英雄志》.王粲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5 08:05
第六卷 第30章 長驅

  「我來留守吧!」

  冬日晚間的山霧如約而來,高句麗大營中軍帳內,站在地上的明臨答夫終於咬牙對於畀留說出了如此言語。

  「且不說此事,」坐在幾案後的於畀留低頭端著一碗熱雞湯,卻也不喝。「我讓人在營寨的柵欄上仿照漢軍潑水的事情已經在做了吧?」

  「這是自然。」

  「外面小心防備夜襲之事交代的怎麼樣?」

  「前營已經空出來了,如果漢人真要來,我們未必就不能讓他們吃個虧……不過,營門相距太近,他們沒法不聲不響的出動足夠的騎兵。」

  「那就好。」於畀留繼續低頭看著手中的雞湯。「不來騎兵就好。」

  「左相還有什麼別的吩咐嗎?」明臨答夫認真詢問道。

  「想要阻攔漢軍,唯一的指望就是這座大營,」於畀留終於是抬起了頭來。「但是這邊的通道又未免開闊了一些,所以留守的部隊既要有能力守住大營,又要有能力在漢人的騎兵出營列陣時果斷出擊,把漢人的騎兵憋回去……莫離支覺得該留多少兵?」

  「最少一萬人。」明臨答夫認真答道。「不然根本頂不住。」

  「那就留一萬人,剩下的全都撤走,但部隊撤走後,不要一哄而散。」於畀留看著對方鬚髮皆白的腦袋吩咐道,宛如之前明臨答夫對自己下命令那般從容。「到了咱們的腹地,補給就不會那麼麻煩了,只要把部隊按照他們的出身分散駐紮,軍心也會穩定下來……重點是咱們在渾江邊上的舊都紇升骨城,那裡一定要修葺完整,充當必要時的第二座防線,若是能夠在那裡熬到開春解凍,漢軍也就無能為力了。」

  「我會盡量把漢人堵在坐原這裡的。」明臨答夫再度表態道。「不過紇升骨城那裡也確實應該有所防備,左相的安排沒有問題……那裡就拜托左相了!」

  「不是這樣的。」於畀留放下了根本沒有動一口的湯碗,然後終於抬起頭來,露出了沒有任何表情的面部。「我來留守,莫離支帶人回紇升骨城吧!」

  明臨答夫一時無言。

  「不要這麼看我,」於畀留繼續言道。「可慮這個人雖然滿腦子異想天開,但唯獨一樣事情做的很對,那就是讓我們多看多學漢人書裡的東西,那些東西其實都是很有道理的,《詩經》上說,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國家已經危殆了,我們就不應該再互相把對方當敵人。我這次聯合其他人奪你的權也不是要對付你,而是因為我覺得我的方法才能盡可能挽救我們高句麗!至於讓你回去,也不是我於畀留多麼推崇你明臨答夫,乃是因為你做了多年的莫離支,對後方的情況更加熟稔,能夠盡可能的調度所有力量!」

  聽到此言,明臨答夫不顧自己年紀,也不顧自己身為莫離支的尊嚴,當即就在營帳中下跪:「指著金蛙王發誓,我明臨答夫死後一定是桓那部於姓的貴人執掌國政!」

  「我不信你的誓言。」於畀留的嘴角上揚,微微帶動了他的山羊鬍子。「相信你誓言的人早都死光了……但是莫離支,我也不擔心你會將我們桓那部如何如何,因為經此一事,國人不會再信任你們椽那部了,我們桓那部和其他兩部一定會緩過勁來的。」

  明臨答夫跪在地上,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我會寫信給我的弟弟,讓他一邊防備你,一邊把桓那部的力量全都貢獻出來幫助你守衛紇升骨城。」於畀留繼續言道。「我相信你也不會藏私了……咱們的所謂國家在漢人面前還是太小太弱了,明明積累好幾百年,卻只有漢人的一個郡大,一旦失敗就會亡國滅種!」

  明臨答夫直接從地上起身,也是無心再做表演:「那你我都要盡力而為。」

  「是啊,」於畀留也是一聲長歎。「盡力而為吧!」

  第二日一早,高句麗人立即開始著手撤軍……他們不敢連夜逃竄,因為他們有自知之明,他們比誰都很清楚,以自家軍隊的組織度,真要是夜間撤退,哪怕是沒有漢軍追擊說不定都會自動演變成大潰散。可另一邊,即便是白日間的撤退,也是需要嚴密防守的,因為這個時候漢軍沒有任何理由不主動追擊。

  而在追兵之中,高句麗人最擔心也是最提防的,乃是漢軍的騎兵。

  畢竟,在開闊道路上的大撤退,一旦遭遇漢軍那種成建製的高大騎兵,恐怕直接就是高句麗人的滅頂之災……無論是直接用長矛突擊也好,還是遠遠綴著你進行騎射襲擾也罷,高句麗人根本就沒有什麼應對之策,根本甚至不用那些騎兵主動攻擊,只是沿途跟著你,讓你無法休息,恐怕到時候都會讓人忍受不住,然後在入夜時直接崩潰。

  這就是騎兵的強大之處……攻擊力和機動性並存。

  原本高句麗人是有一些反製措施的,比如他們的果下馬,雖然身材矮小但卻能在道路兩側的山嶺中穿行。而真有是能有一萬山地騎兵在兩側護佑,說不定還真能讓漢軍不敢輕舉妄動。但是不要忘了,之前的攻防戰中,高句麗人損失最慘重的恰恰就是這些彌足珍貴的果下矮馬!

  所以,當高句麗大部隊的集體大撤退尚未開始的時候,於畀留就已經讓自己的一萬部隊依靠著自家大營列陣完畢了……六千在營壘內,四千在營壘外。這種列陣方法,擺明了是要背靠著高句麗大營,試圖阻止漢軍出營列陣!

  沒錯!正如公孫珣當日所猜測的那樣,高句麗人在這麼近的距離立營,本身就是為了撤退時,能夠讓留守部隊抑製漢軍騎兵的出擊!

  實際上,於畀留也已經下定了決心,只要漢軍騎兵敢冒險出營列陣,這麼近的距離,他將會直接下令突擊,務必將漢軍騎兵堵在對方營地內!

  決不能讓漢軍騎兵成建製成規模的出現在營地外!

  更不能讓漢軍騎兵在自己眼前列陣成功!

  因為一旦大規模騎兵出現在暢通無阻的大道上,不要說身後撤退的大部隊了,就連自己這一萬可以隨時躲入營寨中的阻擊部隊,怕是也要一戰而墨!

  騎兵就是可以一錘定音!

  「騎兵就是可以一錘定音!」登上了高台後,公孫珣看到了對面高句麗大營的景象,卻是不由冷笑。「讓全軍準備!」

  另一邊,於畀留看到對面那個年輕將軍如前幾日一樣出現在白馬旗下面以後,也是寒毛乍起,緊張的難以自已。

  「回稟左相……」左右山丘上,此時也開始不停有哨騎往來回報。

  「營牆上的漢軍全都撤下了!」

  「能夠看到漢軍在營牆後集結!」

  「騎兵!最少七八千騎兵!」

  「他們拆了自家的大帳,鏟平了自家的灶台,直接就在營牆後列陣!」

  「還有三四千步兵,牽著牲畜什麼的擠在了營牆跟前,不知道要做什麼!」

  於畀留面色蒼白,七八千騎兵和三四千步兵,儼然是之前的援兵盡數為真……從這點來說,自己昨日率領一眾軍中貴族奪權,然後逼迫明臨答夫撤退,無疑是一個正確的舉動。

  但是正不正確已經無所謂了,回到眼前,這個數量的漢軍自己能不能攔得住?!瞧對方主動拆掉營帳,鏟平灶台的舉動,怎麼想怎麼像是要學漢人史書中『破釜沉舟』的故事吧?

  再考慮到三四千步兵在前,七八千騎兵在後的架勢,甚至於漢軍的戰略也呼之欲出了……無外乎是要讓步兵先行壓上,給後面的騎兵創造列陣的空間,然後騎兵左右夾擊,一舉攻破自家大營,然後再驅趕敗兵,追索退兵。

  然而光想明白也是沒有用的,他於畀留必須要有所決斷……待會對方步兵出來的時候,是應該主動向前壓上呢?還是該穩住陣腳,然後借助成型的軍陣反撲呢?

  勝機只在一刻!

  然而,等於畀留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準備對這三四千漢軍打防守反擊時,卻遲遲沒有見到對面的漢軍步卒蜂擁而出。

  身後的大部隊都已經開始列隊出營了!

  「漢軍步兵攜帶了大量斧頭、繩索,還牽著牲畜,似乎是準備修築工事……」

  「回稟左相,漢軍似乎在整備他們的營牆!」

  「左相,漢軍的步兵蝟集在自己的營牆下面,不知道在幹什麼……」

  山丘上遠遠觀望的哨騎所帶回來的消息越來越莫名其妙,於畀留也是越來越警惕和糊塗,然而不等他細細思量此事,漢軍卻已經開始從營門處放出小股部隊去阻止兩側的高句麗哨騎回報了!

  時間慢慢的耗到了中午,高句麗大軍逶迤撤退,前軍已經出營十來裡路,後軍卻還在營中。照理說,現在已經來到了最危險的時刻。然而,無論是決定拚死斷後的高句麗大軍,還是明顯準備豁出一切追擊的漢軍主陣,卻都毫無動靜。只有兩側山丘的山腳下,依然有小股騎兵在互相追逐阻攔。

  明明是冬日間,於畀留卻是滿頭大汗,他一邊擔心對方的騎兵會以小股形式不斷增兵形成規模,一邊又迫切想從哨騎那裡從獲知對面情報,然後時不時的忍不住一抬頭看到對面高台上端坐的漢軍主帥,他卻又不禁心亂如麻……

  這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名高句麗矮腳騎兵浴血奮戰,拚死傳遞回了一句話後,才算是告一段落:

  「左相,我看清楚了,漢軍是在拆他們自己的營牆!」

  於畀留目瞪口呆,他隱隱抓住了一些東西,然後也感覺到了一種莫大的危機感,卻還是沒能把事情理通順……漢軍為什麼要拆自家營牆?!

  然而,此時已然是來不及了!

  隨著轟隆聲不斷,原本被高句麗人視為根本不可能逾越過去的漢軍東南方營牆,此時卻被漢軍自己成段成段的推倒、扒開!

  若是高句麗全軍都在眼前,說不定就能一擁而入了!

  然而,事情沒有若是……此時的情況是,高句麗人大部已經都在撤退路上了,後軍剛剛離開了大營,眼前更是只有一萬人在用被動放手的方式來做斷後。

  「我真傻,我真傻!」於畀留看著營牆後密密麻麻排列整齊的騎兵軍陣,幾乎是一瞬間就反應了過來,卻已經是徹底來不及了。

  沒錯,漢軍騎兵本就是要在營內列陣,然後扒開營牆,直接從大營中衝出來!

  而於畀留也不是傻,他只是讀書少而已……畢竟,婁子伯獻的這個騎兵營內列陣出擊的計策並不是他原創,而是歷史上晉楚鄢陵之戰中晉軍的一次經典戰術。

  當時晉軍面對的情況和漢軍眼前的情形很像,營地周圍被地形限制,然後又被楚軍依仗著人數優勢壓到了營地前……那年頭打仗是靠車陣,真要是在楚軍打擊範圍內從營門出去勉強列陣,只怕是要被楚軍給堵回去。

  於是乎,晉國國君採用了範宣子的計策,將帳篷收起,灶台鏟平,然後全軍在大營中列陣完畢,再一舉將自家大營推倒,直接出去打了一個楚軍措手不及,對面的楚共王甚至被射瞎了一隻眼睛。

  實際上,當明臨答夫一開始試圖用狹小的營地距離來壓製漢軍騎兵的時候,公孫珣也好,婁圭也罷,甚至於公孫範、公孫越這二人,幾乎都想到了這個典故!

  畢竟,《春秋》乃是本朝士人必須要學習的經典,是個大漢朝的讀書人就都知道這個法子;畢竟,眼前的情形和書裡的情形實在是太像了。

  至於說明臨答夫和於畀留為什麼不知道,為什麼猜不到,甚至後者還被這種戰術給驚得不知所措……那只能說,誰讓他們是高句麗人呢?!

  高等文明對低等文明的碾壓,就是這麼殘忍,人家那邊爛大街的計策,你絞盡腦汁也想像不出來。

  營牆被推得七七八八,公孫珣自然知道不能留給對方反應時間,於是,隨著他在高台上的微微抬手,漢軍大營中當即鼓聲陣陣。然後,那集中起來使用的七千多漢胡騎兵在徐榮的統一指揮下,從白馬旗下緩步向前,穿過了倒塌的營牆,徑直向敵陣而去。

  對面的高句麗斷後部隊,對此根本毫無辦法,甚至,以步兵為主的高句麗軍陣因為大股騎兵的集體湧出,已經開始動搖了起來。

  戰鼓如雷,作為被公孫珣臨時委任的騎兵統帥,徐榮甫一越過營牆斷口,便看清楚了對面的局勢,然後便當即立斷,催動所有騎兵逐漸加速向前,直撲敵陣!

  「大局已定!」見識過大規模騎兵衝陣威力的婁子伯登是徹底鬆了一口氣。「高句麗人來不及反應了,恭喜少君,大局已定!」

  「是啊,大局已定,不想今日複見此盛景。」公孫珣負手起身,也是忍不住連聲感慨。「可惜缺了一個程德謀不在此處與你我共賞此景。」

  婁圭仰頭大笑。

  兩里多的距離,不過就是讓騎兵能衝起來而已,但是,騎兵一旦衝了起來,便不是人力所能阻擋的了。

  於畀留面色慘白,他幾次想張口說話,讓自己的部隊作出一些反應,卻終究是沒有出聲。恰恰相反,一個念頭卻隨著對面漢軍騎兵的鋪天蓋地而來越來越大——一切都沒用了!

  公孫珣重新在高台上坐了回去,然後靜觀其景……如果說,之前在柳城親眼所見,兩萬騎兵突襲一萬騎兵,還有點像是行雲流水的味道,那麼今日這七八千騎兵短距離內加速,去硬撼一萬步兵,就有點像是以石擊卵了。

  速度、力量、撞擊、犧牲、破碎……甫一接陣,高句麗軍陣便整個潰散開來,然後朝著自家大營倒卷而去。

  「完了!」

  於畀留終於說出了卡在嗓子眼裡的那句話,卻已經是在幾名忠心家臣的圍護下跌坐在地,然後痛哭流涕。

  「不要管這些敗兵,我們身後還有幾千步兵來接管大營,收拾殘局,全軍給我穿營而過,打散他們的建製,然後去追那些先前逃走的高句麗人!」徐榮立於馬上大聲呼喝,他發布命令時只覺得渾身都興奮的在打顫,作為一名軍人,他不是沒有想過會有一天帶領著七八千騎兵摧枯拉朽的擊敗敵人的一日,但卻根本沒想到這一天來的如此迅速,而敵人卻又如此不堪!

  帶著滿腔的興奮,徐榮下達完命令後,就徑直縱馬直接往高句麗大營裡而去,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腳下的敗兵堆裡有一個痛哭流涕的山羊鬍子老頭,更沒有想到,這個人居然是之前數日與他對壘的高句麗前軍主將。

  當然,便是知道了他恐怕也不會在意和停留,因為從今日起,從七八千騎兵從漢軍營壘內呼嘯而出的那一刻起,高句麗一切的一切,就什麼都不算了。

  —————我是長驅直入的分割線—————

  「徐榮,字伯進……初,為玄菟別部司馬,高句麗引軍五萬來攻,太祖持兵八千相據於坐原,以榮為前軍督導……酣戰三日,賊不能克,漢軍援軍又至,將退,乃立大營於漢軍營前兩里處,複以萬人斷後。太祖遂效鄢陵之戰,撤帳平灶,立騎陣於營中,複推倒營牆,拜榮為騎兵司馬,總攬全軍騎軍七千直出敵陣。榮橫刀馬上,揚聲直攻向前。賊左相於畀留率萬眾相迎,一戰而潰,自知事壞,乃跪哭於營前。榮過於畀留而目不暇,曾不下馬,又追陷潰兵直入賊營,盡陷其營,複不下馬,又長引騎軍穿營而過,輟賊大眾於後。

  太祖立於高台上,見榮如此,乃笑謂左右曰:『吾自幼讀史,及所聞古之善用兵者,未有長驅徑入敵圍如徐司馬者也!』軍中遂盡呼榮『長驅司馬』,乃名震遼東!」——《舊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6 19:57
第六卷 第31章

  兵敗如山倒!

  兵敗如山倒!

  而且,高句麗人的潰退還在不停的擴散中,在斷後的一萬人被一擊而潰之後,徐榮甚至沒有下馬,就將營地與戰俘轉交給後面的步兵,然後勒令所有騎兵穿營而過,去直撲高句麗人正在撤退途中的大隊人馬。

  至於撤退途中的數萬高句麗人,根本不需要多想。沒有防禦工事,難以組織部隊進行反擊,沒法進行補給和休息,卻要不停遭受傷亡……古往今來,大撤退演變成大敗退的事情多如牛毛,不差這一次,更別說這還是機動性極強的騎兵對步兵的追擊了!

  高句麗人不是沒嚐試過反抗,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們曾經在一些貴族的召喚下,嚐試聚攏成戰鬥陣型進行阻擊,卻被迎面而來漢軍騎兵一次大規模衝擊給打擊的戰心全無;

  然後到了傍晚,他們又沒法埋鍋造飯;

  最後到了晚上,他們也沒法找到安全和暖和的地方休息!

  又累又餓又冷,還不停的死人……所以,哪怕漢軍只是在第一次接陣時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突襲而已,但僅僅一個晚上之後,高句麗人的撤退還是順理成章的演變成了標準的大敗逃。

  漸漸的,從跟漢軍直接接觸的後軍開始,一些鄉野出身的高句麗人士卒,明知道冬日的千山山脈有多麼可怕,卻還是仗著自己有些野外狩獵經驗,三五成群的,帶著身上的弓箭,義無反顧的鑽入道路兩側的山林中;

  還有一些明顯是國人出身的士卒、軍官,他們很清楚回到自己家鄉所在的城市才是唯一的希望,便也是紛紛聚攏人手,然後直接往脫離大部隊從各種山林小路中轉進;

  貴族們此時也沒有了往日的從容,他們中的不少人仗著自己還擁有坐騎這一優勢,仗著自己知道一些地理知識,便帶著自家的奴隸,放棄了對軍隊指揮,然後直接越過行軍次序往前逃竄!

  換言之,在漢軍騎兵的銜尾追擊下,在死亡的威脅下,昔日作為一個整體的軍隊,正在由後往前,慢慢的變成了一堆零散的小團體甚至個體!這種解構宛如瘟疫一般,而一旦傳染上的話,整支軍隊就沒有任何戰鬥力可言……想想也是,當集體概念消失後,所有人都只是為了自己活命,又哪裡再會有人為了他人而犧牲呢?

  實際上,這種結構為高句麗部隊帶來的巨大傷害,甚至要遠遠多於漢軍騎兵造成的傷害……有時候是為了一口袋粟米,有時候是為了一頭騾子,有時候甚至僅僅是想搶占一處路口先行,昔日並肩作戰的同袍就會拔出刀子、亮出弓弩,並在身後故意停頓下來的漢軍面前展開一場莫名其妙的火並!

  而與此同時,銜尾追擊的漢軍卻保持著極大的組織性和紀律性,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塌頓甚至在半路上抓住了三個試圖強暴一名高句麗隨軍婦女的鮮卑騎兵,然後親自明正典刑!

  不是塌頓多麼尊重婦女,也不是公孫珣有什麼三令五申要打造什麼文明之師……實際上,戰績再出色也掩蓋不了這支軍隊是雜牌軍的現實,那個婦女十之八九也有營妓的色彩……而是說到了這份上,哪怕是這些胡騎頭人都已經明白過來了,只要繃緊最後一根繩,那就絕對能徹底摧毀眼前這支數量龐大的軍隊,而一旦摧毀掉這支高句麗人最大的武裝力量,那整個富饒的高句麗腹地,將會任他們施為!

  可是這個時候,這三個士兵不去繼續逼迫高句麗人,然而拿出精力來做這種可笑的事情,萬一引起仿效,使得軍隊失控,最後讓高句麗人成建製的逃脫了怎麼辦?!

  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徐司馬有令!」眼見著塌頓殺完了人,頭上插著白羽的傳令兵才騎著馬從血泊上踩了過去。「總攻改為今日午後,屆時全軍放開手腳,驅散目中可見所有成規模的高句麗人,殺掉所有攔路和反抗的人,一路追擊對方的帥旗到最後,司馬請塌頓頭人屆時千萬不要誤事!」

  「我曉得了。」不知道是夜間只睡了兩個時辰的緣故,還是剛剛殺了人的緣故,塌頓的雙目全是紅色血絲。「請回報徐司馬,屆時我的烏桓突騎一定如狼群撕咬獵物一般,讓高句麗人徹底斷氣!」

  傳令兵微微點頭,轉身就要離開。

  「且住。」塌頓猛地想起一事。「徐司馬可說為何要提前總攻,原來不是說要等明日清早嗎?」

  「將軍要來了!」明顯是漢軍官方建製的傳令兵倒也沒做什麼隱瞞,直接回頭解釋了一下。「據說是我們玄菟郡中的太守,還有遼東那邊的貴人都已經知道了我們大勝,所以派出了大量人手去坐原,將軍也就親自催動剩餘兵力壓了過來……我家司馬說,他不想等將軍趕上來以後,還能看到有高句麗人舉著他們可笑的金蛙旗。」

  塌頓立即點頭,表示理解和認可。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就在同一時刻,那個可笑的鑲邊金蛙旗之下,身材矮小的明臨答夫上氣不接下氣的勒住了自己的矮馬,改為緩步行動。「如果我猜的不差,明日,最遲明日,漢軍只要再消耗我們一個晚上就會動真格的了,屆時如果不能有所準備的話,那就真的要全軍覆沒了……」

  「怎麼準備?」旁邊一名中年貴族沒好氣的質問道。「現在這局勢怎麼準備?全軍失控,根本沒人敢停下來,便是你明臨答夫也控制不了軍隊了!」

  「我知道。」馬上的明臨答夫氣喘籲籲的答道。「其實事到如今,全軍都已經喪膽,一夜未眠,全軍也都沒有了戰鬥力嗎,所以,大軍盡潰已經是躲不掉了,而我也沒說要在這裡組織防禦……」

  周圍的高句麗大貴族齊齊看向了這位昔日在國中說一不二的莫離支,儼然是從對方口中咂摸出了一點味道。

  「莫離支的意思是……?」有人忍不住低頭詢問。

  「就是爾等想的那般。」明臨答夫擦了一把白髮中滲出的汗水言道。「事到如今此處已無幸理,所以我們應該脫離大部,先行趕到紇升骨城……這不是為了逃命,而是說,我們只有提前到了那裡,才能夠盡可能的收攏敗兵,然後依仗著城池攔住漢人攻勢!留在這裡,只會徒勞送命罷了!」

  周圍的大貴族門反應不一,但大多數人都保持了沉默,儼然也是沒人願意在這裡徒勞送命。

  「得有人留守莫離支的大旗。」不知道是誰突然嚷嚷了一句。「還得換衣服,不然不用漢人追上來,我們也會被自己人踩死……」

  「換衣服好說,我們都有自家的私兵精銳,找個地方換下裝束就是了,關鍵是要留人,留真正的貴族撐住場面……誰走誰留?!」

  「每族每姓有兩人以上的都要留一個人保護大旗!」明臨答夫咬牙言道。「我侄子已經被軍法處置了,但還有一個兒子在身邊!」

  一旁明臨答夫的次子登時面無血色。

  「不是讓你送死。」明臨答夫無奈解釋道。「等打起來你也可以丟掉旗幟跑,關鍵是讓我們這些國中重臣先回去有所準備,這樣國家才能有希望!」

  周圍當即沉默下來,而明臨答夫說幹就幹,卻是直接帶頭拐入了路旁的一處樹林中。稍頃後,他更是身先士卒的換上了一套髒兮兮的皮袍。

  「莫離支這身衣服穿在身上,像是個真正的老奴,」有人忍不住陰陽怪氣的嘲諷道。「漢人一定認不出來。」

  鬚髮皆白身材矮小的明臨答夫低著頭,一言不發的拽著自己的矮馬離開樹林,宛如沒有聽到一般,周圍人發出了些許意味不明的聲音,但也是終究是各自換裝,然後與鑲邊的金蛙大旗做了正式分離!

  然而,正當這支軍隊的真正首腦試圖瞞天過海銷聲匿跡的時候,身後卻是忽然想起一個憤然至極的喊聲:

  「莫離支是個膽小鬼,他要扔下我們跑了!」

  伴隨著這句話的,乃是那名負責舉著鑲邊金蛙大旗的高大武士將代表了莫離支權威的旗幟公然扔到了地上,複又一頭鑽入旁邊的山林裡。

  一群穿著髒袍子的高句麗最頂級貴族和周圍的大隊精銳高句麗武士,幾乎齊齊怔了一下,然後居然沒有去追擊和逮捕此人,也沒有人去把那個要命的大旗給扶起來,而是不約而同的直接轉身各自逃竄!

  其中,明臨答夫跑的最快!

  此時,距離昨日漢軍出擊還不到一整日……講實話,如果說昨日高句麗人的撤退變成潰退還算是可以理解。那麼現在,熬過一夜以後,漢軍甚至都沒來得及發動致命打擊,他們就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方式從敗退變成了全軍崩潰,這就有些讓人意想不到了!

  當然,漢軍也是立即就察覺到了此事,而徐榮也是當機立斷,第二次改變了總攻的時間。全軍七千餘騎登時就分成三段,然後沿著寬闊的通道分撥次進行突擊和屠殺!

  這下子,數萬高句麗人徹底潰散,他們沿著通道一路逃逸不迭,旗幟被扔下、糧食被拋棄,甚至真的有人只為能夠跑的比同袍更快而脫下了身上珍貴的鐵甲!

  而很快在這種混亂之下,殺紅了眼的漢軍騎兵也是不再吝惜馬力,不再顧忌戰鬥隊形,只是出於本能沿著大道追殺所有擋在身前的活人。

  從早到晚,殺傷無數,等到晚間漢軍突破了所有大股高句麗潰軍,然後疲憊不堪,不得不聚攏休息的時候,很多人才發現,自己的佩刀和長矛甚至都已經出現了豁口和缺損。

  但此時他們的敵人,也就是數日前那遮天蔽日一般在坐原立營的高句麗人大軍,卻已經是真的全軍盡覆了……

  拔劍四顧心茫然。

  徐榮心裡非常清楚自己的部隊不可能把這數萬人全部殺光,肯定還有足夠數量的高句麗人就在附近,然而卻也到此位置了,因為他徐伯進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現在哪裡,甚至那些人本身都不知道他們自己在哪裡……這種情況下,該如何繼續完成出發前公孫珣那『斬盡殺絕』的命令呢?

  一時間,徐榮也是有些恍惚和茫然。

  …………

  「都不要驚慌!」

  距離徐榮二十里外的東方某地,明臨答夫正在紅著眼睛安慰身邊的貴族武士……得益於胯下牲畜的速度和身後無數高句麗敗軍用性命換來的時間,大部分中軍貴族還是都逃了出來。「漢軍追了一夜,也一定疲敝的不行了,而且再往前就是我們國家的腹地,道路縱橫,根本不像之前那樣可以一條道追下來……我們可以放心休息。」

  周邊的貴族武士們個個表情呆滯,很多人聽到如此言語也只是抬起頭瞥一眼,卻又懶得理會對方。

  「我們得去紇升骨城。」一身髒皮袍的明臨答夫繼續苦口婆心的勸道,他的鬍子上此時也是沾滿了灰塵和油膩。「眼前只有依靠著紇升骨城才能收攏士兵……」

  「哪來的士兵?!」有人直接將一個凍的硬邦邦的牛皮水囊砸了過來,卻是正中明臨答夫的眉角,之前並無半點負傷的後者登時血流不止。「國中的士兵已經被你敗光了!」

  「莫說是士兵,」又有人冷笑道。「國中的男人都已經要被我們的莫離支給葬送沒了……」

  話到此處,這笑音卻又不由自主的轉變成了哭聲,隨即,月色之下,一眾貴族不由哭成一片。

  「請諸位不要哭!」明臨答夫見狀,不顧自己血流滿面,直接跪地懇求道。「可慮和畀留怕是都不在了,既如此,我自然要承擔責任。可是如今國家危殆,根本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諸位你們好好想想吧,若是能在春日解凍前攔得住漢人,那麼高句麗就還在,你們就都還是貴族,我們就還有五座城、幾十萬人口可以依仗;可若是攔不住,被漢人突破了渾江,高句麗就真要亡了,到時候你們難道就不怕從貴族變成奴隸嗎?!」

  「所以還是要去紇升骨城?」有人帶著哭腔反問道。

  「不錯!」明臨答夫趕緊言道。「諸位聽我一言,都和我一起去紇升骨城吧,到了那裡我們就一邊收攏潰兵,一邊立即召集各自家中的力量,若是能來得及,依照著紇升骨城的險要,撐到春日,還是能夠守一守的。」

  回答明臨答夫這位昔日高句麗莫離支的乃是一片沉寂。

  但良久之後,還是終於有人站起了身來,這讓跪在地上的明臨答夫登時大喜……在他看來,只要有人帶頭便好辦了。

  「我要去集安山下的國都,」孰料,此人一開口便讓明臨答夫如墜冰窟。「莫離支終究只是莫離支,這個時候我們更應該依靠自己的王!諸位,國度那裡不僅有留守的最後一支兵馬,還有大量的貴族私兵,把王請出來,我們再貢獻出自己家的奴隸,再依仗著國度的雄偉,是能夠攔得住漢人的!」

  「說的沒錯!」

  「我們是有大王的!」

  「可慮公死了,畀留公估計也死了,莫離支根本就是個葬送了國運的國賊……跟著他不如跟著大王!」

  明臨答夫屢次想要張口,卻終於是無言以對。

  ……

  「我意已決!」就在同一時刻,作為一名出色的漢軍軍官,徐榮也是乾脆利索的改變了自己的戰略目標。「今日好生休息,明日一早,留下兩千人繼續掃蕩道路,並接應將軍,其餘人和我一起去紇升骨城!」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6 19:58
第六卷 第32章 請降

  渾江是鴨綠江(此時喚做馬訾水)是最大支流,甚至一度被認為是鴨綠江的主幹,但拋開這些不說,中途有近九十度轉彎的渾江和鴨綠江上遊一起,完美的在長白山下圍出了一個長方形區域。

  這對於人類而言,無異於最大的恩賜。

  歷史上,高句麗人被王莽逼反以後,又與光武建立的大漢和解,但是隨著這個國家的軍事擴張最終引起了大漢的警惕,兩國終於還是進入到了漫長的軍事摩擦期。而面對著大漢的巨大軍事壓力,原本立都於渾江西側紇升骨城的高句麗人,隨即將目光投向了自家都城的對岸,也就是之前所言的那塊風水寶地!

  三面環水,一面背靠長白山,這為這塊領地提供了古典時代最出色的防禦設施,然後這片領地又極為開闊,完全能夠提供足夠的農業保障……而這就足夠了!

  百餘年間,高句麗人就是以這塊長條形土地為立身根基,不斷擴張,硬是在大漢眼皮子底下變成了一個人口數十萬的『大國』,還動輒與大漢的玄菟郡打得有來有回,有聲有色,也算是足以告慰被王莽像殺雞一樣殺掉的初代高句麗王了。

  然而回到眼前,就在大漢光和元年即將過去的時候,漢人卻是終於突破了高句麗人在外圍營造了上百年的防護,將戰火燒到了渾江之畔。

  這麼說或許又有點不大準確,因為徐榮攻破渾江上高句麗人最重要的據點,也就是他們的舊都紇升骨城時,並沒有放任何一把火,死人也只是死了七八個……後者主要是因為先頭部隊進入高句麗人在此城的行宮時,忍不住進行了一些劫掠,然後惹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巷戰。

  當然了,這只是一個小插曲,隨著數千騎兵的入駐,以及上百名敢於反抗的高句麗人腦袋被掛了起來,這座高句麗人的舊都還是徹底的落入到了漢軍手中。

  而且不管如何,無論此城的陷落有多麼輕易,都不能抹殺漢軍獲取它的巨大戰略意義……

  首先,這是高句麗人的舊都,本身就是高句麗國中第二大城市,它的陷落本身就有足夠大的政治意義,即便是漢軍到此為止,那把這座城市搜刮一下,然後一把火燒了回家,也足以青史留名了,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也足以達到預定目的了;

  其次,紇升骨城同時還是渾江上的樞紐城市,控制了它,就意味著高句麗人最核心的那段長條區域被徹底打開,甚至即便是渾江開凍,集安山下的高句麗人國都,也照樣會對漢軍敞開著大門!

  更別說了,徐榮還在這座城中無意中抓到了一條超級大魚。

  「你便是明臨答夫?」看著眼前身材矮小、而且衣著破爛的小老頭,徐伯進也是半信半疑。「既然你比我們早半日入此城,那為何沒能據城而守,反而讓我們如此從容便衝入城內呢?」

  「回稟這位將軍……」坐在地上的明臨答夫倒也稱得上是低眉順眼了。

  「喚我司馬即刻,我們軍中只有一位將軍。」徐榮當即蹙額打斷了對方的吹捧。

  「是,這位司馬。」明臨答夫當即改口,用還算利索的漢話答道。「我原本確實是想守衛一下舊都的,但無奈之處是……我這次乃是孤身入城,身邊乏人,一開始連身份都沒人幫忙證明。」

  「你身邊人呢?」徐榮聞言不由好奇。「堂堂一國莫離支,總攬朝政數十年,便是兵敗如此,身邊也該有些人追隨吧?」

  「老夫這些年有意廢除舊製,對國中各部貴種多有得罪……兵敗如此,他們自然順勢把我推開了。」明臨答夫依舊顯得極為坦誠。「之前被司馬沿途追索時,我曾讓他們來紇升骨城,可他們卻一起鼓噪,要趁著渾江結冰直接過江去國都……」

  「那你為何不一起去?」徐榮愈發奇怪。「你去你們國都,說不定還有所為,孤身來此,不是正送入我手中嗎?」

  「一來,此城實在是要害之地,不敢輕棄;二來,在下實在沒想到司馬如此急速。」話到此處,明臨答夫不禁苦笑。「三來,以如今的情勢,在下也不敢去國都了。」

  「怕被你們大王治罪嗎?」

  「回稟這位司馬,不是怕治罪,其實我們高句麗國中本就沒有明文司法,人若是犯罪的話,大家一起公議時比誰嗓門大便可……而我家乃是本國大族,便是兵敗如此,他們也很難治我罪的。」

  「那你到底怕什麼?」

  「正是怕他們……」

  「且住!」徐榮忽然揮手製止了對方的講解,並轉而側耳傾聽了起來。「外面出了何事,我怎麼聽著似乎是有人在遠遠的喧嘩不止?」

  幾名護衛當即轉身跑出了行宮,卻又迅速返回,然後一臉興奮的下拜回複:「司馬,外面的人都在喊,說將軍已經入城了,不少人都在往西門那裡去歡呼迎接!」

  「來得好快!」徐榮和明臨答夫一起驚愕了一下,不過後者沒敢喊出聲而已。

  「讓此人換套衣服,然後速速帶上隨我去見將軍。」徐榮驚愕之後也是趕緊中止了這場臨時審問,並迅速朝身邊的侍衛吩咐了另外一件事。「順便把行宮收拾一下,讓給將軍下榻!」

  公孫珣確實是來了。

  實際上,當他確定了前方高句麗大軍徹底覆滅以後,就只帶著數十名白馬騎兵,沿著滿是屍首千山通道,徑直往此處而來了。

  這倒不是說他功利心迫切,恰恰相反,他只是單純的想噁心一下玄菟太守劇騰罷了……話說,後者聽聞前方大勝,高句麗五萬大軍一日盡沒以後,先是和所有人一樣,驚的下巴都要掉了,然後卻也是顯出了一個大漢朝邊郡兩千石的風采。據說,當時這位劇公劇太守連鞋子都不顧的換,就直接跑到官寺的庭中發動了整個玄菟郡的力量,大車小馬,民夫壯丁的,直接往坐原而來,然後他本人也是高頭大馬,鶡冠鐵甲,威風凜凜的緊隨在大隊之後了。

  講實話,仗打到這份上,公孫珣並不覺得自己會少掉功勞和名聲……人家劇騰也確實出了不少力,甚至可以說沒有劇騰的支持這一仗勝負都未可知,那麼分潤他些功勞,讓這廝混個封侯之功也無妨。

  但是問題在於,當公孫珣得知了審配當日求取援兵的細節,也就是後者不得已吃下文書一事後,他不免起了幾分護短之心,所以就趁著對方還沒來,徑直往前軍處來了,故意讓劇騰撲個空……這宛如拿魚乾逗貓一般的行為,其實並無實際作用,只是單純的任性罷了。

  當然了,沒人會覺得公孫珣現在沒有資格任這個性……尤其是轉眼間連紇升骨城都已經被漢軍拿下了以後。

  「諸君辛苦了!」白馬旗下的公孫珣眼看著倉促出迎的漢軍大小軍官,也是惡作劇一般的迎面招手問候。

  沒人昂首挺胸喊一句『為大漢效命』,而是幾乎所有人都慌忙下拜。

  公孫珣仰頭大笑,這才下馬上前扶起了眾人,而此時徐榮也是忙不迭的出現在了視野中。

  「拜見將軍!」

  眼見著和自己一起追擊出來的塌頓、莫戶袧、段日餘明、韓當、公孫越等人居然早已經簇擁在了公孫珣身旁,城中諸將居然就只差自己一人,明明打了勝仗的徐榮反而有些莫名心虛,於是當即遠遠拜倒。

  「徐司馬請起。」公孫珣也是趕緊笑著上前,然後攬著胳膊將對方扶起。「幾日前我在高台上見司馬長驅過敵營,今日又聽說你馬不停蹄直入此城,所謂長驅直入,真是有古名將風範。」

  徐榮旋即大喜,之前莫名湧出的不安也是消失不見:「將軍料敵於先,又指揮若定,大局既成,才有此戰大勝!」

  「好了,你我就不必相互吹捧了。」公孫珣拽著對方手臂,與對方平行而立。「且說正事,劇太守已經到了坐原,我便先行一步……我問你,紇升骨城既下,不知道軍中士氣如何,能否盡快動身圍攻高句麗國都?」

  徐榮一時愕然:「雖然兵貴神速,可將軍為何如此著急?我意既然紇升骨城已下,那不如休整一二,等後方兵力趕到,然後集結大軍,從容攻下高句麗國都。」

  「徐司馬此言差矣!」就在這時,莫戶袧忽然跳了出來。「將軍既然有軍令下來,你我直接奉命行事便可,何須多問?」

  此言一出,周邊諸將居然全都點頭附和於莫戶袧,倒是讓徐榮一時無言,而且剛才剛剛失去的那種不安感也是陡然回來了,偏偏他又不明所以,便不由有些喏喏。

  不過,眼見著身後侍從從行宮中跑來,徐榮也是趕緊轉移了話題,力邀公孫珣入行宮下榻,先行宴飲,然後宴會上再論進軍一事。

  然而此言一出,周圍居然又是一時冷場,便是公孫珣也是當即止步。

  「這……」雖然依舊有些不明所以,但徐榮好歹也知道自己應該是哪裡辦錯事情了,便不禁有些慌亂。

  公孫珣見狀倒是覺得好笑,他現在才發現,這徐榮打仗固然是把好手,但政治方面卻遲鈍的厲害。

  要知道,高句麗雖然只是撮爾小國,但畢竟開國建製快兩百年,他們的高句麗王更是光武正式冊封過的,換言之,人家這個大王的規製是正兒八經,名副其實的,受到中央朝廷認可的。而公孫珣此行,就算是最後真的在覆滅了高句麗,那估摸到最後上報時,也要捏著鼻子來一個『替高句麗王討伐叛逆』之類的廢話以做遮掩的……

  這種情況下,本就是私自出兵的公孫珣焉能不明不白的入駐敵人的行宮?這不是找不痛快嗎?更別說,身後還有個玄菟太守呢,萬一被身後的劇騰揪住了尾巴,到時候癩蛤蟆爬到腳上,咬不死你噁心死你怎麼辦?

  實際上,這一點政治敏感性,不要說是公孫珣、公孫越等人了,便是莫戶袧、塌頓、段日餘明等胡人頭領也都是有的……甚至對他們而言,這種名分上的事情恐怕還更嚴肅一些。

  然而,偏偏是漢軍將領徐榮表現的有些失措了……實際上,他剛才似乎就是從行宮方向而來,說不定昨晚上他本人就是在那裡休息的也有可能,甚至可以想像,那邊應該也有被徐榮下屬給搜刮的可能性。

  而從其他將領的反應來看,大家應該是普遍性心懷不滿,所以才會在他公孫珣面前含沙射影。

  「也罷,不過行宮而已,」一念至此,公孫珣倒是主動為徐榮開脫了一二。「而且如今的高句麗王還是權臣私立,也未必就要有所敬重……這樣好了,住就不必住了,且在裡面擺宴,然後除必要防守之人外,全軍隊率以上軍官,都進去見識一下。」

  眾人這才各自有所舒緩,然後又紛紛來了興致。

  「剛才一會功夫裡,徐司馬連犯了兩個大錯。」來到行宮,眼看著公孫珣又趁著開宴之前挨個慰問那些能夠入內的中級軍官,徐榮耳後卻是陡然傳來一個聲音。

  徐伯進回頭定睛一看,才發現說話人居然是明臨答夫……原來,剛才的事情讓前者一時慌亂,所以並未來得及將此人交與公孫珣。

  「小老兒並無他意。」明臨答夫趕緊低聲言道。「只是蒙司馬以禮相待,再加上我本人多行政務,對人心多幾分把握,所以才不顧身份,多言了幾句……」

  「你且說來聽聽。」徐榮倒是真的有些疑惑。

  「一來,徐司馬你不該當眾將行宮獻上,這是很犯忌諱的事情,之前也不該私自占用……」

  「此事確實是我欠缺考慮。」徐榮當即恍然大悟。「我忘了這是王宮,不該請將軍下榻,昨晚上更不該留宿於此。」

  「二來,徐司馬你不該當眾反駁你家將軍速速進軍之意……」

  「將軍已經下定決心要進軍了?」徐榮登時無言。「他不是專門問我該不該進軍嗎?」

  明臨答夫一時也是無言:「徐司馬,你家將軍既然說到什麼劇太守已經到了坐原,分明就是不想將功勞分給那位劇太守的意思,所以才要速速進軍,拉著你的手說這話,更是要你主動出言讚同……這番道理,便是那幾個鮮卑人都能聽得出來,你一位漢將如何不懂這些關節?!」

  徐榮目瞪口呆。

  「而且,」明臨答夫繼續言道。「雖然不知道徐司馬你和那位劇太守是什麼關係,但你家將軍既然主動尋你說這件事情,儼然是對你有所期待的……」

  徐榮聞言愈發尷尬:「我乃是玄菟郡正職司馬,劇太守正是我的主君。」

  明臨答夫微微耷拉下了眼皮:「那徐司馬到底是怎麼想的,是想助這位公孫將軍,還是想助那位劇氏府君呢?」

  「當然是助公孫將軍。」徐榮倒是毫不猶豫的應聲道。「劇太守來我郡中數月,未見恩德,反而是公孫將軍雖然不過相處數日,卻隱隱有大將之風,我輩能執掌萬軍,一戰至此,全靠他的指揮有力!而且何止是我一人尊崇將軍,軍中上下誰人不服,便是後來劇太守遣來的其他援軍,不過幾日而已,也是心服口服。」

  「我想也是。」明臨答夫趕緊點頭道。「這位公孫將軍雖然年輕,但確實禦下有術。剛才也是一眼看出徐司馬落入僵局,便主動維護於你,先閉口不再談進軍之事,又引全軍上下來行宮,省的有人嚼你舌頭……」

  徐榮聞言不禁緩緩點頭,然後卻又忽然開口:「其實,我還有犯了第三個大錯。」

  明臨答夫不由一聲乾笑。

  ……………………

  「他便是高句麗莫離支明臨答夫?」公孫珣不由失笑。「我還以為是徐司馬從哪裡找的賬房先生呢……不過,多日對峙之下,雖然看不清面容,可身形與這鬚髮形狀倒是對頭,應該是沒錯了。」

  「敗軍之將,讓將軍見笑了。」明臨答夫趕緊乾笑著下跪請罪道。「本不該與大漢天兵對抗,以至於徒惹人笑。」

  「戰場之事,瞬息萬變,幾日前你也非不可能勝之局,若是你贏了,我豈不是也徒惹人笑嗎?」坐在上首的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不過戰事大局已定,接下來無外乎是貴國國都能不能被我們拿下,然後此戰又如何收尾而已……莫離支此時如此坦誠,想來是有些言語與我?」

  「正是。」明臨答夫趕緊下拜行禮。「既然大局已定,還請將軍許我在戰後繼續主持高句麗國內局面……」

  公孫珣在問話,眾人自然要屏聲息氣,然而這明臨答夫此言一出,周圍卻登時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嗤笑之聲,便是公孫珣也跟著怔了一怔:「你倒是夠實在!」

  「外邦小臣,不敢在將軍神威面前有所欺瞞而已。」明臨答夫跪在行宮大堂上,然後昂首應道。「還請將軍許我自述緣由……」

  「你且講來。」公孫珣倒也不至於沒有這個耐性。

  「將軍,」明臨答夫誠懇言道。「鄙人在坐原一口氣敗光了我們高句麗國中幾乎所有兵力,上至各部貴人,下至各城國人,都恨我入骨,我要是依舊做高句麗執政,那戰後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大漢了,因為我不會不忠!此其一也!」

  「有其一必有其二,」公孫珣滿臉戲謔的接口道。「莫離支繼續!」

  「其二,」明臨答夫絲毫不在意上首之人的嘲諷,而是繼續言道。「我雖然被舉國仇視,但族中椽那部畢竟是高句麗五部之一,再加上貫那部啞啞可慮已死,桓那部於畀留也不知下落,王族也被我昔日殺的元氣大傷,故此,這些人雖然恨我卻拿我沒辦法,我還是有能力為大漢做事情的。」

  「你族中勢力尚存嗎?」公孫珣倒是真來了點興趣。「據我所知,你們國都中不是說還有一千五百宮廷衛軍嗎?你如今人不在都中,要是你立的那個大王稍微有些手段,此時你家中怕是已經要覆滅了吧?」

  「將軍太高看我們那位大王了。」明臨答夫不由冷笑。「也太小瞧我們國中貴族勢力了,王族也不過是六族之一,而且當日宮變廢立之時他們便已經勢力大消,便是那一千五百宮廷衛軍,也不過是我們三那部的私兵而已……談何覆滅我們椽那部?」

  「竟然如此嗎?」公孫珣不禁若有所思。

  「而且不止如此。」明臨答夫跪地叩首言道。「其實我們高句麗人制度缺失,凡事並無明文法術作為依承,官職大小也是看族中勢力大小而分……依我看,我們高句麗都中局勢,不要說覆滅我椽那部了,那些逃回去的貴族恐怕連個領頭的都還沒推舉出來呢!」

  「所以你才不回去嗎?」公孫珣不由恍然笑道。「你若是回去了,給他們立上一個靶子,反而會讓這些烏合之輩聯合一心與你家椽那部作對,然後引起內亂?」

  明臨答夫趴在地上,一時沒有回複。

  「既如此,」公孫珣見狀不由眉頭一挑,複又揚聲追問。「你們國中一盤散沙,我此時進軍豈不是能輕而易舉?」

  「恕在下直言,恐怕並非如此。」明臨答夫趕緊抬起頭來認真作答道。「將軍若不去,他們自然會紛爭不斷,可將軍若真是圍城,恐怕他們就會圍繞著我們那位大王團結一致一番也說不定,各族中最後藏著的力量也是要全都掏出來的……我們高句麗國都已經建城一百多年了,背靠集安山居高臨下,而且城垣堅固易守難攻,若是貴族們能夠團結一心,將軍未必能急速拿下!」

  一旁韓當等人原本想蹙眉喝罵,但此時開宴未久,並沒真失了分寸,所以眼看著上首的公孫珣居然變得面色嚴肅起來,一時間,也是並無人敢多嘴。

  「那麼這就是其三了,」公孫珣緩緩言道。「你莫不是想說攻城未必有利,所以想勸我不要攻城嗎?」

  「將軍明鑒!」明臨答夫瘦小的身形不禁一震。「實在是攻城則確實未必可下,可若是將軍能饒過我們高句麗國都,並屆時讓在下執掌國政,那在下保證,國中財富必然傾力付與大漢、將軍還有諸位……」

  「高句麗撮爾小國,」公孫珣忽然起身言道。「主動起刀兵之事,只是錢財便可嗎?」

  「我家大王自然是願意去洛陽走一遭的。」明臨答夫繼續懇切道。「要殺要剮都無妨,而將軍有他在手,那此番功勞自然是不必憂慮,至於稱臣割地之事也是理所當然……」

  「可我若是還覺得而不夠呢?」公孫珣持杯來到對方身前問道。

  「若是將軍覺得不夠,下還願意將國中礦產、山林一應交與將軍家中的安利號經營!」明臨答夫當即再度叩首不止。「務必量高句麗之物力,結將軍之歡心!」

  公孫珣長歎一聲:「我明白了,明臨答夫!」

  「是!」

  「剛才徐司馬說你事時我還奇怪,以你的才智,難道不曉得孤身一人並不能守住紇升骨城嗎?既如此,為何還要孤身來此,以至於自投羅網呢?來不了紇升骨城,去不了國都,去隨便一個其他偏遠小城躲著又如何,為何一定要來此處?」

  「……」

  「現在看來,明臨答夫,此番你其實是主動求俘,想與我說這幾句話吧?」

  「將軍明鑒!」明臨答夫深深壓低了腦袋。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7 06:59
第六卷 第33章 兵臨

  明臨答夫五體投地一般趴在地上請罪,公孫珣則端著一個青銅酒杯冷冷看著腳下之人。

  話說,此戰之後,後者的權威在軍中自然是不用多講的,所以,周圍自徐榮、公孫越以下,居然無人敢擅發一言,高句麗那可笑的行宮之內,也是一時鴉雀無聲。

  然而講實話,公孫珣此時其實也並不是像周圍軍官們所想的那般在權衡利弊,他只是在認真觀察腳下這個小老頭而已……因為此時此刻,他居然有些疑惑和不解,此人到底是忠是奸?

  堂堂一國執政,國都尚在,居然專門跑過來投降?

  還懇求戰後依舊由他執政?

  還要送出自家大王?

  還要量一國之物力,結自己之歡心?

  從這幾條講,此人真的是無德到了極點,絕無半點忠誠可言!

  然而,公孫珣卻也聽出了對方真正有所堅持的地方,那就是讓漢軍無論如何都不要去攻打高句麗國都,而是允許高句麗用一種雖然屈辱卻依舊維持一個國家實體的形式進行全面投降!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明臨答夫無疑是在盡全力維護自家國家的存續……畢竟,如今高句麗兵馬主力俱喪,僅憑著都城那一千五百宮廷衛隊和一些貴族的私兵,即便是『團結一致』也不過就是『未必可下』,而一旦攻下的話,那傳承近兩百年的高句麗恐怕就要真的亡國滅種了!

  這個時候說到忠誠,難道還有為了國家存續而不惜一切更忠誠的行為嗎?至於這種忠誠背後隱藏的些許個人和家族私心,也未必就不行吧?

  私心和大義,忠誠與奸黠,個人與國家,真的就勢不兩立,不得不二選一嗎?

  再說了,過個幾百年,若高句麗尚存,那他明臨答夫指不定還是忍辱負重的典型呢!

  「我再問莫離支兩件事情。」公孫珣踱步到對方身後,也是終於重新開了口。「望你坦誠以對。」

  「在下必然知無不言。」明臨答夫趕緊應道。

  「當日你為何要同意可慮的荒唐計策?」公孫珣捏著手裡的青銅酒杯認真問道。「可慮是被前途迷了眼,但你身為國家執政就沒想過此戰的風險嗎?傾國一戰,落得如此下場,你難道沒有預想過一二嗎?」

  「實在是將軍神武英明……」

  「這話就不必多言了。」公孫珣不由冷笑。

  「非是吹捧,乃是實言。」伏在地上的明臨答夫認真答道。「當日我乃是從可慮口中得知將軍虛實後,又猶豫再三方才應許的……將軍今年不過二十出頭,又出身世族,年紀輕輕便執掌襄平這種大城,年輕氣盛、立功心切才是正理。然後一萬大軍中,一半是各自為戰又只會騎射的雜胡,三四千是不過成軍數月的遼東民防,只有玄菟本地的一千五百人算是精銳,如此軍隊一旦離開坐原半步,誰又敢說沒有覆滅之虞呢?」

  公孫珣這次倒是沒有打斷對方。

  「而將軍你呢,非但吞餌而去鉤,而且領著一群雜胡、民防守衛得當,讓我們四五萬大軍在坐原營前幾乎絕望。恕在下直言,此戰之關鍵正在於將軍能夠統合貴軍全軍,上下一體,該守則守,該戰則戰;也在於我們高句麗人三心二意,難以堅持……」

  「就是這裡了。」公孫珣忽然再度打斷打斷對方。「我聽於畀留所言,你們國中局勢不穩,以至於他可以在戰事不順之後立即聯絡軍中貴族奪你權柄……既然國中已經亂成這個樣子了,又為何要一意孤行,主動挑起一戰呢?」

  「畀留還活著嗎?」明臨答夫不由昂首問道。

  公孫珣沒理他。

  明臨答夫當即點頭:「是,在下篡越了……回稟將軍,正是因為國中局勢不堪,才要冒險一戰的!」

  公孫珣依舊無言,只是靜待對方說明。

  「將軍。」明臨答夫坦誠解釋道。「我高句麗立國近兩百年,一邊像是扶餘、鮮卑那般以宗族部落為主行事,一邊卻也在不停學習大漢典籍,建立城市,釋放奴隸,提升國人地位。時至今日,是個明白人都知道,建立明文法術,變成大漢那種制度才是正理。然而部落宗族的勢力太大,便是我們這些管理國政的明白人,也都是大族出身,又怎麼可能做到割自家的肉以完善國家呢?」

  話到此處,明臨答夫不禁黯然:「如此,國中便陷入到了兩難的局面,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偏偏大勢所趨,國人、貴族相爭越來越激烈,而我這個還能勉強維持局面的執政又越來越老!這種情形下,除了去打一個大勝仗,還有什麼法子能讓國中鼎沸之勢暫緩一二呢?而要想打大仗,不去招惹大漢,難道要去搜刮三韓?至於說想要打勝仗,不去誘敵深入,難道要去碰大漢的堅城要塞嗎?」

  公孫珣聞言不由心中暗自感慨!

  話說,明臨答夫這番話,倒是讓公孫珣對他老娘平日所講的一些玄而又玄的事情多了不少理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不親眼看到這些聰明人、明白人如何將自己的國家敗壞成這樣,怕是真還以為他們是什麼悲情英雄呢!

  說了半天,不就是因為自家私利,所以明知哪條路是對的卻不願施行嗎?反而寧可去拿整個國家的前途賭一把!畢竟,國家是他們所有人的,又不是一家獨有。

  但是反過來說,自己這一戰若是首尾不夠乾淨,那是不是反而讓這個國家徹底扔下了歷史包袱,然後來個破而後立呢?

  「這件事情我懂了。」一念至此,公孫珣卻又終於折返回了上首的座位上。「還有一問,尚需要請教莫離支!」

  「請將軍直言。」明臨答夫趕緊再度俯首。

  「莫離支覺得,國家存續這種事情,真的可以寄希望於敵人的大度嗎?」公孫珣認真問詢道。

  而此時,周邊的漢軍軍官們也是個個緊張不已……他們也看出來了,毫無疑問,自家將軍接不接受投降高句麗人的投降,應該就在這一問一答中了。

  「那我還能如何呢?」明臨答夫顫抖這抬起頭來,面色白的如同自己鬍子一般。「公孫將軍,你雖然年輕,卻是一個懂得利害之人,請您明鑒,若受我降,則所獲遠大於破城滅國!」

  「當面欺瞞一個死人,這種事情我公孫珣還做不出來,」公孫珣將一直沒喝的那杯酒連杯帶酒擲到了對方面前。「我直言好了,高句麗不除,於我或許所得更多,但於百年後的遼東數郡漢家百姓而言,卻必成大患!遺禍於後人這種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被潑了一額頭酒水的明臨答夫伏在地上,渾身癱軟,儼然是已經聽懂了對方的意思。

  「拖下去砍了!」公孫珣平靜吩咐道。「人頭送到坐原劇太守那邊,也算是給他個交代了,再讓留守坐原的文典和子伯即刻發兵來此處,準備圍攻高句麗國都……換杯子來,我等且行宴飲,以饗諸位數日苦戰之功。」

  明臨答夫當場就被拖拽了出去,而就在旁邊有人奉上新的酒杯之時,徐榮卻是忽然閃出。

  「將軍!」徐伯進單膝跪地,頗有請罪的味道。「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攻克高句麗都城,那在下願意先行領三千騎兵,急速進軍到集安山下。屆時,若高句麗人沒有防備,便可以仿效紇升骨城這裡一般直接拿下,若是他們有防備,也可以威懾一二……」

  「不必如此了。」公孫珣微笑抬手道。「先鋒是要派的,但我剛剛已經有了人選,徐司馬連日作戰,不妨休整一二,等來日攻城,還是需要你出大力的。」

  徐榮當即不敢再言。

  宴飲繼續,然而宴罷之後,連續幾日,公孫珣卻只是在紇升骨城這裡安撫軍心,重整士氣,還往高句麗主要通道上派出大股騎兵掃蕩威嚇,防止有什麼人打起旗號,收攏敗兵,卻唯獨沒有見到他按照之前所言往高句麗都城派出什麼先鋒。

  但偏偏又沒人敢詢問此事,因為這幾日全軍上下在他面前都有些兩股戰戰的感覺。

  要知道,漢胡聯軍七八千騎兵一股腦的衝入這座高句麗第二大城中,固然是一手戰略上的好棋,但大軍進入敵國城市,和狼群進入了羊圈基本上沒什麼區別……畢竟嘛,這年頭的軍紀,尤其是一支雜牌軍的軍紀,不用想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於是,公孫珣連續數日都在這裡整頓軍紀。

  不是不許搶劫,更不是要搞什麼整編,而是說他需要製止超出限度的犯罪行為,和奪取戰利品以外的無端行徑,因為這些行為並不能提升軍隊戰鬥力,反而會讓部隊失去控制。同時他還要集中一些財物,預留出一些東西,分潤給即將到來的後軍。

  總之,數日之內,公孫珣拉下臉來狠狠的殺了一批,罰了一批,還獎了一批……在重新整備了部隊的同時,也是讓不少人心驚肉跳,搞得根本就沒人敢在他面前亂蹦躂。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等到三日之後,婁圭和公孫範領著後軍來援,然後還聽說劇騰劇太守和審配帶著些許玄菟郡卒馬上就到,公孫珣也是直截了當的盡起上萬大軍,然後打起自己的白馬旗,拉長拉開陣型,浩浩蕩蕩的往渾江、鴨綠江中間的集安山而去了。

  集安山下,正是立國近兩百年的高句麗人首都所在,而此處,已經百餘年未見刀兵了。

  不過,進軍途中,卻也發生了一件頗有意思的事情……原來,不知道是不是玄菟太守劇騰撈功勞的欲望太足了點,所以在被公孫珣甩在坐原以後,他這一次來到紇升骨城,發現自己居然又一次被甩開後,也是梗著脖子發了狠勁,居然把紇升骨城一股腦的交給了審配駐守,然後這位堂堂大漢兩千石,居然只率領十幾個隨從,在亂象迭生的戰亂區域內,輕騎追上了大部隊,也是讓人徹底沒轍!

  確實沒辦法嘛,人家是兩千石,公孫珣當然要把面子給足,位子擺正……不過,兵權和指揮權就不要想著插手了。

  然而,開頭幾日還好,到了後來,明明知道無法真正的奪取軍權,明明知道底下的軍官不會聽他的,可這位劇太守卻總是心底發癢,總是忍不住指手畫腳,倒是讓經常需要陪著這廝的公孫珣膩歪的難受。

  就這樣,過年之前的某日晚間,經過數日行軍之後,漢軍終於來到了集安山下並就地紮營,然後全軍高級軍官也都彙集一堂,商量明日一戰的首尾。

  「既然此城居於集安山下,那能否站住集安山,居高臨下以窺虛實呢?」中軍大帳中,軍議甫一開始,坐在上首的劇騰便忍不住開口了。

  「或許可以吧?」跟對方坐在一起的公孫珣無奈答道。「要不劇公連夜去窺一窺虛實?若是城中無備,就勞煩劇公領人從山上裹著皮毯滾入城中,然後或是從裡面打開城門,或是直接殺了高句麗大王,那此戰就就能一日而勝了。」

  「文琪莫要開玩笑,」劇騰不由尷尬應道。「夜間哪裡看得清山勢,滾下來豈不是命都沒了?」

  「夜間既然連山勢都看不清楚,又如何去窺虛實呢?」公孫珣終於反噎了回去。

  「我是說明日再派人上山去窺城中虛實……」劇騰無奈更正道。「還可以在山上建築一座小寨,以作監視。」

  「不用。」公孫珣再度否決道。「我意已決,明日便開始伐木製作撞木和雲梯,等器械稍有齊備,便即刻攻城!不用搞什麼監視!」

  「是不是太倉促了?」劇騰當即又反駁道。「豈不聞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而且今日白日的時候,咱們行軍途中分明是眼見得天氣陰沉起來,這若是下雪,我意應當建造堅固營寨,以作防備……」

  「若是真要下雪,那就更應該急速攻城。」公孫珣當即言道。「以防天寒地凍攻城不利。」

  「這倒也是。」劇騰聞言倒是一滯。「就是怕城中學會了文琪你冬日潑水成兵的防護法子……」

  「學會了也無妨,這高句麗都城有八座城門,而且城垣寬廣,我們四面齊攻,高句麗人根本防守不住……」話到此處,公孫珣不由眯了眼睛。「據我所知,如今城中能戰之兵,怕是沒有多少了。」

  「你怎麼知道?」劇騰再度一愣。「城中局勢……」

  「我早已經派了先鋒入城攪亂局勢,」公孫珣終於顯得有些不耐的解開了謎底。「如今城中虛實雖然稱不上盡知,卻也有所預料。」

  中軍賬內,公孫珣和劇騰二人的身份遠遠超出其他所有人,所以二人在上首胡扯八道的時候,其餘眾人都只是眼觀鼻鼻觀心,端坐在馬紮上不敢動彈……然而此言一出,所有人還是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因為,實在是沒人知道公孫珣派出了誰率先潛入城內……軍中並沒有少人啊?!

  「你派了前鋒潛入城中?」劇騰倒也是一時驚喜莫名。「派了多少人?」

  「兩人!」公孫珣昂然答道。

  「莫要開玩笑!」劇騰立即氣急敗壞了起來。「公孫縣君,我自知道這大軍是你一手拉起來的,也知道軍中因為之前坐原一戰都尊崇於你,可你也須知道,我也是堂堂國朝兩千石,軍中更是足足有五六千人是我玄菟郡軍士……我好意問你戰策,你就算是不耐煩,又何須辱我?」

  「我並未辱及劇公。」公孫珣坦然應道。「確實只派了兩人做先鋒!一人乃是啞啞可慮之弟,貫那部如今領袖,昔日坐原守將彌儒,此人在我開拔前三日便已經出發;而等到開拔前,我又將降將於畀留,就是高句麗前左相、桓那部領袖,給放了回來……我聽說從坐原一戰後,劇公在這邊來的路上便細細尋人做了高句麗國內還有此戰的功課。那您以為,我這兩個先鋒可當多少兵?」

  劇騰愕然當場。

  —我是靈機一動的分割線—

  「珣伐高句麗……(高句麗)素以六部為尊,六族共政,雖王位亦可更替。及椽那部漸起,其族長(明林)答夫行廢立之事,王族多有覆滅,名存而實亡,乃去其一;後貫那部族長可慮行坐原之謀,事敗,為椽那部答夫、桓那部於畀留所誅;及軍敗,答夫為漢軍所斬,於畀留與可慮弟彌儒乞降而歸,彌儒先行三日,入王城,聚眾盡殺椽那部老幼,以慰殺兄之仇,乃去其二;於畀留再歸,彌儒複欲殺之,畀留大懼,遂引本部兵反攻,二者接連朋黨,連日白刃戰於王城,以至各部十死七八,而漢軍至於王城下,竟如入無人之境,乃去其四。珣於軍中聞之,悲而大歎:『本以只誅首惡而釋二將,然國之將亡,而兄弟鬩於牆,安至於此乎?』」《漢末英雄志》王粲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7 07:02
第六卷 第34章 國破

  年關將至,公孫珣已經下定決心要在光和元年年內結束這場一波三折的『冬狩』了。

  實際上,當天空越來越陰沉,甚至開始響起少見的冬雷以後,所有人也都知道,這場最後的戰鬥是拖不得了,否則說不定就會有什麼惡劣天氣來襲,屆時一個不小心搞出大規模非戰鬥減員可不是什麼玩笑話。

  不過,所有人也都對及時結束這場戰爭保持了樂觀心態……因為就在大軍團團圍住四座城門然後建造攻城器材的時候,高句麗的國都中的情形也是隨著少許人員的逃離變得暴露無疑。

  原來,公孫珣的『先鋒』計策起了奇效。

  彌儒先三日回來,兄長當面慘死在面前讓他幾乎失去了理性,再加上明臨答夫已經被公孫珣處決,所以他幾乎是剛一回到城內就毫不猶豫的動員起了本部的貫那部族人,對群龍無首的椽那部進行了攻擊。

  而且,由於有戰後追責的大義在,再加上平日裡也有不少人對明臨答夫的壓製感到不滿,所以這種時候,很多貫那部以外的人都參與到了對椽那部的圍攻中。

  而椽那部幾乎是在短短的兩三日內就被滅族,人頭滾滾,連嬰兒都沒放過的那種。

  這還沒完,先行控制住了局面的彌儒到底是殺紅了眼,眼見著於畀留回來後,他又把目光對準了後者……畢竟此人也應該要為可慮之死負部分責任的。而於畀留雖然一開始還有些氣度,希望能夠團結彌儒一起對抗漢軍,但隨著剛入城當晚的一次不成功襲殺,他還是迅速拋棄了幻想,並轉而連結舊部意圖反撲。

  要知道,於畀留雖然回來的晚一些,可畢竟是做過左相的,本就是可慮和答夫死後國家政權理所當然的執掌者,根基深厚根本不是彌儒能相比的。只不過,彌儒畢竟早來三日,對椽那部的清算也起到了極大的震動效果,再加上貫那部同仇敵愾,所以倒也不怕他。

  於是乎,二人數日間攻殺不斷,卻始終不相上下。到最後,城中幾乎是一分為二,於畀留占據東城,彌儒占據西城,各自控制一半,甚至連僅存的一千多宮廷戍衛軍也是一分為二,王宮同樣是一分為二。

  至於失去了宗族勢力的高句麗大王,明明是躲在自己的王宮中,卻瑟瑟發抖如同一條喪家之犬了。

  這個時候,兩撥人還能記得分出一些城內民夫和奴隸上城頭裝個樣子,已經算是他們心憂國事了。

  「下雪了!」

  這日中午,眼見著天空開始飄起的白絮落在自己鼻尖上後變得冰涼起來,鬍子拉碴且雙目通紅的於畀留終於是有些清醒了……他剛剛失去了王宮,正在去奪回的路上。「漢軍不會再等了,馬上應該就要攻城了!」

  「那該怎麼辦?」一旁於畀留的庶弟不禁茫然問道。

  「告訴彌儒,我受不了這種敵人立在門前,自家人卻相互殘殺的局面了。」於畀留忽然覺得全身酸軟,然後他當著上百武士的面脫掉了自己身上滿是暗紅色汙垢的鐵甲,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且我也沒力氣了。他不就是想殺了我給自己兄長報仇嗎?跟他說,我把命給他,讓他領著人去城頭好不好?!」

  「兄長在說什麼胡話?」此言一出,旁邊於畀留的弟弟當即跪地反斥。「連日攻殺,兩族早已經成了生死仇敵,若是你白白死了,那彌儒還不放過我們又如何?便是他放過我們,彌儒都知道為自己兄長報仇,我就會甘心在他手下效命嗎?再說了,彌儒這麼早被俘,又這麼早被放回,回來後又如此瘋狂,誰知道他有沒有在漢營中投奔了漢人將軍?兄長你不要忘了,彌儒的哥哥可慮本就和城外漢人將軍家中有交往,天知道可慮到底是不是漢人奸細?!」

  一連串的反問,讓於畀留不由黯然起來,而左右無法且無能為力的現狀越想越無奈,最後居然只能是當街痛哭起來。

  「劇公!」就在此時的城外,一座臨時搭建的高台之下,公孫珣卻是笑吟吟的後退一步,對著身旁的劇騰做了個手勢。「攻城在即,正該激勵士氣,要不您先來一段?」

  「哎,行嗎?」劇騰聞言也是驚喜莫名。

  講實話,劇太守雖然之前總是亂蹦亂跳,但那也是因為他心裡清楚,他根本奪不了公孫珣兵權,所以才希望藉此刷存在感,從而在洛陽那邊盡量的露臉。

  然而,公孫珣屢屢把他懟回去不說,還確實是胸有成竹,之前一仗足堪載入史冊不說,此番征討高句麗國都他更是早有秒策,兩個降將放回去,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高句麗人最後的防禦力量給泯滅的無影無蹤。

  這種時候,我們劇太守其實已經很服氣了,所以也是萬萬沒想到對方臨到最後居然這麼願意給他面子!要知道,此時陣前率先鼓勵一番,回去寫奏折的時候,照實話一說,指不定尚書台就把這最後攻城的功勞給按在自己頭上了呢。

  早知如此,何必之前鬧得那麼僵硬?

  「劇公隨意。」公孫珣果然是真的不以為意。「快下雪了,你我不要耽擱為好,今日務必拔城。」

  「那就多謝了。」心情大好的劇騰當即鶡冠束甲,然後昂然上台,而全軍將士有認得有不認得的,全都好奇觀望。

  「諸位將士!」劇騰昂首挺胸,扶刀立身於台上,然後揚聲喊道。「攻城在即,望諸君努力向前,奮勇殺敵,我必將諸位功勞詳細記載,一一向洛陽天子彙報……」

  台下眾人聞言反應不一,但多是保持了對劇騰的尊重,幾句話講下來,還在公孫珣的帶領下熱烈鼓掌了一番,然後議論紛紛……講實話,這種怪異的表達方式讓劇太守很是有些不適應,沒有歡呼聲也讓他頗為失望。

  但不管如此,該露臉的還是露臉了。

  接下來,劇騰走下高台,公孫珣則扶刀拾級而上,卻也是站在了白馬旗下的高台之上。而等他甫一站穩,剛才還一片嘈雜的軍陣卻是陡然鴉雀無聲,看的一旁的劇騰眼皮直跳一將之威,焉至於此?

  「自月初出兵算起,已曆近月,」公孫珣一開始倒是沒有刻意大聲,只是隨口道來。「辛苦諸君奮勇作戰了。不過,凡此種種辛苦,過了今日也就有個了斷了,因為我等身前正是立國近兩百載的高句麗國都,打下它,萬事皆休。而且,城中高句麗百餘年積攢來珍寶財貨,也足夠讓諸位不枉此行!」

  此言一出,軍陣中不免轟然,自上至下,皆不能免俗。

  頭上飄雪漸漸明顯,公孫珣卻靜靜等著全軍安穩下來才繼續言道,而這一次,他的口音未免響亮了不少:「諸君,昔日在坐原,爾等應該從自己官長那裡聽過,我曾與軍中諸將敷血為誓,此次出戰,我公孫珣分文不取,所獲盡歸於諸君,今日,此言依舊曆曆在目,也絕不反悔!」

  台下將士剛要歡呼,卻被公孫珣抬手製止:「我今日直言好了,高句麗國中青壯一戰而盡喪,國運盡係於一城,而此城如此鬆怠,豈不是天命我等覆滅此國?」

  「事到如今,我直言不諱,此戰得勝,當亡其國,滅其種,俘其王,並毀其社稷,廢其城垣,斷其傳承!」

  「屆時,高句麗人口,當盡發於塞外各郡士民為奴,所以不許擅自殺戮!」

  「屆時,非只此城,凡國中財貨一分為三,一與天子,一與軍官,一與士卒,我與劇太守則分文不取!所以,入城後大宗財貨當取子共分,不可私藏!而我與劇公若違此誓,當以天雷共噬!」

  聽到此處,台下漢軍胡騎俱皆按捺不住,齊齊歡呼雀躍,而真正懂事的軍官、吏員卻早在那句亡國滅種之言時驚得目瞪口呆。

  尤其是劇騰,根本就沒聽到後面自己被立誓的荒唐之言,因為早在亡國滅種之言時他就已經面色煞白,不敢多言半句,不敢輕動半步,宛如見了真龍的葉公一般!

  「開戰!」歡呼嘈雜之中,公孫珣輕輕拔出自己的斷刃,然後也是輕輕吩咐了一句。

  隨即,各級軍官恍然若驚,也是各自催促攻城。

  「塌頓頭人,該走了!」莫戶袧良久才反應過來,然後趕緊壓抑著亂蹦的心跳去催促手下進軍,然而甫一回頭,卻發現身旁還有一人未動,就順便催促了半句。

  「大丈夫當如是!」塌頓恍惚間回國頭來,看著莫戶袧失態言道。「就該一言而毀一國,一令而廢一族!」

  莫戶袧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烏桓單於的侄子,卻是不禁搖頭……雖然分屬兩族,但都在遼西,他哪裡不知道遼西烏桓單於丘力居是個有有威望有本事的人,而且人家是有兒子的,除非丘力居死得早,這塌頓有何資本說這種話?

  而且便是塌頓有朝一日真能成為烏桓單於,那以遼西烏桓的實力和那種被漢人圈養的現實而言,他說這話也是徒惹人笑。

  鼓聲隆隆,上萬漢軍圍住四面八座城門,開始強攻高句麗國都,不少大段城牆上面,原本就很零星的高句麗民夫、奴隸,幾乎是轉身就走。而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就在此時,好像約好了一般,城中王宮居然冒起了青煙,這使得高句麗城頭上的逃竄行為愈發不可控制。

  所謂的攻城戰,一開始就陷入到了摧城拔寨的節奏之中!

  一刻鍾前……

  「叔父!」一名面色蒼白的少年高句麗貴族滿頭大汗的奔到王宮前面,然後將弓弩扔到一旁,並立即跪倒在癱坐在台階上的彌儒身側。「我犯了大錯!」

  「何事?」彌儒疲憊至極,嗓音也有些嘶啞。

  「剛才我領人把桓那部的人攆出王宮時,結果於畀留家的小子劫持了大王……」

  「然後呢?」

  「我一箭射過去,那小子跑了,大王被他推過來擋了箭……」

  饒是彌儒早已經有些神經質,此時也不免回頭上下打量了一眼自己的親侄子:「可檀,大王被你射死了?」

  「還沒死。」啞啞可慮親子,啞啞可檀當即搖頭。「但現在止不住血,宮中的巫醫早已經逃了!」

  「咱們自己的巫醫呢?」

  「兩日前他說攻打王宮不吉利的時候就被叔父你砍了!」

  「那就不救了。」彌儒忽然放鬆了下來,然後低頭失笑道。「一個傀儡大王,舉族男丁都被明臨答夫殺了,兩個妹妹也都被答夫給霸占了。給人當了幾十年傀儡,前後生了七八個兒子也全都被答夫殺了,十幾個女兒則像東廟裡賣身的巫女一樣被答夫送給這個送給那個……這種大王活著有什麼意思?他指不定還想謝謝你呢!」

  「可是,馬上於畀留就該引兵回來了,若是被他揪住此事又該如何?」可檀不由大急。

  「來不及了。」彌儒仰頭看了看天空,然後勉力站起身來接住了一片雪花。「下雪了,漢軍要攻城了,於畀留來不來都無所謂了。」

  「那……」跟著起身的可檀稚嫩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莫名的期待。「我們是不是應該事先開門?」

  彌儒當即一怔,手居然不自覺得握住了他腰間的刀把,但旋即就主動鬆開了:「可檀你以為我是漢人的奸細?還是說你以為我和你父親都是漢人的奸細?」

  可檀喏喏不敢言。

  「說話!」彌儒厲聲追問。

  「叔父大人。」可檀咬牙應道。「我聽父親說過的,他確實是和城外將軍家中長輩有交情。」

  「交情歸交情。」彌儒當即沒好氣的應道。「國事是國事。」

  「而且不止是我,這麼多人願意跟著我們和於畀留打,本就是指望能在戰後投奔漢人。」可檀繼續著急言道。「再說了,叔父你回來以後領著我們打椽那部就算了,於畀留回來後還接著跟桓那部打,再接著漢人就來了……很多人都說,你這是奉城外漢軍的命令。」

  彌儒一陣頭暈眼花,重新跌坐在了王宮前的台階上。

  而就在這時,城外鼓聲隆隆,儼然是漢軍即將入城……這讓彌儒當即恍惚了起來。

  坐原被自己送出去了,兄長死了,四五萬大軍沒了,明臨答夫死了,紇升骨城沒了,大王沒了,六部貴族也沒了一大半,現如今自家大王也沒了,然後都城也要淪陷……自己到底幹了什麼?!

  或者說,自己這群高句麗貴人們到底幹了什麼?!

  一念至此,幾乎是回光返照一般清明起來的彌儒再度起身:「可檀!」

  「是!」

  「你帶族人去投降吧,見到漢人就直接說你家中和公孫氏是至交,安利號的公孫大娘曾在通過信函收你做義子……這話當眾說出來,漢軍和對面的公孫將軍都拿你沒轍的,等到了遼東見到了安利號的公孫大娘,你再說自己是可慮的兒子,國破家亡求她收留,這樣族中說不定就能延續下去了!」

  「是!」年少的可檀不由大喜,能活下去當然是好事。「那叔父你呢?」

  「我去收拾一下王宮,宮中的印璽和大王的首級都是咱們以後立身的本錢。」彌儒輕笑一聲,卻是轉身往宮中而走。「趕緊回去召集族人,能多召集一人就能多活一人……快去!」

  可檀大喜之餘,當即率眾飛奔而走,一路往家中而去。

  然而,他還未及到家呢,便和漢軍一樣,驚愕的看到了王宮處冒出來的一股青煙。青煙在零星的雪花中直上雲霄,幾乎與頭頂的陰雲連成一天,煞是好看!

  東城街道上的於畀留盯著青煙看了半響,又耳聽著身後漢軍呼喊之聲由遠及近,也是一聲長歎,然後毫不猶豫的拔出刀來,並一刀插到了自己的喉嚨上。

  身邊數百武士見狀,也是登時做鳥獸散。

  而到了當日晚間,戰鬥平息,趁著地面上落得一片白茫茫真乾淨,公孫珣與劇騰也是並馬入城。

  到此日為止,自王莽殺掉朱蒙,逼反高句麗算起,這個半漁獵半漢化,半部族聯盟半封建的東北亞政權實體,在立國一百六十六年後,正式亡國。

  面對著國中貴族和國人的激烈矛盾,一群明明見識過人,德行昭彰的貴族豪傑之士,也是煞費苦心,然而卻最終並沒有讓自己國家的國祚熬過新年,再勉強多算上一載。

  「後漢光和元年末,太祖為襄平令,引遼東、玄菟兵馬,滅高句麗於集安山下,亡其國,滅其種,殺其王,並毀其社稷,焚其宮殿,廢其城垣,斷其傳承,後盡發其國子女數十萬口於遼東、遼西、玄菟、昌黎、樂浪諸郡,一戶一口,配而為奴。諸郡地廣人稀,民多樂之,而士多慚之。」《新燕書》東夷列傳

  作者ps:歷史上高句麗就是漢末以後內亂漸漸亡國的,不過由於中原內亂,這個衰落過程是漸進性的,後來隋唐時代的高句麗則是其部族複國……換言之,這個時期的高句麗內部矛盾不可調和才是他們亡國的主要原因,主角是貪天之功為己有卻不自知。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8 08:48
第六卷 第35章 定奪

  「往側面突擊,不要去攻打王宮和府庫,那裡必然是要封存的。」莫戶袧騎在馬上,一臉的氣急敗壞。「都說了,不要往前突擊,你們到底長得什麼腦子?給我去分割城區,搶占那些貴族府邸,那裡面油水最多!」

  「不要強暴女人,給我去拿東西,有錢了把女人買回來給自己生一堆兒子不好嗎?!」

  「不要亂殺人,這些人都是要送到漢地為奴的,殺多了將軍會生氣……但是反抗的,無論男女都給我直接砍了!」

  「時間,時間你們懂不懂?安利號貨棧上鬥大的字你們都忘了嗎?時間就是金錢!不用抬梯子了,那邊就有圓木,給我撞門!」

  「我莫戶袧怎麼就帶了你們這群蠢貨?!到底懂不懂我的話?!」

  「兄長!」刀光火影,雪花血泊之中,滿臉是血的莫戶驢忽然一臉驚慌的從一個特別大的宅子裡跑了出來。「我又闖禍了!」

  「這時候你還能闖什麼禍?!」莫戶袧一臉的不耐煩。「趕緊把這個宅子給我清理乾淨,值錢東西一樣都不能放過,門口上的銅字也要給我撬下來!」

  「我剛才砍了一個人。」抱著自己兄長大腿的莫戶驢急的眼淚都要出來了。「砍完了他才說他是安利號公孫大娘的義子……這不是闖禍了是什麼?」

  「什、什麼玩意?!」騎在馬上的莫戶袧目瞪口呆。

  「他說他是啞啞可慮的兒子,彌儒的侄子,安利號在高句麗的總上線,自己剛生下來就被公孫大娘收了當義子……」莫戶驢幾乎要崩潰了。「我是不是害了整個部落,咱們這次是不是一個五銖錢都拿不回去了?」

  「王八蛋!」莫戶袧拿著刀鞘劈頭蓋臉的就往莫戶驢身上砸了下去,弄的自己親弟弟滿頭滿臉都是血。「這是能不能拿回去錢的事情嗎?你要害死咱們莫戶部嗎?!」

  周圍人見狀驚慌不已,諸如闕力等心腹更是趕緊上前死死抱住自家頭人。

  「我也是聽兄長你吩咐,」莫戶驢一把血一把淚的跪在雪地上解釋。「不要耽誤時間,誰敢反抗就砍了誰,我進去讓他們都趴下,就只有這個人站在那裡自顧自的說話,我一個不耐煩就剁掉了他一個胳膊,然後才聽明白他剛才話裡說的是啥……」

  「你還怪我了?!」莫戶袧愈發氣急敗壞。「人在何處?是死是活?旁邊可有其他人?」

  「就在院子裡,還有氣,不過聽到這話的高句麗人不少,得有七八十個,應該就是專門等在這棟宅子裡的……」莫戶驢趕緊答應。

  莫戶袧聞言心中微微一動,卻是不由看向了自己的心腹闕力。

  紮著發辮,渾身都是肌肉的闕力也是微微一怔,然後旋即反應過來,便立即拔出刀子領著人衝入了院中。

  慘叫聲當即響起,莫戶驢也是陡然反應過來,然後也要轉身衝回去,卻又被莫戶袧在馬上狠狠瞪了一眼,這才又老實跪了回去。

  片刻後,又是一團青煙直上雲霄。

  「王宮剛剛撲滅,怎麼那邊也起火了?」剛剛入城的劇騰不由好奇指向了冒煙的地方。

  「看看那邊是誰,喊人去滅火。」公孫珣隨口吩咐了一句,卻又依舊向前。

  而稍傾片刻後,公孫珣與劇騰已然是打著白馬旗來到了高句麗王宮前,卻是不由齊齊搖頭……原來,眼前火勢雖然已經被雪花和軍士們聯手撲滅,但磚木結構的王宮卻早已經燒塌了,那高句麗大王和彌儒更是齊齊死在了宮中。變成半焦半糊的狀態。

  「可惜啊!」眼見著一具屍首上還戴著王冠,劇騰當即惋惜的不得了。

  「帥師伐國,執其君長問罪於前,這要是能把這個在位幾十年的高句麗大王送到洛陽去,那可是名載史冊的盛事,怎麼就這麼死了呢?」

  「可惜啊!」公孫珣也是看著一具屍首一時感慨。「沒想到彌儒,還有那個路邊的於畀留也都是有些血性的人,一個自戕一個自焚……不過亡國之人,還能如何呢?」

  言罷,二人對視一眼,卻又只好尷尬無言……死活說不到一塊去,還能如何呢?

  不過,稍頓片刻後,劇騰終究是沒有忍住:「文琪!」

  「劇公請言。」公孫珣立在馬上,面不改色從容應道。

  「高句麗怎麼說都是本朝世祖(光武)冊封的王爵,」劇騰咬牙問道。「是不是該依禮厚葬?」

  「此言甚是。」公孫珣連連頷首,這倒是隨手而為的事情,他也懶得再跟劇騰頂牛。「高句麗貴人死後崇尚厚葬,而且一般要葬在城外東面的東廟旁……厚葬就罷了,但一定會按照禮儀下葬,而且不止是高句麗王,便是城中其餘貴人、國人,我也會一並發葬於東廟,並讓東廟那邊的巫醫巫女好生祭祀一番再遷移走。」

  劇騰無語至極:「就不能給人留下些許人口祭祀?到了這份上我也不說什麼興亡繼絕了,畢竟彼國王族已經是蕩然無存,只希望你處置手段不要如此激烈……」

  「那劇公的意思呢?」公孫珣繼續問道道。「該如何處置才算不如此激烈,留些許人口維持彼國祭祀就不激烈了?」

  「正是。」

  「那該留多少人呢?」公孫珣不由歎氣道。「留的少了,信不信他們自己跑了,或者會被沃沮、濊貊給覆滅了?留的多了,他們會不會以此為根基重新聚攏,以至於卷土重來?劇公,不是我不懂你的意思,只是既然已經下定決心,那就要把事情做絕,萬萬不能再做搖擺。」

  「文琪,你既然懂我的意思最好。」劇騰認真勸道。「我何嚐在意這些?只是多行王道之舉,洛陽那裡才不會有什麼說法……」

  「我們不興王道之舉,不做興亡繼絕之事,洛陽那裡難道就會有說法嗎?」公孫珣終於是忍不住一聲冷笑。「區區一個高句麗,亡都亡了,難道還要治我們的罪?」

  劇騰也是一聲乾笑。

  「高句麗權臣當道,內亂不休,以至於驚擾邊界。」公孫珣有些百無聊賴的答道。「而我這個襄平令受劇公、高公兩位太守所托,領兩郡兵馬攻取坐原以求威懾,不料高句麗人不自量力,舉國來爭,又被我一戰而覆滅了國中所有男丁,此乃戰之罪也,非是你我不仁……」

  「這是自然。」劇騰當即肯定。「坐原一戰殺傷雖重,卻無礙大義。」

  「眼前這一戰也無礙大義。」公孫珣忽的指向腳下的焦屍凜然道。「他們高句麗本國大王、執政、貴族因為兵敗之事起了爭執,以至於全都死於內亂,還自己焚燒了都城……關我們什麼事?而彼國中既然沒了大王,又沒了貴族,男丁也死了個精光,我憐惜他們國中老弱無所依,便將他們遷徙到漢境中以保存性命,這難道不是兵者仁心嗎?!遼地百姓和眼前上萬大軍人人得利,難道誰還誠心要與大家為難不成?興亡繼絕……劇公不妨去問問你手下玄菟郡郡卒們樂不樂意!」

  劇騰仰頭無語,半響方才答道:「這些話固然能湊出來,但盡發一國為奴,我總覺得瞞不過洛陽諸公……」

  「何須瞞過他們?」公孫珣不以為然道。「我在洛中大半載,對洛中局勢也有所知,朝中諸公,只要能給他們個說法,又有幾個原意一究到底的?而且再說了,咱們將這高句麗國中財富三分之一都奉與天子,我就不信,天子會不心動……不管不如何,到時候能少的了劇公一個侯爵?!」

  劇騰徹底無言以對,或者說他也不想再多言了。

  要知道,昔日漢高祖刑白馬為誓,『非有功者不得候;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

  這個誓言,雖然屢次遭到破壞,比如宦官封侯和公開販賣關內侯,但總體上而言依然算是把持住了的,在大漢朝,對於一個非劉姓人而言,侯爵依舊是爵位上的最高峰,而且含金量依舊十足。

  便是今年年中時天子西園賣官,也只是見他仿效安帝賣關內侯,而且這個關內侯還是不能傳下去的閹割版偽候,還真沒見他賣什麼正兒八經的侯爵。

  總之,對於劇騰而言,若真是能混到一個侯爵,不求如隔壁公孫珣岳父那樣的鄉侯,也不求亭侯,便只是個列候,那也可以不枉此生了吧?甚至只是個關內侯,憑功勞獲得的關內侯而非是那種買來的不可傳世的關內侯,也足以讓他昂首挺胸了吧?

  既如此,此人還有什麼廢話可說呢?

  仗是你打的嗎?

  一時間,二人佇立馬上,各自無言,只是看著盯著天空發呆,而長白山下,雪花正大如席!

  其實,一場厚實的降雪外加一場短促的寒流,從農耕角度來說是件大好事,但對高句麗戰後的善後工作卻起到了嚴重阻礙,以至於很多行動都被迫暫停下來。

  當然了,高句麗整個國家從軍隊到官吏,從大王到貴族,基本上是全部覆沒,而漢軍占據了高句麗都城後,後援也從遼東、玄菟、坐原、紇升骨一路暢通無阻,那接下來也無外乎是等開春雪化後慢慢拾掇而已。

  不過相對應的,公孫珣也好,劇騰也罷,還有上萬大軍都只能被困在高句麗過年倒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了。

  然而過年期間,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近在咫尺,然後早該有所反應的公孫大娘卻一直悄無聲息,既無信件也沒有親自『移駕』來慰問,便是母子之間應該有的正常問候也是毫無動靜,倒是讓公孫珣捉摸不定,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但所幸的是,安利號並沒有在戰後缺位,這倒是讓公孫珣窺到了一點虛實,於是便暫且壓住了性子,靜等開春回師後親自見面再說。

  不過另一邊,一國都被滅了,軍情重事擺在那裡,所以便是大雪也沒有阻擋呂範、審配、婁圭等人妙筆生花,還有劇騰、高焉的先後用印……年後不過十幾日,一封遼東、玄菟二郡太守聯名的長文奏疏便直入洛陽尚書台!

  事關高句麗,所以奏章上來便被分入了負責管理異族藩屬事物的客曹中,而由於是兩位兩千石聯署,所以負責處置的文書的人赫然是客曹尚書崔烈本人。

  話說,溫暖如春的公房之內,崔烈崔尚書打開公文後只看了一半便覺得頭暈眼花起來,然後便直接起身……一邊是讓自己曹中的尚書郎、尚書長史去喊其他各曹尚書,一邊卻又親自捧著文書往尚書令、大長秋曹節的公房中而去了。

  等到已然是滿頭白髮的曹漢豐看完後,也是一陣頭暈目眩,卻又趕緊讓人去把銅駝街對面的太尉劉寬、司徒楊賜、司空袁隗和北宮中的黃門監趙忠給一起請了過來。

  就這樣,等到三公、黃門監,與尚書台各曹尚書齊至以後,曹節方才把這份文書傳閱了下去。

  但很有意思的是,等眾人將文書傳示了一圈後,一時間,代表了中樞權威的諸位大人物居然無人開口。

  「是謊報軍情嗎?」良久後,倒是黃門監趙忠眉毛一挑,忍不住惡狠狠地開口質問道。「一個小子,領著兩郡湊出來的一萬人馬,一個月滅了一個立國一百餘年的國家……四五萬大軍一戰俱喪,可能嗎?」

  「這種事情如何謊報的了?」既然趙忠表態了,那中都官曹尚書劉陶自然要憤起反駁。「一國覆滅,國都淪陷,大王身死,青壯俱喪……如此事情便是編出來,又如何能瞞得過天下人?趙常侍,你久在宮中,怕是認不得天下英雄,一萬人馬滅一國又如何?當日班超在西域,三十六人滅一國豈不是神話了?」

  趙忠冷笑不語。

  「那麼就是真的了?」尚書令、大長秋曹節這時才恍然應道,仿佛剛剛確認了文書真偽一般。

  「自然是真的。」客曹尚書崔烈也是出言肯定道。「其實仔細想想,這件事情的關節主要還是在於坐原一戰,高句麗人陡然失去了坐原,傾國來攻卻不能持久,以至於被公孫珣窺得戰機,趁對方退軍時揮軍掩殺,方才伏屍百里。這種固守反撲,以少勝多的戰例,其實也是屢見於史冊的。」

  「內剛而外刃,鋒利為天下冠。」楊賜朝身邊的劉寬幽幽笑道。「當日橋公給劉公這個學生的評價還真是一語中的。別的尚且不論,年紀雖小,可打起仗來卻隱隱有古名將的風采。」

  「不錯。」曹節也是微笑言道。「甭管如何,真到了刀兵相見之時,劉公、盧公這個學生倒是一個可以依仗的人物。」

  劉寬低頭搓了下自己的黑手,微微一笑,卻並未直接回複二人:「不管如何了,此事既然已經已成定局,我們身為中樞主政之人,就應當盡快拿出應對善後之策,一來好上報天子,二來好安撫有功將士。」

  「不錯,」崔烈也是當即頷首。「高句麗終究只是撮爾小國,一戰滅了四五萬青壯,亡國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況且現在彼國都亡了,說這些也沒用,尚書台應當著重議論此戰之善後!」

  話到此處,崔烈稍微一頓,方才繼續言道:「於我們客曹而言,此事終究是件天大的好事,高句麗乃遼地大敵,如今彼國陡然一亡,宛如人身陡然去一重負。自此以後,若是能夠繼續與扶餘保持和睦,然後對三韓、沃沮、濊貊恩威並施,則幽州塞外的局面也就徹底打開了,遼東、玄菟、樂浪三郡更是可以休養生息。」

  「不錯。」一直愁眉苦臉的中都官曹尚書劉陶面上也忍不住多了幾分喜色。「如今國家處處都很艱難,高句麗又與我們紛擾百年,是敵非友。所以不管如何,塞外五郡終究去一心腹之患,是件大好事。只是……」

  「只是如何?」尚書令曹節認真問道。

  「只是這奏章上說,高句麗四十萬人口,青壯俱喪,貴族內亂,連他們的大王和王宮都被燒了,塞外幾郡已經準備移其民入內了?」

  「不錯。」

  「既如此的話,高句麗故地該如何處置?」劉陶蹙眉正色詢問道。「若是彼國尚有生存之道,直接將紇升骨城以及高句麗國都劃撥玄菟郡,再分一城讓高句麗人興亡繼絕,以為屬國,然後依舊讓玄菟郡主管扶餘、沃沮、濊貊諸族事物,豈不正好?可按照如今奏報上的說法,他們已經開始將高句麗餘民子女分散安置了……別的倒也罷了,馬訾水下遊兩岸熟地豈不是要荒廢?」

  「文繞公怎麼講?」曹節複又看向了劉寬。「您是當朝太尉,此事又事關邊防,尚書台這裡總是要聽一聽您的意思的。」

  「我意……」劉寬攏起雙手微笑言道。「事已至此,不必再有所苛求,不妨順手推舟。」

  「還請劉公細細道來。」

  「當日朝廷劃分玄菟郡,乃是專門為了連接扶餘對抗高句麗,如今高句麗既然已經沒了,卻可以依舊連接扶餘對抗鮮卑,我意不妨將遼東郡西側直面鮮卑的無慮、望平兩城劃撥玄菟,遼水上遊土地也可以複歸玄菟,然後依舊以玄菟為邊郡,行軍事重托;至於馬訾水下遊土地,西岸自紇升骨城以下可以劃撥遼東,這樣遼東便可以免去兵事之憂,安心休養了;而馬訾水東岸土地則可以劃撥樂浪,並由樂浪郡專門負責經營三韓、沃沮、濊貊等小族……」

  「不錯!」

  「妙計!」

  「劉公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

  眾人紛紛頷首認可……城市和老百姓雖然沒了,但土地卻可以分拆讓三郡消化,而且這樣的拆分方案又能讓三郡各有專一職責,應該是目前最好的臨時處置方案了。

  於是乎,一眾中樞大佬你一言我一語,又添了些細節,總算是將高句麗國土善後一事給弄出了一個大略方案,倒是可以上報給天子了。

  但是,這還沒完。

  「既然已經議定了戰後高句麗故土分割之事。」一直沒開口的司空袁隗等到諸人議論完畢後才忽然言道。「那也該議一議封賞之事了吧?玄菟劇騰、遼東高焉……還有此戰主將公孫珣,都可以封侯了吧?」

  司空本就是御史大夫改過來的三公之一,理論上總攬天下糾察之責,袁隗這麼一問倒也是合情合理。

  「封侯有些過了吧?」之前還懷疑真假的趙忠忽然又凜然應道。「一個小小屬國而已。」

  「高句麗是敵非友。」劉陶依舊是迎難而上。「騷擾邊境百餘年,此乃公論。而一戰滅敵國,又覆沒四五萬之眾,焉能不封侯?!」

  「劉公乃是中都官曹尚書,此事非你可論。」趙忠冷眼瞪了對方一眼,方才扭頭看向了盧植。「盧公,你是吏部曹尚書,你來說!」

  一直端坐在公房中,宛如木雕的盧植,聞言終於有了聲音:「高焉、劇騰,本就是兩千石重臣,又有滅國之功,自然少不了封侯之賞,可公孫珣卻可再議!」

  「我就知道盧公會舉賢而避親!」趙忠聞言微微一怔,倒是不由乾笑。「比有些人強多了。」

  「文琪之功如何要再議?」鬚髮淩亂的劉陶當即蹙眉,也轉身直面起了盧植。「子幹莫不是真的在避諱?恕我直言,滅國之功,主將若不得公平賞賜,怕是下面上萬將士們也有會怨言的。」

  房中諸公俱皆無聲,只是定定看著盧植,等他解釋。

  「我就不說他一個襄平令如何成了兩郡聯軍主將了,又如何去的坐原。」盧植面色如常,緩緩言道。「畢竟高太守和劇太守都已經認下了。只說,他身為軍中主將,居然坐視高句麗內亂,王室死傷殆盡,須知道高句麗王爵乃是世祖光武所赦……」

  「盧公未免強詞奪理了一些。」崔烈聽到一半便不由皺眉反駁。「世祖冊封又如何?早一百年就反了!之前十年間兩次攻打坐原的難道不是本朝兩千石邊郡太守?之前二十年,吞並遼河上遊數百里土地,逼迫我大漢放棄數座城池的,難道不是這個奏疏上所說的高句麗執政明臨答夫?乃至於五十年前,高句麗大王聯合三韓、濊貊圍攻玄茨城時,狼狽向扶餘人求援的難道不是我們漢軍?百年恩怨,是敵非友,這時候說什麼冊封不冊封豈不是自欺欺人?我不曉得盧公是何看番,反正我們客曹這裡,早五十年就把高句麗當敵國來對待了!」

  「不錯。」劉陶也是抗聲反駁道。「而且奏疏上說的也已經很清楚了,不是我們對高句麗王室無禮,乃是大軍入城前彼國都中就已經內亂數日,他們高句麗六部的恩怨寫的清清楚楚,王宮和高句麗王也是入城前被叛臣劫持著燒掉的……最重要的是,高句麗王族早在數十年前便被權臣殺的只剩一人,如今高句麗王族絕種了,難道也要怪到文琪頭上嗎?」

  「他在奏疏中說如何就如何嗎?」盧植也難得黑了臉。「天知道到底是何情形?!」

  「不是他說如何就如何。」楊賜也是忽然開口言道。「而是兩郡太守,軍中上下都如此說,而高句麗那邊卻已經消亡殆盡,莫非要因為你我心中的無端猜度而無視遼地諸位的功勞嗎?!」

  「好了。」曹節適時喝止了爭論。「就事論事,都不要動火氣。盧公,大家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高句麗是敵非友,此戰是功非過,你還有什麼話說?」

  「那我只再說一事。」盧植面無表情的言道。「什麼『高句麗青壯俱喪,憂其無所養,遂移高句麗殘民入遼地各郡,各戶養一人』……這是發為奴呢,還是充為民?奏疏上遮遮掩掩,真以為我們都是傻子嗎?真有漢民願意收夷人為家屬?!何況是遼地五郡幾十萬戶?!擅自盡發一國之民為奴,這算什麼?!四十萬人口的國家,少了四五萬青壯,真就活不下去了?!跋扈一詞,豈是對梁冀一人所表?!」

  眾人一時無言。

  「盧公說的好!」一片沉寂之中,又是趙忠忽然言道。「既如此,就當把這跋扈將軍檻車入洛,以示中樞不可欺!」

  眾人一片無語,而盧植雖然死死的盯住了趙忠,卻終於是無可奈何。

  「子幹,」楊賜環視四周后,也是適時開口。「我們不是不懂得你為人師者對學生的期許,但是私心歸私心,國事歸國事,如今是你教學生的時候嗎?文琪雖然行事有些操切,但如此情景下,懲戒他一人斷不可為……懲戒他,要不要懲戒同在前線的劇騰?要不要懲戒他的直屬府君高焉?兩郡兵馬盡皆受他統屬,要不要一並懲戒?塞外五郡俱受高句麗夷奴,是不是也都要懲戒?朝廷給高劇二人封了候,又怎麼可能拉下這位軍中主將呢?『非功不得候』,仗是誰打的?」

  盧植心下黯然……其實,這正是他難以接受的地方!

  作為一個幽州出身還親自剿過匪的人,他盧子幹怎麼可能在意什麼夷人發不發為奴?儒家經典裡也沒有那本書教他要把戰俘供起來當祖宗。

  他在意的是,公孫珣居然可以以一名縣令的身份輕易調度兩郡兵馬攻打高句麗,而且還能戰而勝之,還且還能在戰後拿出戰利品去拉攏整個塞外五郡的民心。

  這些舉動,或許眼前的一眾帝國中樞精英都能想得到其中的不妥,但卻又都覺得不太在乎……畢竟,又有誰能如自己這般清楚,自己的這個學生是個無君無父之人呢?!

  公孫氏本就沿著渤海周邊多有分布,安利號更是如此,而公孫珣這個無君無父之人到了遼東後反而是如魚得水……遼東五郡,他岳父執掌兩郡,從他能夠調動遼東玄菟兩郡人馬去攻打高句麗來看,怕是這兩郡也能被他輕易擺布,而偏偏他又是個極有本事的人,一萬打一國,愣是能滅其國亡其種!

  若是萬一天下有變,這廝起了野心,那一舉席卷整個塞外怕也是輕而易舉吧?到時候,他盧子幹算是什麼?!

  將來有一日,後世青史昭昭,他盧子幹當日刻意所為又算什麼?!

  哪怕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難道就能問心無愧嗎?!

  一念至此,盧植當即就在尚書令的公房中豁然起身,他的身高在這麼一圈人中簡直是鶴立雞群……當然,若是嵇康能知道此事的話,必然會樂意將這個比方拱手讓出來的。

  「封侯可以!」盧植掃視房內眾人一圈後厲聲應道。「但一碼歸一碼,身為尚書台吏部曹尚書,我絕不會再放任這小子肆意妄為!」

  「盧公的意思是……你要調文琪入洛?」劉陶當即一怔。「就近管教?」

  「不可!」

  「不行!」

  曹節與趙忠幾乎是齊聲駁斥。

  「還嫌上次鬧得不夠嗎?!」趙忠毫不客氣的瞪住了身旁的楊賜。「楊公也是這個意思嗎?」

  楊賜冷眼看了對方一下,卻沒有吭聲……他是帝師,而且年齡擺在這裡,若是曹節發問他還會回複一下,一個還沒正式接管內廷權柄的趙忠並不足以嚇到他。

  「袁公,」曹節果然也開口了,卻是對著袁隗說的話。「陽球已死,你們現在又看中公孫珣這把利刃了嗎?」

  「曹公放心,絕無此事。」袁隗低頭應聲道,然後複又轉向了自己妻子的師兄。「子幹,此事不妥!」

  站在那裡盧植居高臨下的看著屋內眾人,似乎早有預料:「那也不能讓他繼續待在遼東!」

  「這倒無妨。」

  「立下殊勳,本就該有所升遷……」

  「也不必升遷!」盧植冷冷言道。「封侯足矣!」

  「焉有不是兩千石的君候?!」崔烈一個路人都聽不下去了。「盧公過激了。」

  「年紀太小,焉有弱冠的兩千石君候?」

  「盧公,」劉陶也是無奈勸道。「以文琪當日在彈汗山的功勞,其實早就已經可以封侯了,當時便是覺得他年輕,然後有所壓製……但你這是何苦呢?壓得了一時,壓得了一世?他今年二十有三,你壓上兩年,等到二十五,還能不給他兩千石?!洛中各公族、侍中子弟,哪個不是年紀輕輕便兩千石,與文琪的功勞比起來,他們算什麼?!」

  「是啊,世出名門,拜得名師,又是如此功勞,若還做不得兩千石,何以服天下人?!」崔烈也是再勸。

  「天下不得兩千石者,只是一個公孫珣嗎?」盧植咬牙駁斥道。「如何便服不了天下?等他二十五再做兩千石又如何?」

  「其實不妨做個邊郡都尉,過渡一下。」曹節倒是又笑嗬嗬了起來。「此職務不顯,等過兩年再履任正職。」

  「做個襄平令便能滅了高句麗,若是做了邊郡都尉豈不是要再打一遍彈汗山?」盧植不由冷笑。「依我看,繼續做兩年縣令便可,去趙國做個邯鄲令就很不錯,等到了二十五歲,再從內地郡國的都尉做起,若是依然出色,我又豈能阻他在三十歲前做得一任太守?」

  崔烈與劉陶等路人面面相覷,他們這才反應過來,盧植是對自己學生動了真怒!

  這種安排,幾乎是把公孫珣的仕途在『合理』程度上壓製到了某種極致!

  曹節回頭看了看趙忠,發現對方只能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又看了眼劉寬,卻發現這位海內長者居然已經昏昏欲睡,便不由在心中一聲長歎……兩個老師一個不聞不問,一個卻又努力壓製自己學生的仕途,反倒是讓自己和趙忠無處著力了。

  也不知道破石在遼地過得如何?芷兒又有沒有跟趙忠的侄女起衝突?

  「既如此,」努力擺脫了這些繁雜念頭後,曹節忽的斷言道。「大略便依此次論事而定吧!勞煩各部尚書行文,然後直接交與黃門監趙常侍,請他帶入北宮,由天子決斷!」

  眾人旋即散場。

  一白日輕易過去,到了傍晚,盧植面色陰沉的走出了尚書台,往銅駝大街上而去……周圍同僚無一人敢多言。畢竟,平日裡不發火的人陡然一怒才是最可怕的。

  當然,有人卻不怕。

  「子幹!」銅駝街上,太尉劉寬籠著袖子,笑眯眯地朝盧植喊了一聲。

  盧植微微一怔,倒也是老老實實的跟了過去,二人一同鑽進了劉寬的那輛牛車,然後由著劉寬家中的那名老僕驅趕著老牛,晃晃悠悠的往劉府上而去。

  而到了劉府,進了堂上,二人也不專門擺開宴席,只是在兩把太尉椅中的高腳幾案上擺上了一壺酒,兩個小菜,兩個杯子,這才就著堂中溫暖的地龍說起了閒話

  「子幹今日失態了。」劉寬雖然是笑眯眯的,但一開口倒也不客氣。

  「不如文繞公萬事寬以待人。」盧植依舊顯得心情不渝。「萬事皆不動容。」

  「算了,且不說此事,」劉寬端起酒杯來一口而下,卻依舊笑道。「你可知我去找你時,是從何處來?」

  「不知。」盧植也是端起酒杯一口而下。

  「我剛從北宮出來。」劉寬倒也毫不遮掩。「子幹只知道在尚書台以文琪老師的身份強行拿捏住諸公,卻不曾想過天子才是定奪之人嗎?」

  盧植登時一怔,連酒杯都不及放下,卻是憤然問道:「文繞公是說,趙忠直接在天子面前改了尚書台的決議?!」

  「趙忠怎麼會改呢?」劉寬登時一笑。「他可是與趙苞趙太守勢不兩立的……進言誇讚文琪的,乃是張讓張常侍。而天子聽聞奏疏中所獲高句麗財物將有三一之數奉與洛陽,也是大喜過望。」

  「自欺欺人!」盧植氣血上湧,也不知道是在罵誰。「自欺欺人!」

  「還是那句話,子幹今日失態了。」劉寬不禁緩緩搖頭。「而且你也不必為此心憂,我因為早有預料,所以今日午後專門留了心,去面見了天子,並當場與天子直言,文琪乃是我的學生,正有意打磨於他,所以天子也是沒做更改,文琪依舊封亭候,改任邯鄲令!」

  盧子幹這才鬆了一口氣,複又看向了劉寬:「倒是文繞公先見之明讓人敬佩,文琪也確實需要打磨一二。」

  劉寬緩緩搖頭,不置可否:「我非是為文琪才進此言,只是見子幹氣血上頭,數十年涵養今日盡喪,不想讓你失了分寸,這才去面見天子的。」

  盧植不由一滯。

  「至於說文琪征伐高句麗一事。」劉寬複又言道。「子幹可知道,數月前文琪曾有信與我?」

  盧植愈發茫然:「莫非他在信中與你有所征詢?」

  「是有所征詢,卻也不是高句麗一事,但此時回想,也不能說不是高句麗一事。」

  「這倒是怪了。」盧植不由低聲嗤笑,然後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飲下。「到底怎麼講?」

  「文琪在信中問我的乃是張儉張元傑的事情。」劉寬從容言道。「不少人都知道張元傑這些年流落塞外,卻不曉得他正是受了公孫氏與安利號的庇護,在襄平閒居教書。」

  「公孫氏與安利號勢力遍布塞外,這個我倒是早有猜度。」盧植愈發搖頭。「塞外孤懸,一家獨大,怎麼可能沒牽扯!不過且不說這個,他問張儉何事?」

  「他問我為何張儉昔日鋒芒畢露,今日卻又渾渾噩噩,萬事沉默?」劉寬直言不諱。

  「那文繞公又是怎麼答的呢?」盧植不免追問道。

  「我並未直接作答,而是與他說了範滂的事情。」劉寬一邊說一邊也是不免悵然。「當日張儉望門投止,被他牽連到破家滅門的人不計其數。而同為黨人,範滂的行徑卻與張儉截然相反,下令逮捕他的詔書到了縣中,他獨自去投案,縣令想扔下自己的印綬,助他逃跑,他卻以不願連累任何一人而情願去死。」

  「文繞公的意思是說,張儉當日年輕氣盛,連累那麼多人,如今多有自責之念?」

  「我不是這個意思。」劉寬緩緩搖頭道。「我想給文琪說的,乃是範滂被逮捕入洛處斬時交代給自己兒子的那兩句話。」

  盧植博聞強記,所以當即恍然若失。

  「範滂拜別老母后對自己兒子交代道:『我希望你以後作惡人,可是天底下卻沒有教兒子為惡的道理;我希望你以後行善,當一個道德君子,可是我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就是做道德君子的緣故,所以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教你!』」話到此處,劉寬難得有些黯然。「於是,我在信中對文琪說,張元傑如今怕是和當日範滂差不多的,也是世道艱難,乾坤顛倒,所以不知道該教別人為善還是為惡,好在塞外所有人都跟他沒關係,可以索性不說……」

  「文繞公其實是想說,你其實也和範滂一樣不知道該教他公孫文琪為善還是為惡吧?」盧植不由一聲長歎。「為善沒有好下場,為惡卻不是老師該教的,所以你也只能在信中寫一寫別人的故事了!不過以文琪的聰慧,大概也是收到劉公你的教誨了……正如我今日也是承蒙教誨。」

  話到此處,盧子幹站起身來,走到堂中,然後恭恭敬敬的朝劉寬行了一禮:「劉公,正如你所言,我今日過於失態了。」

  「子幹。」劉寬起身扶住對方。「我沒有苛責你的意思,但你也不必對文琪他們過苛。若是整個天下被我們這些長輩梳理的幹乾淨淨,萬事清明,而文琪他們依然還有邪念,那自然是他們的過錯,當老師的自然也要嚴厲督導。可是,若我們自己都沒有這個世道理清楚,以至於為惡者青雲直上,為善者死無葬身之地,那又有什麼資格要求學生這樣那樣呢?」

  盧植緩緩頷首,卻又搖頭問道:「可若如此,文繞公為何又要到天子那裡助我一臂之力,壓製於文琪呢?」

  「還是那句話……」劉寬不由失笑。「天底下哪有老師要放縱學生為惡呢?公孫氏在塞外獨大,文琪又是個有本事的,放任他在塞外折騰,怕是天下太平之時都能被他弄出一個國中之國來,我身為漢臣,又怎麼能忍呢?而若是如公孫伯圭這種水準,也就隨他去了。」

  盧植一聲感慨,不複再言,二人各自坐回,也是一醉方休。

  ——————我是無言的分割線——————

  「範滂將就義……其母與之訣。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複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時年三十三。」——《後漢書》.黨錮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8 08:50
第六卷 第36章 背德

  剛剛過完年,遼地的雪就立化掉了,然後天氣以一種讓人難以適應的速度一日日變得暖和起來。

  這當然是有好處的,就在洛陽那邊的信使快馬加鞭之際,趁著春暖花開,大批的高句麗人已經被整屯整城的沿著南北兩路遷移到漢地,北路走坐原入玄菟、遼西,南路走馬訾水(鴨綠江)入遼東、樂浪。

  歷史上,只要是遷移就注定要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更何況是戰敗後的遷移?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戰爭嘛,國家都被摧毀了,青壯男丁也都死了個差不多,事到如今高句麗人也沒有任何使用暴力反抗的餘地了。而且再說了,這些人一旦被輸送到漢地就會被正在準備春耕的當地民戶給直接『消化』,也沒有什麼土、客矛盾。

  所以,最起碼從上位者的角度來說這場遷移很『安靜』就是了。

  不過即便如此,公孫珣這裡還是遭遇到了不少麻煩事,而且很當然的,這種問題來自於勝利者內部。

  其中一些,倒是司空見慣……但有一些,司空見慣之餘就有點讓人心煩意亂了。

  「所以這是真事了,你們真就盜墓了?!」高句麗國都中的某個大堂裡,原本還不以為意的公孫珣忽然間勃然大怒。「除了你們,做這件事情的還有誰?!領頭的又是誰?!誰給你們的膽子?!」

  跪在下面的幾名低級漢軍軍官當即驚嚇叩首,而站在一旁的幾名玄菟郡郡吏則是眼觀鼻鼻觀心,靜立不動。

  沒錯,就是盜墓!

  之前就說了,高句麗人喜歡厚葬。而且按照他們的風俗,每個城市的東門外都會有一座東廟,而東廟對高句麗人而言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生老病死幾乎都要依托於此,它幾乎同時兼顧著宗祠、妓院、醫院、公墓等等社會職責。

  比如說,高句麗人在漢化程度還不是很深之前,每年春耕後,東廟的巫女都會在東廟旁召開無遮大會之類的集會,將全城年輕男女聚集在一起,先去河中洗浴,然後再聚集在東廟旁的大坑中放肆野合,以促進種族的繁衍……怎麼說呢?其實無論是春日沐浴,還是青年男女一同郊遊定情這種習俗,都是全世界各種文明中的普遍性現象,而巫女兼任妓女,寺廟兼任妓院這種事情更是影響深遠,沒必要歧視高句麗人。

  只不過,文明成長起來以後,按照這個文明對婚姻制度的建設水平,這種習俗到底還保留到什麼程度那就各有不同了。

  當然了,回到眼前,這裡要注意的不是什麼無遮大會,反正高句麗都亡國了,這裡真正的關鍵在於厚葬和公墓。高句麗五座城,每座城的東城門外都有一個大型東廟,然後城中貴人、國人自己死亡後一般都會選擇帶著一部分貴重財物葬在東廟旁的公墓裡,日積月累的,天知道埋了多少東西,何況是上百年的積累?

  那麼眼見著城裡的活人在漸漸消失,死人的骨頭渣滓也大部分都腐朽了,甚至城池恐怕都要消失了,唯獨一部分陪葬物天然的具有持久價值,而且還依舊集中的、明顯的躺在那裡……作為侵略者的一萬多雜牌軍得知了這種事情後會有什麼反應?

  消息是從高句麗大王的葬禮中傳開的,然後等遷移工作步入正軌後就開始有人挖墳了……就是這麼簡單!

  不過問題在於,有些事情做得說不得!

  「不要跟我提鮮卑人和烏桓人?」公孫珣看著眼前幾個被抓了現行的低級軍官,不由怒火愈盛。「我就問你們,漢軍中到底還有誰做了這種事情?!」

  「公孫將軍沒必要問還有誰?」就在這時,一名玄菟郡郡吏忽然上前一步乾笑道。「也不必苛責他們……恕在下直言,將軍不如問,軍中有誰沒牽扯到此事?到地方挖地便有金銀,然後又沒有事主,敢問誰又能忍住呢?」

  公孫珣當即默然。

  而良久,他卻忽然起身朝郡吏們問道「劇公尚在紇升骨城督導移民之事?」

  「是,我家府君尚在紇升骨城。」郡吏當即俯首回複。

  「既如此,此處事物你們且去城南與呂縣尉討論處置,我去拜會一趟劇公。」公孫珣面無表情,卻是扔下堂中幾名參與盜墓的軍官和那幾名檢舉的玄菟郡吏,然後帶著韓當和幾名義從徑直出城去了。

  軍官們茫然不知所措,郡吏們則一時面帶喜色。

  話說,在遼西郡府中做過郡吏,又在中樞當過尚書郎的公孫珣當然清楚這件事情的首尾……太史公有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即為利往』;公孫大娘亦有言,『物不平則鳴』!

  那麼,主動檢舉此事的玄菟郡郡吏們無外乎就是兩個目的而已一個是自己未曾從中得利,或者所得甚少,所以蓄意報複;一個是妒忌此次徐榮等同郡軍官所獲功勞、財富太多,純粹出於妒忌,所以抓住把柄進行攻擊。

  本質上還是爭功!

  而和之前軍中那種爭功不同的是,這次爭功明顯規模更大、牽扯更多,事情也更棘手……要知道,公孫珣雖然因為此戰積累了大量的威望,現在這些軍士也依舊願意無條件服從和尊重於他,但畢竟戰事已經結束,所以對部隊中這些玄菟郡出身的正牌邊軍,他還是喪失掉了合理合法的控制權。

  實際上,現在同時對這些玄菟郡的漢軍、吏員擁有著法理控制權的,乃是劇騰。換言之,這件事情更像是人家玄菟郡內部的事情!

  於是乎,作為軍隊的實際控制者,公孫珣雖然不能無動於衷,可是面對這些玄菟郡吏對玄菟郡邊軍的攻擊,他還真沒有什麼有用的法子,不可能說他一句話就讓這些人放棄的……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通過與劇騰進行利益交換來施加影響了。

  「正南!」公孫珣甫一來到城中,便遇到了匆匆出迎的審配,然後當即下馬。「辛苦正南了!」

  審配被安排到紇升骨城不僅是因為這裡乃是遷移的高句麗民戶的重要樞紐,甚至本身就有『看顧』著劇騰的意思。

  「整日在後方高坐,焉有令君辛苦?」審配倒是一如既往的乾脆。「不知道令君此番前來是否是為軍中擅自掘墓一事?」

  「正是如此,」公孫珣微微一怔。「此事已經傳開了嗎?」

  「這是自然。」審配趕緊解釋道。「數日前此事被玄菟郡丞公開檢舉出來以後,徐司馬便被召入城內,但既沒有治罪也沒有放回軍中,儼然是要等令君過來與劇公一會之後再做定奪,我也知道令君一定會來的……」

  「徐榮已經被禁足了?」公孫珣面露恍然。「劇騰如此恨我嗎?在軍中時與他一些氣受,這剛一塵埃落定,便要報複回來?」

  「那倒未必。」審配不由正色搖頭。「劇太守其實是個分外務實之人,令君與他有小齪卻無大礙,所以他應該是順水推舟、隔岸觀火的意思居多。畢竟,這次軍中確實是被那些郡吏們抓住了痛腳,盜墓一事,一旦被掀開,怕是徐榮能否全身而退都不好說。」

  公孫珣緩緩頷首,卻又忽然認真詢問道「正南智計過人,此番能成大事全靠正南在後方獨當一面……不知,此事可有什麼要教我的嗎?」

  「我有上中下三策,」審配從容應道。「就看令君是怎麼想的了。」

  公孫珣不由心中苦笑……不想自己有一日,也能享受到自家老娘口中上中下三策的待遇。

  「正南盡管直言。」心中苦笑之後,公孫珣還是認真以禮相詢。「敢問是哪三策?」

  「下策,不必理會此事便可。」審配也跟著笑道。「畢竟令君此戰功蓋天下,怕是不日便要高升,既如此何必理會區區玄菟一郡內務,大好前途尚在前方。」

  公孫珣盯著對方似笑非笑。

  「下策,趁著大軍尚未解散,將軍直接尋個藉口,也不要找別人,直接當眾宰了那個鬧事的郡丞便是。」審配繼續堂而皇之的言道。「此人一去,剩下幾個郡吏還能翻了天不成?而功勞沒有下來,劇太守此人也斷不會和令君翻臉。」

  「既如此,」公孫珣忽然正色起來。「就取中策好了!」

  審配一時怔然「令君,中策我還沒說呢!」

  「正南先說上後說下,卻把中策放到最後,必然是想讓我取中策而為。」公孫珣認真答道。「而我之前便在信中說過,河北多名士,誰如審正南?正南的氣度謀略遠勝於我,既然是正南想讓我取中策,那我便取中策好了,何須問中策是什麼呢?」

  審配先是沉默,然後才後退兩步,認真朝眼前之人行了一禮。

  「將徐司馬請過來。」

  半個時辰以後,下午時分,紇升骨城的行宮處,劇騰下完命令以後便微微將身子扭向一側,儼然是要以一種逃避或者是置身事外的姿態來面對身旁坐著的公孫珣、站著的審配還有即將到來的徐榮。

  而此時,滿滿騰騰站在堂下的,乃是玄菟郡丞以下的不少玄菟郡吏,這些人在年後幾乎是傾巢出動,來到此處為遷移高句麗民戶之事勞心勞力……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對那些粗魯無文的軍士隨意獲取大量戰利品,將來還有不少戰功賞賜之事感到妒忌和憤恨,似乎也不是多麼難以理解了。

  回到眼前,稍傾片刻之後,換掉印象中始終不離身的甲衣,裝束齊整的徐榮方才來到了行宮大堂處……看的出來,他雖然沒有受到什麼硬性的對待,但卻明顯神色萎頓,面容憔悴,儼然是因為這件事情而在精神上受到了極大衝擊。

  這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明明立下了殊勳巨功,卻因為這種事情成為了戴罪之身,不要說升遷什麼的了,一個處置不好怕是牢獄之災也說不定。

  「拜見將軍,拜見府君……」徐榮就在昔日自己審問明臨答夫的地方下跪請罪。

  「伯進,你知道錯嗎?」端坐在劇騰身側的公孫珣面無表情地詢問道。

  「我……」跪在堂前的徐榮欲言又止。

  「伯進啊伯進,我知道你心裡不甘不服。」公孫珣見狀也是長歎一聲,然後便才走下堂來扶起對方。「明明立下大功,卻又因為這種無稽之事而被剝奪了兵權,乃至於隱約有牢獄之困!但這就是天下間的道理所在。有的事情,不上秤稱量之前,未必就有幾兩重,可一旦上了秤,立即就有千鈞的分量,你的這個身板也就未必壓的住了!這件事情,暗中做的,面上做不得;別人做的,你做不得;他日做的,今日卻做不得……懂了嗎?」

  徐榮面有恍惚,隱約聽懂了一些意思,卻依舊不能完全明白。

  「徐司馬,我家令君的意思是……」審配見狀乾脆上前一步,將話攤開了說。「你是漢將,是國家命官,是要講規矩的!那些鮮卑、烏桓雜胡可以做這種事情,你能做嗎?退一步說,當日令君下令,亡其國滅其種毀其社稷之時,你也可以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但那是因為凡事有我家令君和劇公一起為你們承擔,而今日戰事已結,萬事便只能你自己一力擔之了。更別說,如今正在記功論績,這種不堪之舉就更顯得突兀了!這盜死人墓之事,雖然是在偏遠塞外野地之中,可一旦上了公文,到了中樞,那你覺得中樞諸位經學出身的公卿,將會如何處置於你?!」

  話說得這麼直接,徐榮哪裡還不明白?於是,他當即羞愧的再度拜倒「榮讓將軍為難了!」

  「這有什麼為難的?」公孫珣也是重新扶起對方。「我剛才問你知不知錯,不僅是要你反省此事,更是擔憂你以後的命數……從當日在這行宮中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這人只懂得打仗帶兵,卻不曉得人心險惡,今日我與劇公在這裡,萬事自然能替你遮擋一番,若是將來宦海沉浮,你又遇到了一個險惡小人,那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徐榮聞言幾乎鼻子一酸,便要流下眼淚。而劇騰和堂中其他郡吏聽到『遮擋一番』這話,卻也是各自狐疑心驚……尤其是劇騰,這人又不糊塗,所以心中早已經警惕心大作。

  「劇公!」果然,審配忽然轉向了劇騰,並從懷中掏出一份公文來。「事已至此,徐司馬雖然犯了大錯,但我家令君愛惜他人才難得,來的路上已經決心要為他擔此罪責,攬下此事……還請劇公成全,用印助我家令君發請罪文書至尚書台,他願以戰功換徐司馬免罪!」

  劇騰當即死死盯住了眼前之人,卻是半響無語,而堂下眾多郡吏,從那位郡丞開始也是個個惶恐起來……倒是徐榮愈發感激涕零。

  須知道,盜墓這種事情,本質不在於什麼金銀,而在於事情的不道德!你做下了,就要有挨一輩子乃至於幾輩子罵名的心裡準備,所以,越是身份貴重之人,它的傷害性反而越強。

  就好像這一次,誰都知道,莫戶袧、段日餘明、塌頓這些人幾乎全都參與到了挖人祖墳的破事裡,然而雜胡嘛,挖人祖墳好像還跟他們的身份挺搭配……

  但反過來說,一旦公孫珣把這事攬上去,那基本上就跟封侯沒有什麼關係了,而且還會為此擔上一輩子的不明汙點……袒護盜墓之人嘛,甚至還可能是同流合汙也說不定!

  然而,所以說然而,屆時天下人又如何看待此事中的劇騰呢?

  盜墓的是徐榮是玄菟郡直屬的別部司馬,他犯下此事,為之承擔過錯的卻是公孫珣?而且事後你劇騰該立功立功,該封侯封侯,打仗的公孫珣卻為了你的下屬丟了封賞?偏偏在這個過程中,你劇騰還是一個判案者立場……

  而這就是審配的『中策』,不做辯解,直接替徐榮攬罪,逼迫『務實』的劇騰出手了結此事……實際上,也只有劇騰能夠輕易了結此事,讓此事不再起波瀾。

  當然了,這種脅迫式的解決方式,無疑要再度得罪劇太守。而且此時雙方已經沒有了戰事在前,也沒有了利益捆綁,得罪了,也就是真得罪了。

  「正南是在說笑嗎?」果然,良久之後,劇騰終於是將目光從眼前的河北名士身上移到了立在堂中的公孫珣身上,並冷笑言道。「此事尚在詢問之中,尚不好說是否為誣告……郡丞!」

  階下僵立著的玄菟郡丞趕緊下拜。

  「你去查明此事,」劇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咬著牙言道。「務必還徐司馬和軍中諸將士一個清白!查不清楚,我拿你全家是問!」

  郡丞長歎了一口氣,然後當即俯首。

  事情就此了結,而劇騰也是一口悶氣在胸,所以直接起身準備拂袖而去。

  「劇公!」一直沒對劇騰說話的公孫珣此時卻忽然叫住了對方。「且住。」

  劇騰回首冷笑「公孫令君還有何見教?」

  「此戰已了。」公孫珣一邊拉住徐榮的手,一邊平心靜氣的應道。「我前途不知在何處,此處別的倒也罷了,唯獨徐司馬……剛才劇公也聽到了,他這人不懂人心不知變通,我怕他將來還會遇到如此事端,故此,想請劇公多多為我看顧一下他。」

  劇騰登時怒氣勃發!

  然而,就在他以為對方是在得寸進尺,刻意警告自己的時候,卻不料,公孫珣居然一邊按著徐榮,一邊連帶著他本人躬身相拜……

  上位者的禮節不是這麼輕易的,兩人本就互不統屬,而當著滿堂郡吏的面,公孫珣此舉反而幾乎有認錯服軟的意思了。

  「劇公,我也知道,盜墓一事終究背德,而且諸位玄菟郡中吏員為移民之事多有辛苦,」果然,公孫珣抬起頭後繼續言道。「你看如此可好……此番征戰,軍士們所得的財貨其實多是從我家商號中折為米糧、布帛的,我家商號所獲之利其實也不少,我做主讓商號拿出一些錢帛來給諸位玄菟郡中吏員以作嘉賞,兼為賠罪?」

  「文琪!」且不提那些郡吏們紛紛轉憂為喜,劇騰受了公孫珣一禮後雖然氣消了大半,卻也依舊緊皺眉頭,疑惑不解。「你既然願意私人出錢安撫我郡中吏員,那我自然無話可說。只是我就不懂了,你前途遠大,為何要為一別郡司馬而做到如此地步?又是要挾別郡太守,又是出錢安撫,又是賠禮請罪,如此三番,勞心勞力……你難道不曉得,他只是一個無根無基的邊郡武夫,便是此番功勞甚大又能如何?此生難道還能有什麼別的格局嗎!而你我卻是世族出身,朝廷重臣!」

  公孫珣也是微微感歎「劇公,將來的事情我也說不清楚,但是之前過去的事情卻曆曆在目。當日我在坐原大營的高台上,眼見徐司馬揮軍而出,長驅直入,卻是已然心折……為將者,運籌帷幄,辛苦計劃,不就是求的麾下有人能夠如此一瞬嗎?不瞞劇公,驚鴻一瞥,再難相負,僅此一瞬,便足夠我為他做到如此地步了。」

  「劇公,士欲為知己者死,故先當為知己者珍重,女既為悅己者榮,故後當為悅己者長存。」審配也是在旁言道。「我當日在洛陽為我家令君慷慨氣度一日心折,便追隨至此,而我家令君見徐司馬一戰功成,便屢次護佑,這種道理難道不是一回事嗎?大丈夫生於天地間,求得便是一時光彩,名垂後人,又何必說什麼官位出身呢?而且劇公,此番計策乃是我為我家令君所劃,再加上之前的事情,還請您不要怪罪!」

  言罷,審配也是躬身一禮,向著對方賠罪。

  劇騰尷尬失笑,雖然終究是沒能接受這個說法,卻也不好說什麼了,便轉身而走。

  「將軍之德,榮絕不敢忘!」等到劇騰一走,一直俯身保持拜姿而讓人看不清面色的徐榮,卻是朝著公孫珣再度鞠躬,然後又跪地而拜、再起而興,儼然是漢禮中的最高參拜。「此生終不再為背德之事!」

  一番辛苦,終於聽到這話,再加上審配話中隱約表露的意思,公孫珣自然是喜笑顏開的扶起了對方。然後,既然事了,而且心情又好,他便又帶著審配、韓當將對方接到了安利號所占據的一處庭院中,所謂宴飲去晦!

  然而,酒過三巡,就在公孫令君醉意朦朧之際,卻是忽然有人來報,原來,公孫大娘居然親自來到了戰後的紇升骨城,而且已經入城。

  午後陽光西沉,公孫文琪的酒登時醒了大半。

  ————我是負心背德的分割線————

  「既滅高句麗,太祖歸遼東,榮歸玄菟,二者相辭於道,太祖知宦遊海內,再難相逢,乃捉手而別,依依不捨。榮大拜辭曰『榮蹉跎多年,逢明公方顯米粒光華,昔人有言,士為知己者珍重,明公之德,榮終不敢背也。』太祖遂安。」——《舊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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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37章 定論

  聽說公孫大娘忽然趕到,何止是公孫珣,便是審配、韓當、徐榮等人也是知機的紛紛避席……而公孫珣原本想騎馬出迎,卻也忽然想到自家老娘不許自己喝多了騎馬,就老老實實的遣散了審配等人,又讓人清空了院落,然後獨自候在了院門前。

  然而,明明說早就已經入了城,但公孫大娘的車隊卻左等不見,右等不來,引得公孫珣心情愈發忐忑不安。幾次派人去迎探問候,卻都發現對方只是走的慢而已。

  莫不是誠心要讓自己候著?三次以後,公孫珣也只能如此想了。不過,既然是當娘的想要兒子站著等,那就站著唄,純當罰站了!

  但不管如何了,就這樣,等到夕陽西下的時候,公孫大娘終於還是在金大姨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出現在了自己兒子跟前。

  「母親大人安好?」等了大概足足大半個時辰的公孫珣趕緊上前躬身行禮,一邊是問候,一邊是請罪。「兒子不孝,過年都沒來得及回家……」

  「起來吧!」公孫大娘面無表情的從身後一個侍女那裡接過了眼鏡,慢騰騰的戴上,又示意另一個抱貓的侍女將肥貓放到地上,方才徑直走入了院中。「你這邊在做大事,我又怎麼會拖你後腿呢?」

  「兒子有錯。」公孫珣低著頭,眼見著那隻肥貓扭著屁股從自己腳下蹭過去,也是趕緊追入了院中。「當日也沒和母親說一聲。」

  「說不說吧?」公孫大娘一邊往裡面走一邊貌似不以為意道。「反正你這次根本就沒用我的半分助力,全是靠著自己一力施為。兵馬是自己湊的,糧草是自己騙的,就連公孫氏和你老婆一家也全都願意偷偷避開我幫你,甚至就連高句麗這邊都是啞啞可慮自己作死,率先下鉤……我知道了又能說什麼呢?」

  話挑的這麼明白,公孫珣只好連連揮手,示意院中僕役全都散去。

  金大姨領頭,其餘所有人全都知機的退到了院外,一時間,院中只有母子兒子立於夕陽之下。

  「母親大人。」等人一走,公孫珣直接咬牙跪倒在地。「不是兒子刻意隱瞞,只是想……」

  「只是想向你娘證明一下,你翅膀硬了,足夠脫離我的羽翼了,是不是?」公孫大娘幽幽歎了口氣,然後走上前來拖著自己兒子胳膊將對方拽了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而且我也認了!」

  站起身的公孫珣一時無言,卻又不禁帶了一絲竊喜……『認了』是什麼意思?是認可了這次行動,還是認可了自己的野心?居然如此乾脆嗎?

  「我這次是專門從坐原那邊過來的。」不待公孫珣多想,公孫大娘卻又鬆開自己兒子的胳膊,轉過身來打量起了有些殘破的院落。「和留守在那裡的人仔細打聽了一下那場仗的細節,沿途又看到了遷移的高句麗民戶……所以說,高句麗是真沒了,這個國家算是被你亡國滅種了?」

  「確實如此。」

  「入城的時候,聽說連人家祖墳都被你刨了?」

  「這不是我刨的。」公孫珣趕緊解釋道。「整個國家都成了白地,軍中又都是莫戶部那種無組織無紀律的雜胡,偏偏高句麗人又喜歡把墳墓建在一起……」

  「那也不該刨墳!」公孫大娘毫不客氣的打斷道。「這一次挖絕戶墳,下一次是不是要踹寡婦門了?你娘我能把你一手帶大,靠的還是風俗道德的保護,真要是不講禮、不論德,咱們娘倆早就沒命了!大漢朝好就好在這地方,你靠這個長大,卻轉手把它扔了,算什麼?」

  公孫珣當即面紅耳赤,也不知道自己母親話中是否算是夾槍帶棒,意有所指。

  「且不說這個了,」公孫大娘見狀擺手道。「滅國滅種這事總是你做的吧?聽人說,你在高句麗都城外,對著上萬軍士所言,要讓高句麗亡國滅種,斷絕祭祀……有這回事吧?」

  「這是自然……區區小國,和遼東一郡相仿。」公孫珣趕緊應聲解釋道。「所以一戰而滅,也數尋常。」

  「尋常歸尋常,但是你我都知道,它本不該亡的,而且你也可以不讓它亡的。」公孫大娘隔著眼鏡盯著自己兒子言道。「這說明什麼?或者說你想通過這個說明什麼?為什麼一定要如此?你就這麼恨它?」

  公孫珣聞言,終於也是挺直身子,長呼了一口酒氣:「母親大人,正是如你想的那樣。」

  「我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清楚。」公孫大娘不由搖頭自嘲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想告訴我,一國一城的事情你自己足夠應付,還是想告訴我,歷史大勢你可以輕易改變?」

  「母親大人,」公孫珣閉上眼睛片刻,然後也是借著酒勁忽然跪地昂首言道。「我此番舉動確實有些任性,但你想過兒子我這些年的不甘沒有?袁紹、曹操、劉備,還有伯圭大兄,這些人我全都見過,也全都打過交道……敢問此時,我真不如他們嗎?而若是此時比他們強,那將來他們能為的,我為何就不能為?」

  公孫大娘面無表情,只是定定看著自己兒子在那裡長篇大論。

  「母親問我是何目的?」公孫珣見狀愈發激昂。「我其實只是想告訴母親大人,別人能做的事情,你兒子我一樣可以去做,而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未必就做不到!事到如今,我也不說曹操、袁紹,只以我那位族兄公孫瓚而言,我有哪一點不是遠過於他?他都能割據北方與袁紹爭雄,我為什麼不能?而既然我遠勝於他,他都能和袁紹相爭多年才慘敗,那我去做,未必就會是如此下場吧?!」

  「母親大人……誠如你所想的那般,大爭之世在前,利刃又已在手,天命之說在高句麗面前更是已經破除,那你還讓我不爭,兒子心裡總是不甘的!」

  「你要怪兒子不聽話,就得先怪自己把兒子養的如此出色,又給他說了那麼多不該說的話!」

  「你總算是把這話說出口了!」話到此處,公孫大娘忽然插嘴把自己兒子給嗆住了。

  「確實是早想說給母親了。」良久之後,公孫珣方才咬牙應道。

  「只是我也有一句話早想說給你聽了。」公孫大娘一聲冷笑。「大爭之世,你揮著你那把斷刀去爭,是要賭上命的!而且非只是你一個人的性命,乃是全家人、全族人的性命!一旦戰敗,從你娘我算起,到你的嬌妻美妾、兄弟下屬,都會是一個什麼下場,你到底想過沒有?」

  公孫珣一時愕然。

  「其實根本不用想。」公孫大娘指著破敗的院落繼續冷笑道。「這快被搬空的高句麗就是個絕妙的榜樣!公孫珣,你就這麼自私嗎?為了一個人的雄心壯志,就要讓周圍所有人為你搏命?!」

  跪在地上的公孫珣居然無言以對。

  暮色降臨,黃昏時節,非白日也非黑夜,而在這種朦朧之中,不清楚是不是之前喝多了的緣故,跪在院中的公孫珣也顯得有些恍惚了起來……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母親的話很有道理,自己確實過於自私;而下一瞬間,他又覺得自己母親的話哪裡有些強詞奪理,男子漢大丈夫就該去爭雄稱霸;而再一細想,卻又覺得兩者都有些不對頭,可偏偏就是抓不住關鍵所在。

  「起來!」公孫大娘見到自己兒子低頭不語,卻忽然沒好氣了起來。

  「喏!」公孫珣趕緊站起身來。

  「文琪。」隔著眼鏡,公孫大娘神色複雜的盯住了自己兒子,然而語氣卻顯得格外篤定。「你要真想爭一爭,那就去試一試吧!」

  公孫珣登時失措:「母親大人這又是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公孫大娘歎氣道。「大爭之世,去爭固然是九死一生,可是不爭,也未必就能保全……一場亂世下來,死了那麼多人,九成九都是不爭的!這個道理我心裡早就清楚。」

  「那……」

  「你打下高句麗以後,族中你二叔公立即就有書信來。」公孫大娘忽然說起了另外一事。「說是阿範和阿越這兩個小子向來視你為支柱……年輕一輩中,總共不過四個出色人物,兩個都認定了你,那他們也不好說什麼,所以族中也願意視你為下一輩的核心,也願意多聽聽你的言語。」

  對此,公孫珣倒是沒有什麼額外的感覺……既然決心取公孫瓚而代之,那公孫氏的力量本就在他的計劃之內。再說了,從公孫域的作為和反應來說,從公孫越和公孫範如此順利趕到此處而言,族中也應該早有傾斜。

  「於是,我便以你的名義,建議族中遷移到遼東來。」公孫大娘繼續言道。

  公孫珣當即恍然大悟:「母親大人的意思是說……先留後路嗎?」

  「你做下這樣的大事,你……盧老師必然會有些反應。」公孫大娘根本沒有回複對方,只是自顧自地言道。「所以你此番必然要走,這也是我不得不撒手的一個緣故。但不管你去哪兒,我都也準備將安利號的根基紮在遼東了。」

  公孫珣只能緩緩點頭稱是。

  「還有公孫度……徐榮你好生拉攏一下,這樣或許就不用殺他了,但若是瞅著不對頭,一定要在董卓入京前把他宰了。」

  「是。」

  「至於你那族兄公孫瓚,終究是個人才,還是自小一塊長大的親戚,既然下定決心要自己成事,那能收攏便收攏……不然就遠遠的打發到一邊去,千萬不要鬧出袁氏兄弟那般內耗的笑話。」

  「這是自然。」

  「最後,這次不管你去什麼地方上任,都暫時不要帶卞玉去了……」

  「這又為何?」

  「因為她懷著孩子呢!」公孫大娘終於說出了又一個理由。「年後才發現的。我已經想好了,無論男女,這個孩子生下來後,我這個祖母先養著便是,這樣便是你死在外面了,我也能有個念想和依托!」

  公孫珣恍惚失措,先是大喜,旋即又莫名有些悲慟起來:「兒子如今羽翼豐滿,也有些本事和依靠,終究不會隨意便死在外面的!」

  「你好自為之。」說完這話,公孫大娘搖了搖頭,卻是沒有再多言語,只是拿下眼鏡,徑直喊了僕從進來點燃燭火,便帶著那隻肥貓入內去了。

  夜色之下,醉意全消的公孫珣立在院中,也是陡然反應了過來……自家母親終究不是什麼凡俗之輩,這麼長時間,她應該早就看透了兒子的意圖和決心,也早就知道兒子的布局的結果——盧植的反應她同樣能夠預料,也同樣無法干涉。

  換言之,她心裡清楚事情早已發生了不可逆的變化,只是,長久以來的既定方針和對兒子看顧之情,讓她難以接受罷了。而一直等到高句麗被滅的後續影響一個個如約出現,然後卞玉又忽然確定懷孕,這才讓她下定決心過來親自給兒子釋放枷鎖。

  自己在高句麗這邊呼風喚雨之際,自己母親卻在為自己的任性而左右為難嗎?剛才的哀慟之意怕是就來源於此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子女不顧一切造成既定事實以後,又有幾個父母會真的一意孤行呢?

  多是順水推舟吧!

  公孫珣一邊想,一邊走出了院落。

  而就在此時,清風朗月之下,一隊巡街軍士恰好路過此處,見狀趕緊齊齊躬身行禮,等他揮手之後方才離開。而等到軍士們遠去,公孫珣忽然又莫名振奮了起來……不管如何,高句麗一役終究是讓他暗生底氣!

  原本有數百年國祚的高句麗都被他滅了,那若真有天命,也是天命在我!而天命若是在我,又焉能橫死在外?

  母親過慮了!

  本卷完。

  詩曰:

  素帶連環束戰袍,馬頭衝雪度東遼。卷旗夜劫單於帳,亂斫胡兒缺寶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9 07:19
第七卷 第1章 封侯非我意

  春日間,萬物勃發。

  上午時分,朝廷的使者來到襄平時,公孫珣正在與遼東太守高焉一起在城外視察春耕。所以,還沒回城呢,他就從自家老娘派回來的使者處知道了自己的封賞。

  無慮亭候,食邑四百戶,遷邯鄲令。

  沒有立即成為兩千石,而是要再做一任縣令,這無疑是惹怒了盧老師的結果。不過,從食邑四百戶來看,這個亭侯很顯然是有優待和補償的……看來是當日公孫珣宣稱的三一歸天子那句話起了某種作用。

  之前就說了,由於存在著非劉不得封王,非功不得封侯的白馬之誓,所以漢代侯爵極重,於是進而又在侯爵內部有了更明顯的細化……拋開沒有封邑的關內侯不說,有封邑的侯爵裡面,縣候、鄉侯、亭侯是三個最主要的等級,大漢朝一千來個縣,近四千個鄉,然後近一萬二的亭,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譬如,公孫珣岳父趙苞的鄃侯,其實就是鄃鄉侯;歷史上關二爺的漢壽亭侯,就是一個亭侯,只不過這個亭喚做漢壽亭;至於說諸葛亮的武鄉侯,曆來爭論不休,有人說是鄉侯,但也有人說某地有個縣喚做武鄉,所以是最頂級的縣候……這也不是沒可能,因為大漢朝就有一位記載於史冊的馬亭侯,咋一看是個亭侯,其實是馬亭鄉侯,那個鄉恰好叫做馬亭鄉而已。

  不過除此之外,這其中還有都亭、都鄉的區別,所謂都亭、都鄉就是指城市中的鄉和亭,而不用想都知道,城市中的亭和鄉,它的富庶、戶口、地位都要遠高於普通亭鄉,於是就有了高半級的感覺。

  至於說孫珣的無慮亭侯,就是一個典型的都亭侯,無慮亭的無慮二字起源於醫無閭山的別稱,此亭正位於令支城內,所以他才能食邑四百戶!

  而真要是封了令支城外的其他亭,比如說盧龍塞北面有白狼亭、白鹿亭(源於白狼山),還有青龍亭(源於青龍河),都是屬於令支縣所轄……那屆時冒出來一個什麼白狼候或者青龍候,名字古古怪怪且不說,食邑也是絕不可能過三百戶的,政治地位更要低上半級。

  所以回到眼前,雖然還沒有到兩千石,可是一個都亭侯即將在手,便是對著自己名義上的主君高焉,公孫珣也不免底氣十足了起來……說白了,大漢朝的侯爵可比兩千石少多了!有的兩千石,幹一輩子都未必能拿到侯爵,可一個侯爵,不可能到了年紀做不成兩千石的!

  而且,侯爵可是金印紫綬!

  實際上,回去的路上,高焉便堂而皇之的邀請公孫珣與自己同車而行了。

  「文琪啊文琪!」上車後,高太守也是忍不住握住對方的手連聲恭賀。「滅國封侯本屬當然之事,可是弱冠之齡就做下此事,不僅前途遠大,更是能名垂史冊的……難得難得!」

  「府君聽說也封了鄉侯,只是暫時不知封鄉何名而已。」

  「全靠文琪前方苦戰,」高焉此時倒是顯得實在。「我才能貪天之功為己有,想我之前居然還聽信下吏胡言,專門遣人去追你回來,也是可笑……更望你不要見怪。」

  「其實我一人委屈又算什麼呢?」公孫珣緩緩搖頭歎道。「此次出兵高句麗,拋開那些為了財貨而來的胡騎和玄菟郡那邊本有編製的漢軍不提,我遼東出兵三千有餘,或是在前方奮勇而戰,或是在後方盡心盡力,卻多是臨時編製的鄉勇、壯丁……明公啊,我實話實說,封賞之事若不能推及到他們身上,那我便是得了亭侯之位,便是轉身去邯鄲赴任了,心中也總是不安的。」

  「我懂文琪的意思。」高焉抓住對方手懇切言道。「這樣好了,文琪讓人將定下的封賞盡數送來,只要郡中能有所安排,我一定在你卸任之前全數照辦,盡全力與這些人一個出身!」

  公孫珣聞言終於是展演一笑:「得高公一言,真的是讓人如沐春風!」

  「文琪啊。」高焉見狀也是撒開手一聲歎氣。「也就是你功成名就,且將遠行他鄉,我才在這裡多說一句的……你是有本事的人,我哪裡不曉得?而我是個沒本事的人,只靠著家門高遠才能做到一任兩千石,又哪裡會沒有自知之明呢?你這種人要做事,我與你頂著又有什麼用呢?你難道就不做了嗎?屆時徒勞自取其辱而已。更別說,此番終究是受你大恩,得封侯之位,也是足慰平生了!你想做什麼事,安排什麼人,走前盡管施為便是。」

  公孫珣乾笑一聲,便在車上朝對方微微拱手,以作禮節,而等到入城以後,二人更是下車辭行,各奔東西,分入官寺迎接各自的封賞使者。

  「君候!」

  等到接了宮中旨意,又受了太尉府、尚書台、公車署的公文,最後配上金印紫綬以後,公孫珣就正式變身為了一位侯爺,而魏越更是等使者剛剛被送往後院休息時便搶在第一個改了稱呼。「恭喜君候!」

  「見過君候!」

  與魏越的大呼小叫不同,其餘人,從呂範開始,審配、婁圭、韓當、王修等一眾在縣寺有官身的人物,卻是整整齊齊列成一排,朝著公孫珣正式行禮參拜,引得魏越尷尬不已,卻也只好後退去學。

  然而,等魏越退到後面一排跟著去行禮時,這幾人卻已經禮畢起身了,這讓前者愈發尷尬。

  「列位。」公孫珣正在得意之時,見狀也是懶得理會魏越的處境。「珣能有今日之成,多靠諸位才德相嘉,我也是半刻都離不開諸位。而朝廷今日偏偏又有旨意,讓我去邯鄲為令……子衡、正南、伯圭、義公、叔治,爾等可願隨我去邯鄲見識一下趙地風情?」

  「君候之德,無以為報」這個時候公孫珣所喊名字的序列就很有政治意味了,所以呂範當仁不讓,第一個上前拱手。「故,範雖然無才無德,卻也願意為君候盡心盡力。」

  「善!」公孫珣與呂範相識日久,後者乃是他真正的信任之人,所以也懶得說什麼煌煌大言,只是微微點頭。

  「士為知己者死,」審配也是昂然承諾。「君候信我重我,我又焉能不知,配願從君候做一番事業,以了平生志向!」

  公孫珣也是微微頷首。

  其實,之前大半年,審配與公孫珣之間更像是某種『試用』,真要是互相看不順眼,這個襄平任期一結束,也就一拍兩散了。但所幸高句麗一戰,二人又都給對方相互打了滿分,一個覺得對方智計水平著實出色,一個覺得對方是做大事的人物,同時還願意對自己無條件信任。於是乎,早在春耕前還沒有撤軍的時候,二人就已經心照不宣的在紇升骨城相互達成了共識。

  而這一次,雙方定的便是『長約』了。

  接下來輪到婁圭,他倒是撚須一笑:「早就做了主公私臣,主公還是越過我和義公,直接去問叔治吧!」

  眾人聞言倒是放聲齊笑,而韓當笑聲之餘卻也不免感激……真讓他學著呂範、審配這樣說話,他也說不出來的,婁圭倒是變相解了他的困。

  「叔治有何言語呢?」公孫珣等眾人笑過,卻又看向了王修,而其餘眾人也是頗為期待。

  講實話,王修這人是屬於那種初見時覺得平平無奇,可相處越久卻越覺得離不開的人……他不僅是工作做得好,更重要的一點是盡心盡責、任勞任怨,絕不給上下左右添亂。而且,如果真的是職責內遇到了特別不對頭的事情,這王叔治還是會直言不諱,給你提點出來的。

  也算是上是一位難得的純臣了。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公孫珣期待之餘卻又不免有些忐忑,因為他此時倒有些擔心之前盜墓事件的影響了!

  話說,雖然在包括自家老娘在內的眾多人指責下,公孫珣在保護住了軍隊之餘,也對參與盜墓的眾多軍士、軍官,甚至於莫戶袧、塌頓那些人進行了相當的處罰。但終究是雷聲大雨點,而且那些處置跟他們所獲之利根本不成比例。

  於是乎,在公孫珣解散雜胡軍隊,班漢師回國的途中,剛結束了遷移工作的王修乃是第一時間第一個直言進諫的,而且語氣也是難得一見的激烈……搞得公孫珣一度下不來台,偏偏又自知理虧,也沒臉反駁的。

  所以說,如今王修雖然也是第一時間行禮稱賀了,可人家真要是順水推舟,就此作罷,那公孫珣也是真沒辦法。

  「回稟君候,」認真思索了一番後,王叔治拱手一禮道。「昔日自海上來遼東,於聽濤館聞得子伯兄治縣八策,一直深以為然,但遼東地處塞外與中原風俗不同,故一直耿耿於懷……而今日,修願隨君候往邯鄲一行,看一看君候在彼處抑強扶弱,治理地方之能!」

  這個回答倒是讓眾人一時感慨,對王修也是另眼相看,而審配大概是不知道什麼是聽濤八策,所以更是略顯疑惑的多看了王叔治幾眼。不過,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倒是無所謂了……因為眼前幾個看重的人才終究是要全乎著隨自己而走,這對下定了決心且眼光更長遠的無慮亭侯而言,也是比什麼邯鄲不邯鄲重要的多了。

  而完成了這邊最重要的一環後,公孫珣卻也不能閒著,因為他畢竟很快就要離職赴任,所以得按照和高焉的約定,趕緊讓幾位心腹審定遼東這邊的收尾之事才行。

  先是此戰有功之人,如昔日遼東第一獵手平民劉某一躍成了某鄉嗇夫;又如平郭豪強出身的遊俠頭子劉某陡然變身為平郭縣尉;還有為公孫珣放了軍糧的田韶,繞了一圈後此時居然又做回了襄平縣丞,準備在公孫珣離任,新縣令到來之前執掌縣政……

  這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但無論如何,終究是有軍功在冊,也不能說是私心之舉,反而有些光明正大、無懈可擊的味道。

  非隻如此,公孫珣還派出了信使往玄菟,讓人去問一問徐榮和他的那些同僚下屬們有沒有得到徹底而公平的升遷;然後忽然一拍腦袋,又趕緊在案上寫了一封書信,給公孫範補上了義勇從征的說法,堂而皇之的讓人拿到高焉處,準備用遼東郡公文發往遼西;最後,忙到傍晚,辛苦回到家中,老族兄公孫域還有一眾郡中大戶更是早早遣人過來稱賀,又是稀裡糊塗的做了一晚上奉迎。

  就這樣,一直到了二更時分,縣寺後面一街之隔的公孫氏私宅中也還是燈火通明。

  「少……君候!」林八姨過來喊人時,卻是一開口就出了錯。「主母喊您過去。」

  「八姨何必如此?」帶著幾分醉意的公孫珣掂了掂自己的金印紫綬,也是不由搖頭。「客人都走了,私宅之中,便是不如小時那般喚我阿珣,依平常喚我少君也無妨。」

  林八姨不由苦笑。

  「也罷,母親在何處?」公孫珣見狀也是收斂了幾分洋洋得意,稍微正色起來。

  「就在後院賞月。」林八姨低聲提醒道。「少夫人和卞、馮兩位夫人都在。」

  公孫珣愈發清醒了幾分,稍微謝過對方後便趕緊往後院而去。

  「咱們侯爺來了。」坐在搖椅上的公孫大娘沒戴眼鏡便遠遠的看到自己兒子進來了,然後,也是一聲嗤笑並放下了懷中肥貓,讓後者去欺壓自己兒媳腳下的貓兒子。「如何,得嚐所願了嗎?」

  自高句麗而返,母子二人雖然實質上放開了心結,可表面上卻反而有了些不對勁……當然,主要是當娘的對當兒子的單方面冷嘲熱諷,然後當兒子的腆著臉受著。

  「母親說的哪裡話?」公孫珣借著一絲酒勁在那裡信口雌黃道。「須知道,封侯非我意,惟願遼地安……」

  「巧了!」公孫大娘當即拉了下臉。「我也正與你媳婦說呢,問她有沒有『可憐坐原山中骨』,又有沒有『悔教夫婿覓封侯』?」

  公孫珣當即老實長身而立,然後閉口不言,便是三位夫人也趕緊起身侍立。

  「都坐下吧!」公孫大娘登時無趣起來。「不是誠心說你們,就是跟我們的無慮候逗趣呢!無慮候爺……」

  一妻二妾趕緊坐下,弄的唯一站著的公孫珣愈發尷尬不已。

  「阿珣,文琪!」側身坐在搖椅上的公孫大娘不禁搖頭。「有件事情我拿不定主意,要問你一下。」

  「母親直言!」

  「你此去赴任,卞玉留在這裡養胎……若是孩子出生,該叫什麼名字?」

  此言一出,再往卞玉小腹上一看,什麼功名利祿,什麼下屬前途,公孫珣登時忘了個幹乾淨淨。可真要是認真思索起來這事,他腦中偏偏也是空空蕩蕩,一時不知所措。

  「我的意思是,還得是你來留個字。」公孫大娘歎氣道。「沒必要多麼出色,簡單點,男女都合適的就行……怎麼,即將離別,你居然沒法給卞玉,給你這個未曾謀面的孩子一個交代嗎?」

  公孫珣越過低頭的趙芸與馮芷,迎著卞玉期待的面龐,空想了半日,也只是憋出了一個普通至極的字來:「不拘男女的話,便喚做『離』好了,以對離別之意……公孫離,母親覺得如何?!」

  公孫大娘坐起身來,然後張了張嘴,幾度欲言又止,但終究是點了點頭:「就喚做阿離好了,希望是個女孩!」

  公孫珣猛的一怔,卻是緩緩頷首。

  卞玉低頭不語,馮芷忍不住微微昂首,倒是趙芸心中終於是長呼了一口氣……只是未曾顯露出來。

  春日月下,一個字,一家五人,居然是不同心思。

  —我是即將離別的分割線—

  「後漢光和二年春,太祖以滅高句麗殊勳,封無慮亭侯。無慮者醫無閭也,令支都亭,與名字相合,時人稱美。」《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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