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83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2 09:24
第八卷 第7章 匹夫之勇

  黃巾軍來的比想像中的要快。

  到了傍晚時分,城頭上的眾人就看見東面平原之上煙塵滾滾了起來。

  話說,涿縣這片地方多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農業極為發達,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是燕國根本所在……公孫珣之前督導春耕固然是以涿縣以西、以北為主,但這不代表東側、南側的農民就會因為起義的民間傳言而放棄春耕。

  故此,此時的河北平原上放眼望去儼然是滿眼翠綠,青苗累累。

  然後,黃巾軍便來了。

  眾人立在城頭,只見在金色夕陽的映射下,滿眼青翠的大地上,頭裹黃巾、擎著黃旗的偌大軍勢蜿蜒而來,宛如一條黃色巨龍。而巨龍的兩側,上千騎卒分散開來四下奔馳、護衛兩翼,恰恰就如這隻大軍在張牙舞爪一般。

  一時間,黃色的旗幟、頭巾,青綠色的大地,金色的餘暉,古樸而穩固的城牆,朱紅色的漢字大旗,躁動的煙塵,躍動的遊騎……居然格外顯出了一股讓人難以名狀的氣勢。

  這下子,不要說守城的郡卒、刑徒了,便是關羽、牽招、劉備、張飛這幾個初見軍陣之人此時居然也有些難以自持。

  不過,這個時候就能看出眾人的素質差距了。

  那些臨時招募的郡卒、罰沒的刑徒,幾乎全靠軍官們彈壓才勉強穩住陣腳。而那些剛剛入伍不久,跟著這些軍官上來的遊俠,則明顯表現的參差不齊……有人勉強咬牙站直了身子,有人恍惚失神,還有人乾脆兩股戰戰,若非身旁就是露刃的武士,若非擔憂軍法,他們怕是要直接棄城逃走!

  可與此同時,關羽這四人的表現卻是格外一致——他們先是睜大眼睛細致觀察,然後卻又迅速站穩身姿,而等到些許賊軍騎卒挑釁式的先行疾馳到城牆數里的地方時,他們居然躍躍欲試了起來。

  當然了,表現最引人矚目的還是涿郡太守公孫珣,以及他手下那些戰爭經驗豐富的私臣與義從們!

  前者笑意不減,巍然不動;而後者,包括被抽調出來發到城牆上充當軍官的義從們,卻大多不屑一顧。

  最奇怪的是婁圭,這位公孫珣非常信任的軍策之士居然忍不住唉聲歎氣了起來,引得回過神來的眾人紛紛側目。

  「君侯,義公,還有公孫司馬,你們說……你們說若徐伯進在此,何須十日?」婁圭狠狠一拍城垛,然後終於忍不住指著前方數萬大軍憤恨出聲。「今日是不是便可覆滅此獠?!」

  眾人大多目瞪口呆,因為他們根本不曉得這個徐伯進是何方神聖,可偏偏被問到名字的韓當、公孫越二人卻都緩緩頷首,表示讚同。

  「好了。」公孫珣搖頭止住了自己心腹的私自加戲,但語氣中居然也有不少遺憾。「徐伯進被調入洛陽了,在北軍當校尉,若是此番賊退,說不定還能再度相會……」

  然而,這種製止非但沒有終止這個無謂的話題,反而進一步勾起了一些人反應。

  「敢問君侯,」一旁的關羽忍不住捋著長須憋悶問道。「你與婁君所言徐伯進者,是不是當日去洛陽赴任,專門在中山拜會過君侯的那位徐榮徐校尉?曾助君侯在玄菟平滅高句麗的那個?」

  「正是他。」城外黃巾軍大軍越逼越近,公孫珣確實不想多談,但既然話題已經扯開了,倒也無所謂了。「雲長有何疑慮?」

  「那再敢問君侯,」關羽果然追問不止。「這徐伯進徐校尉到底有何等的本事,居然能一日覆滅這眼前數萬精壯黃巾賊,莫非是神仙下凡不成?!」

  「雲長誤會了。」婁圭無奈插嘴解釋道。

  「我不是說徐伯進一人便能滅這數萬黃巾賊,而是說若此地有人能有徐伯進帶領騎兵的本事,此時或可一鼓而下……你不知道,當日高句麗五萬大軍圍寨,君侯以徐伯進為將,仿效晉楚鄢陵之戰,列陣於寨內,然後推營而出,一鼓作氣,敵軍五萬一日而潰……」

  婁子伯接過話題,在那裡喋喋不休,一番講解,卻也引得諸如關羽、張飛、牽招、劉備等從未打過仗的人各自沉吟。

  而稍傾之後,倒是公孫越這人向來誠懇老實一些,說出了實話:「其實君侯也好,子伯和我及義公也好,並非是在小覷諸位,而是我們幾人都看出了這黃巾賊華而不實,行軍雜亂無章,想到此時若城中能有如徐校尉那般騎兵宿將,又有如徐校尉當日在玄菟時麾下那等精銳騎卒,然後趁賊人立足未穩,或許便能一戰而勝!」

  「竟至於此嗎?」牽招依舊有些難以相信。「我看賊人頗有氣勢,並非是尋常賊寇……」

  「子經說的不對。」在這幾人說話時一直在打量黃巾軍的公孫珣終於也擺手言道。「賊軍雖然氣勢很盛,但在我看來卻破綻百處,此時若真有數千騎兵,或許真能一日盡覆彼輩!」

  劉備心下一動,趕緊拱手請教:「我等初從軍伍,見識不明,還請君侯指點。」

  公孫珣瞥了對方一眼,倒也沒有推辭,當即便在這些大小軍官面前指點起了眼前的黃巾軍:

  「你們看,敵軍雖然有上千騎卒,但卻不知道集中使用,反而分散在各處,一旦遇大股騎兵突襲,儼然不能急速阻攔,此其一也;而且你們再想,廣陽距此數十里,數萬賊軍步卒大股齊進,一日便行軍到此,看似是威武雄壯,又讓我們措手不及,可實際上賊人此時普遍性已經外強中乾,疲憊不堪,此其二也;還有時間,你們看此時日頭,現在一邊是夕陽西下一邊卻又是餘暉刺眼,而他們自東面來……」

  「我懂了!」饒是劉玄德這些年愈發沉默寡言有所長進,此時驟然有所得,也是忍不住插嘴言道。「若此時趁敵立足未穩,引騎兵迎面衝鋒,則賊人逆光難以應對,而稍一退卻馬上又要天黑……屆時,敵軍饑腸轆轆、疲憊難耐,暮色中邊退邊走,怕是首尾難顧,全軍崩潰!」

  公孫珣笑而不語。

  劉備自知失禮,感覺拱手補救:「現在來看,這賊將果然是不知兵之人,手握如此大軍,又氣勢正盛,卻還是弄的一塌糊塗,破綻百出,在兄長面前宛如三歲稚兒……」

  公孫珣依舊笑而不語。

  話說,相比較之前的經驗之談,劉備這句話才真正說到點子上了,他一語道破了黃巾軍此時極為明顯的優缺點。

  黃巾軍優點是什麼?

  答案是氣勢和數量!

  這個時候的黃巾軍剛剛起事七八天,卻攻城略地,捷報連連……他們這個時候並不缺糧食,也不缺物資,而且因為有不少豪強大戶、市井遊俠參與進去,以至於他們的單兵素質都不是想像中的那般羸弱,甚至可以說比較出色才對!

  至於說流民不斷,相互裹挾,然後一軍中足有過半的婦孺,還都吃不飽飯……那種情況現在還沒有發生!

  實際上想想就知道了,這個時候的廣陽黃巾能放棄即將到手的廣陽諸城,轉而協助冀州黃巾本部圍攻涿郡,這就說明的組織性依然很強……這是地道的反賊,還沒發展到公孫大娘口中軍民不分,殺不盡、散不開的那種地步。

  然而,彼輩的弱點也很明顯,那就是毫無軍事經驗!

  之前公孫珣對幾個軍官所說的幾條都不是為了安撫人心而編出來的,全是事實!

  但是話說回來,就算是看出來對方將領是個無能之輩,全軍上下缺乏軍事經驗,公孫珣也無能為力……因為徐榮終究不在涿縣,他手下也沒那麼多久經戰陣的大股精銳騎兵。

  所謂城中那些遊俠,要是論單打獨鬥、小股作戰,或許比徐榮當日手下那些邊軍還要強上三分,可若是集中衝陣?還是不要開玩笑的好……信不信公孫珣此時下令,天黑之前這些人都不能在城門外列隊完畢的。

  至於說三百義從……瘋了嗎,三百衝三萬?

  而且再說了,這三百人全都是公孫珣悉心培養的軍官,他也不捨得啊!讓郭勳去死,也不能他們一股腦的送死啊?

  實際上,此時在城樓上的大部分人也都明白這個道理。

  『若』是徐伯進在此,不就是說眼下城中的將領和那些遊俠幹不了這些事嗎?

  「賊首是誰?」眼見著對方主將大旗映入視野之中,心中滿是遺憾的公孫珣忽然回頭問道。「那旗子上是個程字嗎?」

  「應該就是『程』了。」婁圭一邊極目遠眺,一邊應聲而答。「廣陽原本就有一個太平道的大方,他們渠帥便喚做程遠志。」

  公孫珣聞言心中一動,似乎是抓到了一點什麼,卻又不得其所,便只好按下狐疑心思繼續詢問:「那彼輩軍中可有什麼出色人物?」

  「有一個姓鄧的或許值得注意。」婁圭稍微思索後答道。「前幾日有斥候來報,說是當日太平道起事圍攻安次城時,城中有一個縣尉,本是當地豪族出身,卻被縣令看不起,便殺了縣令,引縣中幾家大戶、部分遊俠、還有不少縣卒一並投了太平道……此人據說是叫鄧茂,頗有幾分勇力。」

  「君侯容稟,我認得這個人。」張飛忽然很有禮貌的在此時插嘴道。「彼輩做縣尉前曾是廣陽大豪,也曾在本地遊俠中知名,不想居然投了賊!不過,此人所謂勇力之說,怕只是謠傳,因為此人武力確實不足為道……」

  跟你比肯定不足為道,公孫珣心中暗暗吐槽之餘也愈發升起了一股莫名心思,然而卻也愈發不得其門。

  好像隱隱約約抓到了一點關鍵,能夠將眼前這兩三萬到處都是破綻的『雄健之軍』如庖丁解牛一般巧妙撕碎的關鍵,但卻隔了一層紗布。

  城樓上諸人也都看出了公孫珣似乎有所得,便紛紛肅立,不敢多言。

  然而,總有不開眼的人……漢軍這邊固然無人敢驚擾於公孫珣,可黃巾軍那邊卻是典型的無組織無紀律,居然就有一隊約莫才二三十人的騎兵仗著身後大軍無數,直接摸到了城門樓前百餘步的地方。

  無賴遊俠出身嘛,所以自然是嬉笑辱罵不斷。

  這倒也罷了,可為首一人,大概是仗著自己身上有一領之前攻破城池時搶來的鐵甲,然後胯下馬匹也操縱的頗為熟稔,忽然就縱馬向西,來到距離城門幾十步的地方,彎弓搭箭,往城門樓上射來。

  要知道,涿縣是涿郡郡治,也是幽州刺史部所在,放在整個幽州都是頂尖的大城,城牆高近兩丈,若是加上門樓已經鋼彈近三丈有餘,隔著幾十步,這廝的箭矢又是自下而上,所以勉勉強強落到了城門樓上,便已經輕飄飄的毫無力道了。

  此人純粹是挑釁,公孫珣也絲毫不以為意,他還在盯著前面偌大軍勢,思索著似乎呼之欲出的破敵之策,但是城門樓上的一眾軍官卻已經個個怒氣勃發!

  那隻箭矢不偏不倚落在了劉備身前,所以他上前一步拿起這隻箭來,複又從身後趕緊上前的一隊弓手那裡奪來一弓,直接便將此箭射了回去!

  正所謂去如流星,勢若驚鴻……但是劉玄德的箭術嘛,似乎只有氣勢,再加上下面那個黃巾軍的鐵甲騎士也知道就是這一箭的事,射完以後就立即俯身打馬往回逃了。

  故此,這支箭只是尷尬的落在了對方馬屁股後面而已,並引起了那隊黃巾軍騎士的放肆哄笑。

  於是,城樓上的諸人愈發羞憤,劉備也是頗為尷尬。

  大多數人都是有涵養的,公孫珣也是在心中強忍著笑,準備安撫劉備兩句的。

  然而,就在此時,一直沒吭聲的粗人魏越卻終於是有些忍耐不住了:「若是我同鄉呂從事在此,此人早已經一箭致命了!讓我來射,最起碼也能射倒此人坐騎,哪裡會讓君侯受此小人之辱?」

  劉備無可奈何,乾脆單膝下跪,當場請罪:

  「下吏慚愧!」

  話說,劉備雖然被公孫珣安置到入了軍中,但他之前的職司卻是所謂郡中賊曹掾,算是公孫珣地道的屬吏,所以,才會口稱下吏。

  「無妨無妨,我弟趕緊起來吧,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公孫珣見勢不妙,自然是趕緊安撫對方。

  劉備雖然尷尬,但他這人這些年漸漸穩重,所謂沉默少言,喜怒不形於色,所以很快就恢複如常。

  但是,魏越的話卻激起了另外一人的怒氣!

  「君侯容稟!」張飛躬身大禮而拜,聲震城樓。「我涿郡人雖不善射,卻非不能戰!請即刻許我單騎出戰,將這個暗箭小人拿下!」

  公孫珣並非是不想見識一下張益德的萬人敵,然而此時對方明顯是在與魏越置氣,他不想鼓勵這些人按照什麼地域、資曆搞什麼團團夥夥……尤其是這張益德居然還是為了劉備出頭。

  所以,他是準備將對方按下去的。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這時,關雲長也昂然拱手行禮了:「君侯,有道是君辱臣死,君侯為一郡之君,今日臨陣受此一箭,我輩若不能償還,怕是要為人笑的……還請君侯許我出戰,我也隻單騎而出,必然斬此輩而還!」

  公孫珣一時無言。

  「君侯,」關羽繼續昂然言道。「吾輩初上戰陣,或許的確比不過徐校尉將兵之能,可若說起一勇之力,在下卻未必服氣什麼『呂從事』!」

  魏越無語後退……相處三年,知根知底,他知道對方討厭自己,卻還是從來不敢惹這個河東大漢,正如他在五原一向不敢惹呂布一樣。

  武夫的心態總是很直接的。

  公孫珣也是犯了難,他哪裡不曉得,關羽這是因為今天自己誇了徐榮耿耿於懷呢!於是,他張口便要答應對方。

  「君侯!」然而,張飛的聲音永遠是最大的。「君侯為我燕地郡守,我與我玄德兄俱為燕人,如今他失了手,正該由我出戰才對!何須用晉地武士?!」

  關羽冷冷瞪了對方一眼。

  公孫珣微微蹙眉,講實話……若是出於小人心態,關張二人對立或許挺有意思,寫信給自家母親也說不定能讓她老人家開心。

  然而,身為一郡之主,一城之首,大敵當前,怎麼可能任由這些驕兵悍將肆意置氣呢?

  實際上,公孫珣這時已經改了主意,準備強壓下這二人的出戰,以示權威了!

  「君侯。」不過就在這時,許久未言的婁圭忽然向前,輕飄飄的插了一句。「敵軍遠來,立足未穩,如此良機,總不能任由其輕鬆立營,削弱城中士氣吧?」

  公孫珣心中一動,認真看了婁圭一眼,又瞅了瞅城外已經開始趁著最後一縷陽光開始立寨的黃巾軍,最後才看了看依舊在百餘步外徘徊的那一隊騎士,這才勉強頷首:「既然是子伯所請,那便許你們出戰好了,張益德即刻披甲出戰,務必斬殺此輩!雲長你去點二十個弓馬嫻熟之人隨後……以作接應!」

  張飛大喜過望,而關羽終究是個懂事的,此時也微微收斂,並隨即領命而去。

  為防打草驚蛇,城中也不擊鼓,也不搖旗,只是公孫珣領著一群軍官立在城垛前仔細盯著前方看顧而已。

  城門突然打開,這燕地張飛一馬當先,果然只是單騎持矛而出,而且,他大概是為了快速披甲,居然脫了外套,雙臂之上也無防護,更是露出了半截白生生的胳膊出來。

  那一隊本就是廣陽遊俠出身的黃巾騎士見到只有一人,居然大喜,一夥人不退反進,直接從馬上取下矛來,呼喝迎敵。

  裸著小臂的張飛一言不發,只是拍馬迎面而來,臨到交馬抬矛之時才忽然一聲大喝。

  當先一個黃巾軍騎士聞聲吃驚不已,動作隨即慢了三分,而電光火石之間,他便被這個雄壯大漢直接刺下馬來。

  後一人也是一時慌亂,便想收勢轉彎,繞到這個大漢身後,然而剛一勒馬,便覺胸口一痛,然後整個人便被長矛挑起,複又砸到後來人身上。

  再往後,便是之前那個射箭的鐵甲武士了,此人見到張飛如此神勇,幾乎是瞬間連殺三人,早已經沒了戰意,便慌忙轉頭準備逃竄。

  然而,張飛馬勢不減,早已經直衝到此人身後。但他卻不下矛了結此人,反而是扔掉手中長矛,伸出青筋乍露的右臂,活生生將對方夾在臂彎裡從對方馬上拔了出來!並轉身返回!

  城上諸將看的目瞪口呆,便是早有準備的公孫珣也是無言以對,倒是劉備不知道是喜怒不形於色呢,還是單純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是,事情沒並有到此為止!

  只見張飛夾著此人回到城門前數十步外,忽然卻又將此人扔到地上,然後便從容下馬,從地上撿起一物……不錯,正是這個黃巾軍騎士之前射向城門樓,又被劉備射回來的那隻箭矢。

  凶性乍起的張飛手持此箭,來到已經沒有幾口氣喘的這人跟前,對著那群遠遠觀望,卻無一人敢上前的黃巾騎士展示了一下手中之箭,然後方才反手將此物插入了此人脖子上。

  城上城下,一時悚然,便是自恃勇力之前出言嘲諷的魏越此時都已經看傻了。

  一片寂靜之中,張飛這才牽著馬,慢悠悠的往城中而來。

  受命出來援護的關羽其實剛剛披掛完畢不久,他領著二十人出城掠陣,恰好便見到了對方箭殺那名騎士這一幕。然而,和身後那些騎士目送張飛牽馬入城不同,關雲長只是任由張益德從自己身側挺胸凸肚牽馬而過,一直都沒有去看對方,更沒有下馬表示什麼。

  恰恰相反,當張飛過去以後,他反而是往上方城門樓上看了過去。

  其實,從張飛生擒那個射箭黃巾頭目後,公孫珣便也沒有去看他,反而是眺望遠方許久。此時回過神來正好對上牆下愛將的目光,便乾脆直接在城頭上揚聲傳令:「讓雲長領他的二十人出戰,告訴他,我只要二十賊人首級,別的不論……」

  隔著一堵牆,城門樓上下而已,哪裡需要人通傳?關羽聽得此言,直接眯起眼睛,持矛而出,身後一人更是負著一把樣式古怪的大刀,緊緊跟隨,剩下十九人不敢怠慢也是立即將目光從身後城門洞中張飛身上挪開,趕緊呼嘯出戰。

  微光之中,那剩下的十幾名黃巾騎士早已經一哄而散,而關羽也理都不理他們,反而長驅直入,徑直衝到了數百步外敵方剛剛試圖立起的營壘之中。

  天色漸漸昏暗,城樓之上的眾人根本看不清關雲長是如何大發神威的。

  但是,等到張飛脫掉鐵甲,洗淨血汙,然後換好衣服之後,關羽居然便已經引著二十個騎士返回了。

  城外受襲的黃巾軍中一時紛亂嘈雜不斷,而關羽和他手下二十人卻無一傷亡,並且還真的帶回了二十個首級。

  其中一個腦袋,甚至還帶著鐵質頭盔,儼然是個不小的頭目。

  「君侯!」緩緩關閉的城門內,關羽身不動氣不喘,昂然對著緩緩從城門樓走下的公孫珣拱手言道。「幸不辱命!」

  饒是周邊眾多軍官自以為見多識廣,今日見到這關張二人的表現,也是凜然無聲。

  公孫珣也沒說話,只是微微頷首,臨到走過了關羽身側之後才停下腳步,然後失笑回首:「諸位,剛才在城頭上觀兩位『將軍』殺敵斬將,神勇無敵,我卻若有所思,如已得破敵之策……不用十日,七八日間,必滅眼前之敵!楊開今日值夜,好生巡防,其餘諸君隨我回官寺設宴以饗兩位『萬人敵』!」

  黑暗之中,尚未點起火把,眾人神色全都模糊不清,然而聽得此言,無論是各自驕矜的關羽張飛,還是一直喜怒不形於色的劉備,又或是已經麻木的其餘諸將,卻齊齊頓在了當場。

  火把點起,公孫珣已然扶刀而走,婁子伯稍一思索,也是搖頭失笑,然後撚須跟上,但其餘諸將卻久久無人動彈。

  —————我是失聲又僵立的分割線—————

  「後漢光和末,廣陽黃巾三萬眾圍涿城,太祖為涿郡守,見敵至城下立寨,乃引公孫越、劉備、關羽、牽招、張飛、魏越、婁圭凡二十騎出城,透賊寨而還,賊不能傷也。及入城門中,眾將自矜誇斬獲不止,獨太祖不言。待諸將噤聲,太祖乃緩緩曰:『已得破敵策也,五日當覆。』眾將俱驚。」——《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3 08:31
第八卷 第8章 雕蟲小技

  三月初一,草長鶯飛。

  「渠帥!」這日早間,黃巾軍後軍大營主寨中,剛剛吃完早飯的程遠志正在與各層『小帥』、『副帥』討論軍情,忽然間,一名裹著黃色頭巾的普通士卒驚慌闖入。「漢兵剛剛又遣人掃蕩了一輪左前營!」

  大帳中,一群小帥聞言個個變色,不等程遠志發話,便七嘴八舌問詢起來:

  「這次來的人是誰?」

  「何至於此啊,大早上的也不讓人安生!」

  「是紅臉的還是白臉的?」

  「騎白馬的還是雜毛馬的?」

  「來了幾股?」

  「有沒有掃蕩到我們中那裡?」

  「左營中有不少漁陽兄弟,可曾殺了我哪個熟人?」

  話說,一連串的問題之中,黃巾軍最大的問題也就暴露出來了,這些之前還是道人、豪強、遊俠、農民的人,實在是不懂軍事!

  開著這樣事關生死的頂級軍事會議,讓一個小兵直接闖進來,還張口便將軍情透漏出來?然後一群小帥也不理會『渠帥』程遠志,居然就能越過主帥直接在這裡開小會?!

  這不是說他們不尊重程遠志的權威,後者可是大賢良師的弟子,好多年前便是廣陽太平道大方渠帥了,怎麼可能不尊重他?

  實際上,程遠志聽了半響,喊了一聲後,營帳裡還是很快就安靜下來了。

  然而另一個問題是,為什麼程遠志不一開始就喊住這些人,維持秩序呢?因為他也同樣毫無軍事經驗與素養,他本能的覺得這樣不對,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位黃巾軍渠帥今年四十來歲,面色黝黑,語言粗鄙,行為也很粗魯,看起來就像是個老農。但實際上,他家中是廣陽本地很有名的豪強之家,素來有些威風的。不過,他父親那一輩時,大概是因為威風的過了頭,所以被某一任廣陽太守當成政績給打擊了一次,父親被砍了頭,家產充公了一半,然後程遠志兄弟三個人也全都被罰髡刑城旦,熬足了六年才開釋。

  等到結束了刑罰以後,程遠志本想就此安生過日子的,不再學自己父親耍什麼威風。但忽然間一場大疫襲來,兩個弟弟全都病死,唯獨他一個人『因為喝了大賢良師的符水』活了下來,便徹底改了念頭,幾乎是捐家棄產,一心一意只為大賢良師奔走效命。

  這麼一個人,最擅長的是講《太平經》,次擅長的是做城旦那些年練出來的挖溝的本事,最喜歡的是製作符水……不過,這個技能他向來有些不足,以至於很多喝了他製作符水的人依舊死的很快。

  但不管如何,他真不會帶兵,做了大帥也不會帶兵!

  「都別嚷嚷,也別一坨坨的說話。」程遠志坐在一把太尉椅上,伸手指向那個闖入的小卒言道。「報信的,你先說,前面這一次到底又咋樣了?!」

  軍帳中立即安靜了下來。

  「這次是紅臉長鬍子,專門帶個人背刀的那個。」這名黃巾卒苦著臉應道。「還是領著二十個人來的,一開始殺了我們二十個人後便要回去,結果漁陽的王丙王小帥因為自己弟弟上次便是被這紅臉巨漢所殺,所以這次事先借了七八張弩,早早候在前營路口那裡,等到那紅臉巨漢帶人回去的時候,他便突然放箭……」

  「怪不得王丙不在。」有人一時沒有忍住。

  「說這個作甚,你只說可曾射中了那紅臉巨漢?!」又有人插嘴問道。

  「射中那巨漢了,但那巨漢身披鐵甲,並未受傷,只是四名漢軍當場落馬而已。」話到此處,這名報信的黃巾卒臉色愈發難看了。「四個漢軍當場死了三個,

  一個卻摔在地上喊『將軍要棄我嗎』?結果那巨漢回過頭來,眯著眼睛取了自己那把大刀,趁著王小帥他們來不及張第二次弩,直接衝到跟前,將小帥從肩膀到腰,整個人切成了兩半,血流了半個營地……然後還搶走了那幾張弩,又救走了那個漢軍,這才回了城!」

  黃巾卒說完之後直接離開了,而這一次,軍帳中安靜了許久。

  但是,安靜再久也得重新說話,坐在中間上首的程遠志雙手扶著太尉椅的把手,低頭想了半天,卻也只能抬頭詢問:「都說說吧,叫大家夥來不就是問這個事嗎?這一天十幾趟,一趟二十個人,根本撐不住啊!」

  一眾黃巾軍首領哪裡知道該說啥?

  「大家都是地公將軍認可的小帥,都不說話咋辦?張副帥,你年紀最大,你說說唄。」無奈之下,程遠志只好點了名。

  今年已經快五旬的張副帥聞言怔怔的看了眼上首的程遠志,也是無可奈何。

  話說,這位張副帥是真不想說話,甚至他都不想造反的!

  他本是廣陽郡安次城中的一個大戶,吃穿不愁,又這把年紀了……快五十了,在這年頭算標準到極致的老朽,也確實沒啥追求了。然而,誰讓十來日前那安次縣尉鄧茂突然糾集縣中豪右、大戶、遊俠一起謀反了呢?!

  明晃晃的刀子架在那裡,不為自己性命考慮,也要為自家那才十七歲的寶貝兒子考慮吧?後者整日浪蕩,跟那些遊俠糾結在一起,當日鄧茂在縣中起事,這廝居然就跟著第一個殺了人……不跟著反還能如何?

  於是,張副帥這才將就著從了黃巾賊,然後又因為年紀大,被那個鄧茂推著做了個首領,最後又被黃巾軍接納了為了副帥。

  而現在渠帥程遠志讓他說話,他便也只能將就著說了。

  「這樣肯定是不行的。」張副帥也是擺出了一臉愁容。「我數過了,二十六晚上咱們立營那天不算,今天也不算,不過是二十七、二十八兩天時間,漢軍就足足來了五六十趟,每次都是二三十人,殺了人就走,粗末算起來已經死傷了七八百人,漢軍卻只死了幾十人……但要我說,關鍵還不是死人,死些泥腿子未必就如何,咱們有三萬大軍呢!可他們天天來,不斷地來,軍營裡上上下下全都人心惶惶,吃飯吃不安生,睡覺睡不安生,走路都心驚肉跳,什麼都幹不成!就像程帥你說的那樣,再這麼下去他不是個事,真要是再來這麼個三五天,說不定城中官……城中漢軍攢夠了人手,養足了精神,然後突然上萬人跟著這些騎兵一起殺出來,咱們就要打敗仗了!」

  眾人紛紛點頭,都說張副帥說到點子上了,程遠志也跟著點頭不止……然而,後者點完頭後卻發現對方又好像什麼都沒說?

  也是厲害!

  當然,真正厲害的還是漢軍騎兵,還是關羽、張飛那些人,不是這些只會躲到後軍大營的黃巾軍統領,甚至不是公孫珣……別看公孫太守當日胸有成竹,立在城頭上手一揮,什麼十日破敵,什麼七八日破敵,好像翻翻手就能讓這小三萬黃巾直接投降似的,又好像關羽、張飛這些人的勇力在他公孫太守的運籌帷幄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似的。

  可實際上,但說到底,他所謂的『策略』恰恰就是要依仗關羽這些人的勇力。

  公孫珣當時就注意到了,黃巾軍軍事素養極差,明明因為遊俠、豪強的參與而擁有了上千騎兵,但他們居然不懂的集中使用。而且相互之間也沒有特別有效的軍事呼應手段,營盤分布也是亂的不像話。更重要的是,他們也缺乏真正的強力勇士……這才讓關雲長領著二十個剛剛入伍的幽州遊俠如入無人之境一般,來去自如。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黃巾軍根本無法應對這種小規模精銳騎兵的突擊!

  既然如此,公孫珣為什麼不能讓關羽多跑幾趟?

  再加上張飛,也讓他帶二十個人這麼一天跑幾趟!

  然後弓馬嫻熟的韓當,本來就在陰山下長大,天然擅長這種戰術的魏越,還有本就是遊俠頭子的劉備、牽招,以及自幼被公孫大娘悉心培養,一開始便習慣於帶著小股騎兵對付雜胡部隊的楊開……讓他們統統去!

  一千兩百多號幽州本地自帶馬匹、長矛的遊俠,優中選優,挑選出四百個,分成二十隊,每隊二十人,輪番跟著這些武力卓絕的將領們出去掃蕩!

  沒有刻意的戰術目標,就是殺人,帶回來十個首級算及格,二十個及以上格外嘉獎!

  錢帛、軍職、吏職,甚至是美婢,都可以賞下去!

  這些遊俠不是剛剛入伍,不擅長大集團作戰嗎?那就讓他們用他們最喜歡的方式去作戰好了!

  你黃巾軍,又能如何呢?步兵追不上趕不及,小股騎兵根本不敢直面這些武力卓絕的將領,只能被動挨打。

  而如果黃巾軍一直被動挨打,無可奈何,那就不要怪軍中士氣日漸低落了。連續七八日以後,公孫珣更是有足夠的底氣,將剛剛招募的那些新兵,甚至那些被強迫守城的刑徒全都拉出去,讓他們用木杆舉著剛剛鑄好不久的鐵矛頭,來一波萬歲衝鋒了!

  雕蟲小技,未必沒用,也未必有解。

  果然,黃巾軍後帳中,眾人說來說去,卻依舊是一無所得,而程遠志也變得愈發焦躁起來。

  「要不,請地公將軍派些黃巾力士來?不是說那些黃巾力士喝了符水就能刀槍不入嗎?」一人忽然認真問道。

  眾人紛紛點頭,面露希冀,可程遠志卻當即搖頭,而且更加煩躁不堪起來……開什麼玩笑?且不說符水這玩意只能治病,哪裡能刀槍不入?便是真有黃巾力士,他程遠志也沒臉請啊!

  「決不能請地公將軍的支援!」就在這時,一個始終沒有說話的人,也是陡然開了口,而且振振有詞。「地公將軍那裡都是冀州人,我們都是幽州人,這才來到城下兩日半就請增援,知道的自然知道眼前那些漢軍首領們的厲害,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幽州人都是廢物呢……若此番請了支援,日後地公將軍那裡看不起我們幽州人怎麼辦?黃天立起來,封官也都只封冀州人怎麼辦?!」

  「這話是有道理的。」程遠志不安的在太尉椅中挪動了一下身子。「再說了,事情也沒那麼糟……畢竟這次地公將軍讓我們來涿縣這裡,也不是讓我們攻城的,只是讓我們看住這個新來的涿郡太守公孫珣不要他去救援範陽,等地公將軍領五萬大軍破了範陽,就會來跟我們合兵一處的……屆時,我們有八萬,甚至可能會有十萬……十萬大軍圍城,還有什麼吃不下的?!困難都是暫時的,不要因為這種小事就覺得天塌下來了。」

  帳中諸人聞言倒也是紛紛一振……十天前,他們根本不敢相信一萬大軍是什麼樣子,然後忽然間就有了三萬大軍,聽這意思,再過幾天就能有十萬大軍……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黃天終究是要立起來的,而作為黃天之下的黃巾軍首領,遲早是要當太守、縣令的。

  既如此,還真不能輕易請援軍,省的被冀州那邊看不起。

  但是……若不能解決眼前這個麻煩,怕也是不行吧?

  「鄧副帥。」程遠志略帶希冀的看向了剛才開口那人。「你以前當過縣尉,咱們軍中就屬你的見識最多,你說說唄,怎麼能撐下去呢?」

  「我確實有主意。」之前那人,也就是前安次縣尉鄧茂了,聞言挺胸凸肚,昂然正坐,居然是早在這兒等著呢。「但卻怕諸位小帥不樂意!」

  「趕緊說!」程遠志忍不住催促道。「事關大局,哪裡有誰樂意不樂意的?」

  鄧茂面無表情的掃視了賬內這些人一眼,然後方才扭頭對著程遠志獻出了自己的策略:「我這法子其實也簡單,就把咱們軍中所有的騎兵都放到一塊,交給我來統一使用!」

  眾人或是不解,或是猶疑。

  「諸位想。」鄧茂嘴上說著諸位,卻只是對著程遠志認真解釋道。「漢軍不就是仗著騎兵來去如風,然後小股作戰又厲害嗎?那我們就把手裡的騎兵放到一起,等到漢軍出來,不要管他幾路來,又從哪個城門出來,我就只截住其中鑽的最深一股,帶著上千騎兵一起湧過去,射箭、刺矛,區區二十人,淹都能淹死他們!若是能連著殺掉兩三股,怕是城中漢軍就不敢出來了吧?」

  程遠志細細思索,然後猛地一拍椅子把手,卻是以手指向了帳中其餘小帥:「我也不瞞你們,這個法子如何我並不曉得,但鄧副帥此時是唯一一個出了主意的,你們要是沒別的法子,就得給我按照這個辦!誰要是藏著自家的騎兵不願意交出來,便是對天公將軍不忠!我就要治誰的罪,聽懂了嗎?!」

  眾人面面相覷,雖然心裡面更明白鄧茂這是想要大家手裡的騎兵,但終究不敢多言,只能各自起身勉力答應。

  鄧茂見大勢已定,也是不由喜上眉梢,這一千多騎兵若是都到了自己手裡,那哪裡去不得?

  於是乎,他當即起身對著程遠志拍了胸脯:「程帥放心,這一千騎兵上午給了我……什麼紅臉的白臉的,長鬍子絡腮鬍子的,今日便為你生擒一個回來。」

  程遠志也是滿意的點點頭……這股子氣勢還是要的嘛!

  而就在程大帥準備勉勵兩句的時候,軍帳中突然又闖入了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黃巾卒來,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渠帥!」這黃巾卒宛如之前那個一般,依舊是面色慘白。「漢軍又來掃蕩了,這次來的是那個絡腮鬍子,張副帥的兒子,就是鄧副帥的那個義弟,看不過去,湊了五十個騎兵去攔,結果被人家一矛就戳死了!」

  軍帳中一時恍惚無言。

  —————我是恍惚無言的分割線—————

  「太祖戰黃巾於涿郡。黃巾精兵萬餘,騎數千匹。太祖乃是麾下健將關羽、張飛、韓當、牽招、魏越、楊開等,各數十騎馳突黃巾軍陣,一日或至三四,皆斬首而出。連戰數日,黃巾漸疲。」——《典略》.燕.裴鬆之注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3 08:33
第八卷 第9章 擲首而還

  午後,廣陽黃巾副帥鄧茂面色陰沉,正坐在自己前營之中等候敵將來襲。

  周邊的一堆遊俠頭子紛紛讚歎鄧副帥俠肝義膽,因為自己義弟之死而如此傷神,以至於不苟言笑,然而誰又能想到這位前安次縣尉真正的心思呢?

  實際上,鄧茂此時恨死自己那個張姓義弟了……哪怕對方已經死了!

  要知道,連續兩日數十次如小刀子割肉一般的受襲,黃巾軍中早已經對漢軍那些騎兵首領有了清醒的認識。

  誰都知道,上午砍了劉小帥的那個紅臉巨漢以及殺了張副帥之子的那個絡腮鬍子卻皮膚白皙的巨漢,乃是漢軍中最神勇的二人;然後一個鷹目細髯善於射箭的,一個也是絡腮鬍子卻體量稍弱的,一個總是喜歡學著胡人騎馬時怪叫的,這三人次之;最後,還有兩個濃眉大眼的,外加一個小白臉,則是最弱的(公孫越、楊開、劉備)。

  人嘛,趨利避害,鄧茂今日的計策,本來八成都是為了讓自己掌握軍中這支騎兵而已,所以,他一開始準備用來下手的目標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看起來最弱的,然後總是掛著兩把劍割首級的沒鬍子小白臉!

  然而誰能想到?鄧茂那位義弟,也就是張副帥之子,居然都不帶腦子的,稀裡糊塗自己送了命倒也罷了,卻還連累他義兄當眾發誓一定要為弟報仇!

  須知道,上一個在營中發誓為弟報仇的,如今已經變成兩截了……想想都不吉利!

  而就在鄧茂滿腦子不吉利之時,外面突然騷動了起來。

  「副帥!」一名遊俠出身的黃巾卒忽然闖入。「那絡腮鬍子的大個子來了!」

  鄧茂眯著眼睛看向對方,不慌不忙:「確定是他嗎,沒認錯吧?漢軍中可是有兩個絡腮鬍子的……」

  「沒認錯!」此人趕緊言道。「此人喚做張飛張益德,本就是涿縣本地人,雖然鬍子旺盛卻膚白體壯,向來出名,咱們廣陽也多有認識他的……不瞞副帥,此人是家中是屠戶,我少時還去他家買過肉呢!」

  鄧茂無言以對,只能低頭緊了緊頭盔上的黃布,然後便披掛齊備,持著一直精鐵長矛出戰去了。

  午後的陽光下,張飛一如既往,或者說比前兩日更加莽撞,也更加深入黃巾軍那雜亂的營盤之內……今日早上,那河東來的關雲長明明折了三人,卻只因為回身斬了一名小帥,救了一名傷兵,便被城中眾人交口稱讚,從諸位軍將到下面的士卒,甚至於自家兄長劉備,居然也對那紅臉之人讚不絕口,稱他有名將之風!

  這還不算,等到了剛剛中午時分,太守公孫珣帶著肉食下來勞軍之時,甚至親自給關羽賜下一領翠綠色的錦袍下來,還與他親手披上!

  然而,此舉看的眾將眼熱之餘,卻如何能讓自恃武勇和本地人的張益德服氣?

  故此,張飛明明上午已經來過兩趟,卻還是用過加餐後,便匆忙叫了一隊人,然後再度出擊……這一次他已經下定決心,不砍一個像樣的賊軍首領就絕不回去!

  「這漢將居然往後營去了!」鄧茂從軍帳中出來,不及上馬,先是攀在高處看了眼局勢,然後不由大喜過望。「速速擊鼓發令,讓全軍騎兵在前營與城門間的空地上集合!」

  「副帥,不去後營攔人嗎?」有人忍不住插嘴問道。「程帥正在後營……」

  「穩重為上!」鄧茂狠狠瞪了對方一眼。「今日只求殺此人為我弟報仇,別的一概不論!」

  眾人當即不敢言。

  然而,鼓聲響起,預先埋伏在左近的各股黃巾騎士紛紛上馬往大營前集合時,

  卻也有些出乎預料的麻煩……騎士們依照之前的來源各自為政,在營盤之間你擁我擠,很多遊俠出身的冒失之人一上馬便夾住馬腹匆忙提速,結果卻被前面的騎士給堵住,強行勒馬卻又失控相撞。

  還沒集合呢,便先有數十人磕傷、摔傷,還有十幾匹珍貴的戰馬當即喪失了戰鬥力。

  這還不算,等到了上千騎兵聚集到了營盤之外,騷動和混亂反而愈發明顯,很多黃巾軍騎士四處遊弋,卻根本找不到自己原來的隊伍,而鄧茂固然傳令給了那些騎兵首領,可這些首領卻也是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下屬在哪裡!

  看到如此情形,鄧茂也頓時有所醒悟,為何城中漢軍要採用那種小隊戰術了……彼輩多也是剛剛入伍的遊俠,而他們的主帥和將領們卻比自己這些人更出色,也更有自知之明。

  「不要亂了!」稍作思索後,鄧茂也是當機立斷。「告訴所有人,不要分隊了,各自盯著自家首領走,各家首領也不用回去整隊了,全都跟著我直接聽我的號令……」話到此處,鄧茂稍微頓了頓才繼續說道。「各家首領依舊帶著黃布裹頭,其餘人全都與我解開,以作區分!」

  這儼然是要捏著鼻子一窩蜂上的意思了,但也不得不承認,鄧茂終歸是做過縣尉的,急切之下的這個法子還是有用的……最起碼騷亂立即停止了,一個千人的騎兵集群勉強在大營前的空地上搭建完畢,並擋住了張飛的回撤之路。

  甚至,鄧茂還知道派出兩隊人逡巡在涿縣東門與南門附近,以作防護。

  張飛雖然莽撞,卻非是傻子!

  這邊動靜如此之大,他又怎麼可能沒有發覺,所以剛剛闖入後營的他早早便試圖抽身,但眼見著上千人擋住大營前的回路上,他也只能轉向而走……開什麼玩笑?上千騎兵當前,不說別的,怕是一輪箭雨下來自己這二十來個人便要人馬俱喪吧?而即便是自己披了鉄甲,能勉強撐過箭矢,馬匹也活不下來吧?

  沒了馬,豈不是要被這上千騎兵給活活按死在這裡?!

  故此,現在唯一的法子便是冷靜下來,咬牙從黃巾軍營盤側面甚至後面縱馬突出,繞城而回。

  但是,事到如今,對情況有所醒悟的又何止是張飛一人呢?

  後營這裡的程遠志也是當即立斷,一力調兵遣將,試圖盡力絆住這個漢軍虎將!前營也有知機的黃巾軍小帥主動派出弓手,在涿縣東南兩門處協助鄧茂的手下看顧城門,以防城中遣人支援。而鄧茂在稍作判斷後,立即下令,兵分兩路從大營兩個側面呼嘯包抄!

  一時間,春日午後的涿縣東南方黃巾軍大營中,三萬大軍盡數調動,居然是鐵了心的要將張飛和他二十騎留下。

  張飛在後營中左右疾馳,試圖在騎兵包抄前突出營盤,但有了準備的黃巾軍哪裡願意放過他?箭射矛戳,堆壘大盾,套索木叉,在程遠志的親自指揮下後營這裡的黃巾軍幾乎什麼法子都使出來了。

  於是乎,張飛本人雖然依舊驍勇無當,可每一回頭去也總能發覺身後回少人!

  兩側黃巾騎兵呼嘯而至,勉強衝出營盤的張益德心下焦急無奈,回頭一看,卻又不禁心下一驚——原來,他的那二十騎漢軍不知道何時居然已經盡喪!

  這下子,張飛目眥欲裂,只覺得一股無名業火自胸中燒起。

  話說,午間公孫珣與劉備都刻意在張飛跟前稱讚關羽,為什麼,真的是因為關雲長斬了一個小帥嗎?說到底,乃是因為那人家回身救回下屬之舉格外亮眼,而他張飛每次出戰卻總是忽略下屬,以至於跟隨他的騎士傷亡最重!

  那兩個人,於張益德而言,一個是郡君,一個是兄長,卻全都在勸誡他要愛護下屬!

  張飛也不是不懂,只是覺得此舉無謂,假裝不知罷了,然後將怒氣放在斬獲上面而已!

  但此番呢?此番氣怒之下出擊,非但盡失了下屬,還無出色斬獲,便是孤身回去,又有什麼臉面去見郡君與兄長?更不要說那紅臉的河東漢相對了!

  一念至此,張益德也不管什麼策馬逃生了,更不顧兩翼黃巾騎兵密密麻麻將要圍攏,前有圍堵,後有追兵,他居然就重新勒馬持矛,孤身往黃巾軍騎兵中那個最顯眼的首領方向衝去!

  鄧茂見到漢將孤身一人被攔在後營外頭,原本大喜過望,甚至還想著待會駐馬之後要從容指揮,活捉此人以壯軍威呢!但抬眼一看,卻發覺對方不管不顧,居然單騎往自己這裡而來,也是心下一驚!

  關鍵時刻,鄧茂的第一反應不是迎頭一戰,也不是下令放箭,而是想起對方的悍勇,又自恃兵多,居然就調轉馬頭,往側邊躲了過去……

  這一躲,就出事了!

  張飛馬勢不減,眼中只有鄧茂,而鄧茂調轉馬頭卻又速度稍緩,等到提速以後,那黑鬍子白皮膚的大漢卻已經距他只有兩丈遠了。

  這下子,鄧茂愈發不敢駐馬,只能勉力逃竄;而張飛神智已失,死活要拿下對方!

  至於那剩下的上千黃巾軍騎士,瞬間慌亂之後,出於本能的唯一動作便是緊緊跟隨這二人……畢竟,追上去,殺了這漢軍武將,萬事皆好說!不過,如今唯一麻煩的便是不敢放箭,前面二人就差那兩丈,這一陣亂箭下去鄧副帥和這漢將一起死了,那到時候算誰的?!

  就這樣,鄧茂在前,張飛居中,上千黃巾軍騎兵烏泱泱、亂糟糟的跟在後面,在涿郡東南方的曠野之中盡情馳騁,營中兩三萬黃巾,城上數千漢軍俱皆目瞪口呆。

  沒錯,漢軍也早已經發覺了城外的異動,甚至一開始便有試圖救援的舉動,只是靠近黃巾軍大營的東門和南門多有黃巾軍的弓手看守,一時施展不開而已。而此時,魏越和楊開也已經分別帶了人從西門、北門遁出,試圖前後夾擊,清理掉東、南二門的阻礙了。

  但是,正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兩側城門處尚未接戰,公孫珣和其餘漢軍軍官便已經在城牆東南角的望樓上,居高臨下的看到了遠處的奇景!

  「戰機已現!」

  危機即戰機,失態之中,婁圭第一個反應了過來。「君侯,黃巾賊聚攏騎兵圍殺益德君固然出乎我等預料,可此時若能一舉將這千餘騎兵吞下,則賊軍反過來便再無半點應對手段了,大勝亦可期!」

  披著一件玄色錦緞披風的公孫珣手搭涼棚眯眼看了遠方良久,此時聞言卻也不再猶豫,而是立即放手,扶刀回頭呼喊:「雲長、子經!」

  「請君侯下令!」身披錦袍的關羽當即抱拳。

  「屬下在!」牽招也趕緊拱手。

  「你二人即刻從西門出兵,將城中那四百上過戰場的騎兵全部帶出去。」公孫珣肅容下令。「不求吞滅彼輩,只要黏住敵軍這一千人,讓他們難以回頭歸營,與賊人步軍彙合便可!」

  「喏/屬下聽令!」二人立即俯首。

  「義公!」公孫珣複又凜然喊道。

  韓當立即上前。

  「此戰關鍵在你,聚攏所有義從從北門列陣抄出。」公孫珣一邊緩緩下令,一邊卻又從腰間將自己的那把斷刃取下,並單手遞給了自己的心腹。「你為我主騎,又素來善於騎戰,今日我將三百白馬義從盡數托付於你,還請義公務必讓這些黃巾賊見識一下什麼叫邊地精銳,百戰騎兵……些許無賴遊俠,又投了賊軍,怕是不堪使用,無須留念,盡量保存戰馬便可!」

  韓當一言不發,只是上前一步接過刀來,而城樓之上眾人也一時震動無言……他們哪裡聽不出來,公孫珣這是要韓義公不必因為騎兵稀少而存了招降保全對方的念頭,務必下死手震懾黃巾賊。

  「玄德!」公孫珣沒有理會眾將的震動,複又面無表情的喊醒了一人。

  「君侯。」劉備回過神來,趕緊拱手。「請君侯吩咐。」

  「與你三百刑徒,兩百郡卒,從東門而出。」公孫珣認真吩咐道。「文超,也與你三百刑徒,兩百郡卒,從南門而出。你二人多帶旗幟、氣勢造足,先彙集城下魏、楊二將,剿滅門前黃巾賊,再合兵一處,佯攻賊軍前營……讓他們不敢分兵去救那些騎卒。」

  「明白。」公孫越趕緊拱手接令。

  「謹遵號令!」扔下剛才對公孫珣殺伐果斷的震動,劉備此時複又緊張和急切起來,畢竟,張飛可是他引為生死兄弟之人,哪裡會不願意盡力呢?

  「既如此。」公孫珣揮手催促。「諸君即刻動身,我自在城頭觀諸君破敵……若此番能勝,晚間自當設宴以饗諸君之功。」

  眾人不敢怠慢,紛紛凜然而走,一時間,城樓之上只有婁圭一個文士依舊陪著公孫珣立在當場。

  遠處張飛、鄧茂依舊引著上千黃巾騎兵放肆馳騁,千騎並行,根本不是往日幾十個遊俠一起活動能夠比擬的,此時早已經有不少黃巾軍因為騎術不精而活生生落馬,並被踩踏而亡。

  而東、南兩座臨近黃巾軍的城門前,酣戰也已經開始了,楊開從北門出來轉向東門,魏越從西門出來轉向南門,各自奮勇。而稍傾片刻後,兩座城門打開,門內的劉備和公孫越各自率眾湧出,倒是殺的門前的黃巾軍措手不及,節節敗退。

  公孫珣本就在東南角的望樓上,先瞥見這兩處戰場後也是一時感慨。

  須知道,楊開是公孫大娘培養的孤兒,算是公孫氏的家臣,勝在忠誠穩重,但公孫珣因為對方有向自己母親彙報情形的職責,所有多有偏見;而魏越陰山下長大,北面是鮮卑人,南面是匈奴人,胡化明顯,強在悍勇激烈,可公孫珣也因為他貪財好色多有壓製……這些東西,從二人跟隨已久,卻一直都沒有得到公孫珣賜字便可見一斑。

  不過現在看來,正所謂論跡不論心,人家如此奮戰,該給的資曆優待還是要給的。

  「開者,張也。」公孫珣盯著城樓下若有所思道。「楊開可以取字為子張;魏越嘛,越者,超也,可惜阿越已經先取了這個字……」

  「叫子度如何呢?」婁圭失笑插嘴道。「越也可以做『度』的解釋嘛。」

  「這倒也好。」公孫珣微微頷首。「楊子張、魏子度……子伯以為如何?」

  「不以為如何,楊統領為君侯家臣,得賜字或許喜不自勝。」婁圭搖頭言道。「可魏統領嘛……素來喜歡實在東西,君侯賜字與他他未必在意,還不如多賞賜他些財貨。」

  公孫珣冷哼一聲,半怒半笑道:「若是放在以前,怕是要賞他美婢才更合他的意……結果他當日擅自求家母將陽球小妻賜予他,倒是意外多了層管束,反而愈發貪財了。」

  「魏統領那位夫人。」婁圭也是撚鬚髮笑。「壓不住司隸校尉還壓不住一位百人將嗎?」

  公孫珣不禁搖頭。

  二人閒話幾句,眼見著東南兩門前黃巾軍已成潰退之勢,公孫越、劉備、楊開、魏越合兵一處,聲勢震天,推著潰兵去鑿黃巾軍前軍大營,便各自閉口觀戰。

  然而,黃巾軍實在是無能,小三萬人的大硬盤,面對著一千多步卒的佯攻,明明僅靠前營中的弓手小心壓製便能應對得當,卻居然整個大營慌亂一團,各處援軍蜂擁而往……

  漢軍戰術目的當即達成,公孫珣與婁圭見慣了大場面,倒也覺得無趣起來。

  「其實,主公識人之能倒是頗讓我驚異。」婁圭複又搖頭不止,重新言語了起來。「關雲長、張益德『萬人敵』之言或許還可從體態儀表上有所猜度,可這劉玄德……我往日也聽子衡、義公他們說過,都只言此人少時在緱氏山不學無術,整日喜華服、犬馬,誰能想到居然能變成如今這個形狀?」

  「如今是什麼形狀?」公孫珣好奇問道。

  「君侯沒聽說嗎?」婁子伯失笑解釋道。「君侯此番將諸將放入軍營中安置,原本的諸位倒也罷了,四位新人卻表現各異……關雲長傲上而憫下,對同僚不以為然,對下屬士卒卻格外看顧;張益德尊上而慢下,對於軍中佐吏、文書之屬,還有各位同僚,相互之間還是有禮節的,對於下屬士卒卻刻薄寡恩;牽子經是對誰都有禮有節,卻很少刻意交往,堪稱清白;唯獨劉玄德,雖然少言寡語,可上下左右,他全都是誠心以待,別人看不起他,他也能不以為意,別人看的起他,他更要雙倍奉還……故此,此人在軍中聲名鵲起,人人都說他能得人。」

  公孫珣一時默然,隔了一會,方才扭頭質問:「子伯的意思,莫不是覺得我弟玄德能得人,又與張益德、牽子經為生死之交,將來或許會有自成一體的姿態?」

  婁圭一時愕然。

  其實,他只是在此處觀戰,看到劉備在下面打仗,隨口一說罷了,而還真沒這個意思。但是……公孫珣這麼一問,身為策士,他哪裡不曉得,自家這位君候反而就是這麼想的呢?

  稍作思索,婁子伯便正色勸道:「君候想多了!眾將平等居於君候之下,而若君候賞罰分明,又不失大義,又怎麼會有人因為一個同僚善於待人而起二心呢?」

  「子伯所言是王道之語,這件事情是我多心了。」公孫珣緩緩頷首。「但是子伯,你我之間有一言無須遮掩……你說不失大義,然而亂世將起,如何秉持大義,也是極難的一件事。更別說,人跟人之間大義未必就相同。就如眼前的黃巾賊,你我皆呼他們是賊,但他們之中,難道就沒有幾個人真心相信大義在黃天嗎?」

  「君侯也知道只是寥寥幾個人嗎?」婁圭一時撚須冷笑。「我知道君侯自從當日鄴城遇流民之後便起了不少憐憫之意。然而就眼前這黃巾賊而言,太平道眾、失意豪強、無賴遊俠,哪個不該死?便是裹挾了些許良民,難道就不是反賊了嗎?若非如此,君侯剛才為何又下令讓義公下死手呢?」

  公孫珣理屈詞窮,無言以對,只能勉強含糊應道:「怕就怕事情將來會有變化……」

  「那便等到有變之時再說吧!」婁子伯認真勸誡道。「此時君侯當以撲滅黃巾,建功立業,壯大自我為主……便是城下諸多豪傑,不也是秉著這種心思在君侯麾下勉力奮戰嗎?君侯的大義,得合乎大眾所想才對。」

  公孫珣心知對方忠心耿耿,乃是一心為自己謀劃,便也就拋開自倉促轉移到涿郡後的種種紛亂心思,緩緩點頭……準備先滅眼前之敵,再做其餘討論了。

  而就在此時,戰局已經發生了急速的變化。

  騎兵不比步兵。

  步兵出戰準備稍快,速度卻慢;而騎兵出戰準備頗為耗時,可一旦運動起來,勝負便也就在眼前了。

  就在公孫珣與婁圭論心之時,也就在公孫越、劉備、魏越、楊開等人佯攻不斷之時,關羽和牽招已經帶著那四百漢軍騎兵出現在了視野之中,並朝著黃巾軍騎兵與黃巾軍大營中間的空地上疾馳插入!

  在曠野上奔馳些許時間,已經有些疲憊的黃巾軍騎兵見狀多有慌張,再加上鄧茂仍在狼狽逃竄之中……這些人居然有八成當即棄了鄧茂,轉身試圖歸營!而剩下的人稍一猶豫後也是立即掉頭跟上。

  兩撥騎兵幾乎是以一種九十度相衝的方式迅速在曠野中遭遇,並即刻戰成一團。

  雙方都是入伍不久的菜雞遊俠,都不會玩什麼集團衝鋒,也不會什麼結陣騎射,所以兩撥騎兵戰在一起,居然就是如步兵一般勒住馬勢結成陣勢對戳!

  而且,一方人多,卻多少有些疲憊;一方人少,卻勝在這兩日多有出戰,有所鍛煉,再加上還有關羽這種萬人敵一馬當先作為震懾……於是乎,四百對一千,居然一時戰了個旗鼓相當!

  程遠志爬在後營一處高台上,前後左右仔細打量,終於看出了些許端倪……然後又趕緊呼喝不斷,下令出兵接應自家騎兵歸營。

  然而,一切都已經晚了!

  就在這時,涿縣西側城牆外面,三百義從,全都騎著白馬、披著皮甲,什伍長還都各自有一領鐵甲,跨刀負弓,持矛握韁,已然是列隊完備。

  韓當回頭看了身後這三百白馬義從一眼,也沒有什麼大言激勵,只是當眾拔出了公孫珣賜下的那把刀柄奇長刃、面卻很短的所謂『項羽之斷刃』,然後在空中一揮,便緩緩催動胯下白馬往前方而去了。

  瞬息之間,便已經提速輕馳了起來。

  黃巾軍和公孫珣幾乎同時發現了韓當的蹤跡,前者愈發慌亂,後者卻是當即傳令,全城擊鼓助威!

  鼓聲隆隆響起之後,徹底提速的三百白馬義從如韓當手中那柄斷刃一般在碧綠的曠野中滑過一道弧線——居然是在那千餘脫戰不及的黃巾軍騎兵身後繞了半圈,然後馬勢不止,齊呼萬勝,便勢如雷霆一般轉身插入了黃巾軍騎軍的後心!

  一次衝鋒,十餘衝鋒在前的義從便因衝勢過度,直接落馬,生死不知。但那一千黃巾軍騎兵,卻也當即崩潰!

  上百黃巾軍騎士一瞬間便被從身邊衝鋒過的白馬義從刺下馬來,並有大概同樣數量的騎士死於隨後的白刃劈砍。接下來,外圍不少黃巾軍騎士直接四散逃竄,但更多的人卻因為被前後夾擊,只能趕緊扔掉兵器,下馬求饒。

  城上城下,營中營外,不少見到這一幕的人,一時俱皆失聲,四百遊俠騎兵也都各自失色……他們剛才面臨衝鋒,雖然隔著厚厚的黃巾軍騎兵軍陣,卻也有人雙手發抖,勒馬而逃。

  便是自恃武勇的關羽,此時也駐馬在陣中,盯著眼前的白馬騎兵捋須不止。

  雖然有四百騎兵在前面做阻攔,可以三百擊一千,只死傷十餘,便將敵軍一瞬而覆……這種戰力,這種暴力,這種氣勢,這種美感,沒有那個豪傑之士能夠把持的住。

  片刻之後,城頭之上那些漢軍郡卒、壯丁,歡呼雀躍不止!

  黃巾軍則倉促收回援兵,改為防護大營。

  公孫珣也是仰頭大笑,便下令鳴金收兵。

  傍晚時分,回城之前,路過黃巾軍大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諸將紛紛讓部下將砍下的首級扔入營中並嬉笑嘲諷,而大營中的黃巾軍或是驚慌躲避,或是哭泣不止,卻無人敢背靠大營出營反擊……儼然士氣已經敗落到了極點。

  夕陽下,張飛騎著鄧茂的馬,拎著鄧茂的首級,負著鄧茂的鐵矛,孤身一人從遠處折返回來。看到這一幕,再想起之前一下午的遭遇,與殺了鄧茂後看到的那波驚豔至極的衝鋒,也是仰頭一聲憤懣大喝,便將手中之物擲入黃巾營中,然後便悶悶回城去了。

  —————我是悶悶不樂的分割線—————

  「張飛,字益德,涿郡人也。黃巾亂起,投軍,太祖為涿郡守,以其豪勇,擢而為將。嚐引二十騎扣敵三萬營,敵聚千騎伏於左右,待至,猝發。二十騎盡失,益德怒,直刺敵騎將鄧茂,茂慌而走,千騎失措,俱從而走。太祖立於城上,見飛逐千騎如驅牛羊,乃顧左右曰:『飛亦萬人敵也!』遂發白馬義從三百,側擊賊騎,千騎一時俱喪。」——《舊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4 09:44
第八卷 第10章 卷旗而出

  清晨,公孫珣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居然是睡在秦羅敷懷裡的……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繼續躺下去好了。

  然而,就在這時,坐在榻上,抱著自己夫君秦羅敷居然也睜開了眼睛,然後戲謔問道:「郎君醒了嗎,一夜枕的可舒服?」

  「哎……」公孫珣無奈應聲。

  俗話說,溫柔鄉即英雄塚,公孫珣是真不想起來,偏偏他面子上又抹不開,便一時猶豫,似乎是要掙扎起身。

  「郎君若是還有些疲乏,不妨再躺一會。」秦羅敷以手撫過對方額頭,輕聲失笑。「反正已經躺了一夜,羅敷也不在乎這一時。」

  公孫珣閉上眼睛,甘之如飴。

  須知道,他一妻三妾,趙芸自不必說,其餘三妾也算是特色分明……如卞玉,向來溫柔體貼;如馮芷,向來小心奉承;如羅敷,倒是常有青春之態。

  而昨夜今日羅敷的舉止,難得如卞玉一般溫柔,倒是因為昨日晚間二人聊起趙國往事,羅敷得了自家郎君之言,覺得家中應該無礙,又說起幼女在遼東更是安心,這才放下心來,難得水乳交融。

  當然,換做公孫珣的角度來說,卻是他來到涿郡以後,憂心大戰連綿,所以向來勞心勞力。而昨日那場意外捕捉戰機所獲的大勝,卻基本上稱得上是奠定勝局。經此一戰,十日之說,七八日之言,都不再只是鼓舞人心的話語。

  他才如此放縱。

  醒掌一郡權,累臥美人膝,這場春困之下的回籠覺倒是格外讓人沉醉。

  ……………………

  「夫君!夫君……」

  公孫珣再度睜開眼睛時,卻發現自己妻子趙芸赫然出現在了羅敷房中的床榻之前,也是讓他一時驚悚,宛如夢中。

  「夫君!」趙芸無奈提高了聲音。「不是我不想讓你睡下去……呂子衡、婁子伯、王叔治,這三人都在門前等你……說是黃巾軍好像要攻城了,文超弟在城頭引著諸將暫時應對呢!」

  公孫珣聞言怔了一怔,然後翻身抱住了羅敷的腰肢,居然要繼續睡下去!

  此舉立即引得原本就面色古怪的秦羅敷笑出了聲。

  立在榻前的趙芸也是無言以對,半響方才攥拳喊道:「我沒騙你!你也不是做夢!」

  公孫珣頭也不回,只是悶聲在自己愛妾懷中應道:「我知道不是做夢,你替我傳話,讓阿越都督前線,子伯參讚軍務,子衡留守郡府,叔治總攬軍務後勤,義公領義從不動……其餘諸將聽他們前四人調配,若有衝突以子衡為主!」

  趙芸愈發無言,但還是勉力提醒:「夫君,外面在打仗……你就不怕被人笑話?!」

  「不怕!」公孫依舊不願回頭,可聲音卻終於變得清晰了起來。「而且夫人還要告訴諸將,今日上午春光明媚,風和日旭,我要在房中寬衣解帶,臨窗高臥以讀《春秋》,兼思周公子賢,除非敵軍有援兵忽至,否則午時之前不要來打擾我!」

  趙芸這才有所醒悟,但一看到對方依舊抱著秦羅敷的腰肢不動,卻也一時氣悶:「那我便去替你傳令……你繼續『讀《春秋》,思周公』吧!」

  羅敷被抱住腰肢,只能憋著笑在榻上微微低頭相送,趙芸無奈擺手,也是趕緊離開。

  其實,誠如公孫珣所想的那般,不管城外黃巾軍發的哪門子瘋,可若是沒有援軍忽然到來的話,那就不必有什麼擔心……交給呂範那些人,自己在房中高臥,豈不美哉?!

  就這樣,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感受著羅敷雙手在背部的撫摸,公孫珣大概是真的連日疲憊,居然又睡過去了。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中猶懷抱。

  公孫珣在這裡繼續溫柔鄉,外面的涿縣城牆處,尤其是直面黃巾軍營盤的東南兩面城牆,卻迅速的變成了修羅場。

  當然,死的絕大多數是黃巾軍……這日上午,不等昨日大勝的漢軍重新組織起來繼續出城掃蕩,大量的黃巾軍士卒就扛著最普通最簡樸的撞木、長梯,進行了蟻附攻城。然而,這些黃巾軍士卒士氣低落,戰力可笑,撞木和長梯也都只是臨時組裝的,不堪使用。故此,面對著局部戰場數量並不處於弱勢,而且還士氣高漲、修整齊備的漢軍,他們幾乎是一觸即潰。

  等到公孫越和婁圭獲得了正式指揮權,下令讓關張牽魏等騎將各自引百人騎兵出城沿城牆根一番掃蕩後,黃巾軍更是在城下血流成河,一時慘不忍睹。

  然而,騎兵撤回以後,過了中午,勉強修整一二的黃巾軍居然再度來襲,這一次大概是在後營專門耗費時間和精力整理和製作了器械,所以撞木和梯子顯得牢固了很多……但也僅此而已,依舊是在堅城之下毫無建樹。

  等到騎兵再次出去掃蕩時,黃巾軍不等鳴鑼收兵,便紛紛倉惶逃竄了。

  「彼輩到底是怎麼想的?」婁子伯看著城下密密麻麻驚慌逃走的黃巾軍士卒,愈發難以理解。「此時不該深溝壁壘,小心嚴防死守嗎?為何要攻城?!」

  一旁的諸將,從公孫越往下,紛紛無言以對。

  「能有什麼?」神清氣爽,精神抖擻的公孫珣扶著佩刀昂然走上城頭,身後則跟著負責後勤的王修。「不是賊軍主帥太蠢,便是他控制不住營中局面了,又或是二者兼有……」

  眾將趕緊紛紛問候。

  「不必多禮。」公孫珣居高臨下,先是看了眼城牆下方和前方的黃巾軍屍首,又盯著對方的營盤看了起來,卻是微微眯眼。「既然到了這種地步嗎?」

  「君侯是何意?」劉備大著膽子問道。「到了哪種地步?」

  「無他,」迎著滿是血腥味的春風,公孫珣蹙眉言道。「我本以為經過昨日一戰,黃巾賊騎兵盡喪,我們可以放開手腳大肆襲擾,這樣七八日間便能舉眾反撲……可今日一看,彼輩多了如此多的傷亡,怎麼感覺已然是搖搖欲墜了呢?」

  眾將一時若有所思。

  「叔治。」公孫珣扭頭問道。「城中征兵進行的如何?」

  「黃巾賊之前初來時軍勢如此浩大,大戶們不敢再藏私,後來我軍又多有取勝,良家子們也都放開了顧慮……故此,倒是一帆風順,如今城中可用青壯已經勉強過萬。」王修依舊是從容應對。

  「可能出戰?」公孫珣繼續重複了五日前的對話。

  「還是之前所言。」王修坦誠道。「將軍強要出戰,別的倒也罷了,可軍械卻不足以供應新募之軍,如今城中便是只以長矛為主,不鍛刀劍,也不過是準備四千多支矛,發動城中百姓製作的弓箭,也不過是區區五千多套,還都是那種不堪……」

  「足堪使用了。」公孫珣指著城外黃巾軍營盤微微笑道。「只要一波衝鋒,打下對方營盤,軍械不就充足了嗎?正如昨日一戰後反而多了七八百匹馬一般。」

  王修當即閉口不言……這就不是他的職責範圍了,他只是如實彙報了自己的工作而已。

  「會不會有些倉促?」婁子伯勉力問道。「君侯,明日後日間,再消耗賊軍兩日如何?順便也讓叔治那裡多做準備。」

  「不必了。」公孫珣盯著城外方向微微眯眼道。

  而婁圭等人順著對方視線看去,卻是齊齊變色……原來,黃巾軍居然要在日落前準備第三次攻城。

  瘋了嗎?!

  「我沒瘋!」晚間,黃巾軍的軍帳中,頭髮花白、眼中滿是血絲的張副帥全身披掛,雙目圓睜,正立在軍帳中間對著上首的程遠志懇切言道。「程帥你想想,地公將軍讓你來此地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阻攔涿郡太守支援範陽?如今我們沒了騎兵,若是繼續如前幾日一般,任由對方騷擾殺傷,怕是再過五六日大軍就要不戰自潰了!這時候,除了以攻為守外,根本沒法子!所以依我說,明日還要出戰!」

  額頭上幫著一條黃色綢緞的程遠志端坐在上首的太尉椅中,面色陰沉,讓人看不出喜怒。

  「程帥!」張副帥還是要勸。「聽老朽一言……」

  「張副帥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就在這時,一旁忽然有一名小帥實在是忍耐不住,從座中跳了出來。「你說這麼好聽,其實還不是為了給你那獨子報仇?!滿滿都是私心……」

  「我有私心又如何?」張副帥絲毫不懼,花白的髮絲從綁著黃巾的鐵盔中露出,竟然無風自動。「諸位哪個沒私心?沒私心造什麼反?!再說,我雖然有私心,卻也未曾為此耽誤大事,不以攻為守,難道要坐以待斃嗎?!」

  「你還有臉說未耽誤大事?」另一名衣著稍微簡樸的小帥憤然起身。「為你私心,今日一日便死傷近兩千人……」

  「些許氓首,如何算人?」張副帥依舊振振有詞。「幾日間便能聚攏來三萬人,那日後還能聚攏來三萬人!若能靠死兩千這些東西便能拖延時日,等到範陽城陷落,地公將軍來源,則此番大事照樣沒有耽誤!」

  「張副帥強詞奪理!」又有一人站起身來,卻是對著程遠志而言。「程帥你想想,便是氓首之命不值錢,此時也是極為緊要的,因為我們現在蹉跎在城下,士氣低落,唯一依仗便只是兵力雄厚而已。而若是照張副帥的意思去做,昨日沒了一千騎兵,今日沒了兩千步卒,明日若再沒兩千步卒,那幾日後漢軍傾巢而出我們怎麼擋?!我們敗在這裡不要緊,七八日便讓那涿郡太守引兵去支援到範陽……可就罪過大了!」

  張副帥剛要再言,卻見一直未發一言的程遠志忽然拍著椅子把手站起身來:「說的不錯!我們這邊敗了倒也罷了,可決不能誤了地公將軍的大事!張副帥,你就不必多言了,從明日起,安心在營中修養,其餘的大家夥仔細布置營地,小心防護……撐到地公將軍來援,萬事好說!」

  營中還沒人能夠質疑程遠志的地位和決斷,尤其是鄧茂死掉以後……所以,即便是張副帥也只是面無表情的拱了拱手便不再多言。

  就這樣,當日晚間,程遠志先是格外叮囑了值夜與防護……作為家中擁有莊園的大戶,晚上需要格外提防夜襲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人教,甚至這些黃巾軍統帥都不認為這是一種軍事素養,而是一種本能之舉……然後,身心疲憊的程渠帥才滿懷心事的躺在了自己的軍帳中。

  三月初,換成以後的陽曆大概要算成四月份,真正的陽春三月,天氣不冷不熱,完全可以和衣而睡,還睡得很香。

  然而,身為一軍統帥的程遠志卻怎麼都睡不著。

  這個天資愚鈍,但卻因為格外勤懇而被張角高看一眼的廣陽人,開始回想起來到涿郡以後的種種事端……從前幾日被漢軍用小股騎兵大肆襲擾,到鄧茂請求聚攏騎兵卻被人在遠離大營的地方一擊而滅,再到昨晚上稀裡糊塗聽了張副帥的鬼話然後今日亂糟糟的攻城,當然還有今日的爭端……種種事情都在這位黃巾軍渠帥的腦海中反複盤旋。

  漸漸的,程遠志有所醒悟……其實,他一開始就應該把騎兵聚攏起來,這樣才能應對漢軍的小股騎兵,但卻不應該放任騎兵離開營地,失去援護……早知如此,便不會有如此的局面了。

  以後,應該記住這一點才是!

  想到這裡,程大帥居然起身喝令士卒重新點燈,然後又就在燈下掏出一個安利號專門用來抄書的白本書冊,並翻身取出了一支大鵝毛,在這小本本上記下了此番心得,甚至還複誦了兩遍,這才難得安下心來,昏沉沉的重新睡去……不做那些多餘之事了,安心守好大營,等地公將軍來援便是。

  多日疲憊,程大帥這一夜黑甜一覺自然不必多言。

  然而,第二日清早,天色尚未大明,當他被一名闖入營帳的小帥親自晃醒以後,卻是被一個壞消息給弄的再度七上八下起來:

  「張副帥領人攻城去了?!」

  「回稟程帥!」這名算是程遠志親信的小帥,也是太平道出身之人,當即跪地請罪。「不止是張副帥,還有鄧副帥的舊部,還有不少安鄉縣出身之人,都被他昨晚回去後偷偷說動,然後今日一早便一起驅動各部去攻城了,說是要殺漢軍一個措手不及……我等阻攔不動,便只好趕緊來尋程帥!」

  程遠志慌忙出營,爬高而望,然而卻已經晚了……只見春日朝陽若隱若現,遠處涿縣東側城牆下已經有不少黑影晃動,儼然便是那張副帥湊起的安次縣出身的黃巾軍部屬。

  這個時候,再把人喊回來已經沒意義了,還不如期待著清晨的漢軍毫無防備,張副帥等人能夠成功登上這邊的城頭呢!

  當然,程大帥這個期待很快便化為烏有……因為不等他看到自家軍勢逼近城牆,涿縣縣城的東側大門就已經主動打開,然後裝備去全密密麻麻的漢軍便從城門內湧出!

  雙方在城門前的空地上迅速遭遇,然後直接接戰!

  「這是漢軍發現了?」在遠處還不是很激烈的喊殺中,登高而望的程遠志一時有些糊塗。

  「要不要派人接應?」一旁的小帥忍不住提醒。

  「這是自然。」程大帥當機立斷。「既然漢軍已經發覺,這便沒啥用了,讓人把安次那夥子人接進來……你親自去,傳我的命令,帶著整個前營的人去做接應,千萬不要學前日那般,整支軍隊被人在營盤外滅掉!」

  小帥趕緊奉命而走。

  然而,程大帥繼續觀望,卻是眉頭越來越緊……原來,遠處城門中湧出的漢軍居然越來越多,便是兩側城牆後也湧出了不少漢軍隊列。

  漸漸的,張副帥那股子『奇襲』的部屬在三面夾擊下開始支撐不住,隱然有了潰退的跡象。不過所幸,此時黃巾軍前營大門已經打開,接應隊伍也及時湧出,

  但就在這時,一面白馬旗也從城門中卷出,漢軍忽然齊聲歡呼,然後便壓著黃巾軍的潰兵不止,居然朝著黃巾軍的營盤倒卷而來!

  ————我是倒卷而來的分割線————

  「太祖嚐與黃巾戰,黃巾三萬圍城,其分派各將,乃歸家高臥於榻,觀書不止。秦夫人在側,問:『城上利害?』答曰:『諸將當破賊。』意色舉止,不異於常。」——《世說新語》.雅量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4 09:46
第八卷 第11章 呼喝而死

  程遠志和黃巾軍一開始就弄錯了一件事情。

  漢軍此番出城迎戰,根本不是為了應對突襲,而是早有準備,一開始就要在今日清早傾巢而出,然後大舉突襲黃巾軍大營的。只是好巧不巧,那位死了兒子也發了瘋的張副帥正好也看準了清晨這個時間段便於突襲,於是雙方就這麼直接撞到了一塊。

  戰場之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種事情也只能說份屬尋常,而接下來才是真正考驗雙方部隊的地方……無論是雙方前線部隊的戰鬥力,還是雙方指揮官的判斷與應變能力,此時都顯得至關重要!

  對於黃巾軍來說,這種猝然相遇最起碼讓他們提前發現了漢軍,避免了被突襲的情形,而如果程遠志程大帥能夠一開始就意識到這種可能性,轉而提前在前營有所準備的話,說不定黃巾軍還真就抗住了呢!

  但是他沒有想到,而且也沒有做出正確的反應……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明了。

  可與之相反,公孫珣看到黃巾軍前營湧出援軍後,卻是當機立斷抓住了戰機,在最合適的時候以堂堂兩千石的身份親自出城迎戰,激勵士氣,鼓舞全軍向前。

  一正一誤,勝負之勢當即分明。

  張副帥的奇襲部隊,率先潰退,驚慌之下直接向著黃巾軍前營倒卷而去;而出營接應的援軍未及作出反應,便稀裡糊塗的失去了戰鬥力,被連帶著往後而走,反過來成為了潰兵的一部分;至於當先獲勝的漢軍,則驅逐敗兵如驅牛羊一般,緊隨其後追入敵軍營中!

  前營當即失守!

  而且,事情還沒有完!本就決定今日決戰的公孫珣怎麼可能會讓勝勢就此終止?

  先是所有騎兵不顧一切,一分為二,在大營外左右突擊,徹底遮蔽住了戰場兩翼;再是大量只是簡單持長矛、負木盾的布衣輕裝步兵奮力從城中湧出,跟著前面的漢軍繼續往前推進;然後又有無數簡直就如同壯丁一般的士卒,只是持一副弓箭便緊隨而來……

  林林總總,居然不下萬人!

  這一戰,大概是黃巾軍自起事以來所遭遇到的最大規模漢軍反擊了。

  漢軍攻勢如潮如浪,自幼在臨海的廣陽郡長大的程遠志一開始便有了面對大海的感覺,而在他試圖調度後營以外的軍隊卻沒有半點回應以後,這位黃巾軍渠帥更是完全陷入到了慌亂之中……他根本不能理解,為什麼五日前還攻城略地氣勢如虹的小三萬大軍,會變成眼前這個局面?

  不過,程遠志一定還不知道,身為一軍統帥,在這種規模的戰鬥中手足無措,本身就是一種極度不負責任的行為,他便是喊兩嗓子,親自聚攏後營這邊的部隊迎戰也是好的,也比立在這裡手足發涼要強!

  連日戰敗導致的士氣崩亂,毫無作為的軍事統帥,擅自行動的軍事將領,以及最重要的一點——所謂『大軍』本身其實毫無真正的大規模戰鬥經驗!

  於是乎,在漢軍有層次、有計劃、有組織的大反擊中,黃巾軍幾乎是從一開始便呈現出了崩塌式的潰敗!

  當然,在有著密集營盤的戰場上戰鬥,黃巾軍又有如此的規模,而漢軍終究也是良莠不齊,所以即便是一開始便已經形成了一邊倒的局面,可戰鬥依舊是從清早開始一直持續到了中午時分才徹底告一段落。

  幾名太平道信眾出身的小帥,強行將程遠志架起來逃離了戰場……雖然是理所當然的舉動,卻也讓疲憊至極的漢軍得以不戰而取下了幾乎完整的黃巾軍後營。

  不久之後,那個白馬旗也得以取代了寫著黑色黃天二字的土黃色大旗,

  掛在了之前程遠志所立的後營高台之上。

  全身披掛,還覆著那件玄色錦緞披風的公孫珣騎著一匹白馬,直接來到了旗下的高台上,然後眺望著這些黃巾軍逃竄的方向若有所思。

  「君侯!」

  「請君侯下令!」

  「請君侯明示。」

  諸將興奮之餘,不免紛紛前來請示。

  請示是必然的……漢軍接下來何去何從只能公孫珣做主,而且確實有些難以讓人決斷,因為按照眼前局勢估算,大概是因為漢軍兵力有限,然後又被占地面積廣闊的營盤所阻礙的緣故,居然有上萬黃巾軍逃了出去!

  那麼接下來,是宜將剩勇追窮寇,鼓動全軍追擊不止,以求徹底覆滅黃巾軍?還是到此為止,先行休整,同時接手黃巾軍遺留下來的大量軍械物資,並就地從俘虜中招募青壯好呢?

  前者的好處毋庸置疑,可後者也絕非是因小失大……須知道,這一戰雖然獲勝,可從整個戰役的角度來說,接下來還需要即刻出兵解救範陽之圍才行!

  這麼一想的話,前者固然是痛快了,也省的這一萬多人逃回廣陽郡或者讓他們彙合範陽之敵,以產生後續的麻煩;然而,後一種方式,似乎才是應對廣陽之圍的最優解!

  那邊的黃巾軍,就算是下面的兵員和中層軍官如這邊一樣素質堪憂,可其中畢竟還有張寶!他作為張角的親弟弟,多少年前便是這個謀逆集團的核心人物了,彼輩準備如此充足,那他和他親信下屬的軍事素養無論如何也得比這邊的什麼程遠志強上不少吧?

  更不要說,那裡有足足五萬人!

  數量差距擺在那裡,還要在失去城池庇護的狀態下遠行幾十里去救援範陽,既然如此,早一天弄出來一支裝備充足、數量說的過去的軍隊,似乎比什麼事情都更加重要吧?!

  這裡必須得分清楚戰鬥目標和戰略目的的區別。

  公孫珣收回眺望的目光,又看了了看身後有些紛亂的其他各處營盤……那裡是士卒們在控制住俘虜後趁機做一些小規模擄掠……但公孫珣也好,乃至於各級軍官也好,都不想阻止,因為如果不讓這些原本只是郡卒甚至平民、徒附、刑徒的人得些好處,那他們怕是很難在短時期內再度升起對戰鬥的渴望。

  實際上看了一會後,公孫珣果然微微笑著回過頭來,反而立在馬上對著諸將問詢了起來:「那你們以為呢?該動員全軍追下去,還是就此放棄,轉而就地吸收戰俘,武裝士卒?」

  諸將中不少都是聰明人,大略便猜到對方是有了主意,只是在考驗諸將而已,於是乎也就紛紛暢所欲言起來。

  穩重一點,思緒長遠一點的,諸如公孫越、楊開都紛紛說要留下來接收營盤;好戰一點的,諸如魏越、張飛等,還是提議要盡快追擊,爭取利用那兩千騎兵的優勢在天黑之前將敵人徹底包圍吞下,以免夜長夢多。

  至於此時順著白馬旗匆匆聚攏過來的其餘諸多中低層軍官,也多是附和這兩邊的建議。

  不過,依舊有些許人的意見顯得比較有意思……等到雙方爭論不休時,向來有才略和智力關羽居然主動出列,建議追擊,而且他的話未必沒有道理。

  「君侯。」關羽拱手行禮,然後正色言道。「我軍五日破敵,堪稱速勝,而範陽那裡畢竟是難得大城,又有審正南在北新城與之互成犄角之勢,想來彼處雖然局勢迫切,卻不至於危殆……故此,與其棄逃賊不顧,在此處整編新軍,倒不如先吃下這股逃兵,然後奪其青壯並修整幾日,屆時大軍軍勢更勝,再去救援豈不是事半而功倍?」

  這就是磨刀不誤砍柴工的意思了,本就有些道理,再加上關羽這些天的表現堪稱神武,頗得軍中讚賞……故此言一出,這白馬旗周邊越來越多的軍官中,倒有不少人或頷首、或出言稱讚。

  公孫珣笑而不語,複又將目光轉向了跌坐在一旁地上的劉備:「玄德,你怎麼一直不說話啊?」

  劉備聞言一時苦笑,卻是順勢指向了自己的右邊小腿:「回稟君候,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話。若依照我的本心,此時正該速速追擊才對;可我剛才作戰時有些不小心,腿上被一個老頭給紮了一刀,雖無大礙,卻怕是難以立即動身參與追擊了,故此,我又私心想勸君候緩一緩,過兩日再打……」

  眾人一時哄笑,連公孫珣也是無奈搖頭。

  其實,公孫珣早已經察覺到了,軍中這些軍官普遍性還是想繼續追擊的。便是那些為大局考慮,或者說猜度自家君侯心思,說不管逃兵,先接手營盤準備救援範陽之人,從其本心而言,怕也是想追索的!

  原因很簡單,正如身後的士卒們此時迫不及待的趁機擄掠一般,這些軍官也同樣有所求……不過,他們看不上這些士卒搶掠的幾尺布與幾十錢,他們求得是功勞!所以,他們普遍性不願意放過這一萬左右的敗兵!

  這是一種本能的求索,跟人品、智力、性格並無太大關礙。

  而實際上,一軍主帥進行決斷之時,必須要同時考慮到士卒的需求、軍官的渴求,以及上司的態度……當然,有時候考量對象會更多……但總之,主帥做出軍事部署時必須要有所取捨,也必須要注意自己的決斷有沒有徹底悖逆人心!

  悖逆了上司會被撤職;悖逆了軍官會發生嘩變;悖逆了士卒會出現逃兵……反正什麼東西一旦過了線,不戰而敗絕非虛言。

  當然,回到眼前,這些紅線對公孫珣而言都還太遙遠,作為宛如本地君主的一郡之守,又剛剛打了如此這般勝仗,手下核心軍官又多是多年恩養起來的,甚至還有一支在這個戰場上精銳到不像話的親兵義從,那他做出什麼決定都沒有風險!

  這些人肯定會俯首帖耳。

  「傳我令。」果然,等眾人笑完之後,公孫珣眯著眼睛看著黃巾軍逃離的東南方向,倒是乾脆的下了命令。「子經(牽招)、子張(楊開),各自帶領八百騎兵,分兩路去追索逃兵,不求殺傷,只求遲滯……最重要一點,截斷他們往廣陽方向的去路,不許他們逃回廣陽,只須他們往範陽方向走,還要降下速來!」

  這個要求很簡單,阻截和遲滯嘛……一千六百騎兵,對兵杖丟了大半、又沒了糧秣的一萬敗兵做這種軍事動作,幾乎是手到擒來。

  不過,有些莫名其妙就是了,而且人選也頗為微妙……牽招為人做事有節製,楊開穩重忠誠,讓這二人去做此事,儼然真的是不求殺傷,只求不出紕漏。

  當然,不管如何,牽招和楊開還是立即上前拱手稱喏。

  「其餘諸將,就地挑揀俘虜,選出三千青壯可用之人充入軍中便可,其餘無賴、傷兵、老弱……便是真還有些青壯得力之人,也全都一並釋放,並驅逐他們去尋他們的渠帥!」

  眾人愈發摸不著頭腦……明明俘虜了七八千人,卻居然只留三千,其餘全都放還?!

  「挑完俘虜之後,王功曹等人自然會出城接手營盤,爾等自去尋他補充軍械、物資。」言至此處,公孫珣也變得嚴肅起來。「方伯尚在範陽不知生死,審正南受我之托出鎮北新城,也禍福不知……爾等速速依令行事,不許推脫,明日間我便要看到三千青壯分編完成,而且軍械齊備!」

  說完,公孫珣直接下馬,兀自往程遠志原本所居的軍帳中而去,而眾將眼見著牽招和楊開各自速速動身,也是紛紛有些茫然。

  不過須臾後,不待眾將有所反應,一直沒露面的婁子伯卻忽然從軍帳中走出,代公孫珣發布了一個新的指令。

  不是軍令,而是簡單倉促的職務安排——除了本就以軍司馬名義都督諸將的公孫越以外,其餘諸將如關羽、劉備、張飛、魏越,各自許了假軍曲候一職,並讓他們分領新募之兵!

  下面的軍官也多有提拔。

  這既是某種賞賜和安撫,也是臨時擴軍後必須的舉措……唯一可惜的是,戰事來的太突然,朝廷也不知道在幹嘛,一郡之守也沒資格掏出來正式編製,這些人的曲軍侯多都是『假』的,而且還只能『假』到曲軍侯這一層次,連個假司馬都不好給的。

  譬如腿上挨了一刀的劉備,此時身上最值錢的職務其實是郡中賊曹掾,然後才是這個什麼『假』曲軍侯。

  當然了,此時發布這個命令的意思,怕還是有催促眾人趕緊滾蛋幹活的一層意思,倒是用心良苦。

  於是乎,眾將雖然多存疑慮,可依舊是趕緊拜謝封職,然後紛紛散去。

  「子伯兄。」然而,別人倒也罷了,關羽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當即就上前一步攔住了婁圭的去路。「你為君侯軍務參讚,可能為我解惑?君侯此番布置到底是為何?」

  「無妨。」婁圭大概來之前就猜到了有這一遭,倒是不氣不惱。「這條計策乃是之前諸位將軍奮戰之時,君侯與我想出的計策……」

  一番言語之後,不說關雲長,便是其餘走得慢看熱鬧的諸將也大多當即醒悟。

  不過,關羽畢竟是關羽,醒悟之後依舊微微撚須佇立,並肅容看向前方軍帳:「既如此,君侯之前為何不與我們直言,是以為我們不堪提點嗎?」

  婁子伯當即搖頭:「雲長想多了。依我看,無論是昨日高臥不起,還是今日不做解釋,君侯怕都只是覺得當面之敵太過於讓人失望,因為沒有精神而已……」

  「失望?」

  「然也。」婁圭坦誠言道。「雲長也是當日在鄴城隨君侯見識過十萬流民之人,應當知道,君侯由此對太平道格外重視,之前數年在中山殫精竭慮,又在這涿郡悉心應對……」

  「這是實話。」關羽撚須。

  「可然後呢?」婁圭無奈搖頭失笑。「開戰後,黃巾賊聲勢廣大,頗有震撼天下之意,然而,等到所謂黃巾大軍兵臨臣下,咱們與他們一交手,卻發現彼輩如此不堪一擊……你說,咱們君侯又怎麼會不失落呢?」

  關羽一時默然無語。

  話說另一邊,程遠志程大帥領著一萬來潰兵,先是試圖向東竄回廣陽,卻於當晚在涿郡與廣陽郡交界的聖水河處遭到了漢軍騎兵的強力阻擊,根本無法渡河。於是,他便只能在提心吊膽了一晚上後,於第二日一早領著殘兵敗將轉朝南面範陽方向,試圖與地公將軍張寶的五萬大軍彙合。

  而這一次,漢軍雖然沒有像聖水河那邊利用天然屏障大舉阻擊,卻也依舊利用騎兵優勢在前面阻攔不斷。而且這個時候,還有大量被放還的黃巾軍俘虜,傷兵、老弱,當然也有些許有戰鬥力的人紛紛從後面追上……種種情形都逼得程遠志這個渠帥不得不以一種異常緩慢的速度向距離涿縣只有四五十里的範陽漸漸靠攏。

  潰兵又累又餓,而且沿途遭受騎兵騷擾。

  只能說,好在黃巾軍潰兵數量眾多,後營那裡也帶出了些許軍械,總算是有些戰鬥力。而且,程遠志本人又多少有些威望,危急之下行事也頗為妥帖,居然就將牲口什麼的全都讓給傷兵,然後親自步行勉勵眾人,倒是依舊能夠勉力維持住軍勢,並催促殘兵向南行軍。

  到了這一步,程遠志其實也別無他念,只求盡量帶出一些軍勢去和張寶彙合而已。

  但是,程大帥萬萬沒有想到,現在這個情形本就是漢軍主帥公孫珣希望他保持的狀態,他從一開始就被有些失望的後者玩弄於鼓掌之中!

  又隔了一日,距離範陽只有十餘里了,程遠志甚至遇到了張寶的探騎,並催促對方即可騎馬折回,去搬救兵。

  而另一邊,得知範陽和北新城尚算安穩的公孫珣也不再猶豫,他先是命令騎兵不辭辛勞,全面遮蔽戰場兩翼,然後便親自帶領昨日晚間便已經追上來,今日一早便綴在潰兵後面七八里處的漢軍主力突然發力啟動,準備就在今日借這股黃巾軍潰兵來解範陽之圍!

  漢軍騎兵不要命的四處奔馳,再度對黃巾軍潰兵進行遲滯,為此,他們甚至已經與少數茫然的張寶軍哨騎進行了接戰。而當公孫珣和他的漢軍主力終於湧現到了跟前之後,這些疲憊至極的騎兵卻又轉而分散到兩翼,一邊遮蔽戰場,一邊也是用這個方式逼迫黃巾軍只能往張寶那個方向逃竄。

  事情到了這一步,戰局似乎又成定局了。

  程遠志見到身後忽然出現的大規模追兵後,幾乎喪膽!然後他的第一反應,也恰如公孫珣設計的那般,準備盡快往南去和張寶的大軍彙合!

  然而就在這時,一名花白頭髮、拄著木棍的黃巾軍敗兵卻出現在了程大帥的身前……此人正是一開始便被俘虜,後來卻因為『老弱』被放回的張副帥。

  「張副帥怎麼還有臉來見我?」程遠志氣急敗壞。「如此局面全都是你導致的!」

  「本不想來見程帥的。」氣喘籲籲外加狼狽不堪的張副帥數日間宛如老了十來歲,整個人都垮了。「但有一句金玉良言要說給程帥聽,所以我不得不來……程帥若是忠於你家大賢良師,此時就不該再逃的,應該折身與漢軍死戰!」

  不等程遠志作出反應,周邊幾名太平道出身的小帥或是冷笑,或是悲憤,卻俱都拔出刀來:

  「老兒又在為私心而害人!」

  「如此局面哪堪為戰?」

  「你是要程帥送死嗎?」

  「老朽此言確實是在為私心而害人。」張副帥面色悲戚卻又忍不住自嘲而笑。「因為正如幾位所言,如此局面,我們一夥潰兵雖然人多卻也不堪為戰,而我也確實是想要程帥去送死……但程帥,請念在我這把年紀的面上,允許我多說一句話!」

  「程師!」有明顯是程遠志徒弟出身的小帥趕緊進言。「漢軍就在後面,不要著了這老兒的道,殺了他,咱們速速往南逃!」

  程遠志回頭而望,複又看向前面正南方隱約可見的範陽城和城下稍微模糊的營寨,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危機感……鬼使神差之下,他居然製止了自己的下屬,反而期待著看向了這位幾乎一手毀了整個幽州黃巾軍大局的老頭。

  「程帥。」張副帥臉上帶著一股古怪笑意,不慌不忙。「我只有一句話……你想想,漢軍此時驅趕我們這萬餘人往地公將軍那裡而走,是不是恰好就如同當日在咱們大營前,他們驅逐我手下部署往咱們大營而走一模一樣?!」

  程遠志心頭猛震,然後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日兵敗漢軍沒有立即追殺自己!

  怪不得前日晚間自己想要渡聖水河歸廣陽卻被漢軍騎兵奮盡全力阻攔!

  怪不得自己轉向範陽後漢軍只是試圖遲滯,卻不下死手!

  怪不得漢軍會放還那麼多戰力參差不齊的俘虜!

  怪不得此時漢軍主力盡現,卻依舊綴在後面兩里的地方而不著急發動總攻!

  這漢軍主帥居然是要故伎重施,將前日涿縣黃巾軍大敗之勢,隔著幾十里卷到範陽城下!

  「我該如何?」程大帥失措之餘,卻是趕緊抓住張副帥之手認真問道。

  「我之前便說了。」張副帥握著手中木棍,盯著對方眼眸從容言道。「若程帥忠於你家大賢良師,以黃天為大義,便該當即折身死戰,血濺當場!」話到此處,張副帥自嘲失笑。「老朽不識黃天、蒼天,但造了反,又死了兒子,此番早已是要死無葬身之地的……可恨前日我一時不明,居然沒有戰死,反而連累程帥,今日願隨程帥信半日黃天,半為償程帥之德,半為求身後地公將軍將來替我子複仇,如何?!」

  「本該如此!」

  程遠志此時心下清明無比,先是親自動手將一名趴在驢子上的傷員負下放到一匹已經駝了傷員的健馬之上,複又從身旁一人身上奪來一面黃天之旗擎在手中。然後,這位廣陽太平道大方渠帥便縱身上驢,擎著旗子在敗兵陣中東西而走,並沿途呼喊,曆數『蒼天』之罪,號召潰兵中的太平信眾隨他為『黃天』而戰!

  張副帥不顧年高力盡,拄杖高呼黃天不止,第一個跟在對方身後奔走呼喝。俄而,那些本就是程遠志徒弟、信眾的小帥們也紛紛舉刀持矛,搖旗巡行,催促手下敗卒折身為黃天死戰!

  數里外,白馬旗下,公孫珣騎在馬上,押著成軍才一日,所謂只能打順風仗的漢軍主力,逼迫著黃巾軍敗兵往範陽城下而走……話說,本該有些緊張的他,此時居然有些難以名狀的失望心思,反而有些百無聊賴起來。

  然而忽然間,前方一陣騷動,公孫珣一時茫然,抬起頭來才發現,前方黃巾軍敗兵居然有些停滯的跡象,並隨即變得騷動不已。稍傾,漢軍才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居然是有一人,負著黃旗,騎著驢子在賊軍中左右奔走,呼喝整隊,煞是顯眼。

  公孫珣一邊疑惑一邊繼續督軍向前,卻又聽到前面黃巾軍潰兵中漸漸躁動起來,嘈雜之聲也愈發響亮,到了最後居然彙成了一句雖然耳熟至極,卻實際上在黃巾起事後極少聽到的口號: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聲音越來越大,這聲口號也越喊越響,早已經疲憊不堪,一路南行的黃巾軍此時紛紛駐足而立,而原本士氣旺盛的一路前行逼迫的漢軍主力卻愈發顯出了一些遲滯之感。

  公孫珣心知有異,但依然作出決斷,準備在此處提前交戰,再度擊潰黃巾軍。於是,他便當即下令全軍駐足,然後便往一處微微凸起的小坡上行去,準備占據視野優勢指揮戰鬥。

  軍中其餘諸將見狀,也是紛紛往此處聚攏而來。

  而就在公孫珣來到坡上之時,忽然間,坡上漢軍有些雜亂的陣中,一名不知道是降卒出身還是之前涿郡本地剛剛入伍的持矛漢軍,忍不住小聲學了一句:

  「蒼天已死……」

  聲音很小,說了一半便趕緊咽下,但卻格外清晰。

  這讓騎馬走過一旁的公孫珣陡然勒馬,一時失神看向這名『漢卒』!

  跟在身旁的韓當不敢猶豫,即刻縱馬拔刀來到這名漢軍士卒面前,一刀斬下此人首級,並嚴加訓斥,周邊士卒當即悚然!

  公孫珣沒有理會韓當其實非常正確的處置,而是將目光從這名『屬下』的屍首上移開,複又面無表情的看向了前面一里多外的黃巾軍陣。

  彼處,局勢再度發生了變化。

  那名騎著驢子、額頭上綁著黃布帶子的黃巾軍首領,一手擎著黃天之旗,一手持著一把沒了刀鞘的環首刀,居然昂然出列,準備以卵擊石!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沒有什麼訓誡,沒有什麼鼓舞人心之言,八個字喊出來以後,此人居然一驢當先,負旗舉刀,望著漢軍陣中一往無前而來!

  隨即,不下兩千黃巾敗兵居然都隨著他一邊蜂擁而下,一邊呼喝不止!

  八字之言,聲震於野,或者說響徹天際!

  「真是……」立在公孫珣側前方的魏越忍不住嘲笑道。「喊得響便能勝嗎?彼輩無糧無械,累餓交加,隔著大半里路,我們不用反擊,只需穩住陣腳讓他們來衝,彼輩便要一觸即潰的……那領頭的莫不就是程遠志嗎?居然騎著一頭驢……哈哈……」

  魏越一邊說一邊笑,然而笑到一半便笑不下去了,因為坡上的公孫珣盯著那個騎驢之人,和這股不自量力反撲之勢,臉色居然越來越嚴肅……這時候再笑,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當然,魏越依然不知道公孫珣為何如此嚴肅。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而就在這時,公孫珣忽然幽幽重複了一遍這個響徹於耳的口號,然後卻即仰頭大笑,笑的肆無忌憚。「哈哈哈哈……」

  眾將聞聲俱皆色變,有如魏越這種,依舊不知自家君侯為何發笑,只是覺得惶恐而已;但有些人,如婁圭,恍惚間卻覺得耳旁有什麼東西裂開了一般;又如關羽,仿佛聽到了有刀子在自己身畔出鞘一樣。

  「諸位!」公孫珣笑完之後,忽然提馬向前越過諸將,面上笑意不止,卻是抬手指向了南面呼喊不止漸漸逼近的黃巾軍軍陣,聲音也是格外響亮。「自黃巾賊起事謀逆以來,天下紛擾,州郡失措者數十不止。可我攜諸君與之相戰,卻只覺得彼輩黯淡無能,昏悖可笑,破之更如小兒戲於井瓦之間!」

  眾將紛紛於馬上昂然挺胸。

  「不意,」公孫珣忽然變色。「事至於此,卻能見一黃巾渠帥知恥而奮勇,也能見上千太平道信眾悍不畏死,以身殉其黃天,雖然依舊可笑,卻也不失豪烈。諸君,我欲先借此騎驢人之首,懸於範陽城門之下,以求震懾,又欲再收之而厚葬,以慰其豪烈……誰能替我取回來?!」

  除了主騎韓當以外,眾將幾乎齊齊震動響應,然後便紛紛越過公孫珣,各自回陣去呼喊親近騎士,準備持矛裂陣而出。

  公孫珣不以為意,只是直接轉身拔刀,然後居然親自催動大軍迎面壓上。

  兩軍尚有數十步之時,沒有回陣,一馬當先孤身而出的關雲長就已經來到程遠志跟前,這位注定要以萬人敵名垂青史的當世虎將只是抬手輕輕一刺,便將這位又累又餓,只是心中清明,所以兀自呼喝黃天不止之人殺於兩軍陣前。

  輕飄飄的,毫無半點難度可言。

  隨即,上萬漢軍滾滾壓上,上千決死反撲的黃巾軍當即被碾為齏粉。

  戰鬥沒有停止,四面圍住範陽城的張寶軍之前便得到訊息,然後北營主將便親自引兵而來,公孫珣指揮若定,持刃督軍向前,果然還是成功仿效了前日一戰,讓黃巾軍敗兵反衝自家營寨!

  郭勳得知訊息大喜過望,只因四面大門都被他從裡面用土堆堵住,便趕緊從城牆上懸下不少勇士……漢軍兩面夾擊,範陽城北面的黃巾軍大寨旋即告破!

  而張寶聞訊後雖然驚怒交加,卻依舊不甘示弱,反而督軍試圖奪回營寨,但終究是失了先機,又被大股漢軍占據原本黃巾軍的北面營盤,據營而戰,所以激戰一整日卻毫無進展。

  當日傍晚,黃巾軍無奈收兵,而婁子伯卻得了一個命令,要將程遠志人頭交與城中郭勳,好讓對方將之懸在南門那邊,以求震懾張寶。

  趁著範陽城內趕緊清理打通北門之際,婁子伯好奇的打開了眼前的木匣,卻看到那程遠志的首級雙目圓睜,口鼻打開,宛如依舊在呼喊黃天不止……當然,婁圭也算是久經戰陣,倒也不至於怕一個首級。

  故此,他只是微微搖頭,便複又合上了木匣:「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你拚上性命也要喊出來的這句話,卻只說對了半句啊!」

  天色漸黑,一日奮戰,範陽城內外俱皆無聲。

  ——————我是盡力了的分割線———————

  「黃巾至,配出北新城,為範陽犄角,張寶兵五萬,號稱十萬,並圍四門,訊息截斷……太祖先破當面之敵,複欲疾速南行,以解範陽之圍,左右或勸:『範陽大城,又郭刺史居於其中,不至速失,可休兵數日,複伐之。』太祖對曰:『範陽得失,與吾何干,唯審正南在側,焉能不救?』乃速發兵。」——《新燕書》.卷六十八.列傳第十八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7 08:44
第八卷 第12章 不負天下

  公孫珣和他的『大軍』趕到範陽城北門第二日的上午,幽州黃巾軍統帥程遠志那死不瞑目的首級也順勢被掛到了範陽城的南門之上。

  當日,似乎是真的被震懾到了一般,依然擁有足夠軍力優勢的張寶卻整日悄無聲息,既沒有做出攻城的舉動,也沒有試圖奪回昨日猝然失去的範陽城北面大營。而等到中午時分,這位地公將軍居然又派使者來到了城下喊話,說要拿之前在冀州俘虜的達官貴人來換取程遠志的首級,以及被俘的幽州太平道高層。

  對此,城裡的幽州刺史郭勳一時拿不定主意,或者說,他必須要尊重公孫珣的意見。於是乎,當日下午,幽州刺史部從事魏攸便匆匆出了北門,再度去拜訪了自己這個鄉人後輩。

  話說,魏攸出城入營,從漢軍占領的北面大營中路過時,卻眼見著從涿縣來的援兵正在各級軍官的監督之下緊張修複著營壘,也是不由面露憂色。

  不過,等他被引入到公孫珣的軍帳前之後,卻又稍微放下了心來……因為在帳門被高高卷起的軍帳中,身為一軍主將的此地主人正側坐在營帳正中,然後好整以暇的讀著書呢!

  「魏公請坐。」公孫珣放下手中書卷,起身以禮相迎,卻也沒有什麼寒暄的意思。「不知何事造訪?」

  大敵當前,魏攸也知道不是弄這些繁瑣禮節的時候,所以便隨意在軍帳中的一個馬紮上坐下來,然後便開門見山,直接將張寶索求首級、交換俘虜一事給講了出來,並代郭勳求教此事該如何應對。

  「應許便是。」公孫珣也是頗為隨意。「我讓人懸程遠志之首,本就是重他有敢死之志氣,便是張寶不要,也準備在戰後收斂下葬的。至於交換俘虜,更是不用多言,各取所需罷了!唯獨一件事情,得問問張寶安平王和他眷屬的下落……不然,我與方伯俱都交代不過去。」

  魏攸當即搖頭:「這個不用問了,安平陷落時,有不少彼處人士一路倉惶逃入範陽,據他們所說,安平王被執後即刻送往了張角處……」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公孫珣更加不以為意道。「讓郭公自去處置便是。」

  魏攸欲言又止。

  公孫珣心知戲肉在此,便當即失笑言道:「不是說了嗎,魏公是我鄉中長者,你我之間有什麼話不能直言?況且,此時大帳雖然敞著,可帳中卻並無他人。」

  「其實也不是私密之語。」魏攸見狀也是尷尬失笑。「乃是因君侯為北疆名將,所以想問問這戰局走向……畢竟,我等文士,實在是不通軍務,此番陣勢更是生平未見。」

  「看出來了。」公孫珣搖頭笑道。「通軍務之人又怎麼會不等城池危殆,便自己封了四門呢?」

  魏攸聞言不免有些面紅:「其實這也是無奈之舉,黃巾賊剛圍城時,因賊軍勢大,城中頗有不穩,而我等自方伯以下又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應對,便只匆匆好行此下策,以防城中有賊人內應作亂。」

  「如此倒也勉強說得通。」公孫珣依舊不以為意道。「魏公直言吧,你想問哪些?」

  「當先一個,」魏攸起身挪動身下的馬紮,向前挨著對方幾案言道。「範陽之圍該如何解開?又如何才能將張寶驅除出境?」

  「範陽之圍已經解了。」公孫珣從容答道。「張寶不日便要自己退去……」

  魏攸一時怔在當場。

  坐在幾案後面的公孫珣見狀不由好笑,便無奈提醒道:「魏公你想想,若是不急著退去,彼輩為何要著急交換俘虜,索還首級?」

  魏攸緩緩頷首,複又緩緩搖頭:「可若是賊人故意以此麻痹你我,然後再暗中有所布置呢?文琪,賊人雖然敗了一場,可只失了一個營盤,五萬大軍實力尚在,依然倍於你我,他若強行要戰……」

  「如此豈不正好?」公孫珣應聲而答。「魏公你想想,如今我引援兵至此,再加上範陽城本身牆高城堅,急切之間,彼輩已經難以克城。而若是他強行要戰,幽州其他各郡兵馬又發來援兵……這什麼地公將軍豈不是很可能要和他的五萬大軍在範陽城下一舉覆滅?而若是他張寶葬送了這五萬大軍,南面張角的後路誰來把守?」

  魏攸恍然大悟。

  其實,公孫珣說的這個,就是戰鬥、戰役、戰爭三者之間的複雜聯動關係了。

  從戰鬥層面而言,正如魏攸所說的那般,張寶實力未損,他強行要打誰也攔不住。可是,回到戰役層面,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呢?他張寶是來試圖與廣陽黃巾一起,聯手攻取涿郡這個幽州門戶的,不是來跟誰賭氣的……強行打下去,就要冒著整個戰役失利的風險。

  然而,回到最根本的戰爭大局上,張寶卻是不能失利的!因為,是個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來,黃巾軍起事,主攻方向必然是洛陽,便是突襲洛陽的圖謀失利,也該繼續往那個方向打,所以張角本人才會帶著幼弟張梁在魏郡、清河一線往南打……而北面張寶的職責,一開始就只是保護自家兄弟後路而已。

  換言之,黃巾軍針對涿郡發動的這場戰役本就是因為太平道起事以後局勢發展超出預料,然後張寶本人進行的一次軍事冒險……對戰爭大局和原本的計劃而言,這是超綱的。而現在,既然戰役取勝的希望大大降低,那他張寶就應該立即收縮力量,往後退卻,從而繼續保證自家兄長的後路。

  這一點,公孫珣堅信張寶和他的軍隊會保持理性,因為這場造反他們已經計劃了不知道多少年,最基本的思路肯定是有的。即便是張寶本人或者誰因為失利而有些上火,南面的張角和絕大部分造反骨幹也都會讓他冷靜下來的。

  說白了,事到如此,黃巾軍真沒必要再耗下去了。

  那麼回到眼前,魏攸雖然未必懂得這麼複雜的軍事理論,但這個大概邏輯肯定是能理解的。於是,他很快就不再糾結這個問題,並轉而詢問起了下一步計劃。

  「既如此,文琪。」魏攸放鬆之餘複又微微壓低聲音繼續詢問道。「賊人退卻以後,又該如何?」

  公孫珣聞言並未直接作答,反而略微沉吟著撫摸起了幾案上覆著的那卷書,魏攸趁勢看去,卻又不禁眼皮一跳……原來,這居然是一本版印的《太平經》。

  「魏公。」公孫珣盯著案上的《太平經》封皮緩緩言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一問,你是替方伯問的呢,還是替燕地鄉梓問的呢?」

  魏攸將目光從《太平經》上收回,倒是又有些尷尬起來:「這又有什麼分別呢?」

  「分別大了!」公孫珣連連搖頭。

  「若是替方伯問的呢?」魏攸聞言不由正色起來。

  「那就請魏公轉告方伯,」公孫珣搖頭道。「我手下這一萬兵不過是倉促召集的壯丁之類,連番大戰已然是強弩之末,不堪為用。故此,張寶退軍之後,我便要解散此軍,然後全力撫慰涿郡百姓,以求本郡平安。至於將來如何守衛範陽,抵禦冀州之敵,又如何清理廣陽、漁陽失陷諸城,便請方伯自去以州中身份調度各路兵馬,慢慢分派,慢慢清剿好了……」

  「那若是替幽州鄉梓來問的呢?」魏攸急切追問道。

  「這就更簡單了。」聽到此言,公孫珣卻是陡然一肅,然後當即扶刀起身,凜然揚聲以對。「請魏公轉告燕地百姓,我公孫氏世代居於幽州,向來受本地鄉梓恩德,如今廣陽、漁陽多城陷落賊手,於我而言宛如親眷失落賊手一般。故此,便是兵馬疲憊,便是方伯不準,便是朝廷將來有所怪罪,我公孫珣也要提軍盡快掃蕩幽州叛逆,還燕地一片朗朗之勢……」

  話到此處,公孫珣放慢語速,卻又鬆開腰中斷刃,拱手向天:「如此,方能無愧於燕地鄉梓!」

  魏攸半響無言,卻又忽然起身,朝著對方躬身一禮,便匆匆而去了。

  公孫珣不以為意,只是又招來營中諸位軍官,讓他們布置一番,這才重新讀起了《太平經》。

  當夜,星繁而月彎,範陽城內外和昨日一樣,陷入到了詭異的安靜之中。

  不過,到了午夜時分,幽州刺史郭勳在花了大量時間撫慰傍晚交換回來的一群安平國顯貴之後,卻還是按照這幾日守城時的慣例,召集了州中、城中的各路屬吏、軍官,並詢問城頭情況。

  當然,今日似乎也就只是走個流程罷了……從負責糧草的州治中從事屬吏,到城頭上的軍官,紛紛只是拱手稱無事而已。

  郭勳見狀,也就準備擺擺手讓人散了。

  然而就在這時,堂下眾人中地位頗高的從事魏攸卻忽然一聲歎氣,惹得眾人紛紛側目。

  「魏從事。」上首的郭勳也是一時無語。「這眼前局勢大好,你下午回來時更是與我們說,公孫太守斷定了賊人將退兵,到了此時為何又如此作態呢?」

  「攸失禮了。」魏攸趕緊拱手向郭勳乃至於周邊諸位同僚致歉,並順勢解釋起來。「其實,在下不是憂心眼前局面,而是因為城外賊兵將退,忽然想起右北平家中的族人了……賊人忽然起兵,廣陽失陷半郡,漁陽那樣聽說也陷落了兩縣,道路斷絕,音信全無,如今實在是心憂不已。」

  郭勳一時默然。

  而堂中其他同僚,此時卻陡然分成了兩撥人……其中一撥如郭勳本人一般,只是默然而立;另一撥卻儼然是受到了觸動,然後忍不住交頭接耳、悲切難明、議論不休,這個說自家也是隔斷交通,不知情形,那個卻乾脆說自己哪個學生、親友乾脆便在廣陽、漁陽,實在是讓人牽腸掛肚。

  出現如此局面,原因其實格外簡單郭勳的幕中一半約是並州人,一半約是幽州人。

  這個當然很好理解。

  前一種來自於郭勳本人老家,是他在並州的故舊、親朋,這就好像公孫珣上任時帶著那幾百義從一樣,實在是這年頭就講究這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誰誰誰做了太守、刺史,經常有親戚舉家投靠的;而另一種,卻是如魏攸一般,乃是從幽州本地征召而來的……這點就更不用說了!

  堂下立場分明,一邊沉默不語,一邊卻又議論不斷,甚至悲戚聲漸起。

  而終於,郭勳忽然一聲長歎了,這才讓堂中暫且安生了下來……不過,安靜歸安靜,魏攸和那些幽州本地州吏,卻依舊昂然立於堂中不動,沒有歸位肅立的意思。

  「魏從事,」郭勳見狀頭疼至極。「你下午自城北歸來所言,我雖然沒有當場同意,卻也沒有駁斥,分明是要等敵退之後再做討論……可你們為何如何著急呢,連一日都不願意等候就逼迫我許諾呢?」

  魏攸不慌不忙,躬身而拜:「明公,在下此舉非是逼迫之意,乃是盡忠職守之為,還請使君明鑒。」

  「這是何言呢?」郭勳一時搖頭不止。

  「明公,」魏攸依舊不慌不忙。「敢問明公為何要征召在下為州中從事?」

  「乃是異地為官,看重你為本地名士,借你名望,溝通地方!」

  「那在下此舉,正是在替明公溝通地方,以示幽燕士民之心。」魏攸躬身一拜,卻不再多言。

  郭勳再度默然,而堂下諸多州中官吏,也無一言相對。

  能怎麼對?

  魏攸這麼說一半留一半其實已經很給郭勳留面子了……難道非得讓他直接說,你身為幽州刺史,需要為幽州士民著想,尊重幽州本地士民的意見?

  要知道,在範陽被圍之前,朝廷第一波讓各州郡就地鎮壓的命令還是用快馬飛速傳到了各處的,所以大致局勢眾人心裡還有有譜的。比如說,所有人都知道,並州那邊根本就沒有太平道主力,而所有人也都知道,幽州這裡是遭了黃巾軍的,涿縣那邊血流成河不說,範陽城下五萬賊眾卻是眾人親眼所見!

  那麼,當魏攸公然搬出這種誅心的地域言論,無論是郭勳也好,還是他手下這些並州出身的吏員也好,就真的無言以對了。

  至於那些幽州本地吏員,此時不出聲,其實更是在直接了當的表達態度。

  郭勳思索再三,倒是無可奈何:「我非是貪功求名之人,之前所慮也只是擔心公孫太守會遭朝廷怪罪,可既然他願意……」

  話剛說到一半,忽然間,眾人只聽到遠處鼓聲陣陣,喧嘩呼喊之聲更是如炸雷一般響起,也是驚得堂中眾人各自變色。

  一時間,州中眾人也顧不得什麼並州人幽州人了,紛紛簇擁這郭勳往外而去。

  然後,看清楚是城北處火光隆隆後,眾人一邊派人去管束城中,一邊又趕緊敦促城牆上守軍打起精神,而稍一安穩,郭勳更是立即帶著眾人直接往北面登城觀察起來。

  果然,是公孫珣親自駐紮的城北大營那裡出了事。

  然而,正值午夜,又是月初,天色格外黑暗,城中眾人根本不敢亂動,只能立在北面城樓處,看著前面熱鬧至極的漢軍大寨各自提心吊膽。

  「若是公孫太守此番失了手,」黑暗中,有人在城頭失聲苦笑。「我們之前爭執豈不可笑?莫說誰去收服廣陽、漁陽了,怕是涿郡也要傾覆。」

  匆匆點起的火把映照之下,站在最前面的郭勳與魏攸也是面面相覷,各自面色蒼白起來。

  然而,城北大寨的紛亂尚在持續之時,城西處卻也忽然亮光四起,然後鼓聲、喊殺聲響成一片……城上諸人愈發慌亂,只以為是黃巾賊仗著兵力充足,兩路齊發,調虎離山,然後直接攻城了呢!

  但是很快,城頭上便有士卒飛速來報……原來,鬧出如此動靜居然是西面的賊營!

  這下子,城頭諸人的表情便變得耐人尋味起來了。

  接下來,城北大營、城西大營漸漸平息,眾人甚至親眼看見一條火龍自北面大營而出,將喊殺聲一直推到了城東面,然後複又折返。

  而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城上複有人來報,說是四面大營俱皆安靜了下來,但卻都變得燈火通明起來。州中諸人知道外面大局已定,但終究不敢開門,便學著之前,用籮筐懸著一位勇士下了城,跑去北營詢問。

  又等了一會,便看到數騎打著火把匆匆馳到北門城樓之下,然後與州中諸人相對。

  「鄙人南陽婁子伯,前日曾入城與方伯相會過……」為首一人甫一開口,便讓城上眾人長呼了一口氣出來。

  「子伯!」郭勳親自詢問道。「剛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方伯無須憂慮,剛剛乃是好事!」婁圭在城下喊道。「那張寶雖然有了退意,可心中多少不甘,然後又因交換了俘虜,沒了後顧之憂,這便孤注一擲,聚集精銳,試圖以夜襲奪回北面大營!而我家君候神機妙算,早有預料,剛剛不僅從容擊退了彼輩,還暗中遣人埋伏在外,反襲了賊人空虛的城西大營……經此一事,黃巾賊必然是要退了!」

  城上之人聽到這裡,就差彈冠相慶了。

  而郭勳此時也是心服口服:「公孫太守不愧是當世名將,幽州有他在,萬事可以無憂了。」

  婁圭自然要替自家主公謙讓兩句……然而,剛要說話,卻聽到城頭郭刺史各自安排,大概是要別駕、治中負起責任之語,然後卻見到城頭再度懸下一個籮筐來。

  這郭刺史居然要去親自拜會公孫珣,以賀此大勝。

  婁子伯也是一時傻眼,但更是無可奈何,便只好下馬陪著這位郭刺史一路往大營過去。

  然而,到了大營這一行人才又得知,公孫珣居然夜間打馬去了剛剛奪取的城西大營。到了這份上,已然是下定了決心的郭勳倒也不以為意,居然就要再追去城西……或許,他本就這個性格,不然當初也不會連夜去樊輿亭阻截公孫珣了。

  婁子伯依然無奈,便只好多叫了些義從,陪著這位幽州刺史,再度轉向城西。而這一次,他們沒有白跑一趟,城西還有些刀光血跡的大營中,尚未來到跟前,這一行人便聽到了公孫珣的聲音了。

  「河北多名士,誰如審正南?!」夜色之中,火光劍影之下,鶡冠披風,配刃負甲的公孫珣正拽著一人衣袖仰頭大笑。「我就知道正南絕非無所為之人,孰料居然與我不謀而合?今日張寶速敗,怕是敗的他已經心生懼意,想必此時他還想不通透,這西營為何失的如此之快?!」

  被抓著那人,也是就從西面北新城而來的審配了,倒也是不由大笑:「配之小謀,實在是不足掛齒。君侯在涿縣五日覆賊,我已經驚訝難名了,卻不想僅隔了一日,君侯居然又取了範陽北營,實際解了範陽之圍,救下了方伯。這便想著,自己受君侯所托,出北新城,為範陽犄角,卻一事無成,而若再不能建功業,怕是真無顏相對君侯了!於是,方才出此計策,選集勇士,夜間奔襲此處……卻不料,正遇到君侯再顯神威。」

  公孫珣愈發大笑:「正南說反了,我當日在涿縣破賊後著急南下,可不是為了解範陽之圍並救出方伯,乃是想著正南在此,若來得晚了,怕是五萬賊軍全都知難而退,這才倉促而來……」

  婁圭立在後面,聽著這二人如此互相吹捧,深夜中也是一陣陣雞皮疙瘩咋起……偏偏身側還有一位方伯,好像還剛剛被順勢踩了一腳,也是愈發讓人尷尬。

  「文琪真是用兵如神啊!」郭勳也是聽不下去了,便主動出聲。

  公孫珣鬆開審配衣袖回頭一看,也是一時尷尬無語,但好在夜色中火光之下,人人面色紅如關雲長,倒也不至於太丟臉。而等到夜風一吹,他更是立即調整過來,然後面色一肅,假裝沒事人一樣直接帶著審配迎上來了。

  「方伯!」公孫珣微微拱手行禮。「你年事漸長,怎麼不在城中安坐,反倒出了城?城外剛剛還在交戰,實在是危險。」

  郭勳微微搖頭上前:「正如文琪所言,城外大軍乘夜交戰,而我在城中憂慮局勢,簡直如烤如炙,又怎麼可能安坐?」

  公孫珣感覺隨口安慰:「今日之後,張寶必然退兵,範陽已經無憂了,方伯也可以睡個好覺了。」

  「範陽雖然解圍,也不過是涿郡無憂罷了。」郭勳攏著手看著眼前披甲佩刀之人言道。「州中事、國家事,依然讓人片刻不得安。」

  公孫珣會意一笑:「那方伯的意思呢?」

  「我想問問文琪。」郭勳依舊攏手而言。「此番涿郡得安,而黃巾賊依舊荼毒四方,你為一郡太守,將要何為?」

  公孫珣微微眯眼:「那我敢問方伯,你此言是以一州刺史身份來問的呢,還是以漢室一臣子的身份來問的呢?」

  「這有何不同嗎?」帶著腥氣的夜風中,郭勳攤手相問。

  「自然不同!」公孫範放下手來,按刀而顧左右。

  「以刺史問如何?」郭勳正色相詢問。

  公孫珣按刀面北而答:「若如此,事情便簡單了,不瞞方伯,我願不顧禁令提涿郡之眾,急速清掃廣陽、漁陽之殘敵,速速還幽州鄉梓一個太平!」

  「甚好!」郭勳難得拊掌。「若如此,我願以幽州刺史之名為你分說擔責。」

  公孫珣低頭一笑,旋即不語。

  「若是我以當朝一臣子身份又如何呢?」郭勳此時才想到剛才之言。

  「這就更簡單了!」公孫珣扶刀轉而向南,當著這位幽州刺史和諸多心腹、軍士之面,揚聲作答。「黃巾賊猝然謀逆,所謂三十六方,一時俱起,天下震動,京師板蕩!而我本遼西一匹夫,自弱冠時便屢受國恩,爵至亭侯,官拜太守!值此危難之際,又怎麼能因為所謂法術而止戈於郡中,勒馬於州中呢?方伯!珣不才,願向方伯借三千幽燕騎士,直下河洛!上救首都,下拯黎民,由此,方不負天下人!」

  夜風颯颯,郭勳怔立許久,卻是忽然後退數步,當眾拱手而拜。而審配、婁圭,及側近軍中諸將,也一時俱拜!

  我是口口聲聲說要請假卻一夜沒睡的分割線

  「珣既五日破涿縣黃巾,十日而驅範陽之賊,聲威愈振於燕地……是時,廣陽、漁陽尚陷,州吏多有家中失陷,乃諫議幽州刺史,請發涿郡兵討之。刺史以有違法術,不定,乘夜而入珣營相詢。珣乃責曰:『公以刺史身問,以漢臣問?』刺史大奇:『以刺史問何?』珣答曰:『僕世居燕地,雖越界征討,亦全鄉梓也,以此獲罪,何負燕人乎?』刺史複問:『如漢臣者何?』珣扶刀面南而答曰:珣本燕地一匹夫,自弱冠而受國恩。今黃巾驟起,天下震動,僕不才,願提三千幽燕之士,南下河洛,以定社稷,以此獲罪,何負天下人乎?!』刺史壯其言,起而拜。」《漢末英雄志》王粲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7 08:46
第八卷 第13章 不論身後

  公孫太守覺得自己發揮超常了!

  無論是那番臨時起意的煌煌大言,還是這天夜裡針對張寶的出色夜戰,都有點發揮超常了!

  甚至於一瞬間,他自己都差點信了自己那番忠心可鑒日月的鬼話。

  不過,公孫珣自己信不信是無妨的,關鍵是郭勳居然信了……這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從之前對方在樊輿亭阻攔自己,然後一意執法範陽盧氏這件事情就能看出來,這位幽州刺史應該是個很有脊梁,或者說很有擔當的大漢忠良……人家願意信,那……那自然就很爽了!

  要知道,刺史和太守的政治地位雖然是相等的,雙方誰也不怕誰,可說到承擔政治風險這個東西,還是代表中樞監察地方的刺史更高一籌,郭勳願意相信自己,並且願意為自己分擔政治風險,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更不要說,身為幽州刺史,郭勳手裡有一個讓公孫珣垂涎三尺的東西……那就是本州的臨時軍事調度權……換言之,那三千幽燕鐵騎,郭勳是真能變出來的!

  當然了,即便是郭勳表態願意分擔政治風險,願意調兵給他,公孫珣也不會坑到不管不顧直接領兵南下河洛……如此舉動,不要說被人認可為大漢忠良了,怕是洛陽那邊要扔下黃巾軍不管,先動員起三河騎士宰了他再說!

  實際上也無須如此,因為公孫珣手裡的那所謂一萬兵根本不堪遠征,而認可了他的郭勳調兵也需要時間。

  這個時間,足夠做很多很多事情了。

  首先,張寶緊張退卻之後,涿郡這裡跟洛陽的交通也立即就恢複了,信使完全可以走中山、常山、趙國、魏郡、河內一線迅速抵達洛陽,於是公孫珣和郭勳即刻聯名起草了一份奏疏,既彙報了幽州這裡的戰況,又主動提出了一個簡單的戰略計劃。

  其次,公孫珣趁著這個時間,還嚐試著打了一下隔壁廣陽郡的失陷地區。

  而且你還別說,在程遠志已死,張寶退兵的情況下,廣陽那邊的黃巾軍占領區幾乎是望風而降……或者說當地豪強看清局勢後立即撥亂反正起來。

  不過有意思的是,在拿下廣陽失陷的南半郡以後,公孫珣驚愕的發現,漁陽那邊居然已經完全光複了,而且帶兵之人不是別人,正好是公孫珣在奏疏中有所舉薦的自家族兄,漁陽令公孫瓚!

  不得不說,自己這位族兄終究是個有能耐有氣運的人,時機到了,該冒頭總是能冒頭的。

  而就在公孫珣、公孫越、劉備等一眾故人與公孫瓚在漁陽郡泉州城相會的時候,公孫珣和郭勳的聯名奏疏也送到了洛陽。

  話說,公孫珣的所謂簡單戰略計劃確實很簡單,就是在外圍迅速作出分割動作,以求控制住黃巾軍在河北的擴張勢頭!

  他建議,讓郭勳動員幽州步卒即刻南下,利用城市、縣邑層層推進,以壓製張寶,進取冀州北部大量失陷區;然後公孫珣領著上谷、代郡、漁陽的騎兵,借助騎兵的速度迅速沿著太行山南下,一路掃蕩到河內,以確保黃巾軍的勢力不往並州以及洛陽方向進展,這就是他所謂的南下河洛,上救首都,下拯黎民了。

  這個計劃怎麼說呢?

  看似頗有章法,步騎協同,動靜有力的,頗有將張角三兄弟直接關入籠子裡的架勢!

  可問題在於,公孫珣心裡比誰都清楚,別看張角現在攻城略地,可實際上他們三兄弟本來就會被迅速關入冀州中部這個籠子裡的;而且,所謂郭勳南下的推進,根本就是在撿張寶後撤過去的漏;至於公孫珣所走的這個路線,現在根本就是『國占區』,除了河內那邊有些馬元義的殘餘部隊在鬧事外,別的地方真的是一馬平川!

  所以,這個計劃根本就是為了讓公孫珣領著幾千騎兵迅速南下,在中央面前露臉,然後在即將進行的軍事部署獲取一席之地!

  不然呢?領著三千騎兵掃蕩張氏三兄弟?還是一路闖入中原,覆滅中原幾十萬黃巾?

  他叫公孫珣,不叫陳慶之!

  那麼如此坑蒙拐騙,難道公孫珣就不怕中樞那些人發覺嗎?

  發覺什麼啊?此時的黃巾軍除了一個張寶在幽州這種力量薄弱的地方被有所準備的公孫珣稍微阻攔了一下外,其餘各處依然是如火如荼……別說是公孫珣所言的太行山東側一線郡國了,朝廷到現在都還在擔憂洛陽是否能被保全呢!

  而就是在這麼一個情況下,朝廷忽然收到了一州刺史和一郡太守聯名送上來的捷報,以及他們毛遂自薦的『小方略』,還有公孫珣那句鏗鏘有力,堪稱忠心表率的『不負天下人』!

  正處於半是不知所措,半是驚慌不定狀態中的朝廷中樞是萬萬沒想到,幽州居然已經打了一個如此大的勝仗,並穩定住了局勢。更沒想到,彼處已經有如此忠臣良將,不顧個人得失,毛遂自薦了!

  於是乎,天子大喜過望,直接批準了這個方案不說,還要求公孫珣在『打通』太行通道以後,立即入洛彙報河北情況,並參與後期的軍事方略。

  當然了,大漢朝上百郡國,不差公孫珣和郭勳兩個忠臣良將。到了這個時候,隨著帝國中樞的漸漸醒悟,洛陽也已經變得格外熱鬧了起來,天子、宦官、外戚、黨人、公族、邊將……在黃巾軍看似要掀翻一切的力量面前,紛紛有所動作。

  公孫太守和郭刺史的舉動不過是個開胃菜而已。

  實際上,就在這二人的奏疏到達並得到回複的第二日,天子就做出了一個自黃巾軍起事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型軍政舉措任命何進為大將軍封慎侯,並讓其總攬左右羽林軍、五營營士屯駐在都亭,然後修理庫藏器械,鎮守京師!同時,設置函谷、太谷、廣成、伊闕、轘轅、旋門、孟津、小平津八關都尉,防護洛陽!

  這個任命,足以改變一切。

  「天子愈發不耐了!」

  「那又如何呢?」

  「皇長子未到十歲,便有大將軍了。」

  「這個要看時事的,如今黃巾賊如此勢大,確需有所倚重和打算。」

  「可若如此而論的話,朝局卻要再生亂像了……最近頗有人諫議天子開放黨錮,黨人、外戚、閹宦……宛如車輪翻轉一般。」

  「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之念,萬事以平定黃巾賊為上!」

  傍晚時分,南宮宮牆下,鬚髮皆白的楊賜和劉寬緩步而行,而侍從、屬吏們則遠遠落在後面。二人中,後者依舊隨和,可前者眉眼中卻也已經沒有了往年間的那種凜然之氣。

  「說起平賊,之前天子問我誰堪為將?我還一時茫然。」楊賜歎氣道。「卻是忘了你這個學生。」

  「這有何妨?」劉寬不以為意道。「如今也無須你我來舉薦了……」

  楊賜一時無言,卻又不禁搖頭:「文繞公,我今日尋你,乃是心中有一言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我之間何至於此?」劉寬駐足在宮牆之下,從容依舊。「便是以往還要繞些花花腸子,如今國事如此,你我也如此,又有什麼可遮掩的呢?」

  「也好。」楊賜也駐足而言。「如今朝中都知道要定軍略,選將才,故此我今日下午專門去了東閣調閱了一些檔案,主要是想查一下幽並涼等邊郡世族子弟如今的情形……」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劉寬難得展露笑顏。「你是否是想問,為何如今年輕一些的邊郡世族子弟多為我的弟子……對否?」

  楊賜微微點頭:「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的是被文繞公你給驚到了,幽州公孫氏的四兄弟,並州王氏的王邑,西涼傅氏的傅燮,現在冒頭的年輕將門子弟幾乎全在文繞公門下。馬上將要平叛了,這些人全都是骨幹之才,如那個公孫珣怕是還能擔當一面也說不定,難道文繞公你早就猜到天下有今日嗎?」

  劉寬緩緩搖頭:「若是早知有今日,何至於如今手足無措,心灰意冷呢?」

  「那是?」

  「乃是當日見曹節、王甫借張奐之手殺大將軍竇武,心有所感,又見你那位過世的親家袁周陽趁著揚州平亂收攏臧旻等武事幹才,這才起了心思,專心聚集了一些尚在弱冠的邊郡子弟,想要為日後事做打算,卻不料竟然先逢此亂。」

  楊賜怔立片刻,卻又更加感慨起來:「如此倒也不錯了!想當日文繞公你收這些學生的時候,大家都說你是自掉身價,又說你濫傳經文……可如今看來,倒還是你與袁周陽更高明一些。」

  劉寬再度搖頭:「如今這個局面,難道該為此感到自矜嗎?」

  楊賜也是黯然無言……話說,都是見慣風浪的老臣,他楊賜又怎麼可能不曉得劉寬的意思呢?

  大局已然動搖了啊!

  前幾日,年紀最大的橋玄直接臥床不起,這幾日劉寬閉口不言,宛如木偶,還有他自己也突然覺得心力交瘁,鬥志俱無,難道真的只是偶然嗎?

  當然不是!

  其實,三人雖然性格截然不同,身份、派係也都不同,生平所求者更不同,但卻無一例外皆是漢室老臣,他們一身榮辱得失全都係在這棵大樹上。而如今,正是憑著豐厚的政治經驗隱約預見到了大樹將傾之勢,偏偏卻又無能為力,這才恍惚失措,心灰意冷,生怕生前身後俱都毀於一旦。

  僅此而已。

  就這樣,二人繼續緩緩前行,似乎可以說很多話,討論很多事情,但卻始終沒有多言,只是於夕陽下並肩出了宮門,然後便各自告辭回家。

  而楊賜甫一到家,就發現一位久未上門的親戚正在家中等他呢!

  「本初不在家中隱居,怎麼有時間來找我呢?」楊賜頗顯疲憊的躺在一把太尉椅上,跟對面高凳上昂揚奮發之態的袁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要知道,袁本初前後在洛陽、汝南守孝六年,傾心結交汝潁宛洛等地的英豪,然後又來到洛陽『隱居』,隱隱有負天下之望的姿態。故此,他雖然迄今為止依然是個白身,卻是很多兩千石,乃至於公卿仰視的存在。

  那麼,其人眉宇中的這股英氣自然不必多言。

  「楊公!」袁紹恭謹行禮,並無半點不敬,只是甫一開口便氣勢昂揚。「時機到了!」

  「什麼時機?」楊賜隨口反問,明顯不以為意。

  袁本初當即被憋在那裡,但很快他就調整了狀態,然後依舊凜然作態:「楊公,你說黃巾賊何以為禍至此?」

  楊賜難得失笑:「我也想知道啊,這大漢朝怎麼突然就被幾個學道的人給弄成這樣了?」

  「恕小子直言。」袁紹是楊賜地道的子侄輩,倒也不必多做遮掩。「亂天下者,正在北宮,使黃巾賊蔓延至此的賊人不是張角,乃是十常侍!彼輩族人子弟遍布海內,殘害忠良,為禍天下,致使民不聊生,憤懣漢室久矣……張角不過適逢其會罷了!」

  「原來如此。」楊賜『恍然大悟』。「那本初又意欲何為呢?」

  「當誅宦!」袁本初之言鏗鏘有力。

  「誅宦……」楊賜一時若有所思。「上次誅宦之時,大將軍尚在啊。」

  「小子當然知道欲誅宦須待大將軍為政。」袁紹會意笑道。「實際上,昨日赦封的這位大將軍也向來對我等頗有親厚之意,我等也願意與之相交。」

  「那便去尋他好了。」楊賜微微笑著挑眉言道。「何故來尋我呢?」

  「楊公。」袁紹不由失笑。「大將軍一被任命便領兵出鎮城外都亭了,然後還要巡查軍備,修整器械……這個時候怎麼去尋他?」

  「那你的意思呢?」

  「黃巾四方並起,天下震動,就連天子都心神難安,難得從濯龍園中走出……如此好的機會,不該試一試天子心意嗎?」袁紹正色詢問。「若天子有所頓悟,也就無所謂什麼大將軍了。」

  「弄反了。」楊賜半是有些疲憊,半是不耐。「事情需要循序漸進,先想法子解除黨錮再說什麼試探天子吧!」

  袁紹聞言立即起身,然後大禮相拜:「正要請楊公上書天子,直言廢除黨錮!如此,則天下士人必將承楊公之德!」

  楊賜怔了一怔,但旋即就回過了神來:「原來本初早就在此等我了……可既如此,為何不是你叔父袁隗上書呢?」

  袁紹尷尬一笑。

  楊賜見狀倒也依舊不以為意:「本初啊,你叔父是不願為,他要為家族考慮,不願意惡了宦官;而我是不能為,我老了,什麼都不想做了!」

  袁紹欲言又止。

  「此時此刻,確實是破除黨錮的最好時候,」楊賜繼續言道。「但於此時天子而言,你叔父與我聯名說的話,未必比得上一位將要上前線的將軍隨口一提,也未必比得上一位宮廷內侍的暗室提醒……記住,不要找你家門生故吏!」

  袁紹恍然大悟,當即再拜,然後居然徑直告辭。

  楊賜目送對方離開,想了想正在城外都亭陪著何進整備軍隊的兒子,五官中郎將楊彪,卻居然沒有失落的心思,只是愈發疲憊而已。

  天色漸暗,袁本初剛一昂然走出楊府側門,許子遠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來,但直到二人坐上車子往街上而去,這才相互開口。

  「本初,咱們這位之前數年都想讓自己兒子做黨人領袖的楊公怎麼說?」許攸捏著自己的小鬍子冷笑不止。「是同意直接試探天子呢,還是願意先出言鼓動解除黨錮呢?」

  「楊公老了。」袁紹搖頭歎道。「我看他心灰意冷,已經沒有了朝堂爭雄的志氣,不能把他當陳藩,萬事還得靠我們自己。不過,他倒是也指點了我一番,讓我去尋邊將和呂常侍,大概意思是讓這些人借著局勢恐嚇一下我們那位天子,好讓黨錮之事速速解開……」

  呂常侍,指的是中常侍呂強,雖然是閹宦,卻素來傾向士人、同情黨人,乃是士人在北宮中難得的奧援。

  「呂常侍倒好說。」許子遠搖頭晃腦道。「本就是題中之意,可邊將……誰知道天子到底屬意誰做主將?而且還要避諱你家的門生故吏,這就更不好說了!須知道,如今只有公孫文琪一馬當先,上表自薦,而他的年紀太小,天子雖然壯他的言行,卻未必真會把大局托付給他。」

  「無妨!」袁本初志氣昂然不泄。「不管是誰來,若是不願誅宦不願解黨錮,就讓他當不成這個將軍!」

  「正該如此!」許攸當即拊掌大笑。「我輩便是上不了戰場,難道還不能決勝於朝堂嗎?」話到此時,許子遠複又壓低聲音言道。「本初,我與公孫文琪素有舊交,下個月他自燕地來,我自去尋他,保證說服他不誤大事!」

  袁本初心中頗為無語……解除黨錮這事,就人家公孫珣那種政治覺悟,哪裡需要你去說服啊?打個招呼的事情而已。

  當然了,袁紹的無語也只是藏在心裡而已,面上倒是絲毫不以為意,甚至他還直言讓對方回府後取些錢財以做交往打點之用。畢竟嘛,他心中何嚐不知道,這許子遠是想把控著兩邊關係,然後兩邊都蹭點錢花呢?

  蹭就蹭唄!

  就這樣,二人在車中密謀不斷,居然就要以白身而操縱朝堂大事……一直到了熱鬧非凡的袁氏宅邸處,方才止住不提。

  話說,雖然到了晚間,可袁紹居所門前卻依舊門庭若市,值此天下動蕩之際,不少人更是一直久坐不走,只求得見天下楷模袁本初一面。不得已之下,袁紹也只能讓車子繞到後門,這才下車!

  然而,二人在後門甫一下車,便被一久候在此之人給直接拿住:「你二人在車中鬼鬼祟祟,做的好大事!」

  許攸和袁紹齊齊嚇了一跳,然後又齊齊歎氣。

  「孟德!」袁紹沒好氣言道。「你莫不是閒的?不在裡面等我,專跑此處嚇人?」

  「你還真就說對了!」曹操當即眯起眼睛言道。「國家動亂,天下板蕩,人家公孫文琪在幽州五日破賊,十日而清平燕地,然後馬上還要什麼提三千幽燕騎士南下河洛,而我卻只能在你家後門嚇人……不是閒的,還能是如何?」

  許攸愈發好笑:「孟德,你著什麼急啊?不就是趁勢起用,建功於疆場嗎?你的家世擺在這裡,我們再為你造出些許英才的輿論,倒時候尋幾個世交一舉薦,難道還能少了你的不成?」

  「子遠所言甚是。」袁紹也頗為無語。「何必孜孜以念呢?天下事有輕有重,此時要用心的,乃是借著黃巾賊之勢大,而且閹宦與之沾惹不清之良機,嚐試動一動十常侍!」

  「既然黃巾賊勢大,不該先剪除賊勢,以安頓人心嗎?」曹操不以為然。「如何在此時掀起朝爭?若是我等能殺賊而平天下,建功立業之餘也應當會取信於天子吧?」

  「孟德此乃無知之言!」許攸當即駁斥。「你以為當今天子是什麼人?信不信,若不能趁他驚懼之時加以誅宦,等黃巾賊剿滅後,他便會翻臉不認人,依舊以宦官為阿父阿母?」

  曹操心中不以為然,卻也只好抿嘴不言,假裝信服。

  而三人一起從後院入了袁氏宅邸後,又聽聞御史台王允來訪因為最近王子師有出任豫州刺史,巡查當地黃巾荼毒的傳聞,再加上張讓家中正在豫州潁川,於是袁紹更加興奮不已,便當即邀見,繼續討論如何剪除宦官一事……曹孟德見狀愈發不耐,於是稍作片刻就徑直告辭,然後出來尋上夏侯惇,準備去到公孫範那裡蹭頓酒菜,順便打探一番公孫珣的蹤跡。

  可不巧的是,到了彼處,曹孟德卻又得知,劉寬今日自南宮返回後身體頗為不適,公孫範不敢怠慢,居然早早便去侍奉在旁了。

  於是乎,半是無處可去,半是觸景生情,曹阿瞞只讓夏侯惇自己回去,然後便從公孫範院中抱出一壇酒,又拿了一只燒雞,便親自趕車去了橋玄府上橋公祖今年七十有五,此番倒下之後雖然神智尚在,但也怕是再難起身了!如此情狀,再加上二人之間的知交,又如何不讓曹孟德記掛呢?

  橋玄府上對於曹操而言自然也是任由出入的,故此,他拎著雞抱著酒便直接來到了橋玄床榻之前。

  橋公祖眼見著來人,同樣是難得展露笑顏,只是看到對方抱著雞酒卻又不禁大怒:「孟德,你這是要提前祭我嗎?!」

  曹操趕緊放下酒菜解釋:「若是要祭奠橋公你,怎麼也得太牢啊!我今日不過是未吃晚餐,順便拿來雞酒,看看橋公有無好轉,能否共飲而已。」

  橋玄在榻上聽到此言,不由勉力冷笑:「行了吧,以你這小子的行事來看,將來我死了,你從我墳前過,怕是連一隻雞一斗酒都沒有的,何況是太牢?!」

  曹操倒也不含糊,聞言當即就在橋玄榻前面南下跪發誓:「請橋公放心,若是將來我從你老人家墳前過,沒有一隻雞一斗酒來供奉,上了車,走不出三步遠就要我曹孟德肚子疼!」

  橋玄依舊冷笑:「如此來說,果然沒有太牢了嗎?」

  曹操無奈至極:「那橋公到底是要太牢,還是要雞酒?!」

  「我什麼都不要!」橋玄在榻上凜然斥責道。「我還沒死,何須你來祭奠?!」

  「你看,這話又繞回去了。」曹操坐下身來,當即拊掌大笑。

  橋玄也跟著笑了起來,卻又搖頭歎道:「話雖如此,可以我如今的身體來看,真要是想吃你的雞酒,怕也真得等到死後了。不過,我這個年紀,死了也就死了……局勢愈發混亂,此時死了好歹能以漢臣之身泰然而去。」

  曹操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橋玄緩緩搖頭。「不要去理會那些黨人、閹宦啊之類的……這種事情,如今表個態不做錯就好。而天下將亂,終究是要比誰能做實事的!孟德,往後幾年,若是局勢允許,便要好好治理地方、平定紛亂,若是局勢不許,便回老家讀書修身,靜心養性,以待時日……許子將之言多是臨場奉迎,可唯獨你這一評,所謂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我頗以為然,亦頗以為榮……若天下將亂,還請你不要負了英雄之名!」

  曹操難得起身肅容相拜。

  「走吧!」橋玄說了一通話,已經氣喘不止,此時只能勉力強撐。「國家將亂,好好做事……不要輸給劉文繞那個學生,丟了我的臉面……其實,此時看來,丟了臉面也無所謂了……總之,以後也不要再來見我!垂死之像,實在難看!」

  曹操無言以對,只能俯身再拜,然後便強做瀟灑,轉身而走。然而,等出了橋府之後,這廝卻又後悔自己走的太急,連對方剛剛容貌都未看清,偏偏又生平第一次膽怯,居然不敢回去探望,便在橋府門前徘徊不止。

  「孟德兄!」就在此時,門內突然轉來一人,卻正是橋玄幼子,昔日被人劫持的童子已經是個翩翩少年郎了。

  「何事?」曹操趕緊正容。

  「父親讓我將這二物還給你。」橋玄幼子從身後僕從那裡將雞酒拿來,勉力抱起遞給了對方。「他說讓你莫忘了今日的誓言。」

  曹操接過雞酒,心下悲戚莫名,幾乎不能自恃,只能於月下倉惶而逃。

  「文典。」同一時刻的數里外,太尉府中,雖然有些疲憊,但神色尚佳的劉寬終於細致的寫完了一封信,然後親手以蜜蠟小心封口,這才遞向了侍立在旁許久的公孫範。「我的門生中數你兄長公孫文琪最為出色,若一日我死,他必在外郡為任,屆時將此信與他……之前,就不要讓他知道了。」

  公孫範怔立許久,方才恭恭敬敬上前接過了此信:「範必不負老師!」

  「負不負我無所謂。」劉寬緩緩起身而笑。「當效仿你兄長,不負天下人……且隨我去用餐,數日倉惶,今日難得心順,一定要飲上一杯。」

  公孫範與一旁的劉鬆齊齊答應。

  我是飲上一杯的分割線

  「故太尉橋公,懿德高軌,泛愛博容。國念明訓,士思令謨。幽靈潛翳,哉緬矣!操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質,見納君子。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厚歎賈複。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徂沒之後,路有經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怨。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哉?懷舊惟顧,念之淒愴。奉命西征,屯次鄉里,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享之!」《祭橋公文》.曹操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8 10:49
第八卷 第14章 上下相疑

  得到朝廷旨意後,早有準備的公孫珣即刻從泉州啟程,轉向上谷郡涿鹿,在那裡他彙集了上谷、代郡的兩千精銳突騎,再加上從泉州那邊帶來的一千漁陽鐵騎……這便是郭勳此番為他準備的三千幽燕鐵騎了……然後,他就立即按照之前方略,勒馬而行,沿太行山一路南下不止!

  話說,公孫珣這一次並沒有帶上自己麾下那些顯得陣容格外強大的『名將們』,恰恰相反,他讓大部分部屬都隨公孫珣返回了涿郡,然後只是讓婁圭、韓當這兩個向來隨行的心腹引著三百白馬義從,然後外加一個張飛隨行以增加個人安全係數而已。

  這也沒辦法的事情,因為如果此行在洛陽沒有獲得正式任命的話,那這些人帶過去也毫無意義……反而很可能會被朝廷順勢分撥給誰誰誰。

  至於說帶著張飛嘛,也不過是有些著意拉攏的小心思而已。

  實際上,此番在公孫珣手下真正以客將身份統帥這三千騎兵的,不是別人,乃是公孫瓚和一位叫鄒靖的別部司馬,都是正經的朝廷官員……就關羽、劉備,甚至公孫越那些人,想統帥這些正經精銳,都是沒資格的。

  其中,前者,也就公孫瓚了,乃是漁陽太守分出漁陽鐵騎收複失地時任命的本郡首領,然後被郭勳順勢從漁陽那邊要了過來……當然,這裡面有公孫瓚難得拉下臉來偷偷找到自己族弟,然後言辭懇切請求隨從立功的緣故……如此局面,公孫珣又怎麼能拒絕呢?

  所以,他能跟來,乃是公孫珣和郭勳以及漁陽太守分別打了招呼的結果。

  至於鄒靖,其人本就是朝廷直屬的別部司馬,並引兵屯駐在涿鹿,就該正兒八經聽從朝廷和郭勳調度,然後專門幹這種活的。

  不過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公孫珣本以為這位鄒司馬和劉備有舊。然而一問才知,對方並不知道劉玄德是誰……恰恰相反,他和公孫瓚才是生死之交,並且對公孫珣雖然初次見面卻也格外感激,恭敬異常!

  原來,當日漢軍自高柳出塞,這位鄒司馬居然也在夏育麾下!而且後撤之時,他曾被胡人困住,幾乎準備自殺殉國,乃是撤退路上的公孫瓚和孫堅適逢其會,聽到消息後,親自回身奮力格殺,將他救回去的。

  如此,便是公孫珣也只能愈發感慨世事無常了。

  三千鐵騎得了朝廷旨意,從涿鹿出發,沿途南下,先到中山郡。

  此處,公孫珣自然不缺眼線和威勢,很快他就對中山情形有所了解……原來,正如他所想,新任太守張純到任不過區區一月有餘,驟然遇到這種事情,也是慌了手腳。故此,隨著安平國失陷,中山東南方臨近邊境的安國、監吾兩縣幾乎是瞬間落入賊手。不過,也僅僅如此了,因為之前便得到公孫珣暗示的一些本地大戶們在自家生死攸關之際,即刻作出反應,動員出了那支民防,黃巾軍終究沒有再進半步。

  而且,據說那新太守張純聽到張寶兵敗之事後,也是動了心思,隱約有收複失地的意圖。

  這個事情說不清楚是好是壞,唯一肯定的是這裡面一定有運作空間……但時機不對,此時公孫珣唯一重任乃是要即刻南下,取得中樞任命,否則一切都是扯淡!

  不然呢?人家好好的太守在這裡,你一個前任太守,憑什麼插手?!真以為漢室法術是虛的嗎?

  於是乎,公孫珣只是以參略軍情為名,沿廣昌、上曲陽、新市一線接見了大量當地官員、世族、大戶,稍加安撫之後便匆忙引兵離去,往常山國而走。

  常山和中山類似,都是在黃巾軍起事後被钜鹿那邊波及到了幾個小城,或許馬上張寶回軍後此處便會有戰事掀起,但此時真的只能說諸事無大礙……而公孫珣也只是在沿途真定、欒城、房子等縣,敦促當地郡守縣令趕緊動員軍勢,防護鄉里,然後便繼續南行了。

  至於常山趙雲,公孫珣倒是依舊理都沒理……原因很簡單,一來倉促,而且也沒什麼名義征召人家;二來,如今公孫瓚、鄒靖、劉備都在他手下,他倒是想看看,如果這趙雲真的投軍,還能去哪裡?

  萬一真定最後沒被戰事波及,或者說人家沒有出仕心思只是在本地戍衛鄉里,那倒也罷了。可真要是有心出仕還能逃出他公孫珣的掌心……只能說,有些人還不如死了算了!

  然而,沿途恍恍,從中山過的時候,因為中山郡面積太大,公孫珣又是從西面匆忙而過,所以不及細問東面情勢;從常山過得時候,他更是在當地毫無親信眼線,所以倒也未必就能知道什麼真切訊息;一直到了趙國,入了趙國北面大縣柏人,見到了柏人縣令董昭,這位奉命南下的涿郡太守才知道了一些額外的情形。

  「不瞞君候,外面雖然顯得安定,趙國也未有失陷,但局勢卻很不妙。」董昭帶著本地大戶,拿著牛酒在城外亭捨附近勞軍,順便與公孫珣說了一個讓後者根本沒有想到的現象。「因為鄉野之間,甚至於城市之中,已經整個壞掉了……張角起事後,首先乃是從大陸澤西側出兵,自己引著張梁往南打,讓張寶往北打,柏人這裡並沒有遭受半點兵事,然而鄉中閭左貧民,城中市井小民,甚至於吏員、郡卒,卻逃亡甚多!」

  「是被驚嚇的嗎?」公孫瓚在旁一時好奇插嘴。「這倒也尋常,我們幽州那裡,漁陽南面失陷的地方並不多,卻幾乎逃亡一空。」

  「是主動逃離,去投奔張角的。」矮胖子董昭聞言也是有些無力的指向了東面。「我費了好大力氣,也不過是維持住表面局勢而已……君侯,不瞞你說,你若不來這一趟,怕是城中就要有豪強大戶勾結縣吏跟著做亂了!」

  「怪不得太平道繁盛的地方,各地長吏多有逃亡。」婁圭在側也是感慨。「這種局面,宛如坐在火上燒烤一般,又有幾人按捺得住?」

  「你所言甚多,究竟是多少?」坐在上首的公孫珣終於正色開口詢問道。

  「鄉野之間約莫有三一之數,」董昭攏袖而言道。「城中士民、吏員怕也有一兩成……而且絕非只是太平道信徒!君侯還記得當日向公為國相時的兩位佐車吏嗎,就是看守長草官寺大門的那兩個?」

  「自然記得。」公孫珣恍然言道。「一個叫王冉,一個叫李明,我當日走時一度還想看在他們辛苦份上提點一下這二人,卻又想到向公也當不久那個國相了,便沒多理會……怎麼了?」

  「全都棄職而去,去投黃巾軍了。」董昭冷笑言道。「中樞大概是知道向公在國中無所為,所以前年底來的新國相乃是劉衡劉公,此人乃是一代純儒,個人道德,行事作風都是無可挑剔的……所以,他來到國中以後,對公學之事大加讚賞,公學中的名儒也越來越多,學子的待遇也越來越好;然而,他卻也對之前國中的吏職安排頗為不滿,認為彼輩家門不彰,不足以出任國中顯職,於是多加考核,或以家門,或以治績,多有貶斥……可憐兩位佐車吏,在向公任內因為向公舉止枯坐數年,後來劉公到來,卻又因為『無能為』而被罷職……這張角一反,他們便紛紛往钜鹿從賊去了,聽說已然是小帥了!」

  董公仁其言未盡。

  其實想想就都知道了,罷了官的王冉、李明憤懣而走固然是個人行為,可那些同樣被罷了官的趙國低級豪右就能不憤懣嗎?就不能分一些子弟出來去張角那裡下一注嗎?

  然而,低級豪右難以取得高級吏職,大一些的豪強又被這些士人、純儒所鄙視……這個現象本就是常態,反而是公孫珣之前在趙國所為有些離經叛道。換言之,這種上下反目,士民憎怨之態應該是普遍性存在的,也就難怪張角甫一起事,這才二十來天便將冀州腹心之地的安平、钜鹿、清河掃蕩一空了。

  而且可以想像,在這種百姓逃亡三一之數,吏民逃亡十一之數的情況下,黃巾軍接下來應該還會繼續擴張一段時間才對。

  話說,三千多幽州騎兵本就是在城外屯駐,董昭勞軍而來,也是在野外就地設席。然而,三月南風熏然,將士喜笑顏開,這為首數席人卻都一時發冷,凜然無言。

  「此事乃是國相職責所在,我今日為涿郡守,又奉旨引兵南下河洛,倒是無暇理會此事……」隔了半響,公孫珣方自幾案後舉杯,看似不以為意言道。「不過,褚燕、張晟二人何在啊?我當日可是將二人托付給公仁你的!」

  董昭聞言也是不禁輕笑起身捧杯:「君侯安心,我改任柏人令之時,專門將褚燕褚縣尉帶在了身邊,依舊托付縣中治安;而張晟也依然還在襄國……不過,他對君侯感念至深,趙國毗鄰钜鹿,此番能夠沒有一哄而起,倒是多靠他在本地安撫信眾。而如魏公等國中顯貴,也多知道他的辛苦,所以並未讓他受了委屈。」

  「那就好。」公孫珣對著董昭遙遙示意,卻是舉杯不飲。「且喚褚燕來飲上一杯。」

  董昭當即避席而出,尷尬再笑:「君侯這便是為難我了,我出城勞軍,自然是要縣尉留守城中……」

  「如此安排,你就不怕彼輩忽然起事,奪了城池嗎?」公孫珣不慌不忙,輕聲追問。「你之前說,我若此番不來,怕是就要有縣吏起事響應張角……難道不是在說他嗎?」

  周圍諸人,或是如公孫瓚、鄒靖、張飛不明所以,或是如婁圭、韓當一時驚愕。

  而董昭僵立當場半響,卻也只能放下杯子,無奈躬身請罪:「君侯明鑒,我非是心存歹意,欲借刀殺人;也非是要學鄭伯克段,肆意放縱於他……此番刻意留他在城中,不過是想借君侯威勢震懾他一二,讓他以後不敢再起亂心!」

  「如此說來,你倒是一番好意了?」公孫珣蹙眉道。「可我還是要問你,萬一彼輩作亂,失了城池,然後我大軍在側,固然可以速速奪回……可城中百姓又何辜呢?」

  「下吏不會讓彼輩真奪了城池的!」董昭毫不猶豫應道。「我在他身側早有安排……只是君侯,我也有苦衷,人人皆知彼輩是君侯指與我的,我若是不教而誅,將來又如何面對君侯呢?」

  「喚他來!」公孫珣歎氣道。「國家遭亂,人心浮動,雖說正該精誠合作,可實際上卻是上下相疑不斷,我也不能苛責你們……」

  「多謝君侯。」董昭長出了一口氣。

  半個時辰之後,褚燕孤身而來,恭謹而拜。

  「國事急難。」公孫珣此時居然翻身上馬,將要繼續南下。「我並無太多話叮囑於你……此番入洛,若能以方面之勢引兵平叛,我定然將你二人一起舉到身邊使用!在這之前,好生輔佐董縣令,其人智計百處,盡識人心,你不要有太多心思……」

  褚燕連連再拜,不敢多言。

  再度啟程,比之之前的一路昂然興奮,公孫珣此時倒是收斂沉穩了不少……話說,自黃巾起事以來,公孫珣初時是緊張不安,然後是失望透頂,後來程遠志一役倒是讓他第一次感到了大勢風潮,頗有了幾分迎面而起的壯志。

  然而今日之事,倒是別開生面,讓他對黃巾二字多了幾分凝重心思。

  雖說要迎風而起,可最起碼得心中有底,防著一時失控被吹折了腰才行!

  三月二十三,公孫珣過邯鄲而不入,連趙王和國相劉衡的勞軍之物也都沒受,便昂然引兵出鄴城,轉向西行,入河內。

  三月二十六,公孫珣引騎兵三千,破馬元義黃巾殘部於孟津,河洛之間,一時大振。

  三月二十八,無慮候公孫珣以公孫瓚、鄒靖屯兵於孟津,自己帶著些許心腹侍從,渡過黃河,再臨洛陽。當晚,便入都亭拜會大將軍何進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9 08:19
第八卷 第15章 左右為難

  公孫珣跟殺豬宋玉何進何大將軍,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貧賤之交。

  當時的公孫珣本人且不說,何進也還只是一個郎官,他外甥皇長子劉辯正在繈褓中,瞅著未必就能長成……這是因為天子之前幾個孩子全都夭折,無一例外。不過更重要的一點是,當時天子的結發妻子宋皇后還在皇后位置上穩坐,宋氏根深蒂固,外戚之姿態似乎連天子都難以動搖。

  故此,那時候真的沒幾個人在意何進何遂高,更遑論他出身如此低賤了。

  不過這麼一想的話,好像曹孟德、劉玄德都算是某人的貧賤之交了……還挺多!

  總而言之,貧賤之交不可忘,何遂高也算是厚道老實之人,自然沒有因為自己當了大將軍就擺起臉色來。實際上平心而論,在這一點上面,似乎是個人比在黃河那邊等著的公孫瓚都要強上三分!

  於是乎,二人相見大喜不提,當日晚間更是在充當軍營的都亭正房中同塌而眠,順勢說了許多言語。

  其實,公孫珣此行固然是有求於何進,可何進又何嚐不是心中忐忑,想找個可靠之人問一問該如何行事呢?想他一個屠戶,三四年間稀裡糊塗就變成了當朝第一人,如今整個洛陽的武職勳貴都在他手下『修理器械』,他難道不擔心做錯事情被人笑話?

  更別說,如今大事臨頭,黃巾賊此時依然還在四面出擊攻城略地,南陽太守褚貢都剛剛戰死,他何遂高保衛的洛陽依舊顯得岌岌可危了。

  「換言之,」燭火之下,從榻上翻身而起的公孫珣替對方分析道。「如今遂高兄無須多想,亦無須多言,只要擺出姿態來,讓洛陽人心安定,便可以稱得上是盡忠職守了……外面潁川、南陽兩地黃巾進逼洛陽之前,天子一定會盡起大軍出關的,不會讓戰事波及到洛陽。」

  何進微微有些恍然:「文琪這番話我聽懂了,可是身為大將軍,便是不用參與戰事,就不該多做一些事情嗎?」

  「若遂高兄不是大將軍,那想做事倒是有的做。」公孫珣曬笑言道。「比如進言天子開放黨錮,再比如進言天子將西園的錢財拿出充當軍費、馬匹充為軍馬……這些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局勢,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但是,這些事情天下人誰都可以去做,唯獨遂高兄剛剛履任大將軍,卻不好輕易表態,省的引發一些人的誤會。」

  何進固然天資不足,但也不是笨蛋,聞言當即再次有所醒悟:「是因為解除黨錮會讓諸位常侍不滿,請出西園藏錢會讓天子暗恨的緣故嗎?」

  「不然呢?」公孫珣也是愈發曬笑不止。「遂高兄的這個大將軍當的太早了……是好事,但也失之餘根基不穩,如今正該謹言慎行,以求立足穩妥。至於說做事情嘛,最起碼要等到羽翼豐滿之後再說吧?」

  何進再度信服頷首:「文琪說的極對,大將軍一職得來的太過倉促,偏偏卻又職責極重,此時只應該以穩妥為上,卻不該輕易與天子、常侍之間有所齷齪。」

  公孫珣低頭輕笑後臥。

  「不過。」何進見狀也是一時失笑。「如今我畢竟也是大將軍,只要不去招惹天子和常侍們,也不引起士人眾怒,那別的事情總是可以有所為的……文琪直言好了,此番可有所求?」

  「只求平叛之後,亭侯變縣侯,然後再換一大郡便可。」仰頭躺在那裡的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我想也是……」何進當即頷首。

  話說,從正常人角度而言,這年頭兩千石再往上走,普遍性也就是這兩個追求,一個是爵位自然不必多說,而另一個就是履任地方的富庶與大小了……這是因為有漢一朝,太守權責極大,宛如一郡國君,而偏偏郡和郡之間差距又極大,有的郡只有幾千戶,幾萬人,還在邊境上;而有的郡國卻是幾十萬戶,上百萬人口,偏偏又挨著中樞,政治地位格外的高!

  實際上,即便是當朝天子收官錢的時候,也都很講究這個的——比如說窮的郡會打折,再比如說富庶的郡國會多加錢,還比如說三公格外便宜,這是因為本身有資格買三公職務的人太少,屬於買方市場雲雲……不過從這個角度來說,也能看出來富庶大郡的附加政治地位。

  那麼總而言之,天下人看到公孫珣此番如此跳脫,認為他忠誠懇切之餘也紛紛覺得他似乎是想追求一下個人功名,倒也數尋常之事了。

  畢竟,有漢一朝,從來沒有人會把功名利祿當做什麼羞恥和負面的東西來看待,也從來不會有人覺得這玩意會和忠誠相悖逆……人人皆不諱盡忠報國之餘,以求個人建功立業。

  「可是若想有如此晉升,怕是要做一路主帥才可以。」何進也躺了下去,然後以手敲打床榻邊沿,壓低聲音繼續言道。「而文琪適才為我講解局勢,說是如今黃巾賊南三北二,最多五路軍勢……卻不知你看中哪一路?」

  所謂南三北二,五路黃巾賊,乃是公孫珣結合剛剛從何進這裡獲取的情報後得出軍事態勢分析,具體而言是這樣的:

  黃河以南,黃巾軍有三路主力,一路在東郡,當地渠帥喚做卜已;一路在南陽,剛剛殺了南陽太守褚貢,首領喚做張曼成;還有一路,乃是潁川黃巾,首領是波才、彭脫,這一路目前最強勢,基本上已經將潁川、陳國、汝南連城一片,而且儼然還有厲兵秣馬,彙合南陽張曼成一起進逼洛陽的趨勢。

  在黃河以北,乃是按照公孫珣本人的觀察和分析,張角兄弟雖然幾乎完全控制了钜鹿、安平、清河三國,使得黃巾賊的控制區域連成一片,卻也明顯分為南北兩個戰區,一個是張角、張梁率領的大部分主力,正在努力往魏郡這邊攻打;另一個卻是張寶帶領的北線部隊,目前正在冀州最北面設置防線,試圖為張角主力做後衛。

  而南三北二,五路黃巾主力,強弱不一,緊迫性也不同,也就難怪何進要問公孫珣的打算了。

  對於這一點,公孫珣當然早有準備:「不拘哪一處,若能為一路主帥,此番便足夠了……」

  何進當即會意應聲,而二人也不再多言,似乎將要昏睡。

  不過,頓了一頓後,公孫珣卻又忍不住多加了一句:「別的倒也罷了,唯獨我從河北而來,親眼目睹張角處人心不定,若萬一往彼處而去,還需要遂高兄在朝中為我穩一穩局勢。」

  何進立即有些疑惑起來:「以文琪之能,也會覺得張角難打嗎?彼輩如此厲害?」

  仰頭臥在那裡的公孫珣一時苦笑:「遂高兄想多了,我不是怕張角,乃是怕天子……張角那裡占據河北多座大城,又頗能蠱惑人心,萬一深溝高壘,便不免拖延時日,而天子怕是屆時會對此有些不耐。」

  何遂高這才恍然:「如此,我盡量替文琪求別處主帥便是。」

  公孫珣這才放下來心來,二人就此在都亭中和衣而睡,倒是一夜再無言語,似乎之前言談中一路主帥便已然到手一般。

  然而就在第二日,公孫珣與何進一早起床,在都亭大堂上用了些許早餐,然後前者正準備暫時辭別對方,出都亭進入洛陽公車署上書請戰之時,卻忽然間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將某人的小算盤摔得七零八落。

  「大將軍!」來人雖是在軍中,卻依舊梁冠儒袍,進入何進所居都亭正堂中後居然也只是對著何進泰然一禮,便與公孫珣拱手相對。「文琪,素來不見,氣勢愈發雄偉了。」

  「文先兄。」

  公孫珣和何進見到來人後居然全都起身微微示意回禮……原來,此人居然是當朝名門之後,司徒楊賜之嫡子楊彪。此時,楊彪楊文先的職司正好是五官中郎將,便無奈隨著何進一起來到城外『修理軍械』了。

  「文先兄是來尋文琪的嗎?」寒暄完畢,又讓了楊彪座位,何進這才坐了回去。

  「不錯。」楊彪倒也乾脆。「我在門前久候,看到二位用餐之後便直接求見了,乃是有話要與文琪講……大將軍若無事,不妨一起聽來。」

  「文先兄尋我有何事?」公孫珣心中也是好奇。

  「倒也不是什麼正事。」楊彪儼然早有準備。「不過是昨日晚上家人例行送來洛中消息,其中一件,我猜想文琪或許會有所好奇,便想著來告知一聲。」

  原來是來賣人情來了,公孫珣與何進對視一眼,卻是俱都放鬆了下來。

  「文琪。」楊彪見狀不由撚須而笑。「你可知道,涼州將門之後,北地太守皇甫嵩,人雖然尚未到洛陽,這奏疏卻比你快了一籌,於昨日先到公車署了?」

  「皇甫義真嗎?」公孫珣倒是心中陡然一動,他自然是聽自己母親提過一句,知道這位皇甫將軍在黃巾平叛中的功績。「可是上陳了破賊方略?」

  「然也!」楊彪愈發笑意不止。「皇甫義真昨日奏疏經公車署如尚書台,再直達天子,其中言辭懇切,請天子罷黨錮,同時又請天子發西園藏錢與廊馬以作軍用!」

  公孫珣和何進聽到此言,卻是反應不一。

  何大將軍昨日聽到了公孫珣的建議,自然是長鬆了一口氣,這事有人去做倒也省他事了。而公孫珣紫綬金印,端坐在都亭正堂之中,聽得對方報上此事,卻是恍然大悟,然後一時搖頭失笑……只能說,怪不得這位皇甫將軍會在自家母親故事中穩坐一路平叛主帥之位了!就憑這件事情,朝中士人又如何能不投桃報李呢?

  果然,那邊楊文先已經直言不諱了:「文琪求戰心切,人盡皆知,可此番對上皇甫義真,怕也是要避讓三分了!聽人說,昨日這封奏疏一到尚書台,朝中士人就俱皆鼓舞,紛紛以皇甫義真為將門表率,都說此番平叛非他不可!可惜了,文琪之前在涿郡覆賊數萬,卻要輸在這封奏疏上了。」

  公孫珣當即搖頭不止:「這又何妨?此疏足以抵覆滅十萬賊人之功,我甘拜下風。」

  公孫珣這話一點都沒有作假的意思,他當然甘拜下風,因為這種級別的政治投機,來的卻如此之早,如此乾脆,那皇甫義真的出色與決斷也確實讓人佩服。

  「不錯。」何進回過神後也同樣不以為意。「比不過皇甫義真便比不過好了。畢竟,此番賊人有五路主力,倒也不缺這一路主帥職務,文琪自可避開皇甫義真,去尋他路……」

  「這也很難說啊!」楊彪忽然又插嘴言道:「昨日送信家人順便也說了一些洛中別的情勢,看朝中意思,怕是未必有那麼多分兵之策。以眼前局面,雖然說賊人有多處,可天子的意思卻居然只是要一南一北出兩路兵,一路走潁川解燃眉之急,一路走河北應對張角……」

  「即便如此。」何進依然不以為意。「兩路中總該有文琪一路吧?」

  「不好說。」楊彪終於把底子全露了出來。「依照中樞諸公議論來看,似乎有三人足以抗拒文琪,去爭一爭這第二路主帥。」

  不要說何進一時茫然,便是公孫珣聞言也不禁一肅:「敢問文先兄,到底是哪三人?」

  「一個是剛剛回洛中不久的諫議大夫朱雋朱公偉。」楊彪倒也乾脆。「朱公很早之前便平定揚州叛亂,此番更是剛剛平定交州叛亂歸來。家父……朝中議論,若是以軍事而言,朱公的經驗未必比文琪稍少一二,而且更加年長,或許更足以依仗。不過,看朝廷意思,倒是有派遣他會揚州募兵北上以做偏師的念頭。」

  公孫珣一時無言之餘倒是鬆了一口氣,只能勉力再問:「還有二人呢?」

  「還有二人,一個是文琪岳父,當朝光祿勳鄃侯趙公。」楊文先幽幽言道。「趙公在遼西時便有天下聞名的戰例,而且忠誠可靠,素來為天子所重;另一個是文琪恩師,當朝吏部曹尚書盧公,盧公多有平叛之舉,又是海內名儒,天子和朝臣多有倚重他的意思。」

  公孫珣與何進面面相覷,終於也是無言以對……尤其是前者,他隱約覺得,自己似乎太把自己當根蔥了。

  「只是些許洛中訊息。」楊彪見狀當即昂然起身而言。「覺得文琪會有所牽掛,這才順勢前來告知……便是我不說,今日到了洛中文琪也會知道的……告辭。」

  公孫珣欲言又止,但終究只是抬手示意,倒是何進起身相送,而楊彪也不以為意,便匆忙而去了。

  「文琪。」甫一回身,何遂高便在都亭大堂上無奈攤手。「別人倒也罷了,若是你老師、岳父為帥,你又如何能與他們相爭?!」

  「還不止如此。」公孫珣坐在幾案之後苦笑言道。「若是老師倒也罷了,可若是我那位岳父大人出任一方主帥,依照本朝對軍事的看重何提防,我怕是連回涿郡,引幽州兵做個偏師都做不得了!」

  何進聞言更是半響方才頷首:「確實,哪裡有至親二人同時為帥的道理呢?」

  公孫珣低頭不語……天可憐見,他來時按照自家老娘所講的那些曾細細思索了一番,只覺得唯一要防的便是避開取代盧植,成為直面張角的那一路主帥。畢竟,從故事中隱約可以得知,天子恐怕沒有耐性,而河北張角處卻非是能速下的。

  然而,半路上殺出一個趙苞算怎麼回事?!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11 08:52
第八卷 第16章 進退而定

  「居然被議罪了嗎?」燭光側,一個映照在牆上的高瘦人影聞言稍顯一怔,然後便不禁黯然搖頭。「不想離家數年,卻如此有失管教,也不知將來卸任歸家,該如何面對宗祠香火?」

  「老師不必苛責,師兄也只是和其他世族豪強一樣,借著家世對不法之徒有所藏匿和庇護而已。」對面一身材高大健壯人影倒是有些不以為意。「如今這天下,如此行事倒像是理所當然一般。便是方伯也只是因盧氏為當地世族之冠,若不處置則難以對他人下手,這才稍加懲戒……即便如此,也只是有所罰沒而已,並未失了體面。」

  「郭刺史遣人破我家門擒拿你那位師兄時,你在何處?」高瘦之人,自然也就是盧植了,盤腿坐在蒲團上,聞言不喜不怒地看了眼前人一眼。

  「我……我在別處擒拿不法之徒。」身材健壯之人,也就是公孫珣了,不由顧左右而言道。

  「為何不是你去擒拿你那位師兄?」盧植緊追不放。

  「哈!」公孫珣一時尷尬失笑。「天下哪有打破自家老師大門的學生?」

  「為何不能有?」盧植繼續追問。

  「因為天下無不是的老師!」公孫珣肅容以對。「最起碼天下人都是這麼想的。」

  「你今晚過來便是想說這句話對不對?」盧子幹平靜的反問道,一如一潭深不可測的湖水一般波瀾不驚。「你知道前些年你的任職是我在作梗,最起碼從遼東到趙國,都是我在背後調度,所以現尋我要個說法,露點委屈,然後想讓我在選帥一事上避讓三分,助你成事……對否?」

  公孫珣半響無言,這就是他為什麼討厭跟這種聰明人說話了,憋不死你也總能噎死你。

  「文琪。」盧植繼續問道。「你以為我會應許你嗎?」

  公孫珣若有所思,良久方才在燈下喟然應道:「老師滿腹才學,一腔忠誠,只為安邦報國,連家人都棄置十餘年,又怎麼會因為我的私情請托而放棄為國平亂呢?」

  盧植端坐不動:「那你為何還來找我?」

  「總是想試試的。」公孫珣搖頭苦笑。「下午我已經去尋過我岳父了,希望他能避開一二,省的我無法選將。一番苦勸之後,岳父大人還真就應許了我,我這才想著再來老師你這裡試試,或許有萬一希望……」

  「文琪。」盧植正色言道。「你岳父雖然忠心可嘉,卻只有一個獨女,自然會應許你。可你若是以此推斷我會因私情而枉公事……」

  「老師。」公孫珣忽然起身打斷對方言道。「我來為將,如何就是枉公事了呢?論人,難道不該論跡不論心嗎?如今國家到了這種局勢,你難道還要因為誰誰誰平日心中對誰沒有畏懼便要有所抑製嗎?此人再怎麼如何,也比那些純儒君子卻一事無成之人要強吧?國家到了如此局面,到底是誰所為?!」

  「我非是說你不行。」盧植半響方才答道。「乃是說,我既然可以自身前往,又何必再用你如何呢?我此番爭將,確實沒有抑製你的意思,只是恰好對上,實在是無愧於心……」

  「老師你之行事無愧於心,我之行事也無愧於心!」不等對方說完,公孫珣便憤然拂袖而去。「且觀之吧!」

  燭火之下,盧植依舊凜然不動。

  話說盧植所居的地方依然在南宮東側,這片區域是朝廷給入洛的大小郎官們提供的所謂『公房』,然而實際上除了一些家中窮困或者遠道而來在洛中待不長的人以外,很少有人會長居於此。當然,盧子幹是個例外,他從當年被征調到東觀修史開始,到後來進位吏部曹尚書,主管天下官員選舉調用,卻一直都一個人住在這個地方,只不過後來有了侍中的加官,居所檔次高了些許而已。

  「文典。」

  「兄長」

  公孫珣立在盧植居所門前,卻是招呼了一聲候在此處的公孫範,而後者也立即應聲而前。

  「你久在洛陽,」公孫珣負手而言,讓人看不出喜怒。「有件事情托付於你。」

  「兄長直言便是。」

  「去給盧師買幾個出身什麼都挺乾淨的侍妾美婢過來伺候。」公孫珣摸著下頜,面無表情的盯著對方言道。「要能生養的那種……」

  公孫範怔立片刻,幾度欲言又止,但終究只能在自家兄長的逼視之下拱手稱是。

  說完此事,兄弟二人也不坐車,也不騎馬,只在幾名侍從的環繞下步行出了南宮東側這片區域,一直到了燈火闌珊、車馬不息的大街上這才坐上車子,而侍從們也才紛紛上馬,護衛著自家主人往劉寬那裡去。

  三月底的洛陽並沒有因為黃巾大起義掃蕩了大半個關東而有所蕭條,恰恰相反,因為某種怪異而緊張的氣氛,洛中居然顯得有些超出常規的熱鬧,放眼望去,居然到處都是豪門奴僕四處開道,車馬儀仗各處躥行。

  不知道的,怕是以為年節將至呢!

  車子行的很慢,公孫珣和公孫範坐在車上閒談不斷,此時說的正是洛中之前的各種新聞,而大概是眼下的局勢太過嚴肅和緊張,而且還晦澀不清,二人說著說著卻發現根本進行不下去,反而只能聊起黃巾起事前的一些洛中逸事。

  「兄長不知道。」公孫範曬笑言道。「洛中常常有鋒銳新人名揚於世,而在黃巾賊起事之前,正如昔日兄長的白馬中郎名動洛中一般,當時御史台也恰好出了一位人物,因為喜歡騎驄馬,所以號稱驄馬御史,此人屢次彈劾宦官、糾察宦官子弟,恰如曹孟德當日出山時杖斃蹇碩叔父那般不留情面……」

  「我聽過此人。」公孫珣倒是也有耳聞。「桓典嘛,人家祖父是太尉,家族與袁楊聯姻數代,乃是天下知名的經學世家,若非是桓典父親體弱多病,未曾出仕,如今也是曆代公卿了……這種人家的繼承人出來做官,便是閹宦也要給些面子的。」

  「兄長說的極是。」公孫範坦然答道。「不過,其實也是這些年閹宦氣焰過於囂張,幾乎無人可製,所以這位驄馬御史稍一針對閹宦子弟,便得了好大名聲。」

  「我曉得。」公孫珣聞言不禁歎氣。「我數年皆在河北,焉能不曉天下不直北宮久矣?!」

  這句話隱隱約約有些歧義,再加上又在大街上,公孫範倒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口了,而公孫珣也有所察覺,不由一時乾笑掩飾。

  兄弟二人各自無言片刻,而等到公孫範緩過勁來,準備再換個話題之時,卻忽然身體一晃……原來,居然是有輛車子突然間攔到了二人車駕前面,逼停了車子不說,車上之人還直接攀著車簷起身呼喝起了公孫珣的字:

  「文琪!可是文琪來了洛陽?」

  身後數名騎士紛紛面露怒容……到了公孫珣這份上,其實已經很少有人能再直接喊他名字了,何況像眼前這人先當街攔車,又直呼自家主公之字呢?而且看對方形狀,身上並無印綬,儼然是個白身!

  不過,公孫珣聽到這聲音後倒完全不以為意,反而嘿然一笑:「子遠兄別來無恙!」

  「哎呀,無恙又如何啊?如何比得上文琪你紫綬金印,年紀輕輕便封侯拜將啊?」對面車上的許攸裝模作樣,撚須而歎。

  公孫珣愈發失笑,卻是朝公孫範打了個眼色,然後居然直接下車,去了對方車上。而公孫範無奈,也只好微微拱手告辭,先行回去了。

  公孫珣與許攸一起,目送著公孫範的車子消失在路上,這才相視一笑,然後就讓車子徑直駛向了路邊……原來,這二人臭味相投便稱知己,素來都是知道彼此的:

  公孫珣知道只要許了錢,這許子遠就一定會盡心盡力幫你做事;而許攸也知道,這個公孫文琪乃是一個誠信之人,只要你幫他做成了事,或者提供了有價值的訊息,那總不會少了你的錢!

  故此,二人居然沒有半點前戲試探,直接就趁著晚間暮色做遮掩,在這洛陽城中的路邊巷口處開門見山的交易起來。

  「文琪還不知道吧?」許攸不禁低聲笑道。「前日皇甫嵩奏疏送到後,天子也知道黨錮之事要聽一聽閹宦們的意思,於是今日下午便召見了諸位常侍詢問此事,剛一開口,呂強呂常侍便直言如今局面危殆,若不能開黨錮,則黨人或將與黃巾賊合流,屆時漢室天下難保!」

  「天子和其餘諸位常侍都是何反應?」公孫珣正色問道。

  「能有何反應?」許攸依舊不屑。「天子當即失色,而諸位常侍雖然對呂常侍憤恨不已,卻也居然無可反駁……不瞞文琪,凡數十載,這黨錮一事終於要有個了結了,朝堂局面將來也不比往日了。」

  公孫珣緩緩頷首……受黨錮的黨人本來就集中在河南的汝潁宛洛和河北的清河、魏郡一帶,如今正是黃巾軍主要的盤踞地點,從天子的角度來說,也就難怪會有所擔憂了。

  不過話說回來,若非是漢室在這些地方人心盡失,又怎麼會讓黃巾軍速速掃蕩這些地方呢?

  一念至此,公孫珣倒是忽然問了個有些荒唐的問題:「子遠兄,你與我說實話,黃巾賊驟然奪取清河,掃蕩潁川、汝南、南陽,這裡面有沒有你們的緣故?」

  許攸聞言也是一怔,但旋即搖頭:「文琪的意思我懂。其實,你若說有意無意放縱一二,或許也是有的,但若是說起暗中勾結,以此來逼迫漢室,怕就是有些高看我等了!別的不說,如今黃巾賊起事一月便掃蕩二十餘郡,若真是有所勾結,我們也不會讓人求開黨錮了……直接放彼輩入洛陽不好嗎?」

  公孫珣也不禁搖頭,儼然是覺得自己確實有些想多了:「那子遠兄……再問你一事,皇甫嵩是你們暗中聯絡的嗎?」

  許攸依舊搖頭:「這件事情我可以與文琪作保,確實也與我們無關,乃是皇甫義真自己突然上書……其實不瞞文琪,本初那裡之前確有此論,而負責此事的正是我許攸,我們本是要等諸將入洛以後再私下聯絡的,誰成想皇甫義真居然有乃叔之風,行事如此有眼光!」

  許攸說的乃叔之風,指的乃是皇甫嵩的叔叔,昔日涼州三明之一皇甫規的故事。

  話說,當年桓帝時發起了第一次黨錮之禍,眾人避之不及,但皇甫規居然主動上書朝廷,說自己向來羨慕那些黨人的學問與道德,請朝廷把他也當做黨人來對待……桓帝可不是如今這位天子,心裡比誰都明白,於是理都不理,直接把奏疏扔了。

  而從那以後,士人就再也沒把皇甫氏當做是單純的邊將世家來看了,而是視為自己人。

  換言之,無論是真的想向士族靠攏也好,還是善於投機也罷,皇甫氏從來都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

  至於說公孫氏?若真有人有相應眼光,也就不需要公孫珣當日拚上性命陪著陽球在洛中拿王甫當餃子餡來剁了。

  而如今,人家皇甫嵩又輕飄飄的一封奏疏再度將公孫珣壓了下去……只能說,單以投機而論,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也就難怪公孫珣聞言連連感慨不已了。

  「文琪。」許攸見狀撚須笑道。「黨錮大開既然已成定局,那麼接下來朝中必然大舉征發動員大軍出關迎戰,你此番雖然先至,卻被人後來居上……如此還想要為一路主帥,怕是要有些難啊!」

  「正要借子遠兄的能耐替我造一造輿論。」公孫珣聞言倒也乾脆。「皇甫嵩我是不準備與他爭了,但總不能讓洛中諸位賢達忘了我吧?」

  「若只是造輿論,倒也容易。」許攸當即再笑。「如今黨人將起,我在袁本初處又算是得力之人……」

  「隻造輿論便可,別的不要你管。」公孫珣忽然打斷對方,凜然而言。「若事成,珣為一路持節主帥,何妨許你五百金?而若事不成,我這裡錢雖然多,卻沒有一文與你!」

  許攸當即肅容,與眼前之人擊掌為誓。

  三月匆匆而去,四月惶惶而至。

  到了四月初,果然如各路小道消息所猜度的那般,當今天子實在是忍受不住黃巾軍的愈發做大,更不允許黃巾軍對洛陽的威脅日益增強……於是終於決定放開一切,動員所有力量應對眼前局勢。

  四月壬子日,天子經黃門監、尚書台正式連番下詔:

  解除黨錮;大赦天下,並召回所有徙徒,唯黃巾賊不赦;發西園藏錢、廊馬以資軍用;令公卿世家捐出家中駑馬、資材;整備北軍五校,征發三河騎士、天下各路精兵;又詔令朝中各路公卿大臣舉薦軍事人才,推舉將門世家子弟,甚至允許任何有報國之心,又自問有將才之人前往公車署自薦為將!

  公孫珣不甘落後,來不及拜會洛中故舊,便匆忙上書言事,除了自薦之外,又直接從公車署上書,連番舉薦位於雁門的程普、高順、成廉,以及正位於北軍的校尉徐榮,還有位於趙國的董昭!

  這幾人乃是朝廷命官,必須要提前上書以作應對。

  而僅僅是兩三日後,隨著皇甫嵩等關西將門世家出身的子弟們趕到洛陽,朝廷便正式大開朝議,公開討論進兵方略,並選拔將領。

  這不是一次正式大朝會,如今也沒有那個時間進行那種儀式性的東西,但會議依然囊括了幾乎所有在朝兩千石……其中,公孫珣、皇甫嵩、朱儁三人,因為本身身份就足夠高,得以直接前往南宮嘉德殿列席討論。

  會議開始後,皇甫嵩幾乎搶盡了風頭,因為幾乎所有的公卿大臣都第一時間推舉了他,而皇甫義真本人也向高據陛上的天子面陳方略,說的頭頭是道。

  而天子也毫不猶豫,第一時間就定下了皇甫嵩為南面主帥,持節,引兵迎擊潁川黃巾的方案。

  沒辦法,換成誰是天子也應該都會選擇皇甫嵩的,這不僅是因為此人世出將門;也不僅是因為此人年愈五旬,看上去便更可靠一些;更重要的一點是,呂強之前提醒要防止黨人與黃巾賊合流之言尚在天子耳畔,故此,面對著到處是黨人的潁川、汝南,受黨人信任似乎才是這一路主將的最大前提。

  這一點上,無人能與皇甫嵩競爭……天子都是沒法更改的。

  接下來,是第二路主帥……這一點同樣極度重要,因為無論如何,都得有人持節去河北主持大局!

  那邊可是張角的主力,而且昔日漢室向來倚重的河北腹地冀州,如今已經糜爛一多半了。

  不過,從這裡開始,事情似乎變得有趣起來。

  「臣推薦涿郡太守,無慮亭侯公孫珣。」上來出言推舉公孫珣的人乃是宗正劉焉,數日前便被公孫珣打過招呼的劉君郎言之鑿鑿。「公孫太守曆任邯鄲令、中山太守、涿郡太守,素知河北地理;此番更是當先覆滅廣陽黃巾,光複幽州,戰績出色;而且其人當先請戰,忠勇之心,天下人盡皆知;更有一事,當日黃巾賊未亂之時,公孫太守尚為中山太守,便曾上書直言太平妖道之險惡,請求治罪,可見其人對太平道頗有知曉……」

  「還有這等事情嗎?!」天子倒是頗為驚愕。

  「回稟陛下。」公孫珣手持笏板,當即排眾而出。「太平道之險惡非隻臣一人所知,太尉劉公,司徒楊公,前尚書劉陶劉公,還有……宗正劉焉劉公,俱曾上書言及此事。而宗正此番所言,應該是當日臣赴任中山前往洛中而來,先受時任冀州刺史的劉公所托,後請見司徒楊公,然後聯名上奏那一次。」

  「原來如此。」天子色青形瘦,聞言看了眼閉目養神的楊賜和一臉懇切的劉焉,卻又暫且按下此事,然後趁勢詢問起了公孫珣破敵方略。「若以卿為將,當如何應對河北局勢?」

  「當斬首而已!」公孫珣倒也有所準備。「河北糜爛數郡,失城數十,若是徐徐圖之,怕是失之緩慢,將有後變!所以,不如聚集兵力南北齊發,一路以幽州兵馬取北面張寶,一路以朝中精銳彙集涼並精兵,取南面張角、張梁。若三賊俱下,則河北失地便能一朝而複。」

  天子緩緩頷首,似乎頗為認可。

  然而就在此時,一人忽然排列而出,居然是一直在城外駐紮的大將軍何進:「臣有一言。」

  「大將軍請講。」天子當然會給自己大舅子面子。

  實際上,若是天子信不過自己大舅子,又如何會在亂起後第一時間封其為大將軍呢?用人唯親,本就是人之常情。

  「陛下。」何遂高今年剛過三旬不多,端是玉樹臨風,儀表堂堂,只見他昂然立於殿上,倒也是一番氣勢所在。「公孫太守所言方略我以為極佳。但如今賊軍勢大,而朝廷倉促應戰,卻也須有所謹慎。」

  「大將軍的意思又是如何呢?」天子不由蹙眉。

  「臣意方略極佳,但公孫太守過於年輕了一些,不宜為將。」何進當即回複道。「陛下,我與公孫太守素有交往,固知其人雖善用兵,卻只是善用騎兵野戰,而非長於攻堅圍城……河北多堅城,所謂斬首,怕也是要圍攻大城才行。既如此,不如採用公孫太守所謂『斬首』之策,再換一名年長宿將去北面督軍!」

  殿上諸位公卿大臣一時紛紛頷首……說到底,公孫珣太年輕了,這種國家興亡之事交給他,這萬一在河北敗了,張角大軍壓入洛陽又怎麼辦?

  「那大將軍可有人選?」天子稍作思索便當即點頭稱是。

  「臣以為,光祿勳趙苞趙公素來知兵,又是清河出身,或可出任北面持節主將!」何進當即舉薦了一人。

  此言一出,趙苞也是當即昂然請戰,不少公卿也紛紛稱讚這個人選。不過,其中吏部曹尚書盧植倒是不及表態,反而是不由瞥向了自己那個立在殿中,依舊面無表情的學生。

  話說,到了此時,盧子幹哪裡還不明白,自己分明是中計了!

  公孫珣根本沒有說服他的岳父,他岳父趙苞分明也是一腔忠義,凜然不讓……而當日這廝去見自己,乃是刺激自己主動爭將,以抑製他岳父趙苞!

  畢竟,若自己為將,公孫珣還能在別處為將,可若是趙苞持節,那朝廷又怎麼會同時舉用翁婿二人呢?

  只是不曉得他後來的安排在何處。

  然而,來不及多想了……就在此時,以司徒楊賜為首,諸多受了盧植請托的公卿卻已經紛紛出列,並推舉他盧子幹北面持節應對張角了。

  盧植本人報國心切,也只能暫時按下心思,當即出列自請為將。

  果然,趙苞看了盧植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婿,倒是乾脆請讓了——他雖然不會因為女婿的私下請求而主動推辭,可盧植既然來爭,他就沒必要再如何如何了,因為他對盧子幹也是服氣的,而這樣也省的占住這個位置耽誤自己女婿建功立業了。

  隨即,公孫珣也隨即以師生之儀,請盧植為將。

  見到這一幕,盧子幹心中更加恍然,但事到如此也無法多想,反而只能愈發昂首挺胸,慷慨請出河北了。

  天子本就對盧植向來有好感,而且非常信任,如今公卿大多推舉於此人,便在大加勉勵之餘,直接定下了盧子幹持節北上,總攬河北軍事一事。

  而接下來,公卿們又紛紛推舉朱雋為南方次將,公孫珣與郭勳為北面次將,各自在揚州和幽州募兵,然後輔助皇甫嵩和盧植,兩面夾擊……這種事情合情合理,似乎就要成為定局。

  不過這裡面有個問題是,南面黃巾軍主力分散三處,所以潁川之後朱雋將來一定會和皇甫嵩分兵,故此應該予以持節。可幽州軍那邊,卻只要面對一個防衛後方的張寶……郭勳和公孫珣兩個人,一個年長的幽州刺史,一個封侯的太守,誰來持節?

  支持公孫珣的公卿大臣其實不少,而一番爭執之下,倒是公孫珣主動請讓,以郭勳本就職責所在為由,建議對方持節總攬幽州兵馬……事情似乎皆大歡喜。

  但就在這時,大將軍何進卻再度昂然請言:「臣還有一策,或可使黃巾賊速平。」

  「大將軍請講。」天子當然不無不可。

  「陛下。」何進正色言道。「南陽是臣故鄉,潁川是臣任職的地方,故此,臣知道彼處水網縱橫,不利騎兵。那麼,何妨調度其中騎兵,集中用於他處?」

  「大將軍的意思是,要將騎兵集中用在河北嗎?」一直沒有開口的五官中郎將楊彪忽然插嘴,引得他一直閉門養神的父親睜開了眼睛,卻又旋即閉上。

  「非也。」何進凜然對道。「我意,公孫太守善用騎兵,以其將才為次將之輔,未免用人不當。而東郡黃巾賊卜已連陷十二城,擁兵數萬,連結河南河北,亦是心腹之患。何不以公孫太守為將,總督河內、並州、洛中騎兵,並速速沿河而下,掃蕩東郡,割裂南北,以定局勢!若事成,亦可以借騎兵之速,各處支援局勢。」

  公孫珣當即自請出東郡!

  「可如此,又要調度多少騎兵呢?」楊彪似乎跟大將軍杠上了。「調度太多,會不會影響潁川之戰?」

  「不會。」何進當即回複。「公孫太守自幽州本就帶來三千騎兵,並州那邊還可以從雁門、太原調來兩千,而洛中,也不是要出什麼精銳騎兵,乃是要陛下發西園廊馬數千,然後就地招募三河騎士便可……以公孫太守之能,三千騎兵便可破廣陽黃巾,並掃蕩太行,若與他七千騎兵,想來便足以橫行大河上下了!」

  楊彪一時無言,若有所思。

  和諸位公卿大臣一樣,天子也一時反應不及,因為他本意乃是先定潁川,再去掃蕩他處。但依照何進所言,只需要七八千騎兵,尤其是去掉公孫珣帶來的三千幽州突騎,再去征召兩千並州兵馬,如今更是只要三四千廊馬便可,倒也一時有些猶豫……引騎兵沿大河出東郡,割裂南北,自成方面,或許的確是個好主意。

  而且另一方面,天子也需要協助樹立起大將軍的威信,剛剛何進推薦的趙苞,便已經被眾人否了,此番又如何呢?

  實際上,便是皇甫嵩、朱儁二人也沒有因為自己要被抽調馬匹而出言駁斥,因為他們也需要尊重新任的大將軍。更別說,這裡面還有大將軍跟楊氏之間的糾葛……這楊彪吃的哪門子醋,居然跟大將軍爭執起來了?

  「若只是七八千騎兵。」正在此時,五官中郎將楊彪忽然向天子躬身行禮。「臣以為可行!而且,東郡遙遠,又失陷十二城,當請公孫太守卸任涿郡,以五官中郎將之名持節而往……國事危急,臣願意辭職讓賢。」

  楊賜再度看了眼自己的兒子,他哪裡還不曉得,自家這個兒子素來想求士人之名,此番解除黨錮一事被皇甫嵩所得,心中不免失衡,卻是被公孫珣借機利用了起來。

  當然,這終究是無謂之事罷了,楊賜一邊想一邊閉上眼來,和身邊始終未發一言的劉寬、袁隗一樣,再度宛如木雕。

  於是乎,在眾人複雜面色中,天子認可此事之餘,複加楊彪為虎賁中郎將,依舊宿衛宮廷,以示榮寵。

  當日,天子下詔:拜北地太守皇甫嵩為左中郎將,持節,駐河東,待兵員齊備,出潁川;

  諫議大夫朱儁為右中郎將,持節,先領兵出長社,以求彙合徐楊募兵;

  侍中、吏部曹尚書盧植為北中郎將,持節,駐洛陽,待兵員齊備,出魏郡;

  幽州刺史郭勳,持節,駐範陽,待兵馬齊備,引幽州各部出高陽;

  涿郡太守公孫珣為五官中郎將,持節,駐河內,待兵員齊備,出東郡。

  複三日,天子再詔:以宗元為護烏桓校尉,為郭勳所屬;以議郎曹操為騎都尉,為公孫珣所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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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曰:董仲穎強暴無度,劉伯安沽名釣譽,王子師剛而無能,楊文先進退無據。」——《舊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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