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81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12 06:48
第八卷 第17章 歃血

  俗語有雲,軍情如火。

  然而,在天子與樞迅速選出將領,並定下出兵方略以後,整個四月份的旬與旬,幾路漢軍卻巍然不動,反而任由黃巾軍肆意做大不止。

  這當然不是一眾大漢忠良故意拖延,恰恰相反,各路持節諸將也都算是求戰心切,忙碌不停……只不過,沒有兵又怎麼出擊呢?

  要知道,依照漢家制度,即便是聞名天下的洛陽北軍五校,加什麼羽林、虎賁,也不過區區一萬多人而已。不過,這個一萬多人乃是按照軍官制度設計的,一旦有事,立即可以動員首都周邊的預備役,也是三河之地(河東、河內、河南尹)的騎士、材官,然後迅速形成一支規模巨大的漢軍主力部隊。

  兩者加一塊,專門有個說法,叫做三河五校,也是後漢一朝的禁軍部隊所在。

  那麼換言之,無論有多著急,幾路主帥都最起碼得等到三地預備役動員起來後才能勉強動身,這是一個誰都無可奈何的硬性流程!如說公孫珣這一路得等到河內這邊的預備役集合起來,然後可能還要再等一等分派給他的並州援軍到來才能出兵。

  那麼,屯駐在洛陽周邊的四路持節主帥這些日子又在做什麼呢?

  答案很簡單,四個人都在不停的給洛陽公車署那邊寫公文,至於公文的內容,無外乎便是要錢、要糧、要軍械、要物資、要戰馬、要人!

  如朱儁,第一時間便舉薦了自己的揚州小老鄉,兼當日江南平叛的小戰友孫堅孫台,表其為佐軍司馬,並讓其立即在徐楊一帶募兵,然後戰場彙集。

  再如皇甫嵩,第一時間舉薦自己的涼州小老鄉,公孫珣的小師弟傅燮傅南容,讓他做了護軍司馬,並要求他地在北地郡募兵,然後帶人過來。

  有意思的是,宗正劉焉居然向盧子幹舉薦了自己的屬吏呂布,前者聲稱後者文武兼得,更知曉河北地理,可堪一用……盧植當即取為護軍司馬。

  對此,公孫珣自然沒有落後於人。

  他先是請調身為北軍校尉的徐榮到麾下為副將;然後人家董昭辛辛苦苦花了三年從縣長做到縣令,也不問人家樂不樂意,被他一封推薦公送到公車署,變成了護軍司馬;縣尉褚燕則是被他直接征調,然後舉薦為了曲軍侯;駐紮雁門的程普、高順、成廉等舊部,被他一封公文整個調了過來;涿郡那裡更不用說了,不提公孫越、關羽、牽招、劉備、楊開、魏越,連呂範和王修都被他一股腦的召了過來,然後假軍侯變真軍侯,假司馬變真司馬。

  不過這裡面有一人倒值得一提,那便是很早便追隨公孫珣,一直在洛陽這裡辛苦守侯緱氏義捨的賈超。人家沒有功勞也有數年苦勞,故此公孫珣也有意抬舉他,準備借機給他個官身,誰知他卻主動請了一封薦書,去了盧植麾下……公孫珣這才想起人家還有個相依為命的哥哥在钜鹿呢,倒也沒什麼好說的,大筆一揮便送了過去。

  總之吧,公孫珣絞盡腦汁,有官身的走公車署,讓中樞去調人,沒官身的自己寫信舉薦征調,按照如今的局勢和這年頭的風俗,樞也沒有什麼理由不去加印任命。

  而如此大的動作,倒不是說公孫珣要如何如何……實際,和朱儁任用了一堆揚州人,皇甫嵩任命了一堆涼州人一樣,這是這年頭的風俗,是在光明正大的施恩、籠絡於自己的舊部、鄉黨,而被舉薦之人也紛紛響應不及!

  畢竟,軍功實在是這年頭出身不好之人迅速躥升地位的主流通途,有些看不見摸不著的隱性鴻溝基本只能靠這種硬功勞越過去。

  譬如公孫珣之前的封侯,再譬如徐榮的兩千石校尉,都是如此來的。而公孫瓚之前扔下千石縣令,不惜拉下臉死活跟著自己族弟來河內,也是出於這個緣故……這廝想要急切越過千石到兩千石的鴻溝,有軍功會省下很多功夫。

  所以說,這裡面的大部分人應該都會感激公孫珣此番舉動的。

  之所以說大部分人,乃是因為其有一個董昭董公仁……公孫珣實在摸不清此人心思,他到底是想求功名利祿,還是想明哲保身?

  但總歸是可以試一下的。

  當然了,跟其他幾位相,公孫珣此番舉動一開始的時候多少有一些格外的小心思。譬如,他也想看一看到目前為止他到底有多少軍事力量可以調度,又積攢了多少班底,然後戰鬥力又如何……

  但這個怎麼說呢?早在來索求徐榮不成反而來了一個騎都尉曹孟德以後,公孫珣便瞬間醒悟過來,自己之前的這種小心思有多麼可笑。須知道,此時他公孫珣能調度這麼多人,靠的全是漢室權威,靠的全是漢室體製……跟他本人的威德有個屁的關係?!

  否則,曹孟德、公孫伯圭、劉玄德俱在他麾下,便是孫堅,他公孫珣都不是不能通過何進耍個小手段,把朱儁那裡討要過來……然而這又有什麼用?難道可以立即代漢自立了?

  不過,想通了這一點後,公孫珣倒是忽然開竅,居然主動通過人家何遂高將公孫瓚與鄒靖送到了盧植那裡……不是想刻意坑自己的這位大兄,真心不是,他只是想讓自己的心腹們直接拿捏住這三千幽燕鐵騎而已!

  實際,公孫伯圭去盧植那裡的時候還挺高興,因為到那邊他是獨掌一軍的別部司馬。當時,因為公孫越剛剛從涿郡趕到孟津,三人便又喚來洛陽那邊公孫範,四兄弟難得相聚,還一起私下喝了一頓酒為公孫瓚餞行。

  當時,公孫伯圭難得豪氣畢露,號稱要三年間學公孫珣配紫戴青,並勉勵其他兩個弟弟趕緊跟,不要負了公孫氏的名頭……弄的這倆人頗為忐忑,也弄的公孫珣頗不好意思,只能連連相勸,一醉方休!

  當然了,這種好日子很快過去了。

  到了四月下旬,程普、高順、成廉等人,以及他們從雁門、太原招募、集合的兩千騎兵尚未趕到,朝廷便忍耐不住了,居然讓只有六七千騎兵的公孫珣即刻動身,沿著黃河速速掃蕩東郡黃巾。

  原來,在這區區二十天內,東郡的卜己便已經向北打通了清河,與張角、張梁連成一片,然後還再度南下,試圖連接波才、彭脫的潁川黃巾,如今連破十餘城,惹得濟陰、山陽、陳留三郡一起告急了!

  只能說,這位在歷史本被公認為南面三路黃巾主力之一的卜大帥,絕對是有些架勢的。

  於是乎,公孫珣也不再猶豫,即刻在孟津倉促誓師,準備沿大河東征。

  同時,提前出征的還有朱儁那一路,彼處也不過一萬餘人,編練都還沒齊備呢,也要迎戰潁川黃巾……後者已經攻破陽翟,叩問轘轅關了。

  局勢危殆,沒人有資格再等了。

  「將軍,」黃河邊的軍營,向來嬉皮笑臉的騎都尉曹操這次倒是難得嚴肅起來。「犧牲已經備好,正要請你主持祭祀。」

  數千將士在軍營列隊,還有不下這個數量的戰馬、牲畜、車輛候在一旁,南風烈烈,氣氛肅穆,倒也遮蓋住了幾分倉促之感……按照規矩,這時候該殺犧牲流血抹旗,以做誓師的。

  然而高台下,公孫珣扶著腰斷刃,看著眼前高台旁被捆縛好的牛羊,又看著高台依次立著的漢字大旗、五官郎將公孫字樣的將騎、自己私人的白馬旗,還有天子所賜的節杖,倒是一時失笑,駐足不前。

  「將軍何故發笑啊?」騎都尉也是兩千石,但曹操此時面對著持節的公孫珣也無可奈何,差了一根節杖,二人在軍的身份其實非常分明。

  「孟德兄喊我什麼?」公孫珣似笑非笑,似乎根本不在意眼前的祭祀。

  「將軍啊!」曹操愈發緊張不已,他也是個從軍的初哥好不好?

  「未曾想孟德兄有一日會居於我之下,」公孫珣愈發笑道。「不妨多喊幾聲,不然打完仗便聽不到了。」

  曹操當即無言,甚至還有些羞憤……這正祭祀呢,還這麼多人看著呢!

  「將軍莫要開玩笑。」好不容易壓下這股心思,曹孟德也只能如此勉力言道。「數千將士翹首以待呢!」

  公孫珣愈發大笑不止:「那便不開玩笑……可孟德兄,區區牛羊犧牲,焉能壯我軍威啊?」

  曹操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但此時也只能硬著頭皮當眾詢問:「請將軍明示!需要何物,我等立刻去辦!」

  公孫珣擺擺手,直接按刀到來到台,然後環視四周。

  目視所及,有剛剛來孟津不過兩三日卻精神抖擻的關羽,有面色沉穩的公孫越、牽招、楊開,有緊張不已的劉備、褚燕、張飛,也有躍躍欲試的韓當、魏越,又有面無表情的矮胖子董昭,還有雙目炯炯立在曹操側後的夏侯惇,當然還有一群洛北軍出身的貴族子弟。

  公孫珣心暗暗感歎,不管以後如何,此時此刻,這些人的大部分人應該都是一個心思大丈夫生於世間,按劍而起,於平叛報國,於下安撫百姓,與己建功立業,如此而已。

  看了半晌,最後,公孫珣將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心腹呂範、婁圭、王修等人身片刻,這才忽然揚聲開口:「諸位,我等奉命出東郡,然而賊已連破二十餘城,羅眾數萬,我軍六千疾趨,當以何勝啊?!」

  這話問的很沒道理,因為雖然局勢很危殆,消息傳得很開,有心人都知道絕世如何,可明晃晃的把敵人的強大和己方的弱小當眾說出來,某種意義來說,已經可以稱之為動搖軍心了。

  然而,不等下面的軍士反應過來,便有一人當先出列昂然作答:「回稟郎將,當下一心,不離不棄,以六千騎為一人,如臂使指,方可應對。」

  眾將校看過去,果然是公孫珣的頭號心腹,此次一來便被拜為裨將(副將)的呂範。

  「既如此,」公孫珣歎氣道。「不如暫緩犧牲祭祀,先殺一馬歃血盟誓如何?」

  眾將校面面相覷,其曹操被逼無奈,只能前相詢:「敢問將軍,此番盟何誓?」

  「無他。」公孫珣立在台,昂然應道。「我意此番出征,無論出身貴賤,官職高低,當不離不棄,不使一人落於敵陣而不救,不使一人骸骨落異鄉無所奉,違者……天譴之!爾等以為如何?」

  曹操一時語塞,四面的軍士聞言不由大喜過望,而周邊的軍官們卻有些異議。尤其是本在洛陽久居的北軍軍官,和涿郡而來的軍官,基本立場相對。

  而稍傾片刻,居然有一名北軍出身的軍司馬拱手行禮而出:「將軍,若是有別部被圍,相約而救自然合理,可若是一無階騎士落於敵陣也要想救,豈不是因小失大?大軍六千餘,甚至於近七千人,天譴之言當慎之……」

  「大軍出征,出此無端之言,亂我軍心!」眼看著一群北軍子弟要紛紛附和,公孫珣不等此人說完,便忽然乾脆打斷。「請節杖……斬!」

  眾人猛地聽到一個斬字,還茫然不醒,見到數名郎將的親兵義從徑直將這名軍司馬從行列拖拽出來,然後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便直接有人抽刀將其一刀梟首……血濺三尺,這時滿營俱驚!

  台下軍士自然是駭的半晌沒反應過來,而台邊諸多軍官,尤其是北軍出身的軍官反應過來後卻更是心驚肉跳……一來是生怕公孫珣是在惡意找北軍出身的軍官立威;二來卻又更擔心對方只是純粹發怒不滿。

  便是曹孟德,也是一時手腳冰涼,不知所言,更遑論來送行的河內太守等不相干之人了。

  「這便是我為何要盟誓的緣故了。」公孫珣環顧四周,再無人敢輕易出聲反駁。「軍倉促,或自北軍而出,或自幽燕而來,或於河內征召……來源斑駁,互不心服,且倉促成軍。或有人依仗出身鄙視他人;或有人初次從軍不知生死之重;如今,更有人連我這個持節主將當眾所令之事都不在乎……那若不能歃血盟誓,以作約束,此行怕是真的要一敗塗地了!諸位,如這等宵小若不嚴加處置,幾日後了戰場輕易死了不要緊,要是誤了朝廷大計,牽累軍袍澤,又該如何?!」

  曹操聽得此言,已然有幾分佩服,便趕緊率眾拱手稱是,以作呼應……一時間,倒是無人再理會這地之人了。

  「將軍。」有人忽然又建議道。「既如此,是否要借此獠之血行盟誓?或是以此人為犧牲塗抹旗幟立威?」

  「不覺得噁心嗎?」公孫珣在台冷笑一聲。「此等卑劣小人之血,含在嘴裡不怕得病嗎?若是抹在旗幟……我卻怕他汙了我的將旗!孟德,將此人懸首於轅門之,然後殺馬,盟誓!雲長,你來接任此人別部司馬一職,兼領其軍。」

  曹操趕緊接令而出,領人掛首級回來之後,便看到有人從周邊牽出一匹驄馬來,他來不及多想,便在木槽之前親自動手,一刀兩斷。

  血流滿槽,又有人早有準備,依次分出來兌酒水,滿營軍官將士人人取用分抹嘴唇,然後紛紛慷慨立誓不棄,再無一人出挑……倒是隱隱有巍然一體的感覺了。

  漢光和七年四月廿二日,五官郎將公孫珣以騎都尉曹操為副,以假別部司馬關羽為前鋒,以公孫越為佐軍司馬行戎律事,以呂範為裨將,以王修為糧草官,以韓當為主騎,領劉備、牽招、張飛、魏越、楊開、夏侯惇凡諸將,都督六千五百騎兵出河內,征伐卜已。

  臨行盟誓,不許棄一人落於敵陣,不許遺一骨落於他鄉。

  —我是做夢了的分割線—

  「桓典,後漢靈帝朝拜侍御史,常乘驄馬,人呼為『驄馬御史』。是時宦官秉權,典執政不避,京師畏憚,為之語曰:『行行且止,避驄馬御史!』黃巾起,逢太祖將兵出河內,將殺馬盟誓。典奉使督軍,在側,以軍馬將戰,獻己驄馬,曹操刃之。」《世說新語》.品藻篇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10-12 06:56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13 08:20
第八卷 第18章 杯酒祭黃河

  公孫珣領著六七千騎兵,沿著黃河北岸一路東進,即便是需要照顧到黃河中的補給線……大量的船隻載著不計其數的補給、軍械順流而下,沿途為大軍提供補給……但依舊迅速到達了東郡,並遙遙見到了黃巾軍的旗幟。

  這裡面沒什麼疾如風之類的說法,純粹是因為東郡距離河內太近了,或者說,兩郡根本就是隔著黃河勉強接壤的!當然了,右中郎將朱儁那邊更坑,他從洛陽往東走幾十里地,一出關就看到了黃巾軍的蹤影。

  回到眼前,河內郡最東側的朝歌城正南方,隔著一道黃河,其實便是東郡最西段的燕縣了,此時也已經陷落。而燕縣再繼續往東,便是白馬和韋鄉。

  其中,燕縣、白馬是縣城,韋鄉是鄉,但有古城可以依靠,燕縣在西面,白馬在東北,韋鄉在東南,三者在黃河南岸形成了一個品字形,牢牢拱衛著三者更東面,然後同樣在黃河南岸的東郡首府濮陽。對應的,也形成了東郡黃巾最西側的一個牢固鐵三角防區,以應對洛陽當面的漢軍。

  公孫珣和他的部屬們所見到的黃巾軍旗幟,其實便來自於黃河南岸的白馬城……黃天二字高高聳立,立在黃河北岸大堤上,隔河遙遙可見。

  「這黃河穿東郡而過,將東郡分裂為南北兩部,也不知是好是壞。」騎都尉曹操穿著鎧甲、披著大氅,領著一大堆中軍官吏,陪著公孫珣下馬駐足在了黃河面大堤之上,然後便望著南岸白馬城的黃巾軍旗幟一時感歎不已。

  曹孟德乃是軍中唯二的兩千石,地位突出,此言一出,周邊軍官自然紛紛順著他的言語議論開來。

  有人說,黃河橫亙於郡中,確實不利於己方騎兵在東郡發揮優勢;

  也有人說,己方騎兵固然渡河困難,可相較而言黃巾賊渡河卻更困難,因此反而是對己方有利……如此順流而下,先掃蕩黃河北岸的東郡北部八城,再渡河掃蕩南岸諸城,倒也不用擔心黃巾軍相互支援。

  而很快,大概是公孫珣和曹操這兩個上官都在此佇立的緣故,第二種觀點迅速占據了上風。一時間眾人紛紛認為,或者最起碼口頭上認為,黃河的存在對漢軍是有優勢的,然後在公孫將軍和曹都尉的帶領下,大家此去必然能夠掃蕩東郡郡北,覆滅黃巾,建功立業!

  眼見著火候差不多了,曹阿瞞這才眯著眼睛乾咳一聲,然後對著扶刀向南,迎風不語的公孫珣開了口:「文……中郎將!」

  「數日前在孟津不還是將軍嗎?」公孫珣身形一動不動,只是嗤笑而問。

  「將軍。」曹操也是不要臉了,其實中郎將本身只是一種位於將軍和校尉之間的官階。「將軍以為如何啊?」

  「未出河內之時,孟德兄整日與自己的裨將夏侯元讓竊竊私議,一刻不止。」公孫珣看都不看對方,只是失笑答道。「可出了河內後又整日粘著我不放,如今又趁機鼓動眾人說這種言語……怕是要進言行什麼計策吧?」

  曹阿瞞的眼睛眯的更細了:「將軍真是神機妙算!」

  「說來聽聽也好。」公孫珣雙目依舊看著前方的黃河或是黃河南岸的白馬城不止,嘴上卻也給了曹操幾分面子。

  「將軍。」曹操不由正色言道。「黃河北岸的東郡部分,最西面當先一城不是別處,乃是我昔日任職縣令的頓丘……」

  不止是公孫珣面露恍然,絕大多數在場的北軍軍官,乃至於公孫珣從幽州帶來的舊部也都恍然起來……曹操在洛陽北部尉任上打死了蹇碩叔叔後就是改任頓丘令,換言之,那裡有他的根基。

  「孟德的意思莫非是,頓丘那裡有內應相助?」隨軍參讚的曹操故友婁圭當即忍不住挑明發問。

  「然也!」曹操不由得意道。「不瞞子伯,不止是頓丘,頓丘身後的衛國縣,我亦能有所為!」

  「敢問曹都尉,你到底有何準備?」公孫越認真詢問道。

  曹操看了眼渾不在意,依舊往南看個不停的公孫珣,也是不免又有些喪氣,便趕緊言道:「不瞞將軍與諸位同僚,我昔日在頓丘為令時,有一個得力下屬,姓樂,名進,字文謙……」

  公孫珣終於微微回頭看了這廝一眼。

  而被這麼一看,曹孟德也終於再度昂揚起來:「文謙其人頗有膽識,且勇烈過人。他家中本是東郡陽平人,後來遷到頓丘西邊的衛國,又被我看中舉為頓丘縣中屬吏,故此,其人在整個東郡北部都頗有名望。如今,我們大軍即將往東郡而去,我當時便想起了他,也專門遣人與他聯絡……他也回信說,若是大軍將至頓丘,他可以領著自家族人鄉黨提前入城以為內應!而依我看來,若是用計得當,或許可以先以文謙為內應拿下頓丘,然後還可以再讓他做偽裝去詐取衛國!」

  眾人一時議論紛紛,卻多是驚喜莫名,然後讚同不已。

  公孫珣也是連連點頭:「此事絕對可行,那樂進樂文謙,光名字聽起來就像是個能成事的。」

  曹操終於大喜:「既如此,不妨加快行軍,速速往頓丘而去,以免黃巾賊有所發覺,增加援兵。」

  公孫珣複又搖頭:「此事不急。」

  曹孟德不由一滯:「軍情如火,如何不急?」

  「不瞞孟德兄。」公孫珣聞言也是歎了口氣,然後以手指向眼前大河言道。「我今日觀大河崩騰如龍,卻是忽然想起一人來……」

  何止曹孟德,其餘諸人也是茫然不解。

  「你們說,」公孫珣見狀愈發感歎道。「諸位今日能夠臨河而歎,是不是該謝謝人家王景王仲通啊?」

  曹操無語至極,其餘眾人也面面相覷……不是大家不知道王景王仲通是誰,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大家多曉得此人是誰,這才會覺得無語!現在正行軍,馬上要打仗了,你身為一軍主將,不想著如何籌畫用計,反而在這裡憑吊古人?!

  那麼王景王仲通到底是誰呢?

  答案是,此人乃是東漢初期的廬江太守,出生於平壤,不過,此人名揚後世數百年不是因為他的出身和仕途,乃是因為他是有漢一朝最偉大的水利工程專家……沒有之一。

  很多人大概會疑惑,為什麼普遍性以山川地理為天然邊界的漢代郡國,到了東郡和平原國會弄的亂七八糟……這兩個大郡國居然全都全都是被黃河一分為二(東郡其實是被一分為三),根本說不清楚是河南還是河北。

  實際上,在東漢初年的時候,這兩個郡都是標準的河南地域,然後北面邊界也全都是以黃河為天然界線的。

  但是,那個時候的黃河經常泛濫,而且和汴河相互侵擾,弄的沿途三州數郡百姓苦不堪言,而王景便是被漢明帝派出來修黃河的。在王景的治理下,黃河下遊全面疏通改道,並建立起了一座堅固的黃河大壩,東郡和平原國被黃河從腹中穿過的奇怪地理狀態便是那個時候被王景給人為塑造而成的。

  而在河道和大壩重新整修以後,東郡和平原一躍成為天下著名的富庶之地且不說,關鍵是從那以後,整個漢朝,黃河就沒出過亂子!

  當然了,公孫珣還是小瞧了人家王景的……他不知道的是,歷史上王景整修的這個黃河河道良好運行了近八百年!八百年間黃河都沒有因為河道的問題產生大亂子,連決口都很少!這個成績,簡直要羞煞不知道多少後來人!

  「王仲通……」曹操停了半晌,也只能勉力附和。「王仲通確實遺澤世人百餘年,不愧是一代名吏。」

  公孫珣連連搖頭:「何止是一代名吏?我當日曾在邯鄲修過一座小小的霞堤,深知水利的辛苦和好處,故此常常引以為傲。可今日來到東郡,見到王仲通的黃河大堤,這才知道自己的成就堪稱微末……孟德兄,我輩建功立業,卻也要分清好歹,如攻城略地,便是成就再高,又怎麼能比得上人家王仲通的功業呢?」

  曹操頗為無語,若非是與眼前人認識許久,他幾乎會以為對方是個善妒小人,只因為自己提出了破城妙計便故意出言敲打自己。

  「那文……將軍以為該如何呢?」曹操無奈問詢道。「要不要等打下頓丘後給王仲通立個碑?」

  「不用。」公孫珣當即揮手言道。「百年大堤比什麼碑文都要久存……我意明日暫停行軍,然後在河中獻上犧牲,祭祀王仲通!」

  曹孟德是真的無語了……一瞬間,他真的懷疑眼前之人是在刻意打壓自己!

  明明告訴對方了,自己在頓丘安排了內應,可對方居然要突然停下行軍,祭祀什麼本朝名吏?!

  就算是你嗓門起的高,說的也有道理,可現在在打仗好不好?數千騎兵,連著河中船隻、民夫,估計得有上萬人,就因為你一時興起,全部停下來一整天?

  然而,曹操終究是曹操,他固然也有疑惑,並一度憤懣,可終究是想起眼前之人的戰例,以及二人的私交,所以勉強保持了姿態。

  不過,在場眾人的大部分還真就以為公孫珣是在專門敲打曹操,不讓後者輕易建功呢!實際上,夏侯惇都已經瞪大雙眼盯住公孫珣了!只不過,隨侍在此的張飛也盯住了他,讓這位十幾歲便殺人的夏侯元讓不敢有所反應而已。

  話到此處,公孫珣看都不看其餘人面色,而是徑直回身上馬,然後一邊前行一邊發號施令……細細聽來,居然全都是為河中祭祀做準備。

  比如,今晚要在一處河面寬闊,水流平緩之地紮營;

  再如,河中船隊要取出不少軍械分發下來,以騰出船隻;

  還有,這些船隻還用鐵索連環,簡單拴在一起,以搭建成數個穩固平台,方便五官中郎將入河中行禱祭祀。

  種種措施不一而足,根本不像是開玩笑!

  軍中議論紛紛,但之前出行時的那位千石司馬的人頭還曆曆在目,根本無人敢向公孫珣建言。

  唯一有這個資格,也不怕節杖的曹孟德,偏偏又有些敏感,不好輕易去諫的。

  於是乎,一時間這些荒唐的命令居然就被傳達並執行下去了。

  黃河南岸,白馬城,黃巾軍在此地的小帥眼看著河北岸的漢軍大隊車轔轔馬蕭蕭,船隊、騎軍俱都齊整,浩浩蕩蕩往東而去……半是憂慮不止,半是鬆了一口氣。

  憂慮的是,漢軍軍勢極為壯觀,沿河而下速度又快,一看便知道是官軍精銳,此番東去,那東郡河北岸的數城怕是要陷入苦戰了;而鬆一口氣的理由更是實在,大河隔絕,漢軍既然選擇沿著北岸進軍,去打北岸諸城,那自己這裡多少能夠安穩一些。

  說白了,從起事以來,東郡黃巾基本上是望風披靡,便是有些城池有所抵抗也頂不住黃巾軍用絕對數量優勢一擁而下,此刻朝廷精銳盡出,三河五校之名,他們也是久仰的,故此忐忑不已。

  「往濮陽派出快馬!」這忐忑不安的小帥眼看著漢軍大隊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然後又趕緊吩咐了下去。「告訴卜帥,跟前日燕縣那裡報的一樣,漢軍軍勢好大,軍容齊整,沿著北岸直奔頓丘而去,請他老人家決斷!」

  下面人得到命令,自然不敢多言,便匆忙動員起數騎往東面濮陽而去。至於濮陽那邊得到了情報,渠帥卜已一邊匆忙往河北張角處請大股援兵,一邊卻又盡職盡責,繼續敦促東郡北部數城集中精銳去支援頓丘……這些也自然不用多說。

  回到漢軍那裡,這一日隔河過了白馬,大軍因為主帥發什麼神經要在第二日去河中祭奠先賢,故此早早便尋了一處水流平緩之地,依河紮營。

  然後,果然就如公孫珣吩咐的那般,河中民夫不辭辛勞,又是騰出船隻,又是鐵索連環的,晚飯前忙個不停,晚飯後依舊忙個不停!引得眾人議論不止。

  面對如此情形,確認了公孫珣不是虛張聲勢的曹操枯坐在自己的軍帳之中,簡直百思不得其解。更兼夏侯惇在旁憤然難平,也是讓他心煩意亂,有所動搖!而等到了夜中,樂進突然又遣人連夜送來急信,說是頓丘處黃巾賊援兵不斷,而且還都是精銳青壯,怕是難以下手……卻終於讓曹操徹底忍耐不住,即刻不顧天色已晚,居然就闖入到了公孫珣大帳中!

  「孟德兄不在自己帳中休息,來我這裡做什麼?」公孫珣早已經脫了盔甲,此時正在帳中研習他的《太平經》,見到來人後,這位五官中郎將既不是很驚訝,也不是早有準備,只能說是一臉的無所謂。

  「文琪。」曹操難得正色勸諫。「軍情如火,能不能等戰後再祭祀王仲通?」

  「有什麼說法嗎?」公孫珣依舊一臉的不以為意,甚至都沒有請對方坐下來。

  「樂文謙剛剛遣人來送信,說是頓丘連番有黃巾賊精銳援軍入城,他怕是要力不能及!」

  「這是自然。」公孫珣合起手中《太平經》歎氣道。「我軍浩蕩出河內,前日過朝歌時,燕縣的黃巾賊便應該有所知了……然後賊人快馬送信去濮陽,濮陽又趕緊讓河北諸城去支援頓丘,算算時間也應該是昨日便應該有衛國等地的賊人援軍匆忙趕到了。」

  「既如此。」曹操趕緊言道。「為何還要遷延,何不急速進軍?」

  「急速進軍便能打贏嗎?」公孫珣坐在幾案之後失笑反問。「便是急速進軍頓丘,也要後日才能到吧?彼時頓丘會有多少援軍趕到?」

  曹操一時語塞,但旋即搖頭:「總比慢慢趕過去圍城僵持好吧?我軍騎兵居多,不善於攻城,而賊人河南河北連綿二十餘城,得出奇策才行……樂文謙勇烈過人,或許能成!」

  「我也信得過你口中那位樂文謙。」公孫珣再度笑道。「可是如此局面,便是能成,又會又多少損傷呢?我軍六七人,帶上民夫詐稱萬人……賊人占據二十餘城,何止數萬?若下一城便要損傷數百,便不如不勝!再說了,我之前臨行時盟誓,說軍中來源複雜,不成體系,難道是假的嗎?萬一初戰不利,豈不是要大傷士氣?」

  曹操仰頭若有所思,卻忽然眯起眼睛問道:「既如此,文琪想打哪裡呢?」

  公孫珣笑而不語。

  「文琪,盟誓那日,你唬我殺了監軍桓典的坐騎,借此立威,我只假裝不知……」

  「孟德兄,太小氣了吧?」公孫珣終於無奈起身而笑。「桓氏祖籍在沛國,與你算鄉黨,又怎麼會因為你殺了他的坐騎而遷怒於你呢?」

  「你去哪裡?」曹操眼見著對方徑直負手而出,不由緊張不已。

  「既然孟德兄嫌我耽誤時間,那我只好連夜匆匆祭奠一番王仲通了。」公孫珣一邊負手往外走一邊頭也不回言道。「你莫非以為我白日所言俱是虛妄嗎?我對王仲通確實是遙隔百年而心存感念!」

  曹操見狀歎了一口氣,也是匆忙追了出去。

  二人借著滿天繁星和營中燈火來到黃河壩下,又上了鐵索連環的船隊……彼處此時依然在挑燈忙碌不止。

  沒有三牲,也沒有祭文,更沒有人頭奉上,只是一杯薄酒被公孫珣撒入河中,以示祭享。隨即,一襲單衣的公孫珣便昂然往回而去。

  曹操終於發現哪裡不對了!

  河中船隊,尤其是那些下午和傍晚早早歇下軍械的那些大船,此時依然還在忙碌不止……可公孫珣明明已經不需要他們連接成河中方陣平台,用來舉行儀式了!

  「這是要做浮橋嗎?」在踏回黃河北岸的那一瞬間,曹孟德心中一個激靈,徹底反應了過來!「你要明日一早突然過河去打白馬?!」

  「何須明日?」公孫珣大笑而答道。「孟德兄,你說明日我們領著那些未曾上過戰陣的『北軍精銳』們直接去白馬城中休駐,他們會是怎樣一份表情?還敢面服心不服嗎?!」

  曹操跟在對方身後,半是語塞,半是焦急詢問:「連夜出兵,你想讓誰去?審正南嗎?」

  公孫珣連連搖頭:「既然是打白馬,自然是要關雲長了!」

  話音落時,身材矮小的曹操終於跟著對方爬上了北岸黃河大堤,卻猛然見到堤岸上包括公孫珣的白馬義從在內,足有七八百騎兵列隊齊整……燈火下,為首二人,一個鷹目細髯,赫然是公孫珣的主騎,他的鄉人心腹韓當韓義公;另一個卻是面紅長髯,正是那個河東九尺巨漢關羽關雲長。

  「春日夜間稍涼。」關羽目不斜視,看都不看曹操一眼,只是對著公孫珣昂然行禮道。「君侯還請回帳中安歇,明日直接引兵去白馬便是!」

  公孫珣聞言失笑:「酒水已祭王仲通,本想還有一番豪氣借與雲長的,卻不想雲長也不缺這幾分豪氣……且去,明日白馬城中再見好了!」

  關羽拱手不答,直接便與韓當領著這些早早選入靠近堤岸側營的幽州精銳騎兵和三百白馬義從,輕裝下堤上浮橋去了……夜風颯颯,關雲長威武不凡,幽州精銳軍容威武,直看的的曹孟德精馳神遙,心動難已!

  —我是差一點的分割線—

  「黃巾起,珣拜五官中郎將,操為騎都尉,並出河內,征東郡。至魏郡,軍中欲過黃河襲白馬,晚間浮橋初成,忽風浪驟起,浮橋跌宕難行,軍中或言張角行妖法,一時惶恐。操乃備三牲以祭河伯,三牲入水,風猶不止。珣複單衣至前,以杯酒夜祭王仲通,酒如河中,風停浪止,眾皆大喜,軍中亦安。遂以關羽、韓當引騎兵八百,夜渡浮橋,趨白馬,一鼓而下。」《漢末英雄志》.王粲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14 10:14
第八眷第19章 虛言複東阿

  白馬城前,城中父老備酒相迎,而公孫珣只是讓呂範替自己受了酒水,並聊做安慰,本人卻帶著漢軍諸將魚貫入城去了。

  路過城門時,無論是誰,軍中將領也好,那些出迎又回城的地方豪強也罷,都會忍不住抬頭看一看城門上懸掛著的那個黃巾小帥人頭,並為之震動感慨。

  平心而論,官軍精銳八百,夜間突然到來,然後懸索爬牆、開城突襲,而敵人又只有一兩千分散駐紮的新成之軍,得勝倒也是理所當然。只不過,這一戰的突然性太過強烈了,無論是漢軍還是黃巾軍,又或者是白馬城本地的豪強百姓,全都沒有想到官軍順河而下後的第一戰居然會是白馬!

  不得不說,公孫珣略施小計,然後極具表演性質的拿下首勝,倒是讓軍中那些貴族子弟出身的北軍軍官們徹底服了氣,也極大震懾到了本地豪強。

  「將軍真乃神人也!」說這話的是乃是曹操,不過他所言的對象卻非是公孫珣,而是早早立在城門內的相候關羽關雲長。

  講實話,曹孟德這個人,優點非常突出。

  比如他很聰明,又善於學習,然後本身受過很好的精英貴族子弟教育,行政、文學、武藝沒有哪個是差的,其中文學水平簡直是天賦級的,而行軍打仗也只是目前經驗不足,沒怎麼練過手而已,後來也是天賦級的;

  然後他為人還很有幽默感,做事也不顧小節,還很簡樸,更重要的是敢於不計出身、形象與人交往,堪稱能『得人』;

  最後,得益於他那位宦官祖父,此人還有著充足的政治資本與家族資本,無論如何大漢朝的核心政治圈都不少他一張門票。

  這種人,亂世一旦開啟,簡直是天然的英雄模板……或者說,他本人的確影響到了後世對亂世英雄認知概念,許子將那句『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絕非虛妄。

  然而,另一個無可否認的事情是,曹操本人卻應該是有些自卑的。

  這主要來自於兩點,一個是出身,畢竟曹氏宦官發跡路線天然讓士人有些看不起,而另一個就是個人形象了……曹操身材容貌短小!

  曹阿瞞曹阿瞞,阿瞞可不是說曹操小時候狡猾,實際上,瞞字本身就是閉上眼睛的意思,就是根據曹操從小眯眯眼這個特徵得來的,而這些東西在這個時代的官場與貴族圈子裡本身是一種原罪。

  所以,真要細究起來,曹操和袁紹關係好,跟公孫珣關係,甚至於此刻對關羽一見鍾情都是有原因的。

  前者是家世,中者是容貌,後者是身材……一切都是氣度與風采。

  當然了,曹操永遠不會知道,在另一個時空裡,他本人居然會成為風采與氣度的代名詞!可見,英雄不英雄,跟這三樣東西還是沒有什麼直接關係的。

  回到眼前,從城門到縣寺的路上,曹孟德一直對關羽大加讚賞,而隨行眾將也紛紛上前與關韓二人稱賀,而到最後眾人散去時,韓當固然是回到了呂範、婁圭等人的行列,可關羽卻一直被曹操和劉備圍著稱讚個不停,倒是讓公孫珣產生了一種怪異至極的感覺。

  然而,相互身為軍中袍澤,一個軍中副將和一個曲軍侯,一起稱讚另一個剛剛立了功的假司馬,又有什麼可質疑的呢?

  自己不也在趁機擺出和顏悅色的樣子來,借勢安撫那些北軍將校嗎?

  總之,白馬一戰,漢軍士氣大振,更重要的是公孫珣此時才將這股來源複雜的驕兵悍將給勉力鎮住了,算是擰成了一股繩。

  既然如此,接下來正該借著這股氣勢再有所動作才對!

  果然,甫一到白馬縣寺大堂上安坐下來,軍中諸人便紛紛請戰了:

  「關、韓二位司馬如此強橫,可喜可賀,然屬下自歸君侯麾下,寸功未立,實在羞愧……」

  「將軍,我家與燕縣王氏頗有交往,請讓我領兵為先鋒去取燕縣,必然能引動王氏襄助,以成內應!」

  「君侯,從幽州來到河內,我等也許久未曾打仗,不如也請分派我三人八百人馬,必然將韋鄉拿下!」

  「將軍,白馬陡然易手,濮陽必然震動,不如全軍速發濮陽,或許能一戰而擒滅卜賊!」

  公孫珣坐在堂中上首,任由這些人說來說去,倒是一時沒有表態。

  不過,聽了半晌後,侍立在一旁的婁子伯卻忽然失笑,引得眾人紛紛側目:「諸位,白馬城落入我手,周邊黃巾賊據點無外乎是西側燕縣、東側濮陽、南側韋鄉,卻被你們說了一遍。而若是照你們這種分派,先引一兩千兵馬去打燕縣,再分八百騎兵去攻韋鄉,然後還要君侯盡起剩下的『大軍』去打濮陽……濮陽乃是東郡首府,我聽說那裡城高糧足,還引濮水為護城河,卜已更是聚兵兩萬精兵在彼處,如此動作,莫不是失心瘋了嗎?」

  眾人反應過來,也是紛紛尷尬失笑。

  當然了,笑歸笑,還是要繼續軍議並討論出兵方向的……既然突然拿下白馬,又怎麼可能不趁著敵軍反應不及繼續出兵呢?

  來東郡是幹嗎的?!

  「濮陽是不能主動去打的。」曹操也得了一把椅子坐在公孫珣左手側,倒是趁機有所言語。「我曾在頓丘為令,故此上任、離任時都去過郡治濮陽,正如子伯所言,那裡城牆高大堅固,又引濮水成護城河。而如今卜已又在彼處深藏糧草,聚兵兩萬……我軍俱是騎兵,若是不能將其調動出來,怕真是要等後援到來,方能成事。」

  眾人冷靜下來,也都紛紛頷首。

  「既如此,」一直沒出聲的公孫珣突然開口,卻是直接了當的點起了人。「崔司馬!」

  「屬下在!」之前那名求戰的崔姓北軍司馬當即大喜,然後向前行禮。

  「你說你家與燕縣王氏是世交,能在燕縣境內調度人手,獲取內應?」

  「是!」這崔司馬趕緊大略解釋道。「不瞞君候,燕縣王氏家中成名的二王,小點的那個做東郡上計吏然後選入朝中為郎時,正是家父為郎署副丞。故此,二王雖然都不在家中,可我一句話,卻必然能讓王氏傾力相助,說不定還能借王氏在燕縣的威勢說服城中不少從賊的豪強反戈一擊……」

  「白馬城既然在我們手中。」公孫珣笑道。「韋鄉和燕縣便被隔絕在了黃巾賊大部之外,倒是可以嚐試一取……這樣好了,你本部七百人,加上你北軍同僚劉司馬那裡五百人,還有魏越、張飛、褚燕三位曲軍侯各兩百人……累計一千八百精銳戰騎,你做主將,其餘四人為你副手,歸你調度,待會軍議散了,便去取燕縣試一試。」

  「必然不負將軍托付!」崔司馬大喜過望。「請將軍靜候捷報便是!」

  被點到名的其餘四人也是面露喜色,紛紛上前謝恩。

  「至於韋鄉……」公孫珣若有所思。

  「韋鄉雖然有城,卻不過一鄉!」曹操聞言忽然起身。「不如讓關司馬隨我去,依然是還是昨夜那八百兵,必然能下!」

  「孟德兄。」公孫珣不由失笑。「我直言好了,我雖是幽州人,又引三千本州兵至此,但既然為一軍主將,卻要一碗水端平……幽州兵馬之前在孟津已然立功,雲長和義公昨夜更是在此地領著那八百人建立奇功,此時正該以其餘諸部曲為主,也是要讓剛剛入伍的河內騎士們與北軍軍官們見見血的意思。」

  此言一出,僅剩下的那兩個北軍出身的司馬不由眉飛色舞,各自對視一眼,便來到堂中俯身行禮。

  「一鄉而已,也不用孟德兄一個兩千石去親自督軍。」公孫珣沉吟片刻,卻是忽然看向了堂中侍立一人。「夏侯裨將……夏侯元讓何在?!」

  夏侯惇恍然大悟,看了一眼當即頷首的曹操後卻也是不由面露喜色,便趕緊上前拱手行禮:「請君侯吩咐!」

  「元讓為主,統帥兩位司馬去取韋鄉。」公孫珣如此言道。「我再讓我弟玄德引他的那一曲人馬作為你後應……如何?」

  夏侯惇看了一眼那個閃身上前,並對自己微微一笑的小白臉,倒是無話可說。

  畢竟,公孫珣自己都坦言了,這個搭配就是為了按照派係分潤功勞……而區區一個韋鄉,終究只是一鄉,那舊城也就是一土圍子而已,他夏侯惇逃亡之時又不是沒來過,既如此,給崔司馬分派猛將,給自己一個小白臉又何妨?!

  也不耽誤自己建功嘛!

  一念至此,夏侯惇居然還朝著劉玄德微微拱手致意。

  「好了!」公孫珣言至於此,卻又忽然正色起來。「所有人,都不許截斷賊軍信使。去韋鄉和燕縣的兩路人馬,還要大張旗鼓……子經(牽招)、子張(楊開),你二人也不要閒著,明日一早便要去濮陽方向仔細偵查。若是卜已不知好歹,離開濮陽堅城出兵來複白馬,或是去援護燕縣、韋鄉,所有人便不要戀戰,即刻回軍,咱們借用騎兵之鋒利,說不定就能決戰於白馬城下,讓東郡黃巾一舉覆滅!」

  包括曹操在內,眾人此時複又恍然起來……如此看來,眼前安排還有圍城打援,或者說故意空虛白馬城從而引蛇出洞的意思。

  如此妥當,又有計策,倒也愈發讓人無話可說了。

  就這樣,軍議停止,眾人各自去忙,而公孫珣卻引著呂範、婁圭、董昭、公孫越等人去接手俘虜,處置從賊官吏,並尋查本地未曾從賊的吏員、大戶,從中選拔人物,以求重新建立秩序。

  然後他們又去查看和接收了白馬城中黃巾軍的庫存……看到其中有頗多錢財布帛後,又拿出來一些,分別賞賜給了昨日立功的八百人以及關、韓二人。還遣人往黃河邊屯駐的審配、王修處送了不少,好讓他們賞賜和撫慰河中辛苦行船的民夫和船員,以及在野外露營的審配別部。

  等到忙完這些,便已經是一整日過去了。

  此時,那些縣中豪強大戶又來請見,說是要設宴款待,此時既然已經安排妥當,公孫珣自然不無不可,就喊上了曹操,帶著公孫越、呂範、董昭、婁圭、關羽、韓當等在城中之人一起去赴宴,也有打探東郡具體情形之意。

  「東阿縣沒有落入賊手?」公孫珣大感意外。「東郡幾乎全境淪陷,如何東阿縣獨免?」

  「不瞞將軍!」被問到那名當地薛姓豪族趕緊避席行禮,恭敬解釋道。「彼處在黃巾賊初起之時其實是一度落入賊手的,當時縣令都翻牆逃了,只是隔了一日而已,便被一名縣吏聯合我們東郡薛氏在東阿的同族一起奪了回來!然後一直堅守至此!」

  此言一出,莫說公孫珣等人俱皆驚愕,便是一直沒對這些豪強大戶有好臉色的關羽也跟著好奇了起來。

  「居然有如此豪傑之士嗎?」曹操忍不住追問道。「此人叫做什麼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昔日在頓丘任職時的故人!」

  「回稟都尉。」薛姓豪族當即言道。「此人姓程名立,字仲德,乃是東阿本地人!」

  公孫珣不由眼皮一跳。

  「原來是他嗎?」曹操一時疑惑未得,那邊的矮胖子董昭倒是有所醒悟了。「我聽過此人名聲。」

  董昭乃是濟陰人,濟陰就在東郡南邊挨著,此時也有城池陷落的……實際上,夏侯惇和劉備下午便動身去攻打的韋鄉就是在陳留、東郡、濟陰三郡的交界處。鄰郡中的人才,董公仁知道一些倒是尋常……何況,在另一個時空裡,這二人在史書中根本就是同傳呢?

  「那此人是何等人物啊?」公孫珣明知故問。

  「回稟君候。」董昭搖頭道。「其人身長八尺有餘,美須髯,而且清瘦……與我倒是相得益彰。」

  眾人看著董昭那矮胖身材倒是不由失笑。

  「他這人很早便在周邊聞名,其人是公認的有膽識有謀略。」董公仁扔掉笑話,繼續言道。「不過,此人性格極惡,不善與人交往,如我未記錯的話,他今年應該已經四十四歲了,卻還是屈居於縣吏……倒是戰亂一至,顯出能耐來了。」

  眾人紛紛感歎,而公孫珣卻尤其驚愕……畢竟,四十四歲,這都標準的老朽了,該抱孫子了,誰能想到這麼一位老人家,日後還能繼續橫行亂世數十載呢?

  「敢問,程仲德是如何一日便奪回城池的呢?」那邊董昭已經忍不住朝這個薛姓大戶追問了起來。

  滿堂俱是掛印配綬之人,這個薛姓豪族巴結還來不及,當然不敢隱瞞。再加上他家的親戚也曾參與其中,也確實知道一些內情,一時間倒是描繪的繪聲繪色。

  原來,東阿縣中的打著黃巾旗號作亂的首領不是別人,居然就是東阿縣丞王度,而縣令聞人生(複姓聞人,單名生)又是個軟蛋,一聽說城中有人作亂,也居然就能直接翻牆逃跑。故此一夜之間,東阿便被黃巾軍占領了。

  到此為止,其實跟大部分黃巾軍起事時失落的縣城基本上是一個套路。

  但是,所謂亂世出英雄,平日裡大家覺得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可真到出亂子的時候才是檢驗水平的時候……當時程立在鄉下公幹,聽到消息匆忙趕回,在半路上的渠丘山上遇到了很多逃亡的吏民,以及不少當地的大戶人家。

  程立先是派人去偵查城中情況,發現王度也是倉促起事,城中空虛,又覺得渠丘山上聚攏著這麼多人手,未必就不能反攻奪回!而且奪回後,仗著城中的吏民與積蓄,也未必不能固守下去。

  於是,他就聯絡起了包括本地大戶薛房在內的很多人,勸大家返身奪城!

  然而,天下承平已久,驟然遇到黃巾起事,這些大戶豪強或許還有些膽量,那些本地的吏民百姓卻沒這個膽量,只說城池在東面,裡面有賊,應該往西跑,而且要逃的越遠越好……程立當時便感慨了一句『愚民不可以共商大事』,然後便做出了一個很騷的操作!

  這程仲德居然讓人假扮黃巾軍,打著旗號從西面身後過來,然後那些大戶豪強便在逃亡的吏民中大喊,說賊人從西面來了,然後裹挾著山上的老百姓一窩蜂的往東面城中而去!

  那王度稀裡糊塗,便被程立和薛房領著一群莫名其妙的返身的老百姓給活活從城中趕了出去!而等到前者醒悟過來,聚攏黃巾軍來攻城的時候,城中程立卻已經找到了翻牆而走的縣令,打起朝廷的旗號,安撫了人心,已然是攻不下了!

  「不瞞諸位貴人!」那薛姓豪族最後言道。「那王度後來逃往濮陽,見到了賊帥卜已,卜已此人無知無能,不懂得賞罰有度,非但沒有懲處那王度,反而安撫於他,又讓他領著三千惡賊,去守韋鄉……如此可笑之輩為守將,想來朝廷大軍必然能一戰而取韋鄉的!」

  饒是曹操知道對方是在拍馬,但此時聞言也不由眯起眼睛大笑:「說的好,我弟元讓年少殺人,號稱剛烈,如何攻不下如此可笑之輩駐守的一個小鄉?!」

  席中眾人自認紛紛討趣。

  然而,打臉之聲說到便到。

  三日後,燕縣先來捷報,那崔司馬筆生蓮花,說是自己如何如何善戰,又如何如何善謀,一戰而取下了燕縣縣城!

  當然,公孫珣從褚燕派來的偵騎那裡知道的清清楚楚,還是人家燕縣世族王氏起到了巨大作用……王氏之人見到崔司馬後,親自連夜入了燕縣縣城,說動了數家投奔黃巾軍的豪強。那日一戰,這幾家豪強先是鼓動當地小帥領兵出城迎戰,卻又在對方出門之後直接在城內封了城門!黃巾軍慌亂不堪,前後失措,然後又有人從那小帥身邊發動,突然取下了他的首級!等到迎面官軍鐵騎隆隆而至之時,賊軍自然不戰而降!

  但是,這種隱瞞其實也無所謂了……那幾家豪強本就只求不計前嫌,哪裡還會要功勞?至於王氏,自然請他們去尋崔司馬好了!

  然而,就在白馬城中的眾人興高采烈,以為東郡黃巾不堪一擊之時,夏侯惇卻狼狽遣人來報……那個被無能之輩王度把守的韋鄉實在難以攻克!

  而且,按照信使描述,這一路的漢軍主將夏侯惇本人還因為試圖親自上陣攀爬城牆,被城中黃巾軍守將王度從高出一箭射中……傷了肩膀!這還不算,那王度居然還就敢趁勢引兵出城反擊,將受傷的夏侯惇與失去指揮的漢軍一路追殺出十餘里!

  雖說大家都是騎兵,跑得快,並沒有因此產生什麼傷筋動骨的損失……但在後軍壓陣的劉備卻因此肋骨上挨了一刀,也是難堪!

  —我是完整的分割線—

  「夏侯惇字元讓,沛國譙人,夏侯嬰之後也。年十四,就師學,人有辱其師者,惇殺之,由是以剛烈氣聞。黃巾亂起,曹操借勢亦起,惇常為裨將,從征伐。其以悍勇,多持兵戈,親臨陣前衝鋒陷城,故創痕不止。」《舊燕書》.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P. S 程立就是程昱,只不過目前還未改名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10-14 10:15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15 20:23
第八卷 第20章 帳中言3策

  白馬城縣寺大堂上,狼狽不堪的信使彙報完軍情後,上首的公孫珣和曹操面面相覷,各自無言。而堂中也是一時鴉雀無聲……想那雙目炯炯的夏侯惇是曹都尉姻親上的兄弟,長臂大耳的劉備在公孫中郎將那裡也是一口一個我弟玄德的,如今這倆人吃了敗仗,就算是幸災樂禍也不好表示出來啊?

  過了許久,倒是董昭董公仁在旁乾笑了一聲,勉強打破了尷尬:「不想這王度知恥而後勇,竟然有此番作為,確實不可小覷。」

  堂中諸人一時紛紛點頭……這個打仗打敗了,誇一誇對手總是沒得跑的,大家都是洛陽混過的,如何不知道這種話術呢?

  當然了,所有人心裡也都明白,這話也就是緩和一下氣氛,甚至說連緩和氣氛都未免太過生硬了點。想那王度不過區區一個縣丞出身,還有被東阿程立一日奪城的先例在前,硬吹他也吹不起來啊?

  實際上,事到如今真要想把這一敗遮掩過去,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把韋鄉給速速拿下來!拿下來,萬事好說,可若是再遷延日久拿不下來,怕就真的要尷尬了。

  而且再說了,稍微有點戰略眼光的人都明白,隨著燕縣光複,漢軍後路徹底無憂,依照眼前的局勢本就該大舉進攻掃蕩才對!

  「濮陽那邊還沒動靜嗎?」果然,稍作思索之後,公孫珣就暫且放下難以名狀的被坑心情,轉而詢問起了局勢。「卜已這是準備死守濮陽?」

  「東郡黃巾跨黃河連綿二十城,如今不過失了兩城而已,那死守濮陽又如何呢?」婁圭撚須言道。「看卜已這姿態,應該也是知道我軍俱是精銳騎兵,極善野戰,所以深溝高壘,連城互助……他要的便是手下各處城池皆如韋鄉這般能挫我軍銳氣,並造殺傷。如此這般的話,等我們疲憊無力之時,自然也是他們反攻之時!」

  「這是陽謀。」呂範也出言道。「拚的便是我軍是否能勢如破竹,迅速掃蕩濮陽周邊諸城,從而逼迫卜已出城決戰!君侯,此時我們還是要盡快發兵援助,以求速速攻下韋鄉才對。」

  「不錯。」董昭也出言肯定。「而且,如今燕縣已複,道路已通,再加上我軍都是騎兵,黃河處又有審正南的別部和王叔治的舟船駐守,便是卜賊有些許動作,也能及時反應……故此,君侯應當即刻傾全力發大軍往克韋鄉,以維係攻勢與士氣!」

  軍中三個智謀之士都這麼說,公孫珣也是微微頷首。

  其實,除了這三人所言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不知道他們三人是沒想到還是不願說,不過公孫珣自己心裡倒也清楚……那就是此戰從頭到尾就得講究一個從速,因為洛陽處是等不得的。

  畢竟,自從黃巾軍起事以來,天下震動,洛陽一日三驚,天子寢食難安,公卿更是心神動搖,局勢一日壞過一日,如此情況下,中樞自然只需要一個大局上的從速平叛,又怎麼會在意軍事上的細節與困難呢?

  而中樞這種心理其實也是非常正確的……如此大規模叛亂,若不能迅速掃平的話,怕是會動搖天下人心的!

  一念至此,公孫珣不再猶豫,他即刻起身拔刀,分畫軍令:一面以呂範、公孫越、牽招、楊開四人為白馬留守;另一面,他本人和曹操一起,將親自帶領其餘諸軍,包括燕縣那邊的兵馬在內,合兵往韋鄉而去!

  換言之,公孫珣倒是要親自看一看,這個讓劉玄德與夏侯元讓一起挫敗的土圍子到底有多麼厲害,能不能擋住他公孫文琪和曹孟德的聯手?!

  ……………………

  「君侯,末將實在是慚愧。」韋鄉舊城之前,公孫珣的白馬旗下,曹操直屬裨將夏侯惇躬身請罪,再無之前的昂然氣魄。

  「屬下也是。」兩名司馬和劉備也隨後躬身而言。

  「無妨。」公孫珣看他們二人形狀,多少只是輕傷,倒是放下心來了,便趕緊下馬依次扶起這四人。「勝敗兵家常事,況且只是未成功而已,並未有太多兵力折損,尤其是元讓與玄德,養傷才是要務。」

  見對方如此大度,夏侯惇和劉備還有兩位司馬,倒是愈發顯得慚愧了,而旁邊的曹操原本也想安慰一二的,此時反而不好再多說什麼。

  「且說一說這韋鄉吧!」公孫珣抬手指向不遠處旌旗密布的韋鄉小城,也是趕緊錯開了這個話題。「到底有何玄妙?」

  「其實要說有什麼玄妙卻也未必。」綁著一側肩膀的夏侯惇尷尬應聲道。「小城還是我當年遊曆到此時的那座小城,不過兩丈土牆而已……但城中士氣嚴整,糧械充足,守衛嚴密,僅此而已。」

  公孫珣和一眾軍官四下打量,卻也知道夏侯惇說的實情……一目了然嘛。

  「君侯看那裡。」婁圭忽然指向了小城東側的一個方位。「樹林居然也未砍伐,這不是給我們留下從容製作攻城器械的餘地嗎?」

  「正是如此。」劉備也扶著胸口答道。「之前我們便是從彼處伐木做的梯子……」

  「由此可見,這王度還是那個王度,並沒有太大長進。」公孫珣不由微微蹙眉,然後繼續詢問道。「賊軍可有出色武勇之人,或是有一些精銳之士?」

  「並未得見。」夏侯惇低頭言道。「而且現在細細想來,前日一戰賊軍雖然勢不可擋,但其實攻勢混亂,殺傷不重……不然玄德也不會用區區兩百後援騎兵便阻住賊軍。」

  「這麼說來,前日一敗只是因為元讓你受傷而已?」曹操忍不住眯眼插嘴問道。「既如此,何須請援兵呢?你二人只是輕傷,繼續督戰攻城便是!」

  「不是這樣的。」不待夏侯惇等人解釋,婁圭便恍然醒悟了起來。「其實想想便知道了,若非是攻城不得力,夏侯將軍又如何會親自上陣呢?說到底,還是賊人一開始便嚴防死守,不曾露破綻,再加上彼輩既有土城可以依靠,又有兵力上的優勢,這才讓人無從下手的。」

  夏侯惇和劉備等人聽得此言,一邊點頭承認之餘一邊卻又不免愈發羞恥難耐,而軍中其餘眾人也一時議論紛紛……雖然礙於公孫珣和曹操的面子無人出言諷刺,但卻免不了流露出了一些恥笑之意。

  想想也是,人家隔壁崔司馬是一戰而複一縣,這邊面對著一個公認的無能之輩和一個區區兩丈高的土圍子卻從一開始便無能為力,以至於被逼到主將親自攀牆,還被人一箭射退反擊出來,這種敵人和友軍的雙重對比之下,也難怪會讓人看不起。

  而說話間,不遠處的土城牆上,黃天大旗之下,此時也已經湧上了一隊黃巾軍,為首一人身披鐵甲,遙遙與這邊相對觀察,看樣子應該便是那王度了……而此人仔細觀察來援漢軍軍勢之後,卻是直接環城而走,沿途監督勉勵,並未有什麼試探之舉。

  公孫珣見狀也不說話,只是微微搖頭,然後便領著眾將環繞著這座其實並不是很大的土城走了一圈。

  繞完一圈後,他依舊沒說什麼,只是按部就班的下令在城北和城東紮營,並一邊派人監督白馬黃巾俘虜、降兵去伐木造雲梯、撞木,一邊又讓人催促燕縣的軍隊速速趕來。

  眾人自然也都無話可說……這種情形,有什麼可說呢?等到大軍到齊以後,奮勇登城便是。

  就這樣,一直到了傍晚時分,用過晚飯之後,眼見著夕陽未落,公孫珣卻是負手在營中信步巡視,然後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居然不自覺得再度來到了韋鄉城前,矗立觀察。

  隨行的韓當看出公孫珣心中有事,卻不知是怎麼回事,便也只好帶著一些侍從隨侍在旁而已。

  而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天色徹底黯淡下來,公孫珣方才長歎了一口氣,然後便轉回大營,準備讀讀書便去休息。

  孰料,一直來到自己軍帳之前,他才驚愕的發現有一個自己未曾預料之人,居然早早等在此處了。

  「君侯!」飛舞著火苗的火盆之下,身材矮胖的董昭恭恭敬敬朝著公孫珣行了一禮。

  「公仁等了多久?」公孫珣一時有些恍惚。

  「見到君侯晚餐後去土城前觀望,我便來此處等候了。」董昭從容答道。

  「倒是辛苦你了。」公孫珣微微笑道。「既然來了,不如且入帳中一談。」

  「正有此意。」董昭毫不猶豫的應聲,倒是讓公孫珣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隨即,韓當會意領人留守,公孫珣便獨自與董昭入帳,相對而坐。

  「自從今日見到賊軍情形後,君侯便少言寡語,晚飯後更是獨自去觀察城池,可是擔憂攻城之事嗎?」甫一落座,董昭便開門見山。

  「然也。」公孫珣倒也乾脆。「軍中都覺得夏侯元讓和我弟玄德敗得可笑,但我今日來看此城,卻覺得他們輸的不冤……這王度雖然並無奇謀神勇,但怕是真如公仁昨日在白馬所言那般知恥而後勇了,最起碼是懂得謹慎嚴密四字了!而守勢嘛,得此四字,其實已經足夠讓人頭疼了!」

  「君侯所言不錯。」董昭難得正色嚴肅道。「其實,以平庸之輩而言,如此嚴謹,一心打待仗反而是最優之選,更遑論這韋鄉之敵居然還有一座土城呢?」

  「公仁說的好,正是這個打待仗最讓人無奈。」公孫珣愈發感慨道。「三千黃巾賊據守一城,糧械充足、水源不缺,若真是強攻,便是能速下,怕也傷亡不少,如此反而會正中濮陽卜已下懷!」言道此處,公孫珣複又抬眼看了下眼前的矮胖子。「如何,公仁此來必然是有計策教我吧?」

  「計策稱不上。」董昭聞言緩緩搖頭。「而且我不善於臨陣畫策,君侯和婁子伯今日觀察許久都未得法,我又能如何呢?只不過,有些大而化之的想法罷了。」

  「說來聽聽。」公孫珣興趣更濃了。

  「君侯奉命征討東郡黃巾,想來總體方略便如昨日呂子衡所言,拔出各處據點縣邑,逼迫濮陽的卜已出城與我軍決戰……如此而已,對否?」

  「不錯。」

  「那請問君侯,賊軍盤踞城池近二十有餘,你難道要每戰臨城而思,就沒有一些統一思路嗎?」

  「這才攻下兩城。」公孫珣不由失笑。「如何便能得出通用的法門來?」

  董昭聞言微微欠身道:「恕在下直言,我以為這通用法門實際上已經有了,而且就是從這白馬、燕縣、韋鄉三戰之中得來的。」

  「請公仁指教。」公孫珣當即正色。

  「其一,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董昭侃侃而言。「將軍在黃河之上以鐵索連環諸舟船,使我軍跨黃河如履平地……既如此,便應當肆意橫行於大河上下,忽南忽北,讓卜已和他的下屬賊帥們不知所措。」

  「公仁所言甚是。」

  「君侯不必誇獎。」董昭曬笑搖頭道。「如我所料不差,君侯本就想如此行事的。」

  公孫珣也是當即點頭承認:「確實,大河之利在我,取南取北皆隨我願,既如此,完全可以借鐵索舟船南北亂行,讓賊軍失措。還有呢,公仁還請繼續。」

  「還有……」董昭不由神色一斂。「這其二,其實可以仿效黃巾賊和程立的做法,各處催動裹挾降兵與壯丁。」

  「這是什麼意思?」公孫珣不由蹙額反問。

  「敢問君侯,」董昭不慌不忙。「若我今日不來,你明日要行何法?難道要驅動我軍精銳騎士下馬攻城嗎?」

  公孫珣一時沉默,卻終於是無奈承認:「公仁的意思我懂了……不錯,若是真無良法,便只好動用黃巾賊之前白馬、燕縣的俘虜,逼迫彼輩蟻附登城了!而且下一戰,怕還是要順勢收攏韋鄉的俘虜,連續裹挾,連續攻城!」

  「但事非得已,君侯並不願如此,對否?」董昭急切問道。「不然君侯也不會獨自去查看土城破綻了?」

  「不錯。」公孫珣倒也沒做遮掩。「如此方法雖然有效,我卻不願意多做……只是,若無它法,卻也只能如此行事。公仁,我須是一軍主將,兩軍交戰,必要時總是要有所為的!」

  「其實我也不願如此。」董昭長歎道。「我家中就在韋鄉東南處幾十里的濟陰定陶,這兗州各郡國大多地勢狹小,此處於我便如鄉梓一般,又如何願意見到如此光景呢?說不定,這韋鄉之中便有我們濟陰的同鄉呢!」

  公孫珣不由再度抬眼看向了對方:「既如此,想來公仁必然有第三個通用的平叛方略了?」

  「是還有一個。」董昭攏手而言道。「昨日聽到燕縣捷報,頗有所感……君侯,你說若是驅動本地降兵、壯丁去攻城,何如驅動此地豪強大戶去攻城呢?」

  公孫珣張口欲言,卻是恍然大悟。

  話說,公孫珣這個時候對於黃巾軍的性質已經有了更深入的認識……此時的黃巾軍頂層乃是不折不扣的宗教人士,中上層卻普遍性是各地對前途不滿的豪強大戶,而下層才是真正無立錐之地的老百姓。

  而大略而言,頂層和中層是相互利用,然後又一起利用底層百姓,借以成事。但此時且不說頂層的頑固和下層的駭人的力量,只說這些純粹為投機者的中上層,其實反而是黃巾賊中最容易動搖的一環!燕縣一戰,清楚表明了這種現象的客觀存在。

  而所謂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但以當地豪強來攻城,便是攻城兼攻心了!

  那麼董公仁今日而來,便是要獻此策了。

  見到公孫珣恍然大悟,董昭也是跟著憨厚一笑,然後繼續剖析道:「君侯,你想想,這些豪強見到黃巾賊如此勢大,又有幾個沒有分出一些子弟跟著搏一搏呢?便是沒有,那黃巾賊中的豪強又有幾個不是他們的親朋故舊呢?」

  公孫珣回過神來,若有所思的看了對方一眼,然後壓低聲音問道:「公仁,韋鄉附近都有哪些有力人家?」

  「我不知道。」董昭連連搖頭。「我是濟陰人,如何知道東郡情形。但是在下卻知道,我們濟陰乘氏的李氏,家中隱匿戶口便何止上萬?其族人更是遍布濟陰、東郡、陳留、任城、山陽……在整個兗州都是一等一的大戶!」

  公孫珣仰頭思索良久,卻又忽然拍案而起:「我忘了在何處了,有人曾與我說過,說是濟陰李氏有一個叫李進的豪傑之士,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滿腹經綸之才,可惜卻不知為何得罪了他同鄉一個姓董的,以至於蹉跎至此……不瞞公仁,我正準備持節親往征辟此人,你願隨我去見識一下嗎?!」

  董昭不由抿嘴。

  —我是抿嘴不言的分割線—

  「昭人品不足稱,然其謀略之妙,不下賈荀。」《新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PS:李進、李典家族勢力極大,李典家在山陽,李進應該在乘氏,後來李進父子死後,根據史書記載,經歷了戰亂的李氏在乘氏就有三千餘戶,一萬好幾千人,為此李典專門請求把自己族人遷到鄴城當人質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16 23:05
第八卷 第21章 堂中辟1人

  公孫珣說到做到,毫不拖泥帶水。

  當日他便將大營托付給了曹操,卻又只是下令讓對方悉心打造攻城器械,等待自己引援兵回來再開戰,然後居然就連夜帶著韓當、關羽與八百騎往韋鄉東南側幾十里外的濟陰郡乘氏而去。

  如此舉動,搞得曹孟德莫名其妙之語也是浮想聯翩。

  而另一面,一直到越過韋鄉,進入濟陰郡以後,路上通過矮胖子董昭的詳細描述,公孫珣這才對濟陰李氏有了一個更加直觀的概念:

  實力強大,這家人戶口數千,丁口萬餘,並不是誇張說法,而是事實;

  勢力也廣,這李氏以濟陰乘氏為核心,以乘氏東北側的巨野澤為私產,商業、田地沿著濮水、濟水、巨野澤一路擴展,勢力幾乎遍布兗州各郡;

  家中向心力極強,明明已經強大到跨郡連州的地步了,可實際上整個宗族依然牢牢掌握在嫡脈主枝的手掌之中,並未有任何分家的跡象。

  「如今整個李氏當家的乃是嫡脈的三兄弟。」夜間,半路上停下來歇息喝水的時候,董昭繼續介紹道。「最長者李乾字伯健,目前就在乘氏,是實際上的當家人;次者李震,字仲斷,現在卻是在山陽郡,主持那邊的李氏勢力;三者李艮,字叔節,如今為長兄輔佐,依然在乘氏……」

  「那李進是何人?」公孫珣忽然打斷對方問道。「如何讓你董公仁念念不忘,以至於在冀州還要拿此人名諱做遮掩?」

  董昭一時正色言道:「李進嘛,字進先,乃是這李氏當家三兄弟的堂弟,也算是近枝了,今年剛剛二十有餘,平日裡好勇鬥狠,大概便是經常聚攏族兵做武事之人,聽說李氏與徐州糜氏的私鹽生意便是此人日常來做……至於當日我為何要拿此人做遮掩?不瞞君侯,不是我對此人有成見,乃是因為李氏勢大,我便是舉了孝廉,當了朝廷官員,也不敢拿人家這嫡脈三兄弟做閥,用一個李進的名號,已然是到頭了!而明日一早到了乘氏,我也建議君侯便只征辟這個負責武事的李進便可,不要征辟人家當家的李氏三兄弟,否則,便是君侯日後無憂,我董昭家在濟陰,也是要難過的。」

  「哼!」不待公孫珣說話,一旁聽了許久的關羽卻終於是忍不住冷哼一聲。「中原腹地,竟然有如此強橫人家,聽董司馬你這言語,郡守、刺史居然也不敢招惹嗎?還是董司馬你膽小怕事?」

  董昭自然不會跟關羽這樣的人物置氣,當即便只是憨笑一聲:「關司馬見笑了,我這人確實膽小怕事……不過,曆來郡守、刺史不敢碰這戶人家也是事實,不然我也不會借君侯之威來壓製此輩了。」

  「既如此,我明日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竟然囂張至此?!」關羽橫眉怒目,半是鄙視半是憤然。

  眼前的董昭和關羽有些小摩擦,可公孫珣並未多言,只是望著漫天繁星不由暗暗感慨而已……其實,到了此時他那裡還不明白董昭會何要暗中對這家姓李的使絆子?這種巨無霸一般的豪強人家,盤踞在中原腹心之地,跨州連郡,肆意妄為,刺史、太守無人敢管,那麼同郡之人又如何會不覺得如芒在背呢?

  實際上,從這家人如此大的勢力可三兄弟卻都只是白身來看,怕也是他們平日間行事肆無忌憚,名聲極差,這才引起了州郡中的警惕,早兩輩子就絕了對方整個家族的仕途。

  至於說董公仁為此借用自己的手敲打這家人一二,公孫珣倒也依舊無話可說,因為且不說人家董昭並無有什麼遮掩的意思,便是他公孫珣此行平叛,似乎也的確需要一股強橫的地方力量來替他打破眼前的黃巾軍的壁壘連城……自己沒理由放過這家人。

  當然了,公孫珣不知道的是,他還是小瞧了人家李家。

  在另一個時空裡,董卓亂政,關東群雄並起之後,這家人在李乾的帶領下是一度試圖自立的。只不過,他們實在是空有實力而缺乏政治名望,所以無法獲得天下人認可,這才在半割據的狀態下投奔……或者說帶資入股,強強聯合了當時的東郡太守曹操。

  然而,即便是曹孟德,面對著實力強大而又向心力極高的李家,也是無可奈何。李乾死了是他兒子李整接手族兵,然後李整死了他在山陽的堂弟李典接手族兵……所以李整年紀輕輕便是青州刺史,李典不到二十歲便是中郎將、太守!

  最後,一直到曹操擊破袁紹,勢力無可動搖之後,李典才將自己家族整個遷移到鄴城以示徹底降服。而這個時候,經歷了幾十年的戰亂,李典居然依舊在乘氏保留著戶口三千,人口一萬三千餘的驚人族中私有實力!

  換言之,這李氏很可能是中原第一豪強之家,甚至是整個大漢朝的第一豪強!

  然而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懟不過世族人物……當然了,這也許跟李整、李典這堂兄弟倆死的太快有很大關係,因為即便是這個家族亂世中掌權最長的李典死時才三十六歲,而公孫珣從自家老娘故事中的認識的那個李典李曼成其實更像是李乾、李整、李典這三人的歷史集合體。

  不過,公孫珣倒是未曾把這戶人家往李典那裡想……這實在是因為他母親故事中的李典形象極佳,而眼前李氏的豪強做派,即便是未見其人,那種狠厲囂張的氣勢便已經迎面撲來,實在是讓人難以產生相關聯想。

  當然,聯想到了怕也沒用,因為此時的李典不過三四歲而已,儼然打小在張遼、樂進這兩位面前就是個做弟弟的。

  一夜疾馳,等到第二日上午,公孫珣便引著八百騎兵陡然出現在了乘氏縣城之外。

  縣中見到有兵馬出現,先是慌亂不堪,等看到漢軍旗號這才稍微安穩,卻依舊是緊閉城門……過了許久,才出來了一個縣丞,戰戰兢兢的領著幾個人抬著一些湯餅出來勞軍。

  公孫珣倒也沒心思嚇唬這些人,只是安安靜靜的接過熱湯和胡餅吃了起來。然而,根本不用他嚇唬,等到那位縣丞和董昭說上幾句話,又往公孫珣身上配著的雙份印綬亭侯的紫綬金印,中郎將的青綬銀印上一掃,再看了眼白馬旗旁的那根節杖,卻幾乎是自己要被自己嚇暈過去。

  於是稍等片刻之後,城門當即大開,縣令和一眾城中官吏、豪族首領也紛紛列隊出迎,這一次,還有大量的酒水和未及宰殺的牲畜。

  然而,公孫珣依舊不以為意,只是繼續坐在一個小馬紮上喝熱湯吃胡餅,任由董昭在那裡應付……而等到他不慌不忙的吃飽喝足了,方才起身看向了這一撥人。

  「乘氏李氏可有人來?」公孫珣根本沒有拐彎抹角的意思。

  「鄙人李艮,字叔節。」一個二十五六歲,年輕士子模樣的人當即越眾出列,恭敬行禮。「見過君候!」

  「李乾、李進何在?」公孫珣面無表情,凜然問道。「居然沒來嗎?」

  「回稟君候。」這李艮聽著話頭不對,趕緊直接俯身請罪。「君候剛剛來到乘氏,便是縣尊與我等也是臨時得知,家兄與從弟尚不知君候到此!」

  「現在知道了嗎?」公孫珣居高臨下看著此人問道。

  李艮立時汗如雨下,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對方明顯來者不善,而自己長兄本就是聽說有兵馬在城外,以謹慎起見才只讓自己出來探視的。若是按照眼前這位的意思,讓當家人長兄李乾還有負責族中武事的從弟李進一起出來,那要是被對方當場拿下,濟陰李氏豈不是要一朝覆滅?

  然而,面對著一位持節的將軍,此時不答,又待如何呢?不要說當事人李艮,便是一旁的縣令和城中其餘豪右官吏,也都已經兩股戰戰了。

  「果然。」公孫珣見狀不由歎氣。「定然是你們濟陰李氏素來無德無行,平日間怕也屢有不法之舉,這才心虛難耐,不敢來見我……李艮!」

  「小民在。」滿頭大汗的李艮乾脆利索的跪了下去。

  「我也不為難你。」公孫珣負手而言道。「李乾與李進既然不願意來,我便入城去見他們好了……聽說這城中一半都是你家產業,收拾一下,讓我這趕了一夜路來尋你家的八百騎兵好生歇息一下,也替我收拾一間乾淨房子。」

  這位持節將軍的語氣依舊不善,可驟然聽說對方要帶兵入城去自己家中,李艮此時反而鬆了一口氣……無他,此舉最起碼說明對方並沒有猝然發難的意圖,不然不至於親犯險地!

  沒錯,雖然公孫珣帶了八百騎兵,可在李艮看來,只要這八百兵入了自己家中,那就是入了險地,也就沒有了直接動手的餘地!

  當然了,沒有動手餘地不代表不需要繼續尊重這位持節而來的中郎將,雖然有黃巾亂起,可看著眼前的局勢,李氏卻也不覺得就能不尊重漢室全為了,他們也沒準備造反如何的……實際上,看看地圖便知道了,若非是濟陰李氏的立場擺在這裡,怕是從幽州到荊州,黃巾軍上來便能連成一片了!

  至於說,這李氏有沒有在東郡黃巾攻城略地時分出一些族人、親信加入其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一邊公孫珣不管不顧,直接翻身上馬,引兵入城;那一邊李艮趕緊遣人去通報安排,然後卻又親自在前引路;至於城門外的乘氏縣令、吏員、其他豪右,卻也只能目送這些人徑直行事,視他們為無物了。

  進入城內,誠如董昭對公孫珣所言的那般,整個乘氏縣城,恐怕一多半都是李家族人的聚居之地……這還只是城中,城外的田地、莊園恐怕也是一多半都屬於李氏所有。這種級別的豪強之家擺在眼前,真出了事,怕是八百騎兵也不夠用。

  然而,公孫珣確實沒有動手的意思,他看都不看規模龐大的聚居之地,也不理會李氏族人如何招待自己帶來的八百騎兵,反而直接順著李艮的引導,來到一處極為寬闊的院落,並下馬進入其中後堂!

  然而,正當數名精幹中年、青年人物匆匆趕來,恭恭敬敬來到院中以後,公孫珣卻居然沒有召喚這些人的意思,反而直接在後堂榻上躺了下來。

  李艮茫然看著發出了微微鼾聲的這位將軍,又看了看侍立在堂下的兩個掛著印綬的軍官,最後將目光轉向了那個其實很熟悉的黑胖子……但終究也只能無奈退出,和自己兄長一起侍立到了院中。

  就這樣,包括李乾、李艮、李進在內的李氏族中權勢者們立在了院中,董昭立在廊下,關羽與韓當立在了堂內,公孫珣睡在了最裡面的榻上……雖然前兩者偶爾有些交流,但整體而言,情況卻是僵持住了。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昨日晚間尚未看出來,可今日早上八百騎兵來到乘氏縣城外的時候天色就有些陰沉的意思了……如今公孫珣一睡不起,外面居然漸漸的昏暗起來,烏雲密布,儼然有落雨的意思。

  身材高大,且年輕氣盛的李進第一個忍耐不住:「兩位兄長,不如咱們去廊下躲一躲吧?」

  年逾三旬,卻面部線條強硬的李乾仰頭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根本理都不理自己族弟的話。

  而看上去文質彬彬,之前在公孫珣面前也挺禮貌的李艮聞言卻張口便罵了回來:「躲個屁,若是能淋一場雨便能躲過此劫,便該讓全族之人一起出來淋雨才對!」

  李進當即憋得面色通紅,只能將腦袋強壓了下去。

  「董君。」罵完了自己從弟,李艮複又盯住了立在廊下的那個矮胖子。「你我是鄉人,何妨透個底,這位好大名聲的白馬將軍不去打黃巾賊,緣何到了我們乘氏,還專門尋到我家?」

  董昭聽得此言,也是趕緊拱手:「叔節兄羞煞我了,我一個千石司馬,在你面前如何敢稱君?」

  李艮似笑非笑。

  「至於說公孫中郎將為何來此處,」董昭見到對方表情不由苦笑。「說來不好意思,倒與我有幾分關礙……前幾日我軍連克白馬、燕縣,然後昨日又圍住了韋鄉,這公孫中郎將知道我是濟陰人,便主動問我,此地方圓百里誰家中英傑最多,勢力最大……你說,貴家的名聲怕也不缺我一張嘴吧,我這也就只好實言以告了!」

  「然後,這位持節的中郎將便棄了韋鄉,直接來我家了?」李艮愈發失笑。「公仁,你跟我說實話,他是想要錢還是想要糧,又或是韋鄉圍攻不利,想要壯丁?」

  「沒錯,」低頭強耐的李進在旁也是突然插了一嘴。「聽說韋鄉前日打了一仗,官軍被打的落花流水,主將屁股都挨了一刀,是真是假?」

  「是真的。」董昭微微笑道。「正是韋鄉作戰不利,中郎將昨日才親自提大軍到了韋鄉的,然後才有今日來此之事……至於說公孫將軍想要什麼,恕在下位階不高,並不知曉。」

  「董公仁,你須也是一千石司馬,如何能不知道?」李進聞言愈發不耐煩起來。「莫不是明知而不願言……你我鄉人,何須為一外人隱瞞?」

  「其實我大略還是知道一些的,但卻又實在不敢明言!」董昭忽然嚴肅起來。「賢昆仲可知道,堂內這位將軍自弱冠以來,攻鮮卑而燒其王庭彈汗山、殺權宦而懸其屍首、覆滅高句麗則發其國四十萬丁口為奴……如此人物,我便是知道他的心意,又怎麼敢跟你們說呢?我不要命嗎?」

  李氏兄弟一時語塞……便是一直抬頭看著天的李乾也終於低下頭來認真看向了自家後堂。

  春夏之交,悶雷滾滾,院中也一時安靜下來。

  而稍傾之後,身為李氏族長,李乾也終於第一次開口了:「公仁,你有難處我是曉得的,但有一事你須與我坦蕩一些……這位公孫將軍身為朝廷一路主將帶了多少兵馬?韋鄉處又有多少?」

  「不瞞伯健兄。」董昭微微拱手作答。「這一次朝廷盡發三河五校,外加幽並涼徐揚各州精銳,各處累計動用精銳大軍不下十餘萬……不過,公孫中郎將這裡目前手上卻只有六七千人!」

  三兄弟聞言神色各異,李進明顯面露不屑,李艮若有所思,李乾卻是愈發鄭重其事起來:「是後援未到,還是要就地募兵?這六七千人莫非都是如今日這般的騎兵嗎?」

  「伯健兄明見萬里。」立在廊下的董昭依舊很是恭敬。「這三件你都說對了!軍情緊急,並州兵馬其實未至;而軍情緊急,中郎將持節而來,兩千石以下皆可斬,自然可以就地征募兵士;至於這六七千人,也全都是朝廷精銳騎兵。」

  李乾微微恍然,然後複又問道:「既如此,我便只有一問了……董司馬,韋鄉處如今有多少朝廷官軍?」

  「除白馬城千餘留守,其餘盡在韋鄉。」董昭直接了當。

  李乾難得動容:「俱在韋鄉?」

  董公仁低下頭來,不再應聲。

  李乾也恍然醒悟,然後微微拱手稱謝:「多謝董君看在同鄉之義的面上直言相告了。」

  院中眾人再度安靜了下來,連李進都老實了很多。

  然而悶雷滾滾,天色愈發陰沉,眼看著已經有稀疏雨滴落下,堂內依然無聲,倒是讓原本性格不一的李氏兄弟俱皆不安起來……他們當然不是擔心會淋成落湯雞,他們擔心的是堂上那人的態度。

  「我去替幾位問一問好了。」董昭見狀倒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味道。「賢昆仲稍待。」

  言罷,這位矮胖的濟陰名士便大搖大擺的往內堂而去了……而且一去不複返。

  大雨傾盆而至,院中三人各自狼狽之餘卻全都面色青白不定:

  最年輕的李進是純粹憤慨於對方的輕視;

  稍長一些的李艮是在擔憂這次出血的額度;

  而身為族長的李乾卻是憂心忡忡,思慮更重。

  但無論如何,三人卻終究沒有敢輕易離開院中去廊下躲雨……哪怕這是他們家中!

  大雨之下,不知道過了多久,董昭才又重新急匆匆的出現在三人視野之中。

  「對不住賢昆仲。」董昭苦笑連連。「我進去想要喊醒將軍,卻被那位個頭極高的關司馬給擋住,不許我打擾將軍之餘居然還不許我出來……不過,現在將軍已然醒了,喚我喊三位進去。」

  狼狽不堪的李乾看了看董昭一眼,終究是沒說什麼,反而在雨中認真行了一禮,這才大踏步的往自家內堂而去。

  步入內堂,果然,公孫珣高坐在自家內堂上首,身旁一名鷹目細髯的軍官則抱著節杖立在一側,而那名身材異常高大,據說是姓關的司馬,則手持長兵,眯著雙眼立在內堂門內,而且還毫不掩飾自己雙目中的憎惡之意!

  李進終究是年輕氣盛,再加上他最後入內,兩個堂兄難以照看到他,所以居然與這位司馬毫不示弱的對視了起來……倒是李艮站定後將要行禮時發現身邊沒人,這才一把將其拽了過來。

  「你便是李進?」公孫珣坐在上首,不等三人行禮,便饒有興致的伸手點向了那個年輕人。

  「然也!」李進強壓怒火,渾身濕漉漉的下拜言道。「小民便是李進!」

  「倒是一個昂然武勇之士。」公孫珣微微笑道。「可有字?」

  「小字進先!」

  「誰取得?」

  「族中長輩。」

  「不好。」公孫珣失笑搖頭道。「名進,還字進先,太過於激烈了,將來會吃虧的,改了吧!叫退之如何?為人須謙衝一些。」

  饒是門內的關羽之前面色冷峻,此時也不禁有些笑意,便是捧節的韓當也有些忍俊不禁,而李進本人卻陡然抬起頭來,面色漲紅不定!

  「多謝將軍賜字!」不待李進出言,族長李乾便當即大拜以表感謝,而那李艮也趕緊拽了下自家堂弟的衣角。

  「多謝將軍賜字。」李進無奈,也只能恨恨而言。

  「如此勇士,藏於鄉野之間也是可惜。」公孫珣複又淡淡言道。「黃巾賊禍亂國家,如今正是勇士保國安家,疆場用命之士,你也不要留在家裡了,隨我從軍去吧!」

  李進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能呆呆看向自己長兄件族長。

  「能得君侯看重,這是退之的體面!」李乾趕緊伏在地上言道。

  「那就好,就讓這位李退之且做個屯長吧!」公孫珣不以為意道。「我雖持節,卻只能殺兩千石以下,而不能替朝廷奉上六百石以上……你們要懂得我的苦衷。」

  李進弄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家兄長口中的退之是誰,又聞得一個區區屯長……也就是所謂百夫長,也是愈發悲憤,卻又無可奈何。

  「不過。」公孫珣複又緩緩言道。「雖然許了屯長,可軍中卻無多餘兵馬,也沒有哪位軍官戰歿之事……你們族中且替他湊些兵馬壯丁來。」

  「請君侯放心。」李乾咬牙應聲道。「必然在鄉中替我弟優選出一百勇士來,並自帶兵器、牲畜、糧草,然後隨將軍征伐蛾賊,以示我們族中對朝廷的忠謹!」

  「不是一百。」公孫珣居高臨下看著這個李乾李伯健從容言道。「是三千……你堂弟這一屯中須有三千人馬才勉強堪用!除此之外,但凡我軍在河南有所為,你們濟陰李氏還要替全軍準備糧草補給,調查黃巾賊布置動向,如此方才勉強可示忠謹!」

  渾身濕漉漉的李乾怔怔抬頭看向了高踞於自家堂上的這位君侯,長久不知該如何言語。而他的弟弟與堂弟,也都各自攥緊了拳頭。

  「不願意?」公孫珣迎著對方目光坦然看了過去。

  「這實在是……」李乾不顧禮儀無奈放聲言道。「君侯,我族中不過幾千戶而已,三千人豈不是舉族而出?!」

  「舉族而出為我與朝廷盡力又何妨啊?」公孫珣依舊不急不怒。「如此方能顯出你家的忠謹,不對嗎?莫非你這堂弟居然要不應我的征辟嗎?」

  「若不應又如何?」李乾實在是憤然難耐。

  「李伯健是吧?」公孫珣終於再度笑問道。

  「是!」李乾咬牙答道。

  「識得此物嗎?」公孫珣抬手指向了韓當懷中之物。

  「第一次見到,卻早有耳聞。」李乾勉力答道。「此乃節杖,代天子權威,兩千石以下皆可斬……君侯難道是想說,若我弟不應君侯之辟,就要殺了我們三兄弟嗎?」

  「我如何會做如此低端可笑之事?」公孫珣昂然作答。「我再問你,你知道就在韋鄉處,我還有四千騎兵嗎?」

  「自然知道。」李乾聽到對方否認要殺人,也是不免渾身一輕。

  「既如此。」公孫珣不由冷笑。「若你弟不應我辟,我何須殺你區區三人?族誅你李氏三千人又何妨啊?」

  堂中眾人一時呆住。

  「伯健啊,你說,我是無力而不能呢,還是心有顧慮而不願啊?」公孫珣見狀繼續笑言道。「我手上握有強兵,又有節杖,還是一個跟兗州八竿子打不著的幽州人……你們說,這個道理你們是真不懂,還是跋扈慣了,就不願意往那邊想呢?」

  堂中三人依舊不言,只是死死盯著眼前之人。

  「當然,也不是沒有第三條路。」公孫珣愈發笑道。「現在我就在你家中,你們或許可以拚死一搏,先殺光了我與這八百騎,然後趁著韋鄉援兵未到,倉促四散而逃,去海外,去交州……或許還是能有人活下來的,但兗州數代根基,就不要想了!故此,還是那句話,今日我若不能辟人,便要族人!」

  堂中鴉雀無聲,屋外悶雷滾滾,李氏兄弟俱皆面色慘白而無言。

  片刻後,倒是一直抱懷憨笑的董昭忍不住收起笑意,並僵硬的咽了口口水,惹得眾人齊齊看了過去。

  「盡如君侯所言!」片刻後,從董昭身上收回目光的李乾無奈叩首言道。「三千李氏子弟,即刻隨退之出征,糧秣、器械,河南各地情報也請君侯放心!」

  「如此,UU看書 www.uukanshu.com 」公孫珣終於從座位上起身,向前依次扶起了這三人。「退之便是我同袍了,他之家人,也是我之家人了!」

  李進、李艮各自雙手發抖,李乾則不由苦笑起來。

  隨即,三人告辭而出,說是事關重大,要冒雨準備,而公孫珣卻也沒有多做挽留。

  「哦。」一直到將三人送出以後,公孫珣倒好像才剛剛反應過來一般,卻又看向了身後一人。「公仁,你看如此可還行?你家總不會被他家欺負了吧?」

  董昭也是尷尬苦笑,然後微微躬身以對:「明公之情,屬下沒齒難忘。」

  雷聲隆隆中,公孫珣不由拊掌而笑。

  我是能族人的分割線

  「太祖伐黃巾至東郡,聞濟陰有士名李進者,素知詩書,乃殫夜而往辟之。李進感其德厚,逢太祖克城勤苦,乃慨然舉族而助。」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公孫珣說到做到,毫不拖泥帶水。

  當日他便將大營托付給了曹操,卻又只是下令讓對方悉心打造攻城器械,等待自己引援兵回來再開戰,然後居然就連夜帶著韓當、關羽與八百騎往韋鄉東南側幾十里外的濟陰郡乘氏而去。

  如此舉動,搞得曹孟德莫名其妙之語也是浮想聯翩。

  而另一面,一直到越過韋鄉,進入濟陰郡以後,路上通過矮胖子董昭的詳細描述,公孫珣這才對濟陰李氏有了一個更加直觀的概念:

  實力強大,這家人戶口數千,丁口萬餘,並不是誇張說法,而是事實;

  勢力也廣,這李氏以濟陰乘氏為核心,以乘氏東北側的巨野澤為私產,商業、田地沿著濮水、濟水、巨野澤一路擴展,勢力幾乎遍布兗州各郡;

  家中向心力極強,明明已經強大到跨郡連州的地步了,可實際上整個宗族依然牢牢掌握在嫡脈主枝的手掌之中,並未有任何分家的跡象。

  「如今整個李氏當家的乃是嫡脈的三兄弟。」夜間,半路上停下來歇息喝水的時候,董昭繼續介紹道。「最長者李乾字伯健,目前就在乘氏,是實際上的當家人;次者李震,字仲斷,現在卻是在山陽郡,主持那邊的李氏勢力;三者李艮,字叔節,如今為長兄輔佐,依然在乘氏……」

  「那李進是何人?」公孫珣忽然打斷對方問道。「如何讓你董公仁念念不忘,以至於在冀州還要拿此人名諱做遮掩?」

  董昭一時正色言道:「李進嘛,字進先,乃是這李氏當家三兄弟的堂弟,也算是近枝了,今年剛剛二十有餘,平日裡好勇鬥狠,大概便是經常聚攏族兵做武事之人,聽說李氏與徐州糜氏的私鹽生意便是此人日常來做……至於當日我為何要拿此人做遮掩?不瞞君侯,不是我對此人有成見,乃是因為李氏勢大,我便是舉了孝廉,當了朝廷官員,也不敢拿人家這嫡脈三兄弟做閥,用一個李進的名號,已然是到頭了!而明日一早到了乘氏,我也建議君侯便只征辟這個負責武事的李進便可,不要征辟人家當家的李氏三兄弟,否則,便是君侯日後無憂,我董昭家在濟陰,也是要難過的。」

  「哼!」不待公孫珣說話,一旁聽了許久的關羽卻終於是忍不住冷哼一聲。「中原腹地,竟然有如此強橫人家,聽董司馬你這言語,郡守、刺史居然也不敢招惹嗎?還是董司馬你膽小怕事?」

  董昭自然不會跟關羽這樣的人物置氣,當即便只是憨笑一聲:「關司馬見笑了,我這人確實膽小怕事……不過,曆來郡守、刺史不敢碰這戶人家也是事實,不然我也不會借君侯之威來壓製此輩了。」

  「既如此,我明日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竟然囂張至此?!」關羽橫眉怒目,半是鄙視半是憤然。

  眼前的董昭和關羽有些小摩擦,可公孫珣並未多言,只是望著漫天繁星不由暗暗感慨而已……其實,到了此時他那裡還不明白董昭會何要暗中對這家姓李的使絆子?這種巨無霸一般的豪強人家,盤踞在中原腹心之地,跨州連郡,肆意妄為,刺史、太守無人敢管,那麼同郡之人又如何會不覺得如芒在背呢?

  實際上,從這家人如此大的勢力可三兄弟卻都只是白身來看,怕也是他們平日間行事肆無忌憚,名聲極差,這才引起了州郡中的警惕,早兩輩子就絕了對方整個家族的仕途。

  至於說董公仁為此借用自己的手敲打這家人一二,公孫珣倒也依舊無話可說,因為且不說人家董昭並無有什麼遮掩的意思,便是他公孫珣此行平叛,似乎也的確需要一股強橫的地方力量來替他打破眼前的黃巾軍的壁壘連城……自己沒理由放過這家人。

  當然了,公孫珣不知道的是,他還是小瞧了人家李家。

  在另一個時空裡,董卓亂政,關東群雄並起之後,這家人在李乾的帶領下是一度試圖自立的。只不過,他們實在是空有實力而缺乏政治名望,所以無法獲得天下人認可,這才在半割據的狀態下投奔……或者說帶資入股,強強聯合了當時的東郡太守曹操。

  然而,即便是曹孟德,面對著實力強大而又向心力極高的李家,也是無可奈何。李乾死了是他兒子李整接手族兵,然後李整死了他在山陽的堂弟李典接手族兵……所以李整年紀輕輕便是青州刺史,李典不到二十歲便是中郎將、太守!

  最後,一直到曹操擊破袁紹,勢力無可動搖之後,李典才將自己家族整個遷移到鄴城以示徹底降服。而這個時候,經歷了幾十年的戰亂,李典居然依舊在乘氏保留著戶口三千,人口一萬三千餘的驚人族中私有實力!

  換言之,這李氏很可能是中原第一豪強之家,甚至是整個大漢朝的第一豪強!

  然而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懟不過世族人物……當然了,這也許跟李整、李典這堂兄弟倆死的太快有很大關係,因為即便是這個家族亂世中掌權最長的李典死時才三十六歲,而公孫珣從自家老娘故事中的認識的那個李典李曼成其實更像是李乾、李整、李典這三人的歷史集合體。

  不過,公孫珣倒是未曾把這戶人家往李典那裡想……這實在是因為他母親故事中的李典形象極佳,而眼前李氏的豪強做派,即便是未見其人,那種狠厲囂張的氣勢便已經迎面撲來,實在是讓人難以產生相關聯想。

  當然,聯想到了怕也沒用,因為此時的李典不過三四歲而已,儼然打小在張遼、樂進這兩位面前就是個做弟弟的。

  一夜疾馳,等到第二日上午,公孫珣便引著八百騎兵陡然出現在了乘氏縣城之外。

  縣中見到有兵馬出現,先是慌亂不堪,等看到漢軍旗號這才稍微安穩,卻依舊是緊閉城門……過了許久,才出來了一個縣丞,戰戰兢兢的領著幾個人抬著一些湯餅出來勞軍。

  公孫珣倒也沒心思嚇唬這些人,只是安安靜靜的接過熱湯和胡餅吃了起來。然而,根本不用他嚇唬,等到那位縣丞和董昭說上幾句話,又往公孫珣身上配著的雙份印綬亭侯的紫綬金印,中郎將的青綬銀印上一掃,再看了眼白馬旗旁的那根節杖,卻幾乎是自己要被自己嚇暈過去。

  於是稍等片刻之後,城門當即大開,縣令和一眾城中官吏、豪族首領也紛紛列隊出迎,這一次,還有大量的酒水和未及宰殺的牲畜。

  然而,公孫珣依舊不以為意,只是繼續坐在一個小馬紮上喝熱湯吃胡餅,任由董昭在那裡應付……而等到他不慌不忙的吃飽喝足了,方才起身看向了這一撥人。

  「乘氏李氏可有人來?」公孫珣根本沒有拐彎抹角的意思。

  「鄙人李艮,字叔節。」一個二十五六歲,年輕士子模樣的人當即越眾出列,恭敬行禮。「見過君候!」

  「李乾、李進何在?」公孫珣面無表情,凜然問道。「居然沒來嗎?」

  「回稟君候。」這李艮聽著話頭不對,趕緊直接俯身請罪。「君候剛剛來到乘氏,便是縣尊與我等也是臨時得知,家兄與從弟尚不知君候到此!」

  「現在知道了嗎?」公孫珣居高臨下看著此人問道。

  李艮立時汗如雨下,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對方明顯來者不善,而自己長兄本就是聽說有兵馬在城外,以謹慎起見才只讓自己出來探視的。若是按照眼前這位的意思,讓當家人長兄李乾還有負責族中武事的從弟李進一起出來,那要是被對方當場拿下,濟陰李氏豈不是要一朝覆滅?

  然而,面對著一位持節的將軍,此時不答,又待如何呢?不要說當事人李艮,便是一旁的縣令和城中其餘豪右官吏,也都已經兩股戰戰了。

  「果然。」公孫珣見狀不由歎氣。「定然是你們濟陰李氏素來無德無行,平日間怕也屢有不法之舉,這才心虛難耐,不敢來見我……李艮!」

  「小民在。」滿頭大汗的李艮乾脆利索的跪了下去。

  「我也不為難你。」公孫珣負手而言道。「李乾與李進既然不願意來,我便入城去見他們好了……聽說這城中一半都是你家產業,收拾一下,讓我這趕了一夜路來尋你家的八百騎兵好生歇息一下,也替我收拾一間乾淨房子。」

  這位持節將軍的語氣依舊不善,可驟然聽說對方要帶兵入城去自己家中,李艮此時反而鬆了一口氣……無他,此舉最起碼說明對方並沒有猝然發難的意圖,不然不至於親犯險地!

  沒錯,雖然公孫珣帶了八百騎兵,可在李艮看來,只要這八百兵入了自己家中,那就是入了險地,也就沒有了直接動手的餘地!

  當然了,沒有動手餘地不代表不需要繼續尊重這位持節而來的中郎將,雖然有黃巾亂起,可看著眼前的局勢,李氏卻也不覺得就能不尊重漢室全為了,他們也沒準備造反如何的……實際上,看看地圖便知道了,若非是濟陰李氏的立場擺在這裡,怕是從幽州到荊州,黃巾軍上來便能連成一片了!

  至於說,這李氏有沒有在東郡黃巾攻城略地時分出一些族人、親信加入其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一邊公孫珣不管不顧,直接翻身上馬,引兵入城;那一邊李艮趕緊遣人去通報安排,然後卻又親自在前引路;至於城門外的乘氏縣令、吏員、其他豪右,卻也只能目送這些人徑直行事,視他們為無物了。

  進入城內,誠如董昭對公孫珣所言的那般,整個乘氏縣城,恐怕一多半都是李家族人的聚居之地……這還只是城中,城外的田地、莊園恐怕也是一多半都屬於李氏所有。這種級別的豪強之家擺在眼前,真出了事,怕是八百騎兵也不夠用。

  然而,公孫珣確實沒有動手的意思,他看都不看規模龐大的聚居之地,也不理會李氏族人如何招待自己帶來的八百騎兵,反而直接順著李艮的引導,來到一處極為寬闊的院落,並下馬進入其中後堂!

  然而,正當數名精幹中年、青年人物匆匆趕來,恭恭敬敬來到院中以後,公孫珣卻居然沒有召喚這些人的意思,反而直接在後堂榻上躺了下來。

  李艮茫然看著發出了微微鼾聲的這位將軍,又看了看侍立在堂下的兩個掛著印綬的軍官,最後將目光轉向了那個其實很熟悉的黑胖子……但終究也只能無奈退出,和自己兄長一起侍立到了院中。

  就這樣,包括李乾、李艮、李進在內的李氏族中權勢者們立在了院中,董昭立在廊下,關羽與韓當立在了堂內,公孫珣睡在了最裡面的榻上……雖然前兩者偶爾有些交流,但整體而言,情況卻是僵持住了。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昨日晚間尚未看出來,可今日早上八百騎兵來到乘氏縣城外的時候天色就有些陰沉的意思了……如今公孫珣一睡不起,外面居然漸漸的昏暗起來,烏雲密布,儼然有落雨的意思。

  身材高大,且年輕氣盛的李進第一個忍耐不住:「兩位兄長,不如咱們去廊下躲一躲吧?」

  年逾三旬,卻面部線條強硬的李乾仰頭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根本理都不理自己族弟的話。

  而看上去文質彬彬,之前在公孫珣面前也挺禮貌的李艮聞言卻張口便罵了回來:「躲個屁,若是能淋一場雨便能躲過此劫,便該讓全族之人一起出來淋雨才對!」

  李進當即憋得面色通紅,只能將腦袋強壓了下去。

  「董君。」罵完了自己從弟,李艮複又盯住了立在廊下的那個矮胖子。「你我是鄉人,何妨透個底,這位好大名聲的白馬將軍不去打黃巾賊,緣何到了我們乘氏,還專門尋到我家?」

  董昭聽得此言,也是趕緊拱手:「叔節兄羞煞我了,我一個千石司馬,在你面前如何敢稱君?」

  李艮似笑非笑。

  「至於說公孫中郎將為何來此處,」董昭見到對方表情不由苦笑。「說來不好意思,倒與我有幾分關礙……前幾日我軍連克白馬、燕縣,然後昨日又圍住了韋鄉,這公孫中郎將知道我是濟陰人,便主動問我,此地方圓百里誰家中英傑最多,勢力最大……你說,貴家的名聲怕也不缺我一張嘴吧,我這也就只好實言以告了!」

  「然後,這位持節的中郎將便棄了韋鄉,直接來我家了?」李艮愈發失笑。「公仁,你跟我說實話,他是想要錢還是想要糧,又或是韋鄉圍攻不利,想要壯丁?」

  「沒錯,」低頭強耐的李進在旁也是突然插了一嘴。「聽說韋鄉前日打了一仗,官軍被打的落花流水,主將屁股都挨了一刀,是真是假?」

  「是真的。」董昭微微笑道。「正是韋鄉作戰不利,中郎將昨日才親自提大軍到了韋鄉的,然後才有今日來此之事……至於說公孫將軍想要什麼,恕在下位階不高,並不知曉。」

  「董公仁,你須也是一千石司馬,如何能不知道?」李進聞言愈發不耐煩起來。「莫不是明知而不願言……你我鄉人,何須為一外人隱瞞?」

  「其實我大略還是知道一些的,但卻又實在不敢明言!」董昭忽然嚴肅起來。「賢昆仲可知道,堂內這位將軍自弱冠以來,攻鮮卑而燒其王庭彈汗山、殺權宦而懸其屍首、覆滅高句麗則發其國四十萬丁口為奴……如此人物,我便是知道他的心意,又怎麼敢跟你們說呢?我不要命嗎?」

  李氏兄弟一時語塞……便是一直抬頭看著天的李乾也終於低下頭來認真看向了自家後堂。

  春夏之交,悶雷滾滾,院中也一時安靜下來。

  而稍傾之後,身為李氏族長,李乾也終於第一次開口了:「公仁,你有難處我是曉得的,但有一事你須與我坦蕩一些……這位公孫將軍身為朝廷一路主將帶了多少兵馬?韋鄉處又有多少?」

  「不瞞伯健兄。」董昭微微拱手作答。「這一次朝廷盡發三河五校,外加幽並涼徐揚各州精銳,各處累計動用精銳大軍不下十餘萬……不過,公孫中郎將這裡目前手上卻只有六七千人!」

  三兄弟聞言神色各異,李進明顯面露不屑,李艮若有所思,李乾卻是愈發鄭重其事起來:「是後援未到,還是要就地募兵?這六七千人莫非都是如今日這般的騎兵嗎?」

  「伯健兄明見萬里。」立在廊下的董昭依舊很是恭敬。「這三件你都說對了!軍情緊急,並州兵馬其實未至;而軍情緊急,中郎將持節而來,兩千石以下皆可斬,自然可以就地征募兵士;至於這六七千人,也全都是朝廷精銳騎兵。」

  李乾微微恍然,然後複又問道:「既如此,我便只有一問了……董司馬,韋鄉處如今有多少朝廷官軍?」

  「除白馬城千餘留守,其餘盡在韋鄉。」董昭直接了當。

  李乾難得動容:「俱在韋鄉?」

  董公仁低下頭來,不再應聲。

  李乾也恍然醒悟,然後微微拱手稱謝:「多謝董君看在同鄉之義的面上直言相告了。」

  院中眾人再度安靜了下來,連李進都老實了很多。

  然而悶雷滾滾,天色愈發陰沉,眼看著已經有稀疏雨滴落下,堂內依然無聲,倒是讓原本性格不一的李氏兄弟俱皆不安起來……他們當然不是擔心會淋成落湯雞,他們擔心的是堂上那人的態度。

  「我去替幾位問一問好了。」董昭見狀倒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味道。「賢昆仲稍待。」

  言罷,這位矮胖的濟陰名士便大搖大擺的往內堂而去了……而且一去不複返。

  大雨傾盆而至,院中三人各自狼狽之餘卻全都面色青白不定:

  最年輕的李進是純粹憤慨於對方的輕視;

  稍長一些的李艮是在擔憂這次出血的額度;

  而身為族長的李乾卻是憂心忡忡,思慮更重。

  但無論如何,三人卻終究沒有敢輕易離開院中去廊下躲雨……哪怕這是他們家中!

  大雨之下,不知道過了多久,董昭才又重新急匆匆的出現在三人視野之中。

  「對不住賢昆仲。」董昭苦笑連連。「我進去想要喊醒將軍,卻被那位個頭極高的關司馬給擋住,不許我打擾將軍之餘居然還不許我出來……不過,現在將軍已然醒了,喚我喊三位進去。」

  狼狽不堪的李乾看了看董昭一眼,終究是沒說什麼,反而在雨中認真行了一禮,這才大踏步的往自家內堂而去。

  步入內堂,果然,公孫珣高坐在自家內堂上首,身旁一名鷹目細髯的軍官則抱著節杖立在一側,而那名身材異常高大,據說是姓關的司馬,則手持長兵,眯著雙眼立在內堂門內,而且還毫不掩飾自己雙目中的憎惡之意!

  李進終究是年輕氣盛,再加上他最後入內,兩個堂兄難以照看到他,所以居然與這位司馬毫不示弱的對視了起來……倒是李艮站定後將要行禮時發現身邊沒人,這才一把將其拽了過來。

  「你便是李進?」公孫珣坐在上首,不等三人行禮,便饒有興致的伸手點向了那個年輕人。

  「然也!」李進強壓怒火,渾身濕漉漉的下拜言道。「小民便是李進!」

  「倒是一個昂然武勇之士。」公孫珣微微笑道。「可有字?」

  「小字進先!」

  「誰取得?」

  「族中長輩。」

  「不好。」公孫珣失笑搖頭道。「名進,還字進先,太過於激烈了,將來會吃虧的,改了吧!叫退之如何?為人須謙衝一些。」

  饒是門內的關羽之前面色冷峻,此時也不禁有些笑意,便是捧節的韓當也有些忍俊不禁,而李進本人卻陡然抬起頭來,面色漲紅不定!

  「多謝將軍賜字!」不待李進出言,族長李乾便當即大拜以表感謝,而那李艮也趕緊拽了下自家堂弟的衣角。

  「多謝將軍賜字。」李進無奈,也只能恨恨而言。

  「如此勇士,藏於鄉野之間也是可惜。」公孫珣複又淡淡言道。「黃巾賊禍亂國家,如今正是勇士保國安家,疆場用命之士,你也不要留在家裡了,隨我從軍去吧!」

  李進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能呆呆看向自己長兄件族長。

  「能得君侯看重,這是退之的體面!」李乾趕緊伏在地上言道。

  「那就好,就讓這位李退之且做個屯長吧!」公孫珣不以為意道。「我雖持節,卻只能殺兩千石以下,而不能替朝廷奉上六百石以上……你們要懂得我的苦衷。」

  李進弄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家兄長口中的退之是誰,又聞得一個區區屯長……也就是所謂百夫長,也是愈發悲憤,卻又無可奈何。

  「不過。」公孫珣複又緩緩言道。「雖然許了屯長,可軍中卻無多餘兵馬,也沒有哪位軍官戰歿之事……你們族中且替他湊些兵馬壯丁來。」

  「請君侯放心。」李乾咬牙應聲道。「必然在鄉中替我弟優選出一百勇士來,並自帶兵器、牲畜、糧草,然後隨將軍征伐蛾賊,以示我們族中對朝廷的忠謹!」

  「不是一百。」公孫珣居高臨下看著這個李乾李伯健從容言道。「是三千……你堂弟這一屯中須有三千人馬才勉強堪用!除此之外,但凡我軍在河南有所為,你們濟陰李氏還要替全軍準備糧草補給,調查黃巾賊布置動向,如此方才勉強可示忠謹!」

  渾身濕漉漉的李乾怔怔抬頭看向了高踞於自家堂上的這位君侯,長久不知該如何言語。而他的弟弟與堂弟,也都各自攥緊了拳頭。

  「不願意?」公孫珣迎著對方目光坦然看了過去。

  「這實在是……」李乾不顧禮儀無奈放聲言道。「君侯,我族中不過幾千戶而已,三千人豈不是舉族而出?!」

  「舉族而出為我與朝廷盡力又何妨啊?」公孫珣依舊不急不怒。「如此方能顯出你家的忠謹,不對嗎?莫非你這堂弟居然要不應我的征辟嗎?」

  「若不應又如何?」李乾實在是憤然難耐。

  「李伯健是吧?」公孫珣終於再度笑問道。

  「是!」李乾咬牙答道。

  「識得此物嗎?」公孫珣抬手指向了韓當懷中之物。

  「第一次見到,卻早有耳聞。」李乾勉力答道。「此乃節杖,代天子權威,兩千石以下皆可斬……君侯難道是想說,若我弟不應君侯之辟,就要殺了我們三兄弟嗎?」

  「我如何會做如此低端可笑之事?」公孫珣昂然作答。「我再問你,你知道就在韋鄉處,我還有四千騎兵嗎?」

  「自然知道。」李乾聽到對方否認要殺人,也是不免渾身一輕。

  「既如此。」公孫珣不由冷笑。「若你弟不應我辟,我何須殺你區區三人?族誅你李氏三千人又何妨啊?」

  堂中眾人一時呆住。

  「伯健啊,你說,我是無力而不能呢,還是心有顧慮而不願啊?」公孫珣見狀繼續笑言道。「我手上握有強兵,又有節杖,還是一個跟兗州八竿子打不著的幽州人……你們說,這個道理你們是真不懂,還是跋扈慣了,就不願意往那邊想呢?」

  堂中三人依舊不言,只是死死盯著眼前之人。

  「當然,也不是沒有第三條路。」公孫珣愈發笑道。「現在我就在你家中,你們或許可以拚死一搏,先殺光了我與這八百騎,然後趁著韋鄉援兵未到,倉促四散而逃,去海外,去交州……或許還是能有人活下來的,但兗州數代根基,就不要想了!故此,還是那句話,今日我若不能辟人,便要族人!」

  堂中鴉雀無聲,屋外悶雷滾滾,李氏兄弟俱皆面色慘白而無言。

  片刻後,倒是一直抱懷憨笑的董昭忍不住收起笑意,並僵硬的咽了口口水,惹得眾人齊齊看了過去。

  「盡如君侯所言!」片刻後,從董昭身上收回目光的李乾無奈叩首言道。「三千李氏子弟,即刻隨退之出征,糧秣、器械,河南各地情報也請君侯放心!」

  「如此,」公孫珣終於從座位上起身,向前依次扶起了這三人。「退之便是我同袍了,他之家人,也是我之家人了!」

  李進、李艮各自雙手發抖,李乾則不由苦笑起來。

  隨即,三人告辭而出,說是事關重大,要冒雨準備,而公孫珣卻也沒有多做挽留。

  「哦。」一直到將三人送出以後,公孫珣倒好像才剛剛反應過來一般,卻又看向了身後一人。「公仁,你看如此可還行?你家總不會被他家欺負了吧?」

  董昭也是尷尬苦笑,然後微微躬身以對:「明公之情,屬下沒齒難忘。」

  雷聲隆隆中,公孫珣不由拊掌而笑。

  我是能族人的分割線

  「太祖伐黃巾至東郡,聞濟陰有士名李進者,素知詩書,乃殫夜而往辟之。李進感其德厚,逢太祖克城勤苦,乃慨然舉族而助。」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17 09:28
第八卷 第22章 輕兵取雙城

  上午時分,細雨迷蒙,天色卻稱不上昏暗,韋鄉土城處,漢軍正在擊鼓攀城。

  「文琪,前日大雨如潑,昨日和今日雨水也未曾斷過,如今到處泥濘濕滑,此時攻城未必合適吧?」曹操手搭涼棚,撐著馬鞍在馬上直起腰來看了好一會前方戰況,卻又不禁回頭向身後傘蓋下安坐的公孫珣請教了起來。

  「不好說。」公孫珣安撫了一下胯下白馬,不以為意道。「但韋鄉畢竟只是一土城,賊人那邊怕也不好受的。」

  「是了!」曹操聞言當即恍然。「之前大雨澆灌,黃巾賊們悉心經營的土城城防怕是要被雨水衝垮不少。」

  「不錯。」婁圭也在旁撚須笑道。「而且還不僅是土城城牆,依我來看,城中臨時堆建的幾座墩台恐怕也要受損嚴重。除此之外,守城一道,首在居高臨下以弓矢做戰為主,而雨天弓弦受潮,倒是他們更吃虧一些!」

  「若是照子伯這麼說來,雨日攻城反倒是更有利了?」曹操不由好奇反問。

  「這倒不是。」公孫珣搖頭道。「說到底,只是這土城太過矮小的緣故,換成城防完備的大城,城牆上乾淨、寬闊,器械也能儲存良好,雨日攻城便是自找麻煩了。而單就今日而言,也只能說不吃虧,攻城卻也同樣辛苦!」

  眾人紛紛頷首,複又看向前方戰場。

  話說,此刻的韋鄉城下,三千李氏弟子正打著漢軍旗號,兵分三路,從西、南、北三面同時蟻附攻城。由於雨天弓矢受潮,再加上視野多少受了影響,故此交戰雙方多棄弓箭不用,而以刀盾槍矛為主。另一邊,正如公孫珣、婁圭等人所言的那般,韋鄉的土城和那些倉促修築起來的工事在前日的大雨中垮塌了不少,倒是讓漢軍上來便尋到了突破口。

  故此,雙方甫一接戰,便是直接肉搏。

  然而,在頂著雨水,踩著泥濘,辛苦肉搏接戰的狀態下,之前看似氣勢相仿、人數相近的雙方卻迅速拉開了差距。

  漢軍這一邊全是李氏子弟,互為宗族、鄉黨、鄰裡,守望相助,不離不棄。

  同時,漢軍主將李進也表現格外突出,他身邊聚集了數十族中精壯,俱是常年在大野澤、濮水、濟水各處廝混的武士,戰鬥經驗格外豐富。而他本人也頗顯武勇豪氣,居然一手持刀一手持盾,親自攻殺在前。

  如此姿態,倒是頗如他名字一般,有些一往無前的氣勢了。

  而相對應的,黃巾軍那裡卻是心思紊亂,各自為戰。

  雨日遭襲本就出乎意料,土牆被突破後更是有些不知所措,再加上黃巾軍在韋鄉的首領王度再怎麼知恥而後勇,也無在雨天指揮數千人全線交鋒的戰鬥經驗……實際上,雨水淋漓之下,王度只覺得四處失措,根本弄不清戰況如何,遑論從容指揮?

  故此,一時間黃巾軍連連敗退,四處騷動,居然有被漢軍一舉衝垮防線,失去三面城牆的姿態。

  「文琪真是用兵如神。」曹操從雨水中縱馬而回,再次忍不住感歎起來。「我軍接戰不久便三面得勝,黃巾軍卻三面不支。若非是親眼得見,如何能想到雨日攻城竟有如此效用?」

  「我也是小瞧了君侯的智略。」婁圭聞言也是連連搖頭歎氣。「我只是想到城牆、墩台、箭矢這些事情,卻忘了打仗終究是要論人的……這李氏獻出的軍隊多是宗族子弟,相互牽扯,相互熟識,亂戰中絕無動搖之念,而黃巾賊卻多是成軍不過兩月的烏合之眾,亂戰之下,自顧不暇,根本不願相互援手……看來,君侯一開始便想到了這一點,乃是因為不願失去戰機,這才讓那李退之初來乍到便即刻攻城!」

  此言一出,周圍諸位軍官紛紛恍然大悟,其中,如關羽、劉備、曹操、夏侯惇、褚燕、張飛者皆若有所思,而如魏越與那些洛陽北軍出身的司馬、軍侯們卻是拍馬不斷,連番稱讚。

  眾人環繞之下,傘蓋儀仗下的公孫珣也是不由面上微微一笑,仿佛智珠在握一般……然而,周邊恐怕沒人想到,這位五官中郎將壓根就沒想過雨天亂戰能有如此效用,或者說,哪怕今天是個大晴天,他也照樣要逼著李進速速攻城的。

  一來,李進領著三千子弟兵初來乍到,正要借他們的氣勢奮力一戰,順便看一看他們的戰鬥力究竟如何;

  二來,則是公孫珣不願意浪費時間,繼續拖延在一個區區韋鄉之下,須知道這東郡黃巾還占著十好幾座城呢,哪來這麼多時間繼續浪蕩?

  下雨要攻,天晴要攻,便是下雹子也得攻!

  一念至此,公孫珣卻是忽然抬手製止了眾人的拍馬,而傘蓋周圍也一時安靜下來,只是不遠處的喊殺聲、淅瀝瀝的雨水聲,還有身後的擊鼓聲依舊響亮清晰罷了。

  「玄德,元讓,還有郭、楊兩位司馬。」公孫珣板起臉來正色下令道。「之前一敗,雖然沒有責罰你們,但對上如此小城,敗績卻終究讓人難堪……還是你們四人,引各自部署,督戰向前,從城西正面壓入,即刻動身,務必要助李進速速了結此戰!」

  夏侯惇、劉備,還有兩名司馬當即凜然受令,並立即不顧傷勢,勒馬各回本部,然後喝令所部騎士下馬,準備推入韋鄉城內。

  「子度魏越、翼德張飛。」目送四人離開後,公孫珣繼續言道。「你二人分別去城南與城北,不要攻城……主要是遊弋壓迫,務必阻斷黃巾賊從這兩方向的去路,等到賊兵潰敗以後,你們還要尾隨追擊。」

  剛剛從燕縣趕來才一日的魏越與張飛自然喜笑顏開。

  「褚軍侯。」公孫珣複又喊住了褚燕。

  「末將在!」褚燕激動難耐。

  「你現在動身,去城東往濮陽的道路上提前埋伏……等王度引敗兵到彼處的時候,你須放過王度和少許敗兵,然後再截斷大部逃兵去處。」公孫珣如此言道,然後又認真看了看三個負責追索敗兵的曲軍侯,倒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懂我的意思嗎?」

  「懂得!」褚燕連忙拱手。「放過王度和少許敗兵為先,清剿敗兵為次!我等絕不誤事!」

  「請君侯放心!」

  「一定不會出岔子的。」張飛和魏越也趕緊拱手作答。

  「如此便去準備吧!」公孫珣微微頷首,便也不再言語。

  大軍壓上,試圖速速了結此戰,自然不必多言,可放過王度,倒是讓好奇寶寶一般的曹操再度疑惑起來,而等眾將一走,他便乾脆問道:

  「文琪,看你這意思,若是王度死在城內倒也罷了,若是逃了,還要專門放他走?這是為何,莫非你還要扮演敗兵在後,試圖詐城嗎?」

  「非也!」公孫珣連連搖頭。「濮陽城太大,兵力又太多,詐城的話,去的人多了會生疑,去人少了卻無用……終究還是要把彼輩釣出城來才行。此舉,只是想要壓迫卜已與濮陽城中賊軍罷了!」

  眾人明白的不明白的,也是或再度頷首,或重新吹捧起了公孫將軍。

  戰局迅速發生了決定性的變化……隨著大股生力軍的從西側的陡然壓入,漢軍幾乎是瞬間壓垮了對方的西側防線。

  而守城嘛,一點破則一線破,一線破則一城破,隨著西側城牆整個被漢軍奪取,黃巾軍幾乎立即崩潰……數千士兵,大部分人本能的朝著漢軍專門漏下的東面而走,少部分人自以為精明的則試圖從南北兩側突圍,卻被早有準備的漢軍絞殺殆盡。

  到了此時,與傘蓋下愈發遊刃有餘的漢軍軍官們不同,城中一處墩台旁,黃巾軍主帥王度身邊卻已經是倉惶淒離了起來……這位昔日的東阿縣縣丞剛剛從前線被自己的親信下屬拽了回來,渾身濕漉漉的滴答著血水不說,身上的鐵甲也早就因為泥濘沉重而脫了下來,額頭上的黃色頭巾更是被染成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顏色,只有身邊勉強聚攏著這百餘心腹還能彰顯他的身份罷了。

  而喘了幾口氣以後,王度猛地甩開身邊試圖攙扶他的一個親信,拄著刀爬上了身側濕滑的墩台,然後便站起身來試圖觀察戰局。可是,放眼望去,只見整個韋鄉土城中到處都是漢軍,而黃巾軍則一敗塗地……有人倉惶撕下頭巾,有人跪地請降,有人聚眾奪路而逃,有人不願做俘乾脆舉刀自戕!

  雨水淋漓中,王度見到如此慘景不由仰天大哭,然後便也要拔刀自盡,卻又被跟上來的幾個親信再度攔住,並奪走了刀子,還強行拖拽著往城東而去。

  然而,逃亡途中也不安全,淒惶掏出七八里地以後,漢軍甚至早有一股數百騎的伏兵在此久候,並當即殺出截斷了逃亡大隊。當然,這群伏兵只顧阻攔大隊,王度和他的親信終究還是險險逃生。

  又大概逃了五六里地,眼看著身後並無追兵,眾人這才勉強喘了一口氣,跌坐在路上休息。

  其中,王度茫然跌坐在泥地上,回頭看著依舊有喊殺聲隱隱傳來的西側方向,怔了半晌方才張口悲戚言道:「爾等俱是我多年親信,應該都知道,我並不信所謂黃天。當日我在東阿奪城起事,不過是覺得那縣令聞人生乃是個無能之輩,卻仗著家世官位屢屢欺壓嘲諷於我,這才試圖借黃巾大勢報複於他而已。結果呢?程立半路上殺出,硬是把我攆出了東阿,當時我便羞憤難耐……」

  「王君不必如此!」旁邊有人聽著不對,便趕緊苦勸道。「便是當日敗在程立手下,我們不也是熬過來了嗎?依我看,那濮陽卜帥為人寬厚,今日雖然敗了,也未必就會處置於王君,咱們且去濮陽安生下來再論前途如何?」

  「我非是擔憂個人前途!」王度單手握起一把泥漿,憤然言道。「我王度亦是懂得忠義之人!須知東阿事敗後,我勢窮往投濮陽,卜帥寬厚而不以為意,非但沒有閒置於我,反倒與我三千兵馬,讓我駐紮韋鄉……我當日便心中暗暗發誓,必將一心做事來報卜帥知遇之恩……可這才守了幾日,就將城池與兵馬丟的如此乾脆?如今又如何有臉面去濮陽見卜帥?!」

  這親信聽得此言,反而鬆了一口氣:「那敢問王君,你剛才在城中死了,便能報答卜帥的恩情嗎?你此時坐在泥漿中憤恨難平,就能報答卜帥嗎?」

  「那該如何呢?」王度不禁再度落淚不止。

  「漢軍來勢洶洶,精銳難匹。」此人愈發放鬆了起來。「卜帥遲早要與漢軍相對的,值此用人之際,王君你便是再無能,也有匹夫之力吧?更不要說我們這百餘徒附被你養了多年,皆願隨你同生共死,總算是一股力量吧?既如此,王君何不忍下這些恥辱,留此有用之身,便是在濮陽城頭做一個小卒,為卜帥持戈而戰,也勝卻在野地裡哭泣,在亂兵中喪命吧?」

  王度聽完這個親信的勸解,一言不發,只是強忍淚水站起身來,便倉惶率眾往東北向的濮陽而去了。

  就這樣,韋鄉一日而下。

  到此為止,濮陽西側三城盡失,再無拱衛,再加上敗兵倉惶而歸,漢軍重新集結白馬,也是惹得卜已緊張不已起來。他一方面讓濮陽城中仔細防守,另一方面卻又趕緊調度東側諸城和河北諸城的兵力,試圖重新部署,以作應對。

  然而,彙集兵力,在白馬稍作休整以後,漢軍持節主帥、五官中郎將公孫珣卻故技重施,只留下楊開一人領著本地鄉勇戍衛白馬,便鐵索連舟化為浮橋,全軍再度過河,往河北諸城掃蕩而去。

  首當其衝的,便是頓丘。

  而頓丘一戰,打得極為輕鬆……原本聚集在這裡的黃巾援兵因為公孫珣在河南作為的緣故,早已經重新部署,可曹孟德的門下故吏樂進卻因漢軍戰績趁機聯絡鼓動到了更多人!

  於是乎,李進引兵列陣攀城,尚未接戰,樂文謙便已經帥眾奪取城門,漢軍騎兵縱馬而入,張飛爭的本地小帥首級……整場戰鬥可以稱得上是望風披靡。

  這還不算,頓丘既然拿下,公孫珣卻馬不停蹄,又依照曹操所獻計策,以樂進和他的鄉黨偽裝成黃巾敗兵,當日便一路往樂進家族所在的衛國縣而去。

  衛國距離頓丘不過二三十里,敗兵本就連續不斷,慌亂中自然被樂文謙給再度當場拿下城門,緊隨其後的漢軍騎兵隨即突入城中……傍晚時分,衛國便也光複。

  「文謙作戰勇悍猛迅,膽烈過人,真有古之名將的風采!」公孫珣當晚趕到衛國縣,卻是對著這一日作戰中毫無疑義立下首功的樂進大加讚賞。「如此人物,何至於屈居於縣吏?!不如且引鄉勇從軍,隨我掃蕩黃巾,以求建功立業?」

  樂進身材矮小,在公孫珣身前只到對方鼻尖處而已。而此時他聽到如此言語雖然心動,卻還是主動看向了在一旁身材和他相仿的曹操,眼見著後者負手而笑,這才慨然應諾。

  公孫珣見狀雖然有些憋屈,卻也無奈……誰讓這樂進上來便是人家曹孟德的屬吏呢?自家老娘故事裡也好,這眼前也罷,儼然都是曹阿瞞剛一出場便自帶的那種絕對班底。

  想想也是,曹操剛成年不久就來做了頓丘令了,而樂進這個距離頓丘只有這麼點距離的衛國縣人,又如此能耐,還同樣那麼矮,也難怪曹操會這麼早便發掘他了。

  不過,公孫珣自問自己的班底也不差,看到眼前這名良將早有名分,便熄了多餘心思,大方的與了對方一個裨將的身份,就重新放到正事上來了。

  「我軍將往何處?」樂進給自己漲了大臉,嘩啦啦就打下了兩座縣城,曹操也不免得意忘形起來,直接就在城頭上撚須裝出了一副用兵如神的姿態。「我觀文琪又放那本地小帥過河去了濮陽,想來還是要調度出濮陽人馬……可頓丘、衛國俱與濮陽隔河相對,彼輩應該不會帶著被我軍半渡而擊的風險擅自往此處而來吧?不如繼續轉戰,拔除諸城,隔絕濮陽,逼迫彼輩出城決戰!」

  「孟德兄所言甚是!」公孫珣站在城頭盯著南面隱約可見的黃河大堤,倒是有些疑慮了。「可若是再往下打,該轉戰何處呢?是繼續在河北掃蕩,拿下東面東武陽、發幹諸城,徹底斷絕東郡黃巾與張角的聯繫?還是該再度跨河,擊穿鹹城、甄城、範縣,打通東阿,連結青徐,徹底孤立濮陽呢?孟德兄素有高見,能教我嗎?」

  曹操思索片刻,立即放下學著婁圭撚須的手,老老實實束手而立,不再多言。

  然而,曹孟德怕是沒想到,公孫珣半是調戲於他,卻也半是不知道該如何抉擇……或者說,此時公孫珣騎步俱全,士氣充足,軍需齊備,猛將謀士更是到了溢出的地步,那麼所謂手握強兵悍將,除了一個濮陽動不得外,怕是想打哪裡就能打哪裡了!

  「說起東武陽,」就在公孫珣將要準備隨意定下進軍方略之事,難得跟在身側的審配卻忽然出言道。「我在彼處有一故友,本欲借他之力仿效今日這位樂文謙之舉的,可惜剛剛在城下問了一下本地人才知道,他如今並不在鄉中,而是早在亂起之前便去青州遊學去了……」

  公孫珣不由好奇:「既然是正南好友,想來也是位豪傑之士。」

  「然也。」審配同樣看著遠處黃河,微微頷首道。「此人姓陳名宮,字公台,素來慷慨激烈,剛直不阿,且足智多謀!」

  公孫珣怔了怔,然後不由心中暗道……若是此人,那還真怪不得與你是故交!

  只是可惜,此人居然不在!

  「只是可惜,此人居然不在。」不等公孫珣開口,審配便主動搖頭。「否則東武陽必然輕鬆可下!」

  「既然陳公台不在,那就去看看程仲德吧!」公孫珣啞然失笑。「讓牽招留守此處監視濮陽,其餘全軍明日便動身進發,當著卜已的面鐵索連環,渡河南下,務必化濮陽為孤城!」

  夕陽下的城頭上,映著遠處黃河大堤,自曹操以下,諸將紛紛拱手聽令。

  我是拱手聽令的分割線

  「太祖伐東郡黃巾,賊帥卜已引兵臨於濮陽,背河而守。太祖見而避之,數過黃河而不取。」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20 09:27
第八卷 第23章 鐵騎橫百里(上)

  漢軍鐵索連舟,浩浩蕩蕩,萬餘人馬正準備第三次跨過黃河。

  而且這一次漢軍渡河的地點根本就是選在了濮陽黃巾主力的眼皮底下,濮陽正北面的黃河大堤上,上萬騎步鎧甲閃耀、旌旗招展、馬嘶人鳴,外加傘蓋儀仗,連綿數里,已經開始過河不止了……端是氣勢非凡。

  天色晴朗,萬里無雲,居高臨下極目遠眺可以看得很遠,故此,濮陽城頭上,從普通士卒到城中大小黃巾軍頭領紛紛圍攏起來,遠遠觀望漢軍動靜。

  而此時看到漢軍如此威勢,城頭上的黃巾軍頭領們卻不由各自面帶憂色:

  「漢軍數量比之前還要多了!」

  「這是自然,每打下一城都有左近豪傑勇士率眾投奔,咱們當日攻城略地時不也如此嗎?」

  「數量倒也罷了,如今你我也是打過仗的人了,難道不曉得鎧甲、馬匹才是緊要事物,漢軍如此多的鐵甲和騎兵才是最嚇人的。」

  「是啊,漢軍如此銳利,這次他們饒過咱們濮陽再來河南,若是鹹城、甄城、範縣也學著白馬、頓丘那些地方稀裡糊塗一下子全失了又怎麼辦,咱們這裡豈不是成了孤城?」

  …………

  年逾五旬,一副樸素布衣打扮的兗州黃巾渠帥卜已,聽著自己手下這群小帥如此議論,卻只能緊皺眉頭,默然不語。

  「渠帥,不若半渡而擊!」就在這時,城頭上的一人忽然昂然請戰。

  眾頭領聞聲看過去,見到說話之人後卻又各自斂息,儼然是對此人有所畏懼。

  話說,此人姓梁名遠,字仲寧,乃是卜已最倚重的兩個副手之一,今年三十來歲,觀其容貌舉止頗有氣勢。

  其實都不用看舉止的,光是聽名字就知道此人是個有來歷的,而梁氏也確實是濮陽城中曆來的大戶,梁仲寧本人也是一度遊過學讀過書的……只是其家中出身不好,所以蹉跎多年都沒官做,這才舉家投了黃巾軍而已。

  「梁副帥這話不妥吧?」停了半晌,卜已的另一名助手,一副質樸老農打扮,連名字都沒有,只是平素裡喚做張伯的太平道上師方才緩緩出言反駁。「俺看漢軍雖然是在咱們眼皮子底下過得河,可卻專門從濮水東面上的岸,咱們想要打他們也得過咱們東面濮水上的浮橋,到時候誰半渡而擊誰怕都是說不定的。」

  此言一出,包括卜已在內,大多數人紛紛點頭稱是,全都不願意擅自出擊……這年頭的濮陽位於濮水與黃河的三角交界處,從經濟、交通、防守上來說都是上上之選,這也是它能成為連接南北的中原頂尖大城的緣故,可若是水道被製,那就反而讓人疑慮重重了起來。

  梁遠梁仲寧見狀長歎一聲,卻只能耐住性子朝卜已解釋道:

  「卜帥,我哪裡會不知道漢軍在濮水東面上岸乃是故意為之,看似囂張其實小心謹慎?又怎麼會不知道此時出擊並不能有什麼大效用?只是,之前漢軍屢屢得勝,如今又當著我們的面直接渡河,若不能挫其氣焰,怕是城中將士心中又會有所動搖的……」

  卜已和張伯,乃至於其餘頭領瞬間便醒悟了過來……須知道,漢軍此次來勢洶洶,連續打下四個縣五座城,都是乾脆利索。而且連番渡河,忽上忽下,根本讓黃巾軍無從下手應對,只能被動挨打。再加上屢次有敗兵投入濮陽,其實城中士氣早已經有些低迷的味道了。

  誠如梁仲寧所言,若是再不有所動作,怕是真要出事!

  「可若是強行出擊,敗了又如何呢?」卜已思索一番後正色詢問道。

  「敗了也就敗了。」梁遠無奈答道。「我們已經敗了那麼多場,失了這麼多城,何妨再敗一場呢?可若是突襲得手,卻又情況不同了……我意親自率領城中小股騎兵,突然過濮水衝殺一番,不論勝敗都即刻抽身回來,最起碼要讓城中數萬大軍都明白,我們不是怯戰之人。」

  「不好。」卜已立即搖頭。「城中大軍還要倚重仲寧的才學和智謀,派遣一個勇力小帥便可……」

  梁遠聞言倒也不由覺得有些感動……這黃巾兗州渠帥卜已,一來為人寬厚,二來善於聽言納諫,三來確實也誠心倚重他們這些太平道之外的人,倒也不枉他梁遠當日狠下心來投奔此人了。

  當然了,寬厚歸寬厚,身為一軍主帥過於寬厚了也不行。於是乎,梁仲寧返身吩咐下去,卻是讓前幾日敗退回來的韋鄉守將王度,親自領兵出城越過濮水嚐試一擊……如此舉動,乃是有代替卜已作出懲戒的味道。

  不過……漢軍最先渡河的先鋒乃是燕人張飛張益德。

  城中黃巾軍諸將高高在上,看的清清楚楚,那王度按照吩咐領著濮陽城中七拚八湊弄出來的三百騎兵急速越過濮水,直撲剛剛上岸的漢軍,而漢軍彼時不過上岸區區五六十人,倒也算是沒有了失了戰機……然而,甫一交戰,這五六十騎便在一名漢軍將領的帶領下如攆鴨子一般將自己這邊的三百騎兵攆的七零八落!

  王度收都收不住,便被自家敗兵裹著逃回了濮水……最後,反而是漢軍那邊主動鳴金才將這股五六十人的漢軍騎兵給收了回去,否則怕要是追過濮水來到城下也未必可知。

  濮陽城上,黃巾軍頭領們和周邊的普通士卒一樣,幾乎個個面色發白,不知所言……對於他們中的很多人而言,這應該是第一次見識到漢軍正規軍的野戰之威。

  「張伯,」緩了片刻後,還是卜已第一個醒悟過來,然後趕緊在城頭正色吩咐道。「你帶人出城去濮水邊上接應一下王度,再安慰一下他……告訴他,這次我看的清楚,確實不是他的錯,讓他放寬心回城修養。」

  張伯隨即拱手而去。

  「仲寧。」卜已繼續言道。「漢軍如此強力,咱們……」

  「卜帥!」面色青白不定的梁遠忽然躬身大拜而言道。「是我小瞧了漢軍,我請卜帥許我出城……」

  「此時如何還要出城?」卜已愕然不已。

  「卜帥!」梁仲寧也不直接回答,反而是當即指著黃河上絡繹不絕的漢軍隊列言道。「你說,如此軍勢去取鹹城、甄城、範縣諸城,哪個能擋?」

  卜已當即默然。

  「既然擋不了,這時候就不能留他們獨自在外了!」梁遠趕緊懇切言道。「卜帥,趕緊下令,讓我去河南諸城,張伯去河北諸城,速速收攏集結兵力吧!只有把軍勢集結起來,才有可能擋住漢軍!」

  「你說的對!」卜已恍然起來。「是該如此……不過,聚攏兵力以後呢?我們還有十三四座城,都聚起來怕又是兩萬兵,濮陽雖大,卻已經裝不下了。」

  「去打白馬。」梁遠儼然早已經想好了。「先把兵聚集起來,然後再去打白馬和韋鄉……打下來,兩處各擺一萬兵,跟濮陽一起在濮水以西黃河以南形成一個互為犄角的陣勢!可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任漢軍去肆意奪城,不然我們就真的只剩一座濮陽城和兩萬兵了!」

  「說的對。」卜已扶著城垛,連連點頭不止。「現在是如果我們不動,就一定會被漢軍各個擊破,最後連濮陽怕是也要被漢軍聚攏整個東郡的力量給打下來!」

  「那就這麼辦吧!」梁遠繼續催促道。

  「還是不對。」卜已忽然又醒悟到一事。「河北那幾座城好辦,可河南呢?漢軍已然過河,你怎麼聚攏兵馬?」

  「鹹城放掉吧。」梁遠沉默片刻後無奈言道。「等漢軍過完河直撲濮水下遊的鹹城,我就偷偷從彼方身後繞過去,到甄城、範縣那邊集結兵力。」

  卜已一時面色黯然,卻又無話可說。

  「等我集合兩縣兵力以後,也不直接回濮陽,省的被漢軍迎面撞上。」梁遠繼續言道。「而是聯合本郡最東側的幾城兵馬,左右夾擊,打下東阿,再從東阿北面的蒼亭渡河去河北找張伯,屆時我們聯軍一起再從北面回濮陽……」

  卜已緩緩頷首,又順勢叮囑了一句:「東阿那邊王度打了好幾次都沒打下……若是漢軍追的急,你就不要打,直接從蒼亭渡河好了!」

  梁遠當即應諾,然後便要直接下城準備。

  然而,走了不過幾步,他卻又想起一事,複又回首朝著卜已拜了一拜:「還有一言,請卜帥謹記!」

  卜已慌忙上前扶起對方:「仲寧盡管說。」

  「我知道卜帥為人忠厚寬仁,可若是我與張伯被漢軍截住,」梁遠懇切言道。「還請卜帥千萬不要救我二人,就當我二人死了好了……謹守濮陽大城,靜待北面天公將軍和南面波才波帥便可。」

  言罷,梁遠直接扶刀而走。

  而卜已欲言又止,卻終究是無言以對。

  果然,漢軍過了黃河以後,恰如梁仲寧所想的那般,直接選擇了順著濮水一路南下,而且張牙舞爪、肆無忌憚,儼然是要兵鋒直指濮水下遊的鹹城。

  而到了傍晚時分,濮陽這裡眼見著漢軍大隊遠離,水面舟船、民夫也選擇了暫時折返黃河南岸的頓丘、衛國停靠安歇,那張伯與梁仲寧便也紛紛各自帶人趁著暮色離開濮陽,準備各自收攏河南河北諸城兵馬。

  卜已立在城頭,親自遠遠目送不止。

  但就在兩路人馬匆匆消失在暮色中以後,卜已也準備下城安歇之時,一名小帥卻忍不住在城頭之上當眾朝著這位兗州黃巾渠帥下跪懇求了起來。

  「這是何故啊?」卜已茫然不解。

  「渠帥!」這小帥咬牙道。「之前梁副帥在此處,我不敢多言,他走了才敢求一求你老人家……能不能讓我去接應一下鹹城的兄弟?我親弟也在彼處,實在是不忍啊!」

  卜已一時作難。

  「我知道卜帥有為難的地方。」這名小帥趕緊再度叩首不止。「我剛才在旁聽得清楚,也知道該以大局為重,更知道梁副帥自己都不顧生死,儼然是為了公事……故此,屬下只求卜帥許我在漢軍攻城後去接應,讓鹹城的兄弟們有機會四散突圍,不至於苦守全歿就行!」

  卜已仔細想了想,似乎此舉並不至於耽誤大局,再加上他天性心軟,便忍不住點了頭。

  這小帥叩首不止,感激不盡。

  時隔一日,東郡鹹城城外的漢軍軍營中,公孫珣正被曹孟德領著來看一件未完工的物什。

  「這是要做投石車?」公孫珣蹙眉不止。

  「然也!」曹操昂然答道。「之前在韋鄉時文琪讓我打造攻城器械,當日我便想到了要學著洛陽那邊的圖樣做投石車,不過一來突然下雨,二來你一回來便急攻不止,就不免耽擱了……我意,此番若是鹹城並無善法,不如造投石車破城!」

  公孫珣先是緩緩點頭,卻又再度緩緩搖頭。

  投石車,大概是人類進入城堡時代後最理所當然的一種常規攻城武器,簡單的杠杆原理發射石頭嘛……在中國,春秋戰國時期就普遍性使用了,而同時期的古希臘和古波斯也都沒有拉下,甚至古羅馬還出現了更高端一點的扭力投石機。

  當然了,什麼扭力什麼配重公孫珣和曹操肯定是不知道的,他們對投石機最清晰的認識,大概就是史書中關於秦國滅楚失敗那一次……當時的情形被記載的格外清楚,楚軍提前在河邊準備好了大批投石機,等到秦軍過河時突然集中發射,河中舟船、浮橋全都被砸毀。

  但是……

  「拆了吧!」公孫珣緩緩搖頭,複又乾脆言道。

  「這是為何?」曹操頗有些不高興。「如此利器……」

  「也不是什麼利器。」公孫珣嗤笑道。「幾十個人才能操作得力,然而幾十人發一砲的功夫,射出的箭矢怕是效用更高……」

  曹操欲言又止。

  「而且還移動不便。」公孫珣繼續言道。「若是咱們被逼到圍攻濮陽,那到時候孟德兄你不妨一口氣建個十幾台,對著一處砸,真要能砸出個缺口或許就能有大用……可現在,建了又有何用?能一路帶著嗎?最關鍵的是,這得多長時間才能造好?」

  言罷,公孫珣不再多言,便徑直負手而走。

  曹操聽到此處,也是乾脆甩手,示意那些個民夫停了此物,然後才匆匆追上對方:「文琪此言,還是要盡快蟻附攻城,以求速下?還用李進?」

  「不然呢?」公孫珣朝著鹹城方向言道。「讓他們來是做什麼的?而且,如今東郡各處黃巾賊明顯士氣低迷,也未必就要他們多麼辛苦……孟德兄在憐惜他們?」

  「我不是憐惜他們。」曹操在旁搖頭道。「我只是怕會折損兵力,將來在濮陽城下或者別處決戰時他們會疲敝……彼輩戰力確實上佳。」

  「可若是能從速下城,其餘各處賊軍反而會因此失措,下一戰也就會更好打一些。」公孫珣無奈解釋道。「不然呢,難道指望彼輩自己舉城而降嗎?」

  曹操再度無言以對。

  然而就在這日晚間,城中忽然來人,自請投降,而且是只求性命保全,便可出城棄械,將城池拱手相讓。

  「濮陽那邊棄了你們?」公孫珣饒有興致的看著跪在自己帳中的這名城中信使。

  「不錯!」此人連連叩首,憤恨之意溢於言表。「我等雖早就知道官軍強橫,但感於渠帥卜已素來寬仁,本還是想死守城池以報卜帥恩德的……但孰料,官軍昨日圍了三面城牆後,濮陽今日下午才來信使,我等這才知道副帥梁遠欲拿我們做誘餌將官軍牽扯在此處,他自去收攏甄城、範縣,還有東阿以東的河南諸城兵力,準備回濮陽堅守。想我等……」

  公孫珣怔了片刻,卻又扭頭看向了自己的侍衛:「取地圖來!」

  眾人不敢怠慢,趕緊在幾案上張開地圖,而公孫珣微微一瞅便將目光對準了一座縣城東阿!

  話說,黃巾軍如今在河南其實不止是濮陽,以及鹹城、甄城、範縣這三個地方,準確的說,黃巾軍在河南目前一共有還足足七八座城,只不過偏偏這中間有一個東阿縣被程立強行奪回,並牢牢守住,將東郡黃巾軍黃河南岸的城市強行分成了兩部分而已!

  所以公孫珣之前和曹操討論這一步軍事計劃時,便隻講這三座城當初一個統一戰區,而未考慮被東阿隔開的那幾座城。

  然而,瞅一眼地圖便知,只要此人想收攏整個河南的黃巾軍兵卒,就必然繞不開橫在兩部黃巾軍占領區中間的東阿。

  「算算時間,」婁圭攏手蹙眉言道。「那個梁副帥怕是咱們剛一渡河過來便啟程了,而且還是輕騎去收兵……而若是他不去一城一城的收,只是派出信使,讓各城人馬往一處彙集,那此時諸城恐怕也都已經得信了……」言道此處,婁子伯很忽然大喜。「君侯,此時得知此事,實在是天意如此啊。」

  曹孟德也當即反應了過來:「不錯,鹹城舉城而降,彼輩便也失了時機……正該從容進軍,破賊於東阿城下。」

  帳中諸將此時紛紛反應過來,也是個個喜上眉梢。

  然而,公孫珣低頭盯著地圖半晌不語,許久後方才抬起頭來,卻又搖頭不止:「我知爾等心意,但此時,我卻並不願直接吃下這股賊人了。」

  帳中諸將俱皆不解。

  「著李進率步兵即刻入城。」公孫珣當即負手下令道。「接手城池,騎兵連夜動身,搶在黃巾賊之前趕到東阿,讓賊人不敢窺城!」

  「東阿距此百里。」本地人董昭忍不住言道。「而且路上甄城、範縣終究尚在敵手,夜間行軍,怕是不妥吧?」

  「鐵騎橫行,百里何妨?」公孫珣不以為然。「東郡戰機已現,或可一戰而定,不可失機!」

  婁子伯和曹操盯著地圖同時恍然。

  —我是一百里那麼長的分割線—

  「太祖伐東郡黃巾,下鹹城,聞賊梁仲寧聚眾將取東阿。曹孟德在側,乃屏退左右,獻策曰:『軍中方下鹹城,士卒苦疲,或可暫住鹹城,緩至東阿,彼時賊必失鋒芒於城下,則河南諸賊一舉而覆!』太祖對曰:『東阿百姓俱在,兵隻疲也,民將無生,何以言緩?』是夜,乃盡起騎兵,馳援百里,賊遂避東阿而走。」《舊燕書》.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20 09:29
第八卷 24章 鐵騎橫百里(下)

  公孫珣的想法其實沒有多麼玄妙他只不過是舉一反三,想到卜已不可能只派人收攏河南部隊而不派人收攏河北部隊而已。

  換言之,公孫珣是將目光放到了整個東郡戰場,不願意只把梁仲寧此番聚攏的部隊當做目標,所以才要急速進軍,用騎兵圍追堵截對方,逼迫彼輩渡河往北,去聯合更多的部隊,從而畢其功於一役罷了!

  甚至,一旦截住黃巾軍更多部隊的話,或許還能把卜已從濮陽堅城裡給調出來呢!

  帳中諸將,曹操和婁圭是自行領悟,而其他將領在聽完婁子伯的解釋後也迅速醒悟了過來,並即刻奉命行動起來。

  後來的情形也證明了公孫珣的判斷,數千漢軍連夜橫行百里,強行趕往東阿,果然讓剛剛聚攏起了數縣黃巾,領著足足萬餘人的梁仲寧陷入了驚慌狀態……他根本不知道漢軍來了多少兵,又是在何時洞悉他計劃的。

  而慌亂之中,這位東郡黃巾中唯一有些戰略目光的副帥,一開始還試圖直接往濮陽方向走,卻被漢軍利用騎兵優勢給迅速截住,往更東面的那幾座城去也是如此。盤桓了兩三日,缺衣少食,無奈之下,他也只能在心驚肉跳中按照漢軍所期望的那樣,直接從東阿北面的著名黃河渡口蒼亭強行搜羅船隻渡河,試圖去和北面的張伯會師去了。

  有趣的是,渡河期間,漢軍居然沒有半點騷擾。

  回到兩日前的早上,東阿城外。

  「你便是程仲德?」席地而坐,正喝湯吃餅的公孫珣當即端著手中物什起身相迎。

  「我是東阿縣令聞人生。」為首一人佩玉塗香、身高七尺、面色白皙,聞言趕緊恭敬行禮。「城外露水頗多,將軍辛苦一夜,不妨暫且入城歇息。」

  「我沒跟你說話。」公孫珣抬手將手中湯餅塞到對方懷裡,而這聞人縣令實在是有些措手不及,一個不穩便被潑了一身熱湯,然後引得坐在地上的曹操哈哈大笑,鬍子都撅到湯碗裡去了。

  「閣下便是程仲德嗎?」公孫珣對著聞人縣令身後一名身材極高,卻又清瘦無比的『老年人』拱手行禮。「珣自從來到東郡,也算是久仰仲德公大名了,東郡諸城皆陷,獨東阿一縣保全,全賴仲德公的智謀與膽識啊!」

  程立雖然性格惡劣,但他區區一個縣吏,被一個身份高了不知道多少層的持節將軍如此禮遇,倒也沒理由甩臉色,於是當即恭敬回禮:「多謝將軍美意,卻不敢在將軍面前稱公,將軍自來東郡數戰數捷,光複甚速……吾輩區區小功,焉敢在將軍面前提起呢?」

  「仲德公過謙了。」公孫珣輕笑道。「我聽說『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人的才能平素裡是看不到的,得到了危難處境才能看出一個人的本事……如仲德公這樣驟遇大亂,幾乎以一人之力保全一縣,這才是真正的本事。而如我這般統帥上萬精兵悍將,掃蕩一些只有千餘人的縣城,便是再快,那也只是本分罷了!」

  程立剛要回複,卻不料公孫珣一步向前,居然不顧自己滿手餅渣直接拉起了人家手來,然後低聲笑道:「這個道理,乃是當日我年輕氣盛,在洛陽誅殺王甫、段熲,卻被曹節一舉反撲,大敗而歸時,人家在尚書台中當眾教訓的……至今銘記。」

  程立不由微微變色。

  「如何?」公孫珣握著對方手繼續懇切言道。「我欲辟仲德公隨軍而行,文職武職俱由你來挑選,待東郡事罷,必有千石前程!」

  周邊眾人紛紛側目。

  然而程立聞言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但卻依舊搖頭:「將軍厚愛,然老夫已然四十有四,垂垂老朽,何以堪驅馳啊?」

  「薑太公八十,百里奚七十,公孫弘六十,朱買臣五十……自古賢才大器晚成,程公難道比不得這些人嗎?」公孫珣依舊不願撒手。

  程立歎了口氣:「將軍拳拳之意我哪裡能不知道?只是我區區一個小吏,又如何敢比這些上古先賢呢?」

  「我聽人說,」公孫珣還是不撒手。「程公少年時曾夢到在泰山上捧日而起,我名為珣,醫無閭珣玗琪之珣,名中帶日,你說,這莫非是天意讓你我成事嗎?」

  程立一時愕然……這件事情是他少年時的事情了,知道的人其實不少,但此時驟然被公孫珣提起,不得不說,還真讓一直對此念念不忘的程仲德有些心動了。

  「文琪就知道唬人!」就在這時,曹操忍不住放下湯碗嗤笑一聲。「你名中帶日,我姓中就不帶日了?董司馬名中就不帶日了?人家不願離鄉,你何必如此死纏爛打?」

  公孫珣聞言不禁哂笑,然後終於鬆開了手。

  而程立聽到曹操此言,也是不禁失笑,複又朝著公孫珣拱手正色言道:「將軍厚愛,我五內俱銘,但實不相瞞,如今世道紛亂,我正欲在家中保全兒女……並非是沽名釣譽,不願相助。」

  公孫珣一聲歎氣,倒也真不好多言了……對於如李氏那般豪強,便是彼輩勢力再大自己也能毫不顧忌,可一個士人,還是一郡名士,尤其是這把年紀了,恐怕真不好強行征辟。

  而且再說了,這程立聽說是個超級壞脾氣,真逼急了,作出什麼不對路的事情來,那可就悔之莫及了。

  「也罷!」公孫珣歎氣道。「不過東郡戰事還需程公鼎力相助,請你不忌從屬,替我多行籌劃。」

  「事關鄉梓,此事理所應當。」程立後退數步,恭敬行禮。「還請將軍暫駐小城,以作安頓。」

  「有勞了。」公孫珣抹了一把嘴上的餅渣,倒是毫不客氣的接受了對方的邀請。

  隨即,程立作為引導,公孫珣領著身邊眾人從容進入東阿城中,雙方全程都沒有去看顧身側還捧著湯碗的那位聞人縣令。

  然而,當日在東阿城內其實並無多少軍事籌劃,這主要是因為公孫珣手下大部分兵馬都還在外面,分兵去驅趕和堵截梁遠和他手下的那萬餘黃巾軍去了,情況不明,也不好妄加討論。

  實際上,公孫珣這一日在東阿倒是難得好好休息了半日……他占用了人家聞人縣令的縣官寺,一進城便洗了個熱水澡,複又昏昏睡下,到了下午才精神抖擻的起來,卻又和呂範隨意的房中榻上擺起了棋盤,下起了圍棋。

  可大概是聽說公孫珣已經醒了的緣故,此時卻忽然有人來訪。

  來人自然是婁子伯了。

  「軍情未明,子伯便已經有妙策了嗎?」公孫珣不禁停下棋局好奇看向了自己這個心腹。

  「非是軍情。」見到只有呂範,婁圭也是微微行禮,便隨意坐下,然後開門見山。「乃是今日早間之事……君侯,依我看程仲德早間所言俱是托辭,其人不過是審時度勢,眼見天下將亂,卻又天無二日,不知誰才是那個他該捧之日,所以不願輕易出賣身家而已!」

  公孫珣一時失笑:「既如此,你覺得我又能如何呢?」

  婁圭雙手一攤:「只是略有所得,過來提醒一下而已,能否如何,還是要看君侯自己心意。」

  這倒是婁子伯的一貫作風了,管殺不管埋,出計不出力,於是三人一起失笑,便就勢掀了棋盤,轉而一起玩起了動物牌。

  然而,牌剛打了兩局,卻又忽然聽到門前侍衛彙報,說是隨軍司馬董昭求見。

  呂範、婁圭各自怔住,倒是公孫珣早有所料一般,依舊不以為意,反而讓二人稍安勿躁。

  「公仁是來打牌的嗎?」人一進來,公孫珣便戲謔問道。「這動物牌三人可打,四人亦可打,且上榻來便是。」

  董昭見狀苦笑,也只能挨個拱手行禮,然後告罪直言:「君侯見諒,昭沐浴休息完畢,思來想去,覺得有一事應該要說與君侯,這牌等說完再打也無妨。」

  「那便說吧!」公孫珣依舊不以為然。

  董昭看了呂範、婁圭一眼,咬牙之餘倒也乾脆:「君侯,今日程仲德婉拒君侯,怕是不止是因年紀漸長,而是另有緣由。」

  「說來聽聽。」公孫珣好奇不止,而呂婁二人也一起正色相對。

  「回稟明公。」董昭肅容相對道。「怕是程仲德以明公是燕人而心有疑慮。」

  「地域嗎?」公孫珣難得一聲長歎。「不想程仲德如此智者,也有此念?」

  「天下間風氣如此,不是只有一個程仲德的。」董昭愈發無奈。「鄉人鄉黨,以郡為國,這是哪裡都免不了的事情,便是明公你在河北不也因此得利嗎?」

  「只有此言嗎?」公孫珣思索片刻,複又沉聲問道。

  「還有一事。」董昭建言道。「終究是程仲德囿於地域,不識明公風采,我願意去幫明公再與他談一談。」

  「如此強橫人物,公仁與他談的來嗎?」公孫珣不由笑出了聲。

  董昭無言以對。

  「既然談不來便不要去談了,省的學我自取其辱。」公孫珣招手道。「且上榻來,行軍辛苦,難得清閒一日,不要多想了。」

  董昭長出了一口氣,又向呂範、婁圭二人拱了拱手,這才上榻取了一席之地。

  四人剛剛坐定,門外侍衛再度前來稟報,說是本縣程立請見。

  幾人恍然四顧,最後齊齊看向了坐在榻上東側的公孫珣身上,後者思索片刻,一邊下令請人進來,一邊卻依然坐定不動。

  這下子,其餘三人便也耐住性子坐在了原地。

  程立步入房中,迎面看見這一幕,也是一驚,但旋即醒悟,然後便立在門內從容拱手一禮:「將軍!」

  「程公且坐,不知有何事教我?」公孫珣微笑相詢。

  程立聞言先是不慌不忙在榻前高凳上坐下,然後才正色以告:「不瞞將軍,在下思來想去,覺得有一事應當坦誠相告,以免相互生疑,這才忽然來訪。」

  「說來聽聽。」

  「且問將軍。」程立撚須肅容問道。「亂起以後,將軍自涿郡至河內,又從河內直發我東郡,沿途所見,可曾見百姓流離失所,亂象叢生?」

  公孫珣聽到這話,倒也是終於認真了起來,便從塌下放下雙腿站起身來,而他這麼一動作,呂範、婁圭、董昭三人也紛紛落地,或是侍立,或是端坐。

  「不瞞程公。」公孫珣眉頭緊鎖,想了好大一會,卻還是搖頭不止。「可能是自亂起後,我心思多在軍事上面,所以實在是沒有看到過亂象叢生之事……而中途在趙國,雖然與董司馬談及過一些吏民逃亡之舉,但那些卻多是投賊之人,卻似乎不是程公所指的那般亂象……敢問程公,這是為何呢?」

  「因為時候未到。」程立板著臉言道。

  「時候未到?」婁子伯一時好奇。

  「不錯。」程立不由冷笑。「大亂剛起,黃巾賊多在攻城略地,以奪取府庫城池、大戶豪右莊園為主,很少有侵擾鄉里的舉動;而官軍倉促而出,卻兵甲齊備、庫藏充足,心思也多在戰事上;甚至,此時因為各地長吏逃散,百姓可以逃避平日的稅算,日子反而好過不少!然而……秋收之後又如何呢?戰事遷延又如何呢?」

  公孫珣負手仰頭,若有所思……他之前沒往這個方向想,但此時經過程立一點,卻是心思透亮了起來此時不見亂象不是什麼好事!

  恰恰相反,這說明亂子太大,而漢室的天下也太大,需要時間才能顯現出來而已。

  戰事遷延下去,地方長吏又多逃竄,很快就會有大量盜匪出現;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事情,真正可怕在於秋收……公孫珣沿途所見,戰亂對青苗的毀壞是很劇烈的,而且很多非黃巾軍所占區域的農民也都紛紛棄家從賊,這意味著拋荒的地方也很多……那麼到了秋收,人還是那麼多人,卻少了那麼多糧食,一個農業社會會產生多大的動蕩呢?

  不是不亂,時候未到而已。

  「自然是凍餒交加,盜匪四起了。」一旁的婁圭忍不住插嘴道。

  「這就是鄙人不願輕易離家的緣故了。」程立看都不看婁圭一眼,便起身昂然朝公孫珣拱手言道。「將軍的威德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但是,亂事既起,便是有將軍這樣的英雄替朝廷掃蕩四方,可天下的動蕩怕是才要剛剛起來而已……故此,我程立雖然有些許立身之德,卻也要以保全鄉梓為念!還請將軍不要輕信一些小人之言,以為我是和他們一樣待價而沽,心存不良!」

  公孫珣沉默片刻,卻是回身依舊笑道:「程公多心了,並無人如此進言。」

  「那就好!」程立再度拱手道。「冒昧來訪,出冒昧之言,全賴將軍大度,還請告辭。」

  「明日軍議,」公孫珣輕笑揮手道。「還請程公依舊不吝才智。」

  「理所當然。」言罷,程立看都不看其餘三人一眼,便自顧自出去了。

  房內一時無言,尤其是婁圭,他面色青白不定,估計算是見識到了程立的『性格惡劣』所在。

  「我也先回去了!」董昭幹坐片刻,似乎是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就主動拱手告辭。

  公孫珣不以為意,揮揮手便讓對方去了。

  董公仁一走,倒是呂範伸手彈開榻上一片木牌,自嘲失笑:「其實,我本是想等董公仁走後進言文琪征辟那程仲德長子程武,以作牽制和脅迫的……現在看來,倒也是心存不良的小人了。」

  婁圭聞言難得泄了一口氣,不由撚須反嘲:「小人難做,我既然已經做了,子衡何必再做?!」

  「都罷了吧!」公孫珣也是仰頭自嘲。「三個小人所侍之人,他又怎麼會來投呢?還是用心於戰事吧!就由你我這臭味相投之人,幫他蕩平鄉里。」

  呂範、婁圭聽到此言,各自起身拱手。

  另一邊,話說董昭出了縣寺,拉住一人隨意打聽了一下,卻居然往程立家中而去,後者剛剛返家,便聞得這董公仁來訪問,難免錯愕當場。

  「董司馬有何事見教?」稍微調整一下後,程立終於還是出門相應,而且沒了之前在縣寺中的昂然直色,這是因為對方本就是鄰郡名士,相互早有耳聞,算是半個鄉人。

  「程公,」董昭甫一入門便正色問道。「我聽說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人各有志,既然你早間已經拒絕了公孫將軍的招攬,為何還要咄咄逼人,上門再行諷刺之事呢?如此舉動,豈不是徒惹人厭惡?」

  程立蹙眉反問:「敢問董司馬,若我不去耿直一番,真有小人進言讓公孫將軍辟我子為吏又如何?我屆時還能以老朽之語應對嗎?」

  董昭沉默片刻,UU看書 www.uukanshu.com 卻又不禁反問:「且不說此言,公孫將軍真不是程公之『日』嗎?」

  程立難得感慨:「動亂將起,龍蛇並舉,不如自保於鄉梓,且坐觀時事。再說了,公孫將軍終究是燕人,德望亦在河北。」

  董公仁無言以對。

  —我是……的分割線—

  「黃巾起,太祖嚐過東郡,董公仁為隨軍司馬,舉東阿程立,太祖喜而辟之,立不應。待出,昭私問曰:『將軍不能乎?』對曰:『天下將亂,龍蛇起陸,且觀之。』昭默然,立遂走。待歸,昭喟然語於呂、婁:『吾素聞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今程仲德見機不早,悔之晚矣。』」《新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21 19:51
第八卷 第25章 思南忽思北

  隔了一日,隨著梁仲寧領著河南諸城那一萬黃巾軍倉惶從蒼亭渡河往北,漢軍各路人馬也都紛紛返回距離蒼亭其實並不遠的東阿聽令。

  「事到如今並無太多可言的了。」東阿縣寺大堂中,婁圭當仁不讓的建議道。「無論如何,都應當召喚黃河上的審正南與王叔治到蒼亭,然後騎兵即刻渡河,以求在河北開戰!」

  諸將俱皆凜然,而凜然之餘有人面色嚴肅,又有人喜上眉梢……前者多為持重之輩,後者多想的是建功立業。

  「這是自然的事情。」坐在上首的公孫珣立即應聲道。「但除此之外,還要考慮濮陽之敵。」

  「濮陽之敵如今無外乎是兩條路可走,一是固守濮陽不動;二是全軍發兵跨河支援張伯與梁遠。」婁子伯撚須而答,依舊昂然自若。「而從我軍這邊來看,無外乎是也是兩條路可走,一是讓白馬楊子張、頓丘牽子經、鹹城李退之三人不動,隱隱對濮陽成合圍之勢,鉗製卜已;二是全軍過河,集中兵力打仗,不對濮陽做任何理會!」

  「子伯已經說得很透徹了!」曹操不由拊掌大歎。「軍情複雜,可子伯卻能臨陣籌劃,相機分派,無有遺漏,堪稱明於軍計了……當日你我少年頑劣於宛洛之間的時候,哪裡會想到有今日呢?」

  「孟德兄此言算是說對了。」公孫珣也是失笑言道。「這些天,軍中諸位總是說我用兵如神,但他們卻不知道,子伯的謀略比我還要強!」

  此言一出,一眾洛陽北軍校尉自然拍馬不迭,便是韓當、呂範這些熟人也難免出言誇讚,搞得婁圭面色緋紅,只好捋須笑而不言。

  然而,就在堂中熱鬧一時的時候,一人忽然從堂下閃出,昂然做聲:「婁君條理分明,解析戰況宛如庖丁解牛,在下也是佩服的。然而公孫將軍身為一軍主將,到底想要如何?是要決戰於河北呢,還是要先取河北之地再圍攻濮陽?是想要濮陽卜賊死守不動呢,還是想要卜賊起全軍過河畢其功於一役呢?」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此人身高八尺有餘,容貌清瘦,年歲顯長,一雙劍眉微微豎起,更是顯得姿態強橫,赫然正是本地名士程立程仲德。

  平心而論,此人此時陡然插嘴,已經屬於無視氣氛的舉止,算是很不禮貌了,但眾人複又想起公孫珣對此人的禮遇,也只好各自冷笑噤聲。

  「那我就直言好了。」公孫珣朝婁圭打了個眼色以作安撫,然後即刻回頭正色答道。「以我之意,自然是想要濮陽賊軍盡數過河,會兵一處,在河北一戰而定東郡之事。只是……」

  「只是濮陽之賊軍在於卜已而不在於將軍,」程立肅容以對。「故此將軍雖然想要有所為,卻又只能被動而為……對否?」

  「不錯!」公孫珣不由面露期待。「程公莫非有計策,能將卜已從濮陽調出來?」

  程立不由攏手而笑:「將軍,能不能調出來還是要看彼輩有沒有出來的心思……只有他心裡面願意出來,才有按照他性格和思路針對施計的可能。」

  公孫珣也是不由起身而笑:「那程公知不知道這卜已的心思與性格呢?」

  程立當即再笑:「卜已本是本郡東武陽人,從十年前太平道草創時就是張角弟子,彼輩為人寬厚,不計出身,常常草鞋布衣行走於郡中,與人施水治病,我也是見過幾次的。」

  堂中諸人此時方紛紛認真起來,也就是關雲長一個人繼續昂著脖子不去正眼瞧堂中諸人,但耳朵卻也豎了起來。

  「那……」

  「不瞞將軍。」程立坦誠言道。「依我看,按照卜已寬厚的性格,只要我們把河北黃巾賊的危殆形勢泄露一二,他就會起一些援救之心……這是他的性格,天然如此。而若是能在在他耳旁添加一些別的謠言,彼輩必然按捺不住,直接過河相援。」

  公孫珣倒也乾脆,居然直接站起身來向前問道:「還請程公明言。」

  「據我所知,這卜已對張角篤信無疑,」程立從容答道。「如今局面只要說河北那邊張角與將軍老師盧公交戰不利,朝廷更要將軍你消滅河北之敵後棄濮陽於不顧,直接北上,自後方突襲張角……如此的話,彼輩必然按捺不住!」

  「可謠言怎麼才能傳到卜已耳朵裡呢?」公孫珣再問。

  「將軍連下數城,連李氏這樣的大族都舉眾來助陣,連梁遠這樣的黃巾賊支柱都倉惶往河北而走,濮陽城中哪裡會安生呢?」程立不由失笑應道。「將軍不妨撤走白馬、鹹城各處兵馬,再四處留些話語,則消息自然會傳入卜已耳中。」

  「程公有多大把握?」一旁的董昭忽然開口冷不丁的問道。

  「我有九成。」程立昂然回複。「但若如此說,恐怕諸位也不信,便說七成好了。」

  「凡戰五分勝即可為之。」公孫珣毫不猶豫。「何況九成?就這麼做!告訴黃河上的審正南與王叔治,全軍即將北渡,鹹城李進、白馬楊開也要一並過河,讓他們做好準備。」

  眾將自騎都尉曹操往下,俱皆凜然聽令。

  「敢問將軍!」然後,一片衣甲作響之中,程立依舊長身而立。「若濮陽卜已過河,卜已兩萬兵、梁遠一萬兵、張伯一萬兵,計有四萬兵馬,將軍軍中雖然屢有豪傑投奔,但細細算來也不過萬餘人,以一敵四,將軍又有多大把握呢?」

  「你這人自己煌煌大言,卻又疑我等戰力嗎?」關羽雖然是第一次見到程立,卻覺得分外看不過眼。

  「我不能疑嗎?」程立巍然不讓。「須知,若行此策,則東郡六十萬百姓安危,俱在此一戰之下。」

  「哈哈哈……」

  關羽剛要再說,卻見公孫珣扶刀仰天大笑,聲震屋瓦,這才稍微收斂,退後半步,如其他將領一般微微拱手行禮……卻是有幾分告罪的意思。

  而這一邊,公孫珣笑了好久之後方才收起聲來,但面上卻還是笑意不止,只是複又對著程立揚聲言道:「程公,我若說此戰有十成把握你必然不信,既如此,便說九成好了!你覺得如何啊?」

  程立當即色變,卻又恭敬後退,大禮相拜。

  「準備渡河。」公孫珣不再多言,只是一聲令下,便扔下滿堂文武,凜然扶刀而出。

  就這樣,軍議既然已經定下,便再無轉圜可能,漢軍大張旗鼓,第四次全軍橫渡黃河。其中,除了白馬城的楊開先行從上遊過河外,其餘各處全部彙集到了蒼亭,由一直在黃河上遊弋的審配、王修接應著,晃晃蕩蕩,從容動身。

  而這日上午,臨行前,鶡冠佩刀的公孫珣卻是在蒼亭河堤之上,又一次握住了程立的手,不願放開,引得曹操等人在旁紛紛側目。

  「程公啊程公。」公孫珣難得唉聲歎氣。「此去河北,怕是要一戰而定東郡,屆時你我也再難相見,難道咱們二人真的無緣嗎?」

  饒是程立性格剛戾,此時也不免有些感動,以至於苦笑連連:「那將軍覺得呢?」

  「我不知道。」公孫珣不由搖頭。「正如你前日所言,戰亂連綿,局勢動蕩只是剛剛起來,將來的事情誰說的清呢?」

  程立也是一聲感慨。

  話說,公孫珣此言不是虛言,雖然公孫大娘放他出了遼東,多年間他也算是青雲直上、屢有所為,在旁人眼裡更是當今天下難得的青年倜儻英雄,但於他本人而言,卻始終有些隨波逐流的感覺。

  一來,還是因為漢室的權威和體製依舊強大到讓他難以有所作為,換言之,漢室一日不山崩地裂,他一日難伸開手腳……當然了,袁本初和曹孟德這些人也不可能有所為;

  二來,從今年的黃巾亂局開始,局勢的變化雖然早有預料,可是真的到來以後卻又如此勢不可擋,所謂大勢滔滔難以動搖,在激起了他鬥志的同時,卻又讓他對前途產生了些許深層次的迷茫;

  三來,隨著他本人越來越強大,公孫珣也是發現了,自家母親的那個故事雖然很有參考價值,可實際應驗起來卻又有些霧裡觀花……想想也是,隔著一千八百年,那個時候的人又怎麼能深入了解這個時節的風俗人心呢?

  譬如眼前的程立,若是按照母親故事中的節奏,沒理由不接受自己的,但事實上無論是聰明人的待價而沽,還是地域上的隔閡,卻都是客觀存在且很難逾越的東西。

  相應的,還有門第高地、經學流派、門生故吏……這些事情你根本無法回避。

  當然了,不管怎麼說,隨著黃巾亂起,如今終究是可以憑著幽燕地子弟最擅長的弓馬刀槍決一勝負了,公孫珣雖然疑惑迷茫,卻也不懼誰了!

  屆時,真遇到萬般難為之處,打個勝仗不就行了嗎?實在不行,打兩個勝仗,還想如何?!

  就這樣,黃河南岸的蒼亭大堤上,公孫珣與程立執手無言許久,便是曹操等人都看的無趣,轉而紛紛上浮橋而走了,也就是審配和王修一直配合在黃河上遊弋,未曾知道這裡面的事情,所以遠遠在河心中好奇眺望詢問而已。

  良久,眼見著身邊各部曲紛紛過河,只有韓當領著三百白馬義從和五官中郎將的儀仗、傘蓋、節杖還在這邊,公孫珣也就不好再耽擱了。

  「程公保重吧!」公孫珣心知對方性格剛強,不會輕易改弦易轍,也只好無奈告辭了。

  「別的我不清楚,但我對將軍數次都沒有好臉色,將軍卻能依舊視我為國士,聽我言語,用我策略,還以禮相待……僅此一事,便可知將軍能得人了!」程立最後慨然言道。「將來亂事紛紜,說不定還真就是將軍你如日中天呢!」

  公孫珣聞言輕輕一笑,趁勢撒開了手:「不知程公這話又有幾成把握?」

  「說十成將軍怕是不信的。」程立也是不由撚須而笑。「便說是八成好了。」

  公孫珣仰頭大笑,便轉身往浮橋上而去。

  然而,剛下到大堤底部,他忽然又想起一事,便駐足回身,朝堤上的程立揚聲喊道:「程公,還有一事!」

  「將軍請講。」程立當即在堤上拱手回應。

  「程公,我心中有一念,乃是初見你時便冒出的,只是一直不好意思說,而今日也算是握手言歡了,又相見不知可期,便冒昧一次好了。」公孫珣也遙遙拱手道。「東郡人盡皆知,你年少時夢到在泰山捧日而起,以為神異。然而平日間程公卻只是屈居一縣吏,而且還已經四十有四如,此夢境便只顯得可笑。可如今世道紛亂,海內板蕩,如程公這種英豪不也是趁勢而起、聞名天下了嗎?既如此,何妨在名中立字上面自加一日,改名程昱,以此作為激勵呢?些許荒誕之言,程公自決好了。」

  程立在堤上聽得此話,張口欲言,卻眼見著公孫珣昂然轉身,在一眾牽著白馬的雄健軍士護衛中踏上浮橋往北而走,居然一時失落,不知所雲。

  轉到河北,漢軍鐵索連環,四渡黃河,端是讓東郡黃巾徹底失措。

  剛剛在河北合兵一處的張伯、梁仲寧聚兵兩萬有餘,其實正在蒼亭對面的東武陽縣城中駐紮,卻因為已經喪膽,不敢做多餘動作……實際上,等到傍晚時分,公孫珣領著萬餘官軍在東武陽與黃河之間偏西的地方立營以後,這二人依舊沒有任何動作。

  河北平原一望無際,從東武陽城頭之上,不要說只有五里距離的漢軍大營了,便是二十幾里外的黃河大堤都能隱約可見。故此,從張伯到一堆小帥,登城窺探漢軍軍營的一眾黃巾軍頭領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紛紛面帶憂慮。

  然而就在這時,之前一直肅容的黃巾軍副帥梁遠梁仲寧卻忽然扶著城垛失笑起來,並旋即指著整齊有序的漢軍大營大聲言道:

  「漢軍果然中計了!」

  從張伯到眾小帥自然不明所以,然後紛紛請教。

  「你們不知道。」梁仲寧回頭繼續笑道。「這是我跟卜帥定下的計策……我問你們,我軍現在在東武陽有多少人?」

  「兩萬啊!」這種事情,在場之人人盡皆知。

  「不錯。」梁仲寧繼續從容問道。「那漢軍呢?」

  「一望便知,其實跟當日從濮陽過河時相比,似乎並未有多少新增人馬,還是萬餘!」

  「不錯。」梁仲寧愈發得意。「那我再問你們,若是我軍兩萬出城迎戰,交戰正酣時,卜帥忽然帶領濮陽兩萬人馬自黃河大堤上掩殺過來,會是何等局面?」

  不等眾人回複,這梁副帥便主動循循善誘的解釋道:「便是四萬打一萬,而且還是兩面夾攻!你們說,漢軍是不是中計了?」

  眾小帥恍然大悟,然後各自喜笑顏開,又紛紛求證,卜帥是否會來援?得到肯定答案後自然是驚喜萬分……畢竟,以他們的戰術水平來看,若是卜帥真來,那這以四敵一,前後夾擊,自然是理所當然之事。

  於是乎,眾黃巾軍小帥興奮之餘便也放下心思,只說聽從梁、張兩位副帥的調遣,何時出兵都沒問題,然後便各自回城享受之前軍中夾帶的珍寶、美食、女人去了。

  一時間,城上只剩張伯與梁遠二人而已,而梁仲寧也是瞬間面色陰冷起來。

  「梁副帥。」張伯見狀思索了片刻,卻又誠懇的拱手言道。「既然你來時跟卜帥有約定,那俺也不跟你爭權,你放心河北這邊你盡管調遣,俺絕不會耽誤事情。」

  梁仲寧聞言不由苦笑:「張伯想多了,我與卜帥並無前後夾擊的約定……實際上,我此時正擔憂卜帥會因為我們人數太多而於心不忍,然後真的棄濮陽而來此處。」

  「這是咋回事?」張伯當即心涼了半截。

  「沒有怎麼回事。」梁遠指著遠處夕陽下的漢軍大營悲愴言道。「我在河南與漢軍騎兵交手才知道,咱們黃巾軍的戰力與漢軍相比實在是不成樣子!如此精銳騎兵,以一敵四咱們這些人又如何能擋?」

  「可前後夾擊……?」

  「夾擊不成的。」梁遠繼續歎道。「漢軍一萬有餘,其中六七千騎兵,三四千步兵,都是精銳。而且,河堤離此處終究有些遠,便是卜帥真的過來,他們也可以讓步兵依靠著營寨抵擋拖延咱們,再用騎兵趁著卜帥剛剛過河一戰而下,最後才掉轉頭來吃掉我們!所以卜帥來此,除了白白葬送大軍外,並無用處。」

  「那……那你為何還要誆騙大家?」張伯心驚之餘依舊不解。

  「不騙又能如何呢?」梁遠愈發黯然。「東武陽是個小城,本就沒有多少糧食,而諸帥之前占據各城時只圖享樂,咱們倉促讓他們出來彙集時,他們卻根本不帶糧食,反而帶著財貨、女人,我又在河南被漢軍騎兵攆來攆去,根本就是空身到此……張副帥你說,城中能撐多久?而若是撐不住,除了誆騙眾人,讓大軍主動出城一戰,以期死中求活,又能怎麼辦呢?」

  張伯低頭思索了片刻,卻還是恭敬拱手一禮:「不管是前後夾擊,還是死中求活,梁副帥打仗勝我十倍……故此,為黃天大業,還是那句話,此番聽你調遣,絕無二話!」

  梁遠若有所思盯著眼前這人,倒是無言以對起來。

  轉回河南濮陽,正如程立與梁遠一起猜測的那樣,光是知道張伯、梁遠兩人領著東郡黃巾其餘所有部屬近兩萬人在河北東武陽受困以後,向來寬仁的卜已便已經心中失措起來……

  他哪裡懂得什麼打仗?!

  實際上,黃巾軍終究只是黃巾軍,一群成軍不過兩月的烏合之眾,如果說底層兵員的素質和軍備還不是很落後,那麼頂層首領的軍事經驗與能力就無疑是最弱的一項了……別的不說,一群平日裡畫符施水的宗教人士,讓他們去帶領數萬大軍如何如何本身就顯得很可笑,更遑論製定局部戰場的軍事策略了。

  於是乎,卜已先是自己本身起了援救之心;然後,一眾有親友、故交在彼處的黃巾軍上下又紛紛來求……在這些人看來,即便漢軍強橫,可四萬人打一萬人,依舊是有的打的。

  不過,卜已此時依舊沒有下定決心,因為他還記著梁遠走前的話語……直到城中謠言忽起,說是漢軍此番連白馬、鹹城都棄掉,乃是要在河北打完這一仗後便不理濮陽,轉身向北,去冀州斷大賢良師後路!

  謠言有鼻子有眼,而卜已結合自己知道的情報,也是憂心忡忡:

  譬如,卜已是知道的,眼前漢軍首領公孫珣正是北路與天公將軍作戰那盧植的學生;譬如,漢軍撤離鹹城時曾有軍校失言,若一舉破滅張角,則萬事大吉;又如,在頓丘、衛國失去之前,道路通暢時,卜已也確實是知道,大賢良師在魏郡有些敗退的跡象……

  而人心一旦不定,便怎麼想怎麼不對了,譬如這幾日南面傳來好消息,說是潁川波才波帥與漢軍交戰大獲全勝,逼迫南面漢軍主帥朱儁引兵退守長社……但此時,居然也成了公孫珣可能會出兵截斷大賢良師後路的佐證了!

  不然呢?一定是漢軍戰事失利,準備改變戰略,一舉圍殺大賢良師,而大賢良師一死,黃天大業不就不戰而破了嗎?

  當然,卜已也不是個糊塗蛋……他也想過會不會是漢軍策略,故意引他渡河。

  但是……

  「但是王帥。」卜已扶著城頭往北而歎道。「我這裡敗了又何妨呢?大局在大賢良師處!或是在南面潁川處……如今南面戰勝且不提,北面大賢良師若有失,我苦守濮陽又有何用?而且,便是此說的確是謠言,北面梁、張兩位副帥兩萬大軍盡失,濮陽難道就躲得過去嗎?屆時漢軍舉眾圍城,我也不過勉強掙扎而已。」

  進言的王度剛要再說,卜已卻連連擺手,直接言道:「王君,我昔日聽梁副帥說書中一言,說的極好,他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卜已年逾五旬,如今舉兵反漢,一心便只是為了幫大賢良師開創黃天,而若大局不在我,我便要為大局而動,以免死如鴻毛!」

  王度長歎一聲,卻也不再多勸:「卜帥說的不錯,且不說我軍死守濮陽,困頓而亡,會被天下人笑話,便是北渡黃河,四萬大軍對一萬官軍,卻也未必無得勝之法!」

  「王帥有什麼妙策嗎?」卜已連忙認真相問。

  「連番戰敗,不敢稱有策。」王度苦笑道。「只是我想,如今河南並無漢軍,而濮陽之前又搜羅了不少船隻,這豈不是說咱們從何處渡河都可以?既如此,若我軍從蒼亭渡河,陡然出現在漢軍背後不說,東武陽的梁、張兩位副帥也一定看得見,到時候,不僅是咱們能夠在他們的援護下從容渡河,說不定還能夠前後夾擊,一舉獲勝呢!」

  卜已思索再三,卻終於是攥起一個拳頭砸在了城垛上:「王帥何必過謙,如此乃是極高明的策略!便請王帥你來統帥舟師,小心應對漢軍舟船,往蒼亭而去……咱們就從蒼亭過河,決一死戰!」

  王度見到對方不顧自己三次戰敗,又予以重任,也是感激不盡,當即俯首下拜,立誓相從。

  三日後,駐守黃河的審配親自將濮陽黃巾軍順流而下,到蒼亭彙集的消息送到了東武陽城外的漢軍大營。

  坐在軍帳正中的公孫珣聽完彙報,不由仰天大笑,而笑完之後,卻是看向了帳中三個面生的昂然披甲大漢:

  「德謀、素卿,還有成廉,你三人還需憂慮此番來的太晚,無功而返嗎?我看,我們前些日子如此辛苦,都是在為你們做嫁衣呢!」

  聽得此言,審配撚須扶劍,忍不住連連打量。

  我是上下打量的分割線

  「珣將渡河,於堤上執程立手而別:漢室傾危,正當英雄用命之時,程公才智過人,當起矣!立感其言,然以年長為鄉梓念,終不應。待歸,立夜夢於泰山托日而起,複思珣字正應此兆,乃為之夜歎不止。翌日,遂更名程昱,以勵將來,毋再失天機。」漢末英雄志.王粲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0-21 19:54
第八卷 第26章 戰左複戰右

  對程普、高順、成廉三人以及他們那兩千餘並州軍馬側目以對的,不止是審配一個人。實際上,軍中上下普遍都有些審視的目光。

  這當然是有緣故的。

  須知道,無論是主帥公孫珣,還是中軍的呂範、婁圭、韓當,以及那些白馬義從中地位較高的人,當然也包括已經出來單獨領兵的魏越了,普遍性對這支軍隊報以了『自己人』的態度。而且這支軍隊的主將程普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雖然他相貌出眾、應對得體,頗的上下好評,但甫一到來,這廝卻是直接了當的把自己和這支軍隊擺到了公孫珣麾下中軍基石的位置上,也是讓人無語。

  而公孫珣偏偏還就認了!

  那麼換言之,無論是幽州諸軍將還是北軍-河內騎士,都有些吃味了。

  不過,這或許是公孫珣刻意為之,大戰將至,他樂得見到軍中產生這種積極的競爭意識。

  「諸君。」這一日晚間,公孫珣彙集諸將,開門見山。「審正南今日自黃河處親自來報,卜已引兵兩萬,浩浩蕩蕩已至蒼亭,如無意外將於明日一早渡河,戰略分畫,不知諸君可還有什麼言語?」

  軍帳中意外的一時沉默,便是平日間最跳的曹孟德和婁子伯也都抿嘴不言。

  曹孟德是有些緊張,他還是第一次經歷如此規模的大戰;至於婁圭,卻是沒必要再說什麼了,因為戰場布置其實早就議定了,甚至還都分派下去了,而且還非常簡單!

  正如東武陽城中的梁遠梁仲寧想的那樣,漢軍是準備留下步兵依仗著營寨阻礙住城內的黃巾軍,然後騎兵盡出,以逸待勞,在平原上將剛剛從蒼亭渡河過來的卜已軍一舉擊潰,再返身擊破東武陽當面之敵!

  至於說東武陽之地越過漢軍營寨不顧,那就更好辦了,騎兵先回頭和營中步兵前後夾擊一個,再去河邊迎戰就是了。

  而當兩千餘以騎兵為主的並州軍趕到後,這一戰似乎就更無話可說了……可以想像,除非天降隕石,否則,光憑這千漢軍騎兵的存在,就已經能夠將公孫珣當日口中的所謂『十成』給鎖定了!

  那麼這種情況,還有必要說什麼嗎?實際上,公孫珣已然是準備解散了。

  然而……

  「君侯!」

  就在這時,帳中忽然閃出一人來,眾人齊齊抬眼看去,然後紛紛警惕起來,原來,此人正是並州援軍主將,別部司馬程普程德謀。

  「德謀有何高見?」公孫珣也是一時好奇。

  「並無他意。」程普鶡冠披甲,鏗鏘有力,昂然作答道。「只是請戰而已。」

  「既然來了,還能讓你們和步兵一起守大營嗎?」燭火下,坐在幾案之後的公孫珣當即失笑。「明日讓文超(公孫越字)與義公持白馬義從為督戰,你部為我中軍,且觀德謀、素卿破敵英姿如何?」

  「君侯一番好意,普及並州諸將士自然感念不及。」程普依舊昂然作答。「只是我部初來乍到,寸功未立,如此分派,只怕軍中不服!」

  公孫珣抬眼看去,果然,除了向來對誰都不服氣的關羽外,劉備、張飛、牽招、楊開,以及北軍諸軍官,甚至於立在曹操身後的夏侯惇、樂進都面色有異……可見,程普所言並非虛妄。

  而見到如此情形,公孫珣先是歎了口氣,然後便當即出言安慰:「這有何妨?彼輩不知道你們功勞,我難道不知道嗎?彈汗山一戰,我與並州諸君同陷險地,乃是諸位拚死向前,火燒彈汗山,又帶著負傷昏迷的我潛行數日,回歸漢地……我與諸君同生共死,難道只是一句虛言嗎?」

  聽到同生共死一言,想起之前盟誓的帳中諸將紛紛面色稍緩,但程普卻依舊立在帳中央昂然不退:「君侯,我等與君侯之間本不須多言,但受人輕視卻不能有所示,怕是帳中諸位也是面服心不服,如此下去,將來作戰日久,也要生出隔閡的。」

  「那德謀的意思呢?」公孫珣倒是好奇了起來。

  「我與賬下幾位曲軍侯商量了一下。」程普坦言道。「欲分兵為二,一千新募騎兵讓成廉領著,自去隨君侯往黃河處迎敵,剩下一千精銳老卒,棄馬步戰,然後我與高素卿親自帶著,留下來阻隔城中蛾賊!」

  話音剛落,之前立下殊勳的北軍崔司馬便忍不住嗤笑起來:「一千精銳,披甲者上百,又依仗著守備完全的營寨,換成我我也能拖住……君侯,請與我隨便添上哪支燕地騎兵曲,湊足一千人,我也請戰,下馬阻隔城中蛾賊!君侯自去河畔破賊便是!」

  不待公孫珣出言,程普看都不看此人一眼,便繼續出聲道:「我所言阻隔,乃是野戰!我欲以千人大盾短刃、長槍勁弩列陣於營寨之外,於當道阻隔城中兩萬賊人!」

  此言一出,從那位崔司馬開始,帳中諸將幾乎人人色變,便是公孫珣也是一驚,然後卻又低頭不語。

  須知道,野戰與據營而守根本不是一回事好不好?

  而別人倒也罷了,婁圭眼看著呂範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便準備出言緩和一二,以求攔住此事。

  可是不及他開口,公孫珣卻忽然抬頭笑道:「德謀與素卿如此豪勇,我又豈會挫爾等銳氣?!」

  婁圭登時大急,居然不顧身份直接喊出了聲:「君侯莫要把軍事當兒戲!」

  便是曹操也忍不住出言相勸:「文琪何必如此,本是必勝之局,何必拿上千精銳性命來賭氣?一千人當道列陣,或許確實扛得住,可一旦扛不住,這千人性命便要直接葬送了!」

  「我非是兒戲。」公孫珣一邊起身一邊擺手製止道。「我意……讓李退之(李進)、樂文謙(樂進)領各自所屬子弟兵,依舊在營中作為接應。而若德謀、素卿能成此大功,自然不必多言,若是事有危殆,便讓李、樂二人出營援救……如此,豈不是萬無一失?」

  眾人旋即默然。

  公孫珣的意思很明白,原定計劃不變,只不過利用援軍的兵力餘裕,專門給並州這夥人留出一片地來,讓他們展示一下自己的豪勇!

  如此安排,不知道這位公孫中郎將是對這支並州援軍有充足信心,然後準備借他們壓製一下軍中其餘各部的嬌氣呢?還是準備讓這支並州軍認清現實,就此安生下來呢?

  不過,二者似乎並不矛盾,怎麼著都能合他公孫珣的心意?

  而且再說了,這麼安排,終究不關大局……若成,漢軍必然士氣大振,若不成,也必將掩蓋於全盤大勝之中。

  何樂而不為呢?

  見到眾人無言,公孫珣便定下計劃,並重申一遍,然後便揮手讓眾將退去,養精蓄銳,以待明日之戰。

  第二日一早,漢軍早早做飯,在營中飽餐一頓,然後便整理甲胄、分發器械、撫勞戰馬,準備作戰。

  而東武陽城上,得到消息匆匆來看的梁遠自然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於是也在城中殺牛分酒,賞賜慰勞,準備出城與卜已援軍『前後夾擊,大破漢軍』!

  卜已那邊更不必多說了,自清早便也是飽食一頓,然後勉勵全軍,準備渡河。而那王度知恥而後勇,更是仿效漢軍那般有所準備,提前將濮陽帶出的船隻鐵索連環,修成一座雖然不及漢軍那般寬闊卻又實用的浮橋,倒是引得卜已連連稱讚。

  一時間,黃河兩岸的漢軍、黃巾軍各自有所覺悟,都知道決戰在此,且都信心十足!

  上午時分,隨著昨夜布置好的數十哨騎通過連續搖動旗幟,示意南岸黃巾軍已經開始渡河,公孫珣便也不再猶豫,當即以呂範為留守駐紮大營,總攬此處全局,然後便要和程普一起,各自領兵出營。

  然而,兩軍在營門前將要分南北而行之時,公孫珣卻忽然駐馬,然後翻身下來。

  眾將不解其意,也只好紛紛下馬。

  「子衡。」公孫珣解下佩刀,遞給了留守大營的呂範。「此刀與你,我在河畔指揮,若東武陽這邊有人不聽號令,你可隨意處置!」

  眾將恍然,相處日久,誰都知道呂範乃是公孫珣第一信重之人,更是他的首席家臣,所以俱皆無話可說,而難得披甲的呂範也是從容上前接過刀來……二人相處日久,更是不必多言。

  然而,正當眾人以為僅此而已的時候,公孫珣卻複又解開自己的玄色綢緞披風,給程普當眾係上,於是不由人人側目。

  程普在低頭受過披風之後,也趕緊準備俯身而拜,謝過此番恩義,卻不料被對方直接扶住了肩膀。

  「德謀!」公孫珣扶著對方肩膀正色言道。「我知道你久駐雁門,經年不移,有心為自己與本部正名,所以並沒有攔你。但是你要知道,我對你的期待並非只是一臨陣豪勇之將,乃是希望你能以持重的大將姿態,立於世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程普羞愧萬分,卻只能拱手以對。

  公孫珣越過程普,居然又來到沉默寡言的高順身側,然後開始解下自己罩在外面的精細鐵甲……婁圭見狀,趕緊與韓當、楊開打了眼色,後者二人當即領人上前,一個幫著公孫珣,一個幫著高順,倒是利索的將甲胄給換了起來。

  「素卿不善言,所以也沒人知道你的名聲。」公孫珣換好衣甲後,也是由衷扶其肩歎道。「但我卻明白你為人清白,治軍嚴整,也是一等一的大將之材……也罷,臨陣無需多言,此戰且觀你成名!」

  言罷,公孫珣便不再做多表示,而是返身上馬,徑直往河畔而去了。而程、高兩將則徑直俯身下拜,待跟著公孫珣的白馬旗和節杖傘蓋遠去百餘步,這才各自轉身,往東武陽城南大道上而去了。

  時值五月,天氣漸熱,本屬自然。但黃河之畔、東武陽之南,這段二十來裡的狹窄空地上,溫度卻攀升的格外之快!

  不及日上三竿,各處便已經燥熱起來!

  「卜帥已然到大堤上了!」東武陽城頭上,張伯遠遠指著河堤顫抖言道。「正在列陣。」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渡河……」梁仲寧遠遠看去,心情悲愴之下,卻是忽然想起一首樂府名辭來,但是默默吟誦到一半,也是不敢再誦下去了。

  「梁副帥。」張伯勉力問道。「你說漢軍早早引騎兵去河畔……那騎兵若是如你說的那般厲害……卜帥會不會不等不到我們?」

  「且不說此事。」梁遠一手扶城垛,一手卻忽然指著南門前五六里大道上的一隊漢軍人馬冷笑言道。「張副帥,你說漢軍這是何意?我原本以為這支人馬是遮護騎兵離營的,可現在卻居然還在此處?四千多步卒,三千餘靜候於營中,一千當道而立……莫不是看不起我們,是覺得一千漢軍便能在野地裡擋住我們兩萬人嗎?!」

  「梁副帥,你連卜帥那邊不願意理會,何況是此處多了一千人馬?」張伯在旁咬牙勉力勸道。「要我說,就按照你之前見到漢軍增兵時所言,不必理會人家,咱們全軍出城,奮力一戰便是。」

  「張副帥所言極是。」梁遠忽然獰笑道。「咱們出城奮力一戰便是,說不定此戰還能咬下彼輩一塊肉呢!」

  言罷,這梁仲寧握著手中長劍,昂然下城,便對著城下一群聚集而來的各路小帥鼓舞連連,而這些小帥之前也已經看到漢軍主力離開大營,只有幾千步兵尚存,自然是愈發信心滿滿,故此紛紛呼喝響應。

  城頭上的張伯苦笑一聲,但抬頭看了眼頭頂上的黃天大旗後,卻是忽然變色,然後抽出刀來,居高臨下,對著下方諸帥奮力喊出那句許久未曾出口的口號來: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自梁仲寧以下,牆下眾人怔了一怔,卻也是猛地醒悟,然後在梁仲寧的帶領下齊聲呼喊:「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隨即,城門大開,黃巾軍兩萬自四門傾巢而出,並滾滾往城南集合列陣。

  ……………………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幾乎是與此同時,眼見著大部都已經渡河,陣勢也勉強順著高大寬闊的黃河大堤一路鋪開,頭裹黃布的黃巾軍兗州渠帥卜已便拔出劍來高高舉起,在河堤之上喊出了這句在之前兩月間撼動了整個天下的口號。

  卜已在東郡是何等威望?郡南郡北,黃河兩岸,多少太平道信徒,多少東郡百姓都是因為他的威信才持鋤、鐮而起,殺官逐吏,響應黃天的。

  故此,卜已於黃河金堤上一聲呼喊,登時周邊臨近之人俱喊,俄而河中浮橋之上、河南蒼亭未渡之處,還有已經正在河堤上試圖列陣的黃巾軍主力人人俱喊,其聲震於黃河兩岸!

  大堤南側三里處,初經如此陣勢的曹孟德瞬間嚇得臉都白了,以至於連連回望……然而,身後十幾到二十里的地方,此時也是煙塵滾滾,儼然是彼處黃巾軍大軍也正在奔走列陣。

  一時間,其實不要說曹操了,便是整個已經列隊完畢,正下馬節省馬力的騎兵軍陣也有些騷動起來,騎馬的軍官一時紛紛製止不及。

  中軍傘蓋下,自然不用下馬的公孫珣回頭瞥了身側這位『魏武』一眼,卻是猛地在伸出一隻手來:「孟德兄,我佩刀給了子衡,你刀借我。」

  曹操不敢怠慢,當即解開佩刀,在馬上雙手奉上。

  公孫珣也不直接接刀,卻是握住刀把,直接在曹操手中抽出刃來,然後揮刀指向身側不遠處的護軍司馬公孫越:「公孫司馬,傳我軍令,除督戰白馬義從外,傳令十遍結束後,自騎都尉以下,擅語而亂軍心者,斬;擅動而亂陣型者,斬;擅退而違軍令者,斬!」

  公孫越不敢怠慢,先在馬上領命,然後便親自下令讓一屯百餘名白馬義上馬離陣,然後又自軍陣後方往來疾馳,呼喊傳令!

  果然,隨著傳令聲一遍遍喊出,軍陣騷動當即漸漸息止,砍了幾個違抗軍令的騎兵後更只有馬匹呼哧聲隱約起伏可聞。

  曹操見到如此大為佩服,便要開口稱讚。然而,話在嗓子眼才恍然驚悚『自騎都尉以下』,到底包不包括騎都尉本人?

  一念至此,騎都尉曹孟德雖然大略覺得自己身為兩千石,又是這位持節中郎將至交,不至於因為一句話被砍了腦袋,卻終究是沒敢出言。

  黃巾軍人數眾多,且紀律散漫,所以列陣極慢。卜已之前喊口號時似乎是覺得列陣已經完成,但實際上,等他們全軍渡過河來,在大堤上列陣齊整之時,卻已經是一刻鍾之後了。

  卜已騎在一匹馬上,居高臨下看著三里外肅靜的漢軍騎兵軍陣,雖然覺得有些瘮人,但複又看了看遠處東武陽城下的煙塵後卻還是鼓起了信心……便當即揮劍,催動大軍向前。

  一時間,黃河大堤處也是煙塵滾滾,頭裹黃布的黃巾軍主力,卷著密集的黃色旗幟,朝著身前的漢軍軍陣翻騰而來。

  曹操緊張不已,公孫珣卻一言不發,宛如木雕,連全軍上馬的命令都沒有發出。

  ……………………

  距離東武陽五里地的營寨中,李進攀著高高的營寨硬木柵欄,看著不遠處的滾滾煙塵在那一千並州兵馬前數百步的地方停駐下來,也是宛如木雕。

  平心而論,李退之此時的心情很複雜。

  首先,他很想看到這支軍隊的失敗。

  因為他知道這支軍隊是軍中主將公孫珣的老班底,若是這支軍隊全軍覆沒或者損失慘重,那公孫珣必然會心痛不已,若如此,他憑什麼不高興呢?

  其次,他很妒忌眼前這支軍隊。

  畢竟,從軍以後李進便發現,自家的族兵戰鬥力其實非常不賴,最起碼對付起那些黃巾賊是很利索的,與所謂河內騎士、官軍精銳之間也只是差了一匹馬和一些好的裝備而已。而說起將領素質,他李進自問也不遜於那些公孫珣信重的幽燕將領,比之所謂北軍五校出身軍官,他更是有信心。然而,那些官軍享受如此好的待遇,軍官們更是這個千石,那個六百石,宛如不要錢一般,可他李進領著三千子弟兵奮勇作戰,卻只是一屯長,還要糧草、軍械自理……那麼,面對著受到公孫珣如此倚重的一支朝廷精銳,他又怎麼可能不憤恨?

  但是,若是這支軍隊失敗了,就意味著自家子弟兵要出戰,就意味著李氏子弟的損傷;而若是營救不及時,恐怕李氏還要受到公孫珣的報複……這如何能讓李進接受?

  於是乎,當期待、妒忌、擔憂、憤恨、鄙視……等等複雜情緒集中在一個人心中的時候,也就難怪他只能面無表情,宛如木雕了!

  「全軍聽令!」密密麻麻的黃巾軍陣前,梁遠騎在一匹馬上,揮著手中長劍大聲呼喊。「先擊破當面一千漢軍,漢軍若敗,必然向漢軍大營,咱們便銜尾追擊,殺入營中……若大營再破,便可以奮勇向河堤處接應卜帥,只要兩軍合一,則此戰必勝!誰來做先鋒?!」

  「俺來做先鋒!」話音剛落,旁邊的張伯便立即舉刀猙獰喊道。「發幹、聊城的大家夥須認得俺張伯,都跟俺一起……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黃巾軍全軍也立即呼喊助威!

  言罷,果然有兩部三四千兵馬蜂擁而出,喊殺不斷,並簇擁著張伯往凜然無聲的漢軍陣前衝鋒而去。

  和柵欄上的李進、樂進一樣,梁遠也在馬上直起身子,瞪大眼睛看著張伯所帶的那面黃天大旗向南揮舞而去,直直的撞向了剛剛舉起盾牌的漢軍盾陣。

  然而,正如不遠處黃河波浪百餘年間都沒有擊碎王景修築的河堤一般,這三四千聲嘶力竭的黃巾軍也在漢軍盾陣前陡然稀碎!

  程普居後,呼喊指揮弓弩手拋射不止;高順在前,讓大盾倚著地面前頂,長槍越盾捅出……二人皆稱得上是指揮若定、

  至於這一千人中的軍官、什伍,乃是於相當一部分普通士卒,其實都是經歷過彈汗山一役的老卒,其餘部分則是從邊地招攬來的富有戰鬥經驗的邊郡青壯……換言之,這一千人,若是綜合論經驗、論裝備、論戰術素養,恐怕是這年頭漢軍中最出色那一小部分。

  而考慮到大漢朝在此時這個星球上的輝煌與偉岸,甚至可以說,他們就是這個星球上此時最精銳的一支軍隊!

  紀律嚴明、陣型齊整,在此番征召調度後更是獲得了最好的裝備,如此軍勢,三四千連陣型都擺不好的黃巾軍拿什麼來衝破他們?

  腦袋嗎?

  戰鬥了大約一刻鍾,黃巾軍便在最前線扔下了上百具屍體,中間中箭之人更有不少……這若是陣型鬆散,後面的人看的清楚,說不定早就心生退意了。然而,天氣燥熱,塵土彌漫,再加上張伯又督戰在前,後面的人根本看不清前面情況,只是繼續喊殺向前罷了。

  可忽然間,隔著盾牆,隨著一把漢軍製式環首刀被他的主人從盾牆縫隙中猛烈而又留有餘地的捅出,然後又迅速抽回……一面代表了聊城小帥的旗幟當即伏地!

  雖然這位聊城小帥人還好好的,但是周邊黃巾軍卻各自驚悚,紛紛後撤,並帶動了不少人後退。

  程普見狀當即喝止弓弩手,而高順也配合默契立即下令撤盾反撲,前排倚著地面的大木盾就勢按倒,不少跌進來的黃巾軍被刀手砍殺殆盡,然後三百長槍手陣型齊整,即刻前推,當面的黃巾軍登時失措,紛紛慌亂而逃。

  幾乎是片刻間,攻守便易勢了。

  不過,漢軍並未有追索的意思,長槍手向前數十步後,便迅速後撤,後面的弓弩手則紛紛再度集中拋射殺傷……慌亂中,便是張伯也被突然的潰退給帶著往後而走了。

  雖然早有預料,但梁仲寧看著這一幕,還是失望透頂。

  當然了,話說回來,即便是失望透頂,可梁仲寧卻也不至於因為一波預料之中的失敗而有所動搖,他當即穩住陣腳,收攏敗兵。然後,一邊再度讓張伯組織正面攻勢,一邊卻又喊來谷城、臨邑兩路小帥,讓他們帶著本部兵馬做好準備,只等張伯再度酣戰接陣之後,便從容出擊,從兩翼包抄。

  ……………………

  轉到河堤前,公孫珣一直等到黃巾軍自壯闊的黃河大堤上湧下來足足一里地時,才讓漢軍全體上馬。

  話說,僅此一項操作,曹操便已經服氣的不得了了……因為之前依靠著大堤列陣齊整的黃巾軍經過一里地的前衝,此時非但喊殺聲弱了些許,更關鍵的是,他們大軍的陣型明顯因為各部體力差異而變得有些混亂起來。

  而漢軍上馬完畢,黃巾軍不過又前行了百餘步而已,根本沒有什麼大礙。

  「全軍聽令,迎面衝陣!」公孫珣算準距離後毫不猶豫的大聲下令道。「衝陣之後,依照之前軍議,若無我旗語、金鼓,則諸將以各自部曲反複衝殺,驅除賊軍往堤上走!」

  言罷,公孫珣當即揮刀示意開戰。

  聽到軍令,最先動作的是白馬義從,他們也一分為二,一些隨韓當護衛著公孫珣與白馬旗在原處,一些則隨公孫越舉著節杖左右橫行,遊弋督戰。

  隨即,婁圭也當即下令擂起軍中帶來的兩支大鼓……一時間,各軍旗幟紛紛向前,全陣齊發,喊殺聲也是瞬間而起。而稍過片刻,戰馬速度便已經起來,馬蹄隆隆,宛如雷聲,直撲向前,儼然是要與黃巾軍煌煌一戰,各自迎面直衝!

  此情此景中,便是之前有些膽怯的曹孟德居然也按捺不住,然後親自披甲持戈,越出中軍,引著夏侯惇等幾十名親衛,跟著大軍向前疾馳,並奮勇疾呼了起來!

  公孫珣理都沒理他,只是回頭瞥了眼身後北面方向,便依舊面如雕塑,從容觀戰了。

  騎兵七千餘對兩萬輕步兵,雙方氣勢皆足,似乎各有所恃。然而,未及接陣,之前自恃人眾的黃巾軍便面色煞白,皆無戰心……如此規模騎兵軍陣,這些以黃河兩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人為底層主力的黃巾部眾,何曾見過?

  之前在堤上,他們居高臨下遠遠望去,再加上漢軍並未上馬,便覺得己方人多勢眾,必然能勝,然而此時騎兵滾滾而來,這些人卻又覺得漢軍何止七八千,怕是數萬也不止了。

  騎在馬上的卜已都是這麼想的。

  大軍相撞,沒有任何可以多言的計策、謀略,就是這麼直接了當的奮勇一突,黃巾軍前部便一觸即潰!

  漢軍騎兵主力馬不停蹄,穿陣向前,或刺或砍,追殺不停,而他們的大部分傷亡都是最初接陣時由於自己控制不住馬勢,落馬摔在地上,或砸在黃巾軍士卒身上所致……而且如此情形下,大部分其實都是直接死亡。

  黃巾軍軍陣頗厚,故此,一次衝鋒力盡之後,雖然黃巾軍軍陣全潰,但殺傷卻不足以稱道。於是,漢軍騎兵各部曲將領便依照之前軍議所言,紛紛召回本部,各自回頭,然後或是對著人群厚密的地方再次組織衝鋒,或是直接對著軍陣鬆散的部分直接砍殺。

  婁圭、韓當,還有留守的白馬義從,甚至是公孫越和督戰隊都看的激動難耐,公孫珣卻面無表情。但眼見著各處黃巾軍全都被衝垮以後,他還是乾脆的努了下嘴,讓韓當和公孫越全部出動……不是求斬獲和功勞,而是希望盡快造成殺傷,讓眼前黃巾軍徹底喪膽,以求轉向身後。

  實際上,當韓當和公孫越一起出動後,公孫珣終究是忍不住再度向身後看了過去,但隔了十幾里地,又能看清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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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普以豪勇,多行激烈事。一日,將征,太祖解其氅覆普背,複謂普曰:『卿之豪勇,吾固知也,昔日征鮮卑,非卿斥手奪賊刃,救吾於危難中,幾不得免。然時事易矣,卿今日欲為大將,不可止豪勇,亦當持重!』普感念下拜,自此漸為大將之才。」《舊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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