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88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9 07:21
第七卷 第2章 樹下索流年

  定下了『離』字以後,公孫珣便真的要離了……朝廷任命官員,本就不好拖延下去的,尤其是人家使者這次過來,居然提都沒提上任前的『官錢』,已經給足了面子,還想如何呢?

  於是,稍待了幾日後,公孫珣便領著自己的義從,還有呂、審、婁、韓、王、魏等人一起,備齊車馬,先行一步去了。至於趙芸、馮芷這二人,並非是要和懷孕的卞玉一樣留在遼東伺候婆婆,而是說會後來啟程,慢慢跟上,以求不拖延赴任的行程。

  沒辦法,這就是所謂的宦遊,隨著官職的不斷變遷,一個朝廷官員很可能要花上數旬整月的時間去一個地方赴任,然後一旦出了什麼變故,又會很快卸任或者轉遷。而這,也是朝廷一般只任命郡縣主官,而郡縣主官一般也只從本地征召職能官員的一個重要緣故了。

  在維護中樞權威的同時,總得保證政府的持續性運行吧?

  不過話說回來,這半年來,自從當朝天子開始大規模系統性『賣官』以後,朝廷就開始不自覺得頻繁調動朝廷命官的職務以求『創收』,作為吏部曹尚書的盧老師幾次針對這個現象公開上書,卻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這種情況下,中樞和地方的平衡問題,就顯得更加微妙了起來。

  當然,這個時候公孫珣並未考慮太多這個問題,他正趁著春日時節大踏步的沿著陸路往邯鄲而去。

  穿過遼河,越過著名的醫無閭山,拜會了自己的岳父兼昔日長吏鄃侯趙苞,再匆匆過柳城、管子城入盧龍塞,然後又在令支停留了兩三日,乃是要彙集族中長老,祭祀祖先……而等到協同終究準備去洛陽侍奉劉寬的公孫範再度上路之時,眼前其實已經來到了河北腹地,便是看起來遙遠的路程其實也已經過半了。

  而值得一提的,公孫珣此時身邊的義從數量,卻是遠遠大於他之前往遼東赴任時的情形了。

  其實,從遼東出來的時候,反而是有幾個失了雄心還有高句麗一戰負傷的義從看中了遼東的富饒與安逸,然後選擇留在遼東安家落戶的,而公孫珣也與他們有了些妥善安置。但是,公孫大娘卻在自己兒子動身時臨時追加了一支數十人的騎兵隊伍,乃是安利號這些年收養撫育的孤兒,之前多是準備放到安利號做護衛隊骨幹的。

  對此,公孫珣當然明白,這些人,大概是自家老娘的心腹多於自己心腹的味道,在護衛自己之餘,怕是也有充當耳目、傳遞信息的意思。這種設計以前也有,只是這次的人數太多,而且太明顯了一些而已。

  但是怎麼說呢?母子之間在大略上終究是天然一致,而且公孫珣也想讓自家老娘放心,便直截了當的接受了。

  而接下來從塞外一路走來,又有一些雜胡小部族的頭人子弟,也是騎著白馬一路跟隨,其中包括了一個莫戶袧的堂弟和一個段日餘明的堂侄。對此,剛剛用完人家的公孫珣倒是不好攆人,也是捏著鼻子收了十幾個。

  最後,來到了位於河北平原上的令支公孫氏本家以後,那就更是從者如雲了。

  講實話,這個時候騎著白馬圍上來的人裡面,那些慕名而來的弓馬俱全的邊郡良家子倒也罷了。有些當地世族子弟,還有公孫氏本家的子弟,乃至於一些其他七七八八的人物,其實是很不入公孫珣眼睛的,便是韓當也有些不滿意……但是,公孫珣偏偏不能推辭,甚至一個都不好否的!

  因為,這代表了本地世族、鄉親的正式投效,代表了公孫氏本家的正式認可,他們來自於方方面面,每一個人背後都代表了一些東西。

  這些人選擇跟在你身邊,是你變成無慮亭侯、佩戴上紫綬金印,並得到了公孫氏全力支持以後理所當然的事情,至於人家不得已淘換了一匹白馬,然後裝成一個精銳武士的樣子,那只是你公孫珣自己個人風格所致,反而跟人家沒關係。

  於是,公孫珣最終也只能收下了這批從水平到道德,恐怕都明顯優劣不定的義從,然後準備到了邯鄲以後再慢慢辨識、淘汰。

  就這樣,從令支開始,公孫珣的白馬義從居然已經膨脹到了兩百人的規模!而兩百號人,全都騎著白馬招搖過市……這個時候,只能說幸虧已經到了河北,這裡人煙城市眾多,也見慣了大場面;也幸虧這年頭貴人出行的排場都很大,動輒幾千人也不少見,漢官更講究一個威儀。

  否則,指不定會出什麼亂子呢!

  但不管如何了,終究是太紮眼,所以公孫珣並沒有仿效當年從並州往洛陽時的情形,還跟沿途遊俠搞什麼互動,更沒有見什麼親友,只是一意趕路,速速往邯鄲而去罷了……兩百騎士,白馬黑車,居然片刻不停。

  不過,路過涿郡的時候,公孫珣卻是開了例外,乃是專門停下可行程,準備去拜會一戶人家,然後再看一處景色。

  一戶人家,自然是指範陽城中盧植府上……盧老師常年在洛陽,也中途出任過兩任太守,卻都是孤身一人,偶爾帶兩個學生在身邊侍奉罷了,所以他的家人都還在老家。

  而公孫珣既然路過此處,那就斷然沒有過門而不入的意思。

  至於一處景色,卻是在範陽北面,隸屬於涿縣的某地了。

  「兄長婉拒了涿郡太守的邀請,就是為了來看這顆大樹的嗎?」同行的公孫範盯著眼前的大桑樹,也是一臉的好奇的上前圍觀。「確實有些不凡,之前來的路上就覺得這樹冠宛如車蓋,來到跟前後更顯得壯觀。這得有……得有五丈有餘吧?!」

  錦衣白馬,紫綬金印的公孫珣仰頭看的出神,卻是一言不發。

  「叮囑下去,停在裡門外的人不許踏壞青苗,進了裡門的人不許驚擾百姓門戶,誰犯了忌諱誰自己直接回家!」

  正值春日,採桑之事剛剛漸入佳境,所以,雖然有大批騎士留在了裡門外,可即便是進入裡門的這幾十人,也足以把大桑樹下的大小姑娘和老少媳婦們嚇得一哄而散。而韓當也是趕緊把公孫珣的例行規矩給吩咐了下去,然後方才抹著額頭上前與其他人一起在公孫珣、公孫範二人身後並馬觀樹。

  不過,韓義公這邊甫一抬頭,便忍不住脫口而出:「這像車蓋的大桑樹,我怎麼好像在哪裡聽人說過似的?」

  「我也聽人說過。」一旁的呂範初時也是皺眉,但終究比韓當腦子更好一些,所以當即恍然失笑。「而且說話那人怕是馬上就要出來了!」

  韓當依舊有些茫然,而其餘人等聞言則是紛紛好奇詢問,倒是最前面的公孫珣依舊仰頭盯著此樹出神不已。

  而很快,大樹的西北方,隔著一個籬笆牆,一戶掛著一咎白布的普通人家院中,此時也是和裡中其他地方一樣,變得紛擾起來。

  「阿備在嗎?!」一個年輕人此時忽然推門進來,卻嚇了一大跳。「怎麼如此多人?」

  話說,院中隨意坐著得有十來個佩刀的年輕人,還散落著幾匹劣馬。此時見到有人突兀進來,下面的人俱皆四顧無視此人,而為首坐在院中席子上的四人中,一人面不改色,兩人皺眉不止,還有一人乾脆一翻身斜躺了下去。

  「阿備!」進來的年輕人見狀當即催促了一句。「你快起身,外面大樹下來了好多人,想是貴人造訪,偏偏又沒有召喚裡長和族老,所以我父親遣我過來喊你,要你我一起迎奉一下,順便問個清楚。」

  此言一出,兩個皺眉之人中,有個面部鬚髮旺盛,而且身材高大雄壯的年輕人登時扶著刀站起身來:「你們族中自去奉迎貴人,何須讓玄德兄去做這種低三下四的事情?!」

  來人也是不懼,而且當即大怒:「你這人真是無禮,我們族中長輩有所差遣,於晚輩而言哪裡有什麼貴賤?!我不也是要去迎奉嗎?!」言至此處,此人複又扭頭看向了那個面不改色之人。「阿備你也是的,之前倒也罷了,如今你乃是在孝中,如何還是拿捏不住性子與這些人來往?你我受盧師指教,是為了有個前途出身,難道一輩子就只是要做個遊俠頭子嗎?!」

  「你這是何意?!」此言一出,另一個蹙眉之人也是勃然大怒,甚至於直接拔出刀來。「看不起我們遊俠嗎?!」

  「且住!」此時,倒是先站起身,然後那個有絡腮鬍子跡象的年輕人伸手阻止了對方,其人雖然也是憤然,但卻言語清晰。「這劉德然乃是玄德兄的族中兄弟,便是他無禮,我等也沒有在人家族中聚居之地拔刀的道理!」

  「德然,」事情到了這一步,那名面白無須之人,也就是劉備了,當然不能再坐視不理,便站起身來平靜應道。「你不要見怪,這些人俱是我好友,聽說家母去世,專門前來拜祭,乃是依禮而來。其中不少人,也是從名士讀過書的。至於奉迎之事,你且等一等,我整理一下儀容就隨你去……」

  劉德然聞言看了看對方腰間係著的麻繩,還有額上紮著的白布條,也是不禁歎了口氣,然後便搖了搖頭,攏手靠在門口靜候。

  另一邊,劉備並沒有著急去整理衣服,而是先扭頭朝著那名拔刀之人微微躬身一禮:「阿路,捨中紛擾,倒是讓你見笑了。」

  那名喚做阿路的少年遊俠見到如此情形也是尷尬不已,便趕緊將刀子插了回去,然後反而承認自己過於衝動。

  「叔父遣德然來不是輕視於我。」劉備此時方又進一步朝周圍認真解釋道。「族中只有我和德然是拜在名師門下進學的,而且還是在洛中進的學,叔父此舉乃是要借重我二人的見識,反而看重之舉。」

  此言一出,這邊的幾個遊俠也好,那邊門口處的劉德然也好,脾氣盡消。

  而劉備見狀依舊是面無表情,不喜不怒,只是進入房內,尋出一個蒙了塵的梁冠來,仔細擦拭一番後戴上,便準備和劉德然一起去『奉迎』貴人……話說,剛才馬蹄聲作響之時,幾個便遊俠早有察覺,只是正在說話,沒來得及查看而已,而劉德然便先進來了。

  「玄德你且住!」

  就在劉備走到門口的時候,那名躺在席子上的年輕人忽然翻身起來,並喊住了對方。

  「憲和有什麼見教?」劉備輕聲詢問道。

  話說,這位之前躺著的人姓耿名雍,今年剛剛成年,與劉備同齡,取字憲和,乃是之前兩年從冀州遷移到涿縣的一名破落世族子弟,而因為耿姓在幽州音與簡同,他居然便直接改了姓,自稱簡雍,其人疏狂也是可見一斑。

  「確實有,」耿雍,或者說簡雍聞言也是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不管來的這貴人是誰,總不能墮了玄德你的威風,不如我們幾人一起出去排列整齊,為你做個陪襯……你覺得如何?」

  院中一眾遊俠轟然叫好,便是那絡腮鬍子和喚做阿路的二人也是微微頷首,劉德然蹙眉想了一下,大概是覺得這樣也是助漲了自己和劉氏的威風,便也沒有反對。

  「那就辛苦諸位兄弟了。」劉備環視一圈,見到無人反對,便從容躬身作謝。

  話雖如此,然而,當十幾個布衣打扮的遊俠走出門來,準備挺胸凸肚,耍一耍威風之時,對著大桑樹下幾十匹白馬,數十名精幹武士之時,也是登時有些挪不動腳。

  細細看來,居然只有劉德然、劉備、簡雍、絡腮鬍子,還有那個阿路勉強繃住了勁。

  「涿縣劉德然、劉備……見過貴人/客人!」

  在一水的白馬之中,撐住勁上前來到樹下後以後,這對族中兄弟一邊彎腰行禮,一邊朗聲而言,卻是出現了明顯的配合失誤。

  而作為回應,兩個似乎是沒有忍住的笑聲便當即從前面一群錦衣華服之人中傳了出來。

  低著頭的劉德然憋得面色通紅,還忍不住微微扭頭瞪了劉備一眼,而後者雖然面無表情,卻也是借著低頭的動作微微抿了下只有淡淡絨毛的嘴唇。

  一直在看樹的公孫珣聞言終於扭過頭來,然後越過剛才忍不住發笑的呂範與韓當,徑直來到了這對劉姓宗族兄弟的跟前。

  且不提身後早已經愕然乃至於驚慌的那群遊俠,劉備和劉德然幾乎是同一時間忍不住抬頭往上打量……因為這二人的俯首並沒有耽誤他們第一時間看到來人腰間係著的紫綬金印!

  公孫珣滅了高句麗,然後理所當然的封了侯……但卻也在第一時間就直接上路赴任了。令支那裡或許是早有訊息和準備,官場上也自然有公文隨之傳播,可涿縣這裡的民間,又怎麼可能會知道的那麼快呢?

  於是乎,饒是劉備如今漸漸有了些喜怒不形於色的感覺,抬起頭後,驚愕之意也是不比旁邊的劉德然少上半分!

  「師兄!」

  「珣兄!」

  「阿備,德然。」公孫珣一手扶起一個,順勢打量了一下只是依稀還有些少年輪廓的二人,又認真看了眼劉備梁冠下額頭上的白布,也是不免感慨。「一別經年,再遇故人,卻是流年追索不及啊!阿備……這是令堂仙去了?」

  此言一出,劉備和劉德然俱皆恍然動容,儼然是同時追索流年,心情震動……不過,前者思及亡母,也是愈發哀傷;而後者則是見到眼前師兄的成就,不免有些驚喜。

  實際上,劉備身後的那些遊俠,心情也是同樣的一波三折……他們先是不以為然,然後見到來人威勢和紫綬金印後則是震動驚懼的無以複加,最後眼見著這位年輕的大貴人居然是劉備和劉德然的師兄,卻也是同時起了竊喜之意。

  「阿備,剛才未注意你身上戴孝,見到你來一時欣喜,忍不住失笑發聲,還請不要見怪!」韓當和呂範對視一眼後,也是趕緊肅容上前致意。

  「子衡師兄!義公兄!」劉備自然是趕緊肅容挨個還禮。

  「去年春日間,韓師兄去範陽拜訪盧師家宅,聽他說師兄做了尚書郎,已經讓我佩服不得了。」而此時,劉德然則是忍不住把住公孫珣扶起他的胳膊,變得喋喋不休起來。「如何一年間又掛了紫綬金印?」

  「我在遼東興兵滅了高句麗,」公孫珣也是淡然應道。「剛剛封了無慮亭侯……」

  聽到此言,二劉身後那幾個遊俠愈發目瞪口呆,便是前面為首的三人也是睜大了眼睛。

  公孫珣打量了一下這幾人,也是佯做不在意,只是又捉住了劉備的胳膊,對自己身後眾人揚聲言道:「此二人乃是涿郡劉備、劉德然,俱是與我、與子衡同學於緱氏山盧師門下的師弟,與義公也是故人……阿範,正南,你們不妨來認識一下。」

  公孫範、審配、婁圭、王修等人聽到此言,也是收拾了各自的心思,正色上前見禮……話說,公孫珣此時才知道,劉備母親冬日得病沒有熬住,去世剛剛一月有餘,因為戶中只有他一人殘留,便請族中長輩給起了玄德這個早有預料的字。

  眾人聞言先是歎息了一番……有人是歎息劉備自幼失祜,UU看書 www.uukanshu.com 如今又沒了母親,難怪變得這麼成熟,以至於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有人則是歎息怪不得公孫珣會對這種人物格外看顧一眼,原來是命運相仿,都是父親早死,寡母撫養長大;還有人卻是歎息劉備運氣不好,這既然是在孝中,便是公孫珣有心提攜一番他,也不好辦了!

  當然,不管如何,既然知道此事,同窗一場,那自然是要入內祭拜一番,以成禮儀的。

  而等到在劉備家中簡略祭拜完畢,又因為他院中又狹窄,二劉便只好去鄰家各處借了席子,鋪在那大桑樹之下,正坐敘舊。

  也就是在這時,公孫珣忽然朝那幾個布衣遊俠微笑招手言道:「幾位可是我弟友人?不妨來此一坐!」

  公孫範、審配、王修聞言俱皆蹙眉,但終究是尊重公孫珣,沒有說什麼。

  倒是劉德然立即解釋了一句:「君候,這是玄德的朋友!」

  此言一出,卻使得呂範、婁圭、韓當三人也當即蹙額,一時間,居然只有劉備面色如常。

  然而,公孫珣絲毫不以為意,只是微笑著細細審視這幾個遊俠,而讓他感到振奮的是,那個絡腮鬍子且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果然是第一個走了過來。

  「此乃我生死之交!乃是……」

  「讓壯士自言便可。」劉備趕緊直身介紹,卻被公孫珣揮手攔住。

  「見過君候,」此人雖然樣貌豪邁,卻禮節不失。

  這就對了!公孫珣見狀不由心中暗道。

  「在下姓牽名昭,字子經,冀州安平觀津人!」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0 06:49
第七卷 第3章 日出東南隅

  講實話,公孫珣一直都以為此人姓張名飛字翼德呢!

  不過此時反過來一想,那張飛年紀應該比劉備小上不少,此時或許還是個少年,別說此人未必已經與劉備相識,便是相識了,一個身量都未長成的『萬人敵』抓在手裡又有什麼用呢?跟雁門那位『萬蟲不當』有什麼區別?

  說白了,公孫珣早就意識到,一個人物的成長是需要經歷的。

  婁圭這個半成品的例子且不說……那曹孟德當日渦河裡洗澡時的混樣子,難道就是鞭撻天下的魏武姿態了?十幾歲整日鬥狗賽車的劉備和現在了死了娘成孤身一人的劉備,明顯不是一個人吧?

  便是他公孫珣自己,如果沒有去洛陽學經,又怎麼可能放得下對經學的尊崇?如果沒有在尚書台誅宦,又怎麼可能會徹底放下對皇室與公族的最後一絲期待?如果沒有提一萬之眾,覆滅一國,又怎麼會變得像現在這般自信呢?

  當然了,公孫珣也並不是輕視這些『三國豪傑』,恰恰相反,他是很看重這些人的……畢竟,自家那位老娘當日討論這些人時所用『幸存者效應』的說法在他看來還是很對頭的。或許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或許有自己身後這堆義從中就隱藏著大量的豪傑人物,但這些青史留名的人卻是從能耐和運氣都『已經』證明過了自己。

  甚至進一步說,既然自己下定決心要去爭一爭,那如果能對某些人的性格和品行提前有所了解,也是好處多多的……審配就是一個絕佳的正面例子嘛,若非是當日自己大膽將後路托付給這位審正南,高句麗一戰的結果,還真未必就這麼乾脆利索!可是公孫珣為什麼又會如此大膽將後路托付給此人呢?還不是他早就知道,這個審正南不但有智謀,而且是忠心耿耿的人物,絕不會作出背主之事!

  所以說,公孫珣對這些『三國豪傑』的態度,其實是期待中帶著一絲坦然的……認可他們在自家母親故事中展示出的能力和品質,願意花力氣去探尋,但卻並不強求。而且,真要是遇見了,還要根據自己和對方的現實處境選擇真正適當的交往方式。

  比如之前的董卓和呂布……董卓如今是標準的大漢忠良,你心裡暗暗提防對方的同時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人家當做國賊來對待吧?至於呂布,這位現在也不知道在幹嘛的當世虓虎,公孫珣當日第一反應就是離得遠遠的,不僅僅是因為母親口中那個三姓家奴的惡劣品行,更重要的是當日呂布是曾經射過他一箭的。

  兩兩相加,公孫珣當然自然就會對此人警惕萬分了!

  其實,若是公孫大娘知道自己兒子的心思,一定會來一句,這是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大雜燴……不講究!

  總之,而回到眼前,聽聞對方不是張飛,而是什麼根本沒聽過的牽招後,抱著一絲期待的公孫珣先是一怔,但旋即就按下失落並恢複了常態:

  「既然是我弟的生死之交,不妨一坐。」

  「多謝君候!」牽招也是剛成年的小年輕一個,聞言不由驚喜。

  「子經非是俗流。」劉備在旁面不改色,看似是隨口而言,其實是有所提醒道。「他和那邊那個尚未加冠的史路一起,都是安平國名士樂隱樂公的學生,通學過經典……」

  此言一出,公孫範、審配、王修幾人俱是眉頭一展,而其餘人也是普遍性高看了這人一眼……不管如何,這年頭有文化的人總是讓人尊重的,尤其此人看起來孔武有力,也算是文武雙全了。

  經劉備如此一言,那個未成年的史路也是勉強壯著膽子過來行禮坐下。

  而接下來,僅剩的一個領頭之人,也是不好不來了。

  「涿縣簡雍,簡憲和,」這人大大咧咧一拱手,倒是比之前二人還放得開。「家世破落,也無名師,只是勉強識幾個字而已……君候不用在意我。」

  公孫珣認真一聽,倒是不由搖頭失笑……恐怕眼前還真你算是一條大魚了!不過,此人如此疏狂,怕是未必能招攬到手。

  一念至此,公孫珣卻是回頭望向了劉備:「德然、阿備……玄德弟!」

  「是!」劉德然和劉備趕緊躬身作答。

  「我將往邯鄲為令,並不能耽擱太久,此番來此處更是專門尋你二人的。」公孫珣乾脆言道。「你二人年紀都已經到了,可願意隨我出去做些事情?屆時在官府中鍛煉一二,也勝過在家閒居?」

  「師兄既是長,如今又是尊,尊長有召,焉敢不從?!」劉德然當然沒話說,甚至掩蓋不住自己的喜色。

  「正如德然所言,」劉備也是再度俯身致謝,卻又難免有些失落。「兄長一片好意,我哪裡敢拒絕?只是母喪未除,哪裡就有棄家而走的道理?」

  這倒是意料之中了。

  其實,劉備族中家中都明顯衰落,如今他家中更是只有他孤身一人而已,已經隱隱有些到了沒有出路的地步……為什麼做遊俠,一方面固然是燕趙之地的尚武風氣,但另一方面,遊俠何嚐不是不得志沒出路的少年、青年不得已而為的『職業』?所以,公孫珣來召,這位根本沒看出大漢朝要完的『昭烈帝』,其實是很樂意去跟這位向來很照顧自己的師兄登堂入室的!便是他母親尚在,怕也是要催促自己兒子去追隨這位紫綬金印的貴人而去的。

  但是,偏偏他正在母喪之中。而且,事情吊詭的地方在於……如果劉備沒有走正路的機會,那他一個落魄遊俠,根本不會有人在乎他服了多長時間的喪;可若是他準備走公孫珣這條『康莊大道』步入官場,那他劉玄德就必須要在母喪服期這個事情上讓人無懈可擊。

  換言之,他只能選擇當眾放棄這個機會,甚至公孫珣也只能當眾接受對方的推辭,然後連一點饋贈都不好留的……服孝期間,理論上要杜絕物質享受的。

  果然,公孫珣長歎了一口氣,方才正色答道:「玄德孝行昭彰,我又怎麼會強人所難呢?不過你我之間乃是少時至交,不必在乎一時一刻,等你母喪結束,隨時來尋我便是。」

  劉備只能在大桑樹下再三俯下身來,大禮稱謝。

  「爾等又如何呢?」就在眾人以為事情要因為劉備的服孝而就此結束之時,公孫珣忽然看向了簡雍、牽招。「史路尚未加冠倒也罷了,你二人既然是玄德的摯友,便是我的摯友,想來也是才德俱佳……難得相見,可願隨我往邯鄲一行?」

  劉備當然沒有什麼反應……他要有反應就怪了!簡雍和牽招都是他朋友好不好?他連遊俠頭子的職業生涯都被母喪打斷了,又如何會干涉自己兩個友人?

  甚至恰恰相反,他倒是因此對公孫珣愈發感激起來。

  要知道,當日他劉備在洛中緱氏山的時候,天天鬥雞走狗,招惹是非,也就是眼前之人願意看顧於他,然後無功而返時也只有此人專門記著他,給他留了大量財貨……雖然被他回家後大手大腳散的精光了便是。

  當時年少,還只覺得理所當然,而現在看來,簡直是恩情甚重!

  甚至,劉備心中也隱約有些和旁人類似的猜想,那就是二人都說自幼失怙,然後寡母撫養,所以不免同病相憐!

  只是,同病相憐,對方如今已然是紫綬金印,封侯拜位,滿身熠熠生輝。而自己如今卻是連唯一可以依靠的母親都沒了。

  「子經,憲和!」眼見著兩個友人有些不安,不知道是想推辭還是不好開口直接答應,劉備便勉力收起心思,正色與二人言道。「我這位兄長非是一般人物,你們二人不必拘束,也不必猶豫,不妨……」

  「玄德!」簡雍聞言忽然扭動了一下身子,坦然開口道。「不如讓子經先去吧,我在此處陪你,將來你若是要再去尋這位君候,我便隨你一起去好了……」

  牽招當即面色通紅,儼然是被說中了心思,卻又覺得獨自前去不免顯得太過功利。

  「這又是何道理啊?」公孫珣當然不想丟掉簡雍,於是當即認真反問。「憲和如此安排是有什麼說法嗎?」

  「回稟君候。」簡雍也是難得正色起來。「雍確實不是隨意調侃,而是有所聞有所思……」

  「憲和請講。」

  「君候,你初次見我與子經,只是因為玄德的交情便做邀請,卻沒在意你身後這麼多騎士不忿之色嗎?」

  公孫珣也是失笑搖頭:「哪裡會看不到?但是憲和卻不知道,我對玄德乃是知根知底,他的刎頸之交,他的摯友又怎麼會是無能之人呢?你們二人來我身邊,必然是錐處囊中,然後脫穎而出……既如此,何必在意同僚一時的眼色呢?將來他們一定會對你們二人服氣的。」

  話到此處,且不提簡雍如何反應,公孫珣自己心裡卻是中途悚然一驚……是啊,這牽招既然是劉備如此看重的人物,又這麼可能是廢物?怕只是運氣不好早死還是如何吧?

  既如此,自己剛才實在是不該輕視人家的。

  「君候謬讚了。」簡雍依舊無視周邊各種複雜目光,只是在桑樹下侃侃而談道。「實不相瞞,我二人中,子經文武雙全,氣概不凡,他與玄德向來是安平、涿郡兩地少年遊俠中公認最出色的二人。這種人物,既然決定要去走正路,那自然是越早越好。也就是君候所言的錐處囊中,必然脫穎而出的那種典範了……」

  公孫珣低頭一笑,便是周邊的呂範、審配、婁圭等人也是嘴角輕翹……他們哪裡還看不出來,這個簡雍乃是看透了牽招的心思,又發現了周邊義從們的不忿,所以專門揪住公孫珣,對牽招吹捧一番,也好先聲奪人。

  當然,僅從此處來看,這個簡雍恐怕也是個出色人物,最起碼是個出色的舌辯之士,因為他既能察言觀色,又能抓住事情與人物的重點進行發揮……對這個年紀的一個落魄士子來說,確實很不錯了。

  「不過,在下卻只是一個無禮狂士。」眼見著眼前幾人的反應,簡雍心中也是明了,便跟著乾脆了起來。「會擊劍,卻只是玄德和子經十招之內的手下敗將;稍微讀了點書,卻只是跟人侃侃而談,於經學大義並無涉足;更重要的是,我這人於禮法上分外猖狂……所以,真要是去了君候身邊,不光是怕誤了君候的正事,自己還恐怕有些壓抑!」

  言罷,簡雍俯身大禮致謝:「故此,君候的美意我銘感於心,但是還請你多多看顧和使用子經,我是真的閒散慣了,不願遠行。」

  「我曉得了。」公孫珣眼見著對方如此坦誠,也就不願強扭此瓜了,只是轉而看向了那個牽招。「這位牽子經……玄德與憲和的美意想來你也感受到了,如何,願不願意來我義從之中,做一個脫穎而出的錐子?」

  牽招感歎一聲,當即俯身:「誠如君候所言,兩位摯友的心意我也一清二楚,招不才,原供君候驅使,將來也一定不會負了兩位摯友的一番苦心!」

  「既如此,與你一匹白馬,一柄好刀,且好自為之!」公孫珣倒也乾脆。

  旁邊立即有人取刀牽馬而來,乃是公孫大娘當日在遼東派出那隊人的首領,喚做楊開的,標準的邊郡孤兒。

  而牽招先是大禮參見了公孫珣,又給劉備、簡雍行了一禮,然後居然就起身給楊開也是一禮,便佩刀牽馬,扔下自己那個目瞪口呆的小兄弟史路,直接往義從中列隊而去了……倒是讓從公孫珣往下,一直到那些義從,紛紛高看了此人一眼。

  「既然這邊事情已了,」此時,早就等的不耐煩的劉德然也是忽然出聲。「不如請君候還有子衡師兄等諸位去我家稍坐,也好讓我盡地主之誼?」

  「不必了。」公孫珣眼見著此處並無留戀之處,便豁然起身。「德然你父乃是長輩,我與子衡自然要去拜會行禮……可天色尚早,盡快出發的話還可以再趕一段路程,就不必停留了!邯鄲尚在前方!」

  眾人皆不敢多言,便紛紛起身稱喏。

  當日,劉備因為要服喪,不能遠行,便請簡雍、史路領著一些遊俠替他送行,一直送了兩日,行了上百里路,將公孫珣送出涿郡範圍入了冀州,這才返回報訊……如此,自然不必多言。

  而辭別劉備,出了幽州進入冀州範圍後,公孫珣更是迅速不已,中途也只是在中山無極那裡停了片刻,去拜會了甄家……然而,此時他才知道,甄逸和自己一樣被點了縣令,正在河南宦遊。

  當然,由於這年頭嬰兒孕婦不適合遠行的緣故,所以和公孫珣留下卞玉在遼東一樣,甄逸的妻子居然也是帶著幾個年幼兒女留在了此處,而由於是登堂拜妻的交情,所以此時也是毫不避諱的出來招待了一番。

  這裡值得一提的是,當日那個甄薑微微長大不提,讓公孫珣格外佩服的是,這甄逸甄師兄居然又多了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女兒,而且還是和正妻所生……不過,依然不叫甄宓,乃是喚做甄脫!

  對此,公孫珣只能感慨一番,就重新上路了。

  而從位於中山國最南端的無極再往前,其實趙國與邯鄲也就不遠了。

  話說,邯鄲位於趙國最南端,跟魏郡首府鄴城,其實相隔不過區區五十里……實際上,如果再加上後來出現的大名府,那就是百里之間三都並存的格局。

  換言之,雖然分屬趙國和魏郡,可邯鄲和鄴城卻一起構成了整個河北的核心都市群。這個地方經濟發達,土地肥沃,更有漳河、滏陽河作為水運通道,端是四通八達,一片繁茂景象。

  而從這個角度來說,盧老師把公孫珣安排到趙國邯鄲為令,也是煞費苦心……趙國太小,三分之一人口都在邯鄲,把公孫珣放這裡,從行政角度來說他折騰不出花來;而冀州刺史所在的鄴城就是幾十里外,也方便看管監視於他;同時,邯鄲城著實富饒,把他仍在這裡,總是勉強能交代過去的!

  不然呢?

  要知道,這年頭趙國最出名的兩個特產,一個是襄國的妖女,一個邯鄲的舞女……都是美女!你還想如何?!

  就這樣,春日將消之時,日出東南,邯鄲城外卻有一番與遼東截然不同的景色。

  一邊是農耕柴桑,一邊是商旅輻輳,而且還有達官貴人往來於大道之上,採桑趙女妖嬈於鄉間陌上。

  著實讓人心醉。

  而這時候,一個年輕的貴人,車馬麟麟,前呼後擁,坐著格外威風的公車從邯鄲城中駛了出來,然後沿著田陌勸桑去了!

  至於為什麼是勸桑而不是勸農,誰讓採桑的都是聞名天下的趙國美女呢?而誰又能說採桑不是農事呢?

  光明正大嘛!

  「少君,前面就是邯鄲城了!」駐馬撚須的婁圭倒是依舊採用了自己習慣的稱呼。「城池隱約可見,你可有什麼計劃嗎?」

  「能有什麼計劃?」公孫珣騎在馬上,也是望城而笑。「按照沿途打探的說法,趙國相居然是那個對著日食背孝經的向栩,這種廢物做國相豈不絕妙?」

  「可是柏人長也說了。」審配冷笑不止。「國相整日高臥不起,郡丞李勝便去巴結趙王的郎中令趙平……這趙平乃是中常侍趙忠的族人,於是一國政事居然被一個閹宦子弟把持住!真實豈有此理!」

  話說,漢製,郡國並列,郡中主政的是太守,國中主政的則是國相,二者其實互通。只是剛才也說了,這趙國相居然是之前公孫珣遇到過的那位神一般的書呆子,或者說瘋子……但不管如何,反正這廝聽人說只是整天躺床上看書,根本不管事的。

  那麼再加上這年頭又不是亂世,所以國中也沒有什麼都尉;而按照漢製國傅又是一個虛職;至於趙王本身,漢代的諸侯王不被國相找麻煩就不錯了,何況是趙王這種光武帝叔叔傳下來的偏遠支脈?

  所以,如今趙國中居然沒有一個管事的兩千石!

  不過,再往下的千石中,正如審配所言,卻有個公孫珣的親戚在作威作福。

  郎中令,理論上是封王的屬官,但因為這個職務負責管理諸侯王的庫房,所以是公認的美差、肥差……實際上,這個位置,好像是專門設立給不成器的宦官子弟一般!冀州六國,每個諸侯王的郎中令都跟宦官子弟脫不開關係。

  而趙王所居的邯鄲又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那麼本就在冀州禍害地方的趙忠族親自然不會放過這個位置。

  當然了,如今公孫珣來了,千石邯鄲令,加上紫綬金印的無慮亭侯……他倒想看看,自己那位親戚給不給臉?

  「好了,」公孫珣瞥了眼偷看自己的眾人,也是輕描淡寫,隨意言道。「趙氏族人又如何?老老實實給我安生下來,自然給夫人一分薄面……若是敢亂蹦躂,宰了便是!」

  眾人紛紛鬆了一口氣。

  「不過正南,」公孫珣忽然又正色言道。「你是魏郡人,既然來到邯鄲,魏郡就在眼前,不去家中看一看嗎?」

  審配一時遲疑。

  「且去,」公孫珣叮囑道。「我為一地長吏,不好離開,不然也要去拜會一下你家尊長的。而且正南,回來時,不妨替我打聽一個人……」

  「君候直言便可。」審配應下同時倒也頗為自信。「魏郡沒有我不認識的人物!」

  「聽說就在邯鄲東南幾十里處的廣平,有一位沮授沮公與……」

  「君候放心!」審配當即應承下來。「沮公與我焉能不識?恕我思家甚切,現在就走,也好盡量為君候打聽到沮公與此時的情況……」

  公孫珣當即頷首,然後目送審配領著幾個侍從直接轉道而走。

  「少君真是求賢若渴。」婁圭見狀不由失笑。「之前便讓子衡去钜鹿尋田豐,這又要審正南回家探親時也要幫你找什麼沮公與……」

  「你也去!」公孫珣忽然打斷對方。「與義公一起去。」

  「什麼?」婁圭和韓當面面相覷,當即愕然。「我又不認得什麼河北名士……」

  「你二人也去钜鹿。」公孫珣正色言道。「替我查探太平道張角……帶足人手,小心查探!」

  婁圭與韓當依舊不解,而後者也是趕緊追問:「少君,到底怎麼查探?」

  「如打探敵軍一般查探。」公孫珣認真應道。「可以從昔日那個太原王氏的王憲身上入手!」

  婁圭和韓當紛紛面露恍然。

  「不過少君,我們都走了,這趙平?」

  「我自己對方便可!」公孫珣自信滿滿。

  ………………

  「那邊那位採桑姑娘!」出來莫名其妙的勸農的趙平絲毫沒有察覺到危險的臨近,恰恰相反,此時的他忽然眼前一亮,只覺得整個人生都被點亮了,只見他匆忙讓人停下儀仗車馬,就在陌上扶著車簷驚喜詢問。「你喚做什麼名字啊?」

  被喚住的漂亮採桑女子無奈回頭,微微曲身作答:「回稟貴人,小女子乃是附近東南處……」

  「問你叫做什麼名字!」趙平喜不自勝的打斷了對方。「姑娘叫做什麼名字……說這個便可!」

  「小女子秦羅敷。」事到如今,採桑姑娘只能放棄幻想,昂首坦然作答。

  ——————我是採桑的分割線2——————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養蠶,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係,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陌上桑》.漢.樂府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9-10 06:53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0 06:53
第七卷 第4章 陌上正相思

  「羅敷姑娘!」

  趙平看著對方嚴肅起來,反而愈發忍耐不住,居然就在自己的車上錯開一個身位,然後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你看我車子華美嗎?」

  「貴人的車子乃是從王上庫房中取出的寶車,」秦氏女羅敷倒是有一說一。「恐怕是邯鄲最漂亮的車子了……」

  「這麼說,你居然認得我嗎?」趙平愈發驚喜。

  「貴人執掌王上宿衛已經有大半年,邯鄲城內外誰人不知?」

  「既然如此,」趙平不禁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然後起身在車上做了一個請的姿態。「那就不廢話了,能否請羅敷姑娘同車而行啊?春夏交彙,人心相昧,我正好帶你入城見識一下王宮的繁華與威儀……如何啊?」

  男女同車,還要去這趙平所居的王宮側近,這就是當場忍耐不住,準備要把人載回去成好事的意思了!

  而且還是當眾相邀,準備白日成事!

  所以說此言一出,不要說田間巷陌正在勞作的邯鄲百姓,和周邊道上停下來看熱鬧的商旅過客,便是趙平自己手下的儀衛、士卒都覺得自己這位上司未免太過於無恥了……急色也不是這麼急的吧?!

  你要是真看上了,下個聘禮什麼的也好,當場邀人同車而歸算什麼?!

  只是話得說回來,除非是此時打南邊魏郡那裡突然來了個州中的貴人,否則誰又能製得住這位郎中令呢?

  國相?

  是,國相向栩聽說是河內朝歌名士,一等一的名士!可自打這位名士到任以來,城內外的士民愣是沒人見過那位國相長什麼樣!

  於是乎,幾乎所有人都為這位邯鄲城南著名的美女而感到擔憂和惋惜,但偏偏又無可奈何……誰讓人家年紀輕輕便是千石郎中令,更有天大的靠山呢?周圍有些年輕的小夥子,此時甚至於感到面紅耳赤,然後羞憤的想要逃離此處!

  「貴人說的哪裡話?」秦氏女一開始聽到此言也是慌亂失色,但旋即就羞憤駁斥。「貴人來我邯鄲大半年,城內外都知道你是早就有妻子的人……」

  「那又如何啊?」立在車上的趙平當然不以為意,甚至振振有詞。「我固然有妻,可大丈夫妻妾成群,本屬平常事。至於羅敷姑娘你,雖然看衣著你家中也不是普通人家,但既然出來採桑,總不可能是邯鄲李氏、魏氏、邯鄲氏這幾家的嫡女吧?哦,你姓秦對否?那不就更對了嗎?我雖然在邯鄲不久,卻也沒聽過什麼秦氏有什麼門第……既如此,你自己說,你為我千石郎中令之妾,豈不是門當戶對?!你要曉得,我同車邀你回去,並不是看不起你,只不過是怕耽誤時間,嫌再往你家中跑一趟費事而已……」

  秦羅敷幾乎要怒極而笑……是,自己家中在邯鄲只是個三流家族,千石郎中令要取自己為妾似乎也是門當戶對。可是眼前這位閹宦子弟,來到邯鄲不過一年,就已經納了七八個妾室,且不說月月做新郎,光是這個喜新厭舊又有哪個未嫁女子願意委身呢?

  自己家世頗好,顏色也是半城知名,尋個好人家做正妻難道不更好嗎?

  然而,眼前這個郎中令雖然讓人厭惡,卻正如他言……真要是去自己家中求娶,讓自己去做妾,自己父母為了家族恐怕也是不敢違逆的吧?!

  一念至此,羅敷心中一邊是憤然不堪,一邊卻又慌亂不止。

  「如何啊?」趙平見狀也是冷笑不止,他立在車上居高臨下,宛如洛中名獸狸貓戲鼠一般。「羅敷姑娘還有何話說?」

  「不瞞貴人,」羅敷放下裝著桑葉的藤筐,咬牙曲身行禮。

  「羅敷確實有話未曾對貴人言明……小女子已有婚約,如今是約為人婦!」

  「幸虧你沒說你已然嫁為人婦,」趙平依舊戲謔言道。「梳著倭墮髻還說已經為人婦那就是明著騙人了……我只問你,你既然約為人婦,那你所約者是誰啊?說出來,我去尋他毀約!」

  女人嘛,一個謊言出口後自然是接連不斷,羅敷到此時反而放下了包袱準備周旋到底了:

  「回稟貴人,我所約婚姻者,並不在此地,而且還在離家在外,怕是貴人一時尋不到!」

  趙平更加確信對方是胡謅了:「原來他是外地人,還離鄉日久?」

  「是!」

  「是經商還是遊學?」

  「是宦遊!」

  「宦遊?」趙平看著周圍圍攏的人越來越多,原本的戲謔之意卻根本不停……他就不信了,今日居然不能把這個如此漂亮又有味道的秦氏女給載回去?非但要載回去,他還多了一層別的決心,乃是要當眾把這個秦氏女給批駁乾淨,然後借圍觀的邯鄲人把自己的威勢傳出去,讓整個趙國都明白,此地無人能抗衡於他趙平。

  「正是宦遊。」

  「那我問你。」有了想法的趙平更加不急了,只是慢騰騰地繼續問道。「他是如何入的仕啊?如今又是怎樣的履曆?」

  「他……」羅敷自然是微微一怔,不過很快她就想起前幾日父親與族中長輩相談時說起的一人故事,雖然記得不是很全,但此時也顧不得其他,只能直接拿來用了。「他十五歲束發後便去郡中為吏。」

  「出身本地世族的話,又有心仕途,自然都會束發後為吏……如此說來,此人出身不錯?然後呢?」

  「然後到了二十歲成年,便是被公車征辟入朝。」

  「征辟乃是入仕正途,你倒編得圓滑……接著說,入朝後又如何?」

  「羅敷並未虛言編纂……入朝後,我夫君他便被舉為了郎官,做了尚書郎。」

  「居然沒鬧笑話,你接著講,尚書郎以後又該是何職務?」

  「自然是專城而居,為一地主官!」

  「說的對極了!」問答之間,眼見著周圍無知氓首居然被這女子騙的信以為真,趙平卻也是連連頷首,不急反笑。「若是一人本事、出身、名望都到了一定份上,確實該是如此履曆。只是如此人物,不是一州俊才也是一郡十年難得出一個的人物,更別說朝中尚書郎都是有數的,之前數年我都在洛中侍奉我家伯父,也多能記得這些了不得的俊才……所以羅敷姑娘,你我直言好了,你的這位約了婚姻的夫君姓什麼名什麼,籍貫為何?然後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徵,又是如何約定來娶你的?要真是對的上我腦中某位尚書台走過一遭的才俊,我趙平自然退避三舍!可要是對不上,秦氏女……我倒想看看你今日如何敢不上我這趙國郎中令的車子?!」

  一開始的時候,趙平堪稱笑靨如花,而說到最後的時候,這位趙忠的族人卻已經面色陰冷不定,語氣也是強硬萬分,就等對方謊言拆穿,來個霸王硬上弓了!

  被問的言屈詞窮的秦羅敷先是抿嘴咬唇,然後卻又變得茫然起來:「我的夫君,應該是長得白白的,身材高大,然後留著很漂亮的鬍子……」

  趙平差點沒笑出聲來,懷春少女心中的夫君莫非都長一個樣?

  「有朝一日,他一定會騎著白馬,領著成百上千的騎士,被眾人襯托的格外威風,然後從邯鄲城東那裡,背對著上午最明媚的日光,來城東南的我家樓下迎娶我。」秦羅敷似乎是沒有注意到眼前車上之人的嘲笑,反而越說越投入。「他腰中的寶劍一定是轆轤劍,價值千金的那種;最後,他的白馬尾巴上一定要係著當日分別時我拿刀子割下的髮絲,馬頭上的籠頭一定要是黃金的,這樣才會跟我的黑髮,還有那匹白馬相配……」

  邯鄲城外的陌上,一時鴉雀無聲,只有一個未出嫁的姑娘不停的修飾著自己『夫君』的形象,周圍真正有些腦子和閱歷的人此時哪裡還不明白……秦羅敷所言的夫君根本是不存在,根本是為了嚇退對方而胡言亂語。而到了這份上,眼見著再也編不下去,她就只好放肆的幻想自己心目中『夫君』的形象了。

  當然,沒人會打擾這位秦氏女,因為周圍人和這個未出嫁少女一樣,心中非常清楚,這大概是她最後一次放肆幻想心目中最美好婚姻的機會了。

  然而,就在幾乎所有人都帶著一種哀傷之意,聽這位邯鄲南城公認的美女說著自己懷春時所想的一切時。根本沒人注意到,坐在車上,一直用戲謔的態度對待這個女子的趙平,不知從何時開始,漸漸變得面色忐忑起來。

  因為,這個女子口中不停出現的一個詞彙,讓趙平升起了莫大的危機感!

  白馬!

  這個女子懷春時心中經常浮現的物件,卻是現實中一個人最大的特徵!更重要的是,趙平非常清楚,那個真的在尚書台有過尚書郎經歷的人,那個當日在洛陽拖著王甫屍首橫行在銅駝大街上的人,那個孤身一人進入尚書台和曹節對峙反而取勝的人,那個跑到遼東一年就滅了一國的人……如果所料不差,再過一段時間,就應該會真的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了!

  而且還真是專城而居!專自己身後的邯鄲城而居!

  如此局面下,自己居然不懂得收斂一二,反而依舊肆無忌憚嗎?!

  自己之前到底是怎麼想的?居然會被那些吏員吹捧著以為人家會給自己這個親戚面子,甚至於剛才還想著要當眾立威,震一震邯鄲人……然而,等過一陣子那個騎白馬的真從遼東趕來,並得知這種事情以後,真會如那些吏員所言給自己面子嗎?

  王甫那個滴著汁水的『屍體』,自己當年可是專門偷偷去看過的!也不曾見他給王甫和曹節面子吧?!

  「你夫君居然是如此人物嗎?」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平才一個激靈從昔日洛陽的回憶中脫離了出來。

  而此時,眼前的女子居然已經說完了,正低頭神傷,儼然是要任由自己宰割。

  「是。」春夏之間,陽光溫暖,羅敷卻在對方視線下瑟瑟發抖,也只能曲身抱起放在腳下的藤筐,然後昂起頭來,妄圖來保持最後一瞬的尊嚴。「這就是我秦羅敷的夫君了!」

  「我曉得了。」趙平看了眼車前這個難得身材曼妙,顏色殊麗的青澀美女,居然又凜然坐了回去了。「居然是如此人物嗎?!是我冒昧了,告辭!」

  眾人目瞪口呆,不要說渾身發抖的秦氏女,便是趙平手下的這些隨侍吏員、郡卒,也是一時不知所措。

  「沒聽到嗎?」趙平強壓著心中的不安催促道。「調轉車頭,回城!」

  吏員和侍從們慌亂不堪,趕緊在狹窄的陌上調轉儀仗,周圍的鄉人們則是用一種神奇的目光看著羅敷,好像這姑娘真有一個做過尚書郎、還專城居的白馬郎君一般。

  而就在此時,忽然間,十餘騎白馬自東方疾馳而來,讓眾人愈發驚疑不定。

  「我家君候讓我來問,何人敢擅自鋪設儀仗在田陌之上,不知道這會踩踏青苗嗎?」為首一名騎士年紀輕輕卻長著一臉絡腮鬍子,面對趙平身上的黑綬銅印也是凜然不懼,居然就當眾拔出了刀來。「問你話呢?你是何人,現居何職?!」

  趙平和其餘人一樣,怔了半響,然後忽然間從車上跳下來,連跑幾步來到對方跟前,並在陌上拱手行禮:「趙國郎中令趙平在此,敢問可是無慮亭侯使者當面?!」

  對方如此態度,剛才還氣勢洶洶的牽招此時反而和身後的幾個義從一起面面想覷起來……自家主公居然有如此威勢嗎?這郎中令趙平不是之前一路上議論的國中頭號對手嗎?此時居然因為自家君候的名頭對著自己幾個侍從納頭便拜?!

  真是跟對了人!

  但是,讓趙平和牽招都沒想到的是,那位人未到就已經威震了邯鄲的『君候』,此時此刻,卻在城中的國相官寺處結結實實的栽了個大跟頭!

  是真栽了個大跟頭!

  ——————我是王甫掛城頭,此物最相思的分割線——————

  「本朝太祖美姿容,雄儀態,複以左右乘白馬為令,風調開爽,器彩韶澈,故少以風流知名左右。其十五於遼西為吏,則太守以女妻之,即趙皇后也;其二十在洛中為郎,則尚書令以外女妾之,即馮夫人也;又常與曹操共飲,操喜聞一歌伎,喚而上前,反偎太祖,即卞夫人也;待弱冠封侯加位,流轉河北,其每赴任,女子皆躡其影而觀之!至今,締結婚姻,河南風俗,喚曰『乘龍快婿』;河北風俗,則稱『白馬郎君』!」——《士林雜記》.風俗篇.燕無名氏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1 08:28
第七卷 第5章 荒庭生芳草

  平心而論,公孫珣年少封侯,然後戴上紫綬金印以後,明顯是有些飄了。

  邯鄲城在前,他先是早早的遣了呂範去邀請田豐;又讓審配直接回家探親,並順便幫他邀請河北知名的沮授;最後居然把婁圭和韓當這貼身的一文一武也遣了出去,只是去打探太平道和張角的情形。

  而這個時候,早已經孤身一人的他居然還是萬事滿不在乎……聽聞那個擔任郎中令的趙平正在城南,又居然只派出了牽招和幾個新來的義從去拿捏對方,然後便自己一個人直接入城,去面對一整座邯鄲。

  紫綬金印,白馬呼擁,又是此城專居,自然是一路通暢。

  然而,等公孫珣直接來到國相所居的官寺處以後,卻陡然現,自己果然還是小瞧了天下人……

  「君候小心!」

  一眾侍從七手八腳的湧上來,把公孫珣給扶了起來,順便將絆倒了自家君候的那條藤蔓給碎屍萬段。

  「那什麼?」公孫珣起身後幾乎是用顫抖的手指著地上喝問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何堂堂國相官寺內長滿了野草,地上藤蔓遮蓋住了道路?我從遼東到洛陽,這輩子就沒見過這種官寺!」

  「回稟……回稟君候。」一旁兩個立在草叢中的郡吏渾身抖,直接嚇得跪地請罪。「春夏之間萬物勃,幾日前又下了雨,一不小心這草木便茂盛起來,我們也是始料未及。」

  這話如此有道理,公孫珣居然無言以對。

  不過,他馬上還是反應了過來:「這是春天還是夏天的事嗎?我問你,向栩……向國相平日裡居然不在官寺裡辦公嗎?莫非王上賞賜給了他一處偏殿用於公務?若是如此,你們為何還要引我來此處?」

  公孫珣這麼問是有理由的,因為邯鄲是古城,是六七百年的古都,而且從前漢時就一直為諸侯王居所,那趙王王宮幾百年修葺下來,更是巍峨壯觀。

  再過幾十年,甚至還會有一位本地文士寫下著名的,專門稱讚邯鄲、鄴城、洛陽。其中如此言道:

  都城萬雉,百里周回,九衢交錯,三門旁開,層樓疏閣,連棟結階。

  趙王宮和邯鄲城的雄偉壯麗可見一斑。

  既如此,那向栩嫌棄官寺破爛,找趙王要一處沒人住的王宮偏殿來用,想來也是可以理解的。而這樣的話,也自然就能解釋為何國相官寺會長滿野草了。

  不過,如果向栩不在這裡,這兩個郡吏為何又把自己引入如此荒蕪可笑的地方?是得了誰的叮囑,刻意讓自己鬧笑話嗎?!

  「回稟君候!」一名年長一些的郡吏大概是閱歷豐富,猜到了對方所想,便當即在地上苦笑不止。「我等如何敢戲弄君候?實在是我家國相自來邯鄲快兩載,便一直都在這官寺中。」

  公孫珣四下張望,茫然若失,實在是不曉得這位國相是如何生活在這種地方的。

  「只是他向來只喜歡在官寺後院的房中高臥,」一旁的年輕郡吏也是趕緊解釋,「除了吃飯如廁外,兩年間我們也未曾見他下過幾次床,那床板被他躺的都有人影了,何況是這邊院中長草?」

  「確實如此,」年長郡吏繼續言道。「其實若是從後院進入,彼處有一條送飯送水、漿洗衣物,兼掏糞除汙運送穢物的小道,倒是日常行走,地面乾淨。可君候初次上任,前來拜會國相,我們又怎麼敢讓您從後院小門走呢?」

  公孫珣到底是反應了過來,便編掙脫自己侍從的扶持往前走了數步,就在這門內站直身子,並望向了眼前的趙國國相的官寺大院。然而,無論怎麼看,滿院子碧綠的野草藤蔓,

  還有那幾朵隨風搖曳野花……都讓他心中升起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

  這裡可是趙國權力核心所在,那國中權柄最大的國相向栩就在眼前的官寺內,可怎麼就長草開花了呢?!

  其實,從趙國最北面的柏人縣入境之時,由於當地縣長申毓申仲彥乃是劉寬的學生,公孫珣的同窗之一,所以他專門在彼處停下來打探了一番趙國和邯鄲的局勢……什麼本地大姓都有哪些,豪強又有哪些,治安如何?什麼太平道在此處有何影響?最近邯鄲可有什麼大事?

  該問的不該問的全都問了!

  既然如此,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國相是誰,又是何等人物?公孫珣自然不會遺漏。因為這可是邯鄲城內理論上唯一一個權柄過他的大人物,也是他的頂頭上司。

  而且講實話,當聽自己師兄說趙國國相乃是黃河邊上的『故人』向栩,又聽說此人整日只知道『高臥』的時候,公孫珣是一萬個放下心來的。畢竟在他看來,那種廢物,天生就是和高焉一樣讓自己這種人攬權的!只要先拿那個郎中令趙平給殺雞儆猴一般立個威,再逼迫驚嚇一下這個向栩,那恐怕很輕鬆就能拿捏住這位只會背誦孝經的河內名士,然後把這廝架空,再從容侵占郡府的權力吧?!

  到時候,豈不是跟遼東一樣自在嗎?

  但是說一千道一萬,公孫珣死活都沒想到,這向栩的『高臥』居然這麼離譜!官寺裡都長草開花了好不好?

  長草開花了!

  「兩位請起,」被滿院子荒草給震住了以後,公孫珣倒是收斂了不少,居然朝著兩個郡吏微微拱了拱手。「敢問兩位,國相平日裡都是怎麼辦公的?」

  「回稟君候,」起身以後,那個年輕些的郡吏見到對方態度緩和起來,也是當即鬆了一口氣,便直言不諱起來。「我們國相並不辦公。」

  「郡中事物……」

  「郡中事物,若是訴訟、稅收、治安這些類別,自然是郡丞與各曹主官為之。」

  「郡丞與各曹主官又都在哪兒?」

  「他們日常在家中辦公,」年長郡吏猛地插了句嘴。「今日君候來的太快,又直接到此,他們怕也是趕不及,不然一定會在此處迎接……不過,等到明日後日,王上和本郡大戶都見過了君候以後,想來也是一定要拜會的。」

  「且不說這個,人事任免、賞進罰退這種事情,向公也不管嗎?」公孫珣心中愈不安起來。

  「自然是不管的。」

  「那這國中吏員就沒人老病離職,以至於缺員嗎?」公孫珣實在是難以理解。

  「君候說笑了,」年長郡吏聞言不由乾笑。「我們國相來此處不到兩年而已,也不管事,也不賞罰,哪裡就會空出多少人事來?」

  「也確實不瞞君候,這國中上下,便是我二人,也都還是他到任前的任命……」年輕郡吏也是插嘴言道。「便是國中功曹掾年紀漸長,不也是在家辦公嗎?自然有他子侄幫忙處置公務的。」

  公孫珣連連點頭,大概是表示自己是真長見識了。

  不過,既然這兩個郡吏頗為乖巧配合,那他便乾脆繼續問了下去:「那去年的孝廉……」

  「孝廉乃是國中諸姓公議的,推出了魏氏的麒麟兒,然後國相把他喊來,讓他在床前背誦了一遍,又考教了一番,覺得不錯後也是直接用了印的。」

  「公議?」公孫珣聞言一愣,儼然是有些警惕。「那若是有其他郡國的公文,還有州中來文呢?」

  「這倒是沒有耽誤。」年長郡吏此時也是坦誠作答。「這種事情國相都能從容應對,直接在床上寫文書回複過去。至於說州中有人來查看,開始確實有人來質問,甚至刺史王公還親自過來了一趟,意圖督促國相,但卻被國相給罵了回去!到了後來,刺史那邊也不敢派人過來了……」

  公孫珣欲言又止……他也是陡然反應過來,人家向栩乃是河內名士,而且是大大的名士,還是袁隗親自舉薦,一出仕便是兩千石,誰又敢惹他呢?再說了,人家只是懶政,懶政就注定不會犯什麼大錯,沒犯錯的話刺史也無可奈何啊,對不對?

  那麼你來督促他,人家罵回去,你又能如何呢?你還不許人家心思放在宇宙玄黃,星辰大海上嗎?!

  只是……只是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他是要準備奪權的。可向栩這廝抱著自己的官印,整日躺在床上,你去招惹他他只罵回來,又如何能奪權呢?

  而且,這位趙國國相的權柄到底在哪裡?!要是這權都不存在,公孫珣又如何去奪?

  是,有官印在……可是官印又怎麼奪呢?難道要像黃河邊上那次一樣,把當眾抽暈過去,然後搶走他的官印?可真要是這麼幹了,信不信之前被向栩罵回去的冀州刺史王考,立即就能從幾十里外的鄴城趕過來,把你這個以下欺上的邯鄲令給治了?

  總之,一進門便乾脆利索地栽了一跤後,一刻鍾前還信心滿滿的公孫珣此時頗有些手足無措。

  當然了,不管如何,人還是要見的,這可是自己的直屬上官。

  官寺後院,屏退了侍從的公孫珣在兩個郡吏的帶領下來到了臥房之前。其實,誠如這些郡吏所言,此處倒還算乾淨,甚至還有幾個年輕漂亮的官婢在周邊伺候,此時見到公孫珣到來便趕緊驚慌躲避……趙國出美女嘛,而且無論如何,誰也不敢真就怠慢了這位一國主政。

  餓死了算誰的?

  「向公?國相?」敞開的臥房前,公孫珣長呼一口氣後終於是鼓起勇氣邁步入內。「國相在否?新任邯鄲令公孫珣前來拜見。」

  「我記得你!」剛一入內,臥房最裡面的床榻上,便有一個眼窩深陷的,包著紫色幘巾的高瘦男人陡然翻身出聲,將公孫珣嚇了一大跳。「你是當日在黃河邊打了我的人!」

  公孫珣初時嚇了一大跳後,但馬上不急反喜……因為他看來,最怕的其實是這廝就這麼躺下去不找事不做事,而只要這位河內名士找事做事,哪怕是找他公孫珣的茬,那他也有一萬個法子讓對方掉坑裡,然後順勢而為。

  「國相說的不錯!」一念至此,公孫珣當即上前,昂然承認了當日之事。「那日在孟津,正是我打了你!」

  「我一直在尋你。」見到對方承認,眼窩深陷的向栩居然呼啦一下子從床上站了起來。「當日在孟津醒來以後,我就問過渡口的吏員之前打我的是誰,他們卻說不認識;到了洛陽將此事說與別人聽,他們也都說不知道;好不容易打聽到了是你,我卻要來趙國赴任……聖人在上,今日居然讓我向栩又親眼見到了你?!」

  公孫珣偷偷看了眼對方身後床板上的人形印痕,也是微微感慨,然後便依照禮節正色拱手:「正是在下所為,不知國相有何見教?」

  身後跟著的兩個吏員面面相覷,幾乎就想要逃出去……天可憐見,為啥這倆位大人物會有私仇,這讓自己兩個吏員如何自處?論實權和現管,當然是國相向栩更重一些,可此人卻是個廢物;而眼前這位新來的邯鄲令分明也是個難得一見的奇葩人物,千石縣令,標準的國相下屬,卻掛著紫綬金印,這難道就好得罪嗎?

  眼前二人若是在這裡爭執起來,自己二人莫不是要被坑死?你說,怎麼就跟了這麼一個國相呢,但凡這向栩稍微正常一丁點,也不至於讓自己二人如此為難吧?

  正在兩個吏員驚慌失措之際,那邊向栩已經拖拉著木屐,瞪著眼睛,幾步來到了公孫珣身前:

  「我正要與你理論!」

  還好不是互毆。

  「請國相直言。」公孫珣也是愈挺直了胸膛。「我公孫珣並不懼與你理論。」

  「你說,」向栩抖動手指,憤然言道。「當日日食褪去,渡口秩序井然,難道不是我吟誦所致嗎?你為何貪天之功,無視道德文章,卻對別人說日食下渡口無亂,乃是你殺馬立威的功勞呢?!血光之災,焉能治退日食?道德經典,如何又被人無視?」

  公孫珣目瞪口呆。

  「可恨那些愚民愚婦,也恨那些朝中無知蠹蟲,明明知曉我在河邊唱誦,卻依舊被你蒙騙,只說你如何如何臨危不亂,卻不言我的功勞?不言我的功勞倒也罷了,為何要無視呢?國家能夠長存,士人之所以為士人,百姓能夠安穩,難道不是這些經典的功勞嗎?」言到此處,向栩居然掩面嚎啕大哭。「可憐我一身才學,卻要來此汙穢之地,連個辨經的人都沒幾個,然後今日還要與你這種人做同僚,甚至要同城而居……嗚呼哀哉!」

  公孫珣回過神來,看著眼前回到床上嚎啕大哭的國相,心裡則是三分憋屈三分無奈又有三分煩躁,最後還有一分可憐!

  他寧願讓董卓來做自己上司,也不願意跟此人打交道!

  一念至此,公孫珣看也不看此人一眼,也是直接轉過身來,拂袖而去!

  兩名剛才同樣被自家國相給嚇到的郡吏,此時也是鬆了一口氣,然後便隨著公孫珣悄然退了出來。

  「我剛才還覺得你們郡中吏員不在官寺辦公,乃是無人管束之下欲在私宅行苟且之事。」公孫珣走出後院,回到了草長螞蚱飛的前院,也是搖頭感慨。「可現在卻能懂他們了,天底下哪有人能與這位國相相處一地還能堅持辦公呢?」

  兩個郡吏不由相視苦笑。

  「你二人辛苦守在此處,且不說相見也是有緣,也算是恪盡職守了,都叫什麼名字啊?」公孫珣帶著候在這裡的義從抬腳便走,然而走到官寺大門前卻又忽然回頭。

  「王冉,字啟明,現為國相佐車。」年紀大的吏員趕緊下拜回複。

  「這個職務也是辛苦你了。」公孫珣聞言不禁恍然。

  佐車,也就是禦車,都是一個意思,其實就是管理著郡國中的公車,然後負責著太守或者國相出行、征召、傳信,還有和護衛等工作的職務,平日裡應該算是一等一的美差,權責也很大。然而,攤上這麼一位整日躺床上的國相,這個職務也就只能看大門了。

  「佐車副史。」一旁的年輕吏員也是尷尬回複。「李明,字易之。」

  「兩位都很辛苦!」公孫珣同情的看了看這兩個吏員,也是直接擺手而走,卻是直接往隔了兩條街的縣寺赴任去了。

  而等到下午時分,牽招也引著一大堆人從城外過來了。

  不過,剛剛在縣寺安定下來的公孫珣才在堂上問了幾句話,便有不之客忽然到來。

  「我家王上恭請無慮亭侯赴宴!」

  回頭瞥了眼僵立在一旁的郎中令趙平,又看到坐在堂上的公孫珣黑著臉一言不,來送信的使者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大王、王傅俱在等候!」

  「等我先辦完這個案子。」公孫珣隨口言道,然後便再度扭頭看向了那個趙平。「郎中令趙平,你剛才說你沒有強搶民女?」

  「千真萬確!」趙平聞言趕緊再度賭咒誓,繼續了使者到來前的話題。「城南諸人都是親眼所見,君候你的使者到達前我便已經讓人掉頭轉向了……君子好逑,乎情止乎禮也,人家秦姑娘不願意,我自然要扭頭便走!」

  「秦氏女。」公孫珣幾乎有些氣急敗壞了。「他所言是真的嗎?你不用害怕,直言便可,須知道我本就是邯鄲令,專此縣一切政務,只要敢在我的轄地犯下此等惡事,便是郎中令亦可殺!」

  陡然回過神來的採桑女秦羅敷也是恍然作答:「不敢欺瞞君候,實在是這位郎中令確實忽然間主動退去,羅敷、羅敷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秦羅敷的聲音越來越小,趙平則喜上眉梢:「君候,不止是秦氏女,便是我之前在趙國納的數個小妾,也都是情意相投的……」

  都已經成了你的妾,然後結了姻親,還能如何?公孫珣心中膩歪的不得了,只能黑著臉打斷對方:

  「不管如何,踩踏青苗總是真的吧?!」

  「下吏願意受罰!」趙平聽到此言,甚至有些欣喜若狂的感覺。「削俸、罰銅,我這就讓人去取錢來賠償戶主,並交納罰金,還願意去尋國相自認削俸!」

  公孫珣聞言左思右想,也是無可奈何,最後只能豁然起身,喊上那個使者,又喚起幾個侍從,便帶著一肚子無奈徑直往巍峨瑰麗的趙王宮赴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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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本朝太祖遷邯鄲令,會河內名士向栩為趙相。栩,河內名士也,性素卓詭不倫,及到官,略不視文書,日夜但坐於榻上,或長嘯,或高臥,乃至捨中生蒿萊。太祖入內,與之言語,三言即走。左右怪而問之,太祖歎曰:『使漢室亡天下者,皆此類假譎人也!安可相交?』」——.假譎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1 08:29
第七卷 第6章 簷下多蓬蒿

  峙華爵以表甍,若翔鳳之將飛。正殿儼其造天,朱欞赫以舒光。盤虯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飛梁。結雲閣於南宇,立叢台於少陽。

  以壯麗華美而聞名天下的趙王宮內,僅是坐在殿外對著一張小幾,然後隔著門檻看著殿內的歌舞,牽招等人便已經覺得神暈目眩起來。他們這些年輕人,尤其是今年公孫珣封侯後才跟過來的幽燕子弟,又有幾個會想到,自己僅僅是追隨了這位君候數日,就能夠直接坐到趙王王宮中列席宴飲呢?

  當然了,那些並州跟過來的義從就淡定多了,銅駝大街都逛過,太尉府上也不知道幫劉寬老頭抗過多少次酒壇,主管朝政的曹節、王甫家裡也闖過,甚至還有人親手安排過一兩個中常侍、中黃門什麼的,那麼對上一個雖然王宮很華麗,但卻沒有任何實權的諸侯王,自然也就那樣了。甚至於多喝了幾杯後,楊開、牽招等新人還被這些老資格嘲諷了一番。

  不過,這麼一開嘲,那些陪坐的趙王護衛和低級屬吏們,卻也變得面面相覷,乃至於心驚膽戰起來……這酒席的氣氛就不大好了。

  而且不止如此,稍傾片刻口的正殿之上,當聞名天下的趙國舞女撤下來,公孫珣隨口說起了郎中令趙平今日在城南所幹的那件破事以後,殿中的氣氛居然也變得有些尷尬起來。原本一直言笑晏晏,跟公孫珣還算是主客盡歡的趙王劉豫更是托辭不適,直接走人。

  「這是何意,趙王如此輕視於我嗎?!」

  公孫珣見狀不由有些半真半假的惱怒,諸侯王雖然盡享富貴,卻無半點實權,屬於那種面子上相互過得去便相互給面子,面子上過不去就不必給面子的人,有漢一朝,不知道多少大臣都是靠著踩諸侯王上位的……結果呢,自己卻居然被一個諸侯王先拂了面子?

  講實話,雖然不至於和這種人計較,但第一次見面,大庭廣眾之下,無緣無故的遭受到這種待遇,不發怒反而會被人看不起。

  剩下的周圍眾人面面相覷,似乎是知道一二內情。不過,由於為首的國傅韓拓礙於身份倒是不好開口,最後,這些趙王屬吏相互使著眼色,卻是把趙王屬吏中的另一位千石顯吏——趙王僕陳酈給拱了出來。

  「無慮候真不知道?」陳酈無奈苦笑發問。

  「我知道什麼?」公孫珣愈發莫名其妙,然後也是愈發憤然。「趙平今日做的事情半城皆知,而且也正犯在了我的手中,如何說不得?」

  這個時候,公孫珣就有些真的來氣了……想想也是,自從他從進入邯鄲城後似乎就沒一件順心的事情,所見的三個最重要人物,更是一個比一個讓人無力:

  國相向栩是那個德性;背靠趙忠的郎中令趙平又滑不溜秋;現在一個居於深宮的趙王居然也無緣無故給自己甩臉色,然後這些人居然還覺得理所當然?

  真當自己好欺負嗎?!

  「看來無慮候是真不知道了。」陳酈當即歎氣道。「不過,還請無慮候不要過於氣憤,我家王上那邊還以為無慮候是在嘲笑於他呢……」

  「這裡面有什麼隱情嗎?」公孫珣不由蹙眉。

  「不瞞無慮候,」陳酈尷尬言道。「上代趙王殿下,也曾經有過城外路邊遇到採桑女子,然後意圖邀請同車卻被當眾責備之事,而且先王當時所邀同車者還是他的家令王仁之妻……這件事情雖然沒有做成,可是先王名聲卻壞了,再加上先王還曾經化妝去往鄴城玩樂被人辨認出來,於是便被當時的國相幾件事合在一起直接上奏給了先帝,先帝震怒,還削了趙國一縣封邑。

  」

  公孫珣聽了個八卦之餘也是當即恍然。

  「子不言父過,」這時候,坐在上首的趙國國傅韓拓也是適時開口。「王上雖然有些無禮,但念在他是事出有因的份上,還請無慮候不要在意。」

  「也是我孟浪了。」既然純屬誤會,公孫珣自然要給地位尊崇的韓拓一個面子,便也是當即起身行禮,避席謝罪。

  「王僕,」韓拓微微頷首,複又吩咐陳酈道。「既然無慮候也是不知情,你去說與王上,勸他回來共飲一杯,以免事情傳出去生出謠言來。」

  陳酈立即躬身趨步離開。

  而稍傾之後,趙王也是尷尬返回,不過,公孫珣這一次卻沒有主動起身賠罪的意思,只是坐在下手與對方一起舉杯飲了一口,算是就此揭過罷了……他之前對韓拓行禮,乃是敬這位王傅是長者,又有學問,更是一個朝廷任命的兩千石,與之相比,年紀還不到三十的趙王劉豫又算什麼呢?值得他去多躬一次身?

  二者初次見面時的那一次大禮參拜,已經讓公孫珣很不以為然了……高句麗王的傳承比眼前的趙王傳承還多幾十年呢,不也是被自己一招借刀殺人弄的不知道是被砍死還是被燒死了嗎?

  但不管如何了,宴會進行到這個地步,雖然天還沒黑,但已經沒法繼續了,於是眾人勉強坐了一會,隨著趙王一杯酒下肚,來了句『寡人不勝酒力』,便順勢結束了。

  有意思的是,代替趙王將公孫珣送出來的並不是王僕陳酈,而是地位崇高的國傅韓拓。

  公孫珣對此絲毫不以為意,他居然就與這位雖然空有名位,但畢竟是國中唯二的兩千石之一的人物,在趙王宮內於夕陽下緩步而行,乃至於言談甚歡。

  「其實,當日先王哪裡只是路邊強索人妻?」韓拓冷笑搖頭道。「文琪不曉得,他當日此舉還是在孝中!而且索自己家令王仁妻子不成後,不但把王仁給驅逐了出去,更是大選秀女,購置了七八個小妻……」

  「真是膽大妄為。」公孫珣只能如此說了。

  「不止於此啊。」韓拓繼續歎道。「他那次白衣出司馬門,往鄴城玩樂,也是惹出了一條人命來的。路上他帶著僕役宿在亭捨中,隔壁有人認出了他,他居然讓屬下拿刀子去殺人滅口,刀子太小,沒把人當場殺死,這才驚動了亭長,把他抓了起來。只不過,為尊者諱嘛,所以只說他白衣出司馬門……不然何至於讓先帝震怒?」

  「真是……」公孫珣這時候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真是可笑可恥!」

  「算了,且不說此事了。」韓拓對公孫珣笑道。「其實,趙國女子多以美貌聞名,其中頗有不少類似今日郎中令趙平之事,也不止是先王一人典故……」

  公孫珣這才來了點興趣:「除了先趙王外,居然還有類似事情嗎?」

  「這是自然,而且更加精彩。」韓拓攏袖漫步言道。「據說是數十年前本地曾有一女子,不知道是自小許給了魏氏還是邯鄲氏又或者是李氏的一名年少俊才,二人結為了婚姻……然而,婚後不過數日,妻子不過十五六,丈夫二十,便因為丈夫被舉了孝廉而分開。那做丈夫的入朝中為郎,然後便是一番宦遊沉浮,再歸來時已經是五六年後,乃是貴為一縣之令,專門繞道歸家來接妻子。」

  公孫珣聽著身邊的趙王傅漫步而談,大概也就猜到了後來的故事:「莫不是這縣令的車架走到田陌上,也遇到一個漂亮的採桑女子,便一時把持不住,邀請對方同車?」

  「不錯。」韓拓當即撚須而笑。「文琪當真聰慧……」

  不是聰慧,而這種故事套路聽太多了,公孫珣心中暗暗無言。不過,對方接下來的講述還是讓他再度提起了興趣。

  「而更巧的是,這個採桑女卻正是這位久未歸家縣令的妻子。」韓拓繼續言道。「甚至此事還一直有兩個說法,一說是這位縣令認出了自己妻子,所以刻意調笑試探……若是如此的話,也算是美談了;另一說則是講他並未認出妻子,而妻子卻為他謹守婦節,嚴詞拒絕,可回到家後,夫妻相見,妻子憤然之下更是與之和離……這便是惡事了!」

  「那韓公以為哪個才是真的呢?」公孫珣好奇問道。

  「哎,這種事情何須辨認真假?」韓拓輕鬆言道。「或許本就兩個故事編在一起罷了。便是再加上先王的故事,和今日郎中令的故事,其實也無妨,都是讓人敬服於採桑女子之美……其人之美,在於顏色,也在於陌上桑田,更在於女子氣節。不瞞文琪,我倒是準備做一首敘事歌謠,讓人稱頌這邯鄲城外陌上桑,而且還準備只寫女子抗拒之言,卻不寫結果,以求餘韻。」

  「桑者,絲也,女子所代。」公孫珣不由感慨。「陌上桑即為持農事之女,也是巧妙,而敘事戛然而止,空有餘波讓人猜度,更是絕妙……只是韓公,你做這種歌謠,就不怕趙王和那郎中令,還有那不知道哪家的縣令由此憤恨於你嗎?」

  「憤恨又如何?」韓拓依然笑道。「我乃王傅,國中唯二兩千石,又專門管著這個大王……既如此,只要國相不來找我麻煩,這趙國誰能奈何我這個整日在宮中讀書寫字的人呢?」

  「既然如此,」公孫珣忽然駐足正色言道。「若此詩謠成文,還望韓公一定讓我先睹為快。」

  「何止先睹為快?」韓拓也是正色道.。「還要借你家商號刊行呢……我宦途不順,估計也就僅止於此了,但這些年卻是頗為收集了不少河北民謠、故事,正準備出一本小書,聊以慰藉生平呢。」

  「一定,一定!」公孫珣拱手而笑。「之前在緱氏山時便聽韓銳那小子整日自誇,說他本人雖然辭賦極差,卻有個一等一才學的叔父,我還不信……其實,若非是我義從中有個安平人,否則我剛才也是萬萬不敢相信王傅居然是我那位同窗的叔父。」

  「說到底還是沒名聲罷了。」韓拓也是再度失笑。「如文琪這般人物,你當日火燒彈汗山時,我那侄子便整日挎著刀立在家門前與人吹噓,說文琪你乃是他同學,好像他也曾與你並肩而戰過一般……不過,文琪侍從中居然有安平鄉人嗎?」

  「子經,」公孫珣當即招手介紹。「牽招牽子經,安平觀津人,師從名士樂隱……」

  「還是樂兄的高足嗎?」韓拓越發感覺親切了起來。

  原來,這趙王傅韓拓與公孫珣之前相互介紹之時,後者便察覺到了前者話語中的親近之意,然後經牽招這個安平人提醒才恍然反應過來,這位韓公居然是自己當日在緱氏山中共學的一位同窗的長輩!

  而且那位安平國出身的韓姓同窗,當初還跟公孫珣一起,就在這邯鄲城東邊不遠的钜鹿郡殺過人……好像殺的還是今日這趙平的一個族兄,當然也是趙芸的一個遠方族兄了。

  這種相遇,說是緣分,其實更是必然之事。就好像那趙國最北面的柏人縣縣長申毓,不也是同學嗎?不過是劉寬的學生罷了。而這就是貴族子弟的人脈圈子了,找兩個好老師,結幾個好姻親,在尚書台當一任尚書令,到北疆打過兩仗,再參與幾場洛陽政潮……這些履曆走完後,隨便去一處地方赴任,若是找不到拐彎抹角的親朋故舊,那才叫怪事呢!

  公孫珣此時發配交州都不怕的,不是還有昔日同僚士燮幫忙照看嗎?!

  不過反過來一想,人家那四世三公的袁本初、袁公路又是如何一種人脈,光是想想恐怕就讓人心中發怵、頭皮發麻吧?

  而回到眼前,不管是必然還是偶然,此人的出現倒是陡然讓無處施力的公孫珣在邯鄲城內多了一個支點……今日種種鬱悶無奈之餘,也是多了一點安慰。

  二人相視而笑,然後便乘著最後一縷夕陽步出趙王宮,國傅韓拓也隨即停在了王宮門前的台階上……以他的身份確實不好再繼續送下去了。

  「文琪啊,」韓拓最後指著宮城外漸漸亮起的點點燈火言道。「我是國傅,不好多言國政,也沒什麼能幫你的。但既然你與我侄有同窗之誼,我也不能不有所表達,就此處越矩提醒你一句好了……」

  「韓公請直言不諱。」公孫珣當即俯身稱謝。

  韓拓微微頷首,這才正色言道:「邯鄲城乃是數百年古都,周邊也是一等一的繁茂之地,一縣在冊人口便有五六萬,更別說世族、富戶各持僕役長居於此,商旅遊民往來不斷,依我看,邯鄲實際人口沒有七八萬,也差不離了……朝廷將如此重地交給你,還望文琪進退得當,好自為之。」

  公孫珣心中一動,卻並未多言,只是拱手告辭。

  誠如韓拓所言,邯鄲城的繁茂不是遼東可以比擬的,騎馬走在街上的時候,公孫珣甚至一度生出此地居然比洛陽還要熱鬧幾分的錯覺……這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後者很快就發現,此處的民風頗有奢靡之感。往來富商、大戶個個前呼後擁,僕役們舉著燈籠前後列隊,臨街的大戶人家更是紛紛把大門張開,將院落顯露出來,歌伎、舞女,豪客、親朋,也是毫不避諱的不停出入門庭。

  春夏相交,邯鄲浮華,人聲鼎沸之餘,燈火光華也散落的到處都是。

  換言之,這地方的人明顯更在意生活享受,同時民風更加開放,不像天子腳下,大家凡事都要講個規矩。而且看樣子,也就是客棧、酒樓的概念還沒從遼東那邊蔓延開來,否則應該還會更加熱鬧。

  實際上,沿途走回縣寺,公孫珣早已經注意到自己身後義從中有不少人被這眼前浮華景色給弄的心思浮動,便是在緱氏混過,此時是賓客身份的劉德然都有些目不轉睛的感覺……但對此他也懶得理會。須知道,機會他公孫珣已經給了,能跟上來的自然會跟上來,跟不上來那也就隨你便了。

  反正接下來幾年,公孫珣是下定決心要在這內地繁華之所,刷出來一個典曆郡縣的名頭來,好好的積攢名望、豐富羽翼、經營人脈、鍛煉能力,等到數年後天下大動,再順勢而起。這中間,跟不上來的,自然可以在升遷更職的時候隨意扔到一旁。

  且不提公孫珣心思婉轉,而等到入了縣寺,剛準備梳洗一二,去去身上的塵埃酒氣之時,留守在縣寺內的王修卻是突然尋了出來……話說,王叔治的確是個實在人,一入邯鄲城便先帶人來幫忙接收縣寺,之前拜會向栩他沒去,後來公孫珣被那個滑不溜秋的趙平弄的心煩意亂,直接拂袖去赴宴,也是他留在此處處置那個案子的首尾,算的上是任勞任怨。

  「叔治辛苦了。」公孫珣都已經去了外套,卻還是親自來到門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將這個能吏給讓進了臥室。「且進來再說……可是之前的趙平與秦氏女一案還有什麼首尾?」

  「回稟君候。」王修一邊追上自家君候進入房內一邊認真應道。「之前的案子倒沒什麼多餘的可說,秦氏女已經被她家人接了回去,趙平剛剛又親自跑來繳納了罰金……我所要說的,乃是剛才去大略查驗了一些戶曹賬簿,發現無論是財務還是田畝都有不少明顯遺漏錯誤的地方。」

  「錯漏很多?」公孫珣當即反問,卻居然沒有多少愕然之意。

  「正是,從算賦征收到田畝交易,從治安什伍的抽丁到徭役攤派,各處都有問題。」

  「比如說呢?」

  「比如說,去年本縣解往郡中常平倉的……」

  就在二人準備仔細談及此事的時候,忽然間,官寺前院一陣喧鬧,儼然是臨時擠在官寺內住宿的義從們在喧嚷什麼,弄的公孫珣當即就黑了臉……剛才在路上他就覺得這些義從人一多就良莠不齊了些,可現在看來,這些人未免原形畢露的太快了點。

  不過很快,隨著義從中幾個領頭的,如魏越、楊開、牽招等人安撫住局勢後主動來報,知道了原委的公孫珣倒是反而能夠理解這些年輕武士了。

  「趙王送來了聞名天下的趙國舞女?」公孫珣不由一聲冷笑。「作為之前失禮的賠罪?」

  「是!」

  「既然是一片好意,帶進來我瞧瞧。」公孫珣不以為然道。「若是有些多就分一些給你們做老婆,反正我這裡也沒多少地方跳舞……」

  韓當、呂範、婁圭都不在,如今義從中資曆最深的魏越則是個有些跳脫的好色之徒,明明家裡那個漂亮小寡婦很快就要跟著主母的車隊過來了,明明義從中單身的人太多,也輪不到他來歡喜,可此時居然就數他最為興奮,然後第一個跑出去引路。楊開、牽招等人無可奈何,也是紛紛尷尬退出。

  上不了台面的貨色!公孫珣心中暗罵,卻又準備繼續跟王修討論之前的話題。

  然而,話題剛一重新開始,魏越又在門口呼喊:「君候,你臥房裡恐怕裝不下……還是請你出來院子裡看一眼吧!」

  公孫珣和王修對視一眼,明顯都有些無奈,卻也只能出來查看,而這個時候前者才發現自己確實小瞧了趙王的手筆。

  「這是多少人?」面對眼前黑壓壓的一片,便是公孫珣也一時有些愕然。

  「應該48人。」王修在旁脫口而出。「君候是侯爵,諸侯六佾……不過這只是舞女,應該還有一些奏樂的人。」

  公孫珣當即恍然,天子八佾,諸侯六佾,一佾八人,六佾自然就是四十八人。

  「帶上奏樂的,分兩佾送與沛國曹阿瞞,其餘的,挑揀義從尚未婚配的人,以資曆、年紀為準,賞賜下去,做妻做妾隨他們自己……」公孫珣幾乎是立即就做出了決斷,趙國舞女的名頭再大,他也不至於被曲曲女色所惑。

  而且真要是說女色,今日下午那個健康可愛的秦氏女都比眼前這些出色,所以不如捨出去收買人心。

  果然,此言一出,這些辛苦行路近月,基本上許久沒有碰女人的義從們也是歡呼雀躍。

  「都散了,」公孫珣見狀一聲呼喝,將這些人還有舞女全都趕了出去。「牽招、楊開、魏越三人做主,到前院去討論此事,不要擾到我和叔治說話!」

  後院頓時清靜下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公孫珣甫一回到屋內便忍不住對趙王的厭惡大肆嘲諷起來。「邯鄲舞女天下知名,襄國妖女也是天下知名,而趙國區區五城,卻有兩城因為女色而知名天下,這是好事嗎?正經人家若是能正常嫁為人婦,生兒育女,誰願意做舞女、妖女?不都是家中淒慘無可度日,才將兒女賣出嗎?!一個地方以女色出名,應該感到可恥才對,可笑趙王身為一地諸侯王,居然以此為榮?!」

  王修怔怔盯著眼前人發怒,卻是一言不發。

  「算了,不說此事了。」公孫珣被王修盯得發毛,還以為對方是嫌自己失態呢,便趕緊轉移話題。「剛才所言賬簿錯漏甚多,那叔治覺得,這裡面跟上任縣令的關係多一些還是跟本地吏員牽扯的多一些?」

  「多是陳年錯漏。」王修這才長呼了一口氣應道。「應該跟前任令君並無太大關礙……只不過那位令君怕也是如我們如今這位國相一般,不願意沾惹這些庶務罷了。」

  才半日的時間,居然連王修也知道向栩的『風采』了。

  「這便是了。」公孫珣坐在榻上低頭歎道。「之前在遼東時地廣人稀,子伯所言的種種治理之策頗顯空洞。但邯鄲百年繁華之所,又居於山河之間的阜茂之地,世族、豪強林立,爭豪鬥富,而百姓卻只能賣兒鬻女成就趙都舞女的名頭,這種基於土地、人口上的事情怕是少不了的。」

  王修當即頷首。

  「叔治知道嗎?」公孫珣冷笑言道。「之前從王宮出來的時候,國傅韓公因為他子侄與我同窗的緣故,曾經出言提醒我,大概意思是本地世族、富豪力量強大,讓我好自為之……也不知道這是在勸我拿出刀來痛下殺手,整治一番呢,還要我和光同塵,少惹禍事呢?反正我是沒聽明白。」

  「君候何必在意別人的意思呢?」王修正色勸道。「為一任,履一職,行一事,擔一責。國傅的職責是規勸趙王,監督王宮風化,他願意有所提醒是超出職責的善意;而君候的職責則是統攬整個邯鄲的政務,處置這些人正是您的本分……」

  公孫珣微微頷首。

  「再說了,」王修繼續勸道。「咱們正正經經的按照原來的規劃去做事,如果君候你本人所為的事情沒有違背法律和道德,那這個時候再遇到攔路的人,就不應該在意對方的身份和勢力,反而要乾脆放開手來剪除掉才對!說到底,君候於中樞誅王甫,黜閹宦,於北疆破王庭,滅高句麗,難道如今到了小小的邯鄲,還要給某些不法豪強世族留面子嗎?」

  「若是正南在這裡,說不定會與你有一番計較的。」公孫珣不由失笑。「當然,叔治的意思我也明白……只是叔治你也未免小瞧了我,我哪裡是因為這些人的勢力大小而為難呢?我之所以發愁,乃是因為向栩失位,趙平油滑,再加上趙王和他的屬吏長居宮中,也沒有越權的樣子……於是便搞得我心中失了計較,弄的我現在連國中權柄在何處都沒想清楚!你說,這要是子衡、正南他們回來,卻發現我如此失措,會不會覺得我這個君候有些無能呢?」

  「君候想多了。」王修當即搖頭,但又忽然認真建議道。「權謀之事上我不懂,但卻有一個笨法子。」

  「你說。」

  「只要君候你主動收權,那有權柄之人自然會自己跳出來……」

  公孫珣再度失笑:「叔治真是嫉惡如仇,喜歡遏強扶弱……我曉得了,義從中頗有家世不錯文武雙全之輩,也有人在安利號中專門學過算術,你隨意去其中挑選,然後越過縣中直接徹查賬簿,緝拿人犯。無論是縣吏還是本縣大戶,又或者是牽扯到郡中吏員,你都可以隨意拿人……萬事我自當之!」

  「多謝君候信任!」王修拱手一禮,然後便要告辭,但等他剛走出兩步,卻又忽然回頭。「君候……」

  「什麼?」剛剛脫下絲履換上木屐的公孫珣登時不解。

  「非是在下喜歡遏強扶弱,」王修立在門前揚聲應道。「實在是當今世上,強者多不自愛,弱者無所依存!」

  公孫珣怔了一下,也是穿著木屐起身,對著眼前的下屬正色行了一禮:「叔治今天的話,我一定銘記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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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太祖以亭侯遷邯鄲令,州郡側目……及到任,一日內,謁國相而鬱之,見趙王而忿之,待歸縣寺,吏獻公務,視而怒矣。左右不解,太祖遂曰:『國相無能,大王無德,公務紛擾,一國之政至於此乎?』王叔治在側,抗聲對曰:『食其祿擔其責,君候至此,眾皆碌碌,豈非大丈夫有所為之時乎?』太祖喜其言,起而拜之。」——《新燕書》.卷七十一,列傳二十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2 07:22
第七卷 第7章 淡淡夕陽景

  來到趙都邯鄲以後,公孫珣之所以總覺得煩躁不安是有緣故的。

  先,無論是從公孫大娘那裡學習到的某些奇怪論調出,還是公孫珣親眼所見,又或者是來自於王修的反饋,眼前的趙國或者說邯鄲都是有大問題的……最起碼一個階級矛盾突出是免不了的,更別說還有一個在位近兩年卻啥事都不幹的國相了。

  而在這種情況下,趙王和趙王傅的權力虛化,還有向栩這個奇葩的存在,甚至連有著趙忠做後盾的趙平都主動縮頭,也就直接導致公孫珣沒法用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手段,來迅抓取趙國的核心權力!

  沒錯,只是沒有簡單而有效的手段而已,並非是沒有法子……其實公孫珣完全可以像王修建議的那樣,從邯鄲令的職責開始,秉承著法律和道德,通過嚴厲打擊攔路者和阻礙者,將盜取權力的人給揪出來;

  他當然也可以沉下心來,到鄉里之中,去巷陌之間,自下而上,將邯鄲城內外的脈絡給徹底理清楚,這樣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麼東西會被繼續隱瞞著;

  甚至也不是沒有別的手段,郡吏、世族、豪強……權力不在趙王、國傅、國相、閹宦子弟手中的話,總不可能再逃出這些人的手心吧?所以也不用別的,直接一個宴會把所有人叫過來,然後門一關,中間架一個安利號新式大鐵鍋,誰扯淡就把誰扔下去,都不用鼎的,就不信這群人敢多事!

  各種法子,王道霸道,一應俱全。

  說白了,公孫珣之所以覺得難以接受,並不是局勢艱難到什麼份上,而是他輕鬆滅了高句麗,所謂滅國墮城封侯得位以後,難免有些倨傲自滿,還多了一些惰性……總覺得人人都該敬服於他,凡事就該手到擒來,。

  但是話得說回來,這麼多年了,得益於公孫大娘還算是盡心盡力的教育,再加上周圍始終有一些算是良師益友好下屬的存在,公孫珣從一個輕剽的邊郡子弟一步步走到現在紫綬金印的地位,最起碼在關鍵時刻從沒有掉過鏈子,無論是堅持正確的立場還是豁出去拚死一搏,都還是讓人服氣的。

  於是乎,借著王修的勸誡,這一次公孫珣也終究是沉下心來,準備多管齊下,好好的將這邯鄲給滌蕩一番。

  果然,等到翌日一早,新任的邯鄲縣君便召集來了整個邯鄲縣的縣吏,先是當眾用印,給那個叫王修的一個『專署縣事』的公文,讓他全權負責接收和檢查縣中各曹公務。然後,這位縣君就口口聲聲說是要去巡縣,也是讓兩個掌握著縣卒的邯鄲縣尉準備車馬儀仗,然後就要直接出城。

  要知道,這位縣君可是難得一見的亭侯,肯定不能按照區區千石縣令的身份來置備,所以縣裡的縣卒、公車幾乎是傾巢而出,甚至又往郡中借了不少郡卒、車馬,這才勉強按照儀製湊足了人手和儀仗……然後,直接出城而去!

  公孫珣這麼做,當然是有調虎離山的意思,縣卒和縣尉都帶出去的話,那麼王修在城內搞大動作的時候就能夠減少相當的阻力並避免多餘的流血事件。

  而且,這裡面其實還有一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感覺……不是說向栩高臥在床,以至於公孫珣尋不到一個主事的人嗎?那好,等過兩天,一群拎著刀子騎著白馬的邊郡子弟大舉清查縣政的時候,某些人怕也是找不到一個說理的地方的。

  當然了,回到事情本質上,無論如何,一個地方上的長吏初來乍到,去自己的轄地巡視一番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免不了的!

  車轔轔,馬蕭蕭,公孫珣出城之後第一站乃是邯鄲城南的繁茂之地。

  之前就說了,邯鄲城和南面幾十里外的鄴城一起構成了河北最核心的都市圈,這個方圓百里的地方,除了兩個大都市外,還有梁期、曲梁、易陽、廣平、武安等好幾座大縣,如果再算上諸如平陽城、汙城等小城的話,那就更顯繁華……著實是這個時代整個河北地區的精華。

  而大概正是因為這個的緣故,所以公孫珣的儀仗雖然盛大,可田間陌上除草的農人、採桑的姑娘,乃至於路上的商賈、行人,全只是好奇,而不是驚嚇。

  公孫珣對此也是分外滿意,有活力的地方沒人會不喜歡,更別說身為一方長吏,看到治下一片欣欣向榮的樣子,那自然更是分外認可。

  不過,視察了南門大道上的一處亭捨後,與亭長作別出來,公孫珣倒是忽然想起了昨日之事,便順口問了起來:「昨日趙平與那秦氏女鬧出是非,又被我手下義撞到的地方,是不是就在左近?」

  「回稟縣君。」恭送出來的亭長自然清楚此事。「正是在東面那條鄉陌上,挨著那片桑林的地方就是。」

  公孫珣當即頷:「那麼說來,秦氏女所處的秦氏也就在附近居住了?」

  「回稟縣君,正是居於本亭治下的滏北裡,此裡得名於昔日滏陽河改道之前,位於邯鄲城東南,已有百年光景,便是秦氏也在這邯鄲城東南立足百餘年了。」

  「既如此,反正是要去入鄉里察看,不妨就去這滏北裡中看一看好了。」公孫珣直接上車,倒是頗為隨口定下了下一個去處。

  眾人自然無話可說,那亭長更是牽了一匹馬出來,親自為甫一上任便嚇到了郎中令的縣君做前導引路,並按照自己職責做了些許介紹。

  原來,這秦氏女所出的秦氏在邯鄲本地也勉強算是個『大戶』,最起碼這個位於邯鄲東南的滏北裡一半都是秦氏一族所居,城東南左近的田畝也多是這秦氏的田產。

  而且,其家中有人做郡吏,有人做縣吏,年輕子弟中有人有些遊俠名頭,還有人頗知詩書,然後族中還有兩處作坊,在東面的魏郡曲梁縣還有一個支族……如此算來,自然是這個亭下數一數二的大戶了。

  當然了,這個大戶也只是地方上的,沒有擔任朝廷命官或者顯吏的話,那在邯鄲城頂多算是三流。

  車架來到滏北裡,得到消息的秦氏族人趕緊出來迎接。

  而有意思的是,大概是因為昨日之事讓秦氏族中覺得這位新上任的『君候縣令』乃是一個度的人,所以,哪怕這姓秦的人裡面有不少人都曾經出任過有秩吏員,可抱著掃帚站在裡門前迎接的卻只是這滏北裡中的裡長和裡監門……然而,裡長依舊姓秦就是了。

  甚至,等到眾人在裡門前見禮完畢,然後匆忙趕來的鄉有秩(富庶鄉的長官,嗇夫為較小鄉的長官,宛如縣令和縣長),居然也是自陳姓秦。

  「既然鄉里長官都姓秦,那亭長為何不姓秦呢?」公孫珣也是覺得有意思。「我記的剛才亭長自言姓王?」

  「回稟縣君,」那本地的王亭長當然明白這位年輕縣君的意思,卻也不敢隱瞞。「下吏妻子姓秦。」

  「也罷!」

  公孫珣仰頭失笑,卻是昂負手直接走入了裡中。

  果然,從南向的裡門走進去以後,左手邊盡是低矮土房,偶爾才能見到幾戶人家有些齊整的院落;至於光線日照極佳的右手邊卻皆是磚木結構的正經房捨,錯落有致不說,中間幾個占地面積較廣的門戶中甚至有多層的樓房。

  閭左豪右,一目了然。

  正值上午,和右側諸家都有人在不同,左側民戶卻是萬籟俱寂……考慮到時節,儼然男丁都是在田間除草,婦女皆在採摘桑葉。

  從兩個縣尉到本地的秦氏大戶,沒一個人知道這位年輕貴人的脾氣到底如何,但昨日所見一鱗半爪,外加公孫珣的出身、履曆擺在這裡,這些人也只好往殺伐果斷、酷烈跋扈上面去想……此時,見到這位縣令不按規矩辦事,只是立在裡中四下打量,也是心下忐忑。

  「縣君,」一名年紀較大,又做過郡吏的秦氏族人被人推舉上前,只能硬著頭皮問候道。「縣君巡視辛苦,不如入我秦氏房中安坐,我們家中雖然沒有寬門高楣,卻也乾淨,裡中有德的三老、知書的少年,馬上就來。」

  「不必。」

  公孫珣一邊說,一邊卻是直接推開了左手邊一家矮土房走了進步……可能是這年頭外面有裡門遮蔽,也可能是家中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更可能是根本買不起鎖,所以房捨這裡一般是沒什麼阻礙的。

  後面眾人面面相覷,便是兩個跟來的縣尉也都緊張不已,可偏偏這貧民家中門房狹窄,又有一名縣君私屬的義從跟了進去,所以其餘人等反而不好再圍上去了。

  「家徒四壁,僅能度日罷了。」稍傾之後,公孫珣抱著一個髒兮兮的陶罐出來,對著院中陽光看了一眼,也是無可奈何,卻又把陶罐塞給了自己的侍從。「放幾個錢進去,以示叨擾。」

  那是房中床板下藏得最深的一個陶罐,還壓著一塊土坯,結果裡面卻只是幾把陳年粟米而已。

  裡門之內,土房之外,自縣尉以下到秦氏族人,這群人哪裡見過這個架勢,看到如此情形,只是愈膽戰心驚。

  「縣君觀民生有感,想來是有所教誨,我等願意洗耳恭聽。」沒奈何,那位秦氏族老只能再度迎著頭皮搭話。

  「哪裡是有所教誨?」公孫珣當即搖頭。「不過,諸位恰好都姓秦,又眼見到這閭左豪右之別如此分明,也是不由心下慨然……你們說,為何當日暴秦當政,山東六國貴族屢不得反,最後卻是陳勝吳廣一群閭左草莽振臂一呼,毀了秦氏天下呢?閭左豪右,哪個才是天下柱石呢?」

  身後眾人面面相覷。

  不是這些秦氏頭面人物聽不懂這話,畢竟這裡面有不少人是讀過書做過郡吏的,而是說他們摸不透這位縣君的心思,再加上這個問題明顯是指著自家秦氏有所感,所以不敢輕易作答……生怕一個不好,就要惹來禍端。

  然而既然問了,豈是能躲過去的?便是別人躲得過去,那名領頭的秦氏族人卻無法的。

  於是乎,這位做過郡吏,懂得利害的秦氏族老只能勉力跪下來請罪:「回稟縣君,我等秦氏雖是裡中豪姓,卻並未有過殘民之舉,鄉里之間向來以道德相處,平和無事,斷不會作出吞食鄉里之舉的。」

  「且當你們是有德望族,」公孫珣立在土房前的空地上,不以為然道。「可是積弊日久,有些事情又哪裡是道德能管的住的?這一鄉有秩、一亭亭長、一里裡長,都是你們一族之人,不說別的,那算賦徭役、訴訟糾紛、辜榷專賣,豈不是好處全歸你們秦氏,壞處全歸閭左他戶?久而久之,便是你們秦氏沒有殘民之意,可這周邊百姓卻會因你們日漸艱難……當日蔡邕蔡伯喈上書天子,說三互法以至幽冀兩州多有缺額,這便是書生之見了,有些位置,寧可缺著也不能隨意放出去;有些法術,即便是國家日漸不支,也要堅持下去的。」

  「縣君的意思是……要不我們秦氏辭去本地鄉亭之職?」那秦氏族老也只能如此應對了。

  「算了吧。」公孫珣負手長歎一聲,顯得百無聊賴。「就眼前這情形,若鄉里之間你們秦氏不做這鄉亭長官,誰又能做呢?讓閭左這些人來做,他們怕是連字都不識的,法令都搞不清楚,而且愈是無產之人愈是奸猾無定心,說不定他們欺壓起百姓來更加猖狂。而若讓其他豪族來做,又何嚐會比得上你們百年大族,懂得謹慎而留餘地呢?」

  秦氏族人紛紛鬆了一口氣……其實,他們哪裡又捨得將這所謂鬥食賤職交出去?畢竟,正如這位縣君所言,這些底層吏職可是掌握著鄉間的算賦徭役、訴訟糾紛、辜榷專賣的權力,這是一個家族展壯大,也是他們維持局面必需的東西。

  數百年間,豪右就是靠著握有這些基層權職,才能立足本地,然後大加兼並與擴張,都成了定例了。

  不過,這些姓秦的人中也有些年輕氣盛的,鬆口氣之餘卻又不免憤恨起來……在他們看來,或許他們這些人固然不自覺得有欺壓閭左貧民的舉動,然而上頭的官吏就不欺壓他們這些鄉中大戶了嗎?昨日那郎中令趙平不就直接在桑陌上攔住他們族中視為珍寶的羅敷,準備強納嗎?這種舉動難道不是更加不堪?!

  說到底,一層壓一層,誰比誰乾淨呢?

  若非是眼前之人乃是一位紫綬金印的侯爺,又是邯鄲縣本屬的縣令,否則,就憑剛才這些話語,一定是要打一頓再扔出去的。

  「說起來,」公孫珣似乎也是想起了之前之事,所以複又望向這右側高樓言道。「昨日趙王忽然有請,未及了斷案件,你家那秦羅敷可曾平安回家,又可曾受了驚嚇?」

  「多蒙縣君秉公執法。」有一名中年秦氏男子上前,賠笑稱讚。「小女並無大礙,而且她生性天真活潑,一大早又和族中姑嫂姐妹一起去陌上採桑去了。」

  「那就好。」公孫珣也終於是勉強開懷。「爾等放心,有我在這邯鄲一日,總是輪不到趙平那種人猖狂的……」

  「是。」

  「說起農桑之事,這城南最好的田土一畝可產多少?」

  「回稟縣君,一畝產粟三石,此乃本地常理。」

  「賤地呢?」

  「也是三石……城南並無賤地。」

  「這是為何?」

  「本朝初年白公為趙相,於滏陽河整修水利,修建溝渠,至今通暢。故,自邯鄲城南至與魏郡交界的滏陽河皆是上好的良田,旱澇保收……按照我們秦氏在此百年所記,除非是勞役、盜匪、瘟疫,否則並無差池。」

  「都是如此美田,那按照本朝人以末得利,以本固家的法子,此處應該聚攏了大量了大戶豪族吧?」

  「誠如令君所言。」這名秦氏族老眼見著縣令開始有點正經『詢問風俗』的意思了,也就難免放開了一些。「其實以往邯鄲雖然是趙國古都,卻只是背山臨河,為軍事形盛之地,而連結鄴城,日漸繁華,乃至於並稱二都,卻是從白公開始的……此地田地極佳,而鄴城為河北往河南的樞紐之地,久而久之,鄴城的富戶、豪傑便都紛紛往此地置業,漸漸也就讓邯鄲興盛了起來。」

  「貴族自稱立足百年,想來也是類似方式遷來的吧?」公孫珣忽然插了句嘴。

  「縣君明察,」對方當即苦笑承認。「各族立於此處多年,根基盡知,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們秦氏一開始不過是個遊商,往來鄴城販贈,獲利之後便在此處置業繁衍。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本地其餘諸族也都看不起我們秦氏,便是秦氏根植百年,潛心培植子弟學業,也始終難以出一個六百石朝廷命官,能做一任郡中主掾,便已經是極限了。」

  「商賈又如何呢?我自幼喪父,也是母親行商賈之事把我養大。」公孫珣也只能打個哈哈了。

  這是一回事嗎?周圍人也是不禁苦笑,你族中本就是世代兩千石的邊郡巨族,而且又是你寡母一人行此事……

  公孫珣自然明白這些人的心思,也是在心內歎了口氣,卻又忽然轉移了話題:「其實這天下豪右,來歷無外乎四種,一個是自古以來的先秦貴族;一個是官吏卸任歸鄉或移居;一個是商賈得利後以利墾殖;最後一個,則是鄉中強人以力兼並……我來趙國之前就知道趙國有魏氏、邯鄲氏、李氏等三族世族,又有諸如王、張、魯、申四族頗為知名,你既然說各族立於此處多年,根基盡知,那能否告訴我他們都是何來歷?」

  秦氏族老心中一動,居然怔了片刻,然後方才回複了這個簡單至極,同時也是郡縣長官巡視時的常規問題:

  「回稟縣君,這個倒也簡單,國中諸族,魏氏為尊,其家世顯赫想來縣君也是知道的。而按照縣君的說法,那這魏氏應該是一二兩種來源皆有……他們家本是魏國王族在河南兗州的後代,後來又轉行經學,祖上出任過一人魏郡太守,卸任後便在鄴城北面邯鄲定居。」

  公孫珣微微頷,他當然知道邯鄲魏氏的底細。以目前來論,其上任族長曾官至九卿為光路勳,現存的兩千石也有二人,一為現任族長魏青,其在朝中剛剛出任了尚書僕射(尚書令副官),加了侍中銜;一為魏青之弟魏鬆,之前出任了一任魯國相,現在因事罷官在家,實際上主導族中之事。而之前兩個郡吏說去年大家公推了魏氏麒麟兒為孝廉,指的便是魏青之子,如今入朝做郎官去了,恰好和公孫瓚同期。

  至於其餘諸族,說是與他家齊名,其實加一塊也未必有魏氏顯赫。而這種事情,之前在柏人遇到了師兄申毓,公孫珣便已經打聽的清清楚楚。

  「至於邯鄲氏和李氏,」秦氏族老繼續笑道。「便是標準的第一種的來源了,邯鄲氏以邯鄲為名,本就是趙氏小宗,而趙國李氏乃是李牧之後……都是在本地延綿五六百年的土著巨族。」

  公孫珣連連頷,卻也不是很在意……之前就說了,這邯鄲氏和李氏雖然跟魏氏齊名,卻只是因為源遠流長而拉出來湊數的。而且這倆家之間差距也很大,邯鄲氏人口多一些,整個趙國都有分布,好歹出過一個兩千石,估計這代人再努力一把還能再出一個;至於說李氏,最高的居然只是個千石縣令,也只能靠祖宗名號挺直腰杆了。

  當然了,這也是公孫珣有眼無珠……人家這趙國李氏後來延續千年,跟他老師盧植家裡、還有王允家裡,一起並稱什麼五姓七望,而魏氏與邯鄲氏卻消失在歷史長河裡。

  當然了,那就是後來的事情了,而且也未必就能成真了。

  「而至於王、張、魯、申這四家,」這秦氏族老繼續言道。「既不是先秦貴族,也不是本朝官吏卸任,更不是如我們秦氏這種小門小戶商賈出身……否則,焉能高我們秦氏一頭呢?」

  其餘秦氏族人一時臉都白了,那兩個縣尉也是面色青紅不定,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公孫珣卻是啞然失笑。

  笑完之後,公孫珣也不再多待,只是擺擺手便昂然出了裡門,卻是下令儀仗轉往邯鄲城的西北,儼然是對城南城東的富庶之地沒了念頭,準備去看一看邯鄲縣中最窮最苦的地方去了。

  這一去便是足足三日。

  而邯鄲城中卻已經是亂成一團。

  「此處可是國中功曹掾申蒙家中,申蒙可在?」青天白日之下,一群騎著白馬配著刀弓的武士卻是呼啦一下踹破裡門,然後將城中一處臨著街聳著高樓的庭院給前後圍住。「縣中有吏員招認,說是受你指示擅改算錢賬簿,隨我們去縣中見王專屬說明此事!」

  申蒙家中居於邯鄲最繁華的地段,所以對面街上的一處高樓上,很快就聚集了大量的相關人士,然後彙聚成團,居高臨下的看著對面的情形,並議論紛紛,各自惶恐。

  「完了,連申功曹家中都要倒黴了!」

  「這縣中吏員抓了精光倒也罷了,畢竟是邯鄲縣中所屬,誰也不好說什麼,可申功曹乃是國相直屬的郡國顯吏,申氏又是國中大族,如何就能抓呢?」

  「人家連王甫、段熲都能殺,一國都能滅,如何不敢抓一功曹掾?!」

  「可是哪裡有以縣淩國的道理呢?」

  「國相安在?!」

  「攤上這種厲害人物來我們趙國,偏偏國相又是那個樣子,也是我們倒了大黴!」

  「之前你不是說國相那個樣子正好嗎?」

  不過很快,讓這群人戛然而止的是,大概是因為那申蒙年紀漸長,幾個兒子又有些頤指氣使慣了,此時居然堵上了大門,設立了圍障,直接抗拒問詢,甚至那申蒙的三子還帶著一些家中青壯手持弓箭爬上臨街的樓閣去威嚇。

  這群白馬武士沒有攻堅的手段,也是不得不一時僵持下來。

  街上之人遠遠散開,卻沒有躲遠,而對面樓上之人雖然各自無言,卻都帶著一絲興奮看著這一幕,也是暗暗指望這申蒙的幾個兒子能夠攔一攔那邯鄲縣中的妖風……

  話說,三日前,新任邯鄲令公孫珣帶走了縣中兩個縣尉,還有大部分縣卒,然後往縣西北面的山丘地帶裡一鑽,便無影無蹤了。而那個得了縣令文書,接手縣中事物的王專屬,卻是一絲不苟,從刑獄到訴訟,從算賦到徭役,從升遷到罷黜,愣是將縣中各項事物認認真真的濾了一遍。

  講實話,天底下凡事都怕認真,何況是本來就亂七八糟的破玩意呢?

  於是乎,這邯鄲縣內的縣吏們是徹底倒了黴,面對著漏洞百出的賬簿、卷宗,現任的各曹主官、副史,幾乎沒有一個脫身的,紛紛被這群幽並出身的邊郡武士給捉了個乾淨,然後乾脆利索的扔入了縣獄中。當時就有不好的話傳出來,說邊郡蠻子不給趙國人活路了什麼的……而現在,這縣中有所整頓倒也罷了,居然還順藤摸瓜,開始朝著縣外株連起來了。

  這如何不讓邯鄲內外上下的各個大族、郡吏驚慌呢?

  而有意思的是,驚慌之餘,那些怪話反而聽不到了。

  「那王專屬來了。」隨著不知道誰的一聲喊叫,只見一群白馬從遠處街上輕馳而來,被簇擁之人赫然是最近城中最為知名的王修王叔治,而他的出現也是讓讓街兩側樓上之人或緊張或興奮了起來。

  「申功曹可在家中?」王修直接在街上下馬,然後揚聲詢問。

  「我父在家中無誤,卻是不會隨你走的!」持著弓箭立在臨街樓上的申家第三子申致卻是露出頭來,大聲嗬斥。「爾等想要入我家門,就要先殺了我們兄弟再說!」

  「王專屬!」又一人探出頭來,赫然是申家第二子申靜。「非是我等惡意抗法,而是郡縣有別,我父親是郡國中的顯吏,位居功曹,你們縣中的案子若牽連到我父,還請縣中遞交文書與國相,國相有公文下來,我們自然無話可說。」

  「王專屬。」隨著之前二人縮回到閣樓裡,又一人,也就是申家長子申寧了,也是出現在了臨街的樓上,只見他對著樓下微微拱手。「王專屬,非是我等想要和無慮候作對,我們也知道無慮候的功業與名聲,只是老父已經年逾六旬,而王專屬這些日子所請之人,幾乎全都下了縣獄……為人子者,豈能坐視老父深陷牢獄?再說了,你也只是無慮候專署縣務之人,如此強橫,真的是無慮候本人的意思嗎?不如等到無慮候巡縣歸來,再定奪此事。」

  「這申家三子,也是各有所得了。」對面樓上,有人不由撚須歎道。「三子得勇,次子得法,長子得孝……看來申家是要大興了!」

  周圍人也是紛紛頷稱是,然後卻又死死盯住了街上那個一直安靜等申氏兄弟說完的『王專屬』。

  「三位說的都有道理。」王修攏著手立在樓下朝上答道。「只是我受我家君候所托,專屬縣政,這要是等他回來,卻沒個尾,怕也是交代不過去的。那賢昆仲看這樣好不好……既然令尊年事已高,就不用去縣寺內與本縣戶曹對證了,我親自入你家中詢問幾句,且看他還記不記的這些舊事,你們看如何啊?」

  服軟了!

  不知道長街兩側的樓上多少人心中驚喜莫名,順便長出了一口氣。

  而申家的樓上,在爭論了幾句以後,也是長子申寧探出頭來,乾笑拱手行禮:「王專屬願意來我們家中做客,我們兄弟又怎麼會不以禮相待呢?只是,門外這些無慮候的義從,多是邊郡凶悍之輩,家父年長氣衰……」

  「你們兄弟幾人啊?」王修忽然失笑抬頭問道。

  「呃,三人……」

  「我也只帶三人入內問詢,其餘人等都退出裡門,就在街上等著……如何啊?」

  「如此……甚佳!」樓上的申寧思索片刻,又看了看自家院中樓上滿滿騰騰的賓客、徒附,也是放下了心來。

  「好了!」

  「這下好了!」

  「申家兄弟真是有勇有謀又有禮有節,將來這趙國必然有他們兄弟的一番去處!」

  對面樓上的郡吏、大戶子弟,此時也是紛紛彈冠相慶,同時在心中為那申家兄弟暗暗點讚。

  而果然,下面的那位王專屬也是說到做到,一群白馬義從悻悻的從裡門內撤了出來,然後僅有三人隨著王修來到了申家門前。

  「撤掉障礙,打開大門!」眼看著樓上和牆頭上的人都紛紛點頭,申家長子申寧也是鬆掉了最後一口氣。「咱們請這位王專屬進來,要以禮相待……不過,牆上的人和樓上的人不要下來,收起弓矢握住刀把,繼續小心監視。」

  一眾賓客、徒附紛紛稱喏。

  撤掉門後的圍障花了相當一段時間,而門外,王修領著牽招、楊開、魏越三人立在門前,卻沒有半點不耐。

  「王專屬久等了。」門一開,申寧便主動拱手賠禮。「還請您入內。」

  王修微微頷,無視掉周圍牆上拿刀負弓的壯漢,直接來到院子正中,卻是不再前行。

  「嗯,王專屬這是何意?」申寧一時不解。

  「你是申家大郎吧?」王修攏袖問道。「剛才在街上,居高臨下質問於我的不是還有兩人嗎?其中一人還持著械。現在我孤身入你們院中,為何不見其餘兩人出來與我見一見啊?莫不是看不起我?還是說看不起我家君候啊?」

  「瞧您說的。」申寧看了看左右這麼多家人、賓客,也是不由再度乾笑一聲。「我等鄉野之人,哪裡敢看不起無慮候呢?不過,剛才我們兄弟確實有些失禮,確實該為王專屬賠罪……你們倆,都下來吧!」

  言語一落,旁邊臨街樓上便閃出兩人來,看的出來,落在最後的那老三剛剛把腰刀揣上,嘴裡還有些不幹不淨,儼然是心不甘情不願,只是礙於兩位兄長不得已來圓這個面子。

  當然了,在申家兩個兄長看來,這王專屬已經在大局上先服軟了,就不能再硬懟了,不然等那位侯爺回來,便是請了國中頂級的貴人去說和,也未必就能善了。

  甚至在申寧看來,自己兄弟此番作為,堪稱有勇有謀,有禮有節,明顯把這王專屬給壓了一頭,而那無慮候回來聽到此時,因此看中了自己也說不定……那自己豈不是要跟這位王專屬成為同僚,這樣的話,就更加冤家宜解不宜結了。

  三兄弟各懷心思,但終究是紛紛來到院中,然後朝著王修正色一禮,口稱謝罪。

  王修微微頷,後退一步,卻是一言不。

  而就在此時,那王修身側的魏越、楊開、牽招三人忽然從容上前,一人一個,宛如拎小雞子一般,將這三兄弟給擒拿在手中。

  周邊賓客徒附目瞪口呆,卻又聞得王修一聲冷喝:「還等什麼,抗法拘捕,臨街持械設壘,直接殺了!」

  不等三兄弟和那些賓客反應過來,得了命令的魏越三人徑直抽刀,也是如殺小雞子一般將這依舊茫然的三兄弟給剁了腦袋。

  此時,街上一聲喊,候在外面的義從們也是一擁而入,那些賓客、徒附眼看著主心骨死的乾脆利索,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居然紛紛繳械投降。

  而這時,那趙國功曹掾申蒙,也是一臉癡呆模樣被人從屋內拎了出來。

  「申功曹!」王修根本不看地上血跡,只是立在院中冷冷質問這個須斑白的老頭。「我問你一事,三年前縣中戶曹來你家收算錢,你不願意繳納,還對他言可以高估左右鄰裡財產替你繳納,他說不夠,你便教他更改賬簿,甚至於估鄰人一陶甕值三千錢,當納錢三百六十……可有此事?!」

  老頭茫然不應,也不看地上自己三子的血跡,只是被對面樓縫間的一絲午後陽光所吸引,微微張口抬頭。

  「這是怎麼了?」王叔治當即無言。

  「老鈍(老年癡呆)了!」一旁的牽招看了一眼,便知道了真相。「應該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情……然後申家兄弟貪戀國中功曹之權,再加上國相不辦公,便隱瞞了此事。」

  王修愈憤然,卻是攥緊了拳頭,然後順著這個癡呆老頭的目光看向了對面樓上。

  話說,對面樓上眾多圍觀之人,一直到現在都還沒緩過勁來,此時被那王專屬一看,倒是個個渾身冰涼,驚醒了過來。

  「去求人!」有人不顧體面大聲喊出。「不拘是誰,都要去求,再去一起把無慮候請回來交涉,不然你我性命不保!」

  ———————我是性命不保的分割線———————

  「……起而拜之。翌日,太祖複加其專署縣務,自行縣於邯鄲西北。時邯鄲多狡吏,有申氏為趙國功曹掾,漸老鈍,當辭,其子三人,恃其宗族強橫,又貪功曹位著,乃匿其父於家,呼吏民至其家中為公務,私自用印。修整備縣務,縣吏以苟且事言至於申氏,修遣左右拿其歸案,申氏大警,乃臨街自為營塹,不肯應調。脩獨將三騎徑入其門,斬其兄弟,左右賓客驚愕莫敢動。脩撫慰其餘,由是一城肅然。太祖歸而歎:『邯鄲為政,賴修以成之。』」——《新燕書》.卷七十一,列傳二十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2 07:23
第七卷 第8章 妄妄山中言

  這些郡吏們和大戶豪強們……或者本來就是一群人,一開始找的其實是郎中令趙平。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慌了手腳的他們第一反應就是這位了,而且他們這些人本來就跟趙平不清不楚。

  然而,這位被寄予厚望的趙郎中令卻幹下了一件讓邯鄲城內外人人側目的事情——就在王修宰了那申氏三兄弟的當晚,他居然就將第一個來尋他請托的人,也就是國中戶曹掾魯斌了,連著禮金一起,『檢舉』到了邯鄲縣寺裡!

  人證物證俱在,這魯斌意圖賄賂朝廷命官,甚至還想離間趙王與無慮候……這罪責肯定是沒得跑了。

  而王修也不客氣,先扒了褲子打一頓,便直接扔到了獄中,準備讓公孫珣回來再處置。

  這下子,邯鄲城中的那些人也是個個崩潰……他們不曉得是該為自己當時去的慢而慶幸呢,還是該為如今邯鄲城愈發暗無天日而哀歎?

  當然了,人嘛,求生欲比較強的時候總是能發揮主觀能動性的。第二日,王、張、魯三族便糾集了七八家所謂其餘的大戶,又帶著因為老年癡呆而免於逮捕的國中功曹掾申蒙,然後依次去拜訪了李氏、邯鄲氏、魏氏。

  王叔治只是按部就班的整理自己的縣務,根本沒有理會這些人的動作。

  不過饒是如此,李氏也直接閉門不納,邯鄲氏則招待了這些人,並派出了自家組族長和這些人一起,去拜訪了在城南莊園中講學的魏氏當家人,前魯國相魏鬆。

  光天化日之下,當著自己學生和圍觀鄉人的面,魏鬆實在是耐不住這麼多同郡之人的哀求請托,於是便應許下來,先是讓這些人都在自家莊園內安頓,然後也不去尋城中的王修說理,只是讓自己兒子魏暢親自駕了一輛輜車,載著他往邯鄲西北去尋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公孫珣去了。

  而僅僅是走了一日,前光祿卿之子,現尚書僕射之弟,故魯國相魏鬆,就在距離並不遠的邯鄲城西北馬服山中找到了無慮亭侯,邯鄲令公孫珣。

  當時,公孫珣當時正在一處山坡上,負手觀景,長嘯如歎。

  「君候倒是好雅興!」魏鬆在自己兒子魏暢的攙扶下氣喘籲籲的爬上山來,甫一見到對方背影便無奈苦笑。「莫非是來追吊馬服君嗎?然後有感於先賢的功業,這才於山間長嘯?」

  君候,其實一開始專指既是宰相又有侯爵在身的人,比如呂不韋,比如周勃。但是到了後漢,丞相這一職務都消失了,那這個詞彙自然就喪失政治敏感性,慢慢演變成了一種普遍性的尊稱。

  一般而言,有侯爵又有正經職司在身的人都可以如此敬稱。

  然而,魏鬆已經年近四旬,又是做過一任兩千石的大員,他兄長魏青更是半個宰相……這種級別的大人物到了此處後,非但沒有等在山下的鄉寺內,反而主動徒步上杉來尋人,而且一開口便是君候,別的不說,其人的態度倒是足夠誠懇了。

  「魏公在前,哪裡敢稱君候?」面對對方的低姿態,公孫珣只是回頭隨意客套了半句,卻連回身去迎接都懶得做,反而繼續負手看著眼前山脈地形出神。「而且,在下也非是在賞景和追吊先賢,而是在觀這趙國的山川形勝……」

  「原來如此。」魏鬆喘了兩口粗氣後,也是實在忍耐不住,便不顧儀態直接在自己兒子的攙扶下坐到了山坡上的一塊石頭上。「君候軍功卓著,以武事聞名天下,那每到一處便效仿古之名將,視察本地地理,參讚軍劃……想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魏公又錯了。」公孫珣這次連頭都沒回。

  「我只是單純看地理而已,並無軍事謀劃的意思。」

  魏鬆乾笑了一聲,順便拽住了有些面色不渝的其子魏暢,也是一時不再吭聲,看他那樣子,也是抓緊時間把氣喘勻,然後再準備說話。

  實際上,趁著這段時間,魏鬆心中也有了決斷——這公孫珣初次見面便態度強硬,儼然是要直來直往。不過高坡之上,幾個護衛離得遠遠的,區區三人在此,正適合直言不諱,那麼索性開門見山,說不定反而會有奇效。

  一念至此,魏鬆也是忽然開口了:「君候,你在這裡觀山川地理,可曾知道邯鄲城內最近起了一些波瀾?」

  「不知道。」公孫珣依舊是負手背身言道。「我只是讓一名心腹替我專屬縣務,接受縣政,然後便出巡鄉中,邯鄲城內的事情又怎麼可能清楚呢?」

  「是這樣的。」魏鬆正色言道。「君候那個專屬,行事未免激烈了些。接收縣務自然是他的本分,無人可指,但是國中功曹掾乃是國相所署,只因為牽連案中便被他連殺三子,而功曹已經年邁,如此,豈不是形同滅門嗎?」

  「雖不知道其中內情,但既然牽扯案中,殺了又何妨呢?」公孫珣依舊從容。「魏公不知道,昨日隨我行縣的一名縣尉,公然越矩輕慢於我,也是被我殺了的,卻未曾見他手下縣卒圍著我要什麼道理……還是說,魏公覺得小子我行事不堪,有意指點我如何行政?」

  魏鬆怔了半響,方才盯著對方腰間隱隱露出的紫綬尷尬應道:「我一免官之人,如何能指點君候行政呢?」

  「我想也是。」公孫珣終於回過頭來,也是一臉嘲諷。「若是魏公覺得我殘暴不仁,不堪為官,可以去尋冀州方伯王公檢舉,王公人就在鄴城,從邯鄲去尋人的話怕是比到此處還快;也可以寫家書給洛陽魏僕射,魏僕射為尚書台佐政,位高權重……這二人,處置起我來都是舉手之為,何必來專門尋我呢?」

  魏鬆面色難堪,默然不語。

  場面僵硬了下來,而那魏鬆之子魏暢身為人子卻眼看著自家父親有些受迫,自然也是忍耐不住,便當即對著公孫珣拱手而言:「君候,我家大人非是要借著伯父權位干涉地方行政……只是,那申氏雖然不堪,卻也是本地大族,在此地綿延百年,須臾間其中一支嫡脈便遭滅門之禍,也是讓國中上下諸宗族、大戶驚恐不已。不瞞君候,這一次,我家大人乃是受國中諸多宗族聯手推舉,代表了整個趙國的名族來請君候行事緩和一二。」

  年輕人嘛,又覺得自己腰杆子蠻硬的,於是不免慷慨激昂。

  「原來如此,我曉得了。」公孫珣看著眼前這對父子也是『恍然大悟』。「你們魏氏並不是要借著權位來壓製我……」

  「這是自然。」魏暢趕緊昂然應道。

  「而是要領著我治下的宗賊公然抗漢家之政!」公孫珣忽然面色一冷。「整個趙國的名族受了我的委屈,不去尋別人,卻要去尋你們魏氏,想來,你們魏氏在趙國已經作威作福日久,早已經視漢土為私域了吧?故此,這才容不得我這個大漢忠良。你們與我直言,那向栩向公是不是被你們魏氏逼迫,這才整日高窩於房中,不敢出官寺半步?」

  魏暢目瞪口呆。

  「君候!」那邊魏鬆聽的頭皮發麻,再想到眼前這人的戰績和自己兄長的囑咐,也是趕緊從石頭上起身迎著對方行禮。「請您明鑒,我們魏氏在鄉中多年,從未有絲毫不法之舉,這一次也沒有與君候行政對抗之意……實在是受了那些鄉中宗族的蠱惑,這才有所誤會,還請你萬萬不要有所誤解。」

  「你們魏氏在鄉中,從未有絲毫不法之舉?!」公孫珣一聲冷笑。

  「蒼天可鑒!」魏鬆不顧一切,直接俯身行禮。

  公孫珣嘴角輕翹:「如此說來,魏氏連算賦都未曾少過縣中半分了?!」

  「我在魯國任中時的情形著實不知,」魏鬆一把拽住了自己還在發愣的兒子,讓其行禮賠罪,然後便迫不及待的言道。「但自從我回鄉打理族中政務以後,我魏氏絕沒有半分算賦上的拖欠、欺瞞。而且不止如此,我在家中這些年,凡是遇到家中族中與別家別戶有所爭執,從來不問區直,都是將好處讓給別家,盡量鄉中避免訴訟;遇到鄉鄰生活困苦,也從來都是饋贈不斷,斷然不讓鄉鄰出現饑餒之事;辦理私學,教授子弟,也是不論出身,來去自由;甚至我家中大門都是四季常開,只要是願意來的,都是隨意出入……君候,這些事情,趙國國中人盡皆知,還請你明察秋毫!」

  公孫珣不由一聲嗤笑,卻是忽然上前扶起了對方父子:「開個玩笑而已,魏公如何就當真了?魏氏在趙國的德行我早就清楚,兩位魏公的大名我更是在洛陽時便有所耳聞……」

  魏暢茫然起身,依舊是目瞪口呆,而魏鬆則是氣喘連連,汗流浹背,好像又爬了一遍山一樣。

  說實話,這魏鬆是真怕了,也是真後悔了……你說,他一個宗族老小都在本地的人,怎麼就想著趟這種渾水,跟一個有著屠城滅國、殺人滅族履曆的邊郡武夫來交涉呢?按照之前他兄長信中所言,眼前這人是真的膽大包天,不是假的。

  你說,當時他怎麼被那群人給攛掇的抹不開面子,然後飄飄然的點頭應下了呢?

  說到底,對方再張狂,也不過是一任縣令而已,而且掛著紫綬金印縣令也是這天底下獨一份……人家幹的再出格,最多最多,按照自己兄長所言,忍個兩年便可。等此人過了二十五歲,成為兩千石走人,萬事也就都過去了。

  到時候,天還是那麼藍,這趙國的風景還是那麼美,自己也可以來這馬服山中長嘯的,對不對?

  「魏公啊。」公孫珣扔下魏暢,專心扶著魏鬆言正色道。「不是我這人天生願意做酷吏之舉,然後留下殘虐的名聲,而是這邯鄲的情形逼得我不得不嚴肅綱紀……魏公知道我剛才在看什麼地理嗎?」

  魏鬆張口欲言,卻又覺得胸口依舊心跳不止,然後血氣上翻,也是不敢再多嘴。

  「不瞞魏公,我停在此處,乃是在看這趙國的三層分線。」公孫珣宛如沒事人一般,就在這坡上攬著對方的胳膊,對著周邊景色指點了起來。「魏公請看……你們趙國雖然是南北走向的長條狀,可從地理上來看,卻是自西向東在高低上呈階梯狀。」

  魏鬆總算緩過勁來,微微點了下頭……對方所言確實是大實話。

  「五座縣城,俱在最東側,乃是平原之地,而且水系豐富,不說都是邯鄲南面畝產三石的美田那般,但有水利之處,也都差不離的。」公孫珣繼續拽著對方轉向西面言道。「然後中間,也就是從馬服山往西,乃是山丘縱橫之地,此地百姓大多躲在山谷臨河出散居,便是用心耕種,一畝田不過兩石粟而已,日子只能是勉強度日,卻還要遭受到官吏、豪強的盤剝,以及盜匪的襲擾……」

  「何來盜匪?」身後的魏暢一時沒能忍住。「我等在家中並未聽過邯鄲還有盜匪之說啊?」

  「這就要再往西看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過了山丘地形,再往西進入太行山嶺,綿延數百里,這個號為黑山,那個號為紫山的,裡面到處都是流民聚居之處,他們或是在家中受不了欺壓盤剝,或是為了躲避官府徭役征收,便棄了家業,據山野而居,半匪半民,宛如野人……正所謂,『苛政猛於虎也』,魏公德高如此,怎麼可能會不明白這裡面的道理呢?」

  魏鬆面色半青半紅,勉力尷尬言道:「我幼年遊學,然後宦遊十餘載,自打卸任後便長居在邯鄲城南富庶之地,確實不知道此處百姓之艱難,不過我在魯國為相,彼處挨著泰山,也是頗有相似之處,『苛政猛於虎』之言反而恰好出於彼……」

  「魏公啊!」公孫珣聽得不耐,便直接打斷對方言道。「依我來看,你們趙國的某些豪強大戶的主事之人,還有郡縣吏員,其實個個該殺。而說到滅族,每家都滅大概是有些殘暴,但什麼據街設壘的申氏,滅了也就滅了,輪不到人家往你家門口一跪,然後你們魏氏便跟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魏鬆當即不敢再言……話到此處,他哪裡還不曉得,那邯鄲城內外的事情,早就被這個年輕的縣君洞悉,自己此行能夠這麼快撞上來,說不定是人家早有準備,專門候在這裡呢。

  「不過,魏公既然來了,我自然是要與你一個面子的。」公孫珣到此時方才鬆開手言道。「那些人不是在魏公家中嗎?還請以我的名義在你家中設個宴,將那些請托與你的諸位,還有在城中觀望的諸位朝廷命官,還有閉門不納的李氏,以及此次沒有跟著那群人走的秦氏……總之便是邯鄲城內外所有頭面人物,全都請過去。屆時,還請魏公出面說和一下,只要他們願意當面給我認錯,然後各族能保證謹守法術,郡吏們再讓出郡中所有顯職,我就既往不咎,饒他們一條命也是無妨的。」

  魏鬆思索良久,終究是氣勢已泄,居然緩緩點頭。

  「這不就成了嗎?」公孫珣當即大笑。「魏公德高,此去必然能為我說動這些趙國豪傑……不如,且乘我的車子回去?我稍作準備,便去魏公家中一會?」

  魏鬆不敢不應。

  然而,扶著自己兒子往山下走了幾步,魏鬆忽然又回頭正色詢問:「君候,若是我盡力遊說,他們依然不應,屆時鋌而走險又如何?」

  「魏公說呢?」公孫珣昂然反問。

  魏鬆歎了口氣,繼續扶著自己兒子往下走,又走了幾步,又是忽然回頭:「其實,據家兄所言,君侯任此縣令不過是權宜之計,為兩千石也是遲早之事,甚至中樞諸公也多有為君侯不平的……既如此……」

  「魏公到底要說什麼?」公孫珣不以為然的打斷對方。

  「老朽的意思是,既然君侯沒有功業之累,何妨緩緩行政?」魏鬆滿臉疑惑的問道。「便是要處置這些人,便是要取國中職權,也不必如此惶急吧?慢慢行事,總是不至於落得一個酷吏之名的,有了這種名聲,屆時想要入朝為公卿,便顯得艱難了。」

  「無妨。」公孫珣居高臨下,正色應道。「天底下艱難的豈止是仕途,我觀民生也很艱難,而且感同身受,所以便是半刻也等不得!至於酷吏之名……若能讓河北士民知我有保境安民,整頓秩序之能,酷吏也就酷吏了!」

  魏鬆長歎一聲,這才扶著自己兒子緩緩而走。

  ——————我是半刻也等不得的分割線——————

  「後漢光和年間,太祖為長吏行政,常有急令,左右諷之。太祖乃曰:『天下漸鈍,士民如在釜中,吾觀之,如己身在釜中,安的不急?』」——《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3 08:39
第七卷 第9章 羔羊臨釜鳴

  紛紛紅紫已成塵,布谷聲中夏令新。夾路桑麻行不盡,始知身是太平人。

  初夏時節,邯鄲城外的莊園裡處處都顯得生機勃勃,從蟬叫到蛙鳴,從綠樹到青苗,若是能沉下來心來,想來也是一片難得的盛世光景。

  只是,如今的局勢哪裡能讓人沉下心來呢?

  好不容易請出了國中最德高望重,也是最位高權重的故魯國相魏鬆,大家本想著這位主一定能夠馬到成功,說服那無慮候。結果呢?人家居然反過來替那無慮候勸說起了國中諸族,讓大家服軟,交出所有職權,抹平所有賬簿卷宗,以圖一個家宅平安。

  不忿呢?當然不忿。

  但是,想想魏鬆在國中的身份,再想想之前那主動揪著魯斌出的趙平。講實話,這兩位如果都這麼乾脆的話,再想想那無慮候帶來的義從,此事也就真的無可奈何了。

  換言之,這趙國的豪傑官吏們基本上也都已經絕望了。

  因此,他們也就基本上準備按照魏鬆的勸說,在今晚上的宴會中,當眾給這位無慮候老老實實的認個錯,以求個家宅平安了。

  這一日,魏鬆早早的遣散了自己的學生,又將自家宅院收拾的幹乾淨淨,還專門請了廚子,殺了兩隻羊,備了蔬果、酒水。然後從上午時分,他便吩咐自己兒子立在門前開始迎客,自己則在堂中陪坐……畢竟,不止是之前求到魏家的人都在,未露面的李氏、魏氏,還有置身事外的大量趙王直屬顯吏,這一次也是紛紛赴宴而來。

  恍惚間,似乎除了在國中官寺內高臥的國相向栩,以及按照制度不大好出城的趙王劉豫、國傅韓拓以外,趙國上下居然齊至於這魏氏莊園之中。

  而到了傍晚,眼看著火把點亮,幾案排好,蔬果上席,隨著由遠及近的馬蹄聲響,不用魏氏的賓客、僕從來報,眾人也是紛紛明白,正主要到了!

  畢竟嘛,作為獲勝者,又有些年輕,故意拖一拖時間,再耍一耍威風,本就在眾人意料之內。

  但是,即便是早有心理準備,即便是知道那公孫珣要立威,等這些趙國豪傑們親眼見著數百騎步各自持械,宛如行軍打仗一般簇擁著那紫綬金印的無慮亭侯昂然而至時,也是紛紛色變。

  而且這還沒完!

  臨到莊園前,義從騎馬,縣卒持戈,先是分出一隊人來左右環繞,將莊園前後圍的水泄不通;然後又分出一隊來進入庭院,立於那些幾案後面;就這還不算,最後,居然有十幾個膀大腰圓的壯丁湧入庭院正中,就在這些趙國豪傑之士的目瞪口呆中在宴席座次正中架起了一個木架和一個磚石圓灶……

  一直到此時,公孫珣方才領著那位王專屬和幾名悍勇之士出現在了眾人視野之內。

  「君侯這是何意啊?」魏鬆指著那還在架設中的圓灶,嗓音都是顫的……話說他可是飽讀詩書之人,什麼五鼎食、五鼎烹之類的典故怕是比誰都知道的多。

  「哦!」公孫珣當即遠遠笑言道。「聞得魏公做宴,怕你這裡吃食不夠,正好我義從中有幾個遼西鮮卑人,自幼便善殺羊,便專門讓人從鄴城商號裡取了一只最大的新式鐵釜……也可以喚做鐵鍋,然後又買了兩隻活羊,也是給諸位趙國豪傑之士添點樂子。」

  魏鬆欲言又止,但終究沒敢駁斥。

  而接下來,一個他們之前從未見過,但一眼就能看出來是煮飯用的大圓薄皮鐵釜,也就是那公孫珣口中的大鐵鍋了,也是被乾脆利索的架到了圓灶之上,還倒入了水,下面還添了柴火,還點著了……

  最可怕的是,

  兩隻活羊居然也真的被綁在了那旁邊的木架之上!甚至兩個散開了髻的也是真的光著膀子,然後拎著幾個怪模怪樣的小刀子立在了那兩隻咩咩直叫的小羊身旁。

  這下子,滿院子趙國豪傑都覺得自己腳步有些酸軟,甚至都忘了給公孫珣行禮。

  「諸位,我有一言,」公孫珣也是此時方才揚聲言道。「初夏時節,我從邯鄲城內趕來赴宴,沿途看到路旁桑麻不斷,端是一片太平景象,故此這幾日巡縣淤積的氣悶也是一時散盡!依我說,咱們今日蒙魏公慷慨招待,就不要談什麼政事了,只論時節風俗便好……故此,諸位也不用拘禮,隨意入座便是。」

  說完,公孫珣也不管其他人,只是挽著那魏鬆的胳膊,徑直越過了剛剛開始燒起來的大鐵鍋,坐到了本就是給他和魏鬆預留的上位置上。

  其餘眾人早已經心亂如麻,膽小的只是盯著那鍋和那活羊待,膽大的也生怕這初次見面的公孫珣骨子裡是個武夫性子,弄出什麼大新聞出來。

  當然了,幾個心中如明鏡的人倒是不擔心這個,因為這畢竟是魏氏莊園之中,想來魏鬆便是豁出性命來也不許公孫珣在這裡展示什麼新式烹飪技巧的……真要是那樣,魏家的名聲就徹底壞了!

  不過,魏氏和公孫珣徹底翻臉的話,是不是意味著趙國將來的局面還會兩說?

  就這樣,一陣紛亂之中,眾人按照之前安排好的座位倉促入席,卻又各懷鬼胎,一時無人出聲。

  公孫珣端坐在上,也不出聲,他身後立著幾個心腹,眾人瞥的清楚,如那個絡腮鬍子的,極為好認,便是當日殺申氏三兄弟之一的人,而那王修王專屬,居然也不落座,只是捧著一個匣子立在一旁,也不曉得裡面到底裝的什麼玩意!

  如此情形,也是讓捧壺的魏暢萬分彆扭。

  「君候自縣中趕來,一路辛苦,且用些酒水。」稍微頓了頓,魏鬆這個主人卻是忽然昂生舉杯。

  其實這位故魯國相也是想明白了,事到如今,他這個宴會主人是脫不了關係了……無論是有人想鋌而走險、魚死網破,還是有人囂張跋扈,行酷烈暴虐之舉,他都決不允許!因為這是他家!

  而且,事情也沒有想像的那麼壞,就目前看來公孫珣只是在嚇唬人的居多,所以,最好的局面還是按照之前所言,一方服軟,一方放出一條生路,萬事皆休。

  「且等一等。」公孫珣輕笑著抬手製止了魏暢的倒酒。「鐵鍋不比厚釜,此時鍋中之水已經冒煙了,不如我這兩個侍從現在動手殺羊,等到水沸,正好下鍋……」

  此言一出,庭院正中的兩個鮮卑大漢,一個姓段,一個姓莫戶的,自然不敢怠慢,直接一手揪住那咩咩交換的羊,一手擎出雪亮的小刀來,甚至還忍不住相互對視一眼,暗暗較勁。

  「君侯!」魏鬆氣急敗壞。「君子遠庖廚……殺羊這種事情不能去我家後院嗎?」

  公孫珣啞然失笑,剛要作答,卻忽然眼角瞥見席中一人拍案而起。

  「我有一言,不吐不快!」此人厲聲作色,居然是那趙國郎中令趙平!「還望君候與魏公讓我說話!」

  公孫珣和魏鬆面面相覷,都曉得不是對方扯得幺蛾子……扯也不扯這種人啊?而偏偏這趙平瞅著面紅耳赤,氣喘如牛,好像情緒很激動的樣子,若是不讓他說話也不好吧?

  人家怎麼說都是之前趙國國中的一個頂尖實權人物,還是千石的郎中令。

  「且住手。」公孫珣也只能揮手喊停了那兩個鮮卑下屬。

  「讓郎中令說話。」魏鬆也是趕緊就坡下驢。「郎中令有話直言……我等還能不讓你說話嗎?」

  「諸位!」趙平團團一揖,然後快步來到庭中大鍋與座之間,乾脆利索的指向了坐在上的公孫珣。「諸位認得此人嗎?!」

  偌大的莊園庭院裡坐滿了趙國的大人物,但乍聞此言卻一時無人知道該如何應對,便是公孫珣也只是饒有興致的打量起眾人反應,並未插嘴作聲。

  「張郡丞,」眼見著無人作答,趙平乾脆點名了。

  這下子,坐在右邊上一人也只能乾笑起身作答:「雖是初次見面,但無慮候之名又豈能不知?!」

  「你就是不知!」趙平勃然作色,以手指著對方斥責道。「你們這些人若是真知道無慮候的底細,如何敢這麼輕視於他?!居然還想一而再再而三的與無慮候討價還價?!」

  庭中一時鴉雀無聲,便是公孫珣都聽待了,只是鐵鍋下的劈柴在火中微微作響。

  「爾等應當知道,我族父,乃是當朝黃門監,中常侍趙公!」趙平對著西南側洛陽方向遙遙拱手言道。「而我之前久居洛中!」

  眾人屏聲息氣,靜待此人言語。

  「當時在洛中,我族父還不是黃門監,上任黃門監不是別人,乃是冠軍侯王甫!王甫此人的威勢你們聽過沒有?」趙平情緒激動,憤然言道。「都是只有耳聞,未曾親見,對不對?可我見過!你們在國中,所見過的最尊貴之人,不過是趙王,可是渤海王劉悝,乃是先帝的親弟弟,卻只是因為許諾的賄賂沒給,便被王甫安了個謀逆的罪過,全家殺了個精光!廢後宋氏,那是一國之母,尚未廢其後位,王甫便敢讓她全家棄世……那是親王,那是後族!你們這群趙國的土包子知不知道什麼叫做親王,什麼又叫做後族?!」

  座中眾人齊齊變色。

  「還有新豐縣侯段熲,西州名將,白帽羌人都快被他殺絕種了,當日宮門案也是他動手將太學逮捕一空!二次黨錮,更是他出任潁川太守,監控黨人……這個人在洛中大街上走著,是沒人敢正色看他車架的!」

  「還有你們剛剛聽到的高句麗……怕是之前都不知道高句麗是什麼吧?我來告訴你們,高句麗和趙國一樣,有五座城……但卻有四十萬人口,是趙國兩倍!」

  「張郡丞我問你,你們整個趙國所謂名族的權勢,加一塊有王甫一人權勢大嗎?」趙平依舊激憤難平。

  「自然是沒有的。」那張郡丞喏喏言道。

  「那你們趙國這些在座的豪傑之士,加一塊有段熲強橫嗎?」

  張郡丞低頭不敢言。

  「至於高句麗,我已近說了,是趙國人口的兩倍。這麼大一個國,也是傳承近兩百年,不比你們這些大族短,但卻須臾間灰飛煙滅。」趙平言至此處,卻是忽然失控流淚。「你們說,以王甫的權勢,段熲的強橫,高句麗的深厚,卻都亡於無慮候之手……你們以為你們是什麼東西?一群鄉下土包子而已,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平日裡在國中作威作福慣了,便自以為是……你們知不知道,他腰中那把形製怪異的短刀,乃是昔日並州方伯董仲穎所贈,蔡伯喈親口所斷,項羽之斷刃!你們知不知道,當日在尚書台,太尉橋公曾親口感歎,說這把刀鋒刃為天下冠!我就問你們,這把刀拔出來,你們真還有命嗎?!」

  話到此處,趙平抹了一把眼淚,卻是哭的更厲害了:「這種人,他要收權,你們認了便是;他要整治吏治,你們辭了便是;他要抑製豪強,你們跪下來便是……為何如此無知,為何要屢次鼓動,找這個找那個的?而且你們找別人便是,為何還要幾次三番牽連於我?我不想活下去得嗎?我家中美妾十好幾個你們知不知道?!你們以為這鍋真是用來煮羊的嗎?!我當日見王甫的屍,下的都吐了出來,不想今日卻要被你們連累,死的比王甫還難看……我求你你們了,給無慮候讓個錯,讓他把鍋撤了吧!」

  庭院中依舊寂靜無聲……沒辦法,實在是自公孫珣以下,一時無人知道該說什麼好。

  其實,經過這廝這麼一鬧,又說的那麼透徹,這個時候大部分人反而想明白了,那就是公孫珣根本沒有必要搞什麼烹飪藝術,他這一個大鍋,怕是嚇唬人的惡趣味多一些。

  但是,凡事都有兩面性,趙平如此驚悚膿包之餘,倒是讓這些趙國的豪傑之士以及國中各大名族對公孫珣有了一個更加直觀和清醒的認識。

  說白了,公孫珣來的太快,本來就讓這些人沒有什麼準備,然後他到了此地後也是第二日就走,然後那王專屬就開始收權……著實讓不少人沒反應過來。便是後來打聽到了不少訊息,卻都是先做賊心虛,又因為申家的事情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所謂預設了立場的。

  當然了,即便如此,當他們通過趙平和魏鬆的態度有了一些感觸後,不也是決定認慫了嗎?

  而今日這趙平面對著一口鍋的失控,那就更是讓不少人省事了。

  「老朽無知!」思索片刻,郡丞張舒,也是張氏族長了,也是長歎一聲,然後當即就對著上的公孫珣跪下來請罪。「之前不識君侯威名,乃至於為人蒙騙,這才聚集了不少國中親好,然後妄自來尋魏公……」

  「如今這局面居然是你為的嗎?」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正是。」

  「張郡丞,」公孫珣豁然起身道。「你如今應該也猜了,魏公去見我以後,知道百姓為你們這些豪強所迫,宛如身處於那沸鍋之中;而縣中也因為你們這些豪強、官吏的不法,多有不堪之事。故此,他早已經與我達成一致,下定決心要助我滌蕩這邯鄲尺寸之地……既如此,你以為此事該如何了結呢?」

  「如今局面,老朽並無他求,只願君侯能夠留我族中祭祀便可。」張郡丞俯身言道。「我願意辭去此職,也願意讓族中配合縣中清查賬簿、卷宗,但有所缺,我們張氏都願意補上,但有所犯,我們張氏也都願意受罰,便是君侯覺得我為國中副署難辭其咎,我也願意以身作則,任君侯處置……如此,君侯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趙國名族、國中顯吏,紛紛出列下跪,儼然是做出了最低姿態。

  而看著地上跪了一大片,從上面的魏鬆開始,到臉上還有淚痕的趙平,再到捧著酒壺的魏暢,全都鬆了一口氣……早認慫了不就得了嗎?!

  然而……

  「我以為不妥。」公孫珣立在張舒張郡丞身前,居然搖頭拒絕了對方的無條件投降。

  這下子,滿庭之人齊齊變色,不要說這些跪著的人驚怒之下抬起頭來,也不要說上的魏鬆和一旁的趙平差點背過氣去……便是如王僕陳酈、李氏族長、秦氏族長等一眾喝酒看戲之人也是紛紛面有不忿。

  真的要滅人族來立威不成嗎?!

  「君侯有何言語?」張舒抬起頭來憤然質問。「難道真要如申氏那般近乎滅族才能讓君侯滿意嗎?莫非我們這些人權勢能耐比不過王甫,罪責卻比的過嗎?」

  「張公哪裡話啊?!」公孫珣一聲感慨,卻是俯身扶起了對方。「莫非張公以為我這人只會拔刀殺人嗎?正如趙平所言,我固然是手持項羽之刃,並被橋公稱為外剛內韌,鋒刃為天下冠。可趙平卻未曾想過,我也是當朝太尉劉公的子弟,也是海內名儒盧公的子弟……刀子之外,也是講道理的,劉師寬仁與盧師的法術也是學了一些皮毛的。再說了,真把你們這些國中名族給趕盡殺絕,那整個趙國還有人堪為吏嗎?怕是連識字的都沒幾個吧?」

  庭中眾人茫然失語,卻又旋即大喜過望。

  「魏公啊,」公孫珣扶著這趙國郡丞張舒,卻又回頭看了眼上的故魯國相魏鬆。「你還記得幾日前我們在馬服山上談及的趙國地理嗎,就是階梯的那個?」

  「這……自然記得。」魏鬆此時也是大喜過望,自然是脫口而出。

  「那張公。」公孫珣扶著對方和氣問道。「你曉得你們趙國的地理嗎?自西向東,先是太行山峰,然後是丘陵之地,最後則是一片坦途,宛如階梯一般,一層壓著一層。」

  「家鄉地理,如何不知?」張舒莫名其妙,但此時情形也由不得他不答。「不僅是我,怕是座中諸位都是一清二楚。」

  「這便對了。」公孫珣看著對方輕笑道。「那我再問你,趙國之中,魏氏、邯鄲氏、李氏,為世族,你們張、王、魯、申為豪強,再往下如秦氏他們算是大戶,大戶下面還有平民、閭左……你說,為何有為官員到任不去碰世族,不去碰大戶,反而都要打擊豪強呢?」

  張舒默然不語。

  不過,公孫珣依然不以為意:「我來說好了,因為相較於世族而言,豪強無德;相較於大戶而言,豪強不法……對不對?我讓王叔治專屬縣務,他一絲不苟,卻輕易牽連到你們,難道不是明證嗎?」

  張舒依然不語。

  「但是,這些官員只知道打擊豪強,卻未曾想過,為何豪強不德不法,」公孫珣依然和氣,但也鬆開了張舒的手,轉而揚聲對著亭中所有人言道。「而那日,我與魏公立於馬服山上,看到趙國地理分明,相互探討,卻是忽然有所得……」

  魏鬆茫然撚須,也是一時不知所措,偏偏眾人聽得細心,也沒人理他。

  「你們想過沒有,世族為何為世族?乃是因為其世代為官者,而既然能夠世代為官,那他們自然可以修德修身,治學齊家。可若是一個有力大族不能世代為官……那他們能做什麼呢?便只好轉求地方權勢和經濟財貨了,於是他們便大肆兼並擴張,然後不德不法!於是就成了豪強!至於大戶……也就是被豪強壓著,不能獲取地方權勢,不能大肆兼並而已,否則也會成豪強!」話到此處,公孫珣忽然負手笑道。「諸位,世族、豪強、大戶……你們說,像不像是這趙國地理,層層階梯,一層壓一層,每一層之間都壁壘分明,不給他人活路啊?而這個道理,便是我和魏公有所得的地方了。」

  不少人紛紛頷,魏鬆卻悚然而驚。

  「張公!」公孫珣忽然收起笑意,正色問道。「我且問你,若是你家子嗣能夠得一任孝廉,你還會放縱自己族人如此不法不德嗎?」

  張舒怔怔看著眼前的這位君候,也是陡然顫抖了起來:「若子嗣能有一份前途,誰又願意不修德行呢?若我子能舉孝廉,然後入朝為郎,我必然如魏氏這般廣布德行於鄉里啊?!君侯,我……」

  「那邊那位眼熟的秦氏族老……」公孫珣沒有理此人,而是轉而叫起了另一人。「我在你們裡中看閭左窮困不堪,你卻言你們族中並無違法之舉。那我問你,若你族中子弟能有人複為一任國中功曹,主一國吏員考評,你還會與你鄉鄰百姓斤斤計較嗎?!」

  秦氏族老聞言當即避席下拜:「君侯恩德,若能如此,必然不負君侯的期待!」

  一旁張舒張郡丞恍然大悟,也是趕緊再度下拜:「君侯恩德,若能讓我子得一份正大光明的仕途,張氏舉族皆願為君侯馬是瞻!」

  「怎麼可能隨手指一人為孝廉?」公孫珣任由對方拽著自己褲腳,也是再度失笑。「按照我與魏公在馬服山上所論,魏氏、邯鄲氏、李氏往後兩年不舉孝廉,大家在張王魯三族中公推出來,再去尋國相定奪……而且,你的郡丞也要辭掉的,不然郡中大戶們是不樂意的,不法之事也要有個補償與了結,不然我身後這位王專屬也是不樂意的。」

  「全憑君候吩咐!」張舒趕緊後趨數步,大禮相拜,複又轉向上的魏鬆,也是大拜不止。「多謝魏公高德!」

  而王、魯兩家,乃至於其餘七八個如秦氏這般的所謂國中大戶,也是紛紛出列,高聲謝過君候之恩,魏氏之德!

  邯鄲氏、李氏一臉不解的看向魏鬆,卻現這位前光祿卿之子,現尚書僕射之弟,故魯國相,此時只是端坐於上,然後對著下方十餘家拜謝自己的大族族長、族老,以及背對著他卻握著那把項羽斷刃的無慮候,乾笑無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3 08:40
第七卷 第10章 老雉望河歎

  一鍋沸騰,二羊驚叫。

  暮色中,趙國上下的有力人士們滾做一團,而公孫珣立在那裡手扶腰刀等待良久之後,魏鬆也終於是乾笑起身:

  「諸位請起,大家本是鄉人,如今國中長吏高臥而百姓煎熬,頗有急難之處,正該同舟共濟,若能損自身而利舉國,又何嚐不可呢?」

  「魏公高德!」眾人齊齊整整的拜在地上,大聲呼喝。

  旋即又有知趣或者有心的人連聲呼喊起了『邯鄲兄高義』、『李兄高義』,逼得那兩家族長也只能趕緊起身拱手應對。

  「諸位,」公孫珣眼見著這三家認了慫,也是忽然出聲,當即讓亂糟糟的場面安靜了下來。「都坐回去,我還有事要說……你們二人,接著殺羊涮肉!」

  庭中當即秩序井然,趙平都惶急的逃回去了,那兩個鮮卑大漢也是趁機乾脆利索的劃開了那兩隻羊的脖子,鮮血直流之餘卻無人再說什麼『君子遠庖廚』了。

  恰恰相反,庭中諸人此時多有警惕之意,當然,大多數人是振奮中帶著些許警惕。

  要知道,趙國是個在冊人口十八萬的郡國,是冀州最小的郡國,那麼按照制度,每年不過一個孝廉名額……所以,即便是假設所有人都願意遵守這個約定,假設向栩往後兩年不走,使得這種公推制度繼續存在,那往後兩年也不過就是兩個孝廉而已。而王、張、魯三家人爭兩個名額,也是有意思!

  還有這幾家讓出來的郡職,這無慮候要不要拿走幾個要緊的?剩下的再分給七八家國中大戶,也不夠分吧?

  換言之,這群人也是立即就反應了過來,這位反客為主的無慮候是要拿這些東西以觀後效的,而他這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恐怕就是關鍵。

  「叔治,且辛苦你了。」果然,公孫珣堂而皇之的坐回去以後,便當即回頭吩咐了一句。

  一直默不作聲的王修聞言微微頷首,然後便捧著手中木匣走了下來。而每到一個幾案前,他左手邊的楊開便幫忙抬起匣子的木蓋,再由右手邊的牽招將木匣中的事物取出一份來分發下去,此時此刻,哪裡還有人敢怠慢,也是趕緊起身,恭恭敬敬接過此物。

  這是一張紙,白紙黑字,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條款。不過,能來到這裡的人自然是都能通文書的,所以借著左右火光一看,也是心下了然。

  原來,紙上清清楚楚,先是一行大字,稱之為:

  邯鄲縣兩年計劃。

  而大字下面則列著一條條的事物,從上到下,且不論裡面的細則,依次是這麼幾件事情:

  其一,剿撫並舉,讓邯鄲西部太行山中的流民歸鄉,或者就地編戶齊民;

  其二,通查戶口、人丁、田畝,編製什伍;

  其三,建立公學,整頓祭祀;

  其四,仿照當日白公在邯鄲城南治理滏陽河之舉,在城北治理圪蘆河,修建水利。

  坦誠的講,四件事情,單獨任何一件事情拿出來,在如今這個情形下,都沒有什麼出格的感覺:

  可能清理太行山會顯得很艱難,畢竟山窩窩裡的事情太難搞了,但這件事情的難度主要集中在公孫珣本人的操作上,在座的豪強大戶需要付出的只是少部分軍糧、向導;

  可能其中治理圪蘆河這件事情會花費大量人力物力,但卻有著絕對的政治正確,就算有人背地裡推諉逃脫,但表面上,說破大天也無人能反對的;

  還可能最後一個清理戶口、編製什伍對隱匿戶口的各族而言有些敏感,但經過這幾日的折騰,公孫珣的武力威懾已經擺出來了,不服就要滅族的,而且此時開誠布公明顯有既往不咎的感覺,算起來也只是要保證以後算賦,一種變相的交錢保平安而已,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

  「君侯。」無奈之下,理論上還沒卸任郡丞的張舒只能在周圍人的目光中勉力站起身來,雙手捧著這薄薄一張紙行禮說話。「關於君候的計劃,我等是一力讚同的,但有一言……」

  「張公請言便是,不必拘束。」公孫珣輕鬆應道。「我將此物散於大家,本就是要開誠布公,廣納建言的。」

  「君侯。」鬆了一口氣之餘,張舒也便直言不諱了。「依老朽來看,這幾件事情都是極好的,若能做成其中一兩件便足以愧煞別郡素有能臣之名的兩千石,何況君候是以一縣長吏而成四事?然則……」

  「然則?」

  「然則,事情太多,怕是力有未逮。」張舒很誠懇的言道。「第一件事情,需要軍糧和士卒;第二件事情需要我們國中諸族上下傾力配合;第三件事情且不說,第四件事情,更是需要國中大舉動員壯丁、民夫。故此,這三件事情放在一塊,便是我們國中諸族都願意傾力幫襯君侯,怕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公孫珣先是微微頷首,但聽到最後一句卻又不禁失笑:「張公誤會了……我從未言這四件事情要一起做,也從未言這四件事情一定要都做成。」

  聽到這話,張郡丞也是不由一振:「君侯是說……?」

  「我的意思很簡單。」公孫珣坐在上首對著下面侃侃而談,一時間除了殺羊時割肉剔骨的聲音,就只有他一人之聲了。「這四事依次而行,而且一事不成便不做下一件事情。至於我今日借著魏公的宴席請大家來,除了跟大家說一說國中秩序之事,便是想請大家議一議這四件事情的次序……」

  眾人長出了一口氣……這樣的話,就更顯得有誠意了。

  「不如先從建立學校開始。」有人迫不及待的言道。「諸位看這紙上所言,建立學校後將請魏公常駐學校,為主講,便是君候也將會往學中講《毛詩》與《韓詩》……如此一來,你我將自家子嗣送去學校,豈不是成為魏公的學生?還成了那海內長者劉公與海內名儒盧公的再傳弟子?!」

  說這話的人明顯是想避重就輕,因為這件事情做起來最簡單不說,關鍵是還不用諸族出力……好像反而得利?

  只是,說話的人儼然沒注意到周圍情形,那公孫珣又是架鍋又是殺羊的,逼得趙平二十好幾的人了,哭的像個孩子;然後又不知道如何說動魏鬆讓出兩個孝廉來,自上而下,層層分潤國中諸族,豈是讓你避重就輕的?不說『贈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了,便是看著身後立著這麼多武士的面上,這第一件事上面無論如何也要有所表示吧?

  所以,此人剛剛出言便被一眾明白人給噴了回去。

  不過,將此人噴回去以後,這些人其實也有些不太統一……如張、王、魯三家,雖然失去了郡職,但孝廉之重卻是什麼都比不過的,三選二這種東西既顯得有壓力,又顯得有動力,再加上公孫珣沒有竭澤而漁的意思,那他們便不免有些躍躍欲試,居然爭相提議去整修圪蘆河!

  儼然是要顯出自家力量來!

  而那些小一些的富戶、大戶,由於力量不足,便不免對修建水利這種事情有些膽怯,生怕抽調的人力太多,會對他們的生產生活產生負面影響。

  當然,這些人也有別的心思……首先,相對於那三家豪強,他們其實並沒有多少不法的事情;其次,如今得了郡職,卻也想借這個職務顯出一些能耐;最後,他們需要為公孫珣離職後做考慮,所以有聯手打壓那那三家豪強,然後取而代之的意思。

  故此,他們居然是想從最敏感的那件事情著手,也就是請查戶口、人丁、編練什伍。

  一時間,兩撥人你來我往,爭的不可開交。

  有意思的是,就在兩撥人僵持難決之時,邯鄲氏和李氏的族長對視一眼後,居然也提出了一個新的方案……他們建議從第一件事情開始做起,也就是清理太行山!

  這個建議,就有隱隱考驗公孫珣能耐的感覺了……若是這位橫行霸道的君侯上來栽倒在了太行山裡,那國中局勢是不是可以兩說?這什麼三個世族退出公議孝廉之事是不是可以再議?

  這下子,魏氏莊園中不免更加熱鬧起來,便是周圍持矛站崗的義從、縣卒也都紛紛側目。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鍋中已經沸騰到不得不重新加水的地步,兩個鮮卑人也是早早將羊血放幹、羊皮剝去,只等切肉下鍋了……偏偏公孫珣只是端坐於上首主位,捧著一杯酒在那裡細細品味,卻一言不發,也是讓眾人無可奈何。

  「諸位,關於此事,我有一言!」就在這時,許久沒有說話的魏鬆忽然開口,讓眾人當即安靜了下來。

  「正要請聞魏公高見。」公孫珣立即舉杯示意。

  「我的意思很簡單,」魏鬆攏著袖子正色言道。「爾等各自有所圖,相持難決,卻有沒有考慮過天時的問題?又有沒有想過這四件事情是可以相互連結的?」

  眾人紛紛一怔,便是公孫珣都不免多看了魏鬆一眼……這畢竟是做過一任國相的主啊。

  「先說清理山區,編戶齊民。」魏鬆以手敲案,認真言道。「難道不是青黃不接的夏日間最合適嗎?就是眼前這個時節最好,我們完全可以用糧食來誘導那些山中的逃戶、流民接受官府的編導,而且接受了官府的賑濟後,那些人也更容易重新信任官府。便是凶性已成的慣匪,此時因為缺糧也是最容易對付的!」

  眾人一時恍然。

  「還有清查戶口,」魏鬆繼續侃侃而談。「為何要清查戶口田畝、編製什伍?還不是為了算賦公正,為了廣開財源?這種事情,其實正適合與秋後賦稅之事一起並行,以節省人力。而且秋收之時,田畝大小、收成一覽無遺,好田、壞田也更容易定奪!」

  聽到這裡,眾人已經是服氣的不得了,便不由紛紛正襟危坐。

  「至於說建立學校,讓各家子弟入學之事……」魏鬆一聲歎氣。「你們忘了舉孝廉是什麼時候嗎?是十月,也正是秋收之後!這個時候大家聚在一起,從張、王、魯三家中推出來一個俊才,其餘的各家子弟不該正好留下來入學嗎?」

  話到此處,不要說下面這些人了,便是一直不動聲色的王修都忍不住盯住了這位故魯國相……因為公孫珣和他一起整飭這個計劃的時候,本就是按照這個來的。

  「等到十月份,」魏鬆此時已經毫無顧忌,便放開了言道。「若是公孫縣君之前在夏日間清理了山區,安定了治安,還因此展示了自己的才幹,讓眾人再無疑慮;然後又藉著秋收清查了戶口、田畝,了解了邯鄲上下的實際力量,還對百姓編製了什伍,便於動員;最後,還在此時履行了諾言,推出了孝廉,還建設了學校,舉行了祭祀,以此團結了人心……那到了冬日農閒時分,為何不能趁機開挖溝渠,興修水利呢?!」

  話到此處,魏鬆喘了一口粗氣,方才繼續言道:「諸位,興修水利是件大事,幾乎要動員整個邯鄲的力量,而且還要經過春汛、夏汛的考驗,隨時修補,才能算是成事。所以除非主政者威望、德行、力量並存,是不能輕易施行的!而無慮候的計劃上,其一其二其三其四,看似無端,其實卻都是按照天時和法理來安排好的,只有前面三件事情按照天時順序做好了,他和縣中獲取了威望、力量、德行,最後一件大事才能進行!諸位,你們在這裡為了各家私利,嘰嘰喳喳,爭來爭去,居然沒有看出來無慮候的一番苦心嗎?你們以為他是為了個人功業、名聲才隨便扔出來這個東西嗎?真是讓我這個老頭子都看不下去!」

  眾人呆若木雞。

  公孫珣卻是撫掌大笑:「知我者,魏公也!你們倆……下羊肉,然後端給諸位,而諸位若是對這個兩年計劃並無疑慮,還請署名於這計劃書上,以換我這鍋中肉食!」

  漢人極重信諾,寫了名字,白紙黑字,便是國中公論,眾人皆服的東西了。而署名之後拿這文書去換無慮候『鍋中之肉』,也是不要太露骨。

  這幾乎相當於盟誓了……當然,只是趙國上下單方面對公孫珣的盟誓而已,主從地位極為明顯。

  但是,這個時候又有誰會不願意署名呢?便是邯鄲氏和李氏的兩位族長也是怦然心動……兩年間不能爭孝廉,在公孫珣和魏鬆的背書下基本上已經成了定局,而這樣的話,一事論一事,若是這計劃書上的事情真成了,趙國幾乎是舊貌換新顏,對他們難道就沒有好處嗎?

  再說了,如今刀斧在後,國中諸族皆在左右,然後一鍋羊肉正在面前開煮……這哪裡是能置氣的地方,又哪裡是能置氣的時候?

  更別說,筆墨奉上後,那魏鬆居然是第一個落筆署名之人,甚至還用了自己的私印。

  如此情形,自然由不得別人再繼續想下去,那邯鄲氏與李氏兩位族長對視一眼,也是各自乾脆落筆……然後是張舒為首的一眾豪強、大戶……最後,便是喝酒看戲的趙王屬吏們居然也在趙平的威逼之下,無奈簽上了自己姓名,也不知道有個什麼用處?!莫非還能掏出趙王私帑來修河不成?

  片刻後,筆墨未幹的文書收了上來,熱氣騰騰的羊肉擺在了諸人案上,公孫珣終於是端著自己那杯酒昂然起身,美其名曰:

  「為魏公壽!」

  眾人不敢怠慢,也是紛紛起身,雜亂著呼喝起來:「為魏公壽!為無慮侯壽!」

  旋即,便各自落座,分食羊肉蔬酒。

  一時間,原本以為會愁雲慘淡的『鴻門宴』,居然賓主盡歡,到了晚間,更是幾乎全員歇在了魏氏的莊園中。

  ………………

  晚間,窗外蛙鳴不止,被騰出的上房之內,多喝了幾杯的公孫珣正在與此番讓自己大為驚喜的王修,說著一些亂七八糟的話:

  「還望叔治此番不要怪罪於我。」

  「君侯說的哪裡話?」王修大為不解。「我如何又會怪罪君侯?」

  公孫珣不由乾笑一聲:「今日之舉雖然早早便告訴了叔治,但放過這些豪強,沒有讓你收取全功,我也不免有些心虛。其實我也知道,這些郡吏個個殺了都活該,那幾家豪強,個個滅族也都無妨。只是,我的難處也望叔治能有所體諒。」

  王修也是覺得好笑:「君侯何至於此,我王叔治豈是擅殺之人?當日我便說了,非是在下喜歡遏強扶弱,而是強者多不自愛,弱者無所依存……現在君侯所行之事,不正是讓這些豪強有所規範,讓百姓有所依存嗎?既然如此,我又怎麼會怪罪君侯?再說了,這裡面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呢,沒有這些豪強、大戶,這邯鄲又如何能行政呢?便是打擊豪強,也只能挑一些最過分的立威罷了。」

  公孫珣長歎一聲,這才仰頭躺了下去。

  「不過君侯,我確有一事不明。」坐在對面的王修忽然又認真起來。

  「講來。」公孫珣已經直接躺倒在了榻上。

  「君侯給豪強留有餘地,我其實是懂得,畢竟要做事情,還需要他們的協作。可是,為何要拿屬於世族的東西,層層疊疊,往下施恩呢?古往今來……」

  「古往今來,能臣幹吏多只是打擊豪強,卻無人碰世族。」公孫珣哂笑言道。「道理嘛,人盡皆知。這麼幹,世族們會因為不關自己的事情而袖手旁觀,底層百姓會稱頌官員的英明,一地窘境也會暫時緩解……只是,等這些能臣幹吏一走,其餘的豪強和原本被豪強壓製的更低一層的大戶們則會一擁而上,重新變成新的豪強,事情依舊糟糕。」

  「君侯的意思是,如此這番便能讓長治久安了?」王修疑惑不解。「豪強會反彈回來,世族難道就不會?」

  「我哪裡知道啊?」公孫珣仰頭看著頭頂的房梁歎道。「或許真有點效力,或許會更糟也說不定。只是,自從高祖建鼎以來,世家、豪強、百姓這個相互碾壓又相互依存的亂局,數百年間都未曾變化。可是本朝幾百年間堅持的老法子卻已經漸漸無力。既然如此,那無論好壞,總得有為政者弄些新法子吧?而今日之事,不管如何,最起碼盡量團結了國中的力量。」

  王修一時無言,良久方才歎道:「也只能是盡力嚐試一番了。只是君侯心裡要清楚,便是此番為政能成,或許也難以長久……世族世代為政,連接中樞,而且他們也並無失德之事,哪裡是這麼好得罪的?」

  公孫珣笑而不語,其實,他比王修更清楚某些道理。

  世族、豪強,前者壟斷著知識、官職,後者壟斷這社會財富,甚至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口,將二者視為一體時,他們的強大幾乎是不可戰勝的……因為在知識普及之前,跟這些人作對,宛如跟自己作戰一般。

  甚至可以換個說法,這個時代的主角本來就是這些人,之前數百年,是中樞和這些人的平衡遊戲;之後百餘年,是帝國倒塌以後,這些人中的豪傑之士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然後試圖自己站出來重建秩序的遊戲。

  真的少不了他們的。

  當然了,公孫大娘或許一時興起能說出這種極為精辟的總結話來,她兒子卻是絕對說不出來的……這位邯鄲令其實只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概念,然後才像他跟王修說的那般,進行一些新的嚐試,或者說是用實驗的手法來迎接即將到來的亂局。

  沒錯,王修說的很對,世族更難對付,但是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這不是再過幾年天下就要大變了嗎,社會秩序不是要重整嗎?

  到時候,中樞權威一旦崩塌,世族跟豪強之間的差距便會立即消失,因為那個時候的政權是建立在州郡之中的,這些平日裡擁有巨大財富、人口的州郡豪強將會迅速的跟地方軍閥相結合,從而獲取政治權力,搖身一變成為了一種新的世族……既有政治權力,又有地方上的經濟實力。

  這個時候,就不能單純的用打擊豪強的思路來對付他們了,執政者需要用一種既打又拉,還能維係住秩序的方式來應對這些世族和豪強的混合體。

  而這一次,便是公孫珣苦思冥想下的一個嚐試……首先,對於格外不法的豪強還是要打得,要無條件支持王修的執法力度,為他背書;但是,打擊完豪強之後,卻要從世族往下,將原本被壟斷著的某些權力一層層下放,以尋求最大限度的團結所有人。

  當然了,這種嚐試很幼稚,也只是基於國相向栩缺位這種特殊情況的臨時措施,甚至還可能得不償失……正如王修所言,他得罪了趙國三家朝中有人的世族嘛,而這些人可不是好得罪的。

  但是,當其餘所有人都還懵懵懂懂弄不清路況的時候,公孫珣最起碼是清醒著往攔路大河中試探性邁出了一條腿。而如果這一腳邁出去還能站穩的話,那這個邯鄲令也就沒白幹了!

  至於如何確定站穩與否……今天的計劃書不就是最好的檢驗方式嗎?

  魏鬆說,興修水利這種舉國來做的事情需要威望、力量、德行……然而,如果把威望和德行換成人心二字,那亂世到來,比拚的不正是這些嗎?

  不過,魏鬆今日的態度倒也有趣。

  想著想著,思緒繁雜公孫珣也是一陣朦朧,迷迷糊糊的睡了下去……王修雖然依舊清醒,卻也不敢多待,便出門喚使女進去伺候,自己也是放下那些多餘心思,趕緊休息去了。

  …………………………

  「都安排好了嗎?」就在同一時刻,莊園後院,盤腿坐在窗下的魏鬆聽到開門的聲音,便當即出聲詢問。

  「回稟大人,都安排好了。」魏暢一聲歎氣。「幸虧早有準備,否則這麼多人未必安排的下。」

  「那就好。」魏鬆微微頷首,然後繼續望向了窗外,似乎是在盯著頭頂的銀河發呆。

  「大人!」過了一會,魏暢終於是沒有忍住。

  「心中不忿?」魏鬆頭也不回的問道。

  「是!」魏暢坦誠言道。「而且不只是為我一人得失,關鍵是國中上下,便是那些不德不法的豪強,都有所補償,唯獨我們德行昭彰的三家世族失了利,而且在其餘兩家眼裡,我們隱隱還有失信之虞……這無慮候所為,著實過分。」

  「或許吧。」魏鬆歎氣道。「暢兒……你年紀已到,本來這舉孝廉是十拿九穩的事情,硬生生延後了兩年,有氣我也能理解。只是,若你以族中事相論,卻不能只是有氣,還需要將兩件事情看在心裡。」

  「請大人指教。」魏暢當即俯首。

  「其一,人家是有刀子的。」魏鬆仰頭看著星空,面色如常。「無慮候腰間那把刀子一直未出鞘,但趙平的驚恐與所言卻並不虛,你我皆知,那把刀子真要是出了鞘,任你是世族也好,豪強也罷,這趙國上下無人能當……那申氏一族並不只是申蒙一支,可今日卻無一人到此,你覺得他們族中剩餘的人物會是個什麼下場?這些義從、縣卒又從何而來?怕是恰好那趙平跳了出來,省了無慮候再拿出一些東西做作了。那口大鍋裡面,真的只是預備著煮羊的?」

  魏暢也是倒抽了一口氣,但嘴上依舊很硬:「但是以武力脅迫,終究是失之下流……邊郡之人,著實野蠻。」

  「這就要說到第二件事了。」魏鬆緩緩言道。「人家最終沒有純用武力脅迫,今天的計劃書你覺得如何?」

  魏暢當即哂笑:「父親大人不是已經說過了嗎?用心良苦,而且若是事事順利,怕是著實可行。」

  「那若是真的事事順利,最後做成了,又是個什麼局面?」魏鬆對自己兒子緊追不捨。

  「這……」

  「我來說吧!」魏鬆終於轉過了身來。「若是太行山中的流民、土匪得到招撫,國中名族們隱藏的戶口、人丁、田畝得到清理,公學得以建立,圪蘆河得到治理,那邯鄲便堪稱進入治世了……這種局面下,兩個孝廉名額罷了,也不過四兩撥千斤的引子而已,我們魏氏立足邯鄲百年,難道這點心胸都沒有嗎?世族之所以為世族,不就是在於學問與德行嗎?!晚兩年舉孝廉,你就這麼著急嗎?!」

  「父親大人恕罪。」魏暢聽到自己親父語氣越來越重,也是趕緊下跪請罪。「小人並不是無德之輩,只是今日見到那無慮候謊話連篇,又以勢壓迫父親,心中多有不忿……」

  「起來吧,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魏鬆也是長歎一聲。「我是在生自己的氣……你知道我為何從魯國相任上罷官後便再不出仕嗎?」

  「大人?」

  「當日我與你伯父在鄉中並稱二魏,然後又一起遊學汝潁宛洛,又一起入仕,最後先後登位兩千石。他性格急,我性格緩,他膽子大,我行事穩重,他善於做事,我善於識人。故此,一直以來,國中人都說我們兄弟一時昆仲,互為表率。但他們不知道,我自小便心裡清楚,你伯父是個鳳凰,我只是個野雉罷了……羽毛一樣華麗,一樣振翅而起,一個能飛到梧桐樹上搭巢,另一個卻只能在落在草垛上喘息而已。」

  話到此處,魏鬆不免微微蹙額:「當日我在魯國任上,彼處也是民生艱難,豪強無度,我也曾想有所作為。但是真的處置起來,才發現自己如此無能。不要說如今日無慮候這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談笑間收攏國中諸族之力定下大計,便是一開始想處置一家豪強都沒有那個立在無慮候身後的王叔治的本事……先是被人行了緩兵之計,又被人捏了個痛處不得不辭官而走。」

  自己親爹自揭其短,做為人子,魏暢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仲茂(魏暢字)!」

  「是!」

  「你需要謹記,世族能夠綿延下去,其一,在於門庭傳承,不要輕易招惹反抗強人,如今人家有刀子,又是現管著我們的長吏,不許你心中憤恨;其二,要有德行作為支撐,人家在做有為之事,我們不能因為私怨而廢公心,所以你也不應該心存憤恨……只有記住了這兩條,魏氏才能久存。」

  「大人真知灼言,孩兒受教!」魏暢一拜到底。

  「哪裡是什麼真知灼言啊?」魏鬆扭頭看著窗外星空感歎道。「時局艱難,前路混沌……我一個無毛老雉,眼見著飛不過河去,只能望河興歎,幹叫兩聲罷了……夜深了,你也去歇息吧!」

  魏暢再拜將走,卻又陡然回頭:「然則……大人向來以識人著稱,那今日您觀無慮候到底是何等人物呢,能長久嗎?」

  魏鬆回頭看了自己兒子一眼,卻是毫不避諱:「長久不長久我不知道,但其今日之舉,約為高祖配霸王刃,大概如此吧!」

  魏暢悚然而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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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祖嚐為邯鄲令,引義從兩百履職。及到,旬日間,先盡廢一縣吏職,複族誅國中奸豪申氏,乃引兵聚國中名族於魏氏園中。眾皆惴惴難安。然太祖扶刀而至,不論它事,乃盡言國中繁雜政務,自剿寇、建學至於懇田,不一而足。眾皆大慰,乃紛紛立誓相從。待宴罷,各歸,魏氏長者魏鬆,故魯國相也,世代名臣,以識人著稱,乃掩門而喘。其子暢茫而問之,遂曰:『今日見漢高祖持霸王刃與趙國父老約法三章矣,焉能不驚?!』」《世說新語》.識鑒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4 08:28
第七卷 第11章 深居俯夾城

  夏日浮華,諸事繁雜。

  公孫是那種說幹就幹的人,宴席之後,他先是專門約見了魏氏、邯鄲氏、李氏三家,說是要為三家子弟寫介紹信去洛中尋名師……也算是勉強做了個姿態,其實人家哪裡需要他來寫什麼介紹信?

  然後,他就在這莊園中重新召集了那些本地大族的頭頭腦腦,相比較於昨日而言,這一次他以非常嚴肅的口吻,正式要求這些人發揮他們本地人的特長和國中大戶的能量……也就是所謂地頭蛇的優勢了……以糧食開道,先行去太行山中招撫並查探消息。

  最後,他和王修等人甫一回歸邯鄲城內,就各自行動,後者繼續署理縣中庶務,前者開始安排起國中、縣中的那些要緊職位。

  然而有意思的是,當事情展開以後,公孫面對的第一個困境並不是來自於山中……讓這些地頭蛇拿著糧食去誘導山中流民確實是最正確的選擇,畢竟本鄉本土的,還有糧食……問題來自於一個讓他之前一度忽視掉的人。

  直接說好了,公孫分排好了職務,整理好了文書,但向栩卻不願意用印。

  「為何不願意用印?」縣寺內,公孫對著前來報信的佐車副史李明質問道。「這些職務都已經空出來了,報上去的人選也是郡中上下公推出來的,他憑什麼不用印,難道要一直空著?」

  來報信的佐車副史也是一臉無奈,但也只能低頭不語。

  「你且回去幫我好生照看於他。」公孫思索半天,幾度想直接去找向栩比劃兩下子,但最終還是強行壓住火氣,並勉力裝作無事模樣。「等我忙完這幾日,自然會去尋他了結此事。」

  這個李易之當即俯身告退。

  然而,此人一走,空蕩蕩的縣寺大堂內,公孫卻是不由頹然起來……畢竟,拋開火氣不說,他哪裡不明白,這件事情好像還真的挺難辦!

  人家向栩不願意用印,他公孫還能用強不成?而如果沒有國相用印,那這些吏職又有誰認呢?到時候豈不是失信於人?尤其是此時,那些大戶為了有所表現,都已經熱情滿滿的拿出了糧食,然後往太行山窩子裡拉人去了……這種時候失信,簡直是致命的好不好?

  當然,他也不是沒法子,比如說可以去找魏鬆那老頭,此人說不定能跟向栩這個經學瘋子有所交流。但是,公孫卻不願意輕易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尤其是在趙國人面前……他想維係住那種威不可測的形象。

  「君侯!」

  就在公孫胡思亂想之際,堂外忽然傳來侍從宛如天籟一般的聲音。「審先生回來了,還帶來了一位沮先生!」

  公孫大喜過望,什麼向栩,什麼趙國都不由拋在了腦後。

  但是,這個喜氣半刻鍾後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原來如此,」外堂中,饒是公孫意圖遮蓋,也還是難掩眼中失落之情。「公與兄接受了朝廷任命,上個月點了千石縣令,已經去了青州赴任?」

  「正是,」與審配一起到來之人也是乾脆直言道。「但君侯尚未到任便遣正南兄厚禮來請見家兄,堪稱禮儀備至,我們沮氏不可失禮,因此家父便遣我登門回複,致意於君侯,以示感激。」

  「這有什麼可致意的?」公孫苦笑搖頭。「倒是我冒昧了,之前來的路上模模糊糊聽人說廣平的沮授沮公與少有大志,善於謀劃,而且去年舉了茂才後卻遲遲沒有入洛為郎,便忍不住動了心思……其實,我雖然因故得了亭侯之位,但卻只是一個縣令,而公與兄初舉茂才,便拜授為令,同職相請,已經分外失禮了。」

  「君侯過慮了。」沮宗,字公祧,也就是沮授的胞弟了,聞言趕緊寬慰。「君侯拜托正南兄的時候,尚不知家兄已經接受任命,怎麼算是失禮呢?」

  公孫再度苦笑,其實這才是問題真正所在,他無奈的不僅僅是沮授離家出仕難得再見,而是對方直接點了縣令。

  什麼意思?因為公孫自己混到現在,便是有爵位在身,也不過就是個縣令……同為縣令,他是沒有資格去招攬沮授這般人物的。

  而且,隨著公孫眼界漸漸開闊,他也漸漸明白,這種情況並不是特例。

  大漢朝的人才,尤其是頂尖的智謀之士,多不多?

  其實遍地都是,田豐沮授就在邯鄲兩側,荀氏叔侄就在潁川安坐,蒯氏兄弟就在襄陽讀書……個個看起來觸手可及,可實際上呢?

  實際上,這些人都是大族出身啊!人家憑什麼要投奔你?或者你憑什麼讓人家投奔你?!這並不是君擇臣臣亦擇君的意思,而是說這年頭根本沒有擇或者不擇的必要!

  河北兩個了侍御史;沮授也是茂才,然後直接上任縣令……那這兩個人面對你公孫的心態,恐怕是平等的吧?

  還有潁川的那對叔侄,荀氏的名頭天下人盡知,而且根本不需要從自家老娘那裡獲取情報,公孫僅憑自己的政治經驗都看的出來,只要黨錮一解開,在陳已老的情況下,這荀氏作為潁川世族的龍頭必然會有人登上三公之位!

  這種人物,會在董卓入洛前擇主嗎?

  還有蒯氏兄弟,人家家裡早四百年前就是著名謀士了,專業的,祖上蒯通就是漢高祖劉邦手下的一個著名謀士,家族綿延四百年……瘋了嗎,跟你走?

  甚至極端一點,還有現在正是熊孩子的陳元龍和周公瑾,很早之前公孫便將這兩個人物和現實中的兩個世家對照了出來……陳登的親父怕就是陳球的那個侄子陳,而陳球正是審配之前效力的那位位列三公的陳公;周瑜也是如此,正如下邳陳氏是徐州第一世族一般,廬江周氏也是大漢朝揚州第一世族,族中領袖人物周景累遷將作大匠、尚書令、司空,最後官拜太尉,甚至於在先帝死後參與到了選定當今天子的事情中,享有擁立之功!

  真以為這些大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嗎?!

  他們的良好教育從何而來?他們的開闊眼界從何而來?他們進行鍛煉和磨礪的職務從何而來?

  天下不亂,他們自己才是主角!

  天下亂了,他們的身份比不上刀把子了,他們才會因時而動,無奈去做個配角,而且還是喜歡跟主角搶戲的配角!

  當然了,這就有點扯遠了。

  不過從公孫眼前的局面來看,說到底,天下不亂起來,秩序也未曾崩塌,那官職在身也好,名聲在外也罷,這些早早進入秩序軌道的大才,尤其是智略之士,是沒有什麼心理準備給什麼人當什麼謀士的!大漢朝煌煌而立,好端端,憑什麼要給劉家以外的人當私屬?!

  真以為人人都像婁圭那樣嗎,沒爹沒媽的,打小就覺得大漢要完?!便是大漢要完,憑什麼要給你幹活?

  那麼意識到這一點以後,公孫對在家閒居的田豐也是熄了幾分期待,甚至有幾分後悔……即便是田豐對朝廷官職有了厭棄,即便是你誅了王甫,人家也沒有理由投奔你公孫吧?畢竟,人家田豐之前可是跟你公孫並列的侍御史,憑什麼就要居於你之下?

  或者在田豐看來,呂範的拜訪更像是來自於你公孫的嘲諷吧?

  說白了,還是公孫之前封侯之後太飄了,能得到審配已經屬於特例了,他居然還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著沮授、田豐這樣的人物,簡直是自取其辱。

  就在公孫胡思亂想,心情不渝之際,卻猛地聽到耳畔一聲乾咳,抬起頭來一看,正瞥見審配在朝自己打眼色。

  公孫微微一怔,也是恍然大悟,便當即朝沮宗笑道:「公與兄不在,終究是我緣薄,但也是他天生大才,必有大用。只是可惜,我如今初來邯鄲,施政困難,正要借重本地大才……卻不想四處尋訪皆無所得,也是讓公祧見笑了。」

  年輕的沮宗趕緊低頭一笑,便要說幾句場面話。

  「不過,」公孫繼續言道,根本不給對方留說話餘地。「沮氏久居廣平,算是與邯鄲也近,不知道公祧有沒有什麼合適的才俊向我推薦呢?」

  他將合適二字咬的極重,儼然是不想再自取其辱。

  「君侯這不是燈下黑嗎?」不待沮宗多言,旁邊的審配倒是忽然開口。「公祧年少俊才,兼出身名族,向來為鄉中所推崇,如今年紀也已經到了,正該出來鍛煉一二……」

  公孫心中一動,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但轉念一想,事已至此,留個牽扯也好,便也不再猶豫:

  「那公祧以為如何?」

  「嗯……」沮宗被陡然一問,也是有些慌亂,但他畢竟是世家子弟,也是迅速恢複了清明,並在稍一權衡後選擇了應許。「宗才能不足家兄十一,不敢輕易出仕,但依賴家名在本地還算多有交往,願以幫君候做個信使,聊表心意。」

  公孫心下一轉,便當即理解了對方的意思……可能是因為自恃身份,這沮宗並不願意出仕為縣吏。不過,可能是礙於審配的面子,也可能是因為沮授不在,那若是再拒絕的話就顯得有些輕視公孫的意思了,所以著沮宗就選擇留下來做一個賓客。

  當然了,這種人來做賓客,肯定如劉德然一般做那種最頂級的來去自由的貴賓,而非是如今豪強地主家中那種宛如佃戶一般的賓客。

  說白了,這裡面的邏輯很清楚,你在邯鄲出任主官,我在廣平,相距不過幾十里,那你遣人送厚禮來找我幫忙,我就去幫一幫。等到有朝一日你離開此處,那咱們自然就好合好散……這就是個短期合同,還是有地域限制的。

  但不管如何了,畢竟是一言就定了主賓的身份,於是公孫也就起身坦然受了對方一拜,算是各自行了半個主賓之禮,這才重新各自坐下。

  接下來,公孫便直接說起了向栩之事,這件事他著實頭疼,而且身邊實在是乏人……當然了,此番主要還是說給審配聽的。

  至於沮宗,說實話,無論是接納為賓客,還是以禮相待,都只是因為他是沮授的親弟弟而已,公孫還真沒有太多期待。

  「向栩此人,乃是河內朝歌名士,故道家名士向長之後。」審配聞言也蹙額。「河內與魏郡相鄰,我也聽過他的一些舉止,據說是行事向來難測……」

  「哈!」就在這時,那旁聽的沮宗卻忽然忍不住嗤笑一聲,直接打斷了審配。「正南兄離家日久,卻不知道,這些都是向甫興以前的故事了,他來到趙國以後早已經本性畢露,哪裡有什麼難測不難測的?」

  這話說的,公孫和審配當即好奇了起來,尤其是兩番見識了那向栩風采的公孫,更是尤為驚愕……感情這向栩居然是裝的不成?

  看到眼前二人如此反應,那沮宗也沒有賣關子,便當即說出了向栩的另一件事情:「君侯與正南兄不知道,當日向甫興被征召入朝後,依舊是裝瘋賣傻,但一朝被任為趙相,身居兩千石,便在過了黃河的上任途中,直接購置華車駿馬,換上綢緞錦衣,然後昂然直入邯鄲!此事,河內、魏郡、趙國,人盡皆知。那個時候,周圍人就都議論,說這向甫興之前所謂種種,其實都是裝瘋賣傻,邀名之舉而已……」

  此言一出,審配面露恍然,而公孫卻是目瞪口呆。

  話說,漢代是察舉制度,長久以來,便是世家子弟也要先揚名再出仕,所以經常有人為了揚名而作出各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多時候,這些人為了揚名,那簡直是沒有困難也要人為製造困難,然後迎難而上。但到了如今這個年頭,大部分手段都已經玩的讓人審美疲勞了,那自然就要另辟蹊徑。

  當然,也就會有更多奇葩出現了!

  比如說,有人親爹死了,在自家父親墳前挖了一個土窩子,光著膀子住在裡面,據說一住好幾年不回家的,簡直是天大的孝子,只是後來朝廷征辟他的時候才無意間發現,這廝幾年內居然多了一堆兒子!

  『舉秀才,不知書;

  舉孝廉,父別居;

  寒素清白濁如泥,

  高第良將怯如雞。』

  這首童謠,真以為是無源之風嗎?

  也就難怪審配恍然大悟了。

  不過,公孫卻是依舊不信:「不瞞公祧與正南,我兩次與向甫興當面相對,實在是看不出此人是故作詭譎……」

  「君侯有此言也是正常。」沮宗輕笑解釋道。「那向栩當日駿馬香車,直入邯鄲,不過四五日便不知所措起來,最後居然高臥於官寺後院不再理事,方伯王公遣人來問,他就反說自己是效黃老之道,無為而治,反罵王公無知……當時家兄尚在家中,便曾與我言,說這人大概心裡還是明白的,只是他裝狂賣傻了半輩子方得高位,等到想享受一下人生風華時卻除了裝瘋賣傻已經不會別的東西了!」

  話到此處,旁邊的審配也是目瞪口呆,而年紀輕輕的沮宗則費了好大勁才憋住笑繼續言道:「最後,假狂變成了真狂,假傻也就變成了真傻……畢竟,只會裝瘋賣傻之人除了整日高臥還能如何呢?當然,這一年多,據說這位向公還學會了罵人,也是大有進步。」

  公孫表情變了又變,卻也是肥了好大勁才忍住笑:「那此事依公祧來看,該當如何呢?」

  「此事容易。」沮宗隨口言道。「君候須曉得一個要點,那就是此人此番與君侯為難,只是為了為難而為難而已,而非是真要與君侯作對,更與事情本身無關……」

  這繞口令一般的話語,弄的公孫愈發無語。

  「所以,」沮宗終於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君侯不妨尋一個道家名士,與他寫信論戰黃老,等他把心思都放到與此人對罵之後,再隨便遣個郡吏進去求印,他自然就無所謂了。」

  公孫緩緩頷首,也是長出了一口氣:「若非公祧,此番居然要鬧笑話。」

  沮宗倒是謙虛:「不過是本地人,知道的事情多了些而已。」

  公孫尷尬無言。

  而這時,門外侍從忽然再度喊道:「君候,呂佐官、韓統領和婁先生一起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道士!」

  公孫先是一喜,但旋即又是一肅。

  而審配則是恰恰相反,他先是一肅,但旋即又是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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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栩)後特徵,到,拜趙相。及之官,時人謂其必當脫素從儉,而栩更乘鮮車,禦良馬,世疑其始偽。」《後漢書》.獨行列傳.範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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