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86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4 08:30
第七卷 第12章 春去夏漸腥

  「呱……!」

  午後時分,隨著一聲戛然而止的蛙鳴,官寺後院池塘邊上,公孫一腳踢飛了一隻青蛙,後者在空中翻了三五個跟頭才撲通一聲砸入水面。

  隨即,他轉回到了廊簷下,重新盤腿坐在了幾案後並提起了筆,卻發現自己還是文思枯竭……大概是因為蟬鳴的緣故?

  於是公孫再度起身,先去尋了竹竿,又往廚房討了塊做面片剩下的面筋,準備去親自粘蟬。

  然而,蟬沒來得及粘下來一個,後面卻有人在廊下失笑發聲:

  「文琪好興致。」

  「什麼好興致,純粹是被田元皓給氣得,半日只寫了五個字。」公孫聞言無奈一歎,便只好隨手放下手中竹竿回身坐下與呂範說話……自從封侯後他威嚴日重,哪怕是私下相處也就只有這呂子衡敢叫他字了。

  「這難道不怪你嗎?」呂範隨意坐在了廊下,然後輕瞥了一眼幾案上近乎空白的白紙,也是覺得好笑。「人家一個州茂才,又做過一任侍御史,你卻請人家過來幫忙……來了是做賓客呢,還是做縣吏?」

  「那子衡之前為何不提醒我?」公孫無奈反問。「反而依舊替我去送信?」

  「文琪這就不講理了。」呂範幽幽言道。「若不是那田元皓拆了信後氣憤難平,我哪裡知道信中內容?再說了,當日便是猜出來你信中的意思,依你當時的心氣,說了你便能聽嗎?」

  公孫一時無言……他哪裡還不明白,對方專門在這兒等著自己呢!

  「此事確實是我自以為是了,」良久,公孫方才正色言道。「倒是辛苦子衡替我白跑一趟。」

  「也不能說白跑一趟。」呂範盤起腿來看著飄著綠萍的小池塘,也是若有所思。「最起碼文琪你的眼光是沒得跑的。當日在洛中,諸事繁雜,也沒有和那田元皓細細接觸,這幾日在他家中盤桓,與他討論時局故事,倒確實能看的出來,此人是個頂級智謀之士。所謂言必中,論必果,就是……」

  「就是脾氣糟了些,不喜歡給人留面子。」公孫指著自己案上的紙張言道。「他居然在回信中嘲諷我,說我私心雜念太多,看似冠冕堂皇,可實際上收攏人才卻只為己用,著實可笑……搞得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回他!」

  「這不正是一針見血嗎?」呂範聞言也是忍不住發笑。「難怪文琪你不知道該如何回信,居然是被人說中痛腳了嗎?要不,不理他了?」

  「一州九郡,一年獨出一茂才。」公孫聞言也是分外感慨。「非是高門,便是俊才,而田元皓與沮公與卻是茂才中的茂才,河北頂尖智謀之士,我實在是不捨得撒手……」

  「那便想法子糊弄下去吧。」呂範連連搖頭。「不過,我今日來尋你,不是說田元皓的……你去請人家,人家不來,也沒法再說下去……我是想與你說一說另一位河北名士。」

  剛要再度落筆的公孫心中不由微微一動,卻又再度放下了筆:「子衡是說哪一位?那位大賢良師還是審正南?」

  「我是想說審正南之事,」呂範當即蹙眉。「可是看文琪的樣子,似乎對那個張角和他的太平道更看重一些?之前你就偷偷遣子伯與義公去钜鹿打探訊息,還帶回了這麼一個豬腰子臉醜道人……若非是在回來的路上恰好遇到,我都不知道此事,至於如此鄭重嗎?」

  「我也不瞞子衡」公孫以手撫案,一臉嚴肅。「張角必反!」

  「他本就反過一次。」呂範將手一攤言道。「實際上文琪,據我看來,這河北豪族大家多有對中樞不忿之意,不差這一個。」

  公孫當即默然,因為他知道呂範所言其實並不虛,尤其是這些日子跟邯鄲的豪強大戶有了更深切接觸以後,他就更加認可這種論斷了。

  眾所周知,河北和南陽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兩大基本盤,而且其中河北的分量還要更重一些……這一點,從劉秀假裝自己結發妻子陰麗華不存在,而娶河北大族郭氏的女兒為妻,並立為後一事就能清楚得知。

  然而同樣的道理,從後來劉秀廢掉郭氏,重新以陰麗華為後一事也能看出來,這位漢世祖在有意識的打壓河北勢力。

  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且不說劉秀本人的出身和個人感情,僅從河北和南陽的大小、分量上也能想像得到,河北的底蘊和實力應該是遠遠強於南陽的,而一個皇帝是不能允許手下某一個地域集團獨大的。

  但是,雖然劉秀活著的時候用他出色的個人魅力完成了這一係列打壓動作,可是隨著他一命嗚呼,後來的矛盾卻愈演愈烈,並最終引發了郭氏所出的楚王謀反案,這個案子幾乎牽連了半個河北功臣勢力。

  而接下來,中樞和河北之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微妙……一方面,河北是國家統治核心區域,一定是要當做腹心經營的;另一方面,政治傳統、地域對立,以及河北自身的深厚政治、經濟、文化底蘊又使得中樞不自覺得在壓製河北的政治勢力。

  最終,隨著經學的興起,河北的傳統政治勢力終於一分為二。

  其中一部分,尤其是幽州部分,選擇了武職化。這些人以邊郡為根基,以武職為傳統,進化出了一大批邊郡世族,他們不用讀經就可以世宦兩千石,但卻很少能夠超出這個限度……這批人,最開始便是以那位『北地主人』耿身後的耿氏家族為代表,發展到後來,便是如今的田氏、公孫氏了。

  袁逢說公孫是北地主人的格局,其實還真是有政治內涵的,因為從出身的角度來說,這裡面本來就有政治傳承的感覺。

  另一部分,也就是人口最多,實力也更強的大部分非邊郡河北人了……他們很自然的選擇了轉型經學。

  這一部分,不能說沒有人成功,涿郡的盧老師,安平國的崔氏家族,甚至這趙國的魏氏家族,都是其中的成功者。但是,相較於整個河北的人口、面積,以及豪族大戶的數量而言,卻不免太少了些。

  這一點,從兩個角度來看,顯得清晰無虞。

  首先,從中樞來看,三公之位為群臣之尊,然而從漢章帝以後,也就是經學徹底興起以後,坐擁巨大政治潛力的河北籍士人,卻只隻出了區區一掌之數!其中一個,還是被公孫和陽球給攆下去的……張顥嘛,靠著當中常侍的哥哥得到此位的,攆下去以後他哥哥還差點在宛城病死,還是王修救的命。

  也是緣分!

  其次,從趙國本地的情況來看,整個趙國,真正穩定的世族不過是魏氏一家,然後邯鄲氏算半家,李氏更像是湊數的。然而,下面的豪強大戶中,立身百年,根基深厚者卻不下十幾家。

  而這十幾個家族都是想做官的,不然也不會被兩個孝廉的位置給弄的神魂顛倒!

  總而言之,河北勢力在東漢經學興起後,在政治上受到嚴重打壓是一件很明顯的事情。

  可是話說回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嘛,經學這玩意的話語權掌握在汝潁宛洛之中,洛陽也終究是在黃河南面……古文今文對抗在本朝的激烈化可不是沒有深層緣由的。

  那麼回到眼前,既然在非邊郡的廣大河北地域內,到處都是這種想做官而不可得的豪族大戶,那此地對中樞的觀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甚至恐怕沒人知道,張角所學習的《太平經》,也曾經是學著那些古文被從牆壁裡挖出來的套路,往中樞那裡進獻過……當然了,中樞的今文諸公也很快就下了定論,說是『妖妄不經』,從此徹底絕了這批道家經學人士的入仕之路。

  於是乎,很自然的,作為一名公認的非主流經學家,尤其是《太平經》的正經傳人,張角和其他河北豪族一樣對中樞有所不滿似乎也是尋常……只不過,他幾年前真的造反之前,大家都沒想過,這個經學家居然會這麼極端而已。

  不過這麼一想的話,當日朝中對張角的赦免,似乎也未必就沒有刻意安撫的感覺。

  「我的意思倒也簡單。」呂範見到公孫久久不語,也是直言不諱。「文琪,張角有反意我是信得,你遣子伯與義公去細細打探,還帶回了一個太原王氏的腰子臉道人,想來也是知道更多內情的。可即便如此,也未必就如何吧?昔日他也曾造反,不是被輕易拿下了嗎?說到底,若是河北豪族不願助他,僅他一個太平道又如何能翻起波瀾呢?」

  「數年前不願意助他,焉知道數年後還不願意助他呢?」公孫依舊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言道。「而且,這天底下除了中樞,除了世族,除了豪強大戶,其實還有一股力量。這股力量輕易不發作,一但發作卻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而據那王憲王道人昨夜與我所言,這張角與他的太平道,誠心也好,無意也罷,其實已經隱隱摸到了這股力量……」

  「怎麼講?」呂範蹙眉問道。

  「太平道上次造反被赦免後,張角設立大小三十六方,弟子遍布大漢十三州……初時並不見成效,結果荊州一場瘟疫,太平道便在彼處多了上萬信徒;而去年,東郡也是一場瘟疫,太平道便也在彼處打開了局面;今年這才剛剛入夏,你聽說了嗎?豫州那裡便也有了時疫!」

  「文琪是說天命?」呂範一臉駭然。

  「我是說氓首,但氓首有時即為天命。」

  「氓首何來……」

  「此事子衡不要多問了。」公孫忽然長歎道。「我心中自然有計較,反正你本也不在意此事……」

  呂範深深的看了對方一眼,也是知機的點了點頭。

  「之前你想與我說審正南?」眼見著視野中一隻綠皮青蛙跳上岸來,公孫複又趕緊問道。

  「正是。」呂範也是收拾心思坦誠言道。「審正南自請去太行山中剿匪一事,文琪為何要允他?」

  「為何不允他?」公孫當即反問。

  「審正南河北名士,單論名氣,同輩之中也只是稍遜那田豐、沮授二人吧?」

  「這是自然。」面對呂範,公孫倒也坦誠。「以我今時今日的成就,能得正南相助,也是走了運道的。」

  「可是太行山中的所謂匪徒,你又不是不知道根底。」呂範繼續勸道。「我今日見到叔治那邊的文書,說是彼處足足有十幾處不願意接受招撫的,少則十幾人,多則七八十人,這等半匪半民的奸猾之徒,雖說不得不剿,可終究是件費力卻無功之事,讓義從中的牽招、楊開等人各自領人撲滅便是,為何要用審正南這等人物?豈不是殺雞用牛刀?」

  「子衡是怕我此舉傷了本地士族的士氣?」公孫不由失笑。「以至於傳出什麼苛待名族的說法?」

  「正是。」呂範一絲不苟。「尤其是有田豐、沮授二人的前車之鑒,我實在是不懂文琪為何要如此行事?」

  「我這麼做其實也很簡單。」公孫不由笑道。「實在是正南一意孤行,不得不放他去罷了。」

  「這是為何?」呂範是真糊塗了。

  「審正南名士風采,自少年便有仿效古人作風,漸漸養成了慷慨激烈,凜然不可犯的風氣。可是慷慨激烈、凜然不可犯嘛,換個說法便是爭強好勝,不服於人……」

  「我曉得了。」呂範當即醒悟。「別人倒也罷了,唯獨這王叔治平日裡不聲不響,未曾被審正南放在眼裡,卻不料在旬日間就隨文琪你做下如此大事,他這是有些……有些不安了。」

  「這是你說的。」公孫嘴角輕翹,不由連連搖頭。「要我說,乃是他見我辛苦為政,知難而上……你想想,如今有王憲王道人與咱們向國相相得益彰,整日坐在榻上辯論不止,之前煩擾的郡吏任命一事已經無礙,那這山中冥頑不靈盜賊豈不是就成了最大的症結,又如何能再拖延下去呢?招撫已過,不願意下來的自然積年的匪徒,是時候殺人了!」

  呂範也是失笑搖頭。

  話說,二人少年相識,雖然是結為主從,卻其實是難得友人,而今日天氣漸熱,二人談完了正事卻也沒有就此分開,而是繼續說了些閒話與各地局勢……乃至於天色漸暗,居然一直說到了傍晚。

  但就在兩人談性不止,議論不休之時,忽然有一名剛剛上任的縣吏倉惶來報。

  公孫見狀不由有些氣節,便當即出言嗬斥:

  「何事如此驚慌,莫非鮮卑人打到邯鄲來了嗎?」

  「回稟君候,」此人趕緊俯身行禮回報。「好像是從太行山中突然竄出了一股盜匪,昨日先在北面襄國縣做了一案,燒了張氏在彼處一個莊子,然後就往我們邯鄲轄地來了……張氏族長張舒公得了消息後不敢怠慢,專門遣人來了!」

  公孫怒極反笑:「我就說了,招撫已過,此時正該殺人了!」

  我是漸漸發出血腥味的分割線

  「後三年,宏複見太祖於邯鄲,時太祖伐高句麗有功,為無慮亭侯,紫綬金印也。太祖遂笑謂曰:『君言吾十年登兩千石,吾今三年為侯,將易相言否?』宏亦笑而答之:『十年必答,何易也?』太祖乃複指問:『』」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5 14:17
第七卷 第13章 天意憐孤草

  凡事皆有兩面性,也有即時性

  就拿這些山中盜匪而言,當他們被貪官滑吏、豪強大戶們盤剝到一無所有,不得不棄家逃往太行山中當盜匪和流民的時候,這一時刻的他們無疑是天底下最無辜最可憐之人;

  然而,當他們因為缺糧而不得已下山劫掠以後,事情也好,人也罷,性質就變了……這個時候,只能說一聲他們是可憐人,生死有命的那種;

  而到了後來,當他們漸漸淪為慣匪,開始用那些豪強大戶們對付自己的手段來對付貧民百姓以後,此時此刻,也就只能說一聲死有餘辜了!

  所以說,在秉持著這種觀念的公孫眼裡,拒絕招撫,只是固守山窩子的那些人都已經可以毫無顧慮的動手剿滅了,更何況是這種做出了裸反擊動作的匪徒呢?

  這種儼然已經有了組織性的盜匪,是沒有任何憐憫必要的!

  於是乎,盛怒之下的公孫即刻不顧天色已暗,直接召集了所有心腹,商量此事對策。

  然而,說是召集,但此時縣中僅存的心腹卻只有呂範、婁圭、王修三人,呂範還早就在官寺後院待了半日了。

  「敵情不明,訊息也不完整,只知道有盜匪可能從北面襄國縣過來,卻不知在何處?」剛剛趕到的婁圭撚著自己的鬍子如是分析道。「為今之計,應該先遣人通知城外諸鄉里,讓他們好生提防,然後再派人打探賊人數量,匪首來由,最後,還要遣人與襄國縣聯繫,以圖兩面夾擊……」

  這其實就是問題所在了。

  首先,訊息不明,現在是只知道有一股賊寇好像往邯鄲來了,而且還是走民間渠道傳來的消息,至於這股賊寇的數量、兵器和其他什麼情報,則全然不知,便是行跡都還沒搞清楚;其次,事情牽扯到北面的襄國縣,雖然公孫很『跋扈』,雖然襄國縣長不過是個五百石的低級縣長,但卻需要給人家最起碼的尊重。

  而很快,公孫卻又發現自己還有別的窘境。

  「襄國縣縣長我記得是叫甄度吧?」公孫抬頭向早就聞訊過來的王修問道。「速速讓縣中發一封公文聯絡他。」

  「是。」王修當即應聲而答。

  「且住。」一旁一直沒開口的呂範忽然好奇問道。「甄姓縣長,與中山甄氏沒有關係嗎?」

  「並無關係。」王修也是從容解釋道。「子衡兄不知,其實君侯路過彼處時也曾好奇,並專門打聽了此人根腳……這縣君雖然姓甄,卻與河北中山甄氏無關,乃是潁川甄氏。」

  呂範聞言忽然一怔:「潁川甄氏?」

  「是,子衡兄初入襄國縣境內便轉道去了钜鹿,所以不知道此人情況也正常。」

  「我不是這意思。」呂範搖頭笑道。「我是汝南人,是聽過潁川甄氏大名的……不過卻不是什麼好名聲。你們不曉得,這家人原本也是一戶二流世家,但在三十年前卻出了一件天大醜聞,因此一蹶不振,如今又有人出仕為官,也是讓人感歎。」

  王修一時茫然,而旁邊的婁圭細細思索,卻是恍然大悟:「莫非是聞名天下的甄邵嗎?」

  此言一出,便是王修也好,公孫也罷,不由齊齊怔了一下,然後也跟著想起了這個著名人物。

  其實,這個聞名天下的潁川甄邵幹所行之事情說來也很簡單。

  當時甄邵在鄴城當縣令,而當時當權的人是『跋扈將軍』梁冀,甄邵又恰好有個好友得罪了梁冀,便跑來投奔他。結果呢,這甄邵一邊好言相慰,將人收留下來,一邊卻把事情暗地裡報告給了梁冀,害得這個好友直接被逮捕和處刑……這叫典型的賣友求榮。

  接著,梁冀因為這事獎賞他,給了他一個兩千石的職務,但此時這甄邵的母親恰好去世,他為了不影響自己的仕途,便將自己母親偷偷埋在了馬廄裡,先昂然接受了任命,確保官職和名位到手,這才給母親發喪……這裡也有個說法,叫做貪位埋母!

  至於這種人的結果嘛……後來梁冀一死,有知根知底的同僚在去洛陽的半路上遇到他,直接一擁而上把他車子砸了,衣服扒了,又捶了一頓,最後又在這廝背上寫下了『謅貴賣友,貪官埋母』八個字,並揪著此人立在大街上向所有人講述此人的醜事。

  中樞聽到以後,立即下令永不敘用。

  事情其實非常很簡單,就是一個真小人的故事,但無奈這廝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跟大漢的傳統價值觀太衝突了,所以名聲極大,以至於都三十年了,這天南地北的人居然都還記得。

  「且不說他祖上如何了。」公孫腦子過了一遍此事後,便立即擺手。「趕緊按照子伯所言,先通知各鄉里亭捨,讓他們做好防盜警備,再發文與那甄度,請他派人去堵截這股盜匪,咱們自己也要派出一支人馬在邯鄲城北巡視……」

  「回稟君候,」王修等公孫說完以後方才拱手提醒。「我們此時並無人手。」

  此言一出,公孫悚然而驚……是了,自己長久以來依仗的基礎力量,也是手中最強大的一股力量,也就是那兩百屢經大戰的義從了,此時絕大部分都不在邯鄲!

  非只如此,便是邯鄲城中的機動武裝力量,也就是那些縣卒,還有郡卒,其實也全都不在。

  這些人,還有少部分當地大戶提供的賓客、壯丁全都和義從編製在了一起,又打散開來,分別交與了審配、韓當、魏越、楊開、牽招等人,此時正在太行山中分片包幹,辛苦鑿著賊窩子呢!

  如今城中所餘郡卒、縣卒,無外乎是勉強守城、治安,就連公孫所居縣寺也只有十來個義從留下,既是護衛,又是信使。

  「看來這股賊寇本就是要趁虛而入。」呂範也是想到了這一點,然後不由搖頭。「他們本來就是瞅準時機,看到我們最得力的力量都陷在了太行山中,這才避實就虛,直插我們腹心……」

  「要不要將山中的人手都調回來?」王修忍不住建議道。「太行山中的賊寇可以慢慢來,但邯鄲腹心之地若遭荼毒,不說君侯威信有損,百姓也無辜啊?」

  公孫一時默然。

  「不可!」停了一會,還是呂範再度開口,輕易否決了這個提議。「若是如此,且不說剿匪攻堅之事要前功盡棄,就怕他們會聞風而退,然後故技重施,讓我們始終剿不了匪……叔治你想一想,這群襄國縣境內的太行山匪下山,是不是本就是有感於唇亡齒寒,欲行圍魏救趙之法?」

  王修也是無奈頷首,但卻又連連搖頭:「既如此,如之奈何呢?敵情不明、事涉兩縣,關鍵是還無兵無人。」

  「其實國中還是有兵的。」許久沒開口的婁圭忽然失笑。「而且,若是用這支兵馬的話,便是和襄國縣交涉之事都能免了……」

  眾人紛紛一怔。

  然後,呂範倒是第一個反應了過來:「莫不是指趙王手下的衛戍之士?」

  「我近日回來後無所事事,只是每日四處閒逛。」婁圭輕笑言道。「也是聽到了不少事情……聽說那郎中令趙平是個機靈之人?君侯為何不以他為將,調度趙王衛戍出面剿匪呢?大不了再派一個穩妥之人隨軍指導一二?」

  「妙啊!」公孫也是不禁展顏。

  婁圭所出的主意,著實出色!

  首先,趙平是郎中令,是國中官職,他領兵出去可以無視疆界,自然就省的襄國縣甄縣長那裡面子上不妥了;

  其次,趙王的戍衛雖然有些花架子的感覺,可山中盜匪,又能強到哪裡去呢?再說了,趙王作為一個封王,手裡是有大量車輛、馬匹的,所以這支戍衛真能出動的話,無疑是一個機動軍事力量,這對平原上尋找並剿滅賊寇而言可不要太方便。

  當然了,正如婁圭所言,趙平只是一個名分和招牌,肯定還要再派一個心腹之人進行直接指揮的。

  然而這麼一想的話,這個人選也很麻煩。

  畢竟,這種跨區域的剿匪行動,和太行山上不一樣的,領頭的人不僅需要有戰爭經驗,而且終究還要有和鄰縣打交道的政治交涉能力,同時還要能代表公孫壓製住趙平……換言之,要能打仗,能交涉,地位也要高一些。

  「我去吧!」呂範起身自薦道。「我是郡中功曹,又是潁川鄰郡之人,見了那甄縣長也能從容應對……至於行軍打仗,我也曾多年主管大營庶務,最起碼約束部隊,嚴肅軍紀還是能做到的,些許盜匪,應該不在話下。」

  眾人面面相覷……王修一直在協助公孫署理縣務,所以此時真正能派出去的人手無外乎是呂範和婁圭,而呂範可能確實更合適一些。

  「子伯陪子衡一起去好了。」公孫稍一思索便乾脆言道。「再把縣中剩下的這十來個義從一起帶過去……」

  「這未免……」呂範趕緊推辭。「剩下這十來人是要護衛君侯安全的。」

  「我不出城便是。」公孫不以為意道。「反倒是你們,是要出去打仗的,而戰場之上,萬事不能托大,那些宮廷戍衛多是架子貨,萬一賊首是個有本事的怎麼辦?所以子衡、子伯你們二人相互取長補短不提,這十來個人則是要充當軍官的,有他們居中,你們才能指揮得當!」

  呂範和婁圭剛要再勸,公孫卻再度擺手,語氣也嚴肅了起來:「此時不是爭執這個的時候,你們也是知道我在邯鄲全盤施政方針的,乃是一環扣一環。而所謂萬事開頭難,所以正如叔治之前所言,此時決不能放任這股盜匪為禍邯鄲,丟了面子是小事,失了剛剛聚攏起來的人心就是大事了!故此,你二人此去,不僅要盡快拿下這股匪徒,還要乾脆利索,以此來安撫和穩固人心!」

  這話合情合理,而且鞭辟入裡,於是呂範和婁圭各自對視一眼,也是不再推辭,便齊齊拱手。

  蛙聲依舊,一夜無言。

  第二日一早,公孫便將趙平喊到縣寺中好生一番要求和叮囑,逼得此人不得不指天畫地,先是答應即刻將王宮那三百宮廷戍衛和趙王私屬的馬匹、車輛全部發出,又再三保證萬事一定以呂、婁二人為尊……然後,方才狼狽而出,便徑直去調度兵馬了。

  至於此人如何與趙王討論,那就不關公孫的事了。

  而到了中午,就在城中諸事準備完畢,信使、預警也都已經發出,三百車騎也全數預備整齊之時,公孫這邊也受到了襄城縣甄縣長的正式通報。

  其實,說是通報,可襄城縣也是只曉得有一股太行山匪從山中聚嘯而出,中途攻擊了一個張氏的莊子,大概是取了一些糧食、金銀,然後便往南面邯鄲縣而來,具體情況依然兩眼一抹黑。

  當然了,公孫倒是從公文中看出了些別的東西……此人對治下出了這種事,然後又牽扯到公孫領地,明顯顯得極度不安。

  就是不曉得是對這股賊寇不安呢,還是對公孫感到不安?

  但不管如何了,事情得到了進一步驗證,這三百車騎也就不再猶豫,直接出城往縣北去堵這股賊寇了。

  接下來,一日間並無訊息,兩日間也並無訊息,邯鄲城北的鄉亭無人發現這股有能力燒毀一個莊園的盜匪,而呂範和婁圭在確定邯鄲縣境內並無賊寇以後,一邊發信回來,一邊變按照原計劃領兵進入了襄國縣境內。

  不過,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公孫卻稍微有些擔心了起來。

  「君侯所意,莫非是擔心這股賊寇的動向?」問話的不是王修,而是無所事事的沮宗,這日上午,細雨紛紛,此人正陪著公孫閒坐在官寺後院的廊下一邊觀雨一邊下棋。「如此局面,莫不是回山去了?」

  「其實不瞞公祧。」公孫眉頭緊皺,儼然心思不在手中木牌上。「我也是這般猜度,但不知為何,後來越想越不安,其實並不是擔心他們回山會如何難剿,而是對此事有些通盤的疑慮,可偏偏又了無頭緒,這才找了公祧你過來……」

  「君侯請言。」整日無事的沮宗倒是一如既往的輕鬆。

  「你說,若是這股賊寇搶了一把便直接回山,豈不是說彼輩只是烏合之眾?」

  「他們本就是烏合之眾吧?」沮宗隨意接口道。

  「可若是如此,他們又如何下的山呢?」公孫放下棋子,正色詢問道。「太行山中的盜匪,我們如今看的分外清楚,乃是極為散亂的,而能燒掉張氏一個莊子的大股盜匪,明顯是從山中各處彙集出來的……試問,能把這些各不統屬的盜匪聚攏起來的人物,又怎麼會坐視他們一哄而散呢?」

  沮宗稍一思索,便也認真起來:「莫不是怕了官軍?眼見著官軍去討伐,便順勢散掉……」

  「且不說這個,」公孫連連搖頭。「我再問你,能將山中盜匪臨時聚攏起來的人,應該是何等人物?」

  「不該是山中積年的老匪嗎?」

  「若本是太行山中的人物,趁此機會聚攏各股賊人,未必會避戰的,便是避戰也不會悄無聲息的……」公孫再度搖頭。「這種人需要勝仗和劫獲來穩定人心。」

  「那就只能是本地大豪了!」沮宗坦誠言道。「只是本地大豪……多對君侯你心懷敬畏吧?」

  「未必!」公孫低頭下了一字,然後抬頭瞥了對方一言。「申氏被我滅族……說不定有漏網之魚,也說不定有申氏的親朋故舊,深恨於我!」

  「這倒是也有可能。」沮宗緩緩頷首。「申氏立足百年,不說漏網之魚,也不是親朋故舊,便是魏郡、钜鹿都有申氏的小支,真有人來尋仇也未必可知……可若是如此,也是不對,因為深仇大恨,更兼豪強子弟多有手段,更不該讓費心聚攏出來的盜匪就此消失不見吧?」

  「這便是我所疑慮的了。」公孫長呼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總是想不通……能將山中盜匪聚攏出來的人,怎麼講都是個人物,斷不會就這麼虎頭蛇尾!是還有後手,還是出了意外?!」

  沮宗亦是無言。

  「君侯!」就在此時,一個縣吏頂著蒙蒙細雨忽然來報。「襄國縣遣人送來文書,同時還帶來了一個張氏莊園幸存的徒附,說是此人知曉那股盜匪的內情!」

  沮宗一時大喜:「這豈不是瞌睡來了就送枕頭?」

  公孫手持棋子,既不落下,也不放回,居然一時面無表情。

  我是無恥的分線

  「潁川甄邵謅附梁冀,為鄴令。有同歲生得罪於冀,亡奔邵,邵偽納而陰以告冀,冀即捕殺之。邵當遷為郡守,會母亡,邵且埋屍於馬屋,先受封,然後發喪。冀死,邵還至洛陽,議郎李燮行塗遇之,使卒投車於溝中,笞捶亂下,大署帛於其背曰『諂貴賣友,貪官埋母』。乃具表其狀。邵遂廢錮終身。」《後漢書》.李杜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5 14:18
第七卷 第14章 人間多真情

  「奇怪!」邯鄲縣寺一間寬闊的公房內,此時早已經因為天色發暗而點著燈火,而燈火下,署理縣中庶務的王修正對著手中公文一陣蹙眉。「公文確實無誤,我也已經遣人去通報我家君候了……可是,為何這公文上署的日期是四日前?若是四日前你們便從襄城縣中出發,為何三日前你們甄縣長快馬來報的公文上卻沒有提及你們?」

  「王縣丞見諒,」為首的一名高大吏員趕緊俯身解釋了一句。「這等事物便不是我們這些下吏可以知道的了,許是我家縣君一時筆誤也有可能……不瞞縣丞,我隱約記得兩封公文是前後腳發出的,之前並未尋到此人,便先發了那封快馬公文。後來此人被尋到,我家縣尊不敢耽誤無慮候的大事,便又趕緊匆忙寫了這篇公文,讓我們連夜送此人過來。」

  「或許吧。」王修也是認可了這種說法。「匆忙之下有所錯漏也屬正常。你們稍待,我家縣君應該馬上就要召見你們……此人這是淋了雨受了涼嘛,要不要先喝碗熱湯?」

  說著,王叔治卻是順勢指向了地上匍匐的一人,這應該就是那個文書上的。

  「上官過慮了。」依舊是那名高大吏員昂然拱手示意。「他其實並無大礙,只是那日遇到匪徒不免有些驚嚇……一個張氏豢養在莊園中的遊俠賓客,平日裡仗著主家的權勢好勇鬥狠,在我們縣中還頗有勇名,向來是不可一世的,可等遇到了真刀實陣,卻不免露了行跡。」

  王修眉毛一挑,剛要再問幾句,門外報信的吏員卻已經回來了,說是君候要在官寺後院私下召見襄國縣來人,便不得不就此作罷。

  而既然是後院相見,那就不好去這麼多人了,來報信的吏員更是直言只要兩人過去。於是乎,那高大吏員兀自拽起那個身體僵硬的張氏賓客,直接隨著來人往後院而去,而其餘兩三名隨員便只好留在了這邊。

  幾拐幾抹後這二人終於來到了後院,而這身材高大的吏員甫一進來,只是抬眼一瞅,便看到了足足有四五人候在此處。

  不過,最吸引他目光的卻只是其中兩個人。

  為首一個盤腿坐在廊下幾案旁,華衣白膚,氣度不凡,端是世家作風,正在好奇望著自己。不過,讓高大吏員尤其注意的是,此人年紀輕輕身上便配著這天下少見的紫綬金印,身後更是立著三個縣吏打扮的握刀之人……不用想,這應當便是那位無慮亭侯了!

  至於另外一個人,乃是站的格外向前,卻立身在廊簷外細雨中一個身材高大男子。細雨蒙蒙,也看不清面相,身上衣物也不是特別華麗,從站位上看應該也是個侍衛之流……高大吏員之所以注意到他,只是武者出於本能,曉得此人在這些扶刀男子中間最有勇力罷了。

  「你便是甄縣長遣來的吏員嗎?」正在高大吏員四下打量之時,那氣度不凡的無慮候已經輕聲發問了。「且上前來,手中之人便是公文上所言的知情之人了?」

  「回稟君侯,」高大吏員在對面兩三名縣吏的緊張注視下,直接踏上走廊來到對方面前數步之處,卻是直接將手中之人扔到了地上,原來此人不知何時已經被他用什麼法子給弄昏了。「此人是個知情之人倒不錯,可在下卻不是襄國縣的吏員。」

  那無慮候聞言一怔,然後方才好奇追問:「那你是何人?」

  「回稟君侯,」高大吏員再度拱手行禮,然後從容應道。「在下是個刺客,這地上之人與我百金,請我來此刺殺君候,方有此行。」

  廊下一時無言,而隔了足足數息,那幾名立在無慮候身後的縣吏才恍然拔出腰刀,

  與這此人對峙,其中一人更是趕緊上前抓住地上那昏迷之人搜檢捆縛……果然是從這人懷中尋出一柄利刃來。

  盤腿坐在走廊上的無慮亭侯也是怔了一下,但終究是氣度不凡,反應過來以後倒是不慌不忙:「看此情形,壯士是不準備殺我了?不然也不至於迷途知返,將此人擒獲奉與我。」

  「卻也未必。」高大刺客從容對道。「只是先把此人擒獲奉上,至於我有沒有『迷途知返』,其實尚有一問,若不能弄清楚,在下總是不甘的。」

  「如今這情形……」盤腿坐在那裡的無慮候回頭看了眼自己身後的幾名持刀縣吏,也是忍不住一時失笑。「也罷,你問吧,我也好奇你為何要臨時改換主意!」

  「也不算臨時改變主意。」身材高大的刺客連連搖頭,雖然處在多人包圍之中倒是凜然不懼,甚至有些談性正濃的感覺。「君候曉得這個被我擊昏之人是誰嗎?」

  無慮候輕瞥了一眼自己身旁已經被捆起來的昏倒之人,也是輕輕搖頭。

  「此人喚做申虎,正是趙國申氏子弟,他平日裡好勇鬥狠,乃是一個遊俠作風之人,在趙國、魏郡、钜鹿、常山都算是有些名氣……當日,申氏先是嫡脈三兄弟被誅,然後又被君候滅族立威,此人恰好在外遊蕩做客,便躲入了一個友人家中,算是活了下來。」

  「原來如此,」那侯爺倒也不慌不忙。「這就說的通了,凡人想要做一事,總是要有緣故的……為友報仇也好,為家族複仇也罷,都在情理之中。那壯士你呢,因何與此人混在一起?」

  「我?我本是常山人,先也是做遊俠,後來家道中落,不得已入了太行山中廝混……當然,不是邯鄲境內的太行山,而是在北面襄國、柏人乃至於常山境內廝混……總之,之前的名聲還在,所以經常下山做些生意罷了。」

  「看來你生意不錯,百金的傭金可不是小數目。」

  「卻也是被逼無奈。」這刺客此時倒是有些動容之意了。「我自少年便在常山出名,得了些許混號,等入了太行山後這名號反而越來越大,以至於不少人扶老攜幼專門去山中投奔於我,最後越積越多,也是難以養活,這才不得已做這種生意,因此得了此人千石糧食和百金邀約後便聯合了襄國縣那段太行山中的朋友,一起下來幫忙……」

  「原來如此……」那位紫綬金印的無慮候聞言一怔,也是有些醒悟的意思。「既然你便那股太行山匪的首領,想來是要問我們邯鄲這邊剿滅山中匪徒一事?你想為他們求情?」

  「不是,」刺客當即搖頭。「我在城中潛伏兩日,也知道了些訊息……恕我直言,山中那些人既然下定決心反抗,那便是成敗由人,何必再問?我只是想問一問貴人,之前被你招撫出來的流民固然是被安置了下來,可天長日久,又如何能保證這些人不再被逼上山呢?正如我之前所言,我在山中,只是見上山之人越來越多罷了!」

  盤腿坐在那裡的侯爺一時無言以對。

  「為一任,履一職,行一責,做一事,只能說是盡力而為了。」就在這時,旁邊漸漸有些緊密的細雨中,一人忽然出揚聲作答。「別人我管不到,但我公孫珣既然主政一方,有一時便是一時,又怎麼可能任由這世道廢弛下去呢?」

  那刺客怔了片刻,方才茫然回首,卻發現居然是立在廊簷外的那個高大護衛在說話,也是不由驚愕反問:「你又是誰?」

  「這是我家君侯。」此時,坐在走廊木板上的那位『無慮候』方才失笑起身,然後居然直接解下了腰中的印綬,從容上前交與了那名『侍衛』。「我乃是魏郡廣平沮宗,我家君侯聽到你來便猜到事情有詐,本想借此設局就地擒拿,卻不想遇到了一位義士。」

  刺客恍然若失……他這人平素自視甚高,進來以後也是一直把控局面的主動,但此時被陡然遭遇翻轉,也是不由失態。

  「這便是我的應答,義士以為如何啊?」公孫珣從雨中步入廊下,從容接過印綬,便回身重新看顧起了這名身材高大的刺客。

  「回稟貴人。」刺客回過神來,無奈歎了口氣。「貴人的回複雖然並不能讓我滿意,但卻足以讓在下無話可說……說到底,若非是城中這兩日知曉了貴人作為,知道貴人是個做事的能吏,我又怎麼會臨陣獻上此人呢?」

  「我想也是。」公孫珣跺了跺腳上的水漬,也是毫不避諱。「自古刺客以義為先,我公孫珣自問在邯鄲所為之事皆是大公無私,若是這申氏餘孽私人欲行報複之舉,我自然無話可說。可今日之事,你自陳是個仁義之人,卻要為了百金而殺我,又算是什麼呢?」

  刺客欲言又止。

  「你還有何話說?」公孫珣不以為然的反問道。

  「並無他言……」刺客無奈拱手。

  「既如此,我也不問你姓名,也不打聽別的訊息,你毀百金之約,我也贈你百金償還人情,江湖路遠,就此別過,下次相見便是官賊不兩立了!」公孫珣連連揮手,居然是想趕此人出去。

  而這人怔了許久,卻也終究是無奈,也只好拱手而走。

  沮宗登時也是欲言又止。

  「將這申虎拖下去嚴刑拷打,」公孫珣繼續凜然吩咐道。「問清楚此事緣由……」

  幾名縣吏當即拖著還昏迷不醒的那人往官寺前面而去了。

  片刻後,就在公孫珣滿身潮濕,對著走廊外的雨線若有所思之際,沮宗終於是再度鼓起勇氣想要開口……但此時,外面卻又一陣喧嘩,儼然是忠於職守的王修聽聞消息後匆忙趕到。

  「屬下失職!」王修甫一來到跟前便直接俯身請罪。「竟讓刺客混到君侯身前。」

  「叔治不必如此,」公孫珣趕緊扶起這個在他心中分量越來越重的得力下屬。「本就是看穿了此人行跡,想要趁機擒拿的,並不礙事……倒不想遇到了個有意思的人。」

  「可君侯為何不直接下令讓人在官寺前院拿下這些人?」王修依舊難以接受。「何必要引入後院?」

  「叔治兄這就是不體諒君侯的苦心了。」沮宗終於是開了口。「君侯這是怕打草驚蛇,以至於讓叔治兄陷入險境,所以才引入後院的……用君侯的話來說,將來人分割開來,引入後院的話,僅是一兩個人,又早有準備的話,那自然可以從容應對,更別說我們還定了下幻影移形之策。。」

  「不錯,」公孫珣也是苦笑。「身邊得力武士不多,我自己反而是官寺內的難得好手……真是人到用時方覺少啊!」

  這次輪到王修欲言又止了。

  「我正要問君侯。」沮宗聞言眉毛一挑,也是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那個刺客聽聞君侯行政有道,便臨陣倒戈,也算是個難得的義士,更兼他身手矯健,只一掌便把這申虎給擊暈了過去,也是個難得的武勇之士……君侯為何不趁機留下他呢,反而拒之於千里之外?」

  「因為他會回來的。」公孫珣當即回頭嗤笑。

  「這是怎麼說?」沮宗也是愕然。「君侯怎麼知道的?」

  「從兩件事中猜出來的而已。」公孫珣看到地板浸濕,便依舊站在那裡解釋。「公祧只見他義氣過人,卻沒想過他是個不安分的主嗎?年少豪俠知名,後來更是上太行山為寇,估計也是平素多行不法;而上山為寇後,其人更是招攬流民,邀買人心,按他自己說法,太行山綿延千里,他居然從常山到趙國多有名望……他想幹嗎?!」

  沮宗喏喏無言。

  「若是愚蠢,便是想造反為亂,取漢室而代之;若是聰明,必然是和大部分遊俠一樣,想尋個出身……只是走岔了道,不小心淪為賊寇罷了。」一旁的王修冷言道破了此人心思。「然後依舊心有不甘。」

  「必是後者了。」沮宗也反應了過來。「不然斷不會留意君侯招撫太行山之事,也不會專門問那些人後來處置之事……」

  「非只如此,」公孫珣愈發冷笑不止。「他入內後明明也看出了我的不凡,但眼睛一落到公祧你身上的綬印後便挪不開視線,再也不疑其他,只是盯著你這位『君侯』說話,儼然是有心表現……或者說他不直接將那申虎拿下之後入內,或者直接殺了申虎來見我,怕是本就想借機在我面前表現一番。心思太重!」

  沮宗徹底無言……現在想來,對方一言一行,竟然都像是主動闡述自己能耐,宛如……宛如大戶人家招攬賓客時,某些人上去自吹自擂一般。

  「君侯說從兩事猜到他必然會回來,一事是他心思不純,另一事又如何說?」王修蹙眉追問。

  「另一事……」公孫珣此時表情已經不是嘲諷,而是陰冷了。「我問你二人,能燒掉一個莊園的賊寇得有多少人?」

  「按照張氏族長所言他家那個莊園的規模,最少二三百,多了不好說。」王修稍一計算便輕易得出答案。

  「那現在人呢?」公孫珣猛然反問道。「這麼多賊寇,現在人在哪裡?!」

  王修和沮宗都不是軍略上的人才,所以都沒有反應過來……當然,王修跟著公孫珣全程參與了征伐高句麗一役,可能明白了自家君侯的意思,但此時,公孫珣明顯有些動怒,卻是不好多言了。

  「當日申氏滅族,這申虎恰好外出,然後被友人所匿……這友人是誰?」

  「這賊寇早不來晚不來,等到我身邊武勇之士都被派出去剿匪以後方才動手,逼得把我身邊最後得力之人都給調了出去,方才行險一擊……這是何等寬闊的視野與何等敏銳的眼光?是一個素有豪俠名頭的豪強子弟能想到的嗎?」

  「千石糧食,外加百金為約,請剛才那個在趙國和常山兩地名聲極大的刺客領著這麼多太行山匪出手……這是一個家破人亡的豪強子弟能做出來的嗎?!」

  「那股賊寇之所以消失不見,只怕是被這位友人給特意隱匿了起來。」一連串的發問後,公孫珣如此斷言道。「而這位『友人』如此大的勢力……你們說說,該是何等人物?」

  「只怕是趙國為數不多的那幾家人了。」沮宗失態言道。「表面畏服於君侯,背地裡卻做出這等事端,著實可惡!」

  「我所惡的可不止是這一點。」公孫珣伸出手來接著走廊外愈發緊密的雨線言道。「你們再想一想,既然那股太行山匪全都握在那位『友人』手中,這刺客為何又敢輕易將申虎奉上?!」

  王修和沮宗對視一眼,也是各自遍體冰涼……像剛才那個刺客一般的人物,儼然是靠名聲吃飯,所以他斷然不可能不顧那股山匪的性命!然而,此人還是將申虎直接奉上,誰給他的膽子?!

  而且再一想,其實百金也好,千石糧食也罷,必然是那『友人』所出,所以那刺客來之前,儼然是直接與『友人』討論『生意』。

  換言之,這個刺客是得了確切訊息的,這才敢輕易將申虎奉上。

  再換言之,那位『友人』本來就存了事情不諧,殺掉申虎的心思。

  「不過百密一疏……」王修忽然言道。「那個什麼『友人』必然是要求刺客以申虎首級奉上而非是以活人送到君侯跟前,可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刺客區區一個山中匪寇,居然也存著自己的心思,此人為了直面君侯居然擅自行動。而刺客醒悟過來以後,也必然會回來尋主公求助!」

  「就不知道這個申虎何時招供?」沮宗今日已經屢次失態了。「我沮宗也認識一下這位古道熱腸的趙國『友人』!」

  「只是……」王修複又疑惑道。「我還是有一事不明……如果這位『友人』一開始便存了對申虎不良之心,為何一開始還要收留他?還要如此大費周章?當時檢舉,或者直接拒之門外又如何呢?」

  「我已經大致猜到了。」盯著屋簷下雨線許久的公孫珣再度開口道。「不過不急……或是申虎招認或是那位『義士』來與我竹筒倒豆子,反正今日便真相大白了!」

  ………………

  天色漸晚,然而雨勢卻漸漸放緩了。

  公孫珣換了身衣服,也沒把王修放走,反而重新架起幾案,再加上一個沮宗,三人打起了四季動物牌,然後靜靜等著消息到來。

  「回稟君侯!」稍傾片刻,一下午來了好幾次獄吏再度折返,面上全是水珠,不知道是雨淋的還是如何。「那申虎還是不招,我們按照沮公子的意思直接告訴他,是他那『友人』賣了他,如今只要知道那『友人』性命便放他一條生路。可他卻直言求死,還聲稱前車之鑒,雖為人所賣,但己身卻不願做賣友之人!」

  公孫珣啞然失笑:「無所謂了,他既然如此重情,就在獄中殺了他,全了他的心思便是。」

  獄吏當即告辭……可憐一個申氏餘孤,費勁千辛萬苦見到仇人,卻來不及說上半句話,到如今便匆匆送了性命。

  「只是不知道那褚(通堵)飛燕何時會來?」王修儼然是對牌局心不在焉。「該不會是被人滅口了吧?」

  「那倒不至於。」公孫珣連連搖頭。「之前聽那申虎說此人喚做褚燕,號為飛燕之後,我就覺得此人有些運道……當然,再不來,我也要生氣了……雖說河北真定人,但卻又不信趙,我何須給他臉面?!」

  話音剛落,池塘後面卻是轉出一個渾身血跡的人來:「褚燕拜見君侯,請君侯恕在下之前無禮之罪,並請君侯救一救我的那些下屬,我知道他們是賊寇,不敢求饒恕,只求活命……」

  說著,這褚燕居然直接在池塘邊上下跪懇求。

  「果然是飛燕。」沮宗忍不住嘀咕了一聲。「何時翻進來的?」

  「怎麼一個個都如此重情重義呢?」公孫珣冷笑一聲,然後豁然起身。「搞得好像只有我一人不通情面一樣……褚燕!」

  「在!」

  「我只問你一件事!」

  「君侯請講。」

  「那個之前收留了申虎,現在又握住了你那些下屬的『友人』是不是襄國縣長甄度?」

  王修與沮宗齊齊愕然,然後又齊齊看向池塘邊的那隻『飛燕』。

  不知何時開始,天色已經漸漸放晴,此時晚霞盡出,映照在池塘邊上,水珠幽草,煞是好看!

  褚燕聞言也是一怔,但終究是長歎一聲,便叩首在草地上請罪:「君侯文武韜略,可笑褚燕卻自以為是,真是班門弄斧……請君侯救一救我那些下屬,但能活他們性命,在下願意結草銜環來報君侯大恩。」

  「你說地方,我寫一封信讓在襄國縣遊弋的三百車騎去尋人便是。」公孫珣臉色依舊有些不好看。「但事先說好,如此未必有用,而且尋到他們也要依法處置!」

  「有用沒用是一說,依法處置也是一說,但君侯願意去救一救,已經讓在下感激涕零了!」褚燕趕緊言道。「我的人都被那甄縣長帶著隱匿在蘇人亭下的一個莊園裡。」

  此時,王修、沮宗早已經推開木牌,奉上紙筆,公孫珣抬手便要寫便箋。然而,剛寫了一行字,門外便忽然有縣吏來報。

  「又是何事?」公孫珣心中一動,面色更是難看。「莫告訴我是襄國有了訊息!」

  後院其餘三人齊齊望向來人,而來人一時茫然,卻依舊強笑:「君侯真是神機妙算……襄國縣來了公文,說是襄國甄縣長調得到了賊情,然後攻下了一個襄國縣蘇人亭治下的一個莊子,將賊人一網打盡!不過,這公文上還說,比較奇怪的是,這個莊園居然是邯鄲氏的私產!」

  公孫珣豁然起身,一腳踹飛了面前的幾案。

  ——————我是人間多真情的分割線————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晚晴》.李商隱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6 09:40
第七卷 第15章 只見舊人哭(上)

  公孫珣失態大怒是有緣由的。

  今日若非是遇到褚飛燕這個身在草莽卻志在廟堂的奇葩山賊,他差點便被那甄度給徹底蒙混過去!

  然而,甄度是個什麼玩意?!

  區區五百石的縣長,連縣令都不是,卻試圖將他這個超品的亭侯給玩弄在鼓掌之中。

  想這位無慮候今年不過二十四歲,從緱氏山到彈汗山,從遼東到洛陽,雖然也遇到過一些變態的鞭撻,但不是長輩便是被人輕輕放過,何曾被一個不曾放在眼裡的人耍成這樣?!

  更重要的是,他公孫珣這邊可是在收攏人心,辛苦為政啊?怎麼就被人稀裡糊塗的又戲弄又搶功,還要被人當刀子使呢?!

  「沮公祧!」公孫珣劈開幾案後,繼續手持利刃,也是怒氣不減。

  「在下在此。」沮宗幾乎是用發顫的嗓音應聲。

  可憐他一個世家公子,來到此處也只是整日陪公孫珣打個牌下個棋,如何見過對方如此盛怒?

  「這件事情你已經想清楚了嗎?」公孫珣一手握刀另一手卻指向了對方。

  「大略已經想通了!」沮宗趕緊低頭。

  「複述一遍!」公孫珣冷冰冰的言道。「讓我看看你與你兄長到底差多少……」

  「是。」沮宗幹咽了一口口水後應道。「申虎本人應當只是個意外,但不知是巧合還是有心,他便去投奔了有些交情的甄縣長……」

  「怎麼可能是巧合?」

  「是……」沮宗當即更正道。「申虎應該早就知道這位甄縣長祖上出過一個因為賣友求榮而聞名天下的小人,明白對方無論如何都不會再作出類似之事,否則潁川甄氏花了幾十年重建的名聲便要毀於一旦,這才專門去投奔對方。甚至還可能把自己投奔此人的訊息提前通知了別人,逼得甄度不得不接納他,也不得不襄助於他!」

  「接著說。」

  「甄度因為祖上的故事不得已收留了申虎,然後便陷入了到了兩難之地。一邊,他無論如何不能再讓甄氏擔上賣友之名,所以必須要保住申虎;另一邊,這個申虎卻要執意報仇,與君侯為難,這其實也是死路一條。」猜度到這裡,沮宗也是不由一歎。「於是甄度便苦心設計了這一切……表面上是一力協助申虎報仇,又是利用太行山匪轉移視線,又是突襲刺殺;而內裡卻有多重準備,大致是要借君侯與山匪之手了結此事,最後再滅口山匪,瞞過君侯。」

  聽到這裡,公孫珣的表情愈發陰暗,也就兀自接過了此言:「若是此事成了,那申虎明明是他雇傭褚燕殺的,卻在外人看來是褚燕有感於我的德行而動手了斷的;那盜匪明明是他引來的,也是他滅口的,卻成了他的功勞,我辛苦出兵卻只是白饒;最後還要嫁禍給邯鄲氏,讓我去找邯鄲氏的麻煩?!這算一石幾鳥?!」

  「他還故意在公文日期上留下了極為明顯的破綻。」王修也在一旁補充道。「便於推脫……」

  「機關算盡太聰明,聰明卻反被聰明誤!」公孫珣看了一眼因為甄度下手太快還頹廢在池塘邊上的褚燕,卻是將刀子轉手遞向了沮宗。「既然公祧對此事已經明了,那便好辦了……拿著這把刀子!」

  「喏!」沮宗小心翼翼的接過這把頗為知名的斷刀。

  「做我的公車去,以使者的名義去襄國縣尋郡功曹掾呂範。」公孫珣忽然輕輕咧開嘴角笑了一聲,語氣也變得溫柔了不少。「將你剛才所說的這個故事說與督軍的呂子衡聽,再把刀子給他……讓他把人與我帶到邯鄲來!」

  「明白了!」沮宗猛地打了個寒顫,

  然後躬身一禮,便逃也似的捧著刀子離開了後院。

  「多謝貴人為我那些兄弟報仇……」褚燕此時方才回過神一般,俯身叩謝不止。「褚燕感激不盡!」

  公孫珣抬眼看了下此人,若非是此人武力、野心都超出一個山賊的範疇,否則他這位無慮亭侯今日怕是真要栽在那個甄度手中。但是,與脅迫他人相助自己的申虎相比,與用心歹毒,殺傷無辜的甄度相比,此人難道就很純良嗎?

  「我不是為你。」恢複平靜的公孫珣丟下這句話,便轉身走入了房中。

  王修目視自家這位君侯轉入房內,心中也是一時感歎……其實,他早看的出來,自家主公心中向來有一股難以描述的傲氣,不是對某個人的,也不是對某些人,而是對這普天下萬事萬物的,故此今日險些被鄰縣縣長玩弄於鼓掌之後才會如此震怒。

  當然,此時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王叔治這人曆來勤懇忠謹,便趕緊招呼來婢女僕役,收拾幾案,並安頓那隻『飛燕』,又尋人來與他看傷……當然,人家褚燕既然號為飛燕,便是公孫大娘都隱約提過的人物,那幾個想要滅他口的人又怎麼會是他對手,一身血跡到多是旁人的。

  不止如此,後院安頓好後,王修還不忘轉到官寺前院,叫來所有縣吏,一邊讓他們調度了些許守城的郡卒來防衛官寺,一邊卻又安撫人心,準備迎接那三百車騎歸來後的風波。

  一連數日,平安無事。

  但也僅僅就是數日後,隨著呂範、婁圭、沮宗、趙平還有三百車騎自襄國縣返回邯鄲城,然後那個大鬍子牽招也帶著幾十個義從匆忙從太行山中返回後,城中氣氛卻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自魏氏以下,趙國大小宗族全都在忐忑不安中被邀請到了城中,而相聚的地點居然是滿是野草的郡府官寺……按照公孫珣派出去請人的義從所言,那裡地方寬敞,也是趙國名正言順的治所,正適合明正典刑!

  沒有座椅,沒有幾案,沒有宴席,更沒有大鍋煮羊,所有人都只是表情呆滯的站在滿是荒草官寺院中,忍受著螞蚱與蚊蟲,然後悄悄的跟面色慘白的邯鄲氏族長保持了一定距離……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事到如今,便是那些『小門小戶』的人也都知道了,申氏餘孽刺殺公孫珣不成反被殺,而與此同時襄國縣長卻在治下蘇人亭的一個邯鄲氏莊園中圍殺了數百太行山賊!

  怕是傻子才會以為這中間沒有關係!

  實際上,邯鄲氏族長這幾日光是信件都寫出了七八封去,甚至還給冀州刺史王方寫了信……得虧公孫紙的出現讓這年頭寫信變得如此輕鬆……反正,就差請巫女做法將自己死了幾十年的親爹請回來了!

  要知道,邯鄲氏族長的親父,之前便說過的,可是官至兩千石的。

  然而,寫出去的信幾乎全部石沉大海,最期待的冀州刺史王方也同樣連個回信都沒有,這就難免讓邯鄲氏上下人心惶惶了。

  而到了今日,這邯鄲氏族長也是認命一般跟著來請之人入了城……據說,來時哭哭啼啼,重新檢查了一遍遺書不說,連個服侍在身邊的後輩都沒捨得帶,生怕到時候多送一個人頭。

  也是可憐!

  就在眾人一邊忍受螞蚱,一邊學以致用,暗暗研究邯鄲氏族長此時的『死相』之時,公孫珣也是在一群心腹和數十持刀武士的簇擁下忽然間湧入了官寺,前者捧著這位無慮亭侯堂而皇之的立在許久沒有打開的官寺大堂前的台階上,後者則四散開來將所有人圍住。

  眾人當即肅然,連魏鬆都在兒子的攙扶下低下了頭。

  「諸位,自申氏滅亡後,我本不想再殺人的,也不想在諸位面前露出此刀的刀刃。」公孫珣站定身子,乾脆利索的拔出了自己的那柄斷刀,也是開門見山。「但有些人實在是做過了頭,不殺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恨……我今日叫諸位來,並不要求諸位做什麼,只求一個見證!待我殺人後,爾等盡管將此事說與你們的好友至交,故人舊識……只求不做修飾,直言不諱即刻!」

  邯鄲氏的族長幾乎搖搖欲墜。

  其餘人也是愈發用同情的目光關照起了此人……眾人皆是心思通透之輩,如何聽不懂公孫珣話中的意思?這位侯爺雖然言語平和,好像輕描淡寫,但其中的決心卻是顯露無疑,更是早有準備,絕不動搖!

  「邯鄲公……」公孫珣果然開口了。「你到前面來,我有話問你。」

  邯鄲氏族長心知再無幸理,也是深呼吸了一口氣,挺直腰杆來到院子最中間,並對著公孫珣微微拱手:「君侯可是要問襄國縣一事?」

  「不錯。」公孫珣微微眯起眼睛質問道。「賊寇數百,隱匿在你家的莊子裡,此事你有何話可說?」

  「回稟君候。」事到臨頭,邯鄲氏族長再度長呼了一口氣,也算徹底放開了負擔。「此事我真不知曉,那個莊園因為占據河道,最近被襄國縣連發公文,要求退出……」

  「所以你便退出去了?」

  「是!」邯鄲氏族長趕緊言道。「當時君侯剛剛在此地誅申氏立威不久,我怕襄國縣長有意仿效,為以防萬一便趕緊……」

  「那此事便簡單了,」公孫珣從容打斷了對方話語,倒是依舊不喜不怒。「現如今是先有數百賊人犯案後消失不見,然後又有襄國縣長用印公文到我手中,直言在你家莊園放火圍殺了數百賊人……然後邯鄲公你又告訴我,是襄國縣官府之前讓你們清退了那個莊園?」

  「正是如此。」

  「那你們邯鄲氏與襄國縣官府中必然有一個與太行山賊人有所勾結……對不對?」

  「或……或許……或許吧?」邯鄲氏族長結結巴巴應道。

  「把人帶上來。」公孫珣忽然百無聊賴地一揮手,倒是讓滿院子人目瞪口呆。

  原來,目光所及之處,居然有一位眾人的熟人被反綁著雙手給推了進來……此人出任襄國縣長已經兩年有餘,趙國境內的大族管事人,又有幾個不認識的呢?

  「甄縣長,」公孫珣立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當日匆匆赴任,未曾拜訪,不想你我今日以如此局面相見。」

  「公孫縣令!」甄度勉力應道。「我大概知道你誤信了一個山賊和一個逃犯,對我有了誤會……」

  「且不說這個,邯鄲氏也是本地名族,他們也覺得是你勾結了太行山匪……」

  「正是如此!」邯鄲氏族長恍然大悟,不顧禮儀連聲出言。「君侯明察秋毫,正是如此!」

  聽到此處,一旁圍觀的趙國名族長老們也是紛紛愕然無語……看來這公孫珣居然以為此事是襄國縣縣長所為,而邯鄲氏無辜了?也不知道是得了什麼證據或證言,居然直接不顧法術,將人家一縣之長給捆縛到了此處。

  「公孫縣令!」甄度趕緊反駁。「你不信一縣之長,反而要信一個屢次與你為難的地方豪強之輩嗎?!」

  「我父乃是兩千石,家中乃是世族……」

  「放屁!」甄度怒斥道。「你們邯鄲氏仗著人口繁多,勢力龐大,肆意侵害鄉里,只因為之前要你家清退侵占河道的莊園,便勾引太行山匪荼毒我縣!如今更是惡人先告狀,反咬一口,如此作為又有什麼資格自稱世族?!公孫縣君,請你明鑒!」

  「那來行刺我的太行盜匪也說自己是你甄縣長所傭……又做何解?」

  「一個盜匪!」甄度再度重審了一遍自己的理由。「君侯何以信一盜匪,又信一殘民豪強,而不信一縣長?!如此,何以服天下人?」

  周圍圍觀眾人一時無言……乃至於議論紛紛。

  畢竟,確如此人所言,盡管出於兔死狐悲之意對邯鄲氏有所同情,但平心而論,甄度也是一縣之長,從官府的角度來說,都是一面之詞,不信同僚難道要信別人嗎?

  其實,這也是甄度計劃中的絕妙之處,盡管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滴水不漏,但他畢竟是一縣之長。所以從常理來說,公孫珣沒有理由去信一個明顯跟他有利益衝突的邯鄲氏、一個太行山中跑出來的陌生山賊、一個跟他有滅族之仇的申氏餘孽,卻去懷疑一個同僚。

  實際上,便是呂範、婁圭等人也都對此事有一些不同看法,他們認為或許真是邯鄲氏所為也未必……只不過公孫珣盛怒之下,把刀子和『故事』都送過去了,那呂子衡也只好捏著鼻子在宴席上將此人綁了回來。

  當然,和其他人因為對山賊的輕視,而總是不願意相信那個關鍵證人的證言不同,公孫珣卻是從骨子裡更願意去相信那個綽號『飛燕』的太行山賊的,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後來的成就……自家老娘是隱約說過一個黑山『飛燕』的,雖然彼時姓張,但山賊嘛,改個姓似乎也沒什麼,關鍵是,公孫珣記得很清楚,此人居然在黃巾之亂後一度擁眾百萬。

  一個擁眾百萬的山賊沒有理由去刻意汙蔑一個五百石的縣長……這麼一想不就很自然了嗎?

  「說的好!」就在甄度氣色漸緩之時,公孫珣忽然失笑。「但是,你家中名聲也很不好。故此,那姓申的說你們潁川甄氏多為賣友之人,你之所為宛如你叔祖一般時,我也是難辨是非……」

  「申虎無恥!」甄度額頭青筋暴露。

  「你焉知此人喚做申虎?!」公孫珣忽然冷笑。

  —————我是哭泣的分割線—————

  「太祖為邯鄲令,襄國長暗妒,乃遣刺客做使者至。逢太祖與沮宗棋於縣寺後院,見宗世家風範,風流倜儻,遂解印綬,戲使沮公祧代己,自捉刀立簷下雨中。既見,刺客入內,直棄刃於地,告以區直。宗奇而問之。刺客乃曰:『君侯雅望非常,然雨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故不敢動。』太祖笑而赦之,複贈百金以慰。」——《世說新語》.詭譎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6 09:43
第七卷 第16章 只見舊人哭(下)

  「你焉知此人喚做申虎?!」公孫珣忽然冷笑。

  甄度旋即驚惶語塞。

  而這一驚惶便足以改變局勢了……說到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位甄縣長根本不是在自辯清白,而是在爭一股氣勢,就看他能不能保持住自己受冤屈的形象,用那種悲憤的氣勢壓住場面,然後取信於公孫珣了。

  但是,他這一驚惶,便有些萬事皆休的感覺了。

  不說公孫珣,在場的其餘人等,哪個不是心思玲瓏之輩?此時又有哪個還猜不出此人最起碼跟那場刺殺脫不了關係?

  「不是,我是在襄國那裡隱約聽人言,當日好像走失了一個申氏子弟,喚做申虎……」甄度心知中計,也是滿頭大汗,連連解釋。

  「你確定?」公孫珣面色不動,只是低頭看手中之刀,居然沒有就勢將對方一棍子打死。

  「我確定!」被縛著雙手的甄度此時多少恢複了一些氣勢,便一口咬定。「申虎此人乃是趙國頗有名氣的遊俠,經常四處遊蕩,當日君侯處置申氏族人時,便隱約聽說他不在族中,應該是恰好逃了出去。只是後來忽然又消失不見,我還以為是君侯的人將他尋到明正典刑了。現在想來,必然是邯鄲氏隱匿了他,這才一口斷定是申虎……」

  「你胡扯!」邯鄲氏族長氣憤莫名。

  「君侯,申虎欲找君侯尋仇,而邯鄲氏向來不法,所以對君侯與我這兩個執法嚴密的朝廷官員不滿,這才聯手定下如此歹毒的計策!」甄度根本不去看那邯鄲氏族長的模樣,只是對著公孫珣解釋。「那申虎早已經存了死志,死前感激於邯鄲氏,想借君侯之手替邯鄲氏除去我……這是何等歹毒的心腸?!」

  「君侯!」邯鄲氏族長跪地叩首。「事情恰恰相反啊,此時看來,必然是甄度收留了申虎,然後嫁禍與我邯鄲氏,望您明鑒!」

  「君侯,朝廷委任你我為一地長吏,就是要對付這種奸猾豪強的,切莫讓親者痛仇者快啊!」

  甄度死死抓住朝廷官員與豪強這兩個詞連聲抗辯,一時間,氣勢居然扳回來不少。

  「這可真是奇怪。」公孫珣依舊是面色不變。「不瞞甄縣長,我剛才質問於你,不是好奇你知道申虎此人,而是因為你說錯了人名……那個申氏餘孽的屍首我已經請國中與申氏相熟之人辨認過了,乃是申氏在邯鄲城外的一個偏裔,喚做申誨,字長諄……甄縣長為何一口咬定是申虎呢?」

  甄度再度一滯,然後便面色慘白起來……其實,什麼申誨申長諄說的跟真的一樣,別人不知道他難道不知道嗎?但無論申虎還是申誨,不都是眼前之人說了算嗎?答案在別人手中,自己無論怎麼強辯,怕都是要漏洞百出!

  而換言之,此時他哪裡還不明白,對方早已經認定了是自己所為,根本沒法取信於此人!

  「你大概是明白了。」公孫珣冷眼看著對方。「其實……如此強辯到底有何用呢?你在襄國做下這麼大的事情,供給盜匪的金銀、糧食從何而來,誰去與盜匪做的聯絡?難道真的毫無破綻?我去襄國,讓人把你左右拿來,仔細訊問,真的定不了你的罪責?之所以只擒拿你一人,不是心存猶疑,而是不想拖延下去浪費時間而已!」

  「但我乃是尚書台點任的一縣之長,你不可殺我……」甄度也是低頭恍惚。

  周圍人這時也才紛紛確定無疑……居然真是此人所為!

  「沒過六百石,終究不是朝廷命官,有尚書台點任,卻無黃門監傳旨,誰說不能殺?」公孫珣冷冷反問。

  「那也是一州方伯或一郡主官!」甄度猛地仰頭怒斥。

  「你雖然是亭侯,卻只是爵位上的超品,論官職也只是一縣之令!如何能殺我?!是,正如你所言,太行山匪一事牽扯眾多,我瞞不過去,但那是我任中之事,應該是交與國相、方伯調查……至於你說我遣人刺你一事,卻只是空口無憑,你若不服也應該去尋國相!公孫珣,你就不想想,你一個縣令,擅殺鄰縣縣長,天下人如何看你?!至於嗎?!」

  「至不至於我心中自有計較,」公孫珣依舊冷靜如常。「你以為我為何要在此處來訊問你?你以為自己能借著向栩那個奇葩活下來嗎?」

  甄度茫茫然看了一眼周圍的荒草,又看了看官寺大堂的布置,這才反應過來此處居然是國相所居的官寺!

  事到如今,萬事不由己,甄度也只好閉口不言了。

  「此人已經承認了勾結山匪一事。」公孫珣回頭朝沮宗吩咐道。「就用這個罪名殺他!公祧速速將準備好的公文取出來……」

  沮宗不敢怠慢,感覺放下懷中的木匣,從中取出了一冊竹木簡刻寫的文書……居然是早有準備。

  「隨我來,去請國相用印!」公孫珣將刀子交於一旁的牽招,然後拿過文書便往官寺後院而去。

  沮宗和牽招不知道是說誰,便只好一起跟上。

  三人步入後院,直接闖入向栩的房內,卻見到這位趙國國相正與一名腰子臉的道人盤腿在榻上,激烈的說著什麼,身旁還擺著幾本書。

  公孫珣也不客氣,直接上前捧著公文微微躬身一禮:「國相,襄國縣縣長甄度勾結山匪,屠殺無辜,現已招認,請國相用印,明正典刑!」

  向栩和那道人俱是一怔,然而,不等前者有所反應,公孫珣便直接上前去解對方腰中印綬。

  向栩登時慌亂不堪,一邊護住腰間印綬一邊出聲喝問:「公孫珣,你欲何為啊?!」

  公孫珣也不答話,也不動容,而是直接反手一掌,宛如數年前的孟津渡口前一般將此人一掌抽的七葷八素……然後他也不解開印綬了,而是直接讓目瞪口呆的沮宗取出黃泥化開,並將國相官印蓋了上去。

  隨即,更是棄那道人與國相於不顧,直接揚長而去。

  而片刻後,甄度看著去而複返的對方手中多了一塊泥封的文書,也是登時崩潰起來:「我不服!」

  「你有何不服?」公孫珣將還軟塌塌的泥封連同文書一起交與魏鬆等人檢查作證,卻是直接朝牽招使了個眼色。

  後者見狀不再猶豫,便捧著刀往甄度身旁而去。

  甄度愈發驚恐失措,直接跪地求饒:「君侯你應當知道,我其實並未真有刺殺你的意思,還請體諒我一二,繞我性命!」

  「那誰去體諒張氏莊園中的無辜性命呢?」公孫珣不以為然。「說破天去,你這條性命也留不得……」

  「我要檢舉邯鄲氏!」甄度忽然又厲聲道。「君侯不知,此事乃是邯鄲氏與我同謀,那申虎來見我時便說他的行蹤邯鄲氏盡知,若非如此,我早殺了他了,何至於到現在這一步?!那個莊園也是邯鄲氏主動讓出!」

  邯鄲氏族長面色原本已經狂喜,此時又不禁慌張起來,偏偏卻又無從辯解。

  「好了!」竹木簡帶著泥封的文書傳了一圈回到了公孫珣手中,後者也變得不耐起來。「你也是朝廷官員,留些體面吧……我與你直言好了,申虎死前並未透漏你半字,反而言道『前車之鑒,不願為賣友之人』……」

  「他還有臉說這個嗎?」甄度忽然青筋乍露,面色通紅。「我在襄國做我的縣長,那申虎卻以我族中名聲來脅迫我,我又能如何?!我若不應,再出賣友之名,我們潁川甄氏便要徹底絕了仕途了!此事借由他起!」

  公孫珣怔了一下,卻還是朝牽招做了個手勢,後者也立即抬起手來……

  「只有一事相求!」甄度心下冰涼,卻又不禁大聲呼喊。「只有一事相求!」

  「說來!」公孫珣倒也不至於不給對方這個機會。

  「我死後,請君侯只以勾結盜匪一事報給州中和中樞,不要言及申虎一事……」甄度涕泗橫流,卻又不停以頭搶地。「當日我叔祖以賣友求榮一事而知名天下,結果我家中二十年未出一六百石。想我自幼苦讀,卻也是受盡白眼,最後費勁千辛萬苦方才補到一任縣長!如今,實在是不想讓族中後輩再受此難!若是再傳出賣友之名,我們潁川……」

  「知道了……可悲!」公孫珣忽然抬手示意。

  牽招見狀不再猶豫,直接一刀而下,便將這位為家聲所累的可憐之人給斬首在了官寺堂前。

  血水四濺,但多被野草所擋。

  圍觀眾人大多無言,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敢說什麼。

  但就在這時,官寺角落處卻忽然傳來不合時宜的呼救聲,眾人麻木的聞聲望去,卻發現是一個腰子臉的醜道人正在勉力攙扶著一個瘦高之人在呼喊。後者雙目緊閉,牙關咬緊,面色白中帶青又透紅,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麼病!

  當然,看到這位腰間的印綬後,眾人還是不敢怠慢,便是公孫珣也無奈揮手讓人去查看一二。

  兩名義從扶著此人,那豬腰子臉道人,也就是公孫珣派來專門陪聊的王憲王敏宏了,則狠狠的掐住了向栩的人中……這讓甫一踏入前院便被被剛才那一幕嚇得失了魂的趙國相終於是幽幽醒了過來。

  「諸位,讓開一點,讓國相透透氣。」公孫珣沒吭聲,身為郡功曹的呂範此時也只能無奈開口了。

  眾人趕緊讓開。

  向栩茫然的四處打量起來,目光從遠處隱藏著屍首的草叢轉向了面無表情的公孫珣,又從那個手持帶血利刃的絡腮鬍子武士轉向了身邊的王憲王道人,最後,卻是緊張的看向了後院方向。

  「諸位且稍待,」公孫珣見狀也是心中冷笑不止。「我送國相回房……馬上便回來。」

  國中諸位世族、大戶首領自然不敢多言,而公孫珣也是一揮手,便讓兩個侍從抬著這位國相往後院而去,而他自己也是重新了跟了上去。

  沮宗想要跟上,卻被婁圭給順手拽了回來;而呂範是順勢將公孫珣的那把刀子從牽招手中索回,然後掏出絹帛擦拭了起來。

  轉回後院,兩個侍從將這位趙國國相放到了榻上便退出了房中,公孫珣旋即負著手再度步入這間臥房,然後直視起了這位國相。

  向栩躲躲閃閃,但終於還是開口了:

  「王道人,我以你是太原王氏出身,又兼修道法,所以以知交待你,可你剛才為何要在毆我一掌啊?」

  王憲一聲長歎,而公孫珣卻是一聲嗤笑:「原來國相真如他人多言,心裡面是不傻的!」

  躺在那裡的向栩聞言當即流出兩行清淚來:「公孫縣君何必戲弄於我?我年少時做那些事情,三分是真的疏狂,三分是為了不負先人之名,剩下的三分也不願瞞你,便是為了邀名做官了……可是疏狂半生,真做了一國之相,卻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甚至連與人好好說話都不能為,以至於張口不是經文便是罵人。如此局面,不高臥在榻上,做一個『無為而治』之人,還能如何呢?」

  這話公孫珣是信得……向栩之前數十年疏狂,每次見客,都是撅著屁股一言不發,幾十年下來,連正常與人交流都不行反而是理所當然。

  「這麼說,我倒是對國相有恩了?」公孫珣繼續負手嗤笑。「若非是我把王兄送來與你作伴,整日陪你說話,怕是今日這番話你也是講不出來的。」

  「不要……不要取笑!」

  「向公,」公孫珣忽然斂容言道。「我何曾取笑過你?我來這趙國不久,卻也看出來了,被做官二字逼瘋逼傻之人哪裡沒有?說白了,都是可憐人罷了……算了,不說這些了,我只問你,你們要做官,而我要做事,難道哪裡不對嗎?!」

  「無為而治才是對的,治大國如烹小鮮,你做的太過了,總是殺人、勞民……」

  「可如今,」公孫珣搖頭道。「向公你連屋子都出不了,何談烹小鮮?而我卻已經把人都殺了,馬上就要勞民了……二者總得從一吧?」

  向栩愈發淚流不止:「你為何偏要與我為難?」

  「我直言好了。」公孫珣乾脆言道。「向公是國相……你要是想無為而治,直接發文書往上面去,言我擅殺、毆上、奪印,王刺史和中樞諸公一定會給你個交代的,屆時我檻車入洛,你自然可以繼續無為而治;而你若是不想把我送入牢中,就請兩耳不聞窗外事,盡管放權與我!如何?!」

  向栩勉力守住淚水,然後左思右想,心中也是又懼又怕,一時居然有些猶疑。

  「向公。」豬腰子臉的王道人忽然歎氣勸道。「還是從了公孫縣君吧……他要是真的檻車入洛,你以為他的手下能放過你?」

  向栩聞言大驚,許久方才勉強言道:「那公孫縣君,我便將印綬與你,你以後不要來逼我……如何?」

  公孫珣緩緩搖頭:「哪裡有縣令掌握國相印綬的?這樣好了,你將放在旁邊屋子裡,鎖上門,配上兩把鑰匙,一把在自己帶著,一把給王道人……後者以你的親信身份掌鑰匙,而我也是逢公事皆來此請教,這樣便能說的通了!」

  「全都依你!」說著,向栩直接解下印綬,扔給了王道人,然後便俯身慟哭不止,後者無可奈何,也只能勉力接住。

  公孫珣與王道人使了個眼色,二人便當即扔下向栩步出臥房。

  「且收好。」公孫珣歎道。「凡事我自然會讓郡功曹呂範來找你……有時間,你我再好好聊聊……至於這位國相,我再分撥一些人手,且替我好生照看於他……」

  「君侯放心。」事到如今,王道人也只能如此回答了,但其醜陋眉眼中卻難掩悲色……

  其實,正如公孫珣之前所言,被做官逼瘋逼傻的人,哪裡沒有?

  且不提後院如何悲戚,這邊公孫珣轉回前院,卻是立即收起哀容,換上了之前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諸位,國相已經許了我的奏請,以冀州名士審配為北部督郵,督查柏人、中丘二縣,以南陽名士婁圭為中部督郵,督查易陽、襄國二縣……五縣並舉,一同招撫山中賊寇、清查田畝、建造公學,若事成,則發全國之力整修圪蘆河!諸位乃是趙國名族,可有人對國相與我之策有話說?」

  話到此處,不等他人開口,那邯鄲氏族長只覺身上一冷,便惶急相應,連連稱讚。這下子,其餘國中大戶自然也是無話可說。

  其實,他們又能說什麼呢?

  要知道,督郵乃是郡中監察吏職,秩僅百石,但正如一州刺史六百石可以代表中樞監管兩千石郡守一般,這個職務也可以代表郡守監管下面的縣長、縣令,向來權責極重。不過,之前向栩那個樣子,這個職務自然就荒廢掉了。而今天,公孫珣先是當眾殺了鄰縣縣長,然後堂而皇之的將自己親信安插到這兩個職務上去,儼然是要徹底撕破臉皮,公然奪取趙國整國的權柄了!

  這個時候,他們這群簽了名的國中大戶,除了表示讚同又能如何呢?

  也就是魏鬆有這個底氣當眾搖了搖頭罷了,但也僅僅就是搖頭罷了。

  邯鄲距離鄴城極近,所以,過了兩日,當趙國加蓋了國相泥封的文書到了州中之後,早已經從趙國那邊知道內情的冀州刺史王方居然是如坐針氈起來……他不敢拆此公文。

  旁邊的一名心腹州從事,乃是王方親手提拔之人,見狀不由認真詢問:「方伯所慮的,莫非是這文書打開後,居然手續齊備,並無擅殺之舉?」

  「不錯!」王方無奈應道。「公孫珣擅自擒拿一個鄰縣縣長到邯鄲,然後當眾殺人,此事趙國上下人盡皆知……可怕就怕,那向栩無能至極,居然任由公孫珣補齊了手續。你說,若是如此,我是該就此認下呢?還是該去趙國仔細問詢,查明此事呢?!」

  「難!」這心腹趕緊言道。「這件事有三處極難的地方……其一,乃是那襄國長甄度確實與賊寇勾結,此人當面承認,趙國名族全都在場,確實罪責難逃;其二,乃是公孫珣囂張跋扈至極,以縣令綁縛縣長,然後公然處刑,此事也是人盡皆知;其三,便是這趙相向栩不能常理度之……而如此局面下,方伯不查,恐怕要為人詬病,說方伯畏懼公孫珣,放任他跋扈無度,欺上殺下。可若真是追究此事,反而會查無可查……」

  「不錯!」王方愈發無奈。「正是這個道理,我若是不查,怕是清名有累,可若是真心追究,又只怕惹得一身騷……如此,如之奈何啊?」

  「不如辭官好了。」那心腹思索片刻,卻是忽然給出了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建議。「方伯已經在任快兩年,算起來朝廷也不會讓您再居於冀州了,而按照慣例,方伯應該出任一大郡,可你之前便常常與在下說,天子公開西園賣官,你不恥此舉,常有此任後歸鄉之意,以免被宦官勒索,毀您清名。既如此,不如提早幾日走人好了……」

  原來,這位冀州方伯,居然是早存了辭官歸鄉之意。

  實際上,王方細細思索,居然點頭應許。

  ———————我是補上來的分割線———————

  「太祖為邯鄲令,鄰襄國縣長甄度與太行匪勾,先以匪屠鄉里,複滅之以為功。後為人所發,太祖聞而怒,以縣令執縣長歸邯鄲,縛謁國相請誅。國相恍然不敢應,太祖屢奏上,相乃許,遂殺於寺門內。既殺,發文州中,刺史王方亦歎:『度死有餘辜,然一縣之長亡於一縣之令,未聞之也!可乎?』左右諷曰:『若奏免無慮候,則失於德,若許之,則失於法。方伯當歸。』方乃棄官而走。」——《新燕書》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7 23:18
第七卷 第17章 不聞新人來(上)

  不管其他人承不承認,光和元年以後,洛陽其實進入到了一種難得的政治穩定期。

  這裡面當然有很多原因,但從本質上來說,更多的是熹平末、光和初那段時間的大政潮之後,幾乎各方勢力都不願意,也沒有力氣再輕易起波瀾的緣故。

  王甫死了,舊宦官的主體勢力大部分煙消雲散,可曹節卻不退反進,依舊穩坐宦官領袖的位置,而且這位卷土重來的執政者還一改往日的強勢,行為處事間居然真的有了幾分宰輔氣度,讓人頗為稱道;

  袁逢死了,楊氏看似一家獨大,但如今穩居太尉之位,明顯被朝中上下所接受的公族領袖卻是人見人愛的劉寬劉婆婆,他和曹節領袖朝堂,確實有幾分相得益彰的感覺;

  宋皇后也死了,舊勳貴勢力也是一朝散盡,但天子卻有些為當日的行為感到後悔,最近居然漸漸放寬了當日對舊勳貴的官職禁錮,而且據小道消息說,他曾經夢到宋皇后和渤海王劉悝在夢裡質問他,而一場噩夢醒來後他居然不找宦官,反而找到了殿外執勤的羽林許永詢問此事……

  當然了,盡管局勢暫時穩定,但是個明白人都能看的出來,這種穩定與和平持續不了太久。

  首先,曹節身體本來就不好,幾年前那場病就差點去見了幽都王,這一次還能撐幾年未必可知,宦官勢力遲早要為貪財的張讓、刻薄的趙忠二人領袖,而朝政大權落在這些人手裡之後的局面也是堪憂;

  其次,劉寬看起來無懈可擊,但三公之位本就輪替無常,一個日食一次瘟疫就會導致洗牌的局面,他這個領袖始終坐不穩,不要說楊賜了,便是袁紹、袁術、楊彪等下一代公族子弟也在迅速成長,而且愈發猖狂……

  除此之外,一股新的勢力也在冉冉升起。

  可能不想再出亂子,也可能是對宋皇后的愧疚,天子並沒有著急立何貴人為皇后,但是這注定持續不了太久。而且何貴人的兄長何進,昔日南陽一屠戶,如今已經是從虎賁中郎將的任上轉任為潁川太守了。所有人都知道,何貴人一旦進位皇后,這個南陽屠戶就會返回洛陽,而且會依照本朝政治傳統迅速成為政治勢力中的一極。

  但是,不管其他人如何,最重要的一點其實還是處於世界中央的大漢天子。這位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天子在取得政治主導權以後,非但沒有如之前他支持者想像的那樣,能夠振作起來,做一些有為之事,反而日漸耽於享樂、摟錢……

  便是當日他做噩夢的那一次,羽林左監許永為皇后鳴冤時,這位天子當場默然不語,然而第二日一早,依舊西園享樂,賣官如舊。

  平心而論,在一個中央集權的國家裡,別人再怎麼努力,政局再怎麼穩定,只要這個人還在敗壞著局勢,那大漢朝就不可能往好的方向走。

  「冀州王刺史上書,自陳年老體衰,久病成屙,不能視事,恐負皇恩……」

  下午時分,位於中台的尚書令中,滿頭白髮的曹節正慢騰騰的敘述著王方的辭表,以及此人在辭表中對天子賣官的最後諫言。

  而在曹節周圍,一如既往的坐滿了這個帝國的中樞權勢人物。

  沒辦法,無論是對誰而言,冀州刺史都絕不是一個可以輕易讓出的位置……那裡是河北的腹心之地,也是帝國兩大根基之一所在,九個郡國,地廣人茂,一個出色冀州刺史的能量足以讓任何人忌憚,也足以讓任何一個政治勢力垂涎三尺。

  講道理,公孫珣必須要感謝王方,這個人的辭職不僅暫時避免了冀州刺史部對他擅殺的即刻處置,

  還讓中樞某些氣急敗壞的人也不得不暫時放下此事。

  畢竟,一個有罪的縣長死了,雖然死法嚴重違背了官場規則和士林風俗,可跟冀州刺史官位空缺相比,還是不值一提。

  整整一天,中台中的爭執就沒有停下來,沒有任何人願意放棄這個位置……河北那麼多諸侯王,乃是宦官們攬財的重要去處,更是趙忠等很多大宦官的家鄉,他們當然希望去個和事佬;然而,尚書台真正辦事的人卻都知道,正是因為如此,才需要一名雷厲風行之人去清理冀州;更別說,幾乎每個大人物都還有些私心雜念了……

  「魏郡郡丞宴席之上自陳願為趙氏門下一走狗,繁陽令貪瀆無行,南皮令一年三十次算賦,逼反百姓。」盧植正襟危坐,面無表情的申訴著自己的理由。「如今,更有襄國縣長甄度勾結太行山匪屠戮百姓,邯鄲令公孫珣又擅殺甄度……冀州吏治崩壞確鑿無疑,此時正該有一位肅穆方伯,滌蕩河北!」

  盧子幹是吏部曹尚書,在此事上有著極大發言權,更兼他所言種種事端確實聳人聽聞了一些,所以公房中居然一時無言。

  「這樣好了,」等了許久,黃門監趙忠忽然言道。「天色已暗,不如就不議了,咱們直接請天子拿主意好了……」

  此言一出,從盧植開始,大部分人都神色一黯,然後所有人閉口不言……這就是這些士人最悲哀的地方,你理由充足,你據理力爭,你所陳述的事實讓這些宦官根本說不話來,但最後人家一句請天子定奪,便輕飄飄的讓你的努力化為烏有。

  天子定奪對不對?這是理所當然的正確,對士人和朝臣而言更是絕對難以反駁的選項。

  然而,隨著當今天子履政已久,誰也都知道,如今這位天子雖然很聰明,但耳根子軟,講私情,而且還很貪婪,所以定奪之時,這些宦官可以從容在旁提出建議,表達看法,影響天子的判斷,外面的朝臣卻是無能為力。

  而這,便是宦官勢力的強大之處,他們受天子信任,也受天子保護,他們跟天子一起居住在洛陽北宮之中,宛如一體。

  事到如今,只能說,希望北宮中的那位天子今日可以敏感一些,也聰明一些了。

  太尉劉寬和大長秋、尚書令曹節對視一眼,各自無奈一笑,然後一起起身解散了這場會議。

  「子幹……」劉寬走出公房的時候,忍不住喊了一聲自己的酒友盧植。「今日要去我家中飲一杯否?文典昨日給我送來了一個新鮮玩意,做菜用的。」

  「文繞公先行一步。」盧植平靜的回過頭來,眼神和語氣中已經沒有了剛才那種黯然與憤怒交雜的感覺。「今日在這裡浪費了太多時間,我還有幾個郎官的去處沒有點任,稍微處理一下,晚上再去尋文繞公……」

  劉寬當即頷首,便在周圍人期待而又警惕的目光中隨意的攏著袖子,和其餘人一起走出了中台。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人是世界的中心,如果有,也絕不是此時的公孫珣。

  不過,或許是聽到了冥冥中朝臣們的祈禱,這一次北宮的天子終於沒有迷糊,他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居然選用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的人選。

  劉焉,字君郎,江夏競陵人,以漢室宗親免納官錢。

  話說,劉君郎此人早二十年便已經成名,在桓帝朝時便征辟入朝,卻在出任郎官之時因為老師司徒祝恬的去世,選擇了掛印棄職,並去教書育人,這一去就是十八年……當然,也有人說他這是預見到了黨錮之禍即將興起,不願意卷入是非,這才主動離職的……但無論如何,如今政局穩定,這位在洛陽城東教書養望十八載的漢室宗親,終於還是在去年的時候接受了征辟,並代替升任京兆尹的司馬防為洛陽令。

  如今,他更是搖身一變成為了冀州方伯,而且朝中上下紛紛稱讚,竟然無一人反對。

  說到底,漢室宗親四個字,足以堵上所有宦官的嘴,更別說人家劉君郎世代居於江夏,家族在荊州盤根錯節,他本人更是在洛陽城東養望十八載了!

  「恭喜大人!」劉焉長子劉範正是弱冠之齡,向來是隨侍著自己親父的,所以等到自己父親從北宮、南宮依次出來,正式變身為冀州刺史以後,也是忍不住喜上眉梢。

  由不得他不喜啊……這可是冀州刺史!

  按照漢室政治傳統,只要劉焉這一任平平安安的做完,回來怕就能位列公卿了……到時候,劉範再出仕,豈不是很輕鬆就能本著公卿而去?

  「一州刺史,區區六百石,有什麼可高興的?」劉焉今年四十餘歲,卻面色紅潤、鬚髮旺盛,舉止輕便如三十餘歲之人,此時聞言明顯有些得意,卻又礙於在處在宮門之外,不得不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感覺。

  「這倒也是。」劉範恍然失笑。「父親大人養望十八載,本就該如此之速的……」

  「走吧走吧!」劉焉看著周圍無數官員的車架僕從,也是連聲打斷自己長子的恭維,然後直接翻身上了自家停在銅駝大街上的驢車。

  「是!」劉範趕緊坐上了車夫的位置。「大人,咱們是先回家還是先去拜訪袁府?」

  劉焉去年被征辟為賢良方正,乃是袁隗所為,於情於理都該去一趟的。

  「都不用,直接出城便是!」劉焉在車內乾脆言道。「剛才在中台已經見過了袁公,還有其他諸位中樞要臣,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可出城又去哪裡?」劉範持著鞭子一時茫然。「不該回家嗎?」

  「去冀州!」新任冀州刺史在車內從容言道。

  「去……父親莫要誑我。」劉範無語至極。「哪裡有一出宮門便去赴任的?」

  「為何不行?」劉焉在車內失笑反問道。「我兒,你莫非是擔憂人家嘲諷我得了官位便惶急上任嗎?」

  「那倒不至於……」劉範尷尬應道。「那些人之所以被人嘲笑是因為他們得了官後立即鮮衣怒馬,香車儀仗,如父親這種讓兒子趕著一輛驢車惶急上任的,又怎麼會被人嘲笑呢?我只是覺得有些倉促。」

  「有什麼倉促的?」車內劉焉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我已經面見了天子、三公、尚書令、吏部曹尚書,然後接了聖旨、拿了公文,此時不去赴任又待如何?缺錢、缺衣物,可以順路到陽城山(劉焉講學處,位於洛陽城東,虎牢關內)取用,非要留在洛陽如何?莫不是向要借機向你新認識的那些朋友炫耀,你父做了冀州方伯?」

  「不是這樣的。」天氣正熱,劉範也是滿頭大汗。「不對……算了,父親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現在就出城往冀州便是……」

  一聲鞭響,驢車啟動,車內的劉焉這才一聲嗤笑,沒了聲音。

  當然了,畢竟是自己嫡親的長子,教訓一下也就行了,等到父子二人從銅駝街出發,辛苦大半日,到半夜方才來到他們長居十八年的陽城山下時,劉焉卻是終於對自己兒子說了實話。

  「大人想要私訪?」剛給父親洗了腳,抱著一個桃子在胡啃的劉範終於聽到了原委。「這是為何?」

  「能為何啊?」劉焉光著腳坐在席子上歎氣道。「吏部曹尚書盧植盧子幹所托。他的學生任邯鄲令,卻在趙國肆無忌憚,以縣令殺縣長。盧子幹擔憂這個學生會闖禍,想讓我替他去警告一番。可是趙國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事情複雜,怕是並不好辦,故此決定讓你趕著驢車直接送我去趙國,先暗中探訪一圈,以求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

  「這真是辛苦父親了。」劉範此時方才恍然。「這盧子幹做了多年的吏部曹尚書,穩如泰山,輕易不可得罪,而他想借父親之手懲處自己的學生,便既要有所懲處又要有留有餘地,方才能對付過去……怪不得父親大人這麼著急,想來是要讓那個邯鄲令措手不及。」

  「不錯。」劉焉迎著夜風輕輕頷首,卻又不禁伸手撫了一下自己長子的髮髻。「不過,此番我兒也是辛苦了……」

  「父親大人何出此言?」劉範不由尷尬一笑,然後將手中桃核直接扔了出去。「真當兒子不懂事嗎?你此番如此作為,說到底不還是為了我和弟弟們以後做起官來能夠輕鬆一些嗎?」

  「是啊!」劉君郎也是再度失笑。「天子年輕,政局穩定,正是做官的好時候……我劉焉斷不會讓你們四兄弟再如我年輕時一般,將大好時光全扔在這山中了!」

  —————我是父慈子孝的分割線—————

  「劉焉,字君郎,江夏競陵人,漢魯恭王之後裔,章帝元和中徙封竟陵,支庶家焉。焉少仕州郡,以宗室拜中郎,後以師祝公喪去官。居陽城山,積學教授,舉賢良方正,辟司徒府,為雒陽令。翌年,遷冀州刺史,以冀州治壞,乃出南宮門,遣子駕驢車,微服而往。」——《舊燕書》.劉焉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7 23:19
第七卷 第18章 不聞新人來(中)

  且不說陽城山的這對父子如何的父慈子孝,又如何的躊躇滿志,但大熱天該趕得路卻還得趕。

  第二日一早,父子二人先是從老宅中取了一些尋常衣物,又到周邊富戶家中借了不少錢……劉焉在此處辦學十八年,又去當了洛陽令,別說借錢了,怕是借老婆都有人搶著給……反正是收拾的挺像樣子,然後便直接趕著驢車到了著名的五社津,準備北渡黃河。

  然而,既然是私服而行,就別指望有什麼超常待遇了。

  人家渡口的吏員眼瞅著這對父子像是個讀書人,雖然沒有為難的敲詐的意思,卻也明確告訴他們,除非有包船的人樂意載他們,否則便只能請這二位老老實實去載貨載牲口的船上跟自家的驢車待在一起。

  劉範當即就不樂意了,孝子就是這點麻煩,貨船多髒啊,自己父親何其金貴?便是劉焉其實也不想跟除了自家老驢以外的牲口擠在一起——天太熱,誰受得了?

  不過,終究是劉君郎氣度不凡,就在他猶疑之時,一名展示了公文獲得了專船,據說是要去河北上任的矮胖年輕士子倒是主動相約,替這對父子省了不少閒心。當然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這個泰山那邊口音年輕官員實際上占了大便宜,可不是誰都有機會和冀州方伯同船而渡的。

  當然了,稍一開口,知道此人恰好是去冀州赴任為縣長以後,劉焉反倒是沉住了氣……畢竟,他遲早要巡查整個冀州,各地縣長多少要喊來一見的,於是索性全程連姓名也沒通,就是想看看這個年輕人到底是不是一心圖報。

  不過,這個矮胖的年輕縣長倒也隨和,一臉的忠厚老實,劉焉父子受他恩惠卻不通姓名,他也只是憨笑相對,絲毫沒有半點失態。

  等上了岸,他更是與劉焉從容拱手相別,讓自家老僕駕著一輛舊馬車先行一步,也是讓劉君郎父子反而不好意思了起來。

  「不想如今居然還有如此忠厚老實之人,」劉範目送此人上路,也是連連搖頭。「想我之前還疑他是看出了什麼端倪……大人,今日的恩情擺在這裡,你將來見了他,一定要好生提拔才行。」

  劉焉同樣感歎連連:「提拔是一定的,但卻不僅是看在今日受他一次小惠的面上,而是人心不古,如此忠厚老實的年輕人本就難找,正該重用!」

  「大人說的不錯。」劉範自然是讚同萬分。

  就這樣,父子二人感慨了幾句,也就不再耽擱,他們趕著驢車,順著河內郡四通八達的大道走懷縣、武德,過朝歌、湯陰,進冀州入魏郡,然後又臨鄴城而不入,倒是很快來就到了趙國邯鄲境內。

  進入此地,劉焉父子便算是到了正經目的地了,自然也就留心了不少。而很快,他們便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去處。

  「敢問這位兄台,」得到自己父親的示意,劉範抹著額頭汗水從驢車上跳下,對著迎面一名牽著瘦馬、負著行囊,然後明顯面有不忿的士子拱手問好。「前面是何地方,又出了何事,為何聚攏了如此多的人?兄台又為何如此行色匆匆?」

  「不瞞車內長者和這位小兄弟,」這士子終究是個有教養的,眼看人家主動行禮,車上還坐著一個長者,便老老實實停下來拱手以告。「前面乃是我恩師魏公的私家莊園,向來是他講學之處。不過,今日如此情形卻非是講學所致,乃是恩師受那邯鄲令的脅迫,不得不停了此處私學,要遷往邯鄲城去,同學們有些沒骨氣的要跟過去,有的卻如我這般不願意去受辱,一時鬧得不可開交……」

  聽得邯鄲令三字,

  劉焉和劉範哪裡能放過此事,前者更是直接下了驢車細細詢問:

  「敢問令師魏公,可是趙國魏氏出身,曾為魯國相的那位?」

  「長者識的我們恩師嗎?」

  「不敢稱認識,但趙國魏氏之名也是久仰的,魏氏兄弟一位當朝副相,一從魯國相任中歸鄉講學,誰人不知呢?」劉焉失笑道。「不過,魏公既然如此家門,那邯鄲令區區千石縣令又如何能逼迫於他?他可是曾為兩千石的人物。」

  「長者是從外地來?」這學子聽到此言反倒好奇的打量起了劉焉。

  「沒錯,」劉焉眼皮都不帶眨一下的。「老夫我是外地來趙國赴任的,之前在豫州任上為縣令,卻因為沒錢行賄宦官,被人奏了罪責,降職貶到了襄國為縣長……」

  「原來是新任襄國長,怪不得……」那學子聞言先是拱手補上一禮,卻又連連感慨。「怪不得老縣君什麼都不知道。而那宦官也是歹毒,居然就把您這樣的長者放到這種虎狼之地來。」

  劉焉與自己兒子對視一眼,各自心照不宣,但面上卻都是一副茫然模樣。

  不過,這學子明顯是心中憤憤,正要找人訴說,所以也就沒有再賣關子:「老縣君,其實不怪你種種不解,實在是這邯鄲令公孫珣仗著自己有亭侯之爵,又有數百邊地武士為爪牙,行事肆無忌憚……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前任便是被他殺的!」

  「竟然如此跋扈嗎?」劉焉很配合的反問了一句。

  「來邯鄲短短兩月不到,他便先有滅門之舉,後有擅殺鄰縣縣長之事,」這學子愈發憤恨不已。「現如今,聽人說他更是囚禁了國相,然後私自任命郡吏、督郵,將整個趙國政事納入手中,最後居然逼得方伯也棄官而走……您說,跋扈縣令之名豈是虛妄?」

  劉焉一時撚須無言……這明顯不對路好不好?

  別的倒也罷了,真要是囚禁國相,那前任冀州刺史王方怎麼說都是個有名望的人物,怎麼可能會一點都不管就直接辭官了?而且再說了,這公孫珣是邊郡出身,又是當初誅宦的主力之一,作風有些粗暴想來是有的,可人家終究是盧子幹和劉文繞的學生,不可能會如此無稽的吧?

  「兄台說的都是真的嗎?」劉範也是一點不信。

  「其實也不是很確定,」這士子被劉焉這麼一看,然後劉範這麼一問,倒是面色一紅,說了實話。「只是影影綽綽聽周圍人這麼傳的……當然,滅申氏滿門和擅殺老縣君前任一事絕對確鑿無疑,不然我恩師也不會受其脅迫,不得不將私學解散,前往邯鄲去組建什麼公學了!」

  「其實,」劉焉撚須反問。「別的暫且不言,這私學改公學不好嗎?老夫年輕時也曾辦過學的,知道私學的利弊。至於公學,雖然不大清楚是個什麼章程,但最起碼場地、紙筆,還有貧困學子的衣食,都是有些保障的,便是吏員的任用上……」

  「哎呀,」這士子被問到心坎上,也是不顧禮儀打斷了對方。「老縣君不知道,真要是只是換個地方,然後私改公倒也罷了,我們做學生的又哪裡會捨得離開恩師呢?只是那邯鄲令區區一個二十餘歲的人,居然也要入公學當老師講學,據說雖然他也是海內名儒的子弟……可我輩怎麼能讓這種人跟我恩師同列呢?!」

  「這倒也是……」劉焉雖然心底不以為然,但總歸是對這個士子有了幾分理解,這個怨憎邯鄲令的理由還是說的通的,但也僅此而已了,他也不想再與此人糾纏。「這樣好了,我既然來趙國赴任,無論如何也該拜訪一下魏公的,你帶我去拜會一下令師,我也順便勸一勸他。」

  「這……」這士子聽到此言,居然一時有些慌張。「老縣君自去拜會好了,我剛剛與同窗爭吵,此時不好再見面。」

  言罷,這士子居然拽著自己的瘦馬,吭哧吭哧的就往南跑了,看的劉焉父子一時無言以對。

  不過,很快他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劉焉在前,劉範拽著驢車在後,二人進入大門敞開然後熱鬧非凡的莊園,正見到一個還在束發的年輕學子站在一處屋頂上大聲嘲諷:

  「要我說,什麼不願看到老師與彼輩同列?之前只說移學的時候也未曾見你們有這麼多說法,不是害嚷嚷著邯鄲城中熱鬧非凡嗎?說到底,乃是一些濫竽充數之輩,今日知道了公學中每月要月考,每年要統考,還要定排名,這才亂了手腳,生怕被考試拆穿底細……」

  「你胡扯!」下面立即有人漲紅著臉反駁。「讀書人的事情,怎麼能定什麼排名呢?況且,學問能排出來,德行能排出來嗎?這不是有辱斯文嗎?!」

  「你怕露餡!」

  「你有辱斯文!」

  兩撥學生再度吵鬧不休,倒是讓劉焉不禁為之一樂……他可是幹了十八年的私立學校校長,哪裡不知道這些學生的花花腸子?實際上,便是自幼跟著父親在私學中長大的劉範都反應過來,為何剛才那個學子不敢再進來反而匆匆而走了。

  父子二人圍觀了一陣熱鬧,便要去尋人去拜謁魏鬆……其實何止是來這裡做官之人應該拜訪這位魏氏長者,便是從劉焉此行的根本目的而言,也是應該聽一聽此人對公孫珣觀感的。

  不過,二人放下驢車,以襄國縣長之名隨僕人來到後院時,卻是遇到了一位故人。

  「見過長者!」這名身材矮胖的年輕人見到劉焉後也是趕緊行禮。「不想與長者還能再會!」

  劉焉父子看到此人也是心情不錯……一方面,他們父子倆其實心情一直不錯;另一方面,如此忠厚老實之人總是讓人生不出惡感的。

  「實在是失禮了,」那領路的家僕見狀趕緊出於主人家的禮儀解釋了一下。「我家老主人正在後院見客,不然前院也不會如此紛亂了……不過,兩位都是赴任的縣長,而且還都認識,那倒是省的在下多嘴了,我這就去通報,還請兩位縣君稍待。」

  劉焉自然不以為意……人家魏鬆是卸任的兩千石,而自己此時的身份不過是個區區不入流的五百石縣長,身份差距極大。實際上,若非是劉焉是個年長之人,又自稱是趙國本地新任的襄國長,否則怕是連通報都要晚一些的,身旁這位早已進來的矮胖老實縣長便是明證了。

  「不知道長者居然也是赴任之人,」這矮胖的年輕縣長果然老實,此時居然顯得頗為尷尬。「之前還擅自請老先生父子上船。」

  「哪裡哪裡?」劉焉趕緊拱手。

  「不知長者是要去哪裡赴任?」此人認真問道。

  這時候再不問對方姓名來歷反而奇怪了,不過劉焉也是早有準備了……那襄國長剛被邯鄲令宰了,而劉焉卻是直接出了南宮宮門便直奔此處,正好用來偽裝糊弄。

  「家父姓黃諱琰,諱字子琬,而小子我姓黃名範,我家祖籍江夏,家父此行正是要來趙國本地任襄國長。」劉範趕緊替父親言道。「其實,我父本是豫州的一名縣令,因為得罪了宦官才被降職至此。之前便想問了,不知道兄台姓名,此行又要去哪裡為官?」

  黃琰字子琬,其實是黃琬字子琰的便化,後者乃是劉範的表叔,劉焉的表弟,也是江夏名士,其祖上曆任尚書令、太尉,黃琬當年更是年紀輕輕便做到了五官中郎將,不過卻隨即遭黨錮十六年,迄今還在江夏讀書……劉範用這個名字,又繞了個彎,儼然就是要對方摸不著頭腦。

  而果然,這名泰山附近口音的矮胖縣長微微思索了一下,大概正是在想對方的姓名籍貫,而一無所得後也是乾脆應道:「不瞞賢父子,我姓李名進,字進先,乃是濟陰郡乘氏縣人,此行被尚書台點了钜鹿郡的癭陶長,恰好跟長者是鄰居……路過此處,聽說是魏公家中,便來順道拜訪一二。」

  「原來如此,果然是鄰居。」稍一思索,化名黃琰的劉焉便撚須失笑。「癭陶與襄國雖然分屬兩郡,卻是相鄰,也是你我的緣分!不過,你如此年輕便與我同位,也是讓人羨慕……」

  那李進趕緊謙虛不止。

  而就在二人在這裡勉強通了姓名,剛要再談下去的時候,須臾間,一名老者卻是在一個年輕人的攙扶下,帶著足足十幾號氣勢十足之人從後堂中迎了出來。

  不用說,為首的自然是魏鬆了,而他身邊如此多華服之人,劉焉幾乎是一眼便猜出,大概是本地世族、豪強、大戶之流……看來,魏鬆確實是在見客,不是在刻意怠慢。

  「聽說本地新任襄國長已至,實在是有失遠迎。」魏鬆一出門來便立即拱手賠罪。「此間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失禮、失禮!」

  「襄國長何來之速啊?」旁邊也有人好奇問道,看樣子也是本地大族首領。「也是讓我等措手不及……哦,在下是乃是趙國李氏族長李……」

  「既然是新任襄國長,便不是外人,不如一起進來相商。」又一人匆忙喊道,顯得有些無禮。「務必要在君侯回軍之前拿定主意的!」

  不過,劉焉既然是來微服私訪,又怎麼會在意這些世族、豪強的作態呢?他巴不得趁機見識一下這些人對公孫珣真正態度呢。

  於是乎,這位『黃琰黃縣長』與眾人紛紛見禮,然後便在兒子的扶持下隨著眾人入了後堂從容落座,便是那钜鹿郡的癭陶長李進也沾了光進去占了個高背太尉椅旁聽……只是這些趙國有力人士沒人在意他罷了。

  「諸位在議論何事?」稍微寒暄幾句後,『黃縣長』便好奇問道。「君侯我大概知道,乃是指邯鄲令、無慮亭侯公孫縣君,可何事又需要他回軍之前定下?公孫縣君一位縣令,如何又要『回軍』?」

  「呃……其實說來也簡單。」魏鬆勉強解釋道。「最近襄國不是出了太行盜匪一事嗎?國相,國相震怒,便委任了公孫縣君去掃蕩太行山賊。其實,本國境內的情況倒還好……對吧?」

  趙國的有力宗族首領們當即頷首表態。

  「邯鄲這邊本就是剿撫並行給清理的掉了,襄國那邊的太行山賊也因為遣人襄國長暗通盜匪一事有所清理,後來更是因為缺糧被誘降的差不多了,唯獨趙國最北面和常山國最南面的太行山段,俗稱黑山、紫山的那片地方,聚攏著一大波山賊,原本是難以掃蕩的,但最近有一名匪首主動投誠,多有勸降……所以,所以……」魏鬆一時也是說不下去了。

  「所以這位趙國最南端的邯鄲令便領兵去北面的常山國剿匪去了?」饒是『黃縣長』早有心理準備,也是一時無語。

  「剿匪終究是好事!」魏鬆勉力強調道。「襄國長不必在意!」

  黃縣長看著周圍點頭如啄米的一眾趙國名族首領,也是徹底無言。

  「那諸位所議之事又是什麼?」停了一會,『黃縣長』方才收心問道。「何事需要他回軍之前議定,莫非是前院公學之事?」

  「這倒不是,」魏鬆無奈哂笑道。「其實老夫也想去見識一下無慮候口中的那種公學的,更別說國傅韓公也已經應許入校為師,大王都願意出資助學了……此事已經議定,只等秋後開學了。至於剛才張公所言之事,說起來……也是難以啟齒。」

  「這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剛才開口之人,也就是前任郡丞張舒了,直接拍案而起。「要我說,此事是可行的!」

  「我也覺得可行,但是如今局面儼然不能入之前所議……」又一人急促開口。「還是只要一人便可,而若只要一人,魏氏不參與此事,我們邯鄲氏自然是家門最高,也最合適之人。」

  「邯鄲公夠了!」又有人乾脆拍案而起。「我們知道那甄度死前潑了你們邯鄲氏一盆汙水,你們心中惴惴,但君侯當日連那曾行刺他的山賊都接納了下來,並直言用人不疑,何況是你們家呢?要我說,還是我們王氏家的……」

  「那王公、魯公、張公三位所言就沒有私心了嗎?」邯鄲氏的那人當即抗聲駁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此番君侯回軍,這太行山便清理乾淨了,第一件事就算是做成了,接下來便是秋收時清理田畝,然後順勢舉孝廉、建公學了……你們如此惶急不就是想和君侯結親,盡量讓自家子弟更有把握得到這個孝廉嗎?恕我直言,既然只要一人,那你們三家瓜田李下,便不好參與此事了。」

  房中登時一片沉寂,之間那被稱為張公之人更是搖頭一歎:「真的只好送一人嗎?」

  「諸位,」即便是『黃縣長』自問聰明通透,此時也是聽得雲裡霧裡一般,便不由出聲詢問。「到底是何事?」

  房中又是一片沉默,良久,還是有人說了實情:「既然黃縣長接下來要與我們同甘共苦,說與你聽也無妨……其實,乃是邯鄲令無慮候主政國中,上下世族、豪強、大戶、百姓俱皆膺服,但他行事頗有酷烈之風,諸位歎服之餘也有些畏懼,便起了和他結親的念頭,剛才所議者,乃是國中名族討論該讓誰家女子贈與無慮候為妾。」

  『黃縣長』撚著鬍子,一時目瞪口呆,他兒子也是一時愕然無語,便是那名一直認真傾聽的老實人,隔壁癭陶李縣長也是張大了嘴。

  感情這群人爭來爭去,爭的乃是送自家女子給人家為妾?!

  當然了,見多識廣的『黃縣長』還是很快反應了過來……其實,這也不算什麼!

  一則,出身地位擺在那裡,這些人的族中子女送過去似乎也只能為妾;二則,本地大戶通過結親的方式跟有力執政者達成更緊密的同盟,倒也是常見事……

  實際上,不僅是『黃縣長』緩了回來,便是那邊李縣長也緩了過來,後者甚至還趁沒人注意他偷偷從高腿幾案上取了個大桃子,然後悶頭啃了起來。

  不過,回到正題,如此一來『黃縣長』倒是確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不管這個公孫珣是不是有越矩之舉,也不管他是不是行事酷烈……最起碼,本地的名族大戶都是認可他的執政水準的。

  盧子幹倒是真給自己出了個難題!

  然而……

  「不過,」『黃縣長』回過神來,也是繼續追問。「若是要聯姻,為何只能奉上一人,又為何要搶在公孫縣君回來之前呢?」

  「這就要說到最近發生的一件事了。」有人歎氣道。「就在君侯動身去北面招降山賊之時,他夫人正好帶著他的家眷從遼地老家趕了過來……」

  「可是鄃侯之女?」『黃縣長』當即醒悟。「老夫明白了,既然趙夫人已到,那最好是趁著無慮候不在,將人送到趙夫人那裡讓她拿主意,省的人家夫妻為此事不諧……」

  「正是這個道理。」

  「但為何又只能送一人?」『黃縣長』忍不住笑問道。「莫不是這位趙夫人為人善妒,與你們言明了只能收一人?還是說無慮候本就妾室極多?」

  房中瞬時又安靜了下來,許久方才有一人苦笑道:「倒不是趙夫人之故,也不是無慮候妾室極多……此番趙夫人只帶了一個無慮候的妾室來此。不過,襄國長可知道,我們國中的郎中令趙平,乃是黃門監趙常侍族侄?」

  『黃縣長』微微搖頭,他是真不知道,但卻也反應了過來:「既然是趙常侍族侄,也是鄃侯族侄了……自然是趙夫人族中兄弟?」

  「然也,」一直沒開口的魏鬆忽然說話了。「這趙平平日在國中多有不法,但無慮候到來後卻是如驢子見了老虎一般,再無半點動靜。而趙夫人既然來了,無慮候又不在,他自然是要去獻殷勤外加攀親的……親戚有沒有攀到我們不曉得,卻帶回了另一個訊息。」

  「是何訊息?」『黃縣長』已然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

  「襄國長可知道趙平曾在洛中久居?」那魏鬆盯著對方認真詢問道。

  「這老夫如何知道?」『黃縣長』眼見著對方眼神不對,心知大概是自己表現的太大膽了些,被此人看破了幾分端倪,便不免有些尷尬。

  「那襄國長可認識曹節?」魏鬆依舊緊盯對方詢問。

  「老夫認得人家,人家認不得我啊!」『黃縣長』,也就是冀州刺史劉焉了,捏著自己鬍子曬笑不止,他幾乎已經確定,這魏鬆應該是從自己難以掩飾的志得意滿中察覺到自己身份不對路了,但是劉君郎終究是有恃無恐,所以倒也不是很在意。「魏公難道不是如此嗎?此人雖然是閹宦,確實閹宦中的相尹之輩,凡執政十餘年,天下人共知!」

  魏鬆聞言也是搖頭失笑,然後便從容解釋道:「那趙平聽說趙夫人到來,便出城三十里相迎認親,雖然被攆了回來卻依舊興奮不已,然後忍不住告訴左右,他的族妹乃是無慮候正妻,可那曹節至親的外孫女卻只是無慮候的一介妾室……襄國長你說,我們國中這些名族,又有誰敢去送上一堆女子去與當朝執政的外孫女爭寵呢?」

  劉焉幾乎要把自己鬍子給揪下來了……盧子幹真是個好老師!

  「咳!」這時,忠厚老實的李縣長卻也是一口噴出了一個卡在嗓子裡的桃核。

  ————我是咽下了個一個桃核的分割線————

  「昔,本朝太祖為邯鄲令,劉焉遷冀州刺史,其以子範駕驢車微服至邯鄲,欲行查訪,求宿於魏氏園。趙國魏氏鬆者,故魯國相也,善相人,知其何為也,乃侃侃而敘太祖之功。焉聞之,默然不語。待夜,翻覆難眠,範問其故,焉起身撫其子背曰:『觀邯鄲令為政,乃龍虎勢也,吾父子之能不過一驢馬之材,驢馬欲製龍虎,可乎?』」——《世說新語》.賞譽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8 08:36
第七卷 第19章 不聞新人來(下)

  傍晚時分,邯鄲城內。

  在漸漸失去燥熱感的陽光下,縣寺斜對面的一棟建築裡,無慮候夫人趙芸正板著臉坐在屋簷下看著僕婦們收拾東西,而她那隻命運多舛的胖貓則絲毫不體諒女主人的不爽,反而正在和另一隻稍微瘦一點的花貓在院子裡追逐遞爪。

  瘦花貓是馮芷臨行前專門從公孫大娘哪裡討來的……當日公孫珣送了一窩貓回去,公孫大娘雖然也挺喜歡這個禮物,但只對那隻最肥的大貓情有獨鍾,乃至專門閹了帶在身旁,其餘的卻也只是任他們在家中自由繁衍生息。

  所以,馮芷的討要除了讓公孫大娘暗笑於她過於明顯的小心思外,倒也是順順利利。

  當然了,趙芸倒不是因為院中的兩隻貓而板著臉,實際上,作為公孫珣的正室夫人,她有著足夠多的理由在此時不開心:

  自己辛辛苦苦趕到邯鄲,丈夫卻恰好不在;

  來時婆婆安排了一些安利號中的事物,這是一種認可但也是一種壓力;

  丈夫粗心大意,低估了自己此行的規模,居然沒有預備好住宅,逼得自己不得不臨時購置房產,安置僕婦,辛苦了數日還是一團糟;

  還有之前自己那位族兄的拜訪……這種事情本不該一個女子出面應對的,但對方如此殷勤,自己也只能出面板下臉來拒絕了!

  然而,這些都還只能說是添亂,卻不足以讓趙芸感到鬱鬱。真正讓她感到難以釋懷的,乃是兩件事情:

  一個是自己那位族兄私下遣人告知的,說是本地大族正在私下串聯,試圖與自己丈夫聯姻,而這種事情但凡是個女子恐怕都不會高興;

  另一個事情,卻是剛剛趙國國傅突然遣人送來了一首樂府詩歌……據來人所言,這是趙國國傅韓公和自己丈夫初次見面便私下約定好的一份詩歌。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不知為何,相比較什麼地方大族的聯姻,趙芸反而更在意這首詩,只看了一邊,便始終忘不掉這個簡單而又朗朗上口的開頭了。

  「姐姐!」正在趙夫人胡思亂想之際,隨著一聲清脆的喊聲,卻是馮芷滿頭大汗的從剛剛才打通一日的別院趕來了。「我打聽清楚了……」

  趙芸輕瞥了對方一眼,卻並未說什麼。

  「就是郎君來邯鄲第一日,」馮芷漲紅著臉急促言道。「他便處置了一個案子,乃是你那族弟趙平意圖強占一個秦姓女子為妾,被郎君給攔住了,還重重罰了你那族弟……想來便是那時看對眼了!」

  趙芸幽幽一歎,卻是依舊無言,只是揮手示意那些僕婦都遠一些。

  「姐姐!」馮芷愈發急促不已。「這個時候如何還忌諱這個,他們聽到又何妨?這個秦氏女跟別人送的侍妾之流不一樣!你沒看到那詩中寫的嗎?什麼白馬、什麼專城居的,儼然說的便是咱們郎君,可這詩歌卻是郎君央著人家韓國傅做的,只怕是郎君一眼便相中了那個女子,還日思夜想,然後便……」

  「然後便如何?」趙芸終於忍耐不住了。「既然是夫君一見鍾情,看中了那個女子,你又要如何處置呢?」

  「我……」馮芷登時聲音低了下去。「我的意思是,寧可讓夫君納一堆別的妾室,也不能讓這個秦氏女進門,夫君這人向來注重功業,何曾見他對一個女子如此動情過?」

  「具體怎麼做?」沉默了片刻後,趙芸居然升起了一絲期待感。「你莫非有什麼好法子?」

  「姐姐的那個族弟不是正在城中嗎?」馮芷登時大喜。「要我說,趁著夫君不在,

  姐姐不妨讓他出面,去把這個秦氏女給光明正大的給納了,結了婚嫁與別人,如何還能再入我們家的門?」

  趙芸聞言不免有些猶豫不定。

  當然,趙夫人倒不是猶豫這個方案的可行性,而是在疑惑這個方案提出人的智力。講實話,她現在實在是搞不清楚,眼前的小丫頭到底是無知到了極點,還是在故意一石二鳥,準備把自己和那個秦氏女一塊收拾了?

  當然了,趙夫人終究是自家老祖母帶大的,所以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馮芷應該是真蠢,因為如果對方真聰明到能施展一石二鳥這種計策,那她又怎麼可能會天真的以為自己會接受這種建議呢?

  莫非,相處了快一年,這馮芷居然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傻子?

  想到這裡,趙芸乾脆懶得理會對方了……但是,那首《陌上桑》的詩歌,卻也是久久揮之不去。

  說到底,公孫珣還沒給自己夫人弄過這種詩情畫意的東西呢!

  ………………

  暮色蒼蒼,星河高懸。

  大約是在用過晚飯一刻鍾的時候,果然有魏氏的僕從來到客房,替自家主人邀請『黃縣長』私下一敘。

  劉焉對此也是早有準備,便先是隨口叮囑了自己兒子一聲,然後就大搖大擺的隨對方去了。

  而這一次私下相見,雙方坦誠至極。

  「敢問足下姓名?」只有兩人相對而坐的房捨內,魏鬆開門見山。「現居何職,因何在此?」

  「魏兄請了,」在這種人面前,劉焉自然不用再扮演什麼襄國長黃琰了。「江夏劉焉,字君郎前為洛陽令,因王刺史歸鄉,特受詔書,巡視冀州。」

  「原來是方伯當面,實在是失禮至極。」雖然有所猜測,但事到臨頭魏鬆依然還是嚇了一大跳。「在下原以為是朝中某位侍御史來此專屬襄國長一事,卻不料方伯甫一上任便親自來探查此事……劉君郎陽城山辦學十八載,我也是久仰大名。」

  「魏兄不必多禮,實在是我隱瞞在前。」劉焉也是隨口客套了一句,便也是直來直往了。「然而,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便直言不諱了,受任之時,尚書台諸公曾言及邯鄲令公孫珣擅殺襄國長甄度一事,我為一任刺史,不得不清查此案……魏兄,你是趙國名族之首,又一直在邯鄲行教化鄉里之舉,對此事必然有一番見解。」

  這是當然的,無論從那個角度來說,魏鬆都是最有力的證人之一……身份、家世、人脈、德行,不聽他的聽誰的呢?

  魏鬆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言道:「既然方伯問我,又指名道姓、就事論事,更兼當日甄度被殺之時我確實正在眼前,對此事知之甚詳,也是不好不言……」

  「還請賜教。」

  「若論事情經過,趙國上下人盡皆知,多數無妨。」魏鬆耷拉下眼皮從容應道。「而若論我個人觀感,則邯鄲令當日行事則可稱『越矩而不違法』,當日從心則曰『失小結而守大義』……正如這眼前邯鄲令出境剿匪一事,固然有些越矩,方伯想要處置也無人能說一個不字,但終究難服趙國人心。」

  劉焉啞然失笑,他也是沒想到對方居然如此態度堅決,毫不拖泥帶水。實際上,按照他的想像,大部分人處在魏鬆這個位置,都是有一萬個理由來打哈哈的。

  但是……但是怎麼說呢?對方如此乾脆的態度,對於已經有些為難的劉焉來說其實也是好事。

  「原來如此。」一念至此,劉焉也是乾脆撚須肅容。「魏兄的意思我已經確切收到了。但趙國之事不可不聽國相向公之言,明日我將以襄國長的身份去邯鄲城見一見向公,想來屆時此事便應當水落石出了。」

  「方伯自問向公便是。」魏鬆不由面皮抽動了一下。「我已經是個下野之人,如今一心在教學之上,公務上的事情也就不多摻和了……」

  劉焉聞弦歌而知雅意,也是乾脆起身,準備告辭休息……這種私下問案的行為其實本不是什麼能上台面的行為,甚至有些不合士人交往的風氣,所以既然問清楚了,也就沒必要多待了。

  真要想結交的話,可以換回公開身份,光明正大的來。

  「方伯。」就在劉焉拱手告辭,準備回去休息之時,魏鬆忽然又抬頭說了一句。「你久在陽城山修身養性,此番又從中樞匆匆而來,或許對邯鄲令有先入為主之見……我有一言相贈。」

  「魏兄盡管直言。」劉焉自無不可。

  「其實,邯鄲令雖然是文繞公與子幹公的學生。」魏鬆平靜言道。「但在我看來,倒更像是橋公當年舉止,只不過出身邊地,行事更強橫一些罷了……」

  「橋公?」劉焉若有所思。「橋公為政五十載,百折不撓而又經歷豐富,哪裡是公孫珣一個年輕人能相比的呢?或者說,他與哪個時期的橋公相像?」

  「以梁國一縣功曹而廢陳國相的橋公,招名士不應便要將人寡母發嫁的橋公,三起三落的橋公,出將入相的橋公!」魏鬆仰頭正色言道。「其實都稱得上是頗多類似……方伯,我拿橋公相比不是要論及二人功業、名望,而是說兩人性格相仿,並以前車之鑒提醒方伯,與這種人共處一地,若只是以官位、職司、名望相壓,只怕是要自取其辱,將來還要著於史冊,貽笑大方的。」

  劉焉恍惚而走。

  一夜無言,自不必多講。

  到了第二日,『黃縣長』和李縣長早早起來梳洗用餐,然後便與魏鬆,還有昨日留宿於莊園中的一眾本地豪族大家相辭……『黃縣長』來襄國『上任』,自然是要先去拜訪國相向栩、國傅韓拓,還有趙王劉豫的。

  而便是李縣長,雖然不好去拜訪趙王劉豫,但也是聽說過向栩河內名士大名,決定拖延一日,去拜會一番再轉向钜鹿的……怎麼說呢,雖然有些不太合規矩,但也算是人之常情了。

  然而不知為何,魏鬆倒也罷了,依舊從容,其餘那些本地豪族卻個個擠眉弄眼,一副頗不以為然的樣子。

  「且不提什麼國相不國相,」實際上,這些豪族不僅對國相毫無尊重之意,反而趁機取出了一封信來遞給了雙目俱是血絲的『黃縣長』。「襄國長此去邯鄲,各家各戶都應該有所拜見,還請成人之美,順道替我們將此書交與無慮候府上……」

  「諸位已經議定了昨日之事?」『黃縣長』,也就是劉焉了,一時好奇。

  「非也。」為首一人,隱約記得好像是複姓邯鄲的,在那裡搖頭歎氣。「依舊是相持不下,但昨晚上來了消息,說是君候回師極速,怕是不日就要回來了,我們便不好再拖延下去了……」

  「那……」劉焉愈發茫然了。

  「我們議了一下,」另一個姓張的,好像還是做過郡丞的,也是直言不諱。「既如此,便不如將各家女子姓名各寫上一個,然後讓趙夫人挑選一個……也是各安天命的意思。」

  「如此倒也公正。」劉焉』一時恍惚,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可若是如此,為何你們不自己送去呢?」

  「誰去送呢?」邯鄲氏族長一時苦笑。「誰去送其他人怕是都不放心,而且送信之人終究是面子上有些抹不開……」

  那我一個堂堂冀州方伯去給你們幹送妾室這種事情就抹得開了,而且還是幾選一這種?!

  劉焉恍然之餘卻又憋屈的不得了……因為好歹他也知道,自己此時只是個五百石不入流的『黃縣長』,還是本地的襄國長,此行非但順路,就勢拜見那公孫珣的府上更是一個知進退的襄國長該幹的事情……所以,去做此事好像還真挺合適!

  轉頭去求助魏鬆,然而魏鬆低眉順眼,假裝什麼都看不到,這劉君郎無可奈何之餘又想到了對方昨日之言,便只能壓著一肚子不爽接了這信,然後和李縣長一行匆匆往邯鄲而走。

  當然了,李進李縣長是個忠厚老實之人,他大概是看出了『黃縣長』這位長者的不爽,便在路上主動提出,若是長者有些不妥,那這個信件可以由他來遞交。

  劉焉無可奈何,終究是怕事後身份暴露丟人現眼,便捏著鼻子將信給了李進,並在心中再三記住了癭陶長濟陰李進這七個字,決心此事之後一定要好好提拔對方……此事不必再提。

  晌午時分,劉焉父子與李進三人匆匆入城,來不及欣賞這數百年趙都的繁華,便一起往趙國相的官寺而去……當然了,饒是以劉焉十八年修身養性,饒是那李縣長如此忠厚老實,饒是劉範自問這一年在洛陽有所進益,此時也是長了一番前所未有的見識!

  三人立在滿是荒草的官寺門內,大約是聽趙國的佐車王冉、佐車副史李明二人講了一刻鍾的故事,便匆匆留下各自所謂官名,然後就齊齊落荒而逃!

  便是劉焉都不能想像該如何與這種人面對面交流,更不知該如何問案!實際上到了此時,不要說劉焉了,便是劉範都已經明白過來今日早上那群本地豪族的奇怪眼神了!

  「都說邯鄲令跋扈,」官寺外的路口處,劉範拽著自家驢車搖頭無語。「可他若不跋扈,那之前的襄國長犯下如此重罪,誰來處置?他不接管國政,誰又來處置國中政事?怪不得國中名族個個唯邯鄲令馬首是瞻,怪不得前任方伯棄官而走,這趙國哪裡是邯鄲令一人跋扈的問題?這個國相分明也是一個天大的瑪法!父親十八年……父親入仕十八年,官越做越小,怎麼偏偏這種人也能一躍而為兩千石?袁公為何要征辟此人?」

  「休要多言。」劉焉聽到自己兒子差點說漏嘴,趕緊瞪了兒子一眼……其實,即便是向栩如此奇葩,他也可以去當面聊聊的,只是他本就是來巡查對付公孫珣的,向栩如此作風儼然已經不能指望,再加上李進在旁,這才選擇暫時告退而已。

  「哎!」一旁的李進也是面色慘白無語,只能拱手告辭。「本以為能見識一番的,卻不料是如此情形……您是長者,一路相交,進受益匪淺,但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有些事情我也……」

  「我隨你去拜會那邯鄲令家中,順便去送書信。」劉焉無力的擺擺手。

  「這……就依長者好了。」那矮胖忠厚的李進也是無可奈何。

  於是乎,二人各懷心思,又來到了縣官寺,打聽到了公孫氏趙夫人的新宅,然後各自報上名來,便受到了那趙夫人的款待。

  「實在不巧,」趙夫人大家出身,倒也是落落大方,直接將二人引入堂中,自己隔著簾子見了客。「我家夫君恰好剿匪未歸,家中也是剛剛遷來尚未安定,倒是怠慢了兩位縣君。」

  劉焉和那李進紛紛口稱不敢,然後忠厚老實的李進便將懷中書信遞了上去,並直言了那群趙國名族們所托之事。

  趙夫人聞言倒也不詫異,反而直接撕開信封,就地查看了起來。

  李進暫且不說,劉焉看到對方如此認真反而心中鬆了一口氣……沒錯,其實劉焉突然選擇和李進一起過來,乃是就是存著壞心思找茬的,只要這趙夫人敢接受名單上的任何一人,他便要借此發揮,治公孫珣一個證據確鑿的貪色之罪,並狠狠罰他一年的俸祿!

  然後,這件無奈之事也就可以不清不楚的揭過去了,也算是對盧子幹有了一個不清不楚的交代!

  這倒不是劉焉真怕了公孫珣,而是說他之前選擇來調查便是看了盧子幹的面子,而此時卻又覺得不值得了。

  畢竟嘛,有漢一朝,人治還是要大於法治的,德行風評也是跟法律一樣讓人生畏的,甚是更高一籌……或者換個說法,用魏鬆昨日所言,有些事情越矩是越矩了,你要想處置也是沒問題的,但卻無法服趙國人心。

  而從一個新任方伯的角度來說,從一個認真做官的人角度而言,劉焉是絕對不允許自己不服人心的——即便是為此讓穩坐吏部曹尚書的盧子幹感到不滿他也不在乎。

  那麼什麼是趙國的人心呢?無外乎便是當地官吏士民的態度。

  而說到官吏士民,魏鬆和當地豪族鮮明的態度,其實已經代表了士與民的意願……至於更低等的平民是沒資格稱民的!而吏呢,誰不知道這趙國吏職已經被那公孫珣給私下侵占了個乾淨?最後說到官,此時這個趙國唯一穩壓邯鄲令一頭的官員向栩又是那般光景,便是真見了面其實劉焉也沒有什麼心思聽這種人的意見!

  更別說,這裡面還隱隱有什麼趙姓常侍、曹姓尚書令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暗線了。

  何必呢?

  實際上,就在剛剛從滿是荒草的官寺出來以後,這位新任冀州方伯便已經對這『邯鄲令擅殺』一事有了決斷。

  趙夫人在簾子後面細細的看完了書信,然後不禁微微蹙眉:「兩位縣君請了,恕小女子直言不諱,這些女子都是大家所出,若是夫君納下其中一人,豈不是有勾連本地大族的嫌疑,將來行政處事怕也是要被人說閒話的……」

  劉焉又把自己鬍子揪得生疼了……這些人就不能按照套路來?你一個小女子,丈夫又不在,如此拒絕的乾脆利索不怕被人說善妒嗎?勾連本地大族,關你什麼事?

  「而且再說了。」那趙夫人將書信放在一旁,語氣也是有些奇怪。「我身為主婦,本就有為我家夫君添置妾婦,綿延子孫的義務……今日上午,剛剛已經遣人去城南秦氏為夫君正正經經光明正大求納一妾,如今還沒得到訊息,此時何必還要用這些私下投獻,亂七八糟的東西為夫君再添亂呢?」

  劉焉真的把一根鬍子揪下來了。

  而就在堂中一時氣氛尷尬,主客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時候,卻聞得外面院中一片騷動,然後更有僕婦興奮回報,說是那無慮候在北面招降了紫山、黑山中的盜匪,就地妥善,如今已經急速回軍,儼然今晚便能到了。

  「兩位縣君若不急於一時,不妨暫住片刻,今晚見一見我家夫君?」趙夫人半是欣喜半是敷衍言道。

  『兩位縣長』各自對視一眼,雖然是各懷心思,但還能如何呢?也只能各自頷首了。

  夏日天長,到了所謂晚上那無慮亭侯入城之時,其實還算是光照充足,一片清明。

  劉焉與那李進因為是縣君,所以反而越過了所有人並肩站在了街口處的最前方,目視著遠方車馬麟麟,由遠而近。

  夕陽下,只見旌旗煊赫,兵馬雄壯,義從郡卒,義勇降兵,足足有五六百人馬。而為首的一大隊精銳武士更是打著白馬旗,全都白袍白馬,鶡冠持械,然後沿著街道迤邐而來。邯鄲城中人口眾多,商業發達,街道寬闊,此時自然有大量士民聞風而動,他們或是沿街而觀,或是攀樓眺望,然後時不時齊齊發出感歎驚呼之聲。乃至於有遊俠扶劍跟隨詢問,女子拋物示意。

  雖然劉焉心中明白,這是這位邯鄲令刻意耀武揚威,好讓邯鄲士民知曉趙國匪患全是他一力除滅,但此時也不禁看的心馳神遙……說到底,他一個官宦出身(父親是長沙太守),江夏長大,然後又在山中辦學十八載的文士,何嚐見過如此局面?

  這段路走的極慢,但遠遠的還有百步之遙時,還是有人匆忙上前去稟告消息,隨即,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輕白馬武士便越眾而出,帶著幾名裝扮明顯突出的的侍從直奔街口而來。而劉焉父子也都看的清楚,此人年紀輕輕便紫綬金印,恐怕是天下獨一份的,自然便是那邯鄲令公孫珣了。

  「不想新任襄國長竟然是一位長者?」這無慮候見到劉焉形象,也是趕緊下馬拱手行禮,沒有失了半分禮數。「見過長者,聽說長者姓黃,乃是江夏人?」

  「非也!」劉焉暫且將之前種種心思拋之腦後,只是撚須而笑,立在原處既不回禮也不問好。「襄國長也好,黃姓也罷,俱是虛言,我姓劉名焉,字君郎,乃是新任冀州刺史,聽說任下有一邯鄲令跋扈無度,越權擅殺,特變名私服,偷偷查訪……」

  此言一出,那無慮候身側幾名侍從俱皆變色,倒是那無慮候本人,非但不驚,反而一言不發,饒有興致的上下打量起了眼前的這位新任方伯,弄的劉焉一時頗為尷尬,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

  「方伯勿怪,」那邯鄲令打量了半天方才失笑言道。「實在是久仰方伯大名,不想今日在此處相見……只是方伯為何是冀州方伯,不該是幽州方伯嗎?!」

  這話問的莫名其妙,劉焉當即撚著鬍子無語反問:「這上任冀州王刺史因為你擅殺襄國長一事棄職而走,我才被點了冀州刺史……邯鄲令為何反而問我?」

  那無慮候再度失笑:「如此說來倒是怪我!」

  說著,這位無慮候也不在意對方之前的恫嚇,而是轉向了旁邊的李進:「這位李縣長呢,你也是假名假姓假縣長不成?」

  「縣長是不假的。」那矮胖忠厚的『李縣長』憨笑一聲,不由尷尬言道。「但姓名和去處也是假的……不瞞方伯與君侯,也與兩位請罪了,在下濟陰董昭,字公仁,乃是尚書台剛剛點任的襄國長。」

  那無慮候聽得此言,不知為何,隱隱面露疑惑,看樣子似乎是聽過此人卻又一時記不清來歷的樣子。

  但是,旁邊的劉焉父子此時卻已經目瞪口呆了。

  「你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如何也來騙人?!」終究是劉範年輕,第一個忍耐不住。「一路上居然都是裝的嗎?」

  「公子何出此言啊?」那董昭董公仁依舊是一副忠厚無奈樣子。「不是你先說方伯是襄國長嗎?既如此,我還能說實話嗎?而且當昨日哪裡知道方伯是方伯,若是有難言之隱冒充官員,貿然揭穿,豈不是會害人?」

  「這倒也是啊?!」劉範居然一時無言。「倒真是我們逼你改了名字、官職,你也真是老實,明知我們是冒充依然心存善意不願揭穿……」

  「只是,你如何又如此之巧,恰好是襄國長呢?」便是劉焉也揪著鬍子無語了起來。

  那董昭愈發無奈:「方伯……這襄國長不是勾結盜匪被無慮候殺了嗎?我一剛舉孝廉半年的郎官,此時被點官,不該正被尚書台點到此處嗎?」

  公孫珣聞得此言,也是暫且放下對方姓名來歷,然後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我知道了,董公仁真是忠厚老實!」

  董昭驚愕色變:「君侯此話何意?」

  公孫珣笑而不語=答,只是複又朝著劉焉拱手一禮:

  「方伯甫一到任便變名私服,辛苦查探,堪稱盡職盡責;襄國長處驚不變,心存善念,卻也是忠厚老實……想來不久這趙國便要傳唱,盡職盡責劉方伯,忠厚老實董縣長了!」

  對方如此稱讚,似乎是好意,但劉焉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如今趙國匪患既平,又恰逢方伯與襄國長到任……而且,恰好我妻也從遼地趕來團聚,三喜臨門,正該大舉宴席,以示慶祝!」公孫珣不以為意,反而揚手相邀。「兩位,還請隨我一起入內,共享一杯薄酒。」

  劉焉看了眼眼前豪氣大方之人,一邊難免尷尬,一邊卻也暗自歎服對方的豪氣,便只好放下立威的念頭,哂笑一聲,接受了邀請,準備折身宴飲。

  「對了,」剛一轉身,那劉焉想起下午之事,複有撚須搖頭失笑。「其實於無慮候而言何止是三喜?據我所知,你家趙夫人今日剛剛為無慮候提了一門親事,乃是城南秦氏女……想來此時已經成了,如此便是四喜臨門!」

  公孫珣登時變色。

  ————我是熬了半夜的分割線————

  「董昭字公仁,濟陰定陶人也。舉孝廉,除襄國長……過邯鄲,時太祖為邯鄲令,謁而見。太祖見其人而笑:『董公仁望之忠厚,實則內秀,將為社稷臣也』。左右奇而問之,太祖應:『昔我不得志於洛中,以白身謁袁本初,亦忠厚如彼。』眾默之。」——《新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8 08:39
第七卷 第20章 摒除萬般事(上)


  「公仁與我同歲嗎?」

  「方伯與公仁從洛中來,可知道我兩位恩師身體如何?」

  「我族兄公孫伯圭也去年冬日舉的孝廉,如今聽說入了虎賁軍為郎,不知公仁可曾與他見過他?」

  「頗為知名?這倒也是,我大兄終究是……洛中皆知是白馬中郎的族兄?哦……」

  「方伯在陽城山教學十八載?!」

  「江夏黃氏也確實與方伯是姻親,蒯氏、蔡氏也相交數代的親朋……真是奇了怪了,方伯既然在荊州如此根深蒂固,為何……算了!」

  「李進並非虛人……濟陰李氏人口數萬?!一家豪強的實力便抵得上半個趙國的豪強隱匿戶口了,這種人在乘氏,誰去做官能頂用?」

  宴席之上,公孫自然是讓劉焉獨自坐了主位,畢竟人家官職、年齡、身份都是遠遠超出其他人的,然後又格外謙讓董昭,讓他做了左手位,自己則坐了右手位,再讓一眾下屬坐列位相陪。 小 說    .

  不過,大概是之前種種見聞『震住了』兩位客人,所以整場筵席下來,倒依舊是公孫盡握主動,侃侃而言,而劉焉與董昭卻只是勉力應對而已。

  當然了,公孫也不是說要刻意表現,然後試圖給再這兩位客人來什麼多餘的下馬威……他是真的對這二人很感興趣。

  劉焉劉君郎,按照自家老娘的說法,這可是大漢朝第一位做下事實割據的主,而且上來就割據了一州之地,同時還是恢複州牧制度,造成地方全面格局的建言人……換言之,煌煌大漢的崩塌,無論怎麼看都少不了此人的一份責任。

  可是偏偏此人卻又是地道的漢室宗親,也是讓人心生感慨。

  至於董昭董公仁,雖然印象不是很深刻,但公孫很確定對方應該是個有名有姓的智計人士,只是名聲不顯,所以自家老娘只是隱約知其人而不知其事,這才在和自己的交流中弄的稀裡糊塗。

  講實話,這種『稀裡糊塗』隨著公孫見識與經歷的增長其實是變得越來越多的,很多事情都是似模似樣,但總歸是大局沒有出入……而且再說了,即便是拋開這個名字,僅憑對方一路上將劉焉父子擺弄的團團轉,卻還讓對方生不出任何惡感,公孫也要高看這位『老實人』一眼的。

  畢竟,無論什麼時候,出色的偽裝都是一種令人歎服的手段。

  總之,宴會總體上顯得很有活力,也很輕鬆,同時還挺有新意……鐵鍋和炒菜這種東西畢竟是剛剛普及開,冀州這邊都還是新鮮玩意,何況兩個剛剛從洛陽來的人呢?

  實際上,如果照這個架勢下去,趙國的實際把控者公孫,應該會和新來的冀州刺史以及新的鄰縣縣長建立起一種比較潤滑的官場關係。

  甚至可以想像,那劉焉剛才在門口板著臉說什麼調查邯鄲令擅殺縣長一事,此番宴會之後也應該會以一種正兒八經卻又稀裡糊塗的方式得到解決。

  然而,偏偏公孫依然對此並不知足,甚至有些給臉不要臉的感覺。

  「方伯。」酒過三巡,過了相互問候了解的階段,雙方都有些熏熏然的時候,公孫忽然開口。「你此行既然是為我擅殺一事而來,又主動現身,想來心下已有決斷,不知將如何處置於我?」

  宴會分成多個場地,此次回師的兵卒是回到了各自營地,賞賜了牛酒,而大部分軍官、郡縣吏員則是在公孫新府邸的庭院中,而少部分高級軍官、吏員、親信則是陪著公孫在堂中招待新任冀州刺史與新來的襄國長。

  所以,此言一出,堂外依舊熱鬧非凡,但堂中的氣氛卻不禁一肅,很多人聞言立即盯住了獨坐在上首的劉焉,便是董昭和劉範一時都有些緊張。

  「那邯鄲令以為呢?」劉焉心下暗罵,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將就筷子暫時放下而已。「你當日如此行事,不避左右,甚至還專門聚攏國中名族圍觀,想來也是對自己行為有所擔當的意思吧?」

  「方伯是要下吏當庭自辯嗎?」公孫昂然反問。

  「你若想自辯那就自辯吧!」劉焉也是愈發無奈。

  「下吏以為,」公孫聞言居然真就放下手中酒杯,然後起身來到堂前,擺出了一副受審人的模樣,昂然作答。「當日我所作所為並無半點過失……」

  劉焉登時臉上一黑。

  「所謂州郡之間謠傳愈矩之事,無外乎是擅自擒拿和殺之太速而已。」公孫繼續揚聲解釋道。「然而,實際上擒住甄度的人,乃是國中功曹呂範還有郎中令趙平;而當日下吏殺人也是先得了國相用印的文書……」

  「且住。」劉焉無奈打斷對方道。「邯鄲令,此事詳情經過我已經盡知,你無須多言……我只問你,這為官為吏之道,難道只論法而不論德嗎?這件事情只以制度而言,我固然不能說你有罪,可你既然尊我一聲方伯,那我問你,一州方伯難道只能以法術來糾責這一州九郡的官吏嗎?」

  「難道這天下真的可以安定到論法又論德嗎?」公孫借著酒勁反駁道。「方伯在陽城山十八年,甫一出山,先為洛陽令,再為冀州伯,莫不是還以為這天下是十八年前的天下吧?」

  「此言何意?!」劉焉終究也是喝了不少,半驚半怒之下也是不顧形象,居然拍案而起。「天下太平,如何出此荒謬之言?」

  「方伯。」公孫也是凜然相對。「我且問你,十八年前可有升官要交錢的規矩?十八年前可有天下士人泰半禁錮?十八年前可有閹尹執政十餘載的前科?我告訴方伯吧,如今這天下,禁錮士人憤憤難平,豪強大戶無出頭之日,百姓亦無立足之地,民怨四起,盜匪流離……從上頭看,恰是難得太平,從中間和底下看,卻是人心俱喪,上下皆怨!」

  「焉至於此?!」劉焉勃然抗辯。「危言聳聽!」

  「焉至於此,為天子牧守一州,」公孫借著酒意戲謔笑道。「更應該保護下吏這種真正憂國憂民做事之人,怎麼能夠為了一個該死上一萬遍的罪人來專門找我的茬呢?莫不是來時受了朝中權貴的賄賂,要替王甫等人報仇?!」

  「你怎麼能辱我父親?!」劉焉尚未出聲,旁邊的劉範卻憤然站了起來,同時往腰間摸去。

  公孫確實是在『辱』劉焉!

  首先,『焉至於此』這句話就是一個拿對方名字開涮的極不禮貌舉止,僅憑這個劉範就有拔刀的理由了;其次,質疑對方政治立場……雖然真正到了劉焉這個級別的官員,跟閹宦打交道是免不了的事情,但有些話卻是不能說出來的,尤其是劉焉本人除了宗室身份外,還有著很標準的士人標簽;最後,說到底,劉焉是冀州刺史,雖然他老人家還沒有勸天子恢複州牧制度,這個官還是個六百石級別的『小官』,但實際上卻依然是一州長吏,代表中樞生殺予奪,而公孫一個邯鄲令,所謂上下之別清晰無誤,就明白的擺在那裡。

  所以,也就難怪劉範生氣成這個樣子。

  然而,這位孝子憤然之下想要拔刀,一摸之下才陡然想起,他們父子一路上趕著驢車過來,所謂私服潛行,車子裡固然藏著兩把刀防身,可此時宴會中腰中又怎麼會有刀呢?

  而且更可怕的是,劉範腰中無刀,堂前堂後不少人卻是配著刀的,此時聽到堂中動靜,倒是個個側目,尤其是席中幾名看起來形象粗魯的軍官,此時居然也是往腰中摸去。

  上首的劉焉撚著鬍子看向自家的好兒子,又是心疼又是好氣。心疼是心疼自家兒子孝順,懂得為自己出頭,好氣卻又是在氣他愚蠢……須知道,這是人家的地盤,是能翻臉的地方嗎?

  而幾乎是同一時刻,呂範、審配、董昭、婁圭、王修,這五人同時起身,儼然是要救一救場。不過,眼見著其餘人等一起起身,他們五人反而一起遲疑了片刻。

  公孫見狀不由大笑,卻是在眾人頗為無奈的目光中回身到自己座位前滿上了一杯酒,然後一手捧杯一手拎著自己的椅子走到上首劉焉身旁。

  「方伯遠來,席中倉促,也沒什麼取樂的東西,所以特意出來為戲,逗一逗大家,」公孫放下椅子,雙手捧杯而笑。「言語中有所冒犯,還請方伯見諒。」

  劉焉看了對方一眼,也是放下撚著鬍子的手,一聲大笑,就接過對方賠罪的酒一飲而盡。

  一時間,滿堂大笑,呂範等人也都各自落座,唯獨劉範像個傻子一樣,尷尬了好久才在董昭的悄然示意下悻悻然坐了下來。

  「下吏剛才所言俱是戲言。」賠禮之後,公孫居然就勢坐在了劉焉身旁,卻是難得正色起來。「方伯受天子命,巡視冀州九郡,若是真覺得我當日所行有所失格,還請放心處置,此事確實是我公孫一人為之,我也絕無半點推脫之意。」

  劉焉一時撚須乾笑。

  「不過,」公孫親手捧壺為對方滿上酒杯後也是再度失笑。「之前唯獨一言出自真心……越矩不越矩且不多言,可下吏卻自問不負於職。然而,來邯鄲兩月清除了山匪,為此便引出了襄國長妒忌失衡,做下如此不堪之事。而接下來,秋收之前下吏還準備清查田畝、戶口,清算財政,然後還要興建學校,推崇文教。種種事端,盡力而為之餘想來也是少不了閒言碎語的。屆時,正需要方伯在上,保護一下我們這種難得做事的下吏!」

  劉焉緩緩頷首,舉杯而飲,卻是沒有出聲。

  又喝了小半個時辰,大概是有呂範、審配這些知機之人在宴中調解氣氛,倒也看不出中間出了些許不快的事情。

  而等到銀河高懸,宴會也終於是徹底結束,不過,堂外庭中之人是興盡而歸,堂中高坐之人卻多是各懷心事。

  「去請董公仁董縣長過來!」甫一回到被專門騰空的乾淨小院中,劉焉不等自己兒子開口,便直接下了一個命令。「說我有事問他!」

  「今日確實有些操切了。」同一時刻,公孫也是對自家幾個心腹文士坦誠認錯道。「不過,今日行為乃是因為之前在洛中恰好知道此人一些事情,又多喝了幾杯,這才忽然失措,一時興起多說了幾句,卻也是試探之舉。」

  幾名心腹面面相覷,他們之前只以為公孫是腦子一時發熱,但既然是有針對性的舉動,那他們反而不好多言了。

  「董公仁,你是個老實人,我只問你一事,你從實說來。」劉焉見到董昭過來,居然是一刻也等不及,便開門見山。「如今天下局勢,真的是如公孫所言那般看似清平,實則勢如危卵嗎?」

  董昭思索片刻,倒是緩緩頷首:「方伯,我是個老實人,不願說謊……十八年前天下是個什麼光景我沒見過,但這天下確實一年不如一年,倒是真的。」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9 08:07
第七卷 第21章 摒除萬般事(下)

  公孫珣帶著幾分酒意,說不清是真醉還是假醉,緩緩踱步來到後院,卻見到自己闊別已久的妻子坐在後院簷下一處欄杆上,正仰頭眺望星辰。

  「阿芸倒是好興致,」公孫珣漫步走過去,將侍立在妻子身後的婢女揮手趕走,然後順勢彎下身來將對方攬住。「夏風悠悠,星河皎皎,確實夠美。」

  趙芸頭也不回,只是盯著頭頂的銀河坦誠言道:「非是看皎皎銀河,乃是在看其中兩顆星而已……」

  「讓我猜猜,」公孫珣側身坐到妻子身旁,然後戲謔言道。「莫不是牽牛織女二星?」

  牽牛星與織女星的故事,早在《詩經》中便有雛形,到了此時,故事更是已經完備,大概就是徹底將牽牛和織女二星擬人化、夫妻化,然後營造出銀河將夫婦二人分隔兩岸,只有七夕相會的情節,並因此誕生了一個傳統節日七夕佳節。

  然後,還隨即衍生出了大量的風俗習慣。

  「然也……」趙芸依舊仰頭望著星空,聲音卻不禁有些慌亂,因為她的丈夫忽然把鼻子湊到了她的脖頸上。

  「阿芸這是專門熏香了?」公孫珣深嗅了一口後問道。「七夕未至便要仿七夕風俗熏香求子嗎?」

  「沒、沒有的事情。」銀河下的趙芸面色微微泛紅,卻在極力否認。

  「這身衣服也很奇怪,」公孫珣忽然又拽了拽對方身上的紫色上衣。「哪裡有在家中穿這種衣服的?」

  「這不是……」趙夫人終於忍耐不住了。「這不是你喜歡的趙國款式嗎?」

  「且不說什麼趙國款式,」公孫珣也是終於攬著自己妻子失笑。「咱們接著說這牛郎織女,各地風俗不同,故事不同,不知道阿芸你們清河那裡牽牛織女二星的故事與我們遼西有何不同?」

  「並無不同吧?」趙芸雖然對對方陡然岔開話題感到不滿,但終究是能夠『理解』,便也就順勢說起了自己從小聽來的故事。

  「就是這樣嗎?」公孫珣聽完後不以為意道。「河東織女是天帝之女,嫁給了河西牽牛郎,婚後織女荒廢機杼,引起了天帝大怒,讓她回河西織布,每年七月初七才許與丈夫見一回?」

  「不然呢?」趙芸不解道。「莫非你們遼西的故事還不同嗎?」

  「倒也不能說不同。」公孫珣搖頭言道。「只是阿芸你不覺得奇怪嗎,一個牽牛郎如何娶得一個天帝之女?你與子衡的夫人相善,應該也知道,便是一個縣中豪強大戶都嫌貧愛富不願嫁女兒給有才卻家窮之人,何況是天帝之女呢?」

  「這……這倒也是。」

  「故此,我們遼西那邊卻是有一番牽牛郎如何娶織女的故事。」公孫珣一邊將妻子抱到腿上,一邊戲謔言道。「你要聽一聽嗎?」

  「說來也無妨。」趙芸倒也是大膽的環住了自己丈夫的脖子。

  然而,聽完以後,趙夫人卻是有些面色古怪,乃至於隱隱有些膈應:「盜人衣物,脅迫回家為婦,這不是強拐女子為妻嗎?」

  「然也。」公孫珣倒也坦誠。「依照律法,牽牛郎活該被處死並分屍……」

  公孫珣沒說話,漢承秦製,拐賣良家與群盜、盜墓都屬於嚴重罪行,因為這些行為除了犯罪本身外,普遍性都還有其他社會影響,群盜是團夥化的意思,盜墓是毀人祭祀的行徑,而拐賣良家則對社會風俗起到了巨大的破壞作用,所以都是要格外嚴厲處置的也就是殺死以後還要分屍示眾。

  當然了,到了此時此刻,豪強的肆無忌憚和流民的大規模出現,使得社會秩序出現了根本上的動搖,這些律法的執行也就變得『因地製宜』且『因人而異』了起來。

  「那為何會有如此故事流傳?」趙芸當然不解。

  「首先當然是有人『無意間』編出了這個荒謬故事,」公孫珣歎氣道。「其次,卻是豪強富戶妾婢成群,貧民百姓苦無一妻……那麼若是能偷一件衣服便能取一美妻,又如何不是好事呢?故此,這種故事在中上人家裡還是少有耳聞,但在下面貧民中卻是口口相傳……實在是他們太受製於無妻之患了。」

  趙芸坐在丈夫懷中,吊著對方脖子,張口欲言,卻又面色一紅,然後方才勉力質問道:「那秦羅敷不是夫君你看上的嗎?還為此專門央了這趙國國傅作了一首《陌上桑》!」

  「那首詩跟我沒關係。」公孫珣連連搖頭,宴會前他便第一時間打聽了秦羅敷事件的緣由,哪裡會不知道這裡面緣由。「那是國傅做的詩,約好了讓咱們家給他做雕版的而已。」

  「是嗎?」趙芸將信將疑。

  「而且,這首詩背後的故事不止是秦羅敷當日一人一事……」

  公孫珣愈發失笑,卻是將國傅韓拓這首詩歌背後的三件事一一講解清楚:「你懂了嗎?詩歌本就是歌以言情、歌以論志,其中所述未必經得起推敲,甚至為了對仗和工整,有些時候還會生搬硬套……恰如這什麼『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說實話,當日官寺內我也曾見到那秦氏女,倭墮髻和明月珠是真的,但什麼黃裙紫衣我可是到了今日方才見識到的。」

  黃裙紫衣,綴著明月珠,只是因為為人婦不好做倭墮髻的趙芸面色緋紅髮燙,心中卻已經信了七八分……自己丈夫傍晚才回來,一回來便做宴款待自己認錯的冀州刺史,此時身上都還有還有些酒氣、汗味,若是臨時編的,也不大可能將詩的來歷編的如此天衣無縫。

  更不要說,對方的態度還如此坦誠直接了。

  「那秦氏女……」良久,在自己丈夫戲謔的注視下,趙芸這才恍惚出聲。「秦氏女家中都已經接了我送去的聘禮。」

  「那便接了唄,」公孫珣輕鬆應道。「秦氏女確實有幾分殊色,我雖然不至於有什麼想法,但夫人一番心意我又能如何呢?難道要再去退親?」

  趙芸一時氣急。

  「不過,阿芸你須知道,」公孫珣以掌撫過妻子臉頰,頓時便讓對方安靜了下來。「我今年二十有四,算上今日受了聘禮的秦氏女,乃是一妻三妾,而這三妾的來歷你也應該心知肚明……唯有一妻,乃是我唯一傾心相求的,當日你祖母不來尋我,我也是要去你家求納的。」

  「我不信……」

  「便是不信也無所謂,」公孫珣依舊從容。「結髮夫妻,本是同路啟程,至死方綿綿,除非你我之間自生嫌隙,又怎麼能因為一些別的人或者別的事情而有所頓挫呢?」

  「我只是……只是見阿玉懷孕,心中亂了一些方寸而已。」趙芸勉力應道,說到底,她終究只是一個勉強二十歲的人妻。

  「那便借著星河之光,也與你一個孩子便是。」

  「可惜,當日在並州沒去成五台山……郎君,且回屋去!」

  「我剛才便已經把人打發了,此處並無人。」

  「哪裡能在院中……」

  「《詩經》有雲: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正該借星辰精華求子……阿芸你這裙子為何係的如此緊?我且用刀了。」

  「貓……貓在院中,它在看!」

  「閹了的,沒事……再說了,《詩經》有雲:林有樸樕,院有閹貓,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正合大義!」

  「《詩經》哪裡……哪裡有閹貓?!」

  ………………

  劉焉一夜沒有合眼,只是坐在院中仰頭盯著漫天銀河發呆,等到天色漸明時困倦的不行了,再加上院中又起了露水,這才回去稍微歇息了一會……然而,太陽剛剛化了露水,那公孫珣便忽然來訪,逼得這位冀州刺史不得不倉促起身,在院中與對方相會。

  「方伯!」公孫珣雙目通紅,儼然也是昨夜未曾好好休息,但在院中與劉焉相對而坐時,言行舉止中卻透著一股神清氣爽。「珣一夜未眠,卻是思前想後,有一言不吐不快,所以冒昧來訪,還請你不要見怪。」

  「邯鄲令且直言便是。」同樣雙目通紅的劉焉不由連連哈欠,也是強打精神……畢竟他知道,這種私下相會才是真正能解決問題的場合,必須要認真應對。

  實際上,便是親子劉範,此時都被劉焉給趕到院子外面去了。

  公孫珣正襟危坐言道:「今日要說的,乃是下吏治理邯鄲,心有所感……」

  「心有所感?」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的劉焉簡直想罵人,但也只能微微板起臉來嘲諷兩句。「我怎麼覺得邯鄲令治理邯鄲是肆意妄為呢?上下無人敢不從,無人敢不應。」

  「我初來邯鄲之時,確實氣勢囂張。」公孫珣對對方的態度完全不以為意,只是從容言道。「受到手下王叔治的規勸後才稍微收斂。但是,等我巡視邯鄲西北,見到當地丘陵中的貧民後,雖然重新變得恣意妄為起來,但此時多是出於怒氣而非傲慢……方伯可知道我在巡視路上親手殺了一個縣尉嗎?」

  「這種事情我怎麼可能知道?」劉焉一臉疲倦的答道。「而且從遼東到洛陽,從塞北到邯鄲,無慮侯殺人太多,何止是一個縣尉?」

  「下吏雖然殺人眾多。」公孫珣幽幽直言道。「但多是戰場相對,或是刑獄之下的執法之舉……唯獨這個縣尉乃是我怒而殺之,無法可依!」

  「你是來尋我自首的?」劉焉登時精神一振……這是送把柄給自己嗎?

  「當日我到一處山坳鄉里,正好遇到一夥太行山中的群盜下來劫掠。」公孫珣根本沒有理會對方,只是自顧自言道。「拿下後問話時他們便招認,曾在何處何處殺人,又曾在何處何處擄掠……最後其中一人居然招認,他曾經在某處劫掠時摔死過嬰孩。」

  饒是劉焉也算是年長之人,此時也不禁為之一怔:「竟至於此嗎?」

  「我因為家中妾室正懷有孕,也知道為人父的道理,便當即大怒,質問他劫掠之餘為何如此猖狂無度?方伯知道他怎麼答的嗎?」

  劉焉緩緩搖頭。

  「他反問我,一嬰孩而已,摔便摔了,貴人為何如此憤怒?」

  「無恥至極!」劉焉面露厭惡之感。「像這種罪大惡極又不知悔改之人,正該嚴刑處置!」

  「這是自然。」公孫珣昂然道。「此種人留在世上也是禍害,我便斥責他不知道為人父母的天性,然後下令處死……然而,此人死前依舊不服。」

  「他有什麼可不服的?」劉焉冷笑反問。

  「他說,他自己的親子、親女凡八人,都曾被他直接摔死,以避口賦。」公孫珣緩緩言道。「而且鄉里之間多是如此,那時為何無人說官府中的貴人與稅吏不知父母天性,逼他殺子求活?而等到他摔死了別人家的嬰兒,就要被處死呢?」

  劉焉面色大變……他雖然在陽城山避禍十八載,但畢竟是個有學問有智略的人,哪裡不知道這裡面的道道呢?

  史書上清楚的記載,稅吏們征收算賦,到了極端情況,甚至會一年收幾十回,以至於路上的征收隊伍前後連接……這必然是類似行徑了,以至於平民百姓一個嬰兒都養活不起,最後還入山為盜。

  然而,更可怕的是,正如這個盜賊所言,平日間別人都不把他們當人看,那麼一旦他們掀起禍亂,又怎麼會把那些貴人當人看呢?

  烹了你又如何?屠了你又如何?

  彼時,爾等貴人官吏難道不是將我們看做魚肉嗎?難道不是踐踏我們如汙泥嗎?

  「我又問他籍貫,再詢問當日地方稅吏是誰,那縣尉回護於本縣同僚,不肯作答。」公孫珣繼續言道。「但我正在怒氣之上,便以冒犯於我為罪名,直接親自動手殺了這縣尉出氣,然後又將那賊寇明正典刑……後來,也正是因為如此,後來遇到一個黑山下來請降的賊寇,我雖然不喜歡他的為人,卻依舊留他任用,便是要告訴這趙國人,我不與其他人相同,願意不計出身容納他們。」

  劉焉惶惶打斷對方:「邯鄲令想說什麼,可直言於我,不必再說這些了!」

  「方伯!」公孫珣跪坐而起,大禮相拜。「昨日我借酒所言,實在不是虛妄戲言。如今天下的局面,是底層百姓無立錐之地,存活不由身,指不定便有陳勝吳廣、赤眉綠林之事;然後,豪強大戶雖然家富勢大,卻無上升渠路,心中對中樞也是多無尊崇,宛如秦末六國貴族,又如王莽治下各地豪強一般。一旦亂起,怕是有傾覆之危啊!」

  「為何屢次與我說這些話?」劉焉不由苦笑。「不與別人說呢?」

  「因為我知道別人是不信的。」公孫珣歎氣道。「天下間的官吏貴人何其多也,有幾人願意如我這般每到一處便去鄉里間點查死嬰呢?天下間的才智之士也很多,但又有幾人會如我這般將心思放在做事而非做官上面呢?所以,我從未與別人說過這些心腹中的言語。而之所以要與方伯講,乃是我昨日便隱約猜到,方伯乃是一位真正盡職盡責之人,您是願意信我話的,也是少有願意去親眼看一看這大漢傾覆之危的。」

  劉焉默然無語。

  「方伯!」

  公孫珣忽然將懷中斷刀擲在了對方跟前,然後又將上升衣袍解開,露出了胸腹。

  「這是何意?」劉焉目瞪口呆。

  「我知道方伯來時一定是受了朝中某些人的交代,與我為難……您不要否認……而我也不願意做推辭之語,以縣令殺縣長是我所為,今日所言縣尉更是無罪被我擅殺!刺史權責極重,所以,您若是想治罪,現在便可以殺了我!」

  「胡扯!」劉焉直接從席中跳了起來。「焉止於此?!」

  「橋公言我外剛而內韌,鋒利為天下冠,」公孫珣光著上身,凜然抗辯道。「也有不少人言我像橋公……實則不然!橋公百折不撓,三起三落,我卻是難受一時之辱!這天下間的官吏多為碌碌無為者,少有的聰明人也都只想著個人進退之道,如我這般辛苦做事之人少之又少……那些人無為而有位,我卻因為做事而犯禁……憑什麼?!這種心思別人不懂,如方伯這般盡職盡責之也不懂嗎?」

  劉焉張口結舌,面紅耳赤,良久方才質問道:「你到底要如何?」

  「簡單。」公孫珣以手指刀。「士可殺而不可辱,方伯今日,或是治我擅殺之罪,現在便以刀殺我,以定漢室威嚴,我覺無二話!或是彰我行事幹練,行文州郡為我揚名釋罪!只此二法而已,中間模糊敷衍之論,恕在下不受其辱!」

  劉焉幾度欲言,卻又幾度閉口,而公孫珣只是昂首挺胸,凜然相對。

  良久,終究是劉君郎長歎一聲,俯身將對方扶起:「我哪裡不知道邯鄲令的委屈?世事人心,多輕浮可笑,邯鄲令是一心做實事之人,所以才會被他們議論……我今日便去鄴城赴任,然後今晚便一定將文書發往冀州九郡,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所為之事,亦是我劉君郎所想!邯鄲……趙國有文琪在此,我可以放心了!」

  「若是如此。」公孫珣緩緩著衣佩刀,從容答道。「我現在便送方伯父子往鄴城……」

  「也好,也好!」劉焉現在確實只想離開此處……那魏鬆所言著實不差,跟這個無慮候打交道別指望有半分便宜可賺,對方今日願意關起門來脫衣服已經是給自己面子了,還想如何?!

  早飯後,方伯直言此間事物已有決斷,便要回鄴城,眾人雖然茫然不解,卻也只好隨公孫珣列隊相送。

  「待到十月。」將對方送上車子後,公孫珣心中忽然一動,便攬著對方手笑道。「方伯可再來此間巡視……彼時,田畝、戶口也該清查的差不多了,公學也該建好了!」

  「希望到時候再來,能讓我安穩睡個好覺。」劉焉一手與對方握住,一手撚須苦笑。

  隨即,二人相視一笑,劉焉的驢車便在幾十匹白馬騎士的護送下,慢悠悠的往幾十里外的鄴城而去了。

  眾人一時無言。

  「董公仁何在?」停了半響,公孫珣忽然回頭,且笑靨如花。「我今日納妾,且晚一日上任如何?!」

  矮胖的董昭憨厚一笑,抹了一把額頭汗水,便趕緊點頭。

  我是完了一小時的分割線

  「(劉)焉至冀州為刺史,私服潛行,暗察秋毫,歸鄴,乃連發文九郡,盡言各郡國情勢,彰直斥濁,一時解印而逃者凡數十人,州郡肅然。野間亦起歌謠,曰:『盡職盡責劉君郎!』」《典略》燕裴鬆之注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9-19 08:0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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