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82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4 11:26
第七卷 第32章 順逆藏於心(上)

  一日夜之間,先是與婁圭感歎於時局,又驟然遇到太平道行刺劉焉,再忽然得一關羽,後來又與劉焉連夜定計去殺張角兄弟……饒是公孫珣自問見識廣大,回去後居然也有些心亂如麻,只是與婁圭隨口說了幾句大概,便終於是忍不住昏沉沉的躺了下來。

  而這一躺不要緊,半醒半夢之間,歷史、時局、將來;英雄、小人、反賊;忠臣、良將、地盤;天下、黎庶、野心……種種事端居然蜂擁而來,倒是讓公孫珣愈輾轉難眠,昏沉不已。

  第二日,劉焉『驚嚇過度』,直接帶著州中隨員逃回鄴城,而公孫珣這個標準的『下官』外加後輩,卻居然沒有出來相送,反而說自己也病倒了。

  從劉君郎到那些州中屬吏,自然都以為公孫珣是在裝病……只不過,前者是以為這廝是要以此為理由留在河堤這裡,從而方便就近與太平道交涉,而後者卻以為對方是在借此推卸方伯遇刺的責任,甚至頗有人說了不少風涼話。

  然而,送別了劉焉以後,趙國諸人回到『工棚』處,卻是個個愁眉不展,因為公孫珣是真的病了。

  燒、咳嗽、鼻塞……典型的『偶感風寒』。

  然而,必須要強調一點,偶感風寒並不是一件小事情,最起碼對於這個年代而言不是一件小事情。畢竟,這年頭對於疾病本身其實根本沒有太多辦法,因為一時感冒而一命嗚呼的人太多。更可怕的是,有些『風寒』還會傳染的,因為一人偶感風寒然後全家偶感風寒,最後全家死翹翹的也不少。

  甚至於演變成瘟疫都有可能!

  為什麼公孫珣當日遇到王修後會有所懷疑?

  為什麼這年頭晚輩侍奉長輩湯藥屬於標準的孝行?

  為什麼如今的『時疫』這麼多?

  答案很簡單,也很一致……因這年頭缺乏相關的衛生知識,得了病和照顧病人都是真有危險的。

  實際上,這些趙國權貴願意來到公孫珣的工棚處探視都已經是看在如今還是冬天的份上了,按照他們的認識,好像的冬天的風寒不至於傳染的太猛烈……沒見到春夏秋的時疫再怎麼猖狂,到了冬季都會漸漸平息嗎?

  但是來歸來,探視歸探視,眾人卻也無可奈何。而更糟糕的是,稍作探視以後,一群人反而在公孫珣病臥的工棚外爭論了起來。

  事情起因在於如何安置公孫珣。

  如王修、沮宗,便商議著說應該將邯鄲令送到邯鄲城去,好生修養;而魏鬆、蔡邕等老成人卻有些擔憂冬日間趕路,本身會加重病症,未必就勝過留在此處。

  其實,一開始這兩方爭論不休,也算是各有各的理由,而且也算都是為了公孫珣好。但偏偏昨日刺殺之事此時尚沒有一個說法,之前州中吏員甩了臉色,也讓人心中有氣;更重要的是,公孫珣這麼一病和劉焉這麼一走,原本對河堤事成之後的論功行賞也瞬間變得虛無縹緲!於是乎,圍觀的一群趙國本地權貴心頭難免有些焦躁感,便不由紛紛站隊,你一言我一語的鬧騰了起來。

  一時間,工棚外烏煙瘴氣。

  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一個人站出來做主了!

  然而,此時唯一有這個資格的婁圭卻臨場退卻,顯得有些猶豫不決了起來。

  苦衷當然是有的,從他婁子伯本人角度來說固然是願意讚同王修、沮宗的,但他卻也是唯一一個知道昨晚上自家主公所行諸多事端的,所以生怕此時將公孫珣送回邯鄲會有些誤事。

  當然,這就是婁圭自己想多了,回邯鄲還是留在此處其實都不是個事,一咬牙定下來,中止這場爭吵才是最主要的。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婁子伯這人或許在出主意方面漸漸有了些長進,可說起承擔責任、作出決斷這種事情,他卻有些天然不足!

  公孫珣手下一堆人裡面,有很多能做主的人,但唯獨不是他南陽婁圭。

  若是呂範呂子衡在此,恐怕根本不用這些人討論,一大早便讓人將公孫珣送回去修養,然後代行其責了。而且,眾人也肯定無話可說。因為呂範長久以來都是扮演著類似的角色,副將、留守,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公孫珣明文指定的副手了,專門就是要應對如此情況的。

  而若是審配在此,以他的性格,也一定不會讓爭吵持續下去的,因為審正南肯定是要『慷慨激烈』的,先拔出佩劍來,誰敢嚷嚷就把誰給綁起來!

  即便是韓當在此,恐怕也不至於落到如此這般光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韓義公是公孫珣的鄉人,是公孫將軍的『主騎』,是公孫縣君的侍從領,本就有在非常時刻維護、照顧自家主公的職責。所以,他但凡是開了口、表了態,就沒人會再多嘴了。畢竟,在公孫珣病著的時候,對韓當作出什麼對抗舉動,會顯得很敏感。

  但是,呂範坐鎮邯鄲,審配在柏人、中秋二縣巡視,之前出現大6澤湖匪異動時,韓當更是帶著魏越以及一部分義從去易陽查看(現在看來儼然是事出有因了)……反正,此地地位最高的是婁圭!王修、沮宗、魏鬆、蔡邕等人,因為各種緣由都不好越過婁子伯的。

  而婁子伯偏偏不是那個料!

  最後,雙方爭論不休之下,倒是也覺得尷尬。而且霞堤雖然快成了,但終究是還沒成,邯鄲公學裡也要準備期末考試……總之,還有很多正事要做,於是便相互打了個圓場,各退了半步,決定讓公孫珣移動到附近的一個大戶人家裡,再輕騎告知邯鄲,讓邯鄲趙夫人派人過來照顧。

  一日夜無言,而第二日清早,當渾身酸痛的公孫珣翻身從榻上坐起以後,卻也是一時蹙眉。

  任誰一覺醒來,結果現自己換了個睡覺得地方,恐怕都會皺眉頭的。

  當然了,稍一思索,再加上即便是病中公孫珣也不是一直睡著不動的,也有些許清醒時的記憶,便當即反應了過來。

  於是乎,大概意識到了狀況的公孫珣翻了個身,卻是準備偷個懶,再賴一下床。

  然而,他剛一趟下,便重新坐了起來。

  「門口是誰?」公孫珣借著清晨的微光,隱約察覺到了門口有人侍立,而且身材格外顯眼。

  「君侯!」門外那個身材格外高大之人推門而入,然後拱手問候,竟居然是關羽。「君侯居然醒了嗎?可是覺得窗戶開著太冷?這是婁督郵吩咐的,說是對身體有益。」

  「窗戶留縫是對的,我也應該無礙了。」公孫珣一邊說一邊勉力擠了下眼睛……這是人想要活動前為了探知自己身體狀況的本能動作。「只是長生,你為何在此處?看天色未明,你居然是侍立了一夜嗎?是誰讓你來的?」

  話說,關長生雖然性格剛強,但也是個聰明絕頂之人,他幾乎是立即就明白對方的意思。

  很顯然,公孫珣這是見到關羽在門前侍立,有些擔心對方受到了冷遇,或者是被遷怒。畢竟,是個人都能想到,他公孫珣之所以受了風寒,恐怕跟昨夜去追索那個大個子脫不了關係。

  實際上,若不是是基於這樣的事實,性格倨傲的關長生又怎麼會甫一投靠便主動提出來為對方看守大門以作護衛呢?

  說白了,他雖然驕傲,但更講究知恩圖報,事情因為自己而起,又怎麼會腆著臉無視呢?

  不過,此番公孫珣甫一自昏沉中醒來便主動詢問此事,關心的姿態溢於言表不說,尤其顯得真誠可信,倒是更讓關羽有些過意不去了……這年頭,願意做出姿態的貴人本身就很少,這種很難作偽的真誠就更是難得了。

  一念至此,原本想正色解釋一番的話到了嘴邊,關長生卻只是輕輕揭過了:「既然受了君侯招攬,又怎麼能無所為呢?河堤繁雜,諸位皆有職責,羽閒人一個,便正好前來值守。」

  坐在榻上的公孫珣聽到這話,一邊穿著衣服一邊失笑言道:「說到這話,等我托付董太守銷了案子,便為你安排職司……只是長生,這郡國之中你可有什麼中意的職司嗎?」

  這便是盡所能及之下,職司盡管你來挑的意思了。

  「若還是在河東之時,君侯如此問我,我大概會言願去軍中為職,但如今自河東一路行來,倒是方知《春秋》所言不虛。」關羽聽得此言,便昂然立在門前應道。「故此,君侯將來但有疑難之處,便交與我便是,無須刻意安排。」

  這話聽起來像是推辭,但更像是一種自得。

  但公孫珣也不以為意,只是下得床來,隨口而問:「《春秋》所言何事?」

  「《曹劌論戰》篇,肉食者鄙!」關羽倒是面紅心不跳。「羽沿途所見,執政者、當權者多為碌碌無為之輩,更有甚者,則魚肉百姓、貪鄙無度。所以說,在下便再是無能,也不至於比這些人差吧?!」

  公孫珣一時失笑無言。

  只能說,眼前這位九尺巨漢的回複倒也很關羽了,最起碼這份基於下層立場對上層人物的驕傲還是很讓人身臨其境的,跟自家老娘故事中一模一樣。

  而且還必須得承認,人家驕傲歸驕傲,但所言卻不虛……別人不知道在各處都摸爬滾打過得公孫珣難道不知道嗎?無論是肉食者的貪鄙,還是關羽本人自恃的才能,確實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就這樣,趁著天色已明,從大病中醒來的公孫珣順勢與關羽交談了起來,二人從這戶人家院中出來,邊走邊談,漸漸移到了外面的一處小坡上,話題也多半是圍繞著後者家中情形,以及逃亡途中之事而論。而到了這時,公孫珣才知道,關羽居然已經有了婚約,而且家中在河東解縣也不是什麼底層,因為其祖父是教授過自己孫子《易經》、《春秋》……這已經很了不得了。

  至於說他身上如此明顯的傲上而重下,怕是跟之前逃亡途中的經歷有所關聯……關長生恪守道德,不偷不搶,那便只能和底層百姓混跡在一起,難免體會到了民間疾苦。可以說,此番逃亡對關羽的性格起到了強烈的塑造作用。

  然而,交談未久,朝陽之下,二人遠遠的便見到河堤上一片騷動,然後數騎飛馳而來,為的赫然正是婁圭。

  「君侯!」婁子伯遠遠見到公孫珣立在山坡上,倒是不由大喜。「你果然已經大好了嗎?我聽到侍從去報信,還一時不信。」

  「子伯不曉得。」公孫珣見到對方也是遠遠失笑。「我這人天生不怕生病,無論是大病小病,昏睡一兩日便都能好轉,想來是有一番說法的。你想,當日彈汗山那般情形不也活下來了嗎?」

  婁圭聞言愈歡喜,又趕緊從馬上取來一個馬紮,親自撐開請自家主公坐下。

  公孫珣倒也沒有推辭,一邊坐下一邊徑直詢問:「如何,堤上可有妨礙?」

  「這倒沒有。」婁圭仔細打量了一番公孫珣的氣色後,終於是徹底鬆了一口氣。「眾人聽說君侯清醒,大多興奮不已,便推我來看。不過,前天晚上那件事……」

  「長生不是外人。」公孫珣見狀會意笑道。「盡管說來便是。」

  婁圭也是會意,再加上他昨日其實已經跟關羽有所交流,便只是拱手一禮,便趕緊與公孫珣彙報導:「張晟昨天夜裡便回來了,還帶來了太平道的大醫,張角的幼弟張梁。」

  「來的如此之快嗎?」公孫珣倒是為之一怔。「此間雖然靠近钜鹿,可一日夜而回,儼然是半路上沒有半點停留。」

  「不錯。」婁圭正色道。「看對方的意思確實是張寶私自所為,張角並不知情。而且此番遣張梁過來,應該也是得了張角準信,有話與君侯交代。」

  「那便麻煩子伯將人帶來好了。」公孫珣本就要與對方虛與委蛇一番,自然無話可說。

  婁圭當即依言而行,返身去堤上尋人。

  話說,公孫珣此番偶感風寒,也是讓婁子伯有了一些更加清醒認識……對方一旦不在,分明大權在握,他卻只覺得諸事難為,而等到對方剛一醒來,他卻又覺得萬事盡在掌握。

  也是可歎!

  「長生……」等到婁圭返身去帶人來,公孫珣也是重新與關羽交談了起來。「你此行順著黃河一路東進,沿途數千里,也算是見多識廣了,那我問你,你可曾與太平道打過交道?」

  「這是自然。」關羽從容應道。「河東倒也罷了,等入了河內後,太平道便時常有所見了,尤其是黃河上,龍蛇混雜,水匪民夫,頗有不少人信奉什麼大賢良師。而等我轉向河北,到了魏郡、趙國,這太平道就更是如官府一般處處設點了。」

  公孫珣笑道:「那你對太平道又有何觀感呢?」

  「羽頗不以為然!」關羽坦誠言道。「但也稱不上厭惡。」

  「這是為何?」

  「不厭惡,乃是因為百姓實在無所依,而這些人此時終究願意不論貧賤,治病救人、施捨符水。」關羽認真應道。「而不以為然,卻是因為其中大方小方,渠帥領,其實依舊多為各地豪強……長久下去,這太平道怕也要變成各地豪強魚肉百姓的手段罷了。」

  公孫珣聞言微微一歎:「但不管如何,僅以此時論,這太平道終究是將豪強和百姓捏合到了一起,倒也不可小覷。」

  「這倒是實言。」關羽緩緩點頭。

  「既如此,」公孫珣忽然又笑道。「長生還是改個字吧,我看雲長就很好!羽者,翼也,得之則可騰於雲中。而我今日得卿,則如虎添翼,不免期待你我能夠長久相持,能長騰於雲中。」

  關羽一時愕然。

  而不等對方開口,公孫珣卻又繼續笑言道:「畢竟,長生這二字頗有道家之嫌疑,你之前不是也說了嗎?你祖父『衝穆好道』……」

  關羽愈莫名其妙,道家又如何?然而剛要詢問,卻又不禁心中一動,然後有些恍然了起來:「君侯之意,莫非這太平道將有事?」

  「然也。」公孫珣此時倒是乾脆了不少,便遙遙指著遠處奔馳而來的數騎言道。「昨日刺殺刺史之輩,正是這太平道了!而且彼輩大賢良師張角,數年前便曾公開造反,此時勾連豪強,愚昧民眾,怕正是要有所圖……」

  長身而立的關羽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既如此,改為雲長倒也無妨!」

  片刻後,婁圭便引著張晟還有另外一個持著九節杖、裹著黃色抹額的中年男子來到了小坡上。

  後者,也就是那張角的親弟張梁了,見到公孫珣後便乾脆拱手行禮,以作賠罪:「拜見無慮候,前日之事,實在是我二兄受人蠱惑,擅自妄為,家兄以我為使前來告罪。」

  「我修築霞堤,立下如此功勞,年後多半就要轉任它郡了。」公孫珣緩緩搖頭。「你家兄長還有太平道的大名我也早有耳聞,故此並不想多生事端。」

  張梁俯傾聽,倒是一時看不出什麼喜怒來。

  「然而,一州方伯在我治下被刺,若不能有所處置怕也是要損我威名!」公孫珣音調忽然一緊。「你們太平道須要知道,自遼西而往洛陽,自雁門而往遼東……數年間鄙人所對局勢,所敵豪傑,卻也不比什麼太平道還有你們兄弟三人差上幾分!」

  「正是無慮候威名赫赫,這才專程前來請罪。」張梁抬起頭來,勉力言道。「我家兄長此番也有所交代……只是,還請君侯屏退左右。」

  「前日剛做刺殺之舉,今日便要我家君候屏退左右嗎?」婁子伯在旁一聲冷笑。

  「無妨。」公孫珣緩緩搖頭,卻是示意除了婁圭和關羽,其餘眾人俱皆暫退……關長生……呃,關雲長在此,難道還怕這張梁再玩一次刺殺嗎?

  張梁見到婁圭與關羽留下,卻也無法,可然後他居然轉身示意張晟也暫時退後。

  張晟一時黯然,但只好遵命,隨著一群公孫珣的侍從退到了小坡之下。

  「君侯!」見到周邊只剩區區幾人,這張梁終於咬牙言道。「若君侯此番高抬貴手,替我們安撫下那劉刺史,我家兄長願意奉上千金相酬。」

  「我缺錢嗎?」公孫珣凜然質問道。

  「君侯家中豪富我們也是知道的。」張梁坦誠言道。「這千金不過是一番姿態……」

  公孫珣面色微微轉圜:「既如此,這千金我自然會轉交給方伯以作安慰……但還是之前那句話,我雖然想要息事寧人,卻終究是此地長吏,要給上下一個明面上的交代的!」

  「這我們也早有準備。」張梁忽然壓低聲音言道。「我們太平道在趙國的領,無論是馬老公還是身後那張晟,還有他們所屬的太平道人,也全都願交與無慮候處置!總之,我家兄長請君侯明斷,太平道實在是無半點悖逆之心……這趙國上下的太平道道人便是明證!」

  公孫珣饒有興致的打量起了眼前之人。良久方才笑道:「是啊,雖然屢有傳言,說你們太平道意圖謀逆……然而,哪裡會有自斷其臂以證清白的謀逆之人呢?」

  張梁不由大喜。

  —————我是為了重新做人而改字的分割線—————

  「關羽,字雲長,本字長生,河東解人也。亡命奔趙國,路乏資財,守節不為盜,聞太祖築堤於圪蘆河,遂輸石於堤。太祖立於堤上,見而奇之,乃引為腹心。左右以逃人相諷,太祖笑而對曰:『羽者,翼也,今欲升騰於海內,當植羽翼,焉以罪責棄壯士而不用?』」——《新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作者ps:之前主角自比周公不是疏漏……漢代的周公不是權臣形象,而是儒家聖人。曹操的《短歌行》本身就有借周公自證清白的意思。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5 08:15
第七卷 第33章順逆藏於心(下)

  張梁來去匆匆。

  小坡上,公孫珣卻是一直沉默,乃至於閉目出神起來,許久方才睜開了眼睛。

  「主公!」婁圭見狀趕緊上前。「此事……」

  「喚張晟過來。」公孫珣乾脆言道。

  「喏!」

  張晟失魂落魄,手持九節杖的他宛如行屍走肉一般來到公孫珣身前……其實,昨日張晟到了張角處為了將事情解釋清楚,便將諸事全盤托出,當時就已經知道了當日襄國縣寺內公孫珣所持『張寶書信』是假的了,而且也因此一時脫開了心結,並因為對大賢良師的愧疚而愈主動了起來。

  然而現在嘛,只能說這位趙國太平道領之前的種種心思,都宛如笑話一般了。

  而且大起大落之下,昨日這張晟越是對張氏兄弟心生愧疚,越是覺得撥雲見日,今日就越是覺得憤恨沮喪!憤恨,自然是憤恨大賢良師兄弟如此薄情寡義,將自己和一眾趙國太平道道人拱手讓出;沮喪,則是哀歎自己身為一個小人物,在劉焉、張角、公孫珣這些大人物的交易中宛如風中枯草,毫無半點自持之道。

  不過即便如此,張晟也不願意放棄最後一絲希望……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自己手下那些篤信《太平經》,一心一意為了致太平而奔走於鄉野的基層太平道人。

  「君侯在上!」張晟扔下手中的九節杖,僵硬的給對方叩之後,也是異常乾脆。「方伯被刺,要拿趙國的太平道人做交代,晟身為領,自知毫無幸理,唯獨手下諸多道人,本是清白之身……」

  「莫非還冤枉了你們不成?」一旁的婁圭聞言頗為無語。「刺殺方伯的難道不是你們太平道?你難道不是你家大賢良師在冊的弟子?你的那些屬下難道不是太平道人?說到底,你們若是覺得死不甘心到也罷了,至於清白……你們又何清白可言?」

  面對婁子伯如此連番追問,高瘦的張晟一時抿嘴無言,只是幹跪在那裡,因為他知道,若是這番問題回答不好,恐怕是救不了自己那些下屬的。

  當然,公孫珣也沒有催促他的意思,坐在馬紮上的無慮候只是和身旁關羽一樣,眯著眼睛去看遠處因為早上開飯而變得繁忙熱鬧的河堤工地罷了。

  「回稟婁督郵。」良久,張晟側身對著婁圭叩了下,然後方才咬牙解釋道。「刺殺方伯的悖逆之輩,乃是钜鹿張氏兄弟,而我們太平道上下不過是被他們借著《太平經》經義欺瞞哄騙而來的可憐之人罷了……還請您和君侯一並明鑒!」

  「你能說出這話來,倒是真有幾分醒悟了。」坐在馬紮上的公孫珣從遠處收回目光,然後再度盯住了此人。「可我還要問你……那張角到底為何要哄騙你們?他們要借你們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張晟勉力抬起頭來,對著公孫珣咬牙切齒言道。「當日君侯不是還曾讓我辯解過此事嗎?我家這位大賢良師苦心經營,各方聯絡,無外乎是要謀逆篡位,以黃天代蒼天,以張氏代劉氏!」

  「說的好。」公孫珣微微頷,卻是再度追問。「那我再問你,你們太平道中真的全是清白之人嗎?真的全是被你家大賢良師哄騙進來的嗎?」

  「不是!」張晟毫不猶豫的應道。「此事君侯當日也同樣有所見教,我們太平道中除了如我這般用來傳教之人外,其餘領多是各地豪強大戶,他們或是因不能入仕對漢室不滿已久,或是乾脆就為野心熾烈之輩……這些人才是跟大賢良師一體的,如我輩篤信《太平經》之窮困之人,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公孫珣循循善誘。

  「造反嘛,總是要有兵卒衝鋒在前的。」張晟一時失態苦笑。「我輩自以為是在教化百姓,是在治病救人,是在致天下太平,其實不過是在為大賢良師圖謀大事而糾集人手,宛如幫凶……我明白君侯的意思了,我輩確實該死!」

  一直都好像沒有反應的關羽終於睜開了眼睛,轉而看向了圪蘆河的下遊……剛才張梁便是沿河而走的。

  「其實能說到之前一步,我便不會殺你那些下屬道人了。」公孫珣眯眼看著此人言道。「說到如今這一步,我連你也都不會殺了……你也是知道的,太平道大小三十六方,遍布天下,萬一不可製,勢必禍亂天下,留著你主持趙國太平道事宜,倒是比殺了你更合適一些。」

  張晟早就紅著眼睛抬起了頭來,聽到此言,更是毫不猶豫的俯身再拜:「君侯的意思我已經懂了!但有我在,就絕不讓趙國太平道生亂。便是真到了事情不對的那一日,也一定會對君侯有所報答!只是……只是,君侯此時若不殺我,何以在方伯處交代?而此事若不能有所交待,钜鹿那裡又怎麼會不對我生出疑慮呢?」

  「無妨!」許久不言的婁子伯忽然插嘴。「你認得王憲王道人嗎?」

  「太原王氏出身的那個醜道人?」張晟心中微微一動。「此輩經義並不出色,但因為出身名門,钜鹿那邊格外高看他一眼,在教中也是和大賢良師多有親近的。只是最近聽說,他去了在邯鄲向國相身邊做了賓客。」

  「便說是他求情好了。」婁子伯不以為意道。「我們也自然會讓王道人有所配合。至於說,如何與方伯交代,你莫要忘了,這趙國太平道領可不止你一人……」

  「不錯。」公孫珣也再度面無表情的開了口。「雲長。」

  「在。」關羽昂然作答。

  「你案子未銷,不好有所任命。」公孫珣平靜言道。「但此時我身邊乏人,正要借你勇力!」

  「請君候吩咐。」

  「這太平道刺殺刺史一時,你也聽到了許多內情,還有一些事情並未來得及對你言……不過,剛才所言馬肥之人,雖然年長,左右皆稱馬老公,卻是閹宦子弟的家人,更是本地太平道專與豪強、富戶相通之人,算不得無辜。」

  「謀逆之輩的弟子,閹宦子弟的家人,哪裡會無辜呢?君侯要我如何?」

  「無他,現在便請雲長去河對面,以我的名義找襄國縣長董昭、縣尉張燕,然後讓他們出人隨你一起去捕殺那馬肥馬老公,還有依附於他的那些太平道人,平素與太平道走的近的豪強、富戶,也挑幾個無良之輩一並殺了!聲勢要做足!」

  「喏!」

  「殺完人以後將級醃了,還要拜托雲長,從襄國到鄴城,一路沿途公開傳示這馬肥的腦袋,還要公開告訴所有人,前日刺殺方伯的,便是這太平道馬肥了!」

  「喏!」

  「還有子伯,」公孫珣複又吩咐道。「等到雲長殺完人回來以後,你便立刻遣人去邯鄲,讓子衡起草一篇文書,以國中名義質詢張角……要張角獻出千金以資州中,作為他管教太平道不力的罰金。」

  「明白了!」婁圭也是拱手稱道,而且幹勁滿滿。「君侯可還有吩咐?」

  「暫時沒有了!」公孫珣一邊說,一邊豁然起身。

  「對了。」眼見著公孫珣吩咐完畢有往河堤處的意思,婁圭卻也是忽然想起一事。「君侯雖然病好,但不妨繼續住在此處,沒必要去河堤……」

  「我既然已經病好,為何還要住在此處打攪人家?」公孫珣不以為然道,然後腳步不停,已經是往坡下而去了。「再說了,河堤將成,這是百年功業,我怎麼能因為一場刺殺、一場風寒就虎頭蛇尾呢?」

  「不是這個意思,」婁圭趕緊解釋。「不瞞君候,之前我等私自做主,去邯鄲請主母遣人來照顧君侯,使者連夜來信,說是主母如今已經派了秦夫人過來,怕是今日晚間便能到了,河堤上怕是有些不諧……」

  「我不回邯鄲,也讓羅敷直接轉回去。」公孫珣目不斜視,已然負手來到坡下。「張晟,之前許諾分一半新田與趙國貧民的言語,如今依舊算數,你好自為之!」

  眾人一時無言,婁圭稍頓片刻,自然是遣人迎接並送回秦羅敷,然後便立即追了上去。而關羽也要去殺人,還要醃漬腦袋,所以一開始便已經昂隨著公孫珣往山坡下去了。

  唯獨一個張晟,先遭背叛,如今又起死回生,便只覺得渾身酥軟了下來,一直伏在地上。然而,稍等片刻,他還是勉力扳直身體,並緊握著自己的九節杖站了起來!

  不管如何,手下那些道人活了下來,自己也活了下來,趙國的太平道信眾依舊尊重自己,也總算是還有些許直起身子的理由了。

  臨到年末,其實天色已經漸漸轉暖,圪蘆河也有些化凍的跡象,所以剛剛改了字的關雲長乃是踩著浮橋過河往北去的,他要去殺人,以此來回報公孫珣的簡拔與信重。

  而等到關羽的身形消失在北岸以後,河堤上的婁圭卻是忍不住開口了:「君侯為何要如此處置張晟?」

  「我為何不能如此處置?」公孫珣收回目光,當即扭頭反問道。

  「前日晚上,」婁圭認真言道。「君侯不是說了嗎,已經應下方伯光明正大的借刀殺人之邀,準備全力一擊,覆滅太平道嗎?既然如此,何必還在張晟身上下如此心思?一並殺了,趙國不就安穩了嗎?而且如此行事,也能讓太平道放鬆警覺。」

  「我直言好了。」公孫珣瞅著堤上主動避開自己人流,倒是依舊沒有隱瞞自己這個心腹。「今日張梁舉動,以及他替那位大賢良師表達出的態度,總讓我覺得有些不對頭……」

  婁圭微微一怔。

  「太粗糙了。」公孫珣乾脆言道。「我總覺得太平道這種處置方式太過於粗糙了!而且這種隨意拋棄下屬的行為也未免太過功利了,難道這張氏兄弟就不怕失了人心?」

  婁圭稍作思索便反應過來:「君侯的意思莫非是覺得張角另有安排?又或者覺得這位大賢良師跟我們一樣,是在行緩兵之計,然後暗中意圖動作?」

  「不對嗎?」

  「我覺得君侯高看他們了。」婁子伯連連搖頭。「這張氏兄弟自從當日造反失利以後,所行之事皆是為了謀逆功利之舉,當日哪裡有所不足,如今便在哪裡有所補充而已……勾結豪強是為了人才、兵器、錢糧;與周邊大儒辯論經義是為了大義名分;廣傳教義是為了兵員。」

  「或許吧。」公孫珣一聲歎氣。「但總歸是要小心的好。而且再說了,便是張角那邊或許只是高估,可劉焉這裡,也未必就一定靠譜……」

  「此話怎講?」婁圭這才正色了起來。

  「能怎麼講?」公孫珣冷笑言道。「我也是剛剛在那邊才想到這一點……人家劉君郎是冀州刺史,是宗室重臣,身後還有一堆江漢世族做倚仗。那麼萬一他要借著職務和洛中人脈的優勢,反過來給我還有張角一起下套呢?稍微使點小把戲,這明碼標價的借刀殺人,說不定就會變成鷸蚌相持漁翁得利的情形吧?」

  「譬如說呢?」婁圭一時疑惑。「這方伯可是許諾說要先給君侯一個大郡的,既然我們先得酬勞……」

  「這件事情裡面的得失可不止是酬勞。」公孫珣愈冷笑道。「給了一個大郡太守又如何?若他給了我太守,卻沒有像許諾的那般繞過那些內侍給太平道定下確切罪責……最後萬一事情有所不諧,張角被我這個擅殺無辜的酷烈之輩『逼反』,那天子豈不是要殺我以謝天下?!」

  「確實。」婁子伯悚然而驚:「其實說到底,太平道勢力廣大,一個處置不好便要出亂子,屆時天子必然不喜。而方伯這人滑不溜秋,萬事只為私利,便是為了報仇又怎麼會真的願意擔上這種潑天的關係?但似乎也說不好,畢竟太平道前日所為是想要他命……」

  「這就對了。」公孫珣收起笑意,也是對著婁圭一聲感慨。「人心難測,天知道劉君郎是怎麼想的?」

  「可若如此,我們又該如何應對?」

  「能如何?」公孫珣不以為然道。「自然是要將這番懷疑的心思藏在心中,然後一邊對太平道小心提防,一邊對方伯鎮之以靜了!」

  「鎮之以靜便可了嗎?」婁圭依舊不解。

  「這是自然。」公孫珣失笑道。「鎮之以靜,只等事前向他求一份正式公文過來便是。他若是給了,我必然會履行約定,回身拿下張氏兄弟;而他若是不與我這份公文,我便不去碰張角,直接拿了他送來的大郡太守之職,直接上任便是。」

  婁圭一時無語。

  「當然了。」公孫珣看著北面河堤幽幽言道。「這番計算就沒必要讓這位新來的壯士知道了,更不要讓其他一些什麼人知曉……」

  婁圭拱手稱是,卻又忍不住回頭看向了遠處一群聞訊趕來的趙國權貴……這些人聽說公孫珣醒過來,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來分地論功了。

  ——————我是重新做人第二天的分割線——————

  「(馬)肥固慮太祖神威,自知不可長免,乃暗結刺客,謀於太祖。事泄,庇於魏郡趙氏,趙氏者,中常侍趙忠族也,煊赫河北。然太祖以關羽為使,固誅肥於趙氏園中,複傳其於州郡。太平道張角見之,一時喪膽,遂奉千金以賄冀州刺史劉焉。事方止」——《舊燕書》.方士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5 08:17
第七卷 第34章 萬眾皆北走

  馬老公的腦袋,還有钜鹿那邊用半公開方式送來的一千金,毫無疑問起到了穩定人心的作用。最起碼之前一州刺史的刺殺案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交代』,不是嗎?

  然後?

  然後還能如何?

  然後有人要繼續辛苦修河堤,以求過年前完工,從而獲取傳言中的些許賞賜;也有人急著在春耕前劃分好那片因為修築了溝渠而排空的沼澤地,以求盡快開墾成田;還有人祈禱著諸事平安,讓大堤的功勞盡快直達中樞,然後擺脫趙國這片藩籬!

  當然了,肯定也有人如公孫珣這般,外鬆內緊,面上千般事物在握,心中卻種種揣測不斷。

  然而,時日流轉,冬去春來,一直到過了年,卻只是諸事順利,竟無半點反常。

  「阿越母親去世了,」邯鄲縣寺對面的私宅後堂內,公孫珣一聲感歎,卻是有些無奈的放下了手中的書信。「我那位嬸娘也是福薄,年輕時如此辛苦,如今阿越眼看著要有出息了卻直接撒手而去……過完年派個人回家一趟,做為咱們的吊唁,我也寫封親筆信捎給阿越。」

  這種應對理所當然,所以,坐在幾案對面的趙芸當即停下了手中事物,微微頷以示讚同。

  然後,夫妻二人就順勢跳過了這個關於公孫越的話題。

  不是薄情,而是沒法深入討論……畢竟二人都知道,這件事情對公孫越而言不僅是喪母之痛,更是中斷了後者的前途,原本公孫珣已經說服了自己的岳父、遼西太守趙苞,讓他在離任前給公孫越整一個上計吏之類的前途,但此番卻只能打水漂了。除此之外,剛剛成年的公孫越恐怕還會因為此事錯過最好的婚配時間。

  但還是那句話,大漢朝以孝治天下,出了這樣的事情,沒轍就是沒轍……屬於不可抗拒之力,而且這年頭誰也不能確定自己什麼時候死。

  「荊襄起了瘟疫。」公孫珣拿起了第二封信,卻是不禁皺了下眉頭。「曹孟德信中說,早在年前,較為暖和的荊襄便起了瘟疫,無人可製,而且隨著天氣轉暖,還漸漸有北面中原席卷而來的意思!」

  趙芸聞言也是一時緊張,但終究無奈:「冬春時節,本就容易流傳風寒之症,演變為時疫卻也無奈,只能指望黃河能擋住這波瘟疫了。」

  「應該會擋住的。」公孫珣連連搖頭,這應該便是自家母親口中的流感了,然而遠隔千里,這種事情誰都沒辦法。「若是從荊襄一路染到河北,那可就是要載入史冊的大疫了。」

  趙芸低下頭,繼續做起了手中的事物。

  「看來岳父大人要入中樞了。」公孫珣又拿起了一封在劉寬身邊伺候著的公孫範的書信,稍微看了看便得出了結論。「以後阿芸你說不定便是所謂公卿世族了,莫不會就此嫌棄我?」

  「阿芷祖父還是當朝尚書令呢。」趙芸這次連頭都沒抬。「去年她父親和舅舅就一起位列九卿了,不還是老老實實給夫君你做妾?還為了求子弄了個什麼佛像在家裡,結果貓打架時被摔得稀爛,哭的跟個貓似的……」

  「……」

  「不過說起父親離職一事,倒是有一件事情要與夫君你說。」趙芸繼續言道。「祖母大人其實也曾來信說過此事的,她說年紀大了,這次便不隨父親再移動了,而且還準備帶著清河那邊的一些族人移動到遼東,還準備在彼處購置土地就此安居。」

  「祖母大人著實有眼界。」公孫珣也只能如此說了。「知道哪裡是個安生地方,不像某些人……」

  趙芸聞言不由失笑:「何至於此呢?你就讓蔡公多買些良田便是,

  如今鬧成這樣,連蔡琰都被他父親禁足,不許來後院玩了。聽人說這次郎君開墾了數千頃良田,也不差那些吧?」

  「不是差不差的事情。」公孫珣當即搖頭否定。「而是眾人皆如此,不會為他破例的。」

  「其實……」雖然稍顯猶豫了一下,但趙芸還是說了實話。「不止是蔡公,前幾日羅敷她母親來府中探望,也是忍不住說起了購地限額一事,似乎秦氏,乃至於國中上下都對分地給平民頗有不滿。」

  「不滿便不滿,但法術不可亂。」公孫珣一邊繼續看著手中這堆因為過年而驟然增多的書信,一邊緩緩搖頭。「這次的五千頃地,乃是整個趙國的世族大戶,還有三縣百姓一起辛苦所得,該誰多少就誰多少,萬萬不能厚此薄彼,以防失信於人!若是分賞不公,將來誰為你再出力。」

  「話是如此說了。」趙芸輕聲應道,然後又一次抬起頭來。「但……」

  「但如何?」

  「但夫君正能在趙國待長久嗎?還有下次要平民出力之時嗎?」

  「你聽到了什麼?」公孫珣不由嘴角輕翹。

  「也沒什麼。」趙芸微微轉了轉眼珠道。「昨日我那……族兄趙平的夫人來到府中,倒是意外感謝於我,說是年前時方伯便把修堤一事的表奏文書送到了尚書台,我那位宮中的族父聽說趙平名列其中,欣喜若狂……」

  「我曉得你的意思了。」公孫珣當即笑出了聲。「你這位便宜族兄儼然是馬上就要一躍為兩千石了。而若是連趙平都能為借此事兩千石,我又怎麼會得不到一個郡國呢?然後屆時這趙國種種,怕也就沒下次了!是這意思嗎?」

  趙芸早已經重新低下頭來對付著手中事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何止是我那位族兄的緣故,以夫君你之前滅高句麗的功勞,早就該為兩千石的。而如今過了年,郎君也二十五歲了,無論如何都該你專政一郡了,而且還一定要與一個大郡才像話……」

  「吾妻之美我者,私也。」公孫珣倒是順勢開了個玩笑話。

  「或許吧。」趙芸倒是依舊從容。「不過,依夫君的英明神武,若是阿芷、羅敷她們去讚美郎君的話,卻一定不是畏了……」

  公孫珣剛要反駁,說話間,一隻胖橘貓與一隻瘦花貓卻被一隻大白貓追索著從堂前倉惶而走,弄的整個後堂左近亂成一團,他倒只能閉口無言了。

  而好不容易等到三隻貓被僕婦們熟稔的分開,公孫珣這才回過神來:「咱們坐了半日,我一直沒問阿芸你到底在做什麼?我可是第一次見你在七夕之外做針線……」

  「在做幼兒的衣物。」趙芸坦然舉起了手中的物件。「夫君瞅著好看嗎?」

  公孫珣一時無言,只是愣愣盯著對方。

  「只是猜度而已。」趙芸見狀不由有些忐忑,聲音也跟著低了下來。「夫君回來不過二十天,我也是恰好日子有些不對,本該有紅的,卻連著三五日都未曾見到,本來以為只是尋常事,孰料問了幾個年長婦人後她們竟然都說恭喜……當然,若是沒有,便當成是給阿離做的好了。」

  公孫珣也是恍然。

  這種事情……怎麼說呢,應該算是喜事吧?

  只是日子太短了些,也著實說不定,便只能靜觀其變了。

  一念至此,公孫珣倒是有些好笑:「看來席天慕地,取星漢精華未必有用,倒還是要老老實實宿在床上……」

  趙芸一時羞憤,卻終究難以掩飾眉目中的忐忑與期待。

  往後幾日,趙芸期待愈盛,似乎越來越能確定了,不過公孫珣卻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就如何如何……他還有事情要忙的:

  比如,利用春節的名義,四下寫信聯絡感情、打探情報;

  比如,在趙國全境敦促和準備春耕事宜;

  當然還有派人去河東替關羽銷案並接他未過門妻子來邯鄲;

  甚至還組織舉辦了一次公學學子與義從之間的蹴鞠對抗賽……並順勢放了大量賞賜以及所謂獎學金。

  總之,河堤落成之後,春節往後的這些日子裡,公孫珣的生活倒顯得格外充實。

  不過,就在這輪對抗賽之後的第七日,也是公學重新開始講學的第六日,正月廿三的下午……小胖子劉璋忽然在課後快步追上了公孫珣。

  公孫珣會意的拐入了公學中一處僻靜之地。

  「老師!」劉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然後方才緊張言道。「今日早些時候,我家大人派呂從事過來送了一封信,讓我閱後即焚,然後說給老師聽。」

  向來自問見多識廣的公孫珣乍聞此言,居然一時有些恍惚,只是沒有表現在臉上而已。

  「老師!」劉璋只以為對方是在催促,便趕緊解釋了起來。「確實是大事,而且是件好事,我家大人說,朝廷已經議定了您的功勞,怕是要即日升為兩千石了……」

  「無妨。」回過神來的公孫珣一時搖頭失笑。「你直言吧,是什麼地方?」

  「好像是平原。」劉璋立即答道。「但也可能是中山……這個要等老師往洛陽走一遭之後才能確定。」

  洛陽走一遭是必然的,兩千石任命都要去中樞一趟的,以前是面聖,現在是交錢。不過……

  「你家大人竟然連這個都不給一句準話嗎?」公孫珣居然被氣笑了。「莫非還要以觀後效?中山跟平原是一回事嗎?」

  中山國和平原國自然不是一回事,中山國人口六十五萬,算是一個大郡國了,可是平原國卻人口百萬,乃是青州第一大郡!兩者之間差了足足兩個趙國的人口……能是一回事嗎?便是劉璋都曉得不是一回事!

  然而曉得歸曉得,劉璋卻也只能老老實實彎著腰然後一言不……畢竟,他只是個傳話的。

  當然了,公孫珣也明白眼前這小子只是個傳話的,什麼都不懂。

  於是乎,他便乾脆回複道:「回去告訴你家大人,這個『或中山或平原』我可以忍,但有一件事物我卻要親眼見到才行!」

  「請老師明示。」稀裡糊塗的劉璋趕緊俯身。

  「讓你家大人把擒拿要犯的文書拿來。」公孫珣凜然言道。

  「文、文書?」

  「然也!不拘是尚書台、黃門監,又或者州中方伯自行文,但一定要有正經文書到我手中我才會動手!」話到此處,公孫珣忽然俯身拎起了對方脖頸後的衣服,將對方耳旁聲聲提到了自己嘴邊。「劉璋……」

  「在!」劉璋一頭霧水之下也是被嚇得不輕。

  「回去告訴你父親,接到朝廷讓我去洛陽的征召後我便動員義從,大張旗鼓往洛中而去……過鄴城之前,只要有文書到來,我公孫珣決不食言!但若是過了鄴城,便是他能拿出一份聖旨來,我也絕不會理會了!」

  「……」

  「記住了嗎?」

  「記住了!」

  「那我放你一日假,現在便回家親自傳訊吧。」公孫珣忽然鬆開手來。

  劉璋不敢多言,只是趕緊告辭而走。

  「且回來。」可就在這時,公孫珣卻忽然又想起一事。

  「是!」小胖子劉璋趕緊又滿頭大汗的轉過身來。「請老師吩咐。」

  「你說是呂從事來送的信?」公孫珣若有所思道。

  「正是……」

  「呂從事很受你家大人信重嗎?」

  「這是自然。」劉璋一時間頗有些不好意思。「老師不知道,自從上次遇刺以後,父親便愈看重呂從事了,常常對人說奉先有萬夫不當之勇,當日若非奉先幾乎喪命,所以不僅為他在本地大戶人家中納了妾,還將他家人妻子接到了鄴城,甚至聽人說,當日太平道送到州中的一千金,倒有三百金賞賜給了呂從事……」

  「原來如此,那呂從事送完信以後呢?」公孫珣追問不及。

  「便直接回鄴城去了……」

  公孫珣低頭思索了片刻,卻現自己雖然有些失落,但總體而言卻居然不是特別在意……不知道是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說有了關雲長之後多少有些不在意對方了?

  只能說,果然人的觀感還是能抹平一些東西的。

  「老師。」劉璋小心翼翼的問道。「可還有事?」

  「滾吧!」公孫珣聽到此言一聲嗬斥,然後便直接捏著自己手中的《毛詩批注》昂然而去了。

  劉璋茫然四顧,也不知道為何挨罵,但終究是按照吩咐匆忙往鄴城去了。

  …………………………

  「他是這麼說的?!」

  晚間,鄴城官寺內,劉焉一邊撚須一邊卻又禁不住嘴角抽動了起來。

  「是!」劉璋膽戰心驚。

  話說,之前在邯鄲公孫珣就嚇唬這個小胖子,如今這廝辛苦趕了幾十里路回來,卻現自己親爹也沒個好樣子……當兒子哪裡能不知道,他這位父親嘴角抽動之時,便是氣急敗壞到極致的意思了。

  另一邊,劉君郎廢了好大勁方才止住自己心中的怒氣,居然趕緊甩手,如同攆什麼東西似的:「既然話已經帶到了,你就不必留在此處了,我讓人給你開城門,連夜給我滾回去……告訴公孫珣,我已經知道他的意思了。」

  劉璋有心求自家親爹讓自己在此處留宿一晚再走,但眼瞅著連自己兄長劉範都在不停打眼色讓自己趕緊滾蛋,卻終於是沒敢說出口,編只能惶惶然又連夜趕路回去。

  只能說,對還在束求學的劉璋而言,明明是家長和老師鬧矛盾,卻都只拿他出氣,著實有些過分了!

  「父親大人!」把自己弟弟送出門去,甫一回到房內,劉範便不由手足失措。「這公孫珣居然看出了我們一石二鳥之計!聽他這意思,寧可棄平原而擇中山,都不願意冒這個險?!」

  劉焉默不作聲,只是撚著鬍子冷眼瞅著地面。

  「父親大人,為今之計還是要做決斷的……這太平道是除還是不除?」劉範強壓住心中慌亂,認真追問道。

  「不是太平道而是張氏兄弟,兩者不是一回事!」劉焉氣悶至極。「太平道除與不除關我何事?關鍵是張氏兄弟都已經要我命了,我若不能殺之,豈不是告訴天下人我劉焉無足輕重,人人皆可欺壓?!」

  「可張氏兄弟畢竟與太平道一體。」劉範訥訥言道。

  「這便是為難之處了,也是我要找公孫珣做替死鬼的緣故了。」劉焉無力應道。「太平道勢力廣大,一不小心就會引起動亂不說,便是宮中也有不少常侍、黃門與之交通,所以才有多位重臣上書天子卻不以為然的事情出現……我是既不願意,也沒那個本事討來太平道定罪文書的!楊公和劉公都沒法,我又能怎麼辦?!」

  劉範一聲歎氣。

  「還有公孫珣。」劉焉也是越想越氣,竟然撚著鬍子在房內繞起圈來。「他真當我是傻子嗎?若非是他在趙國敲打太平道,那張氏兄弟又怎麼會留意到我上書給朝廷的事情,繼而對我下手?本來一個兩全其美之策……殺張氏兄弟報仇、將事情推到公孫珣身上並順勢敲打於他……誰成想這廝看似高傲無匹,心裡卻居然能如此通透,而且還如此沉得住氣?!那可是平原國!二十五歲主政百萬人口的大郡國,他居然能忍耐的住?!」

  劉範愈無奈。

  「算了,多想無益。」話說,這位冀州方伯終究算是半個智者,而且尤其擅長分辨利弊所在,所以,轉了許久之後,他還是忽然停下了腳步。「我兒……」

  「父親。」聽了半天埋怨的劉範趕緊上前。

  「張氏兄弟既然想要殺我,就一定要除掉才行!」劉焉死死捏著自己鬍鬚言道。「你去備一份文書,用州中名義……」

  「這萬一激起變亂?!」劉範嚇了一大跳。「真要冒這個險?」

  「聽我說完。」劉焉一邊拽著鬍子一邊狠狠瞪了自家兒子一眼。「等到公孫珣來到鄴城城北以後,屆時便讓呂布這個公孫珣自己推薦的州從事私下去送這份文書,而等公孫珣那邊受了文書、領著人馬一動身,當晚我們便將呂布這廝給抓起來,說他私盜我的官印……」

  劉範目瞪口呆。

  「對了。」劉焉忽然又輕聲言道。「呂布這個蠻子武力不賴,須防生事,這幾日多與他一些金銀女子麻痹於他,當日也要先灌醉了、綁住了再說。」

  劉範張目結舌許久,方才輕輕點了下頭。

  「張角那裡依舊正常嗎?」同一時刻,數十里外的邯鄲城內,坐滿了心腹的私宅後堂上,公孫珣實在是忍不住重複問了第三遍這句話。

  「確實正常。」韓當也是第三次正色回複道。「君侯放心,我向你保證,大6澤的黃巾力士沒有絲毫動向,張角三兄弟也是一如既往……只不過他們三人偶爾會分散行事而已,卻也摸清了行動規律。」

  「既如此。」公孫珣掃視了屋內眾人一眼,卻是不由歎了口氣。「我有兩件事要說與諸位聽……」

  眾人俱皆無聲。

  「其一,用不了幾日,或許我便要往洛陽受兩千石之任。」

  除了婁子伯,眾人大多為之一振。

  「其二,太平道行事詭譎,反意昭彰,更有刺殺方伯之實……故此我與方伯有約,若我過鄴城前他有明文公文到我處,那我便回身誅殺張氏兄弟,以正法術!」

  除了婁子伯與關雲長,堂中眾人大多為之一滯。

  —————我是繼續努力的分割線—————

  「劉君郎才堪勉強,器非英傑,圖射僥幸,不足為慮。」——《舊燕書》.三劉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6 08:35
第七卷 第35章 我獨向南行

  二月初的時候,中樞的命令果然就到達邯鄲了,無慮亭侯公孫珣典任地方,勸學而興教化,築渠而墾良田,掛議郎銜,入朝論功。

  無論如何都要入朝的。

  因為拋開三公不提的話,兩千石便意味著一個大漢官員在官階上走到頭了,比兩千石、兩千石、中兩千石、真兩千石都是兩千石,本質意義上是同一階層,而三公則是需要年紀、德行以及經學成就的。所以無論如何,組織考察也好,給天子交個買官錢就得回身也罷,都得走這一遭的。

  趙國各路權貴聽說此事,自然紛紛來賀!

  能不賀嗎?一個邊郡世族出身的小子,二十五歲就要成為兩千石,成為這年頭『以郡為國』風氣下大家公認的『一國之主』,關鍵是這個兩千石還不是邊郡職務……如此,確實很了不起了。

  當然了,這些人在看待這件事情時注定有著自己的局限性,他們內心所想或者私下所探討的,大概就是遼西公孫氏會不會因為公孫珣的異軍突起而有所突破,成為一個真正的頂尖世族?又或者說公孫珣的個人上限在哪裡,是最終越過宦官、外戚、士人之間的旋渦真正有所成就,還是如諸多能臣幹吏一般,毫無價值的在某一天死在這種政治輾軋中?

  講實話,公孫珣都懶得理會這些……畢竟毫無意義不是嗎?

  但是,這不代表公孫珣心情就多麼愉悅,哪怕他早就盼著這一天到來了。

  這種並不怎麼愉悅的情緒,並不是因為很快就要對付張角而緊張。作為一名戰鬥經驗豐富,甚至可以說從小就是作為邊郡軍事貴族子弟而進行培養的人而言,這件事情既然已經定下了計劃,那就沒必要多想,到時候還是要拚刀子的。

  實際上,這種黯然的情緒來源於公孫珣對自己在趙國任上成就的惋惜,或者說是當日在河堤上對築堤民工感慨的放大版……直白的說吧,一想到無論是初顯規模的邯鄲公學還是霞堤築成後開墾的良田,以及辛苦清查出的隱匿戶口,甚至還有剛剛掃蕩清理一空的太行山,都有可能在即將到來的戰亂中變得毫無價值,公孫珣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

  這些東西是他辛辛苦苦所為,雖然一開始就是存著功利目的,就是為了升官,為了鍛煉,為了讓人注意到他的行政才能,為了在河北平原上凸顯自己『治亂之能』……可是事到臨頭,一想到這些辛苦都要荒廢,又有幾個人能無動於衷呢?更不要說這裡面還不止是他一個人的辛苦,如此放任不管,對其餘人就公平嗎?

  可是,又怎麼管呢?

  「諸位!」

  作為舉行踐行宴會的臨時場地,邯鄲公學寬闊的前院中此時已經滿滿騰騰的坐了何止百餘人,但高居位的卻只能是今天的主角公孫珣了。「承蒙諸位前來踐行,本該是置酒高歌,慷慨而去的,但有些話若不能明白的交代出來,怕是諸位與我都難安心,對不對啊?」

  眾人一時失笑,卻又旋即安靜下來。

  「當日與諸位相約,事情多是以兩年為期的,而如今我上任不到一年便要離任,也是愧對諸位了。」公孫珣放下酒杯,循循言道。「不過,所幸當日相約諸事大多已經辦妥,也就是今年入冬時的察覺公推一事尚無定論……」

  和當日定約之時相比,此時公學院中不免人員複雜,故此只能點到為止了。當然,相關人等自然能夠會意。

  「那老朽便直言好了。」魏鬆聞言倒是當仁不讓。「當日之約不會因為無慮候離任而有所變更,我魏氏子弟今年依舊不會參與國中孝廉推舉。

  」

  李氏、邯鄲氏,也是紛紛表態。

  「我也和國相還有方伯談及了此事。」公孫珣見狀接口道。「兩位都對去年推舉孝廉的法子格外讚同,故今年的孝廉依舊從公學中選出,秋收後大開院門考試,前三十名者,又是趙國本地人的,即可參與推舉……還有張公,你那幼子如今在洛中為郎,卻也與我有半師之論,此行我也一定會有所安排和引薦的。」

  別人倒也罷了,那張王魯三家自然是喜上眉梢,只是除了前郡丞張舒外,其餘兩家便不好公然起身作出感激表示了。

  喝過張舒起身敬的酒,公孫珣本可就此打住,但酒入喉腸,反倒有些忍耐不住了:「諸位,我許下的言語自然是要言出必行的,可諸位許下的言語,也希望你們能夠遵守!莫要嚴於律人,寬於律己。」

  這話說的不明不白,而且跟眼前氣氛頗多不合,所以,剛剛想要喧鬧起來的公學院中登時變得安靜下來。

  「不知道君侯所言到底是何事?」眾人面面相覷之後,依舊是作為本地人腦的魏鬆,從幾案後避席正色詢問。

  「我直言好了。」既然已經開了口,公孫珣倒沒有必要再遮掩了,他掃視了一圈眼前的眾人,乾脆而直接。「我走後,那分給當地平民的兩千頃良田,是不是要被你們立即瓜分殆盡?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緩一緩嗎?」

  院中一時鴉雀無聲,但馬上就有人試圖開口辯解。

  「不必多言……這不是你們一口咬定便能承諾的事情。須知道,你們是官、是吏、是賢達,也是豪強富戶。而那兩千頃地,有的是被我分給了修渠中賣了大力氣的苦力,有的是給了太行山中招攬回的流民,還有的是給了因為修河而丟了原本田地的百姓……這些人在你們面前簡直是予取予奪!」

  「我知道你們心裡是怎麼想的,無外乎是嫌我多事,嫌我刻薄,嫌我苛待你們這些名族,嫌我都要走了還依舊為難你們……但是我得告訴你們,我此舉實在是為了你們好!」

  「暴秦帶甲百萬,卻從陳勝吳廣一群閭左、刑徒開始覆滅;王莽也是帶甲百萬,卻也從赤眉、綠林開始身死族滅……這是巧合嗎?!你們今日對國中平民、單家好一點,將來說不定就能因此免去滅族之禍!懂了嗎?!」

  「……」

  「問你們話呢?」公孫珣用酒杯磕了磕面前的幾案,面上始終分辨不出喜怒。「為什麼不說話?」

  「君侯的提點我們一定銘記在心。」邯鄲氏的家主第一個反應過來,也是趕緊俯。「請您……」

  「你的『銘記在心』只是記在嘴上,」不等其他人呼應,公孫珣卻是突然冷笑嘲諷。「實際上心中早已經不耐煩……對不對?無知者無畏嘛!」

  邯鄲氏的家主只當是對方臨走前還想要做點什麼了斷,當即嚇得面無人色,只能趕緊避席跪拜謝罪:「君侯在上,當日甄度死前所言確實是汙蔑攀咬,邯鄲氏上下絕無半點對君侯的不敬!」

  「我不是借題揮,更不是針對你。」公孫珣繼續冷笑言道。「我是說這裡所有人……從魏公這種君子算起,到你這種人,其實全都是無知蠢貨!我誠心誠意地提醒你們,你們卻無半點自知之明!個個目光短淺,大禍臨頭卻渾然不覺!」

  眾人面面相覷……你說要是指責自己道德,那還能爭上兩句,可指責智商,尤其是指責所有人的智商,那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尤其是還有什麼大禍臨頭之類的話,聽起來更是無稽,宛如醉話,更是讓人難以應付。

  索性不說!

  「也罷,」公孫珣見狀一聲長歎,自斟自飲了一杯後卻是終於停了醉話。「我也不跟你們解釋了……只記住一條好了,我公孫珣此番入洛,八成還是要落在河北為官,離你們多半是不遠的!霞堤是我政績所在,你們誰敢擅動我的政績,我便要誰立即好看!」

  這番威脅,反倒是讓本地豪強們多少有了幾分安心……畢竟習慣了嘛!

  「還有,我走後,公學中的資助會依舊如常,但蔡公為人迂腐,而且為人無定心,還望魏公能夠妥善協助於他,好生守住這個公學。」

  本來事不關己的蔡邕當即面色青紅不定起來,但卻又不敢當眾跟喝了酒的公孫珣嚷嚷,再加上對方之前居然將整個宅院拱手相送,便只能掩面去喝悶酒了。

  「請君侯放心。」魏鬆無奈跟著歎了口氣,和別人不同,他對公孫珣的認可倒有八成來自於這個公學,聽到對方如此鄭重其事的交代下來,便是言語中有些對蔡伯喈不尊重的意思,那也只能昂然受了下來。「鬆自魯國相任上下來以後,便已經絕了仕途之心,一心都只是辦學而已,承蒙君侯贈下這座藏書閣,又辦起了這座公學,那我後半生便已經沒了別的想法,一心一意都在此處了!」

  公孫珣微微頷,複又扭頭看向了趙平,引得後者一個哆嗦,也是趕緊避席相對。

  然而,公孫珣看了此人半響卻只是一句廢話而已:「郎中令好自為之吧!」

  「喏!」趙平依舊是鄭重其事。

  「也罷!」公孫珣環顧四周,實在是找不出還要交代的人,只覺得索然無味,便再度自斟自飲了一杯酒,然後就昂然起身。「諸位也都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居然不顧滿院數百賓客,直接離開了筵席。

  「君侯。」一出門,跟上來的婁圭便不由搖頭。「何必花心思提點這些人呢?」

  公孫珣搖頭不語。

  「君侯。」另一邊的呂範倒是說了另外一件事。「褚燕也來了,看意思是想追隨君侯換個地方,要不要見一下?」

  「不見了,讓他安心在董公仁手下做事。」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但可以告訴他,若是董公仁真有對他不公的地方,那到時候無論是平原還是中山,都可以隨時來找我!」

  「那沮公祧又如何?」呂子衡繼續追問道。

  「他下定決心了嗎?」公孫珣依然不以為意。

  「是。」審配在旁趕緊插嘴道。「他說只要明公還在河北,就願意繼續追隨……」

  「不要逼迫人家。」公孫珣看了一眼審正南,依舊顯得渾不在意。「讓他隨子衡留在邯鄲,替我照顧家眷,然後等我去處定下來之後,或是隨子衡一起來尋我,或是從容歸家也無妨。」

  「如此正好。」審配也是鬆了一口氣。「兩全其美。」

  公孫珣不再多言,只是徑直回到府中,歇息一夜。

  第二日一早,他先將郡縣中的印綬交與匆匆任命的郡丞、縣丞,然後就彙合義從,整備馬匹兵器,只留下呂範、沮宗看守邯鄲城的家眷,便浩浩蕩蕩,出邯鄲往南而去。

  沒辦法……其實如果可以的話,公孫珣當然是想讓褚燕、沮宗,乃至於董昭都跟他一起走。

  但是,這種想法儼然並不現實。

  董昭是孝廉出身,一任縣長,此次功勞下來以後,很可能會立即轉為縣令,那便是朝廷命官,又怎麼會棄官跟他走呢?

  還有沮宗,沮宗倒不是不願和公孫珣走,而是說他兄長沮授在外做縣令,他本人便不好離家中父母太遠,審配因為個人原因希望沮宗早定決心,早做承諾,但公孫珣卻不能不為對方考慮難處。

  再說了,也確實需要一個地頭蛇協助者呂範留在邯鄲,看護著已經懷了孕的趙芸等人在此等候消息。

  至於說褚燕……這其實跟帶走不帶走無關,因為這是一個後手!

  萬一此番劉焉真的來了公文,但襲殺張角兄弟卻出了差錯,繼而引出動亂!那褚燕這個在太行山廝混許久的山賊就有大用處了,帶在身邊反而浪費,放在襄國才是正途。

  畢竟,真要說殺人,自己身邊有磨刀霍霍的關羽,有韓當,有牽招,有魏越,有楊開,有兩百騎兵……真不差褚燕這一個人。

  而類似的處置其實還有王憲王道人,以及張晟……張晟自然不必說,但王道人這裡卻是和褚燕恰恰相反。畢竟,人家王道人與公孫珣並沒有什麼從屬,他一個方外之人,來到邯鄲也不過是為了暫時擺脫有意謀反的太平道而已。如果說他真有追隨之人,那也只是向栩罷了。但是,公孫珣卻看中此人曾與張角交往密切,知道張角情況,所以便強迫著人家隨行,乃是要此人當向導的意思。

  總之,種種安排不一而足。而趁著二月春風,眾人也是終於離開了邯鄲城,沿著大道往南從容而行。

  然而,行不過十餘里,未出邯鄲境內,便有前出的哨騎突然折身回複。

  「怎麼說?」公孫珣蹙眉不止。

  「回稟君候,前方有些許煙塵。」哨騎有些緊張言道。「韓統領帶著牽統領先去查探了,他讓您小心從事……」

  「鄴城邯鄲之間?」騎在馬上,握著韁繩的公孫珣聞言變色之餘卻也是難以理解……這即便是太平道有所埋伏,也不至於選在這種地方吧?

  當然了,小心為上!實際上,隨侍在一旁的關羽,乾脆已經握緊了掛在馬上那並不順手的長槊。

  「君侯!」不過,稍傾片刻韓當便呼嘯而回,只不過臉上多了一塊布做的類似於面罩一般的東西而已。「無妨,只是虛驚一場……前方路口處行人太多,有些阻塞了道路而已,我細細查看,真的只是尋常百姓。」

  「原來如此,可你為何戴上口罩?」公孫珣釋然之餘也是不由好奇。

  口罩,大概是公孫大娘眾多『明』中最沒有技術含量的東西了,公孫珣花重金養著的義從有著這樣的裝備當然也是正常……但即便如此,這玩意的普及率其實也依然不高,這是因為安利號影響地域外的人很難理解這玩意能夠阻攔『病氣』。反倒是遼西、遼東包郵區那裡,雖然依然難以理解,但秉承著對公孫大娘和安利號的信任,多少是從喝熱水到戴口罩適應了不少東西。

  「因為這些行人乃是從河南而來的,而河南不是正有時疫嗎?」韓當甕聲甕氣的答道。「聽這些人的意思,此番倒多是為了逃避時疫和流民才來河北暫避的。我也是有些擔憂這些人裡面誰會有病氣。」

  公孫珣恍惚間想起了曹操之前來信時說的那件事情,也是登時醒悟,看來,這場大疫終究是席卷到了黃河邊上!那麼小心無大錯,他當即下令所有人戴上口罩,繼續前行。

  然而,繞過這波明顯是大戶人家逃避時疫的車隊以後,再往前走,公孫珣一行人卻現道路是越來越難行了……因為這種自南往北逃避瘟疫的隊伍變得越來越密集,而且所遇的隊伍規模也是越來越大!

  漸漸的,大概是中午時分的時候,公孫珣和他的一眾心腹們終於察覺到事情不對了,然後停止了艱難的前行。

  「君侯,之前的那些人衣著都還乾淨,車馬都還有秩序,可現在這些人……」雖然帶著口罩,可依然能看的出來婁圭面色極為嚴肅。「儼然便是流民一般了。」

  戴著一個黑色口罩的公孫珣駐馬在路邊,默然不語……他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越往後,這些行人的衣著就越是簡陋,面色就越是不堪,隊伍中的車馬行李也越來越少。而更可怕的是,這些行人看向公孫珣這兩百多白馬黑面的騎士時,他們的眼神也從畏懼變成了麻木!

  這不是什麼好兆頭!實際上,停下來細細觀察的眾人,此時心頭已經漸漸升起一絲不妙的感覺來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公孫珣忽然扯下面罩,然後跳下馬來,攔住了一個面色不佳,但衣著還算整齊的老者……更重要的是,此人居然拄著一個光禿禿的九節杖。

  「老丈!」公孫珣下得馬來,認真詢問道。「你是太平道人嗎?」

  「見過貴人,我不是太平道人。」這老者明顯有些神魂不定,不知道是行路疲憊還是如何,但所幸言語並無差錯。「這九節杖乃是太平道人見我行路難,好心贈我扶著走路的。」

  「那敢問老丈,你們這些人從何處來?」一旁的王道人忽然也是拉下口罩,然後跳下馬來亮出九節杖。「河南的太平道人又要將你們帶往何處去?我是北面的太平道人,不知道你們南邊的事情,還請勿怪……」

  「不怪不怪,我們往钜鹿去尋大賢良師的。」很顯然,王憲的九節杖起到了奇效,這老者雙目中幾乎是瞬間泛起了一絲神采。「至於我們這些人的來歷,也是從荊襄到中原,各地都有……全都有!」

  對方突然打起精神,反而讓公孫珣心頭愈覺得不妙起來:「河南的太平道為何要帶你們去钜鹿尋大賢良師?是大賢良師有命令還是如何?」

  「都有!」老者僵硬的面上露出了一副古怪的笑意。「先是荊襄大疫,然後天氣轉暖,連兗豫兩州都跟著染了疫病,我動身時,我們陳國南邊就已經跟著染了病,北面的百姓又驚又怕,只能指望符水,可偏偏南面的太平道人太少,治那些得了病的人都來不及,何況是我們這些沒得病的人……結果後來就有太平道人召集我們說,若是能來河北找大賢良師,他一人做出的符水一次便可以讓我們一千人用……我們也不想等死……七年前的大疫,我四個兒女便死了兩個,這次不敢再等……」

  「所以你們便拋家棄子跟著來了?」公孫珣又驚又怒。

  「太平道管吃的,管喝的……沿途有挺多大戶扶住。」老者勉力笑道。「鎖了門,帶著糧食錢財全家一起來的……不比在家等死好嗎?而且還有人說,等到了大賢良師身邊,便不會再有饑餒、欺壓……」

  「你們來了多少人?」公孫珣只覺得口幹舌燥。

  「不知道,過河的時候聽人說有七八萬……後面還有。」

  公孫珣瞬間覺得頭暈目眩起來。

  「你四個兒女七年前死了兩個……如今全家一起來河北尋大賢良師?」一旁一直沒開口的婁子伯忽然出言詢問道。「那你剩下兩個子女和他們的家人呢?」

  老者張了張嘴,卻無半點聲音出,第二次才強笑道:「過河時失散了,失散了!我先渡的,他們在後面!還得去尋大賢良師,找到大賢良師,就有救了!」

  說完,這位陳國來的老丈便徑直拄著九節杖繞過了攔在前面的公孫珣等人,繼續帶著一絲古怪笑意往北而走。

  公孫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因為眼前自南往北的人流還在不停地變大變密……而且行路之人也變得越來越麻木和落魄!

  「有些不對勁!」婁子伯也覺得心頭悶。「若是照那老丈所言,流民應該並未失去糧食,還沒變成饑民,而且還應該有太平道人沿途管理……可若如此,不該是如此情形才對?」

  當然不對勁,這麼多人迎面而來,卻根本沒多少喧嘩之聲,宛如行屍走肉,而且還根本沒看到幾個太平道人……這肯定不對勁!

  「去問!」公孫珣忽然回頭吩咐道。「都去問!」

  眼見著自家君候怒,一眾義從紛紛散開,四處詢問……總歸是有清醒之人,所以很快眾人就知道了事情始末。

  原來,正如那個老丈所言,南方大疫有趁著春日卷向中原的趨勢,面對時疫百姓惶恐之餘幾乎無能為力,於是張角便在河南大肆鼓動當地人在瘟疫到來之前去河北投奔於他……但事情一開始便出了差錯!

  「太平道以為,只有青壯才有力量來河北見他們的大賢良師。」牽招面色鐵青著陳述道。「但不知道是百姓太過於懼怕瘟疫,還是這些太平道人誇大了南方的瘟疫,又或是覺得留在當地本就沒有活路,結果弄得兗豫不少百姓變賣家財,拖家帶口隨著當地太平道人往河北而來……他們只以為到了钜鹿,見了大賢良師便能過上『太平』日子!」

  「在河南時,隊伍還小,也都有太平道人管束,糧食、物件也都沒用完。」楊開也是沉聲講述著自己聽來的訊息。「但到了官渡後,卻因為無法渡河而不得不停頓下來……隊伍在幾日間便大到難以控制,太平道支撐不下,陳留的官府也是嚴加防範,不許賣糧食給他們,流民無可奈何下只能強行渡河,結果……」

  「結果如何?」

  「結果越渡越亂,到了當日晚間,渡口更是踩踏生亂……據說當時死傷者便不下數千人!」

  「……」眾人齊齊想起了剛才那位老丈。

  「所以,前面的人大多無差……可越後來的人,財貨、糧食便越少。」婁圭勉力提醒道。「君侯,此時或許還行,可咱們再往南走,怕就是饑民而非流民了!」

  公孫珣沉默無言。

  「張角當殺!太平道當誅!」關羽雙目睜開,卻是憤恨難平,嚇得那王道人一時手抖直接丟掉了手中的九節杖。

  「此時反而已經殺不了了。」婁圭用幾乎無奈的語氣反駁道。「這些人俱是往钜鹿尋大賢良師的,咱們兩百人如何去殺?!」

  「這應當便是張角的計策了嗎?!」審配咬牙言道。「彼輩早就有利用疫情從河南聚攏大股青壯到身邊的意圖,之前不過是可以與我周旋,拖延時間……」

  公孫珣依舊默然無語,心頭卻已經難以自持。

  這是張角的計策嗎?

  很明顯,即便是張角的計策,那也是失敗了吧?他求得是青壯,可現在呢?但是,單純以應對自己和劉焉的謀劃來說,這反而比純粹有組織的青壯更有效吧?若只是有組織青壯,利用騎兵的度依然可以回頭一刀致命,可現在呢?

  關雲長說張角該殺,太平道……是該殺!但是,若是能在本地安居樂業,又有誰會把遠在河北的『大賢良師』視為人生的希望呢?僅僅是對瘟疫的恐慌就讓他們拋下一切往此處而來嗎?!

  張角和太平道的行為很可笑,這些流民的行為也很可笑……但他公孫珣和劉焉更可笑!

  不僅是針對張角的擊殺謀劃顯得可笑,他公孫珣之前對趙國的擔憂和安排更顯得可笑!如果前面真的還有十餘萬流民,乃至於饑民滾滾而來,那跟钜鹿挨在一起的趙國鄉野之間還能有什麼東西剩下?

  太行山會立即被盜匪填滿!

  新開墾的田地會立即被豪強們緊急修築的塢堡所吞並!

  那些剛剛獲得了些許土地的本地百姓會爭先恐後的去請求豪強大戶們接納他們為徒附,以求自保!

  大量的流民也會優勝劣汰的被豪強們所吸收!

  或許只有邯鄲公學能繼續存在下去?

  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盡管張角只是單純的為了造反而煽動這個煽動那個,可他卻在無意中得到了一股強大無匹的力量,數年後的某一日,這股力量會將一切秩序撕碎!

  所謂黃巾起義……確實只是個一個野心家徹頭徹尾的謀逆而已,兩漢四百載,這種事情多如牛毛!但是,這次造反和這位野心勃勃的大賢良師卻恰好出現在了一個歷史節點上,使得這場陰謀謀逆在開始後迅改變了性質,演化成了一場真正的起義!

  老百姓真的已經絕望到只能相信一個宗教瘋子的地步了!

  自己之前把一切想的太美好了!該醒了!

  「君侯!」審配面色嚴峻的來到公孫珣身側。「請您決斷!」

  「決斷什麼?!」公孫珣沒有帶口罩,只是面無表情的翻身上馬。「繼續趕路……過鄴城,轉河內,去洛陽……咱們兩百騎兵,難道還擔心被饑民撕了不成!」

  審配無言以對,只能翻身上馬!

  「君侯……」就在這時,那王憲王道人忽然拄著自己的九節杖面色蒼白的開了口。「我不跟你走了……這裡沒有太平道人約束他們,會出事的,我認識路,也跟張角熟,我試著送他們去钜鹿!我不跟你走了!」

  眾人俱皆無言,便是剛才放言要殺張角的關雲長都默不作聲。

  「去吧!」公孫珣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轉身向南。

  流民滾滾,鋪天蓋地,自南向北而來,離王道人越來越遠的公孫珣握著韁繩的手都在顫抖,卻只能強行壓著各種心思,然後在一眾心腹的簇擁之下,頭也不回的帶著兩百義從逆流向南。

  等到了鄴城的時候,公孫珣大概可以肯定,確實應該有不下十萬流民往钜鹿而去了。

  而且,公孫珣也沒有接到劉焉文書……實際上,後者驚慌失措,在流民從鄴城外路過之時,數日間,他都躲在城門緊閉的鄴城中不敢出聲。

  宛如一隻縮頭烏龜!

  詩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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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和三年,春,大疫;二月,京兆地震,太尉劉寬罷;又,遼西太守趙苞拜光祿勳;又,公孫珣拜中山太守……十二月,上立何貴人為後,大赦天下,加何進侍中、將作大匠、河南尹。」——《三輔決錄》.趙歧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6 08:37
第八卷 第1章 宴於桑庭

  漢光和六年末,公元183年底,涿郡,涿縣城南。

  可能是今年天氣轉暖比較早的緣故,上午陽光下,如果細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那棵光禿禿的大桑樹居然已經開始有些嫩芽抽出了!

  正值農閒,又將過年,中山廣昌縣尉劉德然的父親劉元起正在這棵即將返青的桑樹下閒坐曬太陽,順便與族人閒談。

  「叔父,」有差了一輩的婦人一邊在太陽下晾曬衣物,一邊忍不住插嘴道。「你家德然這麼年輕就已經做到了縣尉,還是廣昌那種大縣的縣尉,從玄德父親那裡算起,這可是咱們族中好久沒見到的正經差事,你為什麼非但不高興,反而一直說他不如玄德一個白身呢?」

  「你們懂什麼?!」劉元起聞言蹙額起身,攏著袖子連連搖頭。「如今中山公孫太守即將離任中山,才給我家德然忽然安排了這麼一個職務,儼然是覺得他不堪大用,只不過德然終究追隨了他數年,又只礙於同學情面,這才給了個交代而已!其實,若公孫太守真是看重他,就應該讓他辭去職務依舊帶在身邊才對,這樣,前途才能真正算廣大一些!可笑我家德然,對此渾然不知不說,得了此官以後還讓人回家四處宣揚……」

  話說,劉元起畢竟年紀有些大了,一張嘴便喋喋不休,而且這種得了官還埋怨的行徑也著實讓人難以理解,於是周圍的族人紛紛來勸,便是那些晾衣服的婦人們也都偷偷說著劉元起夫人得到消息後截然不同的表現,然後不禁掩口而笑……

  當然了,說了半日,劉元起也看出來了,自己這些族人和自家老婆一樣,完全不懂這裡面的道道,只當是自己得了便宜還賣乖呢!於是,氣急敗壞之餘,他便準備起身離開此處。只是一時猶豫是出裡門去外面轉一轉,還是去尋劉備說說話……在他看來,這幾年愈發沉默寡言但也愈發長進的劉玄德儼然比自家兒子強太多了,說不定這小子才是族中將來真正的依靠。

  這是劉元起的真心話。

  如今世道越來越差,可劉備非但聞名涿郡,手下還有幾十騎幽州少年遊俠追隨,族中安穩將來恐怕真要落在他身上了。而且再說了,如今這小子守孝期滿,那公孫太守之前又屢屢有信使來,便是論官場前途,自家德然怕是將來也要遠遠不如對方的。

  然而,就在劉元起心思百轉之際,忽然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裡門外由遠而近,儼然是有十餘騎奔著此處而來了。

  世道不好,雖然知道可能是來尋劉備的,但族中青壯依舊小心的爬上樹登高而望,見到那些騎士禮貌的裡門前下馬方才放下心來。

  仔細一問,果然就是來找劉備的。

  於是,劉元起一邊讓族中人引著來人去劉備家中,一邊早早讓人去喊劉備出來相迎,然後,他倒是無須多想了,直接順道出了裡門,往外面遛彎去了。

  而就在劉元起出了裡門的當口,大桑樹下西北處的籬笆前,一個面白唇紅,須少大耳的年輕人果然也帶著一個衣著不整的文士、一個絡腮鬍子的青年壯漢,出現在了來客之前。

  「涿郡劉備,見過二位,」劉備輕輕與兩個為首的中年人見了禮,卻又不禁有些疑惑,只是面上沒露出而已。「兩位素味平生,不知為何……」

  「中山商人,蘇雙/張世平……見過玄德君。」兩個中年人自然要趕緊報上家門。

  劉備和身後二人聽到中山二字,俱是有些恍然,便也不再客氣,而是當即邀請對方入內。

  「這是我兩位同鄉好友,張飛張益德,簡雍簡憲和。

  」雙方就在院子裡鋪席坐定以後,劉備抬手一指,便開門見山。「此二人俱是我生死之交,兩位若有什麼言語,還請不要避諱。」

  蘇雙與張世平對視一眼,卻也不說話,只是朝院中隨從打了個眼色而已。而幾個隨從見狀,立即從院門外的馬背上取下來些許事物,並陳列在了兩撥人中間的席子上。

  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只是足足數百金而已。

  然而,劉備端坐不動,看都沒看身前的這些金子一眼,便是那簡雍和張飛,也只是一個歪坐著撚須若有所思,一個端坐著滿臉好奇而已。

  蘇雙和張世傑見狀,不由面面相覷,只能躬身一拜,說了此行目的。

  「你們是中山販馬客商,想托庇於玄德?」簡雍聽完以後,第一個失笑開口。「如此說不通啊?玄德雖然在涿郡頗有名望,本地遊俠願意給他面子,但若只是想借玄德之名讓那些遊俠不騷擾你們,只要給我們少許資助,一頓宴席、幾匹馬、幾把兵器都行,何至於數百金相贈,又直言托庇呢?而且,還一來兩家?!」

  「說的對!」滿臉鬍子的張飛嗓門極大。「你們這些商人向來是算計的厲害,今日既然能與我家兄長數百金,那想來所求之事也是極難……莫不是犯了什麼事情?」

  蘇雙和張世傑欲言又止。

  「兩位自中山來,」就在這時,劉備忽然開口。「可知道我兄中山公孫太守即將離任,或將來涿郡為郡守?」

  蘇雙和張世平各自歎了口氣,然後齊齊俯身再拜,起身後,那蘇雙倒是乾脆揭開了謎底:「不瞞玄德君,正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情,我等才來尋求托庇!」

  劉備面無表情,默然不應,倒是簡雍繼續接過口來,與對方從容交流。

  原來,按照對方說法,這裡面牽扯到了安利號和甄氏等中山豪商數十年來的競爭問題。

  要知道,安利號的根基向來是在環渤海一代,而且之前多年未曾有所突破,但這不是因為安利號本身不願意擴張,也不是它沒有這個競爭力,而是說這年頭做生意是要政治庇護和當地豪強配合的,而公孫氏的勢力範疇之前始終出不了這個圈子!

  往南,東海糜氏始終依靠著泰山的複雜情況卡住琅琊一線,而往河北腹地,之前一直擋道的便是中山甄氏為首的一大群中山、安平的顯貴們了……他們溝通南北,向來是獨霸河北平原西部、南部這些地方。

  但是,這不是公孫珣從雁門做官做到趙國,又一路做到了中山嗎?

  之前公孫珣在雁門、上谷北面的彈汗山打了一仗,甄家立即老老實實的將北面通往並州的那條貧瘠商路讓了出來,用以示好;後來公孫珣去了趙國,安利號雖然沒有大肆並吞式的擴展,卻也順勢和中原曹氏、夏侯氏、丁氏這波人結成了一個永久性商道;然後公孫珣去做了中山太守……

  呃,你說以公孫太守的手段,便是沒有對誰誰誰下黑手,這甄氏和一眾中山豪商也免不了在和安利號的公平競爭中七癆八傷,元氣俱喪啊?

  「去年春天,天子設置騄驥廄丞,囤積馬匹一事,諸位應該也知道吧?」張世平正色詢問道。

  「這是自然。」簡雍抱著膝蓋再度失笑。「聽人說是天子賣官賣的錢太多,西園都要堆滿了,十常侍們眼饞,就出了這個主意……結果各地馬匹被豪強大戶壟斷買賣,一匹好馬賣到上百萬錢!也就是我們一群遊俠沒門路,不然不也發財了嗎?!如何,兩位當日可曾有機會發財?」

  「幸虧沒機會!」張世平攤手言道。「此事在別處自然是閉著眼睛賺錢的好機會,但河北這邊……諸位不知道,中山、安平的各家豪商當日就是因為這件事情被安利號用手段拿住,幾乎一敗塗地,虧得不成樣子,從此再無餘力與安利號在河北相爭!不過,安利號卻也沒有下死手,反而退了一步,依舊讓對方維持了一個架子。」

  「我大概明白兩位的難處了。」簡雍繼續笑道。「之前諸河北豪商以中山甄氏為首,與安利號相爭。如兩位這種,儼然是十幾年來都是趁著雙方互不侵擾的默契,往來於遼西、中山二者中間,做些馬匹、布帛的轉手生意。而如今局勢大變,安利號實際上已經掌握河北生意主動,便總覺得之前的行商方式有些過時了,是也不是?」

  「憲和明鑒!」蘇雙大為感歎。「真是一點就透……」

  「但我還有一事不明。」簡雍忽然打量了一下二人,然後猛地坐直身子問道。「你們來找玄德,大概是聽說了公孫太守與玄德的情分,又知道公孫太守將為涿郡太守,將直接影響你們生意……然而,生意而已,若只是求保全,直接加盟了安利號便是,何至於找玄德這個不相干之人求庇護呢?而且,如此多的金子,還是有些過了吧?」

  「不錯。」劉備也是終於淡淡開口了。「我劉備非是貪財之人。若你們只是求平安庇護,又來登門造訪,那出於道義,我自然可以為你們引薦本地安利號掌櫃。至於這些金子,乃是你們辛苦行商多年賺來的,還請收回去吧!」

  「玄德君的義氣果然是如傳聞那般,此行是找對人了。」張世平感慨之餘卻又緩緩搖頭。「可不瞞玄德君,若是真是只求加盟安利號,以我們二人之前多年往來遼西、中山,卻也無須引薦……」

  「那你們……?」劉備終於疑惑動容。

  「玄德君,」蘇雙無奈解釋道。「今年秋後,便有傳聞說公孫太守將為涿郡太守,我等那時便已經主動去尋了安利號請求加盟。然而,安利號直言,為了公孫太守清名,他們非但沒有吞並涿郡各路生意的意思,反而要主動求退……」

  「我不信!」張飛忍不住插嘴言道。

  「一開始我們也不信。」張世平苦笑道。「可如今涿郡及涿郡以南,只有些許大城中還有商號,其餘種種,安利號居然是真的主動棄了!我等無可奈何,而今後生意卻幾乎全要看公孫太守臉色,便只能四處尋訪,求一位有根基的本地豪傑來做庇佑……」

  「而且我們也不瞞玄德君,」蘇雙繼續接口言道。「現如今範陽盧氏那裡已經人滿為患,我們二人小門小戶,根本無力去登門,打聽了半響才找到玄德君這裡,還請玄德君收留!」

  劉備恍然大悟,而思索片刻後也是毫不拖泥帶水:「我兄如此行事想來只是心存清白之念,並無他意,但你們心存疑慮也是正常……既如此,承蒙二位看得起我劉備,且容我打探一二,若真是如此,我便腆著臉幫一幫二位又何妨?」

  蘇張二人不由大喜。

  「然而無功不受祿。」劉備複又言道。「以後生意若能平安,便以幹股名義送來一些資助便是,這些金子拿回去安心整頓生意吧!」

  蘇張二人愈發覺得此行是找對人了。

  而當日,這蘇張二人便在劉備家門外的桑樹下置酒買雞,邀請劉備鄉鄰族人宴會一番,自然就不必多言了。

  不過,宴席之後,眾人興盡而歸,劉備和簡雍、張飛回到家中閒談,卻是心中忍不住疑竇叢生……之前公孫珣在中山,可這沒這麼清白的?!

  或者說,這年頭天下真有如此清白之官?

  不要說簡雍和劉備,便是家裡殺豬的張飛也是不信的。

  但是,劉備手下那麼多豪俠少年,多不事生產。單靠張飛的資助以前尚可,以後呢?以後公孫珣來到涿郡為太守,他劉備孝期也早已經過去,正要做些大事,以求建功立業……沒錢怎辦呢?

  收這種正經來路的錢,總比屆時貪汙強一些吧?

  故此,三人議論紛紛,終於還是滿懷躊躇的睡下了。

  但這三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此時,涿郡南端的樊與亭,他們口中的主角,新任涿郡太守公孫珣卻已經踏上了幽州的土地了。

  「雲長還在讀書嗎?」亭捨中,公孫珣見到鄰屋燈火依舊,便徑直掀開布簾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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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楊慎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9-27 08:08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7 08:11
第八卷 第2卷 論於樊輿

  「雲長還在讀書嗎?」公孫珣掀開門簾,旋即失笑。「子曰:學而不厭,說的就是雲長這種人啊!」

  屋內抱著熟睡孩子的關羽妻子胡夫人見狀知機退下,而關羽則放下手中的書本,起身從容一禮,口稱君侯。

  話說,和關羽接觸越是久,公孫珣就越來越覺得,這種人是注定要有所成就的……身高九尺、力大無窮,本可以靠老天爺吃飯,天天吃飽喝足練練肌肉,當個衝鋒陷陣的將軍都是最頂級的那種。

  然而他偏偏卻是行事坐臥,手不釋卷!

  所謂天生比你強,還比你努力……公孫珣官越做越大,手下人才越來越多,然而便是跟關羽格外有些相衝的審配都不得不承認,當日公孫珣連夜追回這個河東殺人犯的舉動,確實是堪稱慧眼識英雄!

  「正在讀《史記》。」雙方重新坐定以後,關羽收起了手中書本。

  「哪一篇,可有所得?」公孫珣隨意問道。

  「《陳涉世家》。」關羽蹙眉答道。「卻有幾分疑慮……」

  「讀史不比讀經,讀經在於微言大義,讀史在於以古鑒今……」公孫珣緩緩言道。「我當日讀《史記》,《陳涉世家》這一篇無外乎是得了其中三句話。」

  「願聞君侯高見。」關羽正色拱手言道。

  「一曰: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哉;一曰:天下苦秦久矣;一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關雲長不是人雲亦雲之人,所以他沉吟片刻後便正色討教起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與『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難道不是同為壯志之言嗎?君侯何以分列為二?」

  「於我而言不是這樣的。」燈火之下,唇上修剪了整齊鬍子的公孫珣搖頭言道。「『燕雀』之語在激勵自己不要畏懼人言,待到天下事變,彼時別人自然會理解你的苦心與能耐;而『王侯』之言在於辨人,身為上位者,不要因為出身而對人有所區分,應當察其言觀其行才對……」

  「原來如此。」關羽難得失笑。「君侯為上位者,居高臨下,自然會對『王侯』之言另有看法,倒是我眼界低了一些,依舊作為激勵自我之言。」

  「今日為下位,他日未必就不能為上位,或主政一方,或統帥一軍……雲長,你不要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所謂『寧有種乎』,不止是暗示賢才未必不能出於寒微,也是在暗示賢才未必不能出於豪右之家,要一視同仁才對!」

  關羽捋著鬍子默然不應。

  公孫珣不由輕聲失笑:「雲長這是何意啊?」

  「無他,我知道君侯此言是一番誠懇美意,有意教導於我。故此,我若翻臉駁斥,未免失於禮數,可是要我對那些出身豪右之家的人物高看一眼,我卻極難做到……做不到的事情又怎麼能應許呢?不如不應!」

  公孫珣拊掌大笑……這關羽,倒是倔強的可愛。

  不過,笑完之後,關雲長倒是繼續認真追問了下去:「君侯,還有一句『天下苦秦久矣』,莫非也能以古鑒今嗎?」

  公孫珣當即肅容:「我不是說當今之世大漢已經盡失人心,而是說若有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勢,那當政者就應該徹底反思己身了!」

  「君侯所言甚是!」關雲長肅然起敬。「若天下各郡國君長皆如君侯,又哪裡會有如今的局面呢?」

  公孫珣一時沉默。

  「是羽哪裡說得不對嗎?」關羽依舊認真莫名。

  「你還記得我們當日出趙國,遇到太平道聚攏流民往钜鹿一事嗎?」公孫珣平靜詢問道。

  「這是自然。」關羽當即應聲。「怕是終身難忘。」

  「那你知道朝廷諸公是怎麼應對的嗎?」

  「不是不了了之嗎?」關羽昂然反問。

  「當日到了洛中,我師劉公剛剛因為京兆地震罷職,不好上奏此事,我便去尋了司徒楊賜楊公,具言此事。」公孫珣循循道來,居然是不氣不怒。「楊公本就對太平道有所警醒,聽我講完此事後更是震動,便當著我的面製定了針對太平道與張角的處置方案……當時的情形,若是急索張角,怕是立即就要引起叛亂,從而天下震蕩。於是楊公便在奏疏中建議,先不要動張角,而是通知各地方刺史、郡守同時動手,先將太平道三十六方的腦拿下,然後將太平道眾安撫在本地,最後再動用大軍圍剿钜鹿!」

  「這是極對的策略!」關羽毫不猶豫的稱讚道。「就該如此處置才對……可為何不見動靜?」

  「不知道。」公孫珣攤手言道。「反正當日主政者尚書令曹公自知天命將至,處處與人為善,便是素來不對付的楊公也未有阻礙,甚至聯名上奏。故此,奏疏必然是送到了北宮的……至於天子為什麼沒有採納,又或者到底有沒有見到奏疏,那就是後來的事情了。但無論如何,中樞那裡三公與尚書台當時真的是盡職盡責了。」

  關羽一時默然,他當日也隨在洛中,哪裡不知道那曹節是馮夫人的外族……此言怕是真的了。

  「還有今年夏日河北那場大疫。」公孫珣繼續言道。「雲長或許知道我們在中山填埋汙水,撲殺蚊蟲,隔絕疫病;也知道張角在南面繼續憑著符水蠱惑人心,愈發做大…

  「這一次他還有了經驗,所取者俱是精壯,钜鹿周邊如今儼然已經只知有太平道而不知有官府了!」關羽忍不住插嘴言道。「如此下去是要出大事的。」

  「不錯,但雲長你可曾知道,這一次,朝中有識之士也一如既往的拚盡全力意圖處置此輩?」

  「願聞其詳。」關羽的面色愈嚴肅。

  「此次領頭的乃是我當日在尚書台的上司劉陶劉尚書。」公孫珣循循介紹道。「劉尚書是宗室重臣,又主管尚書台中都官曹多年,此事本該是他分內之事,而他此番上書更是直言張角要反!」

  「想來這一次是曹節病逝後趙忠、張讓獨攬朝綱,二人一個狹隘,一個貪財,一起遮蔽了天子?」關羽忍不住插嘴言道。

  「非也。」公孫珣嘴角冷笑不止。「趙忠為人狹隘,又與劉尚書向來有齷齪,所以據我所知,他當時確實以大長秋、黃門監之名試圖遮蔽這封奏疏。然而,被複起為太尉的我師劉公卻突然摻了一手,劉師以太尉之名與劉尚書聯名上奏……故此,天子本人是親眼見到了奏疏的,還細細閱覽了一番。而天子看完奏疏後,卻避開劉師,隻將劉尚書招到禦前,以中都官曹格外辛苦為名當場去了劉尚書的尚書職務,還額外賜了加官,讓他去修《春秋經義》去了!至於張角與太平道,也就不了了之了。」

  關羽雙眉倒豎,卻不知該做何言語!

  「劉尚書是個忠臣。」公孫珣幽幽歎道。「天下人都知道的……」

  「天子到底是何意?」關羽著實忍耐不住。「天下人皆知劉公是忠臣,他難道不知道嗎?」

  「若不知道,天子為何還要如此周轉一番,好言好語的卸了劉尚書的職司呢?」公孫珣愈感歎道。「依我看,天子只是嫌麻煩而已,什麼這個那個的,扯開了全是大麻煩,不如將就著過便是!就拿去年幾件大事而言,三公按照慣例清理吏治,一時罷免數百人,士人與閹宦為此爭扯不休,他卻將罷免之人全都加議郎銜留在洛中;檀石槐一朝身死,西部鮮卑就地反叛,北地太守皇甫嵩求複河西,他卻置之不理,反而在西園開宮市、做買賣;也就是巴郡蠻族反叛時他認真了一些,可一旦平叛,卻又依舊拋之腦後,轉而大修洛陽……不過,聽人說洛陽修的確實不錯,都有撒水車了。」

  關羽歎氣道:「君侯之意,莫非是說天子才是該認真反省之人……若他再不振作,就將有星星之火,燒起大亂嗎?」

  「非也!」公孫珣起身負手搖頭道。「上個月,王道人從安利號那邊傳信說,張角的愛徒,大方渠帥馬元義將起身往荊州、揚州收攏當地青壯十萬,準備歸河北而居;而钜鹿當地,信眾、豪強所贈的糧草、布帛也已經堆積如山,此時旗幟、兵器或許都已經開始製作……雲長,大亂就在眼前,不需要天子振作了!只希望此事之後他能有所反省。」

  關羽肅容而立。

  「對了。」公孫珣複又回道。「去年我母親贈與雲長你的那把『冷豔鋸』如今可曾用順手了嗎?」

  「順不順手都無妨,為國殺賊,義不容辭!」關羽躬身而拜,

  公孫珣點點頭,徑直出門去了。

  門外,胡夫人攬著才三歲的孩子勉力躬身一禮,公孫珣複又摸了摸這個喚做關平的男孩腦袋,這才昂然而出。

  話說,樊輿亭是幽州門戶,更是天下名亭,向來和涿郡的另一個代表了幽州腹心之地的督亢亭並稱,因此規製也不比尋常亭捨,公孫珣見過唯一一個尚未安歇的關羽,然後出得門來,卻沒有去安睡,反而是繼續立在廣闊的亭捨院中遙望頭頂星辰……然而,冬春之間,哪裡有什麼星象可言呢?

  房捨中的姬妾等了許久,但許久不見自家郎君蹤影,最終是各自帶著孩子,或者獨自安歇下了。

  而不知是等了多久,亭捨外面卻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響,而臨到近前後卻又消失不見,儼然是害怕驚擾,然後下馬步行的緣故。

  最後,隨著一陣窸窣低語之聲,卻居然是數十人簇擁著韓當回來了。

  「辛苦義公了。」公孫珣先是安撫了其餘幾十名騎士,然後才獨自與韓當交談。

  「無妨,倒是勞動君侯如此辛苦等候。」四下無人,韓當便趕緊回報。「不過君侯放心,中山的尾都已經處置完畢,便是盧奴(中山郡治)公學的學子們都已經讓他們各自回家了……」

  「這就好。」公孫珣笑道。「著實辛苦義公,我急著來涿郡上任掌握局勢,中山那邊不免倉促了一些。」

  韓當欲言又止。

  「你我之間,有話直說。」公孫珣不以為意道。「若是連你都在我身前有顧忌,那便聽不得實話了。」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韓當趕緊解釋道。「我是說真定那個寒門少年郎,與夫人名字相仿的,喚做趙雲的……」

  「為何不收在麾下?」公孫珣不等對方說完便笑著接口道。「是這意思嗎?」

  「正是。」韓當坦誠道。「別人不知道,我難道不知道君侯對那個少年的看重嗎?三年間先是數次遣我往真定尋他,尋到他後又贈書、送馬。君侯,恕我直言,彼輩雖然因為父母亡故要留鄉服孝,可畢竟只是寒門小戶,且又只是家中次子,如今既然已經加冠成年,君侯又喜歡他,還屢次施恩於他,那一封書信過去,想來他也不會推辭吧?」

  「如此人物不必強求。」公孫珣聞言搖頭道。「我也是知道他以後才忽然有所感悟……正所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如這般自有想法的英傑,便是一時得了他們的投效,將來你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時候,人家也自然會或走或留有所決斷!既如此,不如靜心做事,歷練己身,將來若我真有一番天命,這種本就跟我有機緣的人中之龍自然會如江河入大海一般彙聚到我身邊的!其實不止是他,我還讓牽招在涿郡替我留心過一個人物,便是雲長在身邊數年,我也沒有把握能夠長留於他……大略如此吧!」
  韓當上限有限,聞言不免有些糊塗,但公孫珣既然解釋了,他也只好在此事上收起多餘想法。

  沒錯!

  公孫珣這幾年在中山勤勤懇懇,行政建學,安民立業……倒是許久未對外露什麼鋒芒,甚至也沒有再像之前那般如集郵一樣收攏所謂三國英豪(公孫大娘語)。

  這倒不是他不想……實際上,這三年間,別的不說,僅是中山左右三個鄰郡中他便尋到了三位曠世人物,一個在真定,喚做趙雲,數日前加冠,稱為趙子龍;另一個卻在即將上任的涿郡,喚做張飛,字益德;還有一個在河間,叫做張頜,字儁乂。

  照理說,這三人尋到以後本該直接納入手中才是。

  然而,就在尋到趙雲以後,一件突然到來的事情卻讓公孫珣有了極大的觸動,從而改變了主意——自家大兄公孫瓚從遼東屬國任上立功,轉為了涿縣縣令,而他未到任時便寫信與劉備請他為涿縣縣尉,但劉備這小子卻居然以服孝為名,沒有接受!&1t;i>&1t;/i>

  牽招和劉備是刎頸之交,倒是察覺到了對方些許意圖……原來,原因格外簡單,公孫珣在側,劉備寧可等候前者,也不願意跟從公孫瓚,他覺得公孫珣才是做大事的人,而公孫瓚未免失之於狹隘。

  換言之,白身一個,而且怎麼看都還沒什麼野心的劉備此時居然看不上公孫瓚!

  這件事情是牽昭以拍馬的形式在私宴中隨口說來的,卻對公孫珣本人起到了極大的震動作用。而且與此同時,公孫瓚的到來也讓他聯想起了自家母親故事中趙雲與自己這位大兄的始終……趙子龍初從公孫瓚,名分已定,但最後卻以兄長去世為由一去不複返;然而,一等七年,等到公孫瓚敗亡以後,趙子龍在鄴城遇到寄人籬下劉備,卻又誓死而從,隨之奔走半生!

  換言之,公孫珣此時才有所醒悟,如這般英豪,難道僅僅會因為自己征召了對方便如何如何嗎?道不同,寧可棄職七年也不願助你一臂之力,而志同道合,便是千難萬難也要跟你到底!趙雲是這樣,已經納入麾下的關羽難道不是這樣嗎?那張飛又如何呢?

  而且再說了,黃巾將至,自己籌劃已久,將迎面而起,滌蕩河北……這些幽冀名將,包括劉備本人在內,恐怕都要在自己的影響之下,屆時,若自己真有威德,那不用招攬,怕也能主動彙集到自己手下才對!而若是自己威德不加,或者能力不夠,強拉這些人又有何用?!到時候一個個都隨著更能得人劉備走了,豈不是要如公孫瓚被人笑話?!

  公孫珣有所謀劃,韓當立即閉口不再言此事,但剛要轉身去歇息,卻又想起一事來:「君侯,既然亂象將起,是不是該讓夫人她們帶著兩位公子,一起回遼西,乃至去遼東與兩位女公子相會?便是不去彼處,暫時去漁陽又如何?」

  漁陽,乃是公孫珣遷任涿郡太守以後公孫瓚任職的地方,他現在是漁陽令;兩位公子,乃是公孫珣嫡長子公孫定,與庶子公孫平,前者是趙芸所出,後者是馮芷所出,都還小,也都各自帶在身邊;而兩位女公子,乃是長女公孫離、幼女公孫臻,前者出自卞玉,後者出自秦羅敷,卻都養在遼東公孫大娘處,反倒是兩個妾室重新跟了過來。

  「不必了!」公孫珣猶豫了一下,卻又立即堅定的搖了搖頭。「就讓他們住在涿縣……若我連涿縣都要失陷,還不如在此地自刎了事,省得被天下人笑話呢!」

  韓當當即拱手稱是。

  言至於此,其實已經逼近了四更,公孫珣便要與韓當一起各自歇息……然而,就在這時,亭捨外面的大道上居然又是一陣馬蹄疾馳,然後一路不停由遠而近,最後儼然是停在了亭捨之外。

  莫說公孫珣和韓當各自色變,便是如呂範、婁圭、關羽、審配、王修等隨行之人,也紛紛警覺起身……亭捨中一時紛亂不斷,燈火通明。

  「是在下冒昧了!」門外也是同樣亂了一陣子,然後忽然有人昂然出聲。「不該來的那麼急,以至於驚擾了諸位……敢問亭捨內可是公孫太守見在下榻?鄙人幽州刺史郭勳,聞訊前來相迎!」

  公孫珣黑著臉,冷眼盯著亭捨大門,半響沒有說話,而亭捨中人見狀也是紛紛屏聲息氣。

  耳聽著亭捨內再無動靜,門外頓了一頓,卻又額外加上了幾句話:「鄙人乃太原郡人,為前雁門太守郭縕族兄,前涼州刺史郭閎之弟……與公孫太守實乃世交!此行雖然冒昧,卻實非惡意!還請公孫太守當面一會!」

  「開門!」一夜未眠的公孫珣無奈甩了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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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祖為中山守三載,固知太平道之惡也,惜乎中樞不為,乃潛心用事於中山,意後製人。然,後漢光和年間,靈帝求財愈甚,多更各地職司,以求官錢……太祖為任三年,一朝移為涿郡太守,固失根基。」——《典略》.燕.裴鬆之注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7 08:12
第八卷 第3章 郭公之願

  郭勳來的很奇怪。

  幽州刺史乃是幽州十一郡國的監察者,而且主要監察對象便是這十一位郡守……雖然說這年頭與人為善的刺史蠻多的,可雙方終究是要講究一個避諱的,最起碼一條,無論如何也不能大半夜的就找上門來吧?

  實際上,一州刺史和一郡太守夜間私會,便是各自只放了個屁,傳出去都會是個大新聞的,也就難怪公孫珣沒有好臉了。

  更別說,太平道大亂在即,他此次上任只是想趕緊清理郡中人事,然後聚攏兵馬、物資,實在是不想多事。

  當然,話還得說回來……人家郭勳乃是太原郭氏出身,所謂世出名門,其兄郭閎做過涼州刺史不說,其族弟郭縕更是在雁門與公孫珣有過一番來往,如今他以一州方伯的身份連夜而來,總不能把人家拒之門外吧?!

  就這樣,郭勳還是闖入了亭捨之中。

  燈火通明之下,只見此人年紀已經是四十往上,外加儀表堂堂,儼然是個有氣勢有經驗的一方大員。只不過,此人甫一進來便拉下臉來,見到公孫珣後也是正色以對,明顯是有什麼嚴肅之事。

  講實話,若非自己本就是從冀州過來,公孫珣幾乎就會以為這大半夜的太平道已經反了呢!否則如此一個人物黑燈瞎火的黑著臉過來幹嗎?等在涿縣不好嗎?還專門騙開大門才拉下臉?

  事有反常,一念之下,公孫珣先是回頭和呂範審配等人使了個眼色,然後卻又出言將眾人紛紛攆回去睡覺,這才邀請郭刺史來到亭捨的正房中獨自交談。

  「公孫府君,」郭勳眼看著對方屏退左右,也是不由歎了口氣,方才告罪落座。「此行冒昧了。但事已至此,還請府君隨我安坐……我非是從涿縣趕來,乃是從範陽而來。」

  公孫珣不以為意的點點頭,這年頭的涿郡下轄七縣,其中有兩個縣,或者說兩座城格外出眾……一個自然是郡名來由的涿縣,另一個就是範陽了。

  其中,涿縣在北,範陽在南,堪稱涿郡兩大核心城市,而公孫珣此時歇息的樊輿亭距離涿縣大概得有一百多里,可距離範陽卻不過三四十里路而已……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對方能夠此時出現在此處了。

  畢竟,公孫珣此行也是由於擔憂黃巾生亂,所以招呼都不打急而來的,對方也必然是倉促得到消息才對。

  然而,明白了對方能出現在此處的緣由後,公孫珣卻忽然又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起來……因為對方這話怎麼越聽越有點像是軟禁的意思呢?

  什麼叫做『事已至此,隨我安坐』?!

  想到這裡,公孫珣也是徹底無言起來……這郭勳一州刺史總不可能投奔了太平道吧?然而便是投奔了太平道想對自己來個先製人,那也不對勁啊!就門口那幾十個人,怕是還不夠關雲長領著人一通砍的吧?!甚至就算是這屋裡面,自己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力壯之人,對付這麼一個四十多歲老朽,也是手拿把攥吧?

  莫非自己犯了什麼法?

  「方伯之前為何在範陽?」公孫珣無語詢問道。「專門來迎我的嗎?」

  「公孫府君何必開玩笑?」郭勳年紀畢竟有些大了,言語中也有些疲憊。「我在範陽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若非是得了範陽盧氏的邀請,你何至於如此之呢?」

  公孫珣愈莫名其妙,良久方才問道:「莫不是範陽盧氏家中誰犯了什麼法?」

  郭勳一時氣急:「我族弟曾言,公孫府君乃是難得的直爽之人,何必屢次明知故問?」

  公孫珣目瞪口呆之餘也是有些恍然:「那便是範陽盧氏真的犯了法術,

  然後郭公專門挑了我上任前的空檔往範陽處置此事,又以為我急來上任其實是為了救助盧氏,這才一邊著人在範陽繼續處置,一邊親自來堵我?!冒昧一問,盧師那幾個兒子到底做了什麼?」

  郭勳看了對方一眼,卻一字未答,儼然是成見已深。

  公孫珣見狀也是失笑不已,自己居然成為別人秉公執法的『阻礙』,也是有趣。

  不過,一來,盧老師的面子還是要給的,真要是讓盧老師那幾個兒子死在了自己眼前,那到哪裡都會有人戳脊梁骨的;二來,他公孫珣絕不是軟弱可欺之人,不該他擔的汙名他一分也不會擔!更不要說大事臨頭,此時若是丟了份子,那涿郡還能不能握在手中?!

  換言之,無論如何,此事的主動權都需要掌握在自己手裡!

  想到這裡,這位新任的涿郡太守,無慮亭侯公孫珣,卻是豁然起身往門外走去。

  「公孫府君。」郭勳氣急敗壞,趕緊去攔。「請為清名計,莫要貽笑大方!」

  「郭公汙我清白,卻居然要我為清名計……這才是貽笑大方的舉動吧?」說著,公孫珣把對方往『太尉椅』上輕輕一推,便徑直出了門去。

  郭勳年紀畢竟大些,更沒想到對方身為兩千石大員居然說動手就動手,一個趔趄,便倒在了椅子上。而等他再度起身,準備追出去的時候,卻見兩扇大門被直接關上,他在裡面連連敲打,外面卻是無動於衷,反而一時喧鬧驚擾了起來。

  大概過了足足半刻鍾,大門方才打開,借著燈火,郭刺史只見到一位眉清目秀的文士哂笑立在門前,倒是躬身一禮不卑不亢。

  郭勳心如火焚,顧不得與此人說話,連忙再往外走,卻又見到自己下屬個個面色漲紅,居然是被紛紛卸了兵器,然後又被一名鷹目細髯的武士領著更多的人圍在了院中。

  根本不用等郭刺史開口,這位武士便主動讓手下人散去,還交還了兵器,任由那些州中屬吏、兵卒奔出包圍簇擁起了自家方伯。

  幾個屬吏剛要開口訴說,郭勳卻又腳步不停出了亭捨,然後無奈立在了門前……果然,所有的馬匹都不見了!

  可恨自己還是沒有聽族弟之言,小瞧了這把鋒利為天下冠的利刃!

  這種人強勢起來,哪裡是政治規矩能攔得住的?還不如一開始便留在範陽,連夜審訊那些商賈、滑吏、豪族,早早定下罪名呢!

  「方伯!」之前那名眉清目秀的文士笑著來到跟前,躬身一禮。「我家君候讓我留下來招待方伯……您一把年紀又顛簸了一晚上,不如早點安歇吧?房捨都已經騰出來了。」

  郭勳回過頭來,看著這個跟公孫珣差不多年紀的文士,不由冷臉相問:「我聽聞公孫府君身側有兩位河南文士,素來親信。其中一個善謀,喚做婁子伯;一個善斷,喚做呂子衡……聽你口音,必然是其中之一了?」

  「不想區區薄名居然能為方伯所知。」這文士倒是微笑如故。「在下正是汝南呂範,至於子伯,剛才已經隨我家主公去範陽了。」

  郭勳再度打量了對方一眼,方才負手凜然問道:「看你模樣也是個俊秀之才……我問你,你家君侯年紀輕輕便已經到了如此位階,卻居然要為了一群商賈和一個紈絝毀了清名,你身為人臣,為什麼非但不去進諫,反而要助他作此荒謬之事呢?」

  呂範依舊不急不氣:「方伯怕是誤會了,我雖然不知道範陽那裡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卻知道我家君候與此事無關!」

  「若是無關,何至於來的如此之?」郭勳怒極反笑。「我好不容易覷見兩任太守皆不在涿郡的良機,準備清理整飭範陽,結果你家君候居然只等上任太守劉衛出了涿郡三日便到了此處……」

  「方伯!」呂範再度失笑。「我家君候性格剛烈而又果斷,向來上任都是急的……範陽之事他真的是不知!」

  郭勳一時默然。

  「不瞞方伯,」呂子衡上前一步,依舊彬彬有禮。「如今這亭捨中,尚有我家主母,以及三位夫人,還有兩位小公子;非只如此,如我妻子、兒女,其他部署家眷,也都在還在此處……請問方伯,若是我家君候得了誰的信件來救助一些不法之人,又哪裡會帶家眷呢?」

  郭勳恍然大悟,然後慌忙看向門外道路,卻又再度回:「既如此,你家君侯為何不與我直言,反倒是直接去了範陽?」

  呂範笑而不語。

  郭勳也是立即明白了過來,不僅懊喪至極:「我一時失察,倒是讓公孫府君以為我有州郡相爭之意。不過,非是我信不過你家君侯,實在是範陽一事不僅沾染到了範陽盧氏,也與你家君侯家中有牽扯……」

  呂範這才好奇了起來,卻是先請對方再度入內避風,又讓韓當稍微做個樣子賠了禮,然後便忍不住認真問詢起了此事。

  原來,事情還得要從這幾年安利號和冀州那些大族們的商業鬥爭說起。

  話說,公孫氏主導的安利號如今幾乎是徹底掌握了整個幽州的商貿,但卻一直給冀州中山、安平那些大族留了些體面,這就使得涿郡這個地方成為兩股商業勢力心照不宣的緩衝地,而範陽,因為是幽州門戶,所以借著地理優勢,理所當然的成為了其中最核心的一個商業交彙點。

  商貿達,或許是好事,但是在封建時代,在一些深受儒家思想的統治者眼裡,它更可能是壞事……大量的二道販子以範陽為中轉地,往來幽冀之間,一邊和當地豪族勾結分潤,一邊又豢養著大量遊俠借著商貿之利生存,以至於本地魚龍混雜,多有不法之事。

  對此,作為刺史的郭勳非常不以為然,幾次都想出手整頓一二。

  然而,之前的涿郡太守劉衛,大概是為了不得罪和此事牽扯甚多的本地名族,也有可能是郡中獲得了些許財務上的好處,反正一直沒有管束,甚至還有所為維護。再加上之前公孫氏的公孫瓚也一度來到了涿縣任職,這就使得郭勳根本沒法動手。

  而現在,隨著劉衛和公孫瓚的離任,一個明顯比之前二人與此事牽扯更大,甚至很可能就是這些商人和盧氏大後台的公孫珣即將到任,也是逼得郭勳鋌而走險!

  這位嫉惡如仇的幽州刺史準備利用兩任太守權力交接的真空期,直接下狠手徹底處置範陽的遊商,以及和此事牽扯極大的坐地虎範陽盧氏。

  但是,正當郭勳小心翼翼送走了劉衛、公孫瓚,又放出謠言,使得大量遊商彙集到範陽那裡,再準備以雷霆之勢了結此事之時,公孫珣卻是忽然到來了……震動之下,這位郭刺史便一邊讓範陽那裡做好準備提前到明日一早動手,一邊卻是親自連夜來到樊輿亭,準備阻攔公孫珣。

  「子衡。」郭勳端起熱湯輕啜了一口,然後繼續義憤填膺道。「我非是不通情理之人,若是天下太平,百姓豐衣足食,彼時大興商貿,或許還是好事。可如今呢?如今檀石槐身死,鮮卑卻反而劫掠無度起來,上谷、代郡百姓時常受到擄掠;涿郡、廣陽、漁陽這些大郡鄉野之間也開始變得貧乏起來,這個時候大興商貿,真的是好事嗎?所謂《洪範八政》,一曰食,二曰貨,得先有食,才能興貨吧?!」

  呂範自然連連頷不及,但卻又不禁有些擔憂……講實話,什麼商賈、安利號,肯定是婁子伯更透徹一些,至於範陽盧氏在這裡面的牽扯,肯定是審配更洞悉一些!

  然而,這倆人都跟著公孫珣連夜去了範陽,自己也只能稀裡糊塗在這裡聽著了。

  「呃……方伯!」呂範又聽了幾句,只能無奈問道。「若依照律法而言,彼輩到底犯了多少事情?」

  「那些燕地遊俠團夥,為了爭奪商道,多次持械毆鬥,有幾個手上沒有人命?」郭勳喟然放下手中湯碗。「那些遊商,整日只知道販賣奢侈之物,平日裡爭富鬥奇,又有幾個沒有賄賂挑撥的行徑?至於城中那些大戶,尤其是範陽盧氏,便是平日裡遮蔽他們、藏匿他們的所在了……這些人以利結為一體,多行不法,牽一而動全身,實在是範陽之大害!」

  呂範一時無言。

  「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能治罪於盧氏了。」郭勳越說越是黯然。「只求你家君侯能稍微秉公執法,留些些許嚴重人犯,不要等我回去後卻現這些彼輩全無蹤跡了!」

  「郭公想多了!」呂範愈無言以對,只能心中暗自撇嘴了。

  ————我是想多了的分割線————

  「涿郡盧氏者,範陽豪門也,素有不法。有幽州刺史郭勳,久欲治其罪,向為本郡所阻。光和中,太祖遷涿郡太守,盧氏者,太祖師盧植宗門也,勳愈患之,乃以前守劉衛出境,太祖未至,急行範陽捕拿……將成,聞太祖至樊輿亭,乃赦令州吏急索不變,親夜行至樊輿,阻太祖於道左。太祖歎其德,固止之。」——《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8 08:59
第八卷 第4章 範陽之枉

  郭勳終究是年長一些,歇息了半日方才動身回範陽……而且有意思的是,他居然是在呂範屢次催促下成行的。

  實際上,後者天一亮便出去為這位幽州刺史去準備車馬了,反倒是讓落在樊輿亭的公孫珣以及眾部屬的家眷又不得不等上了一日,也是讓人預料不及。

  但不管如何了,到了當日晚間,天蒙蒙黑的時候,郭勳也是終於回到了範陽城內,而甫一到城中,便迎面撞上了一群面色惶惶,早已久候的州吏。

  「如何了!」郭勳緊張不已。

  州吏們面面相覷許久,才有一個主事之人上前回報:

  「方伯,你還是去管一管吧!今日上午,那公孫太守入了城中,我們不過剛剛拿下縣令而已,接著他便強行索去了事權,而我等皆不能抵抗……」

  「先不說此事。」郭勳一時氣急。「我只問你,之前我們定下的那些案件還有人犯他都是如何處置的?」

  「不敢隱瞞方伯,我正要說此事。」城樓燈火之下,此人滿臉驚惶。「如今,城中那些殺人、沒殺人的遊俠,俱以團夥之名整夥整夥的被奪了兵器罰為城旦,各處遊商也一律抄家下獄,而幾家豪族主事之人也多被捆縛起來關在了官寺之內,誰敢說半個不字那新太守便說人家要謀反……如今,只剩盧氏勉強被圍著還沒動手罷了!」

  郭勳一時茫然,許久方才徹底明白過來,為何那呂範屢次催促自己盡快過來了……這要是再不過來,範陽城豈不是要被掃蕩一清?!

  於是乎,郭刺史顧不得多想,便趕緊重新上了車馬,讓一群州吏引著急速往盧氏宅前而去。

  到了彼處,只見盧氏宅門前燈火通明,不知道圍了多少人,都是一手火把一手兵刃。而那公孫珣紫綬金印,昂然端坐在盧氏門前的一把太尉椅上,身旁也圍著數個不凡之人。其中一人更是身高九尺,長髯赤面,然後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奇門大刀,威風凜凜之餘也是讓人望之生寒!

  而盧氏家中的長子,此時則趴在牆頭,在燈火映照之下,一邊痛哭流涕,一邊與對面之人說著什麼,見之便讓人覺得可憐。

  「出來吧!」公孫珣瞥了一眼趕來的郭勳,卻理都不理,只是繼續有些不耐的對牆頭之人言道。「看在盧師面上,我不給師兄你帶刑具,省的人家說我不敬師門;也不會把你送到洛陽讓老師管教的,省的你被他當眾打死,以正門風……」

  「我不出去!」那盧植長子愈發痛哭流涕不止。「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些人全都被你們罰為了城旦,若是我也被你剃了頭,充了城旦,還不如被我父打死呢!」

  「不至於的!」公孫珣趕緊又大聲相勸。「只要師兄你出來後再捐一些財物……布帛、糧食為佳;再讓你家中徒附、奴僕全出來當司寇,那你說不定便不需要剃頭了!」

  城旦與司寇,俱是漢律中的勞役刑罰方式,前者是負責維修整飭城池的勞役,後者是進行戍衛和巡查的勞役。

  而按照漢律,前者的適用罪責比較重,一般需要服役六年,然後因為適用的罪名比較重,所以一般都還要帶著剃頭,也就是所謂髡刑;後者服役的年限就少一些,一般是兩年,所以附加髡刑的比例也會更小一些。

  「如此這還不如剃頭呢!」盧植長子哪裡有半點乃父的風采,幾乎是醜態畢露。「師弟、君侯、府君……你就看在我父的面上饒了我吧!我斷然不敢與你家安利號爭利了,我以為你家是真的要撤走,才忍不住收攏這些遊商的。而我這些年積攢下來的財貨,俱是家中平日裡守法所得,

  是辛苦賺來的……」

  「師兄這就讓我很難辦了啊!」公孫珣扭頭看了眼立在一旁冷眼旁觀的郭勳,再看向牆頭自己這位師兄時語氣也變得無可奈何起來。「你看,我為人門生,總不能當眾砸了自家老師家的大門吧?你到底準備這麼下去多久啊?熬一夜嗎?!」

  未待那盧植長子回複,郭勳也是歎了口氣,便上前一步與公孫珣正色交涉起來。

  須臾後,公孫珣轉身離開此處,然後接管了場面的郭刺史便下令手下州吏攻打盧宅,將那位哭哭啼啼的盧氏子給當眾揪了出來!

  一日間而已,範陽城便徹底翻了天。

  郭勳拿下盧氏長子,回到縣寺前,自然有州吏接手去細細審問,而他本人則滿懷心思,又去尋那公孫珣了。

  走不過兩步,剛來到縣寺門內,卻正見到對方負手立在彼處,與那名捧刀的九尺大漢在燈火下說一些莫名胡話:「雲長若是用不慣此刀,便還是用長矛好了,戰陣之上生死搏殺豈能小覷?」

  而那紅臉大漢也是依舊從容:「君侯之意我是明白的,只是此刀雖然奇怪,卻勝在千錘百煉,削鐵如泥,堪稱神兵……到了戰陣之上,或許反而有奇效!而且,此刀極重,平日裡用來鍛煉臂力,也遠勝石鎖。」

  「既如此,便依舊用長矛,再專門尋一人為你戰陣負刀,以便臨時更換兵器。」公孫珣倒是細致。

  「這倒是個法子。」那紅臉大漢微微感歎。「我本就身重,數月便要廢一馬,若是再加上此刀八十二斤,怕是要一月一匹馬了!」

  「那就在今日罰的這些城旦、司寇中尋一個體壯的,赦免了他的罪過,專與你捧刀。」公孫珣不以為意道,卻方才回頭看向了來人。「方伯為何姍姍來遲啊?」

  見到一州刺史要與本郡太守說話,自那名九尺大漢往下,一眾人各自告退,其餘往來州郡縣吏,也是紛紛繞開大門這一側,各自小心出入,然後依舊忙碌起來。

  「我為何來遲,公孫府君不知道嗎?」郭勳見到眾人避讓開來,也是一時歎氣,卻又拱手賠禮。「且不說其他,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會了府君,還望公孫府君見諒。」

  「方伯秉公執法,我佩服還來不及,又哪裡會不滿呢?」公孫珣不以為意道。「只是不願清名受損,所以清早時才做下那般事情,倒是讓方伯見笑了……還有,你我世交,方伯年長,喚我名字便可。」

  郭勳欲言又止。

  公孫珣依舊心不在焉。

  「既如此,文琪。」郭勳無奈言道。「我且問你,你刑罰是不是重了一些?我聽州吏與我說,城中遊俠無賴,無論罪責,俱被你罰為城旦;商賈富戶,俱被你抄家下獄……一個不從,便說人家要謀反,而且剛才來的路上我才知道為何那盧公之子會如此驚恐,你居然已經因為別人反抗,而殺了七八十人嗎?」

  「七八十人算什麼啊?」公孫珣一聲歎氣,眼睛卻是飄忽不定起來。「哪年大疫,哪年流民騷動不死個成千上萬?而且我身處嫌疑,連方伯都以為我跟這些人有所關聯,若不能下重手,如何自證清白呢?便是退一萬步說,我堂堂一郡太守,甫一上任便朝令夕改的話,豈不是要被人恥笑?」

  郭勳一時默然,許久方才開口言道:「那如盧氏還有這些豪族呢?你準備如何處置?」

  「交出家中大部錢糧、徒附、奴僕,可免刑罰。」公孫珣坦然言道。「涿郡是大郡,這些豪族、世族在各處多有牽扯,還是要留幾分體面的。」

  「文琪。」郭勳正色道。「你要這麼多糧食、布帛、錢物到底要做什麼?而且這麼多城旦、司寇,未免過了些吧?」

  「郭公想多了。」公孫珣依舊幽幽答道。「錢糧嘛,用來賑濟周邊鄉野貧民,總是不怕多的。至於這麼多城旦、司寇……過了年,等到春日、夏日,朝中必然還會大赦天下的,屆時開釋了便是……而趁著這個機會,整修一下本郡各城城防又如何呢?譬如這範陽城,乃是幽州門戶,向來是巍然大城,卻年久失修。」

  「這倒也是!」郭勳面露恍然。

  「我將往涿縣,這範陽便勞煩郭公在此駐守兩月如何?」公孫珣繼續言道。「一來看管這麼多城旦、司寇,需要得力之人;二來整修城池也是件大事,我多留一些財貨、糧食與郭公……反正春耕不過,郭公總不好去巡視州郡吧?」

  「話雖如此,你莫不是不想與我同城而居?」郭勳微微蹙眉。「這才讓我來範陽?」

  「也有幾分這個意思。」公孫珣眼皮都沒眨一下。「我行事向來雷厲風行,若是與郭公共居在涿縣,怕是你我皆有關礙……與其相爭相礙,不如就勢分開一段時日,反正範陽這裡也確實需要有人坐鎮嘛,也不耽誤郭公處理州中事物。」

  郭勳思來想去,倒是直接頷首……對方甫一上任便出了這種事情,他也不想繼續和對方鬧太僵,而且關鍵正如對方所言,範陽這裡處置了這麼多人,還要整修城池,也確實讓人放心不下。

  要知道,這個案子本是自己率先動手的,對方將此案人犯交回來,也算是有始有終。

  雙方議定了大略,小節自然會有手下去做,而郭勳一番車馬疲憊,也是準備要去休息的,但轉過身後,卻終於有些忍耐不住,居然又回過頭來:「文琪,你之前便一直眼神飄忽,到底在看什麼?」

  「在看字跡!」公孫珣失笑言道,然後退後數步,並指向了這範陽官寺大門。

  郭勳順勢看過去,只見燈火之下,官寺一側大門上赫然用白粉寫著『甲子』二字……不大不小,既不是很顯眼,卻也很難讓人忽視,也不知道是誰調皮搗蛋寫下來的。

  「哦!」郭勳想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要過年了,來年便是甲子年!也是辛苦文琪了……怕是要年節之下也要辛苦接收郡務。」

  公孫珣微笑以對。

  旋即,二人一左一右,各自離開。

  其中,郭勳要去官寺休息,而公孫珣卻聲稱要去自家恩師宅中休息,也不曉得被砸破了大門的盧府到底歡不歡迎這位無慮候再度登門造訪。

  不過,事實證明,盧家人應該沒把公孫珣怎麼樣,因為隔了一日後,這位新上任的涿郡太守,便精神飽滿的帶後面趕來的家眷,依舊昂然往北面的涿縣而去了。

  距離涿縣還有足足十里的時候,劉備便帶著張飛、簡雍,還有提前一步趕來的牽招,領著幾十名在涿縣左近廝混的遊俠,相迎在道旁了。

  「玄德!」公孫珣遠遠見到對方便不由失笑跳下車來,因為他看到一名身格外材雄壯,鬍子也不遜於牽招的大漢居然也在朝自己恭敬行禮,於是一時心情大好。「別來無恙啊。」

  對方如此親熱,劉備卻苦笑不止。

  話說,他無恙是無恙,只是有些憂慮而已……前幾日對方和州中方伯一起動手,將範陽那邊的遊商集團一舉拿下,順便還將數百城中遊俠無賴一並剃了頭髮罰為城旦,甚至連盧師的那個長子都因為接納不法遊商給剃了頭、下了獄、罰了錢糧。此事鬧得涿郡上下人人驚慌失措,那他劉備這個剛剛收了遊商的遊俠頭子,又怎麼會不擔心呢?

  「我弟勿憂。」公孫珣走上前來,親手扶住劉備,然後又一手拽著這廝,另一手親自將簡雍、牽招,以及那個雄壯大漢依次扶起。「我已經聽子經(牽招字)派人說了此事,放心,此事不是你想的那般,蘇雙、張世平也不是我要清理之人,你安心便是。」

  劉備不禁長呼了一口氣。

  「君侯。」就在公孫珣剛要開口詢問之時,那簡雍簡憲和卻忽然開口詢問。「範陽一事,眾人議論紛紛,卻都不知道底細。如今君侯又對玄德言蘇雙、張世平不是你要清理之人,那到底有什麼章程呢?還請君侯指教,好早安涿郡人心。」

  「此事簡單。」公孫珣看了眼劉備三年都還沒多幾根毛的嘴唇,倒是立即說出了一番道理。「玄德我問你,蘇張二人是做什麼生意的?」

  「馬匹……也有布帛。」劉備趕緊認真答道。「自遼西販馬,自中山販布!」

  「這便對了!」公孫珣當即解釋道。「馬匹、布帛,俱可算是實用之物,而範陽那群遊商,卻多只是往來販賣奢侈之物……」

  劉備等人俱皆恍然。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公孫珣繼續冷笑言道。「不整飭他們整飭誰?」

  「原來如此。」此言一出,劉備更是無言以對,但卻又陡然想起其中一份關係,也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可是之前伯圭兄在這裡任職,卻對彼處遊商多有放縱,我曾問他,他卻說這是……」

  「這是安利號的貨物,對不對?」公孫珣也是有些尷尬,但旋即消失不見。「不過,我母親也是注意到了一些事情,便主動讓安利號收縮了……她數月前與我來信,就說過此事,說是各地民間日漸貧苦,大宗民生商品越來越難做,反倒是奢侈之物未曾有所減弱,便有了撤到涿郡以北的心思。」

  「竟然是因為這個嗎?」簡雍也是徹底恍然。「老夫人之名也是久仰,卻果然是女中豪傑!」

  公孫珣默然不語……話說,當日公孫大娘選擇撤離,一來固然是因為太平道一事;二來,確實也有注意到所謂河北民間消費能力下降之後的一個考量。只是,這個考量只是覺得大宗商品減少後,僅是奢侈品的話,並不需要鋪設太多商業網道而已。

  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言,更是無稽!

  實際上,公孫大娘當時的意思是,這種富人的錢,不賺白不賺!

  至於公孫珣為什麼要對範陽那些人下如此狠手……答案很簡單,道德高地,UU看書www.uukanshu.com 他不能讓郭勳給拿走!真要是被郭勳搞定了範陽那幫人,他公孫珣成什麼了?!所以,我比你更狠,更嚴肅,更愛民如子,更反對這些雜碎!

  而且,反正都是要盡快動員郡中戰爭潛力的,那開大會鼓勵大家樂嗬嗬的交出來錢糧和壯丁的話,還不如借著人家郭刺史早就準備的盤子,直接用刀子劃拉出來了!

  沒見到甲子二字就在範陽官寺上寫著嗎……還有幾天?

  這邊公孫珣勉強將劉備、簡雍等人糊弄過去,剛要去問問那位身材雄壯的大鬍子,卻忽然見到迎面路上來了一個車隊,大車小車,僮僕累累,居然綿延半里路!

  公孫珣蹙眉不解:「這是在作甚?年節將至,還要搬家?!」

  劉備回過頭來,默然不語。

  倒是那身材雄壯的絡腮鬍子張口便道:「回稟君候,這是城中一家大戶,向來不法,想來是聽說君候在範陽清理奢侈,心存膽怯,想要去廣陽避一避風頭……他族中在廣陽有分支。」

  公孫珣恍然點頭,卻是忽然回首:「雲長何在?」

  —————我是不睡覺也不怕水的分割線—————

  「太祖素重簡樸,為政清厲……遷涿郡太守。涿郡豪右者,以奢侈無度聞於天下。及得太祖將至,豪右鹹皆震怖,奸宄遁逃,竄入他郡。太祖速至,於道旁逢之,凜然斥曰:『爾輩者,入他郡便得安否?』豪右奸猾知其神武,皆惶恐,乃各自歸郡,複膝行請罪。一郡遂安。」——《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8 09:07
第八卷 第5章 歲在甲子

  甲子年說到就到。

  一月間,公孫珣身為一郡太守,主要做了三件微不足道的工作。

  首先,是下狠手大力打壓了一批豪強、世族。

  作為一個有為的兩千石,幹這種事情倒也數尋常,只是公孫珣這一次卻未免太急了一些,他幾乎是甫一到任,便直接用上了最粗暴的手段——用來殺雞駭猴的那一家居然被安上了謀逆之名,然後舉族被誅!

  對於這事,不是沒人感到憂慮,審配就專門勸諫了一次……他的意思,這裡是幽州,君侯你家族和你本人在這裡的名望向來很高,根本沒必要這麼粗暴,完全可以威德並加,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

  對此,公孫珣的回複是:「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吾從也!」

  這話莫名其妙,但偏偏審正南是個聰明人,雖然有些事情他並不如呂範婁圭那麼清楚,但此時回想起公孫珣往日的某些作為,和這次急上任的舉動,卻也有些醒悟,便當即閉嘴不言了。

  而當向來主張對世族豪右講規矩的審配都不說話時,那涿郡本地的這些豪右,一時倒也是真的毫無辦法了……因為誠如審配所言,涿郡這地方雖然跟中山挨著,卻已經是幽州的地方了,公孫氏在這邊的影響力,加上公孫珣本人在這裡的名望,根本不是別的地方能比的!

  如果再加上宛如一國之君的堂堂本郡太守身份加持,那不說為所欲為了,最起碼這些人在公孫珣面前,宛如那些閭左平民在他們面前一般……所謂弱者為何要反抗?

  於是乎,涿郡這群豪強目瞪口呆之餘,也只好任由官府將他們家中錢糧、布帛、牲口,以及各種物資,以一種搶劫式的手段送入了官府府庫之中。

  然後便躲在家中瑟瑟抖,連大街都不敢上的。

  第二件事情,就是廣納遊俠,整備郡卒。

  整備郡卒很容易理解,而廣納遊俠嘛……幽州的遊俠天下聞名,劉備、簡雍、張飛,其實都是標準的幽州遊俠。這些人和南方的遊俠相比,並不是說他們更不怕死一些,而是說他們一般會比南方遊俠多一匹馬,有的人還會多一柄長兵,而且普遍性對軍功更加推崇一些。

  而這一次公孫珣也並沒有一刀切,他一邊處置和圍捕了城內的那些『無賴遊俠』,另一邊卻又公開打出了招募的旗號,去鄉野間收攏那些名聲較好的遊俠團夥。

  前者不圍捕不行,因為一旦亂起,這些依存於城市的無賴子很快就會成為動亂的根源,至於收攏後者……其目的不言自明。

  值得一提的是,這件事情公孫珣交給了新任賊曹掾劉備去處置……只能說後者作為本地地頭蛇確實是此事最佳人選。

  第三件事,則是巡視春耕。

  今年天氣回暖的比較快,所以從一月中旬開始,就已經有百姓嚐試下犁試耕了,而作為新上任的太守,公孫珣幾乎全程在郡北的良鄉到郡西的遒國一帶巡視春耕。

  從幾名心腹的角度來說,他們以為自家君候是在外鬆內緊,故意麻痹越來越密集的太平道眼線。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公孫珣自己也沒有說的是,後者真的是在認真督導春耕!

  因為,到了涿郡以後公孫珣才恍然現一件事情,那就是幽州本地的太平道勢力遠遠不如冀州……這一點,從各地官府大門上的『甲子』二字便能看出端詳!

  譬如涿郡這裡,南邊的范陽城公孫珣就親眼所見有這二字寫在官寺大門上,可是涿縣城中大小官寺卻不見這二字蹤影!然後,派出去的人彙報,據說涿縣東南側的方城有,北面的良鄉卻無。

  於是乎,公孫珣又急遣人去鄰郡查看,卻現居然也是類似——隔壁廣陽郡那裡,南邊的安次、中間的薊縣(後世京城)赫然就有這二字,北面的昌平城卻無;再往東的漁陽郡那裡,東南方的泉州、雍奴有,可西北面的狐奴、安樂,以及公孫瓚任職的漁陽城卻無!

  接下來,婁圭對本地太平道勢力的暗中調查也呼應了這種說法,據現在所知,幽州這麼大的一個州卻居然只有太平道的一個大方和一個小方,然後還都聚集在幽州的東南角這個位置上,北面根本沒有太大的力量。

  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整個幽州十一郡國,有十個郡國都是邊郡!邊郡那裡,要防著鮮卑人,要防著烏桓人,要防著雜胡……當地豪強世族們普遍性願意讓出些許利益,來換取下層階級的團結。

  換言之,對於幽州大部分地區而言,當地的民族矛盾和邊患居然有力的緩解了階級矛盾!

  實際上,很早的時候,公孫珣往來於幽冀之間時就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只是沒有往太平道這個角度想而已。

  當然了,無論如何這是件好事!

  那麼從這個角度來說,此時公孫珣在郡北辛苦督導春耕的舉動也就更容易讓人理解了——天下將亂,但若能夠拒敵於涿縣以南的話,北面的老百姓每種下一顆種子,將來都可能多救一條人命……也說不定!

  時間轉眼到了二月,公孫珣已經開始動員起了郡中的軍事力量。

  先,除去護衛在公孫珣身側的韓當以外,關羽、張飛、牽招、魏越、楊開等人紛紛各自入屯軍營。

  其次,審配更是獨自領一屯人馬出鎮位於范陽城西側的北新城,他得到的命令是就地編練士卒、整修城垣、嚴防盜賊,與范陽城互成犄角之勢!

  這下子,審正南之前因為得知訊息較晚而產生的些許心思徹底煙消雲散……說到底,事到臨頭,能夠被托付獨當一面,去援護州中方伯,比什麼信重之語都要來的利索?!於是,這位河北名聲當即立誓,人在城在,人亡城也不會失!然後,便慷慨赴任去了。

  到了這個時候,哪裡還能瞞得住人?

  於是到了二月十四這一天,郭勳派遣自己的心腹從事,從右北平提拔上來的幽州本地名士魏攸,徑直往涿縣這裡而來了!

  「誰?」午後時分,公孫珣正在與剛剛到來的族弟公孫越閒談,對於郭勳派人來詢問,他當然有所預料,只是來人居然有些耳熟,這才一時怔住。

  「是魏攸。」公孫越經過三年閒居,倒是依舊老實誠懇。「魏公是右北平的名士,算是咱們鄉人,而且他也向來與我們公孫氏交好,又年長一些,兄長不要怠慢了……」

  「原來如此。」

  話說,公孫珣原本還以為此人又是哪個『三國豪傑』呢,誰成想是自己鄉中名士,想來這耳熟乃是自家少年時便有所聞。但不管如何了,既然郭勳派遣了這麼一位人物前來,那他自然是無話可說,一邊答應著,一邊便引著自己族弟親自往外迎去。

  魏攸今年並沒有到四十歲的樣子,但神色中卻盡露疲態,儼然是身體虛弱,不堪行路所致。

  但所幸公孫珣敬他是鄉中長者,根本不拿架子,反倒是以後輩的姿態在後宅招待了對方,倒是讓這位北平名士一時感歎不已。

  「你們公孫氏的幾位俊才,如之前任這涿縣縣令的伯圭(公孫瓚字);如舉了茂才,如今在尚書台為郎的文典(公孫範字);又在家中守孝恪節的文(公孫越字),我都早已經見過多次……倒是文琪你今日才得一見,卻不想如此寬宏有禮。」落座以後,奉上加了雞蛋的熱薑湯,出乎意料,魏攸緩過氣來以後居然沒直接談論公事,反而是真如同鄉中名士相見時那般,上來就點評起了公孫四兄弟。

  公孫珣一時失笑:「魏公此言倒是有趣,我如何就不能寬宏有禮了呢?而且聽魏公的意思,非只是我,我族中兄弟幾個居然都有失寬宏嗎?」

  魏攸也跟著搖頭失笑:「或許只是我妄加猜度而已。據我所知,你們公孫氏的子弟,多有些許相似之處,所以才會管中窺豹,見一而論三……文琪想要聽一聽嗎?」

  「魏公直言便是。」對方不談正事,公孫珣更是無所謂。

  「其一,貴家子弟多生的儀表堂堂,身材高大,而且武藝過人。」

  「這倒是……」

  「這倒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君家中乃是邊郡名門,世宦兩千石又多有武職。」魏攸自問自答般的剖析道。「數代下來,自然有此家風。」

  「魏公說的是。」公孫珣只能點頭稱道。

  「其二,貴家子弟,尤其是近些年的年輕子弟,多重商人、財貨。」魏攸繼續言道,然後又是主動剖析了一句。「這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大族聚居,免不了漸生貧富,可偏偏貴族中出了一個安利號,獨大於塞外、渤海……這錢財商貿之利,你們這些年輕子弟耳濡目染,自然會有所輕重。」

  「倒也無可辯駁。」公孫珣與公孫越對視一眼,也是乾脆承認。

  「其三,貴家子弟,多心高氣傲,官階、身份不到的時候,還能遮掩一二,可一旦登得高位,便遮不住自己的傲氣了,而且還尤其看不起如我這般的清白士人!」說著,魏攸從容放下手中湯碗,卻不知不覺中改了稱呼。「不知君侯以為,我說的可對?」

  公孫珣啞然失笑,卻並未作答。

  「君侯,我此番言語,非是無端之言。」魏攸盯著眼前這個年輕到不像話的貴人認真言道。「當日你家那位長兄公孫伯圭去往遼東屬國上任之時,路過右北平,曾專門去拜訪過我,當時謙卑有禮,宛如剛才二位出門奉迎我時一般。可等到他在塞外立了功勞,成了千石縣令,再與我相見時便隱隱有些遮不住的傲氣了,而且平素裡官寺中往來的俱是商賈、方士,對讀書人與郡中世族子弟俱皆冷眼相對……」

  公孫越忍不住插嘴言道:「魏公想多了,我家大兄確實有些……呃,有些傲氣,但我這位兄長卻多能禮賢下士……」

  「阿越中了魏公話術了。」公孫珣不等魏攸開口便陡然言道。「他正是要你維護與我,然後反問我為何失禮於方伯,並有所欺瞞……魏公,我所言可對?」

  公孫越當即閉口不言,魏攸也是一時措手不及。

  「魏公。」公孫珣看著對方繼續笑道。「你我鄉人,又是長輩,有什麼話不能直言呢?」

  「攸正有此意。」魏攸頗顯尷尬,但終究是起身正色一禮。「還請君侯正式回複於我,為何郡中大聚兵馬、糧草、物資,而且還讓我家方伯休整范陽……莫非要打仗嗎?」

  「一時猜度罷了!」公孫珣坐在主位上,面色從容,倒是將自己對太平道的『猜度』一一言出。

  …………

  「就是這樣了。」臨到最後,公孫珣坦誠言道。「我從在趙國任職時,便與當時的冀州刺史,如今的南陽太守劉公有所共識——太平道必反無疑!然而,自三年前到如今,我雖然與朝中多位重臣多次檢舉此事,卻始終不得旨意,便只好暗自防備……」

  魏攸早已經面色慘白。

  「魏公。」公孫珣也是自我檢討了一番。「你回去後,一方面要請方伯謹守范陽,小心應對;另一方面,卻也要代我致意,聊表歉心……非是我公孫珣傲慢無度,乃是我之前久對太平道有所提防,數年間在中山多有布置,陡然移到涿郡,又臨此大事,不免心中紛亂。或是心存不安,或是意圖建功立業,又有幾分自得,又有幾分懊喪,一時強做鎮定,一時又失於操切……所以……」

  「我懂了!」魏攸感歎起身道。「其實大事臨頭,君侯這般年紀,能做到這份上已經很了不得了!回到范陽,我也會對我家方伯有所解釋。而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事想問……君侯所以為,彼輩何時舉事?」

  「我猜或許是旬日之間吧?」公孫珣也是很不確定。「最近鄉野間歌謠相傳,『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又言,『三月初五,太平將至』……或許便是三月初五!然而,這種謠言天下傳動,朝廷或許有所察覺也說不好!」

  魏攸恍然若失!

  「范陽大城!」公孫珣拽住對方提醒道。「糧草、壯丁齊備,魏公一定要勸住方伯謹守城池,不要擅自兵應敵,等我自後方力,裡應外合,自然可以一舉破賊!」

  魏攸滿口答應,也是顧不得車馬勞頓,就趕緊出門呼喊州中吏員,護送自己往范陽而去了。

  公孫珣立在堂前,負手目視對方遠去,一時出神。

  「兄長,如此便是你喚我來此處緣故嗎?」公孫越倒是沒什麼顧忌。

  「然也。」公孫珣回過神來一聲感歎。「我要你入軍中為軍司馬,替我看顧……劉備等諸將。」

  公孫越不以為意:「此行本就是要為兄長效力才來的。」

  公孫珣點點頭,然後繼續望著空無一人的堂前出神。

  公孫越一時不解:「兄長在看什麼?」

  「什麼都沒看。」公孫珣長呼一口氣道。「你以為我剛才對魏公所言的那番自省之語是假的嗎?我在中山準備三年,事到臨頭卻忽然被攆到了涿郡……之前種種做派,不過是在下屬前強做鎮定而已!阿越……文……大事臨頭,我心中其實早已紛亂如麻!」

  「兄長何必自墮聲威。」公孫越倒是難得笑出了聲:「你便是再如何失措,也總比大兄那個得勢便不饒人的姿態強吧?連魏公這樣的鄉中長者他都能使出臉色,也是厲害!」

  公孫珣一時沉默,只是依舊望向空蕩蕩的前方。

  順著公孫珣的目光延展,數千里外,就在同一時刻的漢都洛陽,做了足足三年議郎閒職的曹孟德,卻正好從公孫範的院子裡出來,手裡還抱著一壇順出來的遼西佳釀。

  「孟德。」一個形容高瘦,然後雙目炯炯之人自後趕了過來。「公孫文典今日休沐,卻去河南尹何進家中了,袁本初那裡相約的乃是晚間,這時候咱們去哪兒?」

  「去……」曹操抱著酒壇子上了車,然後方才眯著眼睛想了一下。「還是去找袁本初吧!」

  「孟德。」這人追上車來無奈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袁本初前後守孝六年,號稱天下楷模,如今隱居到洛陽……」

  「隱居到洛陽!」曹操一時笑出了聲。「元讓,你說他怎麼不隱居到北宮?真以為我不知道他袁本初打得什麼主意嗎?」

  「孟德。」這雙目炯炯之人,也就是夏侯惇夏侯元讓了,聞言再度無奈勸道。「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是不是要避讓一下?」

  「避讓什麼?」曹操忽然肅容起來。「以前曹節當政時,到底是為政十餘年的老成之人,還能與劉公、楊公他們勉力維持局面。可自曹節死後,張讓貪鄙無度,趙忠肆無忌憚,朝政荒廢,士民生厭……若不解決他們,這天下遲早要出亂子!袁本初一萬個不行,就這件事情算他撞到了大義所在!元讓你少年剛烈,如今做了多年流亡之人,怎麼反而膽小起來了?」

  「不是我膽小。」夏侯惇正色言道。「只是以我來看,袁本初那邊如今只因為宦官倒行逆施而得大義,卻不得其勢,也不得其時……」

  「你錯了。」曹操微微眯眼道。「皇長子如今長成,已無夭折之相,何進、何苗遲早要分攬朝綱,而依照那何遂高(何進字)對士人的傾向,怕是這個『勢』,只是遲早罷了!」

  夏侯惇細細思索,也是當即頷,卻又再度詢問:「那『時』呢?」

  「你莫不是傻了!」曹操無語至極。「『時』這玩意難道不也是『遲早』的嗎?」

  夏侯惇恍然大悟,卻是直接動手趕車,往袁本初的住處而去。

  洛陽午後車水馬龍,這二人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與一個滿頭大汗之人交車而過。後者一路疾馳,直接來到了銅駝大街南側的那片區域,這才停車佇立。

  這裡有公車署,有三公府,有九卿官寺……總之,除了北宮的天子與南宮的中台、御史台以外,此地大概是一個普通人能接觸到的最高權力所在了。

  然而,從午後到傍晚,估計那邊曹孟德都已經跟許攸那些人喝上酒了,此人卻只是坐在車上一動不動,而且還雙手執韁,似乎是準備隨時想跑一樣!

  也不知道來此人來此地是要幹什麼!

  而就在此人依舊猶豫不定之時,一名候在公車署外許久的地方吏員卻是注意到了此人……可能是覺得疑惑,也可能是覺得久候無聊,這位吏員居然徑直往此人處走來。

  這下子,這個馬車上的人再也忍受不住,他當即翻身下車,然後舉著一封書信跪在了銅駝街上:

  「濟南唐周,出相告太平道張角謀逆,中常侍封諝、徐奉與之相約為內應,共約三月初五,攻打洛陽!賊軍已匿於河內!」

  這名來自益州的地方郡國吏員怔了一怔,居然半響沒聽懂對方的齊魯方言,周邊也依舊是車水馬龍。

  當日晚間,宿醉的曹孟德被丁夫人從床上強行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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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角遂置三十六方,方猶將軍也。大方萬餘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帥。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以白土書京城寺門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大方馬元義等先收荊、揚數萬人,期會於鄴。元義數往來京師,以中常侍封諝、徐奉等為內應,約以三月五日內外俱起。未及,春,角弟子濟南唐周上書告之。」——《典略》.燕.裴鬆之注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2 09:22
第八卷 第6章 天下大吉

  曹孟德被拽起來並不是因為太平道謀逆,而是因為這廝居然是趴在那裡睡的!

  有經驗的人可能都知道,宿醉的人如果趴在床榻上睡眠,很可能會被自己的嘔吐物給淹死,而很顯然,丁夫人就是這麼一個很有經驗的之人。

  這些年,曹孟德讀書習武不斷,但也酒色不停,真真是活得痛快。

  但痛快歸痛快,一個在洛陽滿大街都是的議郎職銜,卻終究不足以讓他第一時間就獲悉朝中『大事』的發生。

  沒錯,唐周的出首讓所有人都意識到這是一件『大事』!但也僅僅就是一件大事的程度而已。

  有人要謀反了,還勾結了兩個中常侍,這些宦官果然可惡!

  然後再一問,居然還有個叫馬元義的反賊頭子領著十萬荊州揚州而來的流民青壯渡過了黃河,然後在鄴城那裡轉向西面的河內郡,準備占領孟津……很顯然,這個反賊居然是想用這種方式繞過洛陽東面的汜水關、玄門關等等關卡,然後跟這兩個大宦官裡應外合,直接攻取洛陽!這更得嚴肅對待!

  最後再一問,什麼唐周,什麼馬元義,居然都只是那個張角眾多徒弟之一,而張角潛心多年,設立大小三十六方,居然遍布全國!

  事情脈絡暫時清楚了,而帝國中樞的精英們也立即連夜布置好了應對方案。

  首先,洛陽的安全最重要,河內的馬元義和那十萬流民距離洛陽只有一條黃河,必須要立即決斷,趁著對方還不知情,連夜派遣精銳幹吏按照唐周提供的情報去直接逮捕此僚歸案!

  其次,急速詔書給冀州官吏,讓他們同樣採取逮捕首腦的方式,立即拿下張角!

  然而,這兩條緊急措施布置下去以後,接下來,關於各地渠帥和他們三十六方的成員,可能是因為牽扯太多,中樞這裡第一次卻發生了分裂與爭論!

  看看那兩個投靠了太平道的中常侍就知道了,黃門監的大宦官們速來跟太平道就有所牽扯,所以他們儼然不願意見到拔出蘿卜帶出泥的情形,於是這些人紛紛建議天子從渠帥這一層就可以公開赦免了……漢室威德在此,天子聖名如故,都是漢室的子民嘛,受到了匪首的蠱惑而已,一封詔書下去自然就能迷途知返,何必一定要弄的你死我活呢?

  但是,三公也好,尚書台的諸位也罷,雖然也紛紛覺得此事應該盡量消弭於無形之中,千萬不能因為擅自擴大打擊面而產生全面性的動亂,但卻又普遍性認為,渠帥等反賊骨幹必須要嚴懲!否則漢室威儀何在?

  對此,天子有些疑慮,這個聰明人在西園荒廢了太多時間,已經喪失了基本的判斷力……他當然知道此事很嚴肅,必須要認真對待,但也知道這兩撥人不同態度中的些許貓膩,所以不免有些懷疑。

  總之,天子覺得自己需要再聽一聽、想一想。

  實際上,何止是天子呢?平日間直接掌握帝國權力的中常侍們、三公尚書們,這些對人心、律法、政治把戲透徹到極點的大人物們,又有幾個能想像的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呢?

  說到底,此時看來,這終究只是一個在千鈞一髮之際被揭穿的謀逆舉動而已!

  規模大了一些,組織更嚴密了一些而已……難道還能動搖了大漢的天下不成?難道外面的鄉野之間已經開始『天下苦漢久矣』了?!

  於是乎,外面開始急速追捕,但朝中卻依舊沒有往軍事動態上思索,只是從刑律角度爭執不休……好像那三十六方的渠帥個個都能手到擒來一般。

  二月十五日,太平道最受信重和實力最大的一位渠帥馬元義被捕,

  手到擒來。

  二月十六日,暫時沒有刺史在任的冀州刺史部在鄴城接到了朝廷正式旨意,同日,馬元義被押回到了洛陽。

  二月十七日,連夜審訊無誤以後,馬元義被公開車裂,同日,按照馬元義同案被執的太平道骨幹,外加兩名中常侍及其心腹的招認,洛陽關閉城門,三公、尚書台、黃門監、司隸校尉府齊出,從被收買的宮禁衛士開始大索全城,數千太平道信徒被捕下獄。

  二月十八日,冀州刺史部在朝廷使者的催促下試圖逮捕張角,但尚未成行,便已經有多個藏匿在州中的內應泄露了消息。張角得到訊息,不再猶豫,即刻在钜鹿提前起事,並同時用盡了一切手段四面傳遞消息,號召各地大方小方一起起兵。

  於是乎,旬日間,無數黃巾信徒頭裹黃巾,口稱『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三十六方,分布七州,一時俱起!

  而張角又自稱天公將軍,其次弟張寶自稱地公將軍,幼弟張梁自稱人公將軍,各自按照之前計劃聯絡調度,攻打官府,殺官吏祭天!

  事情到了這一步,中樞已經有些慌亂了,但終究還是穩住了陣腳。他們先是在禦前中止了那可笑的刑罰爭執,然後難得團結一致,以極高的效率製定了軍事策略,並隨即在天子的催促之下快馬傳訊於各地郡守、刺史、校尉,讓他們調度兵馬,以軍事手段就地剿滅這些黃巾賊!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不要說中樞那些人,怕是連張角都沒想到……沒辦法,各地官府太過於不堪一擊了!

  數日間,中樞之前的軍事命令尚未得到反饋,洛陽那邊卻先一步見到了各地主動快馬送來的傳訊文書,文書顯示,幽冀兗豫青徐荊七州二十八郡居然一時全面告急!尤其是在冀州、兗豫這兩處地方,太平軍簡直勢如破竹!各地長吏紛紛棄官逃竄,官寺空無一人,在清河和安平,兩國封王居然都被活捉!

  不要說就地剿滅了,大漢朝在這兩個地方的統治都幾乎已經全線崩潰了!

  所謂天下響應,京師震動,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而到了此時,天子和中樞諸公才徹底醒悟過來……但卻又反過來慌亂到不知所措的地步了。

  真不怪這些中樞精英……太平了一百多年,最多就是涼州羌亂狠一點,誰見過眼前這種局面呢?!

  甲子年二月廿六日,幽州涿郡。

  此時距離張角钜鹿起兵不過區區七八日,但公孫珣卻已經陡然得知了黃巾軍大部隊的蹤跡。

  當然,這七八日間他也沒閒著,前三日他基本上在清理涿縣城內和涿縣北面太平道的核心成員,將半個涿郡的太平道事端努力控制在了『案件』的範疇內……至於說涿郡南邊的很快就造反的那個小方,基本上只能放棄了。

  至於後幾日,準確的說是聽到東面廣陽郡大半個郡都被太平道攻下來以後,他其實是在努力的遷移涿縣東側的百姓。

  按照原本的計劃,應該是先努力收入城中,然後再盡量往涿郡西北側的山區移動。然而,這種事情剛剛做了幾日,只是收攏了區區兩三萬人口,東面突然就傳來消息,說是廣陽郡的黃巾軍主力放棄了對廣陽剩餘城池的攻擊,反而是彙合了更東面漁陽郡的黃巾軍,直接往涿郡而來。

  預料之中的事情……涿郡是幽州門戶,其中涿縣、範陽兩座大城若是能落入這些幽州黃巾軍手中,那便可以立即連通他們在冀州的大本營;而且還能反過來以進可攻、退可守的姿態威脅北面的幽州其他郡國。

  實際上,公孫珣一開始便認為,只要幽州黃巾軍還有一點點戰略思想,就一定會盡全力拿下這兩座城的。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對方來的如此之快!

  此時,距離張角起兵不過七八日,距離當日魏攸前來詢問之時也不過十一二日,距離他公孫珣上任涿郡太守也不過區區六十日罷了!

  「多少人?」官寺內,鶡冠佩刀卻在低頭寫著文書的公孫珣明顯怔了一下,然後立即抬起頭來。

  「回稟君候。」堂下這名義從趕緊言道。「約莫有兩三萬人……最少兩萬五以上!人太多,而且主要是賊軍行軍無度,章法太亂,我們不好細致估計……今日晚間或許便能見到賊軍前鋒了。」

  廣陽郡和涿郡接壤,或者乾脆說與涿縣接壤,其失陷的南部諸城完全可以直達涿縣,距離也不過幾十里而已……只要來攻,大部隊最多也就一日,而幽州多馬,攻取了多個城池的黃巾軍前鋒以騎兵姿態而來的話,說不定半日就能趕到。

  「不是這意思。」一旁的呂範皺眉插嘴問道。「我問你,廣陽不是只有太平道一個大方嗎?算上我們涿郡南邊的這個太平道小方,就算是加一塊,也不該過兩萬人吧?」

  這義從趕緊搖頭:「回稟呂君,彼輩都是剛剛謀逆之人,行軍並無章法,怕是做不出疑兵來……平原之上,遮天蔽地,必然是兩萬五千大軍以上!而且,這支大軍幾乎全都是從東面廣陽郡越境過來的,並沒有見到東南方有賊軍彙合的情形。」

  呂範立即放棄了幻想,卻是讓對方趕緊去休息……實際上,這個義從在雁門追隨公孫珣之前便是當地邊軍的斥候,向來是這方面的行家,呂子衡也是一開始就從骨子裡相信了對方的判斷。

  只是,這個數字依然有些讓人吃驚和緊張。

  「叔治,城中現在有多少可用之兵?」人一走,主位上的公孫珣就立即握著筆轉而看向了另一邊一直沒說話的王修。

  王修捧著一卷文書,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回複道:「這要看君侯是想守還是想攻了?」

  「守能有多少兵?」

  「若守的話,城中現在就有四五千人手,緊急時刻,招募世家子、良家子,再動員城中青壯話,可有萬餘人手!」王修稍一思索便給出了一個確切答案。

  「換言之。」公孫珣微微點頭道。「單以守城論,大概是無憂了?」

  「不錯。」

  「那我要是想出城野戰迎敵呢?」公孫珣繼續問道。「能有多少兵?」

  「算上之前臨時招募的遊俠、擴充的郡卒,現在是三百義從,一千兩百騎卒,一千六百郡卒……」

  「三千兵馬?」

  「沒有!」王修當即修正道。「之前罰做城旦、司寇的壯丁也有千餘人,這些人可以協助守城,卻需要人看顧。而且,入城百姓也有兩三萬,這麼多人,其中必然有太平道信眾,也需要人看管、震懾。」話到此處,王叔治坦誠言道。「君侯若此時出戰,以此城安穩為念,怕是只能帶那一千五百騎兵……」

  「若是從城中臨時再加招募又如何?」公孫珣依然沒有放棄。

  「需要時日。」王叔治正色答道。「糧食、布帛是充足的,鑄鐵、木材也是夠的,但做成軍械、軍服、旗幟全都需要時日,沒有軍械,又如何出戰?」

  公孫珣無言以對。

  「若是在中山就好了!」就在這時,許久沒有吭聲的呂範此時忽然泄氣的插了句嘴。

  堂中三人,外加門內侍立的韓當,全都一時沉默。

  話說,眼前這個局面便是公孫珣忽然從中山換到涿郡所導致的必然惡果了!

  在中山,他辛苦三年,不僅囤積了大量軍備物資,設置了完備防線,而更重要的一點,他還打著治安的旗號,以所謂什伍之法,在郡中編練了一個多達五六千人的『治安』軍。

  這是一個充斥著當地豪強子弟和良家子,然後有組織的根植於中山各城縣、鄉里的半職業軍事隊伍,完全可以在亂起之後迅速動員起來,並擴充為一個一萬人以上的職業軍隊……若真還在中山,那便是有更大規模的太平道來寇,不敢說立即反撲,可禦敵於國境之外公孫珣還是很有信心的。

  哪像現在?

  當然了,以六十天的任期而言,公孫珣其實也已經做到了極致,他最起碼盡全力將範陽和涿縣這兩個郡中大城給做到了守城有餘……而且耗下去的話,也應該能夠積攢力量反撲出去。

  但還是那句話,若是在中山……此時早就打出去了!何至於只能枯坐城中,任人兵臨城下?!

  不過,四人的這種憋屈,隨著婁子伯慌慌張張從外面進來以後,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君侯!義公、子衡、叔治,黃巾軍的兵力你們知道了嗎?」滿頭大汗的婁子伯甫一入門便慌裡慌張的問道。「我在門口遇到信使,見他辛苦便先讓他去休息了,若你們還不知道我便代他說明……」

  「已經知道了。」呂範無奈歎氣道。「兩萬五千人以上,自廣陽越境,直奔我們涿縣而來……」

  婁圭怔了一下,然後趕緊搖頭:「不是這個,這個我還不知道……是審正南那邊派人傳訊,說冀州那邊張寶親自提大軍五萬北上,儼然是往範陽去了!」

  堂下其餘四人齊齊愕然。

  「廣陽居然也有兩三萬黃巾軍嗎?而且衝我們這裡來了?」停了半響,還是婁子伯自己忍耐不住,連連追問求證。「這應該是受了張寶的軍令,前來擋住我們的意思吧?」

  無人應他,畢竟這個問題不問自明。

  實際上,許久之後呂範方才鐵青著臉難打破了沉默:「到底哪裡來的這麼多賊兵?!」

  「問的好啊!」公孫珣不怒反笑,卻是將手中毛筆擲於桌上,然後緩緩靠在了身後太尉椅椅背之上。

  黃巾軍哪裡來的這麼多『兵』呢?

  叛亂前,廣陽郡那裡不過只有太平道一個大方,一開始起事時也就是小一萬人的樣子,但區區數日後轉向涿郡這裡時卻陡然變成了兩三萬人不止……當然不止,他們可是打下了廣陽郡數座城以後才過來的,那裡必然有留守。

  而張寶固然是什麼地公將軍,但冀州黃巾軍目前的主攻方向必然是南面魏郡那邊,北面幽州注定只是一個偏師而已,怎麼就能在旬日間變出五萬人出來呢?!

  答案很簡單,說到底,天下欲反久矣!最起碼河北腹地這裡是如此!

  政治、土地兼並、天災,官府、諸侯王、宦官、世族、豪強,層層盤剝,處處吸血,平民無立錐之地,不反是死,反了也是死,為什麼不跟著太平道一起反?!

  還有那些豪強,一邊作威作福、肆意妄為,以至滋養野心,一邊又無上升渠道,求不得名、當不成官,對漢室憤恨難平……那他們為何不能腦子一抽跟著張氏兄弟賭上一把?

  就眼前而言,甚至是往後一段時間來說,黃巾軍都應該會急速膨脹才對。攻城略地之下,每下一城,實力便能增長一分,每略一地,兵員就多上一堆……也就難怪會有『這麼多賊兵』了!

  當然,回到眼前,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現在並不是能夠感慨的時候,實際上這些念頭也只是在他心裡轉了幾圈而已,始終沒有說出口……

  「君侯,範陽怎麼辦?」婁圭無奈問道。「敵軍五萬去攻範陽,廣陽黃巾又已經越境而來,郭刺史此時便想退回到咱們這裡,怕也是來不及了吧?」

  沉默不語良久的公孫珣此時終於幽幽歎了口氣:「何止是方伯?整個刺史部如今都在範陽,盧師家眷也在範陽,就連正南(審配字)都在範陽西側的北新城屯駐……哪裡能不救呢?而且便是不計較這些,範陽、涿縣,一南一北連結一線,堪稱幽州門戶,一旦範陽失陷,我們涿縣這裡又能安穩幾日呢?範陽必救!」

  王修張口欲言,卻又主動閉嘴……他其實是想建議從北面良鄉、西面遒國調兵,但轉念一想,且不說能調多少兵,便說如今人心不定,調了兵後萬一有人作亂又如何呢?豈不是抱薪救火?

  「郭刺史畢竟是一州方伯,其餘郡國應該會全力發援兵吧?」稍待片刻之後,呂範也是有些不確定的問道。

  「援軍幾乎是必然的,拋開塞外不說,幽州這邊也有好幾個郡的太平道力量薄弱不堪,但這裡面有兩個說法。」婁圭立即回應道。「其一,廣陽失陷,隔斷道路,援軍能有多少,幾時能到,未必可知;其二,五萬黃巾圍攻範陽,彼處郭刺史到底有幾分本事,能不能等到援軍,也同樣未必可知。」

  「子伯說的不錯,不能將指望放在別人身上。」就在這時,久坐不動的公孫珣忽然面無表情的扶刀起身,然後緩緩言道。「而依照現在局面來看,所謂大勢之下,身不由己,我們為今之計,其實也只有一策而已……那就是先誘廣陽黃巾到涿縣城下,一邊借堅城消磨其銳氣,一邊全力動員城中良家子、徒附、刑徒,以求速速成軍,然後出城應戰,先破當面之敵,再引精銳南下,以解範陽之圍!而且要快!」

  話到此處,公孫珣直接點了名:「子衡、叔侄,你二人現在就開始在城中全力動員,一邊招兵一邊急速打造軍械!帶上那個簡雍!」

  「喏/是!」呂範和王修趕緊應許。

  「義公去軍營召喚諸將到城頭,子伯現在就隨我去,一邊觀察城防,激勵士卒,一邊等候敵軍到來,窺其破綻。」公孫珣說著,卻也不披甲,只是經直接握著腰間那柄斷刀走出了官寺大堂。

  婁圭、韓當自然也是各自凜然應命。

  公孫珣面無表情的走出官寺,在官寺前上馬時卻儼然已經面帶笑意了,等公孫越、劉備、關羽、張飛、牽招、魏越、楊開等人在韓當的帶領下走上城樓去面覲這位涿郡太守之時,他居然已經在彼處和婁圭談笑風生了。

  眾將面面相覷,卻又暗自佩服……要知道,這些人裡面,別看大多都是什麼『三國英豪』,然而但以此時而論,卻有一多半是沒上過戰場的!

  公孫大娘故事中,那個看對方主將向來都視為插標賣首之徒的關雲長此時隻殺過人,還真沒打過仗!

  張益德雄壯威武,公孫珣與對方認識了六十天,卻也從沒懷疑過此人是個如關雲長一般的『萬人敵』,然而這位涿縣本地人卻隻殺過豬,也沒打過仗!

  這件事,滿城人都能作證!

  至於嘴上沒毛的劉玄德,不要說什麼昭烈帝了,此時更是個只知道收人家馬販子保護費的黑社會頭子!

  還有牽招,公孫珣並不知道這個和張飛一樣滿臉絡腮鬍子的親信義從,在另一個時空裡是什麼曹魏名將,邊疆柱石,所謂秉義壯烈,威績顯著……但毫無疑問,此時這牽子經也絕無半點軍事經驗。

  實際上,就眼前來說,這四位『三國名將』加一塊,恐怕還不如一旁公孫越、韓當、魏越這三人中隨意一個見識的戰事多呢?!然而,即便是同為『三國名將』,所謂『江表虎臣』的韓當,之前在堂中聽聞消息後不也是面帶憂色嗎?

  要知道,此時涿縣城中諸人的任務可不是守城……而是要迅速覆滅即將到來的兩萬多廣陽黃巾,還要驅除即將進入涿郡的五萬冀州黃巾!

  虧得他公孫珣笑得出來。

  「諸位。」涿縣東面城門樓上,看到諸將到來,公孫珣停止了和婁圭的談笑,但側過身時卻也依舊笑意不止,只見他一手扶刀一手指向了東面那平坦的地平線。「你們也該都知道了,廣陽黃巾不下三萬就在眼前,今日不至明日也要到的……一群土雞瓦狗,我欲十日覆滅此僚,以報國家,諸君可能為我吞之啊?」

  除了面紅的關雲長,諸將俱皆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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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和年末,黃巾猝起,時珣為涿郡守方六十日,郡中兵馬未足、糧草俱缺,又半分刺史郭勳於範陽,乃愈見不足……一日,其在城上與諸將巡防,忽有報曰:『廣陽黃巾三萬將至。』眾以城中三千兵不足,皆色變。獨珣緩緩而笑:『彼輩土雞瓦狗爾,且借諸君雄武,試吞之。』諸將遂安。未幾,又有報曰:『安平舉國失陷,其王被擄,賊酋張寶引兵十萬已至範陽。』眾複色變,以目視珣,其乃緩緩扶刀應曰:『如此,諸君當速吞之,複助我拒張寶於範陽也!』諸將皆歎服不止。」——《漢末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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