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27章 赴前連赴後
此時,公孫珣身後十五里的地方,程普、高順的那一千人其實已經被黃巾軍徹底淹沒了。但離此處不遠的漢軍大營中,無論是已經披甲完畢的樂進、李進,又或者是親自攀上營中望台觀戰的呂範,此時卻都沒有出擊接應的意思。
當然,呂範一度是有些猶豫的。但是,眼見著黃巾軍一湧上去,又一退下來,而已經變陣成圓陣的漢軍,非但能夠死守,卻還能時不時的反衝時……總之,漢軍雖然有些許傷亡,但呂子衡卻實在是覺得沒有下令的必要……尤其是河畔那邊戰況不明,呂範不知道什麼時候公孫珣才會引兵折返。
相對應的,東武陽黃巾軍實際上的主帥梁遠此時卻幾乎已經快要崩潰了!他不是因為漢軍頑強戰鬥力而崩潰的,而是因為對兩萬黃巾軍喪失了控制力而崩潰的!兩萬黃巾軍,隨著自家小帥,各自為戰,陣型混亂,步調不一,簡直圍著區區千人亂打!
實際上,從呂範那個高高的望樓上來看,同一時刻與漢軍接陣的黃巾軍絕不會超過三支以上,根本形不成圍攻之勢。
而就在梁仲寧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的時候,這個平日裡自恃才高的濮陽大戶子弟,卻忽然在電光石火之間醒悟了一個道理他才發現自己對大規模戰爭有多麼深的誤解!這不是自己無能,也不是黃巾軍全都是廢物,而是所有人從上到下都沒有大規模作戰的軍事經驗!
或許多打幾仗,便可以調度自若了?然而,漢軍會給你練手的機會嗎?
戰場之上,面色恍惚的梁仲寧想通了這一點,卻又更加絕望和崩潰起來……因為再往下想,這個聰明人便進一步明白過來,無論是那裡,看似勢大的黃巾軍都沒有和漢軍野戰的底氣,大規模野戰,黃巾軍幾無幸理!
實際上,梁遠還真就說對了。便是他此時還不知道的波才大勝朱儁,其實也是朱儁攻打陽翟不克,被四面八方的黃巾軍援軍彙合起來並反撲了出來而已。可即便如此,朱儁退守長社後,兩萬主力居然依舊沒有多少損傷。
而順著這個思路再想下去以後,梁仲寧幾乎是舉止失措,因為這最終意味著在漢室反應過來並排出十萬主力分兵南北後,看似勢大的黃巾軍其實根本就沒有多少可能性真正奪取漢室天下……可若是如此,他舉家投奔卜已又有什麼意義呢?
梁遠梁仲寧原本還想著,便是東郡失利,自己也可以帶著殘部轉而去找張角……可現在看來,豈不是白白浪費心機?
一念至此,已經指揮不靈的梁遠半是帶著憤恨之意,半是自暴自棄的放棄了指揮,反而只是呼喊不斷,鼓勵這些黃巾軍朝著區區一千漢軍努力進攻。
當然,依然是亂攻不下。
………………
黃河畔,黃巾軍終於找到了一處暫時安慰之地那便是身後堅實挺拔又狀況的的黃河大堤!
騎兵是衝不上大堤的!
更有意思的是,當黃巾軍全軍潰退到大堤上時,漢軍居然鳴金收兵了,甚至還扔下兩個大鼓,乾脆轉向北面而去!
卜已被一眾黃巾軍兵卒給強行護到了河堤上,他先是對著堤下數千東郡子弟的屍體大哭不止;一抬頭看到漢軍北去,卻又醒悟到漢軍是要去殲滅東武陽那邊的梁遠、張伯那兩萬人馬,心情便更加緊張;再一轉念,又想到了梁遠走前跟他所言的話語,卻是愈發後悔不迭;然而一轉眼聽到身邊有人哭泣,他又回憶起剛剛漢軍騎兵衝鋒時的陣勢,想到如此強悍之兵或許之後就要去對付大賢良師,就更是心中悲戚難耐了……
「卜帥!」眼看漢軍遠去,終於有人從死裡逃生中有所反應了。「速速讓人下去搬運咱們自家傷兵上大堤來吧!」
卜已猛地醒悟過來,便趕緊抹淚,強撐著下令。
然後,又有人趕緊進言:「卜帥,事到如今,東武陽兩位副帥已經救不得了,還請你速速下令撤兵過河吧!回到濮陽,咱們還有萬餘人,還有糧食,或許能撐到大賢良師和難免波帥的援軍!」
卜已此時哪裡還不曉得騎兵的厲害,所以聞言倒先是想到北面那兩萬儼然已經出城的黃巾軍要在平原上被漢軍獵殺殆盡,一時心如刀攪……然而,他卻也知道,此時不能再耽擱了,自己多待無用,趁著漢軍掉頭,從浮橋上回河南才是對的!
然而,未等強撐著站起身的他張嘴下令,周圍哭聲卻是猛地劇烈了何止一籌?而且不少人都是在大堤頂上對著黃河南岸或者說是對著黃河慟哭不止。
卜已大為不解,在幾個士卒的攙扶下勉力爬上大堤,卻也如這些人一樣,恍然跪地,然後痛哭流涕!
原來,黃河之上此時哪裡還有什麼浮橋?
只有漢軍舟師橫於區區數百步寬的黃河之上,然後一個掛著審字大旗的鐵索連盤之舟群正威風凜凜居中指揮,調度著無數小船載著一隊隊持弓漢軍壯丁,遊弋於河面之上,並對北岸虎視眈眈!
想想也是,漢軍怎麼可能可能露出如此破綻?那審正南連夜回軍,與王修一起準備妥當,等到這邊戰事一開,他們便從上遊借著水勢與大船的威勢直衝而下,當場衝斷了黃巾軍浮橋!
構成黃巾軍浮橋的舟船,要嘛直接沉入河底,要嘛被俘獲後解開鐵索,反過來連在了漢軍舟船周邊,成為漢軍助力。
實際上,負責浮橋的前東阿縣丞王度,比卜已都更早的絕望下跪了,此時他正下遊某處大堤內側倉惶痛哭呢。
卜已哭了一陣,立在堤上張望半響,想要勸全軍向北,去尋梁遠、張伯,但卻始終張不開嘴;想要勸全軍順著大堤左右而走,卻更明白此舉徒勞!
絕望之下,他倒是止住了哭聲,而是僵立在了烈烈河風中……無他,只是在等北面消息而已。
萬一呢,萬一北面得勝了呢?
………………
十五里路,或者說不到二十里路,對騎兵而言不要太快……在另一個時空裡,曹孟德為了追殺劉玄德,一日夜三百餘里,這可是不停歇的極限操作,而此時漢軍酣戰了不過大半個時辰而已便疾馳而回,馬力其實還算充沛。所以,就在卜已望河無淚的時候,漢軍前鋒幾乎是轉眼便到!
而此時的東武陽黃巾軍,卻還是亂糟糟的理不清頭緒!
最先趕到的成廉部千餘並州騎兵,一馬當先,直接插入黃巾軍那龐大而又事實上已經毫無秩序的軍陣中,成廉更是瞥的清楚,持矛左右突進,直接來到那個最大的黃天大旗之下,將一名在馬上呼喊不止的年長首領給一矛捅了下來。
恰是東郡黃巾副帥張伯!
而就在張伯戰死之時,漢軍騎兵主力也已經接陣殺入;而早在這之前,遠遠看見煙塵的呂範便也直接下令,大開營門讓營中李進、樂進全軍出戰;程普、高順更不是會丟失戰機之人,二人親自拔刀奮戰,領著一千士卒於敵陣中心開花……三面夾擊之下,東武陽南門前這兩萬黃巾軍比黃河畔那兩萬辛苦渡河而來的黃巾軍潰敗的更快!
後來趕到的公孫珣倉促間也只好下了一條極為粗略的命令,那就是讓步兵搶占空虛的東武陽城,騎兵驅除砍殺兩萬潰軍往黃河而去!
亂戰一片!
此處兩萬黃巾軍,死傷數千,降者數千,在騎兵成功包抄驅趕之前,見機不妙四散奔逃者在倒也有不少……但此時已經顧不得了,剩下的七八千人,在漢軍刻意的驅趕下,邊死邊降邊逃。而一直等到傍晚時分,這支潰軍才被同樣疲憊不堪的漢軍驅趕到了河堤前,但居然只剩下了五六千人。
這些人拚盡最後一絲力氣爬上了大堤,算是躲過了漢軍的追殺,卻又和此地的黃巾殘部一樣,望河而絕望了起來。
「告訴他們!」奔馳了一下午,此時已經疲憊至極的公孫珣歎了口氣。「沒有糧食,據區區河堤而守是沒用的,我軍歇過勁來便要動手……許他們投降便是!」
眾將多疲憊至極,便是據說喜歡屠城的曹操此時也無力氣多言,至於此時圍攏過來的關羽等人,更不必多言……似乎後者本就要諫言如此的。
然而……
「不降?」公孫珣詫異問道。
「不是不降。」前去勸降的牽招立即答道。「堤上一萬五六千人,約有五一之數聞言便直接投降,但更多人卻要等那卜賊下令……依我看,願意當場投降的多是原本的遊俠、無賴之流,大部分原本是平民百姓之人卻因為篤信太平道而要聽信卜賊之言!」
「彼輩太平道荒謬絕倫,卻不料蠱惑人心至此!」因為戰馬不堪重負早早下馬的關羽在旁不禁撚須而憤然起來。
「俗語不是說『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嗎』?」剛剛縱馬來到此處的張飛也是無語,不禁當眾咕噥起來。「如今死了那麼多人,黃河也無去路了,他們怎麼還不死心?」
眾人看向了騎在白馬上的公孫珣,後者思索片刻,終究還是不忍之心占了上風,便下得馬來,勉力言道:「先著人封鎖上下遊堤岸,不要讓他們逃脫,然後再去尋一尋那卜已在何處,勸他引人投降……告訴他,我不是好殺之輩,戰事已定、東郡已平,是不會視他們為仇寇的,便是他卜已和這些太平信眾也可以就地安置!」
眾將反應不一,但經此東郡速戰速決,此時早已無人敢在他面前質疑什麼,因此眾人很快便將命令執行了下去。
卜已早已經不哭了,也沒有繼續幹站在堤上眺望,只是在一堆潰兵的主動圍攏下安靜的坐在河堤頂上而已。
不過,當勸降和公孫珣找他的消息傳來後,這位大賢良師著名弟子倒是多了幾分生動的表情:「這位公孫將軍莫不是在消遣我們?無論太平信眾和骨幹與否,全都就地安置?他善戰立功,日後自然可以去別處當官,也自然可以不把我們這些留在東郡的太平道信眾視為仇寇。可是,我們殺了這麼多官吏,當地官府日後能不把我們當仇人嗎?今日他不殺,他走了日後官府不會殺我們嗎?而我們被漢軍殺了那麼多人,能不把漢室和官府還有他公孫將軍當做仇人嗎?他今日強橫在此,我們不敢動,他走了,我們為何不能複仇呢?」
言道此處,卜已居然如平日間講道那般朝周圍黃巾潰兵笑了笑。
而一眾潰兵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哪怕是有些人身上帶傷,此時居然也跟著笑了起來。
「總而言之,蒼天不公不仁,讓我等活不下去。而我等信奉的乃是黃天,黃天下無饑餒、無欺壓,不用一年交幾十遍算錢;生了孩子不用溺死;男孩女孩都能養大,到時候就不至於討不到老婆;得了病喝符水就能好……這個你們都見過了。」卜已繼續盤腿而笑道,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所以說,蒼天黃天勢不兩立!我輩為降黃天於現世,便一時敗了,也是不能投降無道蒼天的!」
「那我們怎麼辦?」周邊幾乎每個人都本能的想問一句,但所有人都沒開口,因為他們知道卜帥會告訴他們的。
「那麼咱們就只能死了。」卜已繼續從容笑言道。「我聽梁副帥所言……人皆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於我們太平道眾而言,為黃天而死,便是重於泰山!」
「卜帥,我不敢!」旁邊一人忽然慚愧落淚。「漢軍的騎兵太厲害了,刀子下來會斷胳膊斷腿的,槍矛戳過來,身上也會多一個洞……」
「我也怕。」卜已當即笑著安慰道。「我也嫌疼……不過,我們不必去和漢軍的騎兵、刀子、槍矛相爭,身後不就是黃河嗎?我們都是東郡子弟,生於河畔,死於河中,難道不好嗎?還能保全屍首,這樣泉下與祖宗相見也不必羞愧……而且,雖然《太平經》中沒講,大賢良師也沒說,可我每次過黃河的時候還是會想,黃河跟黃泉跟黃天有沒有什麼關係呢?是不是黃河下面連著黃泉,從此處而死,便能享黃天之福?」
話到此處,卜已掙扎著起身,卻是不再看堤下漢軍,也不再理周邊慘象,而是跪地叩首,念念有詞。
之前便說了,之前大部分無賴、遊俠,早已經投降,此處堤上密密麻麻的潰兵倒多是太平信眾,見狀也是當即醒悟過來,知道卜已這是在叩首恕罪,便也紛紛仿效。
而很快,以卜已為起點,夕陽下的大堤上,黃巾軍潰兵居然多數下跪叩首,念念有詞,行太平道叩首恕罪儀式。便是大部分傷兵,也不顧斷肢血汙,掙扎起身仿效。
「真是妖道!」曹孟德原本坐在地上,此時見到如此情形卻幾乎驚得跳了起來。「文琪,如此妖道,你居然還要招降嗎?你一當世名將,如何來的這般婦人之仁?你沒看到此輩皆是妖人嗎?!」
公孫珣黑著臉凜然盯著眼前情形,一言不發,儼然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另一邊,卜已念念有詞,誦禱咒文,意圖恕罪,但卻終於頹然閉口不言……想他葬送數萬東郡子弟,又因為不知軍事使得大賢良師大局動搖(他到現在還都以為公孫珣是要去夾擊張角的),所謂罪孽深重,哪裡能靠一時的儀式而變回清白之身呢?
想來想去,似乎也只有如剛才所想的那般,借黃河之水滌清身上血汙了!希望彼處真能通著黃泉,連著黃天吧!
一念至此,卜已一言不發,第一個起身,步履踉蹌而又堅定,居然是宛如想要過河之人一般昂然走入黃河之中,所謂蹈河而自絕是也。
河堤上的太平信眾紛紛醒悟,一大半人失措轉身選擇投降,但卻依舊有不少人學著卜已這般徑直投水!
而不知是誰突然說起,說是卜帥死前曾言,若投黃河而死,死後便可得享黃天之福,不再受蒼天之苦……聽得此言,不少猶豫之人居然斬斷念頭,直接轉身投河;傷者更是紛紛懇求周圍人帶他們入水;甚至有已經來到堤下準備投降之人,也返身向後,往死如歸!
一時間,黃河大堤上,降者七八千,而紛紛自盡者居然也不下此數!
堤下漢軍無數,俱皆目瞪口呆!
話說,前東阿縣丞王度卻是個走運的,他失了浮橋,所謂四戰四敗,但此番被審配擊敗後,卻是在一條較大的舟船上被整個衝到了下遊。然後,漢軍包圍潰兵,卻把他將將露在了包圍圈外面。而此時自盡而亡者密密麻麻,漢軍上下俱皆駭然,也無人懶得清理周邊,倒是讓他手下那群心腹窺到了機會。
「王君!」依舊是那名心腹門客,此時咬牙來到了王度身邊進言道。「現在正是逃亡的好時機……我們幾個看過了,這條船破損不重,區區河面數百步,是能勉力過河的。而漢軍主力此時俱在河北,將來幾日也是要在河北清掃敗卒的,趁這個時機,咱們過河往南!馬上天黑,漢軍不會追來的!」
王度苦笑一聲,卻是豁然起身,然後一邊整理身上甲衣,一邊輕鬆言道:「你們自己走吧!」
「王君這是什麼話?」這心腹陡然一驚。「我們些許無賴之徒,被你養了多年,怎麼能棄你而走?如此舉止,與禽獸何異?」
「諸位投奔我,本就是求一番功業,我卻一事無成,反而牽累諸位為賊為寇,分明是我對不住諸位。」王度從容言道。「我起事前曾在東阿西城老宅中埋了不少財物,以圖將來,如今也用不著了,正好贈給諸位以作賠禮……」
這心腹聽到此處,當即打斷對方:「王君莫非是要陪那卜已送死?他們太平道中人,是因為信奉黃天才行此愚昧之舉的,黃河死後便是黃天,如此荒誕之言王君這種人怎麼能信呢?!」
「誰說我是因為信黃天而要去赴死呢?」王度失笑言道,卻又哽咽難忍。「士為知己者死,於君……我……我這人當日為縣吏時,盡心盡力,卻被那些曆任縣令們當做抹布一般用完就扔,還嫌我豪強姿態汙了他們縣寺。而投入黃巾後,雖然一事無成、屢戰屢敗,但卜帥卻從未棄我,反而屢次委我重任!今日兵敗,卜帥……卜帥為他的黃天而死,我卻只是為他而死,所謂臣死君是也!還請諸位……還請諸位成全!」
言罷,王度朝著自己這位心腹和一群驚愕難名的門客、屬下們恭敬行了一禮,這才轉身向著堤上而走。
走了數步,他又恍然醒悟,回身對著這幾個要有動作之人再度行禮:「諸君,爾等與我不同,卜帥與我是知遇之恩,是我負他多次,他卻對我信重如常;而我對你們卻是無德無恩,你們也對我盡力盡力……再說了你們都是有勇力有智謀之人,又年輕,將來必有前途!還請不要跟來!」
幾人當即怔在河邊。
另一邊,說完這話,王度也終於是孤身一日,於夕陽下勉力來到堤岸之上,然後沿著大堤向前去尋卜已去處了。而把守堤岸邊緣處的漢軍軍官見他主動來投,又聽他從容說的來由,也敬他視生死為無物,便慨然帶他去了中軍傘蓋處,去尋公孫珣做主了。
「你便是王度?」已經移動到大堤上的傘蓋下,公孫珣從俘虜處聽到了卜已死前之語,此時面色正極為難看,但見到此人來,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東阿縣丞?欲尋卜已葬身處赴河從死?」
「是!」王度不慌不忙,恭敬行禮。
「為何要從他死?」公孫珣黑著臉質問道。「你一個縣丞,莫說也信了他的狗屁黃天之道!」
「外臣不信。」王度依舊不慌不忙,卻是將自己的理由從容道來。
此言一出,不要說公孫珣默然,周圍人從曹操以下也都對此人刮目相看,甚至多了幾分敬重。
「不願降嗎?」公孫珣替周圍人問出了這個問題。
「唯一死而已。」王度昂然作答。「無能半生,將來已經要被東郡鄉里恥笑數十年了,若死前複降,怕是要被天下人恥笑千載了。」
「此處便是卜已投河處。」公孫珣覺得胸口發堵,但終究是如此人所願,指向了去處。「你隨便吧!」
王度恭敬拜謝了公孫珣,然後便停都不停,直接轉身投河而走,卻也如那些以黃河為黃天的愚民一般,往河如家,視死如歸。
「可惜了!」婁子伯終究是忍不住言道。「若非是從了賊,如此慷慨赴死之姿,足以名傳州郡。」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話音未落,身後大堤下,忽然有人揚聲誦道。「墮河而死,將奈公何?!如此慷慨赴死之姿,便是從了賊,將來也足以名傳州郡!」
聲音悲愴而又清朗,堤上眾人還以為是某位名士在此,但回頭一看卻居然是個之前投降的黃巾軍俘虜!然而眾人今日經歷的事情太多,卻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好詩歌!」公孫珣回身言道。「此乃樂浪郡朝鮮城的樂府名辭《箜篌引》,講述一瘋癲愚者強渡河水溺亡之事……天下讀書人那麼少,黃巾軍中為何一個又一個?說吧,你又是何人?」
「黃巾軍兗州副帥梁遠,字仲寧!」此人在堤下遙遙拱手。「手下敗將,讓君侯見笑了!」
「我聽過你!」公孫珣正色道。「既然降了,便安心留下,替我安撫降兵如何?」
「君侯!」堤下人放下手來失笑言道。「我非是故意唱詩,引你主意,乃是原本丟盔棄甲,佯裝普通降卒意圖蒙混過關、苟且偷生,卻不料見到王度那廢物卻有如此氣度,不由心生慚愧。再加上我離濮陽時曾勸卜帥不要過河,他卻一意孤行,引兵來此,宛如此詩歌中之人一般讓人悲愴……故此,心懷激蕩之下,不由想起此歌,便起身吟誦出來,為兩位愚者送行!」
「然後呢?」公孫珣臉色愈發不善了。
「然後自然是自吟此歌,送我自己這個愚者『渡河』了!」
公孫珣忽然強笑:「那卜已不聽你言,擅自渡河,葬送東郡黃巾,你不怨他,反而和王度一般要報他知遇之恩嗎?」
「當然不是!」堤下人昂然作答。「卜帥婦人之仁,葬送局勢,乃是他咎由自取,只是天下雖大,除了河中之外卻也無我這等人去處了……」
「這是何意?」公孫珣依舊笑言不止。
「君侯,你難得善念,想收留本地降兵,卻可曾想過,此舉與卜帥相仿,純屬婦人之仁?」堤下人忽然說起了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剛才有人向你轉述卜帥死前所言,我也聽得清楚,他那些愚民的胡話,固然不值一曬,但有一言是對的……蒼天、黃天勢不兩立,而既然為其一,便要視對方為仇寇,變不了的!不然哪裡有這麼多人隨他『渡河』呢?那我既然也曾為黃天而戰,便是不信它,蒼天之輩也容不下我了!既如此,與其苟延殘喘,依舊為蒼天之輩欺壓,不如慷慨一死,以『渡河』之姿笑一笑蒼天之輩!」
公孫珣張了張嘴,他本想說『我可容爾等黃天之輩』的,但自曹孟德以下全軍軍官大多在此處,再加上黃天之輩也多少讓他感到不對路,所以這話終於是沒有說出口。
言到此處,天色漸暗,那堤下人徑直往堤上而來,雖然公孫珣和堤上諸將都有默許之意,但兩名義從擔憂他暴起傷人,還是如之前押送王度一般小心看顧著此人往上而來。
路過堤上,此人看都不看周圍無數目光主人一眼,停都不停,便徑直往下面波光粼粼的水面而走,而隨著兩名義從駐足,此人更是如剛才那般高歌而起: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自堤下至河中連唱數遍,走到河中水齊頸之時,夕陽下的一個浪花打來,卻終究是再無聲響了。
堤上眾人俱皆無言,也久久駐足不動,一直到黃河上遊的夕陽徹底沉下。
「太平道真是妖言惑眾!」曹孟德許久方才如壯膽一般勉力對著黃河嗬斥道,但所言卻只是之前舊語。「卜已亦是妖人,竟然迷惑了如此多人隨他篤信妖道,以至於隨他投河,真是罪無可赦!」
周邊諸將也是紛紛醒悟一般,各自出言讚同。
「然而,是誰逼得這些人寧可去死,也要信這個虛無縹緲的黃天呢?」公孫珣有心想當眾問一問曹孟德這個老問題,卻終究是沒說出口,反而轉身就走。
取而代之的,乃是剛才聽了數遍的樂府名辭。
詩曰: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我是渡河而死的分割線
「光和末,夏,五月,太祖與黃巾兗州渠帥卜已、副帥梁仲寧、張伯戰於蒼亭、東武陽。賊眾四萬,卜以梁、張引兵兩萬屯東武陽臨太祖營,複親率兩萬眾過蒼亭渡河攻其背。審配駐於黃河側,知情夜報太祖,太祖以程普、高順將精銳一千,於東武陽南五里道中相阻,自勒騎兵,馳赴河畔,待卜至,急擊之,卜大敗,而配亦自河中斷其浮橋,不得歸。又梁、張舉兩萬兵,屢不得破程、高千兵,待太祖馳返,亦敗之,複驅敗兵至河,連結前後,大破之。計獲首自張伯以下萬餘級,降萬餘,赴河死者自卜已、梁仲寧以下,凡七千眾人。東郡乃平。」《典略》.燕.裴鬆之注
作者Ps:關於黃巾投河……我仔細查了資料,黃巾戰敗除了被屠殺外,自殺反而意外的多,《資治通鑒》上關於某戰之後黃巾軍的表現,原文是『赴河死者五萬許人』……五萬許人……最後,前後一萬六千字……明天真沒了……別期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