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12章 春去夏漸腥
「呱……!」
午後時分,隨著一聲戛然而止的蛙鳴,官寺後院池塘邊上,公孫一腳踢飛了一隻青蛙,後者在空中翻了三五個跟頭才撲通一聲砸入水面。
隨即,他轉回到了廊簷下,重新盤腿坐在了幾案後並提起了筆,卻發現自己還是文思枯竭……大概是因為蟬鳴的緣故?
於是公孫再度起身,先去尋了竹竿,又往廚房討了塊做面片剩下的面筋,準備去親自粘蟬。
然而,蟬沒來得及粘下來一個,後面卻有人在廊下失笑發聲:
「文琪好興致。」
「什麼好興致,純粹是被田元皓給氣得,半日只寫了五個字。」公孫聞言無奈一歎,便只好隨手放下手中竹竿回身坐下與呂範說話……自從封侯後他威嚴日重,哪怕是私下相處也就只有這呂子衡敢叫他字了。
「這難道不怪你嗎?」呂範隨意坐在了廊下,然後輕瞥了一眼幾案上近乎空白的白紙,也是覺得好笑。「人家一個州茂才,又做過一任侍御史,你卻請人家過來幫忙……來了是做賓客呢,還是做縣吏?」
「那子衡之前為何不提醒我?」公孫無奈反問。「反而依舊替我去送信?」
「文琪這就不講理了。」呂範幽幽言道。「若不是那田元皓拆了信後氣憤難平,我哪裡知道信中內容?再說了,當日便是猜出來你信中的意思,依你當時的心氣,說了你便能聽嗎?」
公孫一時無言……他哪裡還不明白,對方專門在這兒等著自己呢!
「此事確實是我自以為是了,」良久,公孫方才正色言道。「倒是辛苦子衡替我白跑一趟。」
「也不能說白跑一趟。」呂範盤起腿來看著飄著綠萍的小池塘,也是若有所思。「最起碼文琪你的眼光是沒得跑的。當日在洛中,諸事繁雜,也沒有和那田元皓細細接觸,這幾日在他家中盤桓,與他討論時局故事,倒確實能看的出來,此人是個頂級智謀之士。所謂言必中,論必果,就是……」
「就是脾氣糟了些,不喜歡給人留面子。」公孫指著自己案上的紙張言道。「他居然在回信中嘲諷我,說我私心雜念太多,看似冠冕堂皇,可實際上收攏人才卻只為己用,著實可笑……搞得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回他!」
「這不正是一針見血嗎?」呂範聞言也是忍不住發笑。「難怪文琪你不知道該如何回信,居然是被人說中痛腳了嗎?要不,不理他了?」
「一州九郡,一年獨出一茂才。」公孫聞言也是分外感慨。「非是高門,便是俊才,而田元皓與沮公與卻是茂才中的茂才,河北頂尖智謀之士,我實在是不捨得撒手……」
「那便想法子糊弄下去吧。」呂範連連搖頭。「不過,我今日來尋你,不是說田元皓的……你去請人家,人家不來,也沒法再說下去……我是想與你說一說另一位河北名士。」
剛要再度落筆的公孫心中不由微微一動,卻又再度放下了筆:「子衡是說哪一位?那位大賢良師還是審正南?」
「我是想說審正南之事,」呂範當即蹙眉。「可是看文琪的樣子,似乎對那個張角和他的太平道更看重一些?之前你就偷偷遣子伯與義公去钜鹿打探訊息,還帶回了這麼一個豬腰子臉醜道人……若非是在回來的路上恰好遇到,我都不知道此事,至於如此鄭重嗎?」
「我也不瞞子衡」公孫以手撫案,一臉嚴肅。「張角必反!」
「他本就反過一次。」呂範將手一攤言道。「實際上文琪,據我看來,這河北豪族大家多有對中樞不忿之意,不差這一個。」
公孫當即默然,因為他知道呂範所言其實並不虛,尤其是這些日子跟邯鄲的豪強大戶有了更深切接觸以後,他就更加認可這種論斷了。
眾所周知,河北和南陽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兩大基本盤,而且其中河北的分量還要更重一些……這一點,從劉秀假裝自己結發妻子陰麗華不存在,而娶河北大族郭氏的女兒為妻,並立為後一事就能清楚得知。
然而同樣的道理,從後來劉秀廢掉郭氏,重新以陰麗華為後一事也能看出來,這位漢世祖在有意識的打壓河北勢力。
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且不說劉秀本人的出身和個人感情,僅從河北和南陽的大小、分量上也能想像得到,河北的底蘊和實力應該是遠遠強於南陽的,而一個皇帝是不能允許手下某一個地域集團獨大的。
但是,雖然劉秀活著的時候用他出色的個人魅力完成了這一係列打壓動作,可是隨著他一命嗚呼,後來的矛盾卻愈演愈烈,並最終引發了郭氏所出的楚王謀反案,這個案子幾乎牽連了半個河北功臣勢力。
而接下來,中樞和河北之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微妙……一方面,河北是國家統治核心區域,一定是要當做腹心經營的;另一方面,政治傳統、地域對立,以及河北自身的深厚政治、經濟、文化底蘊又使得中樞不自覺得在壓製河北的政治勢力。
最終,隨著經學的興起,河北的傳統政治勢力終於一分為二。
其中一部分,尤其是幽州部分,選擇了武職化。這些人以邊郡為根基,以武職為傳統,進化出了一大批邊郡世族,他們不用讀經就可以世宦兩千石,但卻很少能夠超出這個限度……這批人,最開始便是以那位『北地主人』耿身後的耿氏家族為代表,發展到後來,便是如今的田氏、公孫氏了。
袁逢說公孫是北地主人的格局,其實還真是有政治內涵的,因為從出身的角度來說,這裡面本來就有政治傳承的感覺。
另一部分,也就是人口最多,實力也更強的大部分非邊郡河北人了……他們很自然的選擇了轉型經學。
這一部分,不能說沒有人成功,涿郡的盧老師,安平國的崔氏家族,甚至這趙國的魏氏家族,都是其中的成功者。但是,相較於整個河北的人口、面積,以及豪族大戶的數量而言,卻不免太少了些。
這一點,從兩個角度來看,顯得清晰無虞。
首先,從中樞來看,三公之位為群臣之尊,然而從漢章帝以後,也就是經學徹底興起以後,坐擁巨大政治潛力的河北籍士人,卻只隻出了區區一掌之數!其中一個,還是被公孫和陽球給攆下去的……張顥嘛,靠著當中常侍的哥哥得到此位的,攆下去以後他哥哥還差點在宛城病死,還是王修救的命。
也是緣分!
其次,從趙國本地的情況來看,整個趙國,真正穩定的世族不過是魏氏一家,然後邯鄲氏算半家,李氏更像是湊數的。然而,下面的豪強大戶中,立身百年,根基深厚者卻不下十幾家。
而這十幾個家族都是想做官的,不然也不會被兩個孝廉的位置給弄的神魂顛倒!
總而言之,河北勢力在東漢經學興起後,在政治上受到嚴重打壓是一件很明顯的事情。
可是話說回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嘛,經學這玩意的話語權掌握在汝潁宛洛之中,洛陽也終究是在黃河南面……古文今文對抗在本朝的激烈化可不是沒有深層緣由的。
那麼回到眼前,既然在非邊郡的廣大河北地域內,到處都是這種想做官而不可得的豪族大戶,那此地對中樞的觀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甚至恐怕沒人知道,張角所學習的《太平經》,也曾經是學著那些古文被從牆壁裡挖出來的套路,往中樞那裡進獻過……當然了,中樞的今文諸公也很快就下了定論,說是『妖妄不經』,從此徹底絕了這批道家經學人士的入仕之路。
於是乎,很自然的,作為一名公認的非主流經學家,尤其是《太平經》的正經傳人,張角和其他河北豪族一樣對中樞有所不滿似乎也是尋常……只不過,他幾年前真的造反之前,大家都沒想過,這個經學家居然會這麼極端而已。
不過這麼一想的話,當日朝中對張角的赦免,似乎也未必就沒有刻意安撫的感覺。
「我的意思倒也簡單。」呂範見到公孫久久不語,也是直言不諱。「文琪,張角有反意我是信得,你遣子伯與義公去細細打探,還帶回了一個太原王氏的腰子臉道人,想來也是知道更多內情的。可即便如此,也未必就如何吧?昔日他也曾造反,不是被輕易拿下了嗎?說到底,若是河北豪族不願助他,僅他一個太平道又如何能翻起波瀾呢?」
「數年前不願意助他,焉知道數年後還不願意助他呢?」公孫依舊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言道。「而且,這天底下除了中樞,除了世族,除了豪強大戶,其實還有一股力量。這股力量輕易不發作,一但發作卻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而據那王憲王道人昨夜與我所言,這張角與他的太平道,誠心也好,無意也罷,其實已經隱隱摸到了這股力量……」
「怎麼講?」呂範蹙眉問道。
「太平道上次造反被赦免後,張角設立大小三十六方,弟子遍布大漢十三州……初時並不見成效,結果荊州一場瘟疫,太平道便在彼處多了上萬信徒;而去年,東郡也是一場瘟疫,太平道便也在彼處打開了局面;今年這才剛剛入夏,你聽說了嗎?豫州那裡便也有了時疫!」
「文琪是說天命?」呂範一臉駭然。
「我是說氓首,但氓首有時即為天命。」
「氓首何來……」
「此事子衡不要多問了。」公孫忽然長歎道。「我心中自然有計較,反正你本也不在意此事……」
呂範深深的看了對方一眼,也是知機的點了點頭。
「之前你想與我說審正南?」眼見著視野中一隻綠皮青蛙跳上岸來,公孫複又趕緊問道。
「正是。」呂範也是收拾心思坦誠言道。「審正南自請去太行山中剿匪一事,文琪為何要允他?」
「為何不允他?」公孫當即反問。
「審正南河北名士,單論名氣,同輩之中也只是稍遜那田豐、沮授二人吧?」
「這是自然。」面對呂範,公孫倒也坦誠。「以我今時今日的成就,能得正南相助,也是走了運道的。」
「可是太行山中的所謂匪徒,你又不是不知道根底。」呂範繼續勸道。「我今日見到叔治那邊的文書,說是彼處足足有十幾處不願意接受招撫的,少則十幾人,多則七八十人,這等半匪半民的奸猾之徒,雖說不得不剿,可終究是件費力卻無功之事,讓義從中的牽招、楊開等人各自領人撲滅便是,為何要用審正南這等人物?豈不是殺雞用牛刀?」
「子衡是怕我此舉傷了本地士族的士氣?」公孫不由失笑。「以至於傳出什麼苛待名族的說法?」
「正是。」呂範一絲不苟。「尤其是有田豐、沮授二人的前車之鑒,我實在是不懂文琪為何要如此行事?」
「我這麼做其實也很簡單。」公孫不由笑道。「實在是正南一意孤行,不得不放他去罷了。」
「這是為何?」呂範是真糊塗了。
「審正南名士風采,自少年便有仿效古人作風,漸漸養成了慷慨激烈,凜然不可犯的風氣。可是慷慨激烈、凜然不可犯嘛,換個說法便是爭強好勝,不服於人……」
「我曉得了。」呂範當即醒悟。「別人倒也罷了,唯獨這王叔治平日裡不聲不響,未曾被審正南放在眼裡,卻不料在旬日間就隨文琪你做下如此大事,他這是有些……有些不安了。」
「這是你說的。」公孫嘴角輕翹,不由連連搖頭。「要我說,乃是他見我辛苦為政,知難而上……你想想,如今有王憲王道人與咱們向國相相得益彰,整日坐在榻上辯論不止,之前煩擾的郡吏任命一事已經無礙,那這山中冥頑不靈盜賊豈不是就成了最大的症結,又如何能再拖延下去呢?招撫已過,不願意下來的自然積年的匪徒,是時候殺人了!」
呂範也是失笑搖頭。
話說,二人少年相識,雖然是結為主從,卻其實是難得友人,而今日天氣漸熱,二人談完了正事卻也沒有就此分開,而是繼續說了些閒話與各地局勢……乃至於天色漸暗,居然一直說到了傍晚。
但就在兩人談性不止,議論不休之時,忽然有一名剛剛上任的縣吏倉惶來報。
公孫見狀不由有些氣節,便當即出言嗬斥:
「何事如此驚慌,莫非鮮卑人打到邯鄲來了嗎?」
「回稟君候,」此人趕緊俯身行禮回報。「好像是從太行山中突然竄出了一股盜匪,昨日先在北面襄國縣做了一案,燒了張氏在彼處一個莊子,然後就往我們邯鄲轄地來了……張氏族長張舒公得了消息後不敢怠慢,專門遣人來了!」
公孫怒極反笑:「我就說了,招撫已過,此時正該殺人了!」
我是漸漸發出血腥味的分割線
「後三年,宏複見太祖於邯鄲,時太祖伐高句麗有功,為無慮亭侯,紫綬金印也。太祖遂笑謂曰:『君言吾十年登兩千石,吾今三年為侯,將易相言否?』宏亦笑而答之:『十年必答,何易也?』太祖乃複指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