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75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24 09:23
第九卷 第27章 草木黃落兮雁北飛(下)

  公孫珣沉默以對,因為他幾乎立即就明白了王道人的意思。

  一方面,這個人雖然出身太原王氏,但卻容貌醜陋,自少年便絕了仕途,所以只能學些旁門左道,然後流落江湖,無疑是個典型的不為世人所容的歪門邪道。

  另一方面,王憲雖然於造反什麼的無所求,但黃巾軍和太平道卻依舊給了他生存的價值與做人的尊嚴。

  而眼下,黃巾軍要覆滅了,那些願意尊重他,甚至可以說需要的人也要沒了。如此情狀,與其苟延殘喘於容不下自己蒼天之世,倒不如陪著這些需要他的黃天之民一起上路……恰如數年前邯鄲往鄴城路上那般。

  一念至此,公孫珣心中不由微動……他哪裡還不明白?實際上,當數年前一眾人從邯鄲一路往南,路遇流民之時,這王道人便已經做出了今日的選擇——他和所有人分道揚鑣,孤身向北,選擇了以太平道人的身份融入流民之中。

  那一日,自己沒有攔住對方,今日之事便已經注定了。

  「給他鬆綁。」公孫珣揮手示意,然後複又正色詢問道。「可有什麼交代?相識一場,必不負所托。」

  「並沒有!」被解開繩索的王憲先是恭恭敬敬朝公孫珣、婁圭、韓當、關羽等故人團團行禮,以示感謝,然後坦然言道。「諸位皆是做大事的人,一介邪道,無牽無掛,何言托付?非要問我,無外乎是希望諸位勉力加餐,保重身體,如此而已。」

  言罷,其人頭也不回,直接扶著頭上黃色抹額,便轉身往北,踉蹌而走……相比較於數年前在鄴城北面的身影,倒是堅定了不少,甚至居然有幾分急促的感覺。

  王道人這個人雖然向來有些瘋瘋癲癲,但其人廢物到人畜無害的地步,更是難得有幾分行善之心,故此,眼見著他如此坦然赴死,倒是讓關羽、韓當、婁圭等見慣了生死之人紛紛有些震動難言。

  公孫珣端坐在小坡上的馬紮上,目送對方消失在紛亂的河畔中,卻是再度閉眼。

  不過,稍待片刻,忽然又有牽招來報,說是有擒獲的一個黃巾軍小帥自稱故人,請見君侯,已然縛來。

  有王道人的前鑒,公孫珣倒也認真了起來,但等他睜開眼睛,看著地上被捆縛著的人卻又一時蹙眉:

  「你是何人,為何要妄稱我的故人?」

  此言一出,送人過來的牽招乾脆拔刀,就要在此地了結這個膽大包天之徒。

  「小民不敢稱大將軍故人!」這個相貌平平的中年黃巾軍小帥趕緊雙膝落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卻又狼狽解釋起來。「只是若非如此,實在是難見大將軍的面,問清楚我弟的下落……」

  公孫珣依舊糊裡糊塗,但韓當卻立即明白過來,直接抬手用刀鞘擋住了牽子經。

  公孫珣見到韓當的反應,也是登時恍然大悟,卻又旋即勃然大怒,居然直接起身將座下馬紮整個狠狠砸到此人面上:「你也有臉問你弟弟的下落?!若非是你做了賊,賈超何須去死?!」

  地上這中年人,也就是賈超之兄賈平了,被硬生生砸了一下,卻恍然未覺,

  只是以頭搶地,宛如在回應公孫珣的質問一般,又宛如喃喃自語:「如此說來,那日獨自荷旗往廣宗城下送死的,正是我弟了?鄉人們都說像,我還不信……」

  賈超之事乃是公孫珣離開東郡後最是憤恨懊惱之事,此時他見到賈平在前,又如此窩囊,全無其弟弟半點風采,難得氣血上湧,居然直接拔刀……不過,眼見著韓當突然撲通一下跪在賈平一旁,公孫珣終於還是冷笑一聲,收起刀來。

  「不要再嘀嘀咕咕了!」收起刀後,公孫珣依舊氣憤難耐。「看在你弟弟的面子上,自己回家去吧!」

  牽招雖然對賈的事情不太清楚,但眼見如此情形,哪裡還會猶豫,於是立即動手,便將賈平解綁。

  孰料,解綁之後,這賈平回過神來,先是就地叩,然後卻又緩緩搖頭:「不瞞大將軍,小民已經沒有家了,而且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一直跟著大將軍做事……」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去當黃巾?當日隨便逃出來尋你兄弟便是!」這次當眾喝問起來的,卻是上前一步的婁圭,而婁子伯儼然是生怕這個不懂進退的人徹底惹怒了自家君侯,到時候讓韓當更加難做,這才強行出頭。

  「這位先生。」賈平惶惶搖頭。「我家在安平钜鹿交界處,二月那時候忽然間滿鄉滿縣滿郡之人都做了黃巾,我若不去當黃巾,如何能保住我妻子呢?她當時懷孕七個多月,而我之前的孩子又都夭折,如何敢逃出去?故此,鄉中太平道人尋到我,以當日施符水給我娘、給我幾個夭折孩子的事情,還有替我遮掩案情一事來做說法,強要我去做黃巾,我哪裡敢拒呢?」

  婁圭為之一歎,卻是回頭偷看了公孫珣一眼,然後無力揮手:「走吧,回家帶上你妻子兒女,去邯鄲、鄴城尋安利號,報上你弟弟的名字,讓他們捎待著你全家便往遼東走……以後再也不要回來。」

  賈平再度叩,卻也是一歎,弄的婁圭頗為無語。

  倒是那邊牽招牽子經一時搖頭,然後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子伯先生,適才這人便說他已經無家了……」

  婁圭與旁邊還在跪著的韓當對視一眼,忍不住頭皮發麻。

  「當日大賢良師召集各地黃巾往廣宗去,我們本地那個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帥不想去,便拿捏著我將要臨產的妻子,強要我來做小帥,領人去廣宗……我不得不去。孰料半路上妻子難產,孩子生下來便是死胎,到了廣宗,她思念孩子過甚,沒幾日也死了……我之所以苟且,便是想熬到事後再去尋我兄弟,若能見他成家立業便也知足了。」賈平言至此處,不由淚流滿面,只能連連叩。「其實,當日鄉人都說城下死的人是我兄弟,我便猜到了一二,只是不敢信而已,今日知道了,也沒有掛念了!」

  「那便去吧!」公孫珣聽得心裡堵,只能扶刀轉身過去,然後背身催促了一聲。「何必在此處絮絮叨叨個不停呢?」

  「還是要謝過大將軍,還有這位韓統領的恩德。」賈平依舊淚流不止,兼叩不止。「若非兩位,我們家中人早在七八年前便已經死絕了,而且我在廣宗也打聽到了,那馬老公也是大將軍殺的……倒也不虧了!」

  言至此處,此人再度伏在地上對著身前諸人挨個叩,然後才起身往北而走。韓當站起身來,往北跟著走了兩步,終究是垂頭喪氣的停了下來。

  而看到事情告一段落,候在坡下的劉備也拱手上前:「兄長,適才我……」

  「又是故人嗎?」公孫珣頭也不回的質問道。

  「正是。」劉備勉力乾笑道。「兄長在邯鄲有所履任,此處故人多一些也是尋常……我已經問清楚了,此人自稱是前趙國佐車副史李明李易之……言之鑿鑿,未必是虛。」

  公孫珣依舊背對眾人,面南而歎:「這倒真是故人,董公仁也曾與我說過,當日亂起,他確實是去投了張角……實際上,張角在河北經營日久,他當日一舉事,這周邊郡國便十室五空,便是褚燕,若非我及時趕到,怕也是要從了賊的。」

  「那……要不要見一見?」聽到同僚如此秘辛,劉備愈尷尬。

  「我也不知道。」公孫珣依舊頭也不回。「若是擔心被隨意殺了,借故人之名請降,念在昔日緣分上見見倒也無妨,就怕也是來辭行的,那便難堪了……」

  劉備低頭不語。

  「然而,事情反過來一想,」公孫珣繼續冷笑一聲道。「若是請降,其實見與不見都無關礙,可若是辭行,又怎麼能因為難堪而不見呢?」

  劉備在坡下緩緩頷,卻是直接退下,須臾後,便直接引著一個頭裹黃巾之人過來……因為直接解開了繩索,故此隻讓他在坡下遙遙立住。

  公孫珣長呼了一口氣,讓自己暫且忘掉賈超之事,複又收斂表情,這才回過頭來,居高臨下,面無表情的看向了李明:

  「如此說來,你也是來辭行的了?」

  李明是郡吏出身,相較於之前賈平的絮叨,言語和禮節中自然乾脆了不少,其人當即拱手而拜:「然也!若是別人在當面,自然無須多此一舉,可君侯當日曾實際主政趙國,多少與我有一兩分君臣之實,而那一兩年也是下吏過得最痛快的日子,不能不來告辭。」

  「你終究是郡吏出身,為何一定要……」公孫珣欲言又止,只能以手指北。

  所指之處,漳河深不可測,又隱隱有哀泣之聲順風而來,只是公孫珣心中有所覺悟,所以早早避開河畔,刻意選到了這麼一個較遠的地方,這才省的去看清彼處情形而已。

  「當日,國中佐車吏王冉君侯還記得嗎?」李明並未直接作答,而是反過來問了一句。

  「自然記得。」公孫珣失笑道。「王冉王啟明嘛,當日便是你二人辛苦守著滿是荒草的郡寺,我第一次進去直接栽了一跤……也因為此事對你二人印象深刻,他年長一些,你年輕一些,對不對?聽董公仁說,當日他也投了黃巾?」

  「難得君侯記性如此之好。」

  「我倒是不想如此記性好。」公孫珣再度嗤笑一聲。「他在何處啊?」

  「死了。」李明微微歎道。「就是剛剛,我和王冉一起隨人公將軍作戰,我有些膽怯,故意落在後面避戰,他卻因為向來感念人公將軍的知遇之恩,所以衝鋒在前,於是被君侯的白馬騎兵一刀砍了腦袋……說起來也是他自尋死路,君候的白馬義從別人不知道他難道不清楚?總之,王君確實死了,我當時正在逃竄,回頭一眼,看的清清楚楚。」

  「如此說倒是怪我了?」公孫珣不由負手再笑。「居然對故人刀兵相見。」

  「君侯不該有如此念頭!」李明忽然面色一肅。「兩軍交戰,你死我活,勝敗之後,身死族滅本就是咎由自取,將軍可有懷仁之心,卻不可自責之念!至於啟明兄之死……乃在於我……是我當日誤判形勢,力勸他隨我一起投奔人公將軍,以至於與君侯這般人物沙場相對,然後今日又是我臨陣退縮,不能與之同死!」

  「你的勸諫,我確切的收到了。」公孫珣當即頷首。「一定會謹記在心。」

  「那就好!既如此,明願君侯早日宰執天下,主政四海,如此,將來像我和啟明兄這類人,便不會再落到類似下場了!」言罷,李明一絲不苟,俯身大拜行禮。

  等他抬起頭來,看到公孫珣昂然受了他一禮,不辭不讓,便長呼了一口氣,然後也整理了一下頭上的黃巾,便同樣兀自往北走了。

  漳水朦朧,有感於對方的勸諫,公孫珣不再故意避讓,然而他扶刀立在坡上面北許久,卻終究再無故人前來相辭。

  待到中午時分,陽光直射,秋風蕩蕩,自坡上往下看去,從身前到漳水數里的地方都一目了然,公孫珣親眼所見,河畔處終於是平靜了下來。

  換言之,自二月間到此,席卷了大半個天下的黃巾之亂到此為止。

  「君侯!」又稍微駐足了一會,褚燕忽然也親自來報。「南面煙塵四起,好像是皇甫將軍親自引步卒來了。」

  公孫珣不以為然,稍微點了點頭,便轉過身來一邊向南迎去一邊從容吩咐道:「傳令下去,務必在皇甫公到來前將戰場打掃完畢,降卒收攏齊全。並告訴……告訴護軍司馬公孫越,說我曾有故人死在漳河畔,既然來此,讓他私下替我稍作禮儀,臨河做些許祭祀。」

  眾人自然不敢怠慢,而關羽甚至直接請禮,說是要去陪護軍司馬一同祭祀……自然也無話可說。

  然而,公孫珣走下小坡,翻身上馬,卻又忽然怔住。

  身邊諸將不解其意,也只好停下來。

  「我有私語說與子伯聽。」公孫珣隨即言道。

  眾將不敢怠慢,紛紛老老實實往後退去,而隨著一群義從隔開一片空地,唯一一個外人傅南容更是被擠到了上百步遠,婁圭這才忍不住正色請言:「君侯請講。」

  「不用試探皇甫嵩了。」公孫珣面色古怪,似笑非笑。「他必然不會反的,而且你我之試探此時毫無意義。」

  「這是為何?」婁子伯左右看了一眼,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

  「黃巾匆匆不到一年,張角以邪道巫術拉攏人心,可濁河、清河、漳河猶自有這麼多人因為各種緣故為他與黃巾赴死……漢室煊赫多少年?你覺得會有多少人甘心為它赴死?這個道理,別人不知道,最善把握形勢的皇甫義真不知道嗎?」

  婁圭抿嘴半晌不言,卻又忍不住搖頭:「如此說來,漢室倒是要巍然不倒了?」

  「非也!」心知將來事情展的公孫珣連連搖頭,然後直接勒馬往等的焦急的傅燮處而去。「雖然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絕對沒多長時日了……願為黃巾死者不也是半日就死光了嗎?且暫觀願為漢室赴死者紛紛而死吧……我估計也就是往後兩三年吧!」>

  婁子伯思索片刻,咬牙跟上,而韓當和白馬騎士們也紛紛再度啟程。

  五百白馬義從身後,兵戈深處,秋風正吹皺一條大河。

  詩曰:平生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

  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

  咦!

  河畔連綿相辭去,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是秋葉落盡的分割線—————

  「秋,九月,太祖與張角弟寶戰於下曲陽,大破之。同月,皇甫嵩臨廣宗,逢角死,與張角弟梁戰於廣宗,亦大破之。適太祖複將下曲陽兵至,梁愈恐,乃潛夜勒兵,馳赴钜鹿澤。二將立兵,以步卒破城,行騎兵斷梁於漳河,戰至晡時,各大破之。斬梁。角先已病死,剖棺戮屍,傳京師。廣宗累獲三萬級,赴河死者五萬許人。天下乃平。」——《典略》.燕.裴鬆之注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11-24 09:25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24 09:25
第10卷 第1章 豐年好大雪

  十月,洛陽。

  剛剛入冬,便已經天寒地凍,雪花飛舞。

  此時,光祿大夫公孫珣正在後宅無聊的與一隻花貓對峙。

  此番還師入洛,可能是考慮到公孫珣這邊已經大半年沒有接觸女人,生怕他又納了什麼妾,所以後宅中就將本是洛陽出身的馮芷送了過來,以照料他生活。

  然而,馮芷來到洛陽後一發不可收拾,每日間都要帶著公孫珣勉強才三歲的次子公孫平走親訪友……今日往親父馮芳處去,明日往舅舅曹陵處去,後日眼見著大將軍何進後宅處送來禮物,她居然也帶著兒子和禮物親自去拜訪。

  至於今日,則是曹氏族親中要祭祀死去的曹節,她居然也帶著孩子去了。

  怎麼說呢?公孫珣心裡是有些不耐煩的,但念在對方多年小心侍奉,而且確實離家這麼長時間,隔斷訊息良久,再加上這些往來以人情角度來看也終究無可厚非,倒也不好阻攔。

  只不過,他本人是萬萬不可能去跟馮芷那邊的親戚再擺出好臉來打交道的,也就只能在家讀書逗貓了。

  然而,今日上午去隔壁見抱病在家的劉寬,劉寬聽說他最近一直在讀《太平經》,問了幾句後大感興趣,便索要了過去……老頭這把年紀,酗酒酗了幾十年,如今又病怏怏的,公孫珣哪裡會不答應?他立即便將帶在身側的一整套《太平經》給送了過去,但也因此無聊到連書也不讀,只是在家欺負馮芷帶來的這隻瘦花貓了。

  然而,花貓終究不是它主人,欺負起來也沒這麼多樂趣,公孫珣很快也就懨懨起來,直到門外忽然響起了呂範的聲音:

  「文琪,大將軍邀你過府一敘。」

  公孫珣心知戲肉將至,精神當即為之一振……畢竟,此時何進相邀,十之八九是要透露封賞內容的,而自己如果想要趁機有所調整,考慮到大將軍本身的政治能量,這大概是最後也是唯一的調整渠道了。

  而走出門來,迎著雪花,果然幾個跟著公孫珣來到洛陽的私屬幕僚,從呂範到魏越,從婁圭到戲忠,從王修到棗祗,也已經紛紛來到院中相候。

  沒辦法,眾人心裡多少都能明白,自家主公此去大概便能確定此番戰後封賞與去處了。能不在意嗎?

  至於說其他身上有秩的心腹下屬……很抱歉,按照漢室幾乎完美的政治運行體製,那些帶兵之人,如今一分為二,一半駐紮在黃河北面的河內野王縣,一半停留在洛陽西北的平陰。

  而公孫珣本人更是一過黃河就自動被收繳了印信、節杖,以及所有兵權,並出任了光祿大夫。

  多說一句,朱儁那邊也是一樣,如今他的部隊一半在南陽宛城,一半在洛陽東南的緱氏,朱公偉本人也是一入關就卸了兵權,出任太中大夫。

  只有一個皇甫嵩,依然保有兵權,卻是要負責清掃冀州殘餘盜匪的緣故。而即便如此,他手下七萬部隊也被調回了一大半,有的原地解散,有的回戍洛陽,只給他留了兩萬兵馬……聽說,便是其心腹閻忠都垂頭喪氣的孤身返回西涼老家了。

  兩漢四百年,誰不知道兵權的重要性?哪裡會有什麼制度上的空子給野心家鑽營呢?

  實際上,一直到董卓董仲穎之前,後漢歷史上還真沒有任何一個將軍試圖在戰後保有兵權呢……而那個時候的董卓之所以敢賭一把出來抗命,也是因為當時靈帝已經病入膏肓,而大將軍何進這個正經的皇權代言人又有了明確說法。

  甚至於公孫珣此番再度入洛,為防引人矚目,都將五百私兵一分三,先只帶三百義從過河,又只帶一百人入城。

  當然了,無論如何,朝廷如此安排倒也不算苛待功臣,光祿大夫也好、太中大夫也好,都是協調實職之前最為清貴的職務,當年楊賜因為天災罷免三公就是光祿大夫,橋玄在洛中閒居時也掛著這個職務……完全可以說,換成太平年月,就憑公孫珣身上這個光祿大夫的清貴之職,遼西公孫氏都該大開中門燒香祭祖的,因為家門從此就要再上一個層次了。

  可話說回來,打了大半年仗才又來到洛陽的公孫珣,又怎麼會在意什麼清貴不清貴呢?

  「都一起去吧!」畢竟要升官加爵了嘛,公孫珣也是不由喜笑顏開。「聽說大將軍府上人才濟濟,都一起去見識一下吧!」

  幾名私臣當即躍躍欲試。

  不管是誰,不管各自想法有什麼不同,總是想第一時間知道自家主公前途所在的。

  雪花飄飄,車馬儀仗暢通無阻,沿途所見,洛陽城內明顯有些蕭條,但這跟剛剛落下的初雪其實並沒有太大關係。

  或者說,公孫珣幾日前就注意到了洛陽的蕭條。

  想想也是,持續了大半年的戰亂,雙方動員兵力累計數十萬計,中原、河北兩大漢室腹心之地都受到了嚴重摧殘和打擊,經濟往來斷絕,政治、文化流通也不得不跟著停滯,再加上連昔日作為經濟底氣存在的洛陽府庫如今都為之一空,這首都自然也就冷清下來了。

  此情此景,對比著三、四月份黃巾剛剛起事,公孫珣受命入朝時所見的畸形繁華,倒是格外讓人唏噓。

  總而言之,隨著黃巾平定,雖然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雖然所有人都在感慨這天下總算重新安定了下來,但不可逆轉的巨大戰爭創傷卻已經就此留在了大漢帝國的腹心之地中……很顯然,它是需要時間來恢複與修養的。

  當然了,這個問題光祿大夫公孫珣只是淺嚐轍止,稍一思索下去就忍不住在車內連連搖頭了。畢竟,他辛辛苦苦為大漢出生入死了大半年,也對得起天地良心了,此時自然要適當的放鬆一下,去想想個人前途之類的事情……至於這種深邃而又可笑的東西,不想也罷!

  隨著主人的心思飄忽,車馬儀仗不多久便來到了如今已經成為洛陽政治核心之一的大將軍府前。

  而現任大將軍何進,無論是其人本來就禮賢下士,還是念在昔日私交,又或是純粹尊重公孫珣的戰功與位階……反正是理所當然的引著大將軍府的全部屬吏,親自出現在了府門前相候。

  二人相見,更是全都沒有擺臭架子,相互寒暄了幾句,便各自安生下來,反倒是兩人的隨員在門前一時折騰了起來。

  這也難怪!

  要知道,大將軍府作為後漢一朝公認的傳統政治中心,其中幕僚自然個個都是世族名士、權門子弟:

  如孔融孔文舉,他當日幹出了奪走名剌那種破事,被迫隨王允出走,卻被公孫珣一封書信反勸何進取了這廝為大將軍門下掾,雙方各取所需,冰釋前嫌,同時互抬身價,堪稱皆大歡喜;

  又如陳琳,字孔璋,素來通達《易經》,乃是廣陵名士,據說寫的一手好文章,絕不遜色於孔文舉;

  還有一人,喚做王謙,此人家門極高祖父是太尉,親爹是司空,儼然和汝南周氏一般是從二世三公奔著三世三公的那種頂級出身,如今為何進的長史,也是此間屬吏中地位頗高之人。

  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王謙有個兒子喚做王粲,如今年方八歲,便稱洛中神童。

  至於旁邊的孔融、陳琳,別看他們此時一起笑嗬嗬的並肩站在王謙身側,一副相親相愛的樣子。卻不曉得,將來歷史上記載他們時,根本不會讓王謙和他們並列,反而是這個老同事的兒子與他們二人一起並稱,堪稱一時文采風流所在。

  當然,不管以後的事情,但說現在,以孔融、王謙、陳琳等人的家世、才華,還有脾氣,居然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出任大將軍府的屬吏,這也側面說明了時人對外戚權威的認同感這畢竟是將來某段時期漢室皇權的正經代理人。

  而另一邊,呂範、婁圭、王修、韓當等人,隨著公孫珣名震天下,也已經漸漸聲名鵲起,如今洛中也少有不知道這幾人的,便是魏越這廝也因為跟著公孫珣混跡洛陽的時間較長而有了一些薄名,經常被一些有後台的洛中遊俠給請出去喝酒……據說,前日還隨著吳巨親眼見過袁紹,並受過對方一杯酒。

  這兩撥人在門前相互引見,各自酸腐,各種複雜,偏偏何大將軍和公孫大夫都是禮賢下士的主,還不好打斷人家,所以在雪地裡折騰了半日才入內,硬生生把公孫珣的高興勁都給磨沒了。

  於是乎,雙方入堂設席,溫酒取暖,公孫珣倒是乾脆利索:

  「遂高兄此番喚我過來到底是何說法?你我經年舊交,不妨坦誠相告。」

  有些發福的何進尷尬一笑,卻是率先舉杯:「你我之間確實不該遮遮掩掩,且飲三杯,我自與文琪說道……第一杯,當為天子壽!」

  眾人不敢怠慢,齊齊舉杯一飲而盡。

  「第二杯,且賀文琪掃蕩南北,功成而歸!」

  眾人哈哈大笑,自然紛紛舉杯。

  「第三杯,當為天下重歸安定再賀!」

  眾人各自感慨,倒也依舊無可推辭。

  「既如此,我也請三杯酒再論事!」公孫珣放下酒杯後倒也通脫,直接自斟起來。「先賀大漢江山永固!」

  眾人紛紛無言。

  「再為大將軍壽!」

  何進哈哈大笑,倒也坦然受了座中諸人之祝。

  「最後,今日不意得見諸多文華才俊,堪稱難得,且為座中諸位英才壽!」

  座中諸人紛紛一振,倒是有不少人喜笑顏開,也有不少人趕緊起身雙手舉杯稱謝。

  喝完這六杯酒,又歡笑一時,堂中氣氛倒是立即微醺了起來,而失了防備的何進也自然不再做什麼遮掩:「不瞞文琪,此番喚你來,乃是你的封賞問題,北宮、南宮處一時猶疑不定,稍顯為難……」

  一番細細描述,公孫珣卻是恍然大悟……說白了,還是功高難賞這四個字!

  須知道,此番平叛前後六人持節為主帥,其中,董卓、盧植二人不用說了,肯定是等封賞下來的同時直接大赦,然後再找個機會官複原職,該幹啥幹啥。而郭勳是沒有功勞卻又苦勞,給他一個大郡或者富郡,再加個爵位也就過去了。

  但是,皇甫嵩、公孫珣、朱儁三人卻尤其難辦!

  因為不管如何,無論怎麼算,整個叛亂居然只是這三個人打下來的,他們功勞毋庸置疑。

  而且,三人中公孫珣資曆最差,卻打得最漂亮;朱儁資曆好、後台已硬,卻打得最磕磣;皇甫嵩資曆最高打得也很漂亮,卻有些走運的感覺……最後,三人從長社到廣宗,別看合作的時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面對中樞時卻很一致的一團和氣,到處讓功,互相平衡。

  換言之,朝中如今需要同時給三個人高官厚祿,不能厚此薄彼。

  「爵位倒也罷了!」何進微微舉杯眯眼道。「三位必然都要封縣侯的,我從北宮來,親眼見到爵位已經擬定了……皇甫將軍是槐裡侯,食邑八千戶;朱將軍是錢塘侯,食邑六千五百戶;文琪你是薊侯,食邑六千戶。」

  言至此處,何進稍微看了公孫珣一眼,見到對方只是緩緩頷首,倒也早有預料:「我也知道文琪不在意這個,爵位檔次到了也就足夠了。不過還是要說一句,差朱公偉五百戶乃是照顧他資曆,而皇甫將軍之所以為八千戶,乃是因為朝中有意讓他暫為冀州牧,稍微清理一下冀州盜匪,安撫冀州百姓……這兩千戶倒是提前支出來賞賜。」

  公孫珣昂然作答:「來時見到皇甫將軍依舊持兩萬兵鎮守冀州,便早有所料……畢竟,州牧這種東西,統帥一州九郡國,哪裡會讓我一個二十餘歲的人去做?遂高兄不必掛懷,我心裡清楚。薊侯、六千戶,足以告慰家中長輩了。」

  「光祿大夫真是謙謙君子之風!」孔融撚須而歎,倒是硬在人家大將軍和光祿大夫中間插了一句嘴。

  「不錯,文琪真是君子之風。」何進態度倒是依舊和氣,不過語氣卻認真了起來。「不過,職務倒是有些說法……文琪,皇甫義真為冀州牧,朱公偉更是亂前便要做九卿的,此番也自然要在公卿中打轉,唯獨你……」

  「正如當日城外都亭所言。」公孫珣乾脆言道。「求一大郡履任足矣,不然,總不至於從光祿大夫的職務上降職去做一任刺史吧?」

  「這是自然。」何進當即失笑。「皇甫義真為州牧,你便是想要做刺史,朝廷也沒那個臉讓你去啊……否則豈不是要天下人說漢室苛待功臣?不過,天下頂尖大郡就那幾個,你想往何處啊?莫非想往南陽嗎?於我而言,倒是可以替你進言,正好你在彼處可以追繳黃巾餘孽。」

  「遂高兄美意我心領了,可我乃河北人……」公孫珣趕緊搖頭。

  開什麼玩笑?南陽天下第一大郡,一郡人口、財富抵得上一州,南陽太守當然極好。可恰恰是因為這個郡的特殊地位,所以這個職務在後漢有著極高的政治屬性,通常而言是地方大員轉任朝中重臣的必經之路,故此任期極短!

  短到什麼份上?別說三年、四年了,一年乃是尋常,半年都不少見!跟刺史任期有的一拚。

  這種位置,要來作甚?

  老婆接來了就得走,貓都不夠生一窩的!

  所以還是河北好!人家程昱不都說了嗎?君侯威德自在河北!

  「河北的話……如渤海、平原,固然是大郡、美郡,」何進微微一笑。「卻如何配得上文琪此番重扶社稷的功勞呢?」

  公孫珣剛想說,渤海、平原都挺好,南陽就算了,你就幫忙安排一下這兩個吧。

  卻不料,上首座位上的何進卻忽然提及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文琪你看,河內如何啊?」

  公孫珣一時猶疑。

  話說,後世很長一段時間裡,河南這個行政區域總是有一小塊在河北,顯得莫名其妙。其實初始原因很簡單,當一個政權在黃河南面建立都城後,為了便於管控地方勢力強大華北平原,也為了直接控制黃河天險,它就硬生生從河北地界摳出來一塊精華之地,直屬中央。類似的還有河東,這就是從晉地硬生生摳出來的。

  而這種刻意為之的行政劃分,還真就一代代傳下去了。

  至於其始作俑者,正是開大一統的漢武,這塊後世劃歸河南省的地方,則正是今日的河內。

  換言之,正如青州大部分郡縣實際上在黃河南面,卻在行政區分上被當做河北一樣,河內實際上屬於河北,卻反而是在河南尹治下。

  回到眼前,不管如何,這倒也不能說是個壞地方了。

  畢竟,河內人口明面上就有八十萬,實際上估計是要過百萬的,算是頂級大郡。而且,從地理上而言此地畢竟還是在河北,所謂北接太行,東連魏郡,其北面重鎮安陽距離公孫珣曾任職的邯鄲,也不過區區一百里。

  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地方雖然直屬於司隸,所以有些額外的政治地位加成,但終究沒有像南陽、潁川那般一年一換,讓人無奈。

  至於公孫珣所猶豫的,乃是擔心此地與洛陽隔河相對,不免做事束手束腳……當然了,這個理由你是無法說出口的。

  甚至可以說,在如今天底下只有一個臨時性州牧,還被皇甫嵩拿走以後,這個郡國無疑是除了南陽外,朝廷能出手的最好一個了。

  稍一思索,雖然有所猶疑,但公孫珣終於還是心中無奈,面上乾脆點頭:「河內甚佳,一縣侯,一大郡,還能……」

  「那是當日所言。」何進忽然打斷對方。「於今日是不夠的……賊人起兵累計四五十萬,全靠三位將軍不避刀矢,方為國家戡亂成功,尚書台、御史台,還有三公公論,必然要與三位賜下將軍號,方能酬功兼示榮寵。」

  此言一出,不要說公孫珣忍不住和自己的幾個心腹對視一眼,便是孔融、王謙、陳琳這些人也跟著肅然起來了。

  無他,後漢一朝,將軍號極為貴重!

  公孫珣、皇甫嵩這些人之前掃蕩黃巾,不過以中郎將的身份持節而已,而中郎將本質上是一種介於校尉和將軍之間的軍職,並不是真正的將軍。

  實際上,拋開有漢武帝這個喜歡亂搞的前漢不說,後漢一朝,常設的重號將軍其實只有兩個,一個就是何進目前所擔任的大將軍;一個之前曹節曾出任過的車騎將軍。

  從這兩個人就看出來了,能夠出任這兩個職務的不是外戚就是閹宦首領,本質上都是皇權代理人,出任這個職務本身就有輔政的含義在裡面。

  至於其餘的,前漢隱約還有驃騎將軍、衛將軍、前後左右將軍等等,是有重號將軍待遇的,但後漢一朝,實在是非常非常看重兵權的意義,而且對此防範極深。所以,向來只有大將軍、車騎將軍是常設的重號,再往下,其實都是雜號將軍。

  而即便是雜號將軍,也只有一個度遼將軍,因為面對北疆戰事的緣故,常常出現。

  故此,此時的將軍封號乃是真真正正的貴重!按照此時規製,重號將軍是完全位比三公的,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它本來就是一種與文職相並行的頂級軍職。

  這跟群雄逐鹿時期,人人都能自己表個將軍來做不是一回事……那時候的將軍含金量太低了。

  所以於公孫珣言之,將軍號是一定要有的,甚至這正是他此番最期待的……因為除了貴重外,將軍還可以開府建幕的!

  對於某人而言,這才是最重要的!

  且不說車騎了,哪怕是個有說頭雜號將軍,他也能堂而皇之的征召人才,任命千石長史、任命千石司馬,任命六百石從事郎中,任命掾屬,任命令吏……還可以稍微多置備一點『家兵』,以示『威儀』。

  當然,若是受到後漢一朝百餘年政治傳統認可的車騎將軍自然更好……但是問題也就隨之來了,大將軍在何進身上,是不可能脫下來的,那只有車騎將軍一個位子,怎麼分給三個功臣?

  「天子……嗯,還有黃門監、尚書台的意思是,」何進眼見著滿堂肅然,可說到此處時,卻突然有些臉紅。「既然功臣有三位,不妨將車騎將軍位一分為三,設立左中右三位車騎將軍。」

  公孫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倒是孔文舉小時了了大也依舊敏捷,然後第一個反應過來,並當即拍案:「天子如何這般小氣?!竟然三人共享?光祿大夫如此軍功赫赫,難道當不得一個車騎將軍嗎?」

  何進愈發臉紅,也沒有反駁,這個內心尚且還算有七分老實可言之人儼然也覺得自己大舅子幹的這事太丟人現眼。人家真的是在前線奮不顧身,以千軍渡河臨三萬眾那是假的嗎?辛辛苦苦為你劉家平叛,最後一個將軍位子,居然都要像掰大餅一樣掰成三份……真是小時候窮慣了!

  然而,何進自己也有無奈的地方,不然怎麼辦,難道要把大將軍給讓出去?大將軍讓出去也不夠分啊?

  而這也是何進為什麼一定要把公孫珣叫來事先交流一番的緣故了不僅是他私人透露,也有奉天子之名事先安撫說服之意。畢竟,天子其實也覺得自己這麼搞有點坑,偏偏又很小氣,又想不到好法子……重號將軍太重要了。

  不得不說,姓劉的這家人搞得這個東西太有創意了,之前幾日,甚至早在廣宗的時候,公孫珣就事先跟呂範等人商議討論了各種可能的情況,卻依舊被這個神一般的創意給打了個措手不及。

  孔融拍案而起,卻無人鳥他。

  何進尷尬舉杯自飲,而喝了很多酒公孫珣想了半日,依舊還是有些迷糊:

  為什麼呀?這算怎麼一回事啊?三分之一個車騎將軍到底能有多大權威啊?還夠不夠使啊?

  「容我方便一二。」想了半日,公孫珣無可奈何,只能起身去問自家謀士了。

  何進會意,只是點頭不語。

  公孫珣先去冒雪如廁,俄而,呂範、婁圭、王修、戲忠、棗祗,今日跟來的五名文士依次來到廁前討論……卻也是紛紛一頭霧水。

  因為即便是這些人再聰明,再通透,也不可能對一個新出現的事物作出明確判斷啊?

  這個分成三瓣的車騎將軍到底還有幾分效力,好不好使啊?

  但是討論來討論去,值得一提的是,呂範和戲忠都認為,天子只是想分此番戰事三將的『威德』,讓三將平等,相互牽扯、以防做大,並沒有刻意從儀製上削弱車騎將軍本身的意思。

  換言之,接受這個削弱版的重號將軍封號,應該還是很好使的。大不了,公孫珣可以借著酒意再專門問一下何進嘛!到底能不能開幕?

  然而,就在幾名心腹謀士紛紛進言折返之後,公孫珣在雪地中幹站了一會,決定要回去咬牙接受這個任命的時候。忽然間,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了眼前雪地裡。

  「光祿大夫。」年逾三旬的王謙微微拱手。

  「王從事。」公孫珣也是趕緊拱手,畢竟對方家門擺在那裡。

  雙方行過一禮,各自錯開,然而王謙忽然在廁前回頭,然後撚須微笑問道:「光祿大夫久去不返,剛剛又分明僵立在雪中,可是在猶疑將軍封號之事?」

  「正是……實在是這個……前所未聞。」公孫珣無奈回頭言道。「車騎將軍固然出乎意料,可左中右……」

  「我有一言,乃是私人道理,光祿大夫聽聽便好。」王謙忽然在雪地裡負手言道。「此番計較不在於左中右分權,而在於天子之心。」

  公孫珣心中一動,趕緊拱手。

  「恕我直言。」帶著幾分酒氣的王謙坦然受了對方一禮,方才繼續負手笑道。「光祿大夫久不在洛中,大概不曉得咱們這位天子素來私心極重。車騎將軍向來乃是外戚、閹宦專享,輔政專用,此番礙於三位功勳卓著,聲震海內,不得已拿出來給諸位……分為左中右,不僅是為分權製衡,更有不捨不信之意……既然是不捨不信,便是今日給出了也早晚要拿回來的!」

  公孫珣心中猛地醒悟過來。

  「辛苦求一個必然要被尋由頭索回的三分車騎將軍,何妨主動退而求其次,趁著大將軍在此,請他幫你要個規製小一點的衛將軍、前將軍呢?」王謙壓低聲音,靠前低聲言道。「如此便是不尷不尬,不算正經重號,或許還能用的長久一些呢。畢竟,車騎將軍多有人惦記,而衛將軍、前將軍卻沒人搶的!」

  公孫珣徹底醒悟,居然便在雪地裡正式俯首一拜……自己果然是喝多了,呂範、婁圭、戲忠他們礙於視野限制,不知道當今天子是個什麼貨色,自己怎麼能忘記這一茬?

  而且再說了,若是主動避開車騎將軍的位置,說不定還能趁機替幾個下屬安排一些額外的前途。想來,彼時無論是天子還是大將軍何進,應該都不會再計較這些事情了。

  如此,才是今日最優之解。

  多虧對方提醒!這一拜,公孫珣心甘情願。

  而王謙也萬萬沒想到,公孫珣以光祿大夫的清貴之身,即將得將軍號、封縣侯,出任河內太守的前途,居然還能給自己一拜,也是趕緊放下架子,回拜回去:

  「光祿大夫真不愧是禮賢下士之名,我之前還以為孔文舉是因為受你恩德,才刻意替大將軍寫奏疏表你功勞……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言罷,其人才醉醺醺的轉身入廁而去。

  傍晚時分,天色已暗,然而雪亮如晝,公孫珣心中清明,一聲感慨,便振衣而歸。

  當晚自不必多言,隔了一日,天子親自在嘉德殿召見公孫珣與朱儁,好言嘉獎勉勵。

  隨即,有司空袁隗親自持節赦封:

  太中大夫朱儁為右車騎將軍、特進,領河南尹,封錢塘侯,食邑六千五百戶,掃蕩南陽黃巾殘部;

  光祿大夫公孫珣為衛將軍、特進,領河內太守,封薊侯,食邑六千戶,掃蕩河內黃巾殘部!

  隨後,皇甫嵩處自然有使持節而往,拜為左車騎將軍、特進,領冀州牧,封槐裡侯,食邑八千戶,兼掃蕩冀州黃巾殘兵!

  而當日,又有使者接連不斷,往各處屯兵之處發布封賞,兼解散分遣部隊:

  如曹操,遷濟南相;

  又,徐榮,複北軍屯騎校尉,加秩,屯洛陽;

  又,呂布,遷北軍射聲校尉,屯洛陽;

  又,程普,遷雁門都尉;

  又,董昭,遷趙國都尉;

  又,審配,遷清河都尉;

  又,公孫瓚,遷渤海都尉;

  又,公孫越,遷黃門侍郎;

  又,傅燮,遷議郎;

  又,關羽,遷河內朝歌令;

  又,劉備,遷平原國平原令;

  又,李進,遷潁川潁陰令;

  又,成廉,為別部司馬,屯趙國;

  又,高順,為別部司馬,屯雁門;

  又,張飛,為別部司馬,屯清河;

  又,孫堅,UU看書 www.uukanshu.com 為別部司馬,屯南陽;

  又,張頜,為別部司馬,屯魏郡;

  又,褚燕,遷钜鹿廮陶長;

  又,牽招,遷河內波縣長;

  又,王修,棄職,賞帛三百匹;

  又,楊開,棄職,賞帛一百匹;

  又,魏越,棄職,賞帛一百匹;

  又,樂進,棄職,賞帛一百匹;

  又,盧植,赦為庶人;

  又,董卓,赦為庶人;

  又,王允,赦為庶人……

  種種封賞不一而足,不過,由於各地戰亂後盜匪叢生,非只是邊郡,很多內地郡國都專門設置了掌管武事的比兩千石都尉,這個位置簡直是為了平叛功臣專門設立的一般,倒是讓公孫珣沒有白白放棄車騎將軍的職務,一口氣換來了兩個半都尉。

  然而……

  「別的倒也罷了,為何阿備這小子成了平原令?」

  剛剛去接董卓、盧植、王允出獄回來,身掛三份印綬的公孫珣一把打開湊上來的瘦花貓,然後便醉醺醺的指著抄錄來的封賞名單有些茫然不解。「我不是讓他領兵屯河內,依舊在我麾下嗎?阿範你是不是搞錯了?」

  「沒有搞錯。」從尚書台回來的公孫範在旁笑道。「我們尚書台吏部曹有個新任的裴尚書,其弟之前正好在兄長麾下,據說跟這個劉備有些戰場上的交情,便暗中出死力幫忙,將比千石別部司馬改成了千石縣令……這是大好事!」

  公孫珣歪著頭又看了看手中這章密密麻麻的官職任表,一時失笑,也是帶著酒氣緩緩頷首:「也是,這是好事!」

  ——— ————我是總是好事的分割線———————

  「太祖嘗於宴中論曰:'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眾皆以為然。稍頓,太祖忽復曰:'而粲尤其得之,堪為鶴立雞群。'眾亦以為然。」——《新燕書》.文苑列傳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11-25 23:38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25 23:38
第10卷 第2章 豪傑如土士如鐵(上)

  確實是好事,因為平原終究也在河北,還挨著清河,並沒有繞出圈子去。更重要的一點是,雙方地位差距過大,公孫珣自問沒有半點對不住劉備,所以只要他自己不倒,卻也不懼對方會脫離掌控。

  至於那個裴姓曲長的事情,他其實也知道……故此,此時除了感慨一句這小子確實能得人,倒也無話可說了。

  又看了一會手中抄錄,新任衛將軍公孫珣總體還是很滿意的。

  畢竟,拋開傅燮、呂布、孫堅、李進這些各有各路數的人外,其餘人等,都是那日晚上得知朝廷要複設都尉後倉促舉薦的。其中,既要考慮到了這些人的籍貫履曆,讓朝廷無話可說,又要按照一定私心勉力予以相對安置魏郡、趙國、清河,外加公孫越即將迎娶的未亡人,還有自己所在的河內,隱約有連成一片將冀州包裹在內的趨勢。

  說句不好聽的,若真是半年天子就嗝屁,到時候不敢說跟四世三公的袁家門生故吏滿天下相比,最起碼能在河北這一畝三分地爭一爭的。

  當然了,公孫珣心裡也明白,賬肯定不是這麼算的,真要說故吏,人家後來的堂堂冀州牧韓馥本人都是袁氏故吏,你怎麼比?董卓都還是袁隗任三公時的門下屬吏呢!不照樣砍了自己故主腦袋?

  而且,事情不可能一帆風順的,官場之上意外太多,今天誰誰誰死了父母,明天哪裡又來個過江龍,都是尋常。更不要說,朝廷對平叛功臣此時雖然極為大方,可將來的打壓卻也幾乎是呼之欲出。再過一年半載,這裡面到底有幾個能坐穩的怕是還真不好講。

  說到底,這個隱隱約約有了一些雛形的小集團,最大的倚仗,始終還是他衛將軍、河內太守、薊侯,也就是他公孫珣自己!

  此時此刻,只能說帶著酒意看起這份名單來,感覺還不錯就是了。

  「盧公、董公、王公三位怎麼說?」這次輪到公孫範主動詢問了。

  「能怎麼說?」公孫珣一邊將花貓重新抓過來撓起了下巴,一邊直接在榻上斜躺了下來。「半個洛中都去迎接這三位出獄了。盧師和董公早有說法,據說過兩日改元便要趁機起複,董公說不定還要走個議郎之類的路子多等一等,盧師估計是直接要回尚書台的。至於王允王子師,倒是有些難辦。」

  「這有什麼難的?」隔著一張幾案,依舊正襟危坐的公孫範不由疑惑。「盧公、董公全都如此,王公難道不該直接複任豫州刺史,繼續去巡視豫州嗎?」

  「話是如此說了。」公孫珣一邊撫摸著胸口上的貓一邊不以為然的望著屋頂言道。「但還是不一樣的。盧師和董公是軍事上的事情,如今黃巾既平,他們是沒有任何後患的。而王子師此番入獄卻是與張讓正面交鋒,大敗而歸的結果……彼輩閹宦難道是不記仇的?所以說,若王子師識趣,主動辭職歸家,那他自然無事,可要還是強要繼續履任豫州方伯,怕是得再做過一場才行。」

  「王子師此人剛強如斯,哪裡是會退讓的?」對面的公孫範一時搖頭。「國家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正該休養生息,結果宦官還是不讓人安生……」

  公孫珣一聲嗤笑:「說的好像士人、黨人就願意放過宦官一樣。」

  公孫範登時無言。

  「且觀之吧!」公孫珣心下了然,便就此了結了這話題。

  而這些話說完,兄弟二人各自坐在榻上,隔著一個幾案,居然同時沉默了片刻,俄而,複又齊齊欲言又止。

  「兄長請說。」公孫範趕緊退讓。

  「你先說吧!」公孫珣抱著貓仰頭看著屋頂茫然應道。

  「我想問下,兄長之前見到盧公,可有什麼說法?」公孫範小心問道。

  「不要說盧師了,便是董公見到我都有些不是滋味。」公孫珣聞言再度失笑。「昔日我為白身學生,盧師便是兩千石了;我為別部司馬,董公便是並州方伯了;而如今我為衛將軍,兩位卻是剛才獄中出來……能給好臉色嗎?故此,我禮儀做到,便沒有太靠近了,只是與王子師同桌喝了不少酒。」

  「不是這個意思。」公孫範勉力聽完,方才無奈言道。「我是想問兄長,你知不知道,之前你讓我送給盧師的妾室……如今已然明顯有孕?說不定便是年後年末,就要為盧公舔一幼子或幼女了。」

  公孫珣登時無語,半晌方才將懷中瘦貓扔出去,並坐起身來勉強乾笑一聲:「這是好事。」

  「是,這是好事。」公孫範尷尬答道。「那兄長剛才又想說什麼?」

  「是劉師那裡。」公孫珣趕緊改容正色言道。「我看他身體越發不行了,我們做學生的應該盡心盡力才對……但我後日改元後便要出洛赴任,你這邊,還有婚後便要急忙來赴任的阿越,要一起好好替我照顧他才對。」

  公孫範自然無話可說。

  「不要信那些巫醫的,多讓他喝些熱水,酒不是不能飲,也務必要溫酒……最好尋些安眠的手段和方子,而且冬日間,既要保證他居處炕熱不斷,又要常常通風散氣……多備些人參……這個年紀的人,多半難在冬天上面,熬過這一冬,或許便能好很多。」

  公孫珣說的非常散亂,公孫範則聽得非常認真,然而絮絮叨叨的說了幾句後,卻終究是無話再可說,便是公孫珣自己都覺得無趣起來,只是一聲長歎。

  於是乎,兄弟二人就此作別,做弟弟的去了側院,而公孫珣則堂而皇之的抱著貓去後院尋自己妾室和兒子去了。

  升官加爵,幼子愛寵,更兼美妾曲意侍奉,一夜自不必多言。

  第二日,公孫珣正式拜韓當為衛將軍屬司馬;呂範為衛將軍長史;婁圭、戲忠為衛將軍從事中郎,王修、棗祗為衛將軍令吏,魏越為領官騎……並從白馬義從中選出二十名資曆、能力、來由都有說法的人物,分別為將軍掾屬、禦屬。

  這是題中應有之義,這些人跟了公孫珣這麼多年,如今能公私兼顧,有名有份,自然不可能再虧待他們。

  當然,除此之外,按照規製,公孫珣還可以再征召十九名掾屬和二十一名禦屬,甚至還有三十員儀仗官騎……這些位置,尤其是掾屬和禦屬,全都是公私並行,有正經官身待遇的位置。而且,在現行察舉制度下是受到認可的正式入仕途徑,是很受歡迎的。

  所以,與其說是用來招人辦公,倒不如說是朝廷賞給你的正式舉用名額……不過很顯然,這些全都要等到去了河內以後,再慢慢填充了。

  又隔了一日,中樞下詔,以黃巾平定,改元中平,是為中平元年。

  同日,允左車騎將軍、冀州牧皇甫嵩所請,免冀州算賦一年。

  同日,中樞再發旨意,以平叛有功,兼各處匪亂尚存,故凡戰功為官者,無須入洛,免捐官錢,直接赴任。

  同日,複董卓為議郎,複盧植為尚書,複王允為豫州刺史。

  如此光景,只能說,這天下大約、可能,真的要中平了。

  而就在同一日,匆匆辭別了劉寬,並讓公孫範代替自己去與盧植告辭的公孫珣輕車熟路,渡過孟津,又一次來到了河內郡。

  不過,這片不知道來往了多少次的地方,已然成為了公孫珣的治下之地。而也正是因為如此的緣故,公孫珣這一次就走的比較留意了。過河後,從孟津往東面往治所懷縣而去,一路上查查看看個不停不說,到了半路上的溫縣還專門停了下來。

  這是理所當然,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一個外地人初來乍到,面對著一個百萬人口、十幾個縣的大郡,必須也只能選擇當地世族大戶作為突破口。

  唯一的區別是,有能耐的人在這個過程中能掌握主動權,把這些世族壓製的服服帖帖,而蠢貨會在這個過程中被世族牽著鼻子走。

  實際上,當日在中山,公孫珣也是從甄氏切入,逐漸掌握整個中山的。

  「告訴司馬朗,他父親司馬防的同僚,前來拜會司馬氏,讓他出來領路。」溫縣郊外,司馬氏聚居的裡門之外,公孫珣帶著極大的惡意朝有些慌亂的裡門監喊出了司馬朗親爹的名。

  他倒想看看,昔日因為自己說了親爹字而跳出來裝模作樣的小孩子,如今面對自己更進一步的調戲,會有什麼反應?

  然而,有意思的一幕登時便出現了,面對著多大五百騎威風凜凜的白馬騎兵,面對著全副儀仗紫綬金印的貴人。這個區區不入流的裡門監,四五十歲的老蒼天頭,在咬牙顫抖著躬身下拜的同時,居然也小心翼翼的言道:

  「貴人,我這就為你去尋西面司馬家大郎來,但有一言,不得不告……君為貴人,更該尊禮,臨子名父,著實失態。」

  不要說公孫珣了,便是隨行的呂範、婁圭等人都目瞪口呆……感情,這司馬家看門的都這麼有骨氣?

  「放屁!」就在公孫珣等人無言以對的時候,那魏越忽然自後面跳出來,直接拔刀嗬斥。「我家君候乃是朝廷欽命衛將軍、河內太守、薊侯……你們這些人能夠此時安居,全靠他在前方掌握軍事,掃蕩黃巾,喊了一個人的名字,如何就要被你一個區區里監門羞辱?」

  里監門從對方拔刀時起便驚慌倒栽於地,然而,面對著魏越如此放肆的舉動,公孫珣也好,呂範、韓當也好,居然無人阻止。

  —我是得意小人的分割線—

  「太祖以功至衛將軍、薊侯、領河內太守。時河內屢遭匪患,聞太祖至,盜賊逃匿,士民鼓舞,沿途見白馬轍簞瓢迎之。」《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25 23:41
第10卷 第3章 豪傑如土士如鐵(下)

  里監門從地上慌亂而逃,再加上里門內圍觀之人紛紛四散,不一會功夫,已經十四歲的司馬朗便匆匆而來。

  公孫珣也不下馬,便直接在馬上嗤笑起來:「你這小子數年不見,如何長得如此高大?完全不像你父親啊!」

  司馬朗臉憋得通紅,只是昂首以對:「衛將軍此言差矣,兩年前我年方十二,便已經身形高大,被選為童子郎的時候,洛中太學之人還以為我是冒名頂替。其實,我們族中人向來都身材高大……」

  「原來如此。」公孫珣恍然大悟。「居然是你父親跟你族人不像!」

  司馬大郎被欺負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且不說此事啊。」公孫珣大概也是覺得欺負小孩子不合適,於是便輕輕放過了對方。「我只問你,我身為本郡太守,為何連一個治下里門都進不得呢?久聞司馬氏乃溫縣冠族,卻不意如此強橫不法,連郡君都要拒之門外了……你說說看,你們司馬氏平日裡欺壓過多少次鄉鄰,抗拒過多少次朝廷令吏,不然何至於跋扈到這種地步呢?」

  「臨子名父,本就……」話題轉了回來,司馬朗迎頭被蓋了這種大帽子,說著說著眼圈便不由一紅,尤其他聽到動靜,回頭看到一個布衣中年男子自身後姍姍來遲的時候,就更是直接落淚了。

  「見過衛將軍。」中年布衣男子年約四旬,卻迎面而笑,然後躬身行禮。「見過諸位將軍門下賢達,小兒輩和族中人皆是東施效顰,衛將軍何必逗弄他們呢?他們可不禁嚇。」

  公孫珣眼見著此人雖然衣著極為樸素,但從其人還算打理得當的鬍子、乾淨的衣服,還有不卑不亢的禮儀來看,儼然是個有來頭的,便當即率眾下馬,微笑著與對方拱手相對:

  「先生客氣了,我與司馬建公乃是當日誅殺王甫、對抗曹節時生死交情。」公孫珣大笑言道。「而且我妾室馮氏,也是司馬建公給做的媒,如今兒子都三歲了……如此交往,開什麼玩笑想來都不至於過火的。」

  饒是來人自問有些心理準備,也被這兩句話給繞暈了……莫非自己那位族兄司馬防真的跟這位一起幹過這種潑天的事情?就司馬防那為人,不像啊!但是人家堂堂衛將軍言之鑿鑿,也沒理由不信啊?

  不管如何了,此人雖然心中疑惑不堪,面上卻依舊從容,便趕緊頷首,口稱原來如此。而公孫珣眼見著有正經能做主的人出來了,便也扔下司馬朗,悉心問了一下此人來歷。

  原來,這人喚做司馬直,字叔異,雖然是司馬氏族人,但卻跟司馬防家中是早已經出了五服的關係。按照他們鄉中說法,因為如今京兆尹司馬防和他族人居住在這個裡的西面,所以鄉中素來稱這一支為西司馬;而司馬直和他族中則由於一直居住在裡中東側,則被稱之為東司馬。

  當然了,兩族畢竟祖上是一家,而且還同居一里,關係自然格外緊密,說是一族也無妨,到底是不必再問東西的。

  除此之外,這司馬直本人也是個有說法的人物。其人早年舉過孝廉、當過縣令、做過議郎,即將轉任兩千石的時候卻是家母突然去世,便乾脆回鄉服孝,而且還和袁紹一樣是一服六年,連早死的親父一起連帶著服了孝。今年才算是剛剛出了喪期,又恰巧遇到了黃巾之亂,才沒有出仕而已。

  公孫珣與對方在裡門前稍微寒暄,問清了情況後自然是更顯尊重……平心而論,就憑司馬直這種出身、這種資曆,還有這種一養六年的清望,恐怕隨時都有可能接到詔書,一躍成為兩千石主政一方的,自然要予以必要的尊重。

  更不要說,此番接觸下來,這個司馬直談吐和氣,作風簡樸,想來應該是個務實的正經高德士人,而非是虛妄之輩。

  「衛將軍以郡君的身份來到鄉中,確實該好好招待,可惜我族兄(司馬防)正在京兆任內,小兒輩又尚未束發……不妨去我家中稍坐,雖無酒水,卻也有乾淨熱湯可以避寒。」一番客套以後,司馬直當仁不讓,替此間司馬氏做了接待主人。

  公孫珣自然無話可說,他來這裡本就要趁著司馬防不在,然後用二人的『交情』哄騙幾個司馬家的明白人給他透透河內郡中底細的……現在有司馬直這麼一個更隨和更有水平的人當面,如何不願?

  「只是家中狹小簡陋,將軍如此多的隨從,怕是招待不暇。」剛要動身,這司馬叔異複又無奈言道。「不妨且隨我這族侄去他家中安頓。」

  「無妨,隻讓我的長史呂子衡、屬司馬韓義公隨我去叔異先生家中就是,其餘人自有去處。」公孫珣完全不以為意。

  就這樣,司馬直在前面引路,公孫珣自與呂範、韓當二人前往,其餘人等卻是一擁而入進了這個全都姓司馬的裡中……有人確實疲憊,自然跟著強打精神的司馬朗去他家中喝湯歇息;有的則不顧冬日風寒,四處亂竄打探了起來;還有人官癮發作,乾脆喚來裡長和聞訊趕來的鄉嗇夫、亭長,正兒八經的問起了本地訊息。

  且不提其餘人等,公孫珣和呂範、韓當隨著司馬直來到後者捨內,卻也不禁面面相覷……原來,之前這司馬直自稱家中狹小簡陋,眾人還以為他是推辭,擔心軍士來的太多踩踏了院落、菜園之類的東西,畢竟嘛,此人是做過縣令的,又是世族出身,房捨自有規製,如何能稱狹小?

  然而,真的來到跟前以後才發現,這司馬直家中果然樸素不說,院中房捨內更是已經擠滿了幼童、少年,前者抱著《孝經》之類的啟蒙事物在那裡大聲誦讀,後者則已經抱著《詩經》、《論語》之類在那裡研習了。

  委實沒有多少落腳之處。

  此情此景,也就難怪之前司馬朗看到司馬直如見了親爹一般了。

  當然,拋開玩笑話,公孫珣也好,呂範、韓當也罷,到底是肅然起敬的。

  實際上,隨著加了薑片的熱湯端上,言語中,坐在上首一張舊榻上的公孫珣對此人多少敬重了三分:

  「初來乍到,履任貴郡,叔異兄本是棟梁之才,又是鄉中深孚名望的長者,如今司馬建公遠在京兆,該如何行政,還請你一定要教我!」

  司馬直,也就是司馬叔異了,聞言居然不做任何推辭,直接便放下湯碗,一口答應:「事關鄉梓,衛將軍有惑,我自然有問必答。」

  公孫珣愈發覺得對方順眼了,便也立即詢問:「請問叔異兄,戰亂方平,此時接手河內,該以哪件事為先?」

  「若是別人問。」對面的司馬直撚須笑道。「我一定說是剿匪,然而此事於衛將軍而言,想來卻不需要我來置喙。」

  公孫珣和身後的呂範、韓當俱皆失笑,倒是沒有什麼自謙的言語。

  「叔異先生此言甚是。」笑完以後,呂範便昂然順勢替自己主公言道。「且不說剛剛歸鄉解散的河內騎士久在我家君候帳下聽令,一旦需要便可隨時啟用調度以清廓鄉里,便是這五百義從亦足可以維持河內治安……而且,來時我家君候還另有安排,如今新履任的朝歌令關羽關雲長,乃是我家君候帳下最得用的奮勇之將;還有一個牽招牽子經,其為人清淡而行事忠烈,如今被我家君候表為波縣長……二者一東一西,河內腹心之地斷然無憂。」

  司馬直聞言更加感慨,也是連連稱讚。

  一番客套以後,公孫珣放下薑湯,乾脆問了下去:「那匪亂之外呢,叔異兄覺得又該以何事為先?」

  「我以為應當以流民事為先。」聽到對方再問,司馬直也是面色一肅。

  而對面的公孫珣聽到這兩個字也是心中一緊:「請司馬公指教。」

  「黃巾亂起,波及海內,河內也不能幸免。不過,因為此地渠帥馬元義是被直接逮捕的,馬元義殘部也在此處為將軍急速所破,所以並不至於淪落到冀州那邊十室五空的地步。」司馬直娓娓道來,宛如早有腹稿,儼然是對此事有過細致思量。「但依我觀察詢問,十室一空、兩空總是有的。」

  公孫珣緩緩頷首。

  「而且,河內與別處不同,它既遭了一定戰亂,也恰巧挨著亂象最重的冀州,所以此地除了有一兩成的民眾逃離之外,還有不少從冀州過來避難的人。」司馬直終於說出了此地一個核心症結。「換言之,如今的情況是,一邊有本地人在戰亂之初放棄土地,往別處為流民;一邊在戰亂時,有外地流民來此處,無所依憑……這中間自然也少不了本地豪強大戶趁機侵占,當然,平心而論,此時未必就是壞事。而如何處置,憑將軍的威望,想來是可以隨意為之的,明年春耕之前自然有安排,我就不再深入多言了。」

  公孫珣一時長歎……他哪裡不曉得,司馬直所言切中了要害。

  只能說,幸虧不是讓他去了冀州戰亂最嚴重的地方,那些地方十室五空,這種拋荒的情況和新湧入的流民規模極大,便是想讓豪強大戶收攏流民怕是都要動刀子逼迫的。

  當然,也正如司馬直所言,河內畢竟是司隸直屬,又沒有太大的戰亂波及,這種十分之一的戶口流失與流民湧入,他公孫珣還是很有把握輕鬆處置下來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司馬直確實是個難得的治政人物,一語中的。只是可惜,人家已經到了隱性兩千石的級別,不是他能招攬的了。

  而一念至此,公孫珣當即頷首再言:「叔異兄所言無不切中要害,匪亂、流民、土地……這些我自然會立即著手去做。只是叔異兄,方要做事必要用人,我雖然身邊有些人才,可河內之地,堂堂十八縣,只是身邊這些人,也是捉襟見肘啊!更何況戰亂波及過來,我聽說之前張角勢大的時候,很多郡吏都棄職避禍去了,如今郡中職司空缺……你久居在本地,對本地人才想來知之甚詳吧?」

  司馬叔異微微一笑,倒是毫不避諱:「一任長吏新到一處必然要取用本地人才,此乃常理,更別說能跟隨將軍這種人物,也是他們的運氣……我如何會藏私啊?」

  公孫珣真的是越來越喜歡對方了。

  「嗯……當先有三人,乃是三兄弟,這三人未必應募,但將軍卻無論如何都不得不取,而且一定要大張旗鼓,認真去征辟。」司馬直稍一思索,便撚須從容言道。「還請將軍有所準備」

  不待公孫珣反應過來,旁邊的呂範便已經醒悟了:「叔異先生是說,河內乃司隸治下,自有頂尖世家?不知是哪家,居然比司馬氏門第更高?」

  公孫珣也登時恍然,複又看向了司馬直……他也對這個有些好奇。

  「我司馬氏雖然在河內傳承已久,更有西面建公兄祖上為征西將軍,算是縣中冠族,但在河內又算什麼呢?」司馬直乾脆直言。「將軍難道不知道,留侯張良張子房之後,已經在河內修武傳承數百年,且世代簪纓,未曾有半代失了祖上榮光嗎?」

  公孫珣忍不住回頭與呂範、韓當對視一眼,倒還真是無話可說了……感情張良的後人在河內?

  這個臉還真得給!

  「張氏如今當家的乃是太僕張延張公威,這個自然不必多言,其長子張範、次子張承(與東吳那個重名)、三子張昭(與東吳那個重名)……都還年輕,也都還沒被舉用。」司馬直繼續感歎道。「無論如何,將軍都應該派人去征辟這三兄弟才對。只是我剛才便說了,這三人卻也未必就會應募,一個是家世,還有一個乃是三人中長兄張範張公儀這個人生性恬淡,頗有道家隱士之風采,當日司徒袁公曾主動想把女兒嫁給他,都被他給直接拒絕了,可見其人於仕途經濟上確實並無太多想法。」

  公孫珣愈發無言……這個張昭想來只是重名不提,這張範要真是如此姿態,他還真就更沒有什麼法子可言了,只能捏著鼻子跟此人象徵性的來一出戲。

  「無論如何,我都要盡力延請一番的。」一年至此,公孫珣不免催促道。「除此之外呢?張氏兄弟之外呢?」

  司馬直聞言微微一笑,卻轉而問了一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將軍,之前你在門前為裡門監所擋,又被我那族侄所諫……而我卻說他們東施效顰,你可知是怎麼一回事嗎?」

  公孫珣略一思索,便也忽然醒悟:「莫非他們都是跟人學的?我還以為司馬建公家的大郎是個正經方正的孩子,居然也只是有樣學樣裝出來的嗎?」

  司馬直聞言愈發失笑搖頭。

  「且不說此事,」公孫珣趕緊也搖頭。「那這個真正正經的人物是哪位?」

  「此人乃是我溫縣本地人,姓常名林,字伯槐,其家中距離此處其實不遠,將軍不妨去見一見。」話到此處,司馬直頓了一頓,複又正色言道。「年輕一輩中,其人無論德操還是才學,都是我們縣中之冠,將軍想用人,我其實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公孫珣一言不發,只是當即從腰中一個錦囊裡取出了一張紙來,卻又摸出一把已經碎掉的炭屑。旁邊韓當見狀立即起身,居然是從地上炭盆處挑了一挑,然後拿出了一塊質量較好的細炭遞上。

  最後,這位衛將軍居然就在榻上俯身將這個常林的姓名訊息給大略寫了下來。

  這年頭早有皮革和錦緞製作的小包,大概相當於後世的錢包或者手袋,但此番操作依舊讓司馬直看的發愣。

  「還有呢?」公孫珣一手握著細炭,一手按住紙張,不由抬頭催問。「叔異兄雖然乾脆,但不妨再通透一些,如此人才多多益善。」

  司馬直恍然苦笑:「將軍這是要將整個河內的人才全都收入囊中嗎?」

  「不可以嗎?」公孫珣理直氣壯,卻又順勢補上了張範三兄弟的名字,然後依舊催促。「叔異兄速速道來。」

  「有一人,姓韓名玄,字象幽,可堪谘政。」

  公孫珣一邊寫,一邊心中微微一動,卻是旋即醒悟,這個應該不是重名了……而且,如今他也心中明了,能在亂世中坐穩一郡太守,怎麼可能是廢物呢?只是不知道魏延和黃忠如今在何處。

  「還有二人,皆在本縣。其中一人,喚做楊俊,字季才,乃是陳留名士邊讓的學生,亦是本縣名門子弟;另一人姓王名象,字羲伯……他這人家中很窮,只能靠給人牧羊為生,偷偷讀書被主人發現還被當眾錘打,卻是被楊俊發現,然後為其贖身,並為其娶妻成家。不瞞將軍,這二人雖然年輕,卻全都是個飽學之士,將軍不妨取之用於文字。」

  公孫珣緩緩頷首,然後手下不停……畢竟,邊讓的學生,文字水平無論如何都不至於太差勁,而這種牧羊偷學的奴僕,就更是讓人相信他的才能了。

  「郡中還有三人,卻是以武事聞名的……將軍不知道,當日你自涿郡引輕騎南下到我們河內,之前馬元義的殘部在軍中四處作亂,郡中承平日久,一時無法抵擋,只有兩個人聚眾而出,護住了鄉中。一人喚做韓浩,一人喚做方悅,還有一人喚做郝萌。」司馬直繼續言道。

  公孫珣愈發下炭如有神起來,畢竟這三位他居然直接知道兩個,只是想不到郝萌居然不是並州人而是河內人。

  不過,寫完三人名字後,公孫珣卻忍不住抬頭多問了一句:「叔異兄如何不再點評一二啊?這三人孰優孰劣?」

  「用武之人哪裡需要我來點評呢?」司馬直當即微笑搖頭。「將軍可是海內名將!」

  「武事亦通文事,」公孫珣倒是不以為然。「為將者固然要論勇悍持重,但也要論個人德行的……叔異兄只說哪個最得你看重便是。」

  「我以為韓浩頗有操守,非只是一勇之夫,或許能有大用。」

  這個名字出乎意料,因為他恰好是公孫珣沒聽過的那個,也就是公孫大娘未曾提及的人物……然而,如今對司馬直個人品質與眼光都有了一定信任的公孫珣還是在韓浩這個名字下用黑炭輕輕畫了一條線。

  「還有呢?」公孫珣接著再問。

  「將軍都要將我掏空了。」司馬直也無奈起來了。「我雖然一直在郡中,卻因為要守孝緣故六年間未曾離家,郡中知道的人其實不多,這些已經是極致了……」

  「叔異兄何必過謙,盡管說來。」

  司馬直被逼的沒辦法,只能盡力接著說下去:「其實還有一人,乃是我學生,剛剛加冠,將軍不妨用之為郡吏,加以鍛煉,這便是些許私心了……」

  「叔異兄盡管說名字。」

  「此人喚做趙谘,字君初,也算是同縣名門……其實我們縣中也就是司馬、常、楊、趙四家而已,不過,將軍不必去禮聘他,我待會讓人去喊他一聲便是。」

  公孫珣失笑搖頭:「還有呢?」

  「委實沒了!」司馬直無奈言道。

  「叔異先生剛才還說,你們縣中乃是司馬、常、楊、趙三家為冠族。」旁邊呂範忍不住替自家主公挑明了意圖。「為何常林、楊俊、趙谘都有,卻無姓司馬的人物呢?」

  司馬直恍然大悟,卻是抬手往西面一指:「既如此,我那族侄已經十四歲,過年便可束發,我來做主,今日便讓他束發,然後從將軍為吏如何?」

  公孫珣得意大笑……世族子弟束發為郡中吏,只要不是那種不入流的小吏,一般是不耽誤正經出身的,也是常見的政治傳統。但無論如何,能讓司馬朗來做跟班,倒是意外之喜了。

  便是呂範也滿意的點點頭,畢竟從他的角度來看,未必知道司馬這個姓氏在自家主公心中的特殊含義,可司馬朗其人乃是司馬氏主脈嫡長,來與自家主公做門房小吏,倒也足夠表達這司馬氏的誠意了。

  於是乎,眾人皆大歡喜,而公孫珣扔掉手中只有指頭大小的木炭,細細看了一下手中名單,計有:

  張範、張承、張昭;

  常林、韓玄;

  楊俊、王象;

  韓浩、方悅、郝萌;

  趙谘、司馬朗。

  累計足足十二人!

  而按照司馬直所言,其中既有文學之士,又有谘政人物,既有堪為爪牙之人,又有能抬高身價的名門望族,還有如趙谘、司馬朗這種剛剛可堪一用的青少年。

  而且,其中還有數名人物,乃是可以與公孫大娘那些故事做映照的,可見這個名單絕非虛妄。

  尤其是司馬直格外推崇的常林居然在韓玄之前,韓浩,居然在方悅、郝萌之前,更是公孫珣格外期待。

  —我是格外期待的分割線—

  「珣既平黃巾,威德卓著,加於四海。拜衛將軍,領河內守,士民聞之,多鼓舞。其渡河至溫縣,見名士司馬直,取求河內才德事,直遂於榻上言之,太祖自囊中取紙筆記之。墨盡,乃自爐中取炭書之不止。直見之,大歎曰:『將軍位高權重,猶自求賢若渴,今取河內士盡入囊中,何事不平乎?』乃起而拜,盡出胸中河內豪傑。」《漢末英雄志》.王粲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28 10:35
第10卷 第4章 陌上顯大德

  「可惜!」收起名單後,公孫珣一聲長歎。「叔異兄前途遠大,早在七年前便是議郎,我是不好擅自取用的……但若是河內治政稍有疑難,還請你屆時不要推辭。」

  「若非如此,為何傾心而出,盡入將軍囊中啊?」司馬直昂然起身,恭敬行禮。「天下動亂,正需要將軍這種人物來安撫鄉梓的……將軍但有所求,直雖德行淺薄,卻也可盡綿薄之力!」

  公孫珣真的是愈發欣賞這種人物了,有道德、有能力,又不做作。

  不過,欣賞歸欣賞,除非人家自己主動棄了仕途,否則這真不是公孫珣可以取用的人物。實際上,眼見著對方頗有治平之念,想來也是早存了要盡快出仕,主政一方心思的!故此,他公孫珣此時所能做的,不外乎是向朝廷舉薦和推崇此人一番罷了。

  總之,這次拜訪堪稱意外之喜,公孫珣收獲良多之餘還認識了一位難得的人物……說真的,他剛才差點就想問問對方,是不是將來會改名叫司馬徽了。

  當然,美中不足的一點還是出現了臨行前,司馬朗聽說要給某人去當跟班,是一萬個不樂意!弄的公孫珣也有些訕訕起來,他估計是自己初次相見時便嚇壞了還是小孩子的對方,給這廝留了陰影。

  不過,司馬直可不管這些,他乾脆拎著束帶直入西面司馬防家中,將司馬朗堵在了捨內。而稍傾片刻,更有司馬夫人親自出面首肯,然後還出門邀請公孫珣入堂致意。

  而等到上了堂中公孫珣才注意到,司馬夫人身側居然有一個五六歲的幼童,而其身後尚有一婢女抱著一個繈褓……想來,若非是需要生產,否則司馬夫人也不會遠離自己丈夫,歸鄉安居的。

  不過,這個喚做司馬懿的幼童嘛!

  公孫珣瞥了對方一眼,卻是乾脆起身從錦囊裡取出了一塊用油紙包著,還裹了蜜的飴糖遞給了他。而眼見著這小子看了自己母親一眼後恭敬一禮,接過糖來就吃,衛將軍也是不由大笑,卻又從錦囊中取出了一塊玉來,遞給了司馬夫人,並昂然笑道:「建公兄養子出色,今日且讓大郎隨我去,等二郎束發後,不妨也來我帳下為吏!」

  司馬夫人當堂曲身一禮,倒是坦然替自家兒子接受了對方的禮物……衛將軍、薊侯,難道還不配提攜她的兒子嗎?

  而就在公孫珣仗著官威在外面欺負人家丈夫不在家的婦孺之時,房捨內,司馬直已經開始親自為司馬朗束發了。

  束發嘛,又不是加冠,哪裡有這麼多規矩?不過,當司馬直解開對方頭髮,再用束帶纏好後,卻依舊忍不住叮囑了幾句:

  「大郎!」

  「是!」身材高大,確實已經像是個正經束發之人的司馬朗一時失措。

  「世家子為本郡吏乃是尋常舉動,並不耽誤你讀書,將來你父親為你延請名師,或者有所召,你盡管再去。更不要說,此番趙谘、常林、楊俊、王象,這些縣中有才學的年輕人多半是要接受薊侯征召的,你也可以向他們請教學問。」司馬直勉力安慰。

  「我知道。」司馬朗點點頭,卻依舊是眼圈一紅。「只是這個衛將軍太喜歡欺負人了,我怕跟著他受欺負。」

  「欺負便欺負吧!」司馬直一時搖頭。「高祖定鼎後,陸賈對陳平言道,說『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如今四海板蕩,一時危殆,雖然天子有振作之意,可局勢卻擺在眼前,所以往後幾年,決定天下命運的已經不是中樞的三公、尚書令了,而是皇甫嵩、朱儁、董卓,還有這公孫珣了,更不要說人家還是河內太守,天然為我等郡君。其實,若非是我養望七年,有心仕途,想於政事上多有所為,否則早就自薦為其幕府私臣了。而既然我與你父不能為之,你身為族中這一代的嫡長,本就該以身作則,哪裡能因為人家喜歡逗你便不敢去呢?」

  十四歲,勉強束發的司馬朗,聞言趕緊躬身行了一禮,再抬頭時已經勉力控制住了表情,只是趕緊言道:「叔父放心,我一定認真侍奉這位將軍,不使河內司馬氏有礙!」

  司馬直微微頷首,然後繼續安慰道:「其實你也不必怕他,這位衛將軍雖然看起來挺嚇人,但其實是個有威德的人……」

  「叔父,我只見他有威風,卻沒見到有德行。」司馬朗咬牙駁斥道。「若有德行,為何還要臨子名父?為何還要恐嚇裡門監?」

  「非也。」司馬直搖頭道。「我今日在裡門前一見他,便知道他是個真正有德之人……你看到他的隨行白馬騎兵了嗎?」

  「自然。」

  「那你注意到他的騎兵都在路上嗎?」司馬直繼續問道。

  「都在路上又如何?」司馬朗不以為然。「不在路上還能去溝渠中嗎?」

  司馬直笑而不答,卻是按了按對方與年齡不相稱的高大肩頭,並推了對方一把:「去吧!外面大概等急了,領著你的郡君去尋常伯槐吧,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侄兒知道。」司馬朗躬身一禮,就此轉身而出。

  公孫珣自然不知道對方叔侄在捨內說些什麼,便是知道了也無妨,而眼見著司馬朗換了裝束,恭恭敬敬的朝自己行禮,他得意之餘卻也迫不及待的想去看看那個常林了。

  一行人辭別司馬直與司馬朗的母親,然後由司馬朗引路,徑直去尋常林。

  然而,司馬朗小心騎在一匹馬上,走過一處裡門時,卻指著裡門乾脆言道:「郡君,伯槐兄便在此處居住,不過其人此時必然不在家中,不知是該是入內相候,還是直接去田野間尋他?」

  「此時去田野中作甚?」婁子伯一時好奇。

  「一邊要去堆肥,一邊還要為冬日到來打柴存貯。」司馬朗恭恭敬敬的朝婁圭作揖解釋,卻不免有些為這位鄉人感到驕傲和得意。「伯槐兄這個人自幼家貧,而且束發時便成了孤兒。但他這個人素來講究身體力行,只要自己有力氣便絕不接受別人的饋贈,所以向來是帶著經書下地的,幹活幹累了便讀書……」

  司馬朗忽然閉口。

  婁子伯等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見到一年輕女子提著一個陶罐自裡門中而出,遠遠見到這麼多白色戰馬,自然嚇了一跳,卻又回過神來曲身一禮方才轉身自去。

  「這位正是伯槐兄的夫人。」司馬朗小聲言道。「應該是給伯槐兄送湯去了……聽人說,這兩個人成婚數年,便是在田野裡相見,也是相敬如賓的。」

  眾人紛紛感慨。

  話說,此番眾人匆匆而來,普通人都未必知道公孫珣做了河內太守,這常林便是想做戲怕是也來不及……換言之,這常林若真在地裡,怕是真的有這份品性!

  又或者換種說法,論跡不論心,人家便是有所圖,卻能自束發開始自力更生外加讀書不止,那也是讓人無話可說的。

  實際上,便是婁子伯、戲志才這種最不講究的人也紛紛無言以對了……要知道,之前司馬直那番作態,這倆人便有些不信,所以專門在裡中四處打探觀察,然而看了半日也只能捏著鼻子承認,那個司馬直確實是個樸素而且有德的世家清貧人物。

  至於公孫珣,此時卻又想的更多了。

  話說,在內地郡國廝混的時間越長,公孫珣就越是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那便是所謂高高在上的世族,卻經常有真正道德高尚、才能卓絕之人的……之前司馬直如此,這司馬直推薦的常林也是如此,他們其實都是冠族出身,卻能謹守道德,嚴於律己。

  原因很簡單,官場如戰場,如果沒有一定清名做依仗,世族是沒法在嚴酷的政治鬥爭中將政治權力延續下去的,所以世族的德行教育還是很真實的;而與之相對應的,被世族剝奪了政治權力,處於被壓迫地位的豪強之家,反而行事奢侈無度,且素來不法……原因也很簡單,豪強沒有政治權力,只能把心思放在經濟擴張上面。

  這就是階級是階級,個人是個人的問題了。

  而事情的複雜性便在於此。

  公孫珣那日給自己母親寫信論及『大漢藥丸』,也是結合著他履任長吏多年經歷,重申了他的治平觀點的打破世族政治壟斷與豪強經濟壟斷,以上下通暢的政治權力與財富流通為調解手段,重構社會階級基礎。

  但此時,卻又顯得有些任重而道遠了。

  畢竟,此時此刻,幾乎所有政治人才都在士人裡面,你需要使用他們自己的才能去打破他們自己的政治特權;然後,所謂生產資料(公孫大娘語)卻又掌握在豪強手裡,所以你還需要調動他們,去打破他們自己的經濟特權……這個就很考驗上位者的手腕了。

  「君侯。」婁圭忍不住喊了公孫珣一聲。「該當如何?」

  「直接跟上吧!」公孫珣一聲歎氣,收起心思,便打馬而去。

  果然,須臾後,眾人真的見到了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婦,那丈夫之前正在田中堆肥,汗流浹背,卻未失體統,而妻子更是舉罐齊眉。

  話說,周圍田野裡不是沒人,但此時卻已經驚慌佇立,唯獨這個青年,之前遠遠見到這麼多騎士綴著自己妻子過來,卻只是看了一眼,便繼續低頭堆肥。然後妻子來到跟前,還堂而皇之接過罐子,喝了幾口熱湯,又謝過自己妻子,方才不卑不亢的從田中走了上來。

  「見過公孫將軍!」青年俯身一禮。

  「白馬如林,倒是便於辨認。」公孫珣在馬上笑道。「你便是是常林常伯槐嗎?」

  「正是。」青年起身昂首作答。

  「能讓我看看你的手嗎?」公孫珣依舊居高臨下,頗顯失禮。

  而常林倒是依舊從容,直接上前兩步,攤開雙手。

  「好繭子!」公孫珣在司馬朗的目瞪口呆中直接用馬鞭蹭了蹭對方手心,這才引眾翻身下馬,正色言道。「我今為衛將軍,領河內太守,欲辟你為我幕中掾屬,可願來啊?」

  「願從之。」常林昂然作答,乾脆至極。

  剛剛從馬下滾下來的司馬朗愈發恍惚,一臉茫然。

  「你這同鄉少年似乎有些疑惑,」公孫珣回頭以馬鞭指著司馬朗笑道。「伯槐可願為他解惑?」

  「司馬家的大郎倒是可堪一言!」常林看著司馬朗坦誠言道。「大郎,你須知道,首先,衛將軍為本郡太守,是為郡君,我為郡民,這叫名正言順;其次,天下板蕩,正該有衛將軍這種威風人物出任一方,安撫一方,還一方平安,而我身為本地人正該襄助他才對,這叫以國事為重;還有,將軍剛才雖然看起來無禮,但真正的德行和禮節不在於這些小事……冬日田地荒蕪,可白馬騎兵數百,卻紛紛擠在田間陌上,一路排到裡門前都沒有踩踏田地,儼然是將軍平日間軍紀嚴明,早有叮囑……換言之,將軍的德行是大德,非是禮儀上的小德;最後,我常林讀書耕地,自力更生,卻非是不願出仕,不願為官,如今將軍如此威德,我為何不服,又為何不受征辟?」

  剛剛束發的司馬朗目瞪口呆。

  「這個待鳥!」公孫珣忍不住嘲諷了司馬朗一聲,卻又不禁得意而笑。「常伯槐德才兼備……叔治,便讓他和棗祗一起隨你為副吧!」

  常林和走上前去的王修各自俯首相對,而公孫珣卻在冬日田間陌上引著寒風心情舒暢難耐……不管如何,這天下間的士人終於明白,想要保境安民,自己是一個極好的選擇了。

  不枉十年辛苦!

  我是不枉辛苦的分割線

  「太祖常出軍,行經麥中,令『士卒無敗麥,犯者死』。故騎士皆小心,不敢稍抗。逢冬日,太祖引兵過河內,見一人堆肥於田中,妻攜湯至,舉罐齊眉,更有經書於梗。太祖細察之,乃顧左右笑曰:『此非才德士,便為偽行人,當試之。』乃呼之向前,以鞭查起手,見指繭密密,方下馬問名求辟,乃河內常林也。常躬身而拜,直應之。太祖大奇:『吾之無禮在前,卿何至於此?』常林再拜,乃曰:『得非將軍善察真偽否?今冬日田地荒蕪,將軍引兵而來,騎士皆列陌上,可知將軍真威德之人,願從之。』太祖遂喜。」《世說新語》.識鑒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28 10:37
第10卷 第5章 門前立故友(上)

  之前,公孫珣累計做過一任別部司馬,一任尚書郎,兩任縣令,三任太守,一任中郎將,堪稱履曆豐富。

  然而,他卻從來沒有像這一次出任河內太守一般感到輕鬆和愉悅。

  真的是格外輕鬆,毫無虛言。

  來年春耕結束之前,正如司馬直所言,郡中主要便是要處置兩件事,也就是剿滅盜匪和安置流民。而如果考慮到做事必先用人的原則,那就要再加上一個征辟郡中賢才的前提,也就勉強湊齊了三件事。

  但正是這三件換成別人可能要頭疼至極的事情,在公孫珣的河內太守任上卻是一件比一件順利。

  首先是征辟。

  當日司馬直一口氣推薦了十二個人才,除了一個司馬朗和他的學生趙谘外,其餘都是要公孫珣去主動征辟的,可從常林開始,這些人居然是紛紛應征。

  即便是根本沒抱任何希望的留侯張良後人,那三兄弟中的長兄張範沒有過來,也居然讓他二弟張承過來應征做了郡中功曹……這裡必須要說一句,不要小瞧了虛名,和司馬朗過來做跟班一樣,這張承過來哪怕什麼都不幹,也都有極大示範效應。

  實際上,公孫珣心裡多少也清楚,後來那名單上的七個人全部接受了公車征召,多少是因為修武張氏的乾脆表態。

  有了本地大小世族的大力支持,還有諸如韓浩、郝萌、方悅這樣的豪強之家的順從,接下來的事情就更顯的事半功倍了。

  而接下來率先解決的事情,則是安置流民。

  平心而論,公孫珣對這種關於土地民生的問題向來是嚴陣以待的,但它就是乾脆利索的被解決了。

  提出法子的不是別人,乃是剛剛束發的司馬朗……當然,公孫珣心裡清楚,真正出主意的必然是司馬直。而這個法子說起來嚇人一大跳,居然『井田製』!

  估計司馬朗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公孫珣當時在官寺大堂上像看智障兒童一樣看他的眼神,但實際上,經過細致解釋後,公孫珣也立即就恍然大悟了這個不是真的井田製,而是打著井田製這種高大上外皮的官屯。

  不是有人因為戰亂拋荒逃走了嗎?不是還有流民從冀州隨後逃過來了嗎?有無主之地,又有無主之民,那就核查土地,收歸官有,然後讓官府來做這個豪強地主,直接收攏流民,發放種子農具,進行安置和耕作,秋收後刨去算賦,官府和流民再將收成對半分,以抵之前種子農具的費用。

  這不叫官屯叫什麼?

  井田製?那就井田製吧!

  至於說反對者,眼下這種局勢,就算是郡府沒錢,需要要本地豪強『借』種子和農具,需要清理這些豪強順勢吞下的部分土地和流民,又有幾個豪強敢和衛將軍吱聲的?

  尤其是公孫珣打著剿匪旗號,幾乎是迅速而完全的掌握住了郡中自上而下的所有武力。

  這個就跟那些世族、豪強的支持無關了,多少還是公孫珣自己的本事……關羽在朝歌、牽招在波縣鎖住河內腹心之地的安排不是虛的,而更重要的一點是,三河騎士中的河內騎士本就是公孫珣在征討黃巾時的舊部!

  這才多大會功夫,這些河內良家子怎麼可能忘了戰無不勝且格外大方的衛將軍呢?

  這支深入到河內骨髓的強大武力對他的忠誠與遵從,配合著那五百白馬義從,整個河內誰瘋了嗎非要跟人家公孫太守作對?或者再乾脆一點,一開始的時候,當韓浩、郝萌、方悅這三人老老實實的帶著各自的私人武裝接受公孫珣的征召,成為他的禦屬之後,河內的治安就注定不會是一個問題了。

  現在的局面是,呂範帶著韓玄、楊俊、王象、趙谘組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幕府中樞班子,實際上直接對接郡府,代行郡中庶務;而王修則領著常林、棗祗,組織了一個在外巡視的班子,處置官屯……或者說井田事宜;然後韓當也被派了出去,領著韓浩、郝萌、方悅,結合著歸鄉的河內騎士,有秩序的配合這王修的步伐進行著『保春耕,剿匪一百日』的治安活動!

  當然了,按照公孫珣的安排,過了年,確保春耕無虞以後,他們終究是要越過波縣和朝歌,往北面的太行山上去正經剿匪的之前黃巾戰敗,確實有大量盜匪流竄到了太行山脈中,這是沒法否認的事實,而且也暫時真的管不到他們。

  不過,那就是過完年的事情了,此時此刻,萬事順利。公孫珣基本上只是每日聽一次事情進度彙報,清理一下刑獄,和婁圭、戲忠這種閒人一起打個牌,再收個遠處舊部的信函之類的。然後,就是盼著自家妻妾全都來此處團圓了……要知道,此番要來的不僅是近日就要到地方的趙芸等人,還有遼東的卞氏!

  之前接到公孫大娘的又一次正式來信,說是如今她兒子既然也出息了,又是什麼難得空窗期,想來應該不至於不能保全妻兒,所以便要讓卞氏帶著她長孫女阿離,還有秦羅敷所出的幼孫女阿臻,一起過去河內,也算是親近一下做父親的。

  對此,公孫珣期待已久,以至於晚上抱著馮芷、瘦貓,還有幼子都有些心不在焉……對當爹的而言,閨女跟兒子是一回事嗎?

  十一月初,這日下午,外面再度飄起了雪花,公孫珣下令讓人去給在外辛苦的王修等人送去慰問後,便也乾脆回到官寺後院,叫上婁圭、戲忠,再加上一個整日跟在身後做跟班的司馬朗,直接在剛剛修好並通了火的熱炕上打起了動物牌。

  而幾局完畢後,他卻又將司馬朗直接逐出,說是讓他去找呂範尋今日郡府中的簡報,並轉而向兩個心腹提及了一些不怎麼好當眾說的小事。

  「昨日審正南來信了。」眼見著司馬朗出了門,公孫珣扔出一張牌來,隨口言道。「但昨日我去撫慰城中三老,送炭問安,忙了半日,倒一時忘了與你們說。」

  「審中尉(都尉在國中稱中尉,一個意思)不是之前上任時便有信來嗎?」戲忠登時醒悟。「這才幾日,就忽然來信?可是有什麼事情?」

  「兩件事。」公孫珣搖頭笑道。「一個是咱們的左車騎將軍皇甫公的事情,說是自從這位冀州牧奏罷了冀州一年錢糧後,冀州百姓歡欣鼓舞,對自家州牧感激涕零,這才幾日連童謠都出來了。」

  戲忠和婁圭對視一眼,各自冷笑無言。

  「說是『天下大亂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皇甫兮複安居』……如何啊?」公孫珣複又追問道。

  「能如何?」婁圭扔出幾張牌來,乾脆直言。「這種童謠十之是有人刻意編出來的,而且還如此繞口,莫不是哪位士人想做明年冀州茂才想瘋了才搞出來的吧?左車騎將軍其人也是,奏免錢糧確實是一件大功德,但何必求名求到這種地步?」

  「非也非也。」戲忠當即昂聲駁斥。「若論臨陣軍事謀劃,我不及子伯,但說到人心術勢,子伯卻不如我了……你須知道,皇甫嵩這把年紀,官位、職銜到了這種地步,他若不造反,便只是求名了……所以,這種事情雖然於我們而言顯得得不償失,卻正是皇甫義真心中所求,他暗中放任,甚至推波助瀾,也是尋常姿態。」

  婁圭想了一下,倒是乾脆點頭承認。

  「志才說的透徹。」公孫珣繼續言道。「然後審正南心中還提及了一個人事清河相劉虞劉伯安被召回朝中去了。」

  這一次,婁圭主動看向了戲忠。

  而戲忠當即微微蹙眉:「清河之前全境淪陷,封王都被俘虜,朝廷讓劉虞劉伯安去清河為國相,本是因為他之前便做過清河相,想借他在清河的聲望安撫地方,既如此最起碼應該渡過春耕才對……而今日,莫說春耕,便是冬日都才區區過去一月,朝廷是怎麼想的,便要召回他?」

  「我初時也有些疑惑。」公孫珣放下手中牌,坦誠言道。「但就在今日下午,我弟公孫範與剛剛到洛中的公孫越聯名送來了一封簡信,我看了信後這才有所猜度……」

  婁圭和戲忠也齊齊放下了手中的動物牌,並認真起來。

  「信中也只是說了兩件人事。」公孫珣正色言道。「一個是郭勳郭刺史調任平原相,然後丹陽陶謙陶恭祖接替他出任幽州刺史……這個倒也罷了。另一個人事,卻是說豫州刺史王允王子師又被抓起來了。」

  婁圭登時搖頭:「大赦才幾日,就被重新下獄,看來張讓想要處置王子師的決心已下。」

  「不錯。」公孫珣點頭應道。「這一次被抓,洛中上下都覺得他要遭殃了,據說下獄前傳出了風聲,楊公便趕緊遣自己心腹門客去豫州面見王子師,勸他暫時向張讓低頭,否則怕是真不能存身了。而且非只是楊公……」公孫珣說到此處忽然失笑。「王子師的屬吏也覺得自家上官要在獄中被張讓折辱,或者乾脆被拷打而死,便居然在王子師被逮捕前提前備好了毒酒,等到檻車到來後更是直接奉上。」

  婁圭和之前並沉默了好一陣的戲忠面面相覷。

  「然後王子師的反應倒是讓我格外高看了一眼,自今日起,我等便不能視他為天真可笑之輩了……」言道此處,公孫珣不由搖頭感慨。「他將毒酒潑在地上,直接回複自己的下屬,說他既不會向張讓低頭,也不會為了所謂名節輕易求死,若天子有明詔讓他死,那便將他押送到刑場,明正典刑,他身為漢臣,絕無二言。而若無詔,他便是受盡屈辱,也要潛心用志,以圖將來!」

  「人都是經過這些事情方才磨礪出來的!」婁圭長歎一聲。「正如君侯所言,這王子師若真能熬過這一遭,便再不能小覷他了!」

  「我懂了!」就在此時,戲忠忽然一拍炕上小案,語出驚人。「劉虞劉伯安此番回洛,必然是要接任劉陶劉子奇尚書令一職,掌管尚書台的!」

  「我也是這麼想的。」公孫珣當即微笑頷首。「所謂法術勢之道,志才確實別有一番見地。」

  婁圭一時搖頭,他確實不擅長這個領域……不過,戲忠既然都說出來了,以他婁子伯的聰明才智倒也不至於還是一頭霧水:

  「志才是想說,王子師下獄,意味著此番因為黃巾所起黨人、閹宦的紛爭,最終還是朝中閹宦大獲全勝?而尚書令劉陶劉公作為此番對壘的士人領軍人物,必然也要失勢?」

  「不錯。」戲忠當即應聲。

  「可為何是劉虞劉伯安來接替劉陶劉子奇?」婁圭依然還有一個想不通的地方。

  「因為他們都姓劉。」戲志才冷笑答道。「咱們這位天子聰明著呢!他眼裡,怕是只有宗室、閹宦、外戚才能信的過。至於說為何是劉虞,想來是因為相較於另一位與黨人關係緊密的宗室重臣劉焉劉君郎,這劉伯安平日裡顯得溫順多了吧?」

  「原來如此。」婁圭先是恍然,卻又搖頭。「可是,可是劉陶黨人做派,與宦官勢不兩立,劉焉也與黨人交好,那這劉虞就會聽話嗎?」

  「怎麼可能聽話?」公孫珣終於也再度發聲。「宗室又如何?宗室要是敢在這種問題上有所猶疑,那也是閹宦遺醜!天下人也容不下他的!劉焉這廝,狡猾無恥,又極善存身,怕是故意避開尚書令這個燙手山芋的,而劉虞此番入洛怕當個尚書令也不過是坐在火上烤……」

  「那……」

  「如我所料不差,怕是劉伯安耗上幾個月,中樞就要再回之前數年光景,以閹宦領尚書令了!」公孫珣一句話就讓兩個心腹無言以對起來。

  「這才幾日功夫?」半晌婁圭方才冷笑嘲諷道。「聖天子便要故態複萌了。」

  「於我等何干?」戲志才低聲不以為意道。「咱們打牌便是。」

  三人旋即無言,只是重新取牌,大概爭執了一番該誰出牌的樣子,也就置之不理了……畢竟,洛陽朝政似乎還不至於將火燒過黃河來,便是燒也要先把劉虞給燒死再說。

  然而,未過多久,被打發出去的司馬朗甫一回來,便在門前拱手行禮,然後朝公孫珣彙報了一件事情:「郡君,我剛剛從呂長史那裡回來,正好在路上遇到通傳,門吏有言,說是官寺外忽然來了一位客人,手持尚書郎文典君(公孫範)、黃門侍郎文超君(公孫越),以及大將軍府的三重名剌,自稱昔日洛中故人來訪!」

  公孫珣與兩名心腹對視一眼,倒並不是很在意,因為他們只當是洛中來人請公孫珣營救王允王子師的呢。當然,也不敢怠慢就是了,三人當即扔下木牌,便趕緊起身匆匆往外迎去。

  然而,公孫珣踩著木屐,領著幾人匆匆出的門來,迎面便在官寺大門前見到三人各自牽著一馬,頭戴斗笠,頂風冒雪立在官寺前……這個做派,怎麼看怎麼不像是洛中那些士族的姿態,直接讓人心生疑惑。

  不過為首一人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卻居然真是一位公孫珣萬萬沒有想到的昔日洛中所交故人。

  「涼州州從事,金城韓遂,見過衛將軍!」此人拿下斗笠,於官寺前手握韁繩躬身行禮,甫一抬頭,更是露出了一張疲憊至極的臉。「時隔十載,遂依舊蹉跎,將軍卻已經名震海內。不過,天下形勢依舊晦澀難明,不知將軍可願再聽昔日故人肺腑中懇切一言?」

  —我是故態複萌的分割線—

  「允……會赦,還複刺史。旬日間,複以他罪被捕。司徒楊賜以允素高,不欲使更楚辱,乃遣客謝之曰:『君以張讓之事,故一月再征。凶慝難量,幸為深計。』又諸從事好氣決者,共流涕奉藥而進之。允厲聲曰:『吾為人臣,獲罪於君,當伏大辟以謝天下,豈有乳藥求死乎!若死則死,若生且觀之。』乃投杯而起,出就檻車。」《新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3 11:54
第10卷 第6章 門前立故友(下)

  十年前,準確點說是九年半之前,公孫珣曾與韓遂有過一面之緣。

  當時,公孫珣只是個尚未加冠,入洛遊學的邊郡少年,而對方則已經做完郎官,並即將返鄉為官。而如今,公孫珣為衛將軍,薊侯,領河內太守,對方卻依舊是個州從事,雙方已然不是同一層次之人了。

  這不是說州從事這個職務不好,也不是說韓遂無能。實際上,如果一個邊郡子弟沒有際遇、沒有格外突出的政治資源,又不去拚命的話,也大概就是這個層次了。這一點可以參考公孫瓚與孫堅,前者若非是沾了公孫珣的光,僅憑他岳父的協助,恐怕這次也很難當上都尉;而後者雖然也有貴人提攜,也肯拚命,但終究只是一個千石別部司馬。而如果天下就這麼一直太平下去,又沒有公孫珣在其中影響的話,公孫瓚也好,韓遂、孫堅也罷,他們三個估計都會在四十歲左右混到一任兩千石,終究是不算負了家族、父母,但也終究只能一輩子如此了。

  換言之,不是韓遂太低檔,而是公孫珣太突出了一些。

  十年辛苦,數次搏命,外加一個家族、兩個老師、一個岳父的政治資源,以及一位從來沒讓自家兒子缺錢花並傳授下來很多超出時代認知事物的老娘,這些都是別人換不來的。

  當然了,不管內由如何,二人相隔近十年方再相見,人是物非,總是少不了一番感慨的。而公孫珣雖然因為對涼州局勢有所猜度,故此心中生疑,但終究沒有表露出來,只是當做故友來訪,然後親切且熱情的招待了下來。

  只見公孫珣這位堂堂萬石衛將軍,不顧韓遂身上還有積雪,自己腳下還穿著木屐,便在官寺門中欣喜上前扶起對方,並把臂問候,寒暄不止;然後,他又吩咐司馬朗去喊人,讓官寺內大小官吏,從郡吏到衛將軍幕府成員,紛紛出迎;最後,公孫珣居然又將韓遂連同兩位隨行之人一起迎入到了後堂落座,還親自帶著呂範、婁圭、戲忠三個心腹悉心招待……端是給足了面子。

  「天寒地凍,文約且安坐稍歇。」公孫珣眼見著侍女端上了熱薑湯,對面三人多是緩了過來,卻依舊不提正事,反而指著明顯只是韓遂隨行的那兩人繼續說些場面上的廢話。「這兩位隨文約冒雪同來,一長一少,皆容貌不凡,想來必是涼州豪傑……敢問兩位姓名來歷?」

  「這兩位都是州中同僚,隨我入洛公幹的。」韓遂無奈,只能勉強按下心事,且起身正式做了介紹。「這位年長些的,複姓成公,名英,字實榮;這位年少尚未加冠的,乃是南安龐氏的子弟,正在州中歷練……喚做龐德。」

  公孫珣微微頷首,卻又一時愣住:「涼州南安龐德?」

  「不錯。」

  韓遂隨口應聲,便重新坐下身來,而那龐德和成公英又趕緊起身來拜……這二人都只是所謂中下層州吏,哪裡敢在公孫珣面前失禮?

  而公孫珣眼見著得到了韓遂認證的龐德在前,倒是不顧對方還只是個未加冠的少年州吏,只想著機會難得,卻是忍不住動了收藏癖!

  只見他乾脆起身親自扶起二人,然後正色詢問:「兩位果然都是西州豪傑,而我素來景仰英雄,不知兩位願不願意屈就於我麾下?我幕中衛將軍禦屬尚有不少空缺……」

  龐德和成公英不由面面相覷,他們如何想到對方第一次見面便要招攬呢?但是,出乎意料,明明轉任衛將軍禦屬更有前途一些,可這二人卻居然紛紛黯然搖頭。

  「我曉得了。」公孫珣本就是因為龐德二字太過耀眼,然後忍不住隨口一試,不行也就不行了,於是當即改顏笑道。「你二人都是忠義之士,想來你們州中方伯頗有德望,故不願捨棄……」

  言未畢,坐在左手座位上的韓遂便忽然冷笑一聲:「衛將軍說錯了,我們那位方伯哪裡來的德望?」

  此言一出,站在堂中行禮的龐德和成公英二人也各自面色複雜,儼然也是對自家頂頭上司、涼州刺史,頗有看法……而公孫珣則終於忍不住跟坐在自己右手側的幾名心腹相互交流了一下眼色。

  沒辦法,涼州那邊向來是個麻煩簍子,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

  「衛將軍知道我此番來洛中是做何公事的嗎?」韓遂終於搶到了話題的主動權。

  「願聞其詳。」公孫珣微微一抬手,成公英和龐德便就勢退到了座中。

  「我們涼州威武馮太守乃是之前權宦曹節女婿馮芳的弟弟,其人仗著朝中有人,在武威作威作福,然後州中從事武都蘇正和以州中的名義將其查辦……結果,人都檻車送到州中了,我們那位方伯卻不敢接手,反而要殺掉蘇正和向那馮太守賠罪!」韓遂憤然言道。「衛將軍,你說,天下有這樣做一州方伯的人嗎?」

  聽到這番講解,公孫珣也好,右手邊從之前相迎時才出來的呂範呂子衡往下,一直到戲忠戲志才,全都無力吐槽。

  原因很簡單。

  首先,你一州刺史,在屬下已經將案子辦成鐵案的情況下都已經檻車了,無論如何,且不說遂不遂你的心意,都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認慫的,更不要說殺了自己下屬去賠罪了。

  哪怕是這個蘇從事是違背了你的心意,你也可以後來再找個藉口殺了他立威嘛,此時殺下屬去賠罪,州中上下是要離心離德的!也怪不得眼前從韓遂往下一直到尚未加冠的龐德,個個態度明確。

  至於說其次……那便是這位馮太守了,雖然沒見過面,但公孫珣好歹也知道給自己生了一個兒子的馮芷她爹叫什麼,她叔叔又是哪位?然而,這個就不好說出口了,反正公孫珣也不在意那馮什麼的死活。

  「我記得涼州刺史是梁鵠吧?」公孫珣第一個調整過來,順勢言道。「其人如此不堪嗎?最後是如何處置的?」

  「最後是我們州中另一位從事蓋勳蓋元固出面勸阻了梁刺史,告訴他若是殺了蘇從事,無異於讓天下人嗤笑。」韓遂繼續冷笑一聲。「但我們那位梁公卻也不敢再繼續做下去了,居然主動掛印而去,我們州中諸人無奈,以我之前往來過洛陽,便讓我來往洛中遞送公文,詳細向中樞呈報此事……」

  「新刺史是誰?」戲忠不由好奇。

  「其人喚做左昌。」韓遂面色愈發陰冷。「我等在洛中打探,才知道其人本是御史台中人,卻阿附於宦官,而且貪財無度,聽說……此番王子師下獄,他出了大力氣,才被閹宦獎賞了那麼一個職務。」

  公孫珣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衛將軍!」韓遂忽然再問。「這次你知道程公實榮與龐德為何不顧前途,不願留在此處了嗎?」

  公孫珣失笑一聲,倒是微微頷首:「想來是擔心涼州那邊局勢不穩,諸位都是有族人、鄉人在彼處的……」

  「已經不穩了!」韓遂忽然打斷對方言道。「之前馮太守、梁刺史那種人為政,涼州已經疲敝……再加上朝廷平定黃巾,又是招兵又是征馬的,之前十月份,金城湟中的義從、隴西河關的盜匪就已經聚集成了大股。而按照往日的經驗,怕是我們三人這一回去,彼處盜匪就已經自然而然開始殺官取城了。」

  公孫珣愈發小心謹慎,不想搭這個話,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勉力應付:「其實,天下間的事情多半如此,真正想反漢自立的又有幾人?無外乎是先被算賦逼迫,無奈去做盜匪,然後盜匪越做越大,便身不由己了……之前交州不就是這麼來的嗎?倒是被賈公以懷柔手段給輕易給平定了。」

  「問題便在此處啊。」韓遂聲調愈發激昂。「我們也想著能去一位如交州賈公那般的好官,可卻被閹宦強塞了一個如此人物!而且文琪,你莫忘了我們十年前在洛中馬車上的話語……涼州跟交州是一回事嗎?」

  終於是沒躲過去!

  公孫珣無奈搖頭,卻也不禁正色起來:「文約兄既然喊我一聲字,我也不能不推心置腹了……不要心思偏激以至於誤入歧途啊!」

  「文琪以為我是想勸你造反嗎?」韓遂忽然戲謔出聲,引得堂中諸人紛紛色變。

  倒是公孫珣依舊面色從容:「文約兄,十年前你便對涼州局勢憤恨無奈到了極點,我又如何會不擔心你呢?」

  「文琪也知道那是十年前嗎?」韓遂愈發戲謔起來。「十年前,今日之衛將軍尚為白身束發少年,而十年磨礪,你以為我今日之韓遂也還是當日無知之輩嗎?」

  「那今日之韓文約又是如何一番道理呢?」公孫珣依舊正色。

  「能不亂,還是不要亂的好。」當此一問,韓遂登時泄氣,只能無奈苦笑答道。「我這十年看的清楚,涼州上下,固然人人對中樞不瞞,但真若是事到臨頭,怕是還有不少忠臣的……屆時必然還是涼州人殺涼州人。」

  「那你想如何?」對方不是來忽悠自己造反,或者求庇護的,公孫珣反而愈發嚴肅起來,因為他很清楚,這意味著對方還存有更明確的目的。

  「文琪看到我送上來的大將軍府名剌了嗎?」韓遂忽然問道。

  「這是自然。」

  「我在洛中時,正如文琪剛才想要招攬成公實榮與龐德一般,大將軍也想招攬於我,你知道我怎麼回答的嗎?」

  「想必是拒絕了。」

  「非也,我當時問他,大將軍能誅宦否?」韓遂從容敘述道。

  而公孫珣不禁一怔,便是座中呂範、婁圭、戲忠也紛紛一愣,而站在自家太守側後方一動不動的司馬朗此事居然有些慌亂公孫珣能明顯聽到他雜亂的呼吸。

  「那大將軍是如何答的?」公孫珣心中冷笑,面上去殊無表情。

  「大將軍沒有回答。」韓遂雙手一攤。「所以我和成公實榮還有龐德,便直接出洛了……走到黃河邊上的時候,看到黃河結冰,這才心中一動,踏冰來訪文琪。」

  「然後呢?」公孫珣愈發不耐煩了。「大將軍都不回答,文約兄為何以為我會回答?」

  「因為我覺得文琪能懂我的心意。」韓遂再度黯然。「文琪,我知道於你們而言,此話未免可笑,更有驅使爾等為天下人火中取栗之意……但此番我是真沒辦法了,思來想去,只有誅宦一條路!」

  「願聞其詳。」

  「十年前,我曾與文琪說過,說洛陽士人大員都不把我們涼州當回事,真正亂天下的乃是他們。」

  「言猶在耳。」

  「今日其實我也是這麼看的。」韓遂緩緩言道。「但為官十年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天下想要安定終究還是離不開他們這些中樞士人的,還是要依仗他們的,最起碼涼州這裡想要安穩,還是要靠他們才行……原因很簡單,涼州終究不能離開中樞,中樞也不可能放棄涼州,而中樞這裡,這些士人無論如何都總比那些閹宦要強上三分吧?!前者終究還有三分是才德之士,後者九分都是強取豪奪之輩!」

  公孫珣微微頷首,卻是心中已經明白了對方的邏輯。

  「文琪,現在的問題是,士人、閹宦已經勢不兩立了,我不是說那些士人當政就如何如何,我也不大信!可是若不能鏟除閹宦,他們便會鬥爭不休,連半點正事都不願意做!屆時我們涼州只有死路一條!」言至此處,韓遂幾乎眼圈一紅。「地方艱難到那種地步,朝中卻只顧爭權奪利,視我等邊郡之輩為無物……而我思來想去,唯一能破局的法子,竟然是要助其中一方去爭權奪利,大獲全勝……文琪,這便是我們涼州士人可悲之處了,也是我明知大將軍與你都不大可能此時誅宦也還要懇請你們的緣故了……文琪,還請你務必救一救我們。」

  言罷,韓遂起身來到堂中,對著公孫珣俯身大禮相拜,而一直沒做聲的龐德與成公英也再度起身,跟著韓遂大拜在前。

  堂中一時鴉雀無聲,便是呂範幾人也只是眼神相會,然後兀自對著公孫珣微微搖頭示意。

  公孫珣端起已經漸漸涼下去的薑湯輕啜一口,方才輕聲問道:「涼州必亂嗎?」

  韓遂抬起頭來,束手反問:「二月黃巾反了七州,然後六月交州、益州也反,敢問文琪,最窮最苦,受盤剝歧視最重的涼州為何不反?」

  公孫珣曬笑一聲,這才放下手中薑湯:「文約兄說的極是……涼州為何不反?可是文約兄,大將軍在朝中都不能誅宦,我在河內如何就能誅宦?」

  「確有可為!」韓遂咬牙言道。「我聽說河內騎士本為文琪舊部,那趁著冬日農閒,一時聚起,便可輕易得上萬人馬,然後趁著黃河結冰,未嚐不能引眾直入洛陽……」

  「不可!」就在這時,尚未加冠的司馬朗忽然忍不住從身後大聲插話。「無詔而引兵入洛,是為逆臣!天子怎麼能容的下君侯?」

  公孫珣一言不發,只是順勢盯住了韓遂。

  韓遂繼續咬牙言道:「文琪是衛將軍,本有扶政之意,為何不能誅宦後聯手大將軍扶皇子辯登基,複招募天下士人為援手?我們在地方上也必然為文琪做呼應。」

  公孫珣抬頭想了想,並未來得及說話,而他身後的司馬朗卻已然是面色煞白:「這不是擅行廢立之事嗎?這是為人臣子該說的話嗎?天子並無過分失德之處!」

  韓遂並未理會這個束發小吏,只是抬頭盯住了公孫珣。

  「天子並無失德之處!」公孫珣當即歎氣道。「文約兄今日之言,我就當沒有聽過,且安心住下……」

  「既如此,便不耽擱文琪了。」韓遂大失所望,便是龐德和成公英也紛紛遺憾起身。「我等還要著急趕回涼州,晚了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公孫珣再度頷首:「容我相送!」

  說著,他居然直接起身,催促之意明顯,儼然半點猶疑都沒有。

  韓遂愈發失望,卻只能無奈轉身。

  公孫珣引著呂範、婁圭等人送到門前,自然有人牽來數匹好馬,連帶著不少行途所用之物。

  韓遂見狀一時歎氣,卻只能在官寺前拱手告別,便帶著成公英與龐德徑直告辭……所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彼輩真是可笑!」人一走,婁圭便忍不住怒氣勃發。「空言空語,便要君侯為之火中取栗嗎?連司馬朗那小子都知道帶兵入洛是個什麼下場!」

  「其實倒也有幾分誠意的。」戲志才倒是不由搖頭感慨。「最起碼之前那段話確實沒有虛言……一邊是天下板蕩,一邊說朝中士人、閹宦鬥爭日趨激烈,此時除了誅宦,卻也沒有別的解決法子了!」

  公孫珣負手立在官寺前,望著漸漸發白的街道倒是緩緩頷首:「我是信他最後那番話語的,十年磨礪,他到底是改了想法,曉得這涼州不能離開中樞獨存,只是也著實身不由己……」

  「一半一半吧!」呂範沉聲言道。「既有想借君侯之手成自己之勢的私心,又有確實無奈之處……並不矛盾。」

  眾人紛紛頷首。

  「可若如此說來……」就在眾人準備折返回身之時,司馬朗忍不住再度出言詢問。「天下事竟然無解了嗎?這不是剛剛平叛,天下剛要太平嗎?」

  「非也!」公孫珣搖頭笑道。「有一人能解,只是觀他言行,其人未必願意就是了。」

  司馬朗愈發茫然:「大將軍和郡君你都不能解,如何還有人能解?而且,既若能解,為何不解啊?!」

  公孫珣一甩衣袖,直接昂首入內。

  我是其實還有解的分割線

  「遂以黃河冰凍,進言太祖引河內兵入洛誅宦,太祖斥之。將還涼州,太祖複追而送之。韓遂乃語太祖曰:「天下反覆未可知,今雖小違,要當大同,欲共一言。」乃駢馬交臂相加,笑語良久。」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12-3 12:07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3 12:06
第10卷 第7章 緩聲慢語迎春社

  韓文約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提出了一個根本不需要考慮的荒謬建議,卻將公孫珣弄的一夜難眠。

  無他,說到底,公孫珣心裡很清楚,韓遂這番進言是被逼急了的絕望之舉,是有那麼幾分真心實意的。

  以這個人的聰明,能不知道天子在便不可能誅宦的嗎?

  能不知道強行引兵入洛只會淪為天下公認的叛逆嗎?

  能不知道何進也好,他公孫珣也罷,都是不可能答應下來的嗎?

  但是,韓文約還是來了,而且是先向何進進言不成,又因為黃河結冰這種可笑的原因便直接調轉馬頭過河,轉而向自己進言……

  他得對涼州的局勢絕望到什麼程度,才會做出這種病急亂投醫的舉動?

  至於說解局之人,自然也只能是天子了。其實,天子也未必需要真的殺盡宦官自斷臂膀,他只要做出姿態來,將十常侍殺了,或者隻殺十常侍中的幾個,就足夠在短期內控制住局面,收攏人心,並潛心於安撫地方了。

  至於說宦官為皇權延伸,是製衡外朝的助力……可北宮裡缺這種人嗎?殺了張讓趙忠,自然可以提拔起來張龍趙虎,殺幾個怨氣最重的,稍微拉下臉來做做樣子,退讓幾步不行嗎?

  答案是不行。

  答案是即便在黃巾大亂時,這位天子都能喊出來『十常侍固常有一人不善者』來,何況是今日大亂已定,改元中平?

  對這位威福自享的天子而言,他是一個宦官都不捨得殺的,因為這些宦官把他伺候的很舒服……他缺錢,宦官便幫他摟錢;他享樂,宦官便幫他舒坦……這些事情,不是外面那些士大夫願意做的!

  說白了,這位天子絕不是笨蛋,但他就是要自己爽了先!

  這個,大概便是所謂獨夫吧?

  公孫珣昏昏沉沉,忍不住破口罵了一句,引得懷中馮芷為之一顫。這個時候,公孫珣更是在迷迷糊糊中有所明悟,哪怕只是轉輾反側,哪怕只是對著自己身邊肌膚相接的妻妾,也足以讓身邊人如臨大敵……相當好一個上位者,真是難啊!

  一夜雪花紛紛而落。

  似夢非夢中,公孫珣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當時坐在他對面的韓遂憤慨之餘依舊意氣風發,侃侃而談,與今日倉惶無奈而走的背影相映成對,著實令人感慨。

  真不知道下一次再見到他,其人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大勢滔滔,身不由己,然而大勢推人至風浪前,人亦能成勢而興風浪……將來的路還是需要有所小心,並有所決斷的。

  中平元年,冬日,天下安泰無事。

  十一月中旬,趙芸帶著包括呂範、關羽等人家眷、姬妾在內的巨大車隊來到了河內。

  先是在朝歌暫歇了一日,並放下關羽妻子胡氏和他的孩子關平,然後又隔了一日,方才到達了河內郡治懷縣城中。

  十二月上旬,在趙國家中盤桓了十幾日的秦羅敷也來到了懷縣。

  同樣是十二月上旬,王修與韓當結束了辛苦的官屯事宜,回到了懷縣修養。

  等到了十二月下旬,正旦之前,作為衛將軍掾屬的楊開一路辛苦,將在常山迎到的卞玉以及公孫珣的兩個女兒,安全護送到了懷縣。

  公孫珣大喜過望,這一年的正旦日,他倒是難得與相別許久的妻妾兒女們一起渡過的。

  而正旦日一過,便是中平二年了。

  話說,這年頭的曆法自然都是農曆,所以正旦一過便是地道的春日,天氣也開始有轉暖的趨勢了。

  於是乎,由於萬事順利,更兼春日萬物盎然,公孫珣這一日專門帶著夫人孩子一起渡過了解凍沁水,去懷縣北面的射犬聚看蹴鞠賽。

  所謂射犬聚,乃是一座著名軍事堡壘,向來是河內練兵、屯兵之地。而由於河內的特殊地理位置,所以此地歷史上曾發生過兩次載入史冊的大規模會戰。

  一次是漢高祖劉邦親自渡過黃河來到河內,在此處一戰覆滅殷王司馬卬;另一次則是漢光武劉秀,在此處一戰而破赤眉軍十萬眾……當然,公孫珣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個時空裡,曹操為了阻止袁紹擴張,也曾經親自帶兵攻破過此處的屯堡。

  不過此時,除了河內郡兵外,公孫珣倒是把部分白馬義從還有收攏的韓浩、方悅、郝萌等人的家族私兵暫且安置在了此處。

  而且,這一次其實也不止是軍士間進行蹴鞠這麼簡單,按照呂範和幕府中的安排,蹴鞠賽只是這次『春社』活動的前戲,接下來此地還要進行一場規模浩大的春日祭祀,還要趁著溫度到達適宜春耕之前舉行了一次長達數日的大型市會……為此,公孫珣不僅讓郡中豪右商人們紛紛帶著家中存貨、餘糧來此處進行交易,還要求郡中青年士子來此踏春辯經,同時,他還讓安利號緊急從鄴城送來了數千卷書籍作為此次辯經的賞賜。

  甚至為了鼓勵消費,公孫珣之前便將豪右們送給他的年禮轉手賞賜給了此處的士卒們。

  這些作為,說好聽點,這叫民心工程,叫做與民同樂;說難聽點,這就是一次所謂面子工程,政績虛務。

  然而,正如諫言的呂範所說那般,也正如公孫珣考量的那般……近一年的戰亂,自上而下,人心惶惶不定,這個時候好不容易熬過了冬日,還真就需要這麼一場可笑的面子工程來裝點太平,粉飾時局,也好讓人心徹底安穩下來。

  人心若穩了,接下來春耕一起,農忙時節便隨之而來,這河內也就太平了。

  實際上,閒居在家的司馬直與修武張氏的張範居然也都讚同,並親自來到射犬為新任太守捧場,並參與辯經。

  不過,一連數日,前兩日蹴鞠和祭祀倒也罷了,趙芸等人自然無話可說。但等到後來,由於在洛陽、邯鄲見多了繁華市面,對於這種野地裡的春社市場,幾位衛將軍的內眷便立即沒了多大興趣,只有公孫珣本人依舊屢屢帶著幕府眾人前往參加『辯經』,並『偶爾』陪某位逛逛市場。

  「大人,為什麼這邊的房子都要開個這樣的口呢?」出聲的,乃是趴在公孫珣肩膀上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雙眸清亮有神,卻正是衛將軍的長女公孫離,也正是公孫珣這些日子屢屢不厭其煩來此處的根本原因所在。「上面一個圓,下面一個三角……」

  「那是圭窬……」公孫珣順著自家寶貝閨女手指的方向發現了一個攤位上的陶製房屋模型,然後有些不太確定的給出了答案。「下面的三角孔應該是方便牲畜、家禽出入的地方,而上面的圓孔有可能是之前高腳家具未流通前的矮窗,便於坐在蒲團上的人向外觀察的……」

  「為何遼東沒有?」阿離追問不止。

  「大概是遼東天太冷的緣故。」公孫珣無奈答道。「容易進風。」

  「可這裡冬天也冷啊。」小阿離繼續掛著自己父親的脖子言道,頭髮紮成的垂髫隨著她扭頭直接掃過了衛將軍的臉頰。「為何也要開孔?」

  「呃……」公孫珣當即卡殼,但好在他這人不恥下問,於是立即求助式的看向了跟在身後隨他步行的一眾有學問的人……這些人或是本人來參與辯經,如呂範、王修、常林等人,或是打著辯經起來來陪公孫珣參辯的,如河內本地出身的不少豪右。

  「回稟君候。」常林乾脆利落,昂然向前一步作答道。「圭窬之語是對的,圓孔為座中望孔、三角孔為犬、禽出入之處也是對的……不過,此二者並不實用,也多廢棄,之所以一定要連在一起,而且延續至今,卻是因為百姓以為二者相連宛如西王母所戴玉勝,其中頗有神異,可包平安,可避災禍,可祛病害。」

  「原來是驅邪的。」阿離聽得迷迷糊糊,但大概意思也是懂得了,當即拍手。

  見到閨女高興,公孫珣也是恍然大悟之餘不忘連連稱讚人家常林常伯槐見多識廣。

  「能買一個嗎?」這邊得到了答案,阿離卻又迅速轉移了注意力,並指著攤子上的陶製器物提出了新要求。「我自己就有錢,來的時候祖母給的。」

  「不好吧!」公孫珣尷尬笑道。「這是用來隨葬的明器……」

  「隨葬是什麼意思?」阿離繼續好奇不止。「明器又是什麼意思?」

  公孫珣聽得頭大,更是心軟,便乾脆一咬牙朝身後司馬朗努了下嘴,示意對方去買一件來。

  司馬朗可憐巴巴,卻又不敢反抗,只能離隊去買。

  然而,不要說那攤主早已經嚇得不行,便是呂範、王修都看不下去了,紛紛率眾來勸。

  「為將者,或生行疆埸,或馬革裹屍,哪裡會在乎這些?」抱著孩子的公孫珣倒也通脫。「而且人死如燈滅,不過是個寄托之物罷了……」

  眾人還要再勸,公孫珣卻是愈發不耐:「這明明是剛剛作坊中燒製的,又不是從墳中挖出來的,有什麼不吉?便是有些許忌諱,我前後臨陣剿滅了十幾萬賊人都不忌諱,難道還壓不住區區一個陶器?要我說,此地陶器經我一靠身,說不定和那圭窬一般都已經能鎮宅驅邪了呢……」

  眾人無可奈何,只能不再多言,然後任由那司馬朗問清價錢,扔下錢去捧了個陶製的房屋明器回來……而更有意思的是,這邊公孫珣剛剛抱著孩子離開此處,這攤主所製陶器便被搶購一空,其中不乏之前出言相勸的郡中顯吏、豪右,直接偷偷遣人來買。

  而攤主居然也留下數件,死活不賣了。

  花了半個時辰,眾人才逛完了市場,司馬朗也已經一如既往不堪重負,公孫珣這才抱著孩子大搖大擺來到射犬東側的一處乾淨場地裡,然後席地而坐,開始圍觀司馬直講經……要再過一會,才好辯經的。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3 12:27
第10卷 第8章 鼙鼓病氣紛紛來

  後漢一朝,辯經是有所謂光榮傳統的。

  歷史上的某次正旦朝會,光武帝曾下令群臣辯經,而且下位者一旦辯倒上位者便可『奪其位』,最後有一個叫戴憑的人連續辯倒了幾十號人,奪了幾十個席位,一路來到最前面。對此,劉秀大喜過望,當場加封其為侍中。

  那次正旦之後,洛中甚至還傳出民謠來稱讚此人,堪稱名利虛實雙收的典範。

  而河內,作為是司隸直屬的頂尖大郡,世族名門輩出,再加上此番辯經乃是官方主導,還有能賜予出身的貴人親自到場,所以理所當然的熱鬧非凡。前兩天倒也罷了,隨著事情傳播開來,這幾日,甚至還有從隔壁魏郡、洛陽、東郡、上黨、河東、陳留等地匆匆趕來的士子參與。

  比如說公孫珣便親眼看到了一個熟人劉焉的長子劉範,這位昔日親自父趕車的年輕人,如今衣著華貴,前呼後擁,儼然是個標準的公族子弟做派。此刻,他正與幾名年紀相仿的洛中士子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儼然是要砸河內本地人場子的意思。

  畢竟嘛,漢代士子是從來不諱言功利的,而且非常好鬥,這都是辯經時常見的情景。

  回到眼前,公孫珣既然到了,那辯經也自然就要開始。

  這種明顯有招聘會性質的辯論比賽,司馬直當然不至於親自下場。實際上,首先出面做上主位擺出架勢的,乃是衛將軍幕府中的掾屬楊俊。其人年紀輕輕,卻終究是陳留名士邊讓的弟子,可以說,無論是水平、家世、官位、名望,都是一個很合適的被挑戰者,也是一個極佳的試金石。

  但是,今日的情形似乎哪裡有些不對,坐在下面抱孩子的公孫珣還沒順著這些人的話把自己那充樣子的經學知識調度起來呢,率先提出問題的楊俊便被一個跟著劉範過來的洛陽子弟給輕鬆上台駁倒,一答一問,所謂一個回合便尷尬讓出了主位。

  也就是被人乾脆利索的奪席了!

  而接下來,河內子弟自然不願在主場丟了面子,從常林以下,一眾本地士子紛紛上前應對。然而,除了一個王象算是與此人有來有往折騰了幾個問答外,其餘所有人紛紛铩羽而歸,連戰連敗,便是學問最好的王象在幾個回合後也是大汗淋漓,尷尬退席。

  這下子,誰還不知道是遇到行家了?

  這個喚做孟光的年輕洛陽士子,怕是劉範這小子專門從洛陽請來的專業人士。

  於是乎,呂範等二把刀連上去都不敢上去了,而等到河內士子中地位最突出的張範上去後也被立馬攆下來,河內士子們也算是一敗塗地……卻又忍不住交頭接耳,儼然是不忿被一個洛陽士子給奪去了整個郡中的威風。

  然而,張範、常林、王象、楊俊全都敗退,他們還能如何?莫非要司馬直一把年紀上去以大欺小?且不說要不要臉的問題,這要是上去駁倒了對方倒也罷了,可若是連司馬直也落敗而歸,那就丟人丟大發了。

  公孫珣搖頭笑了笑,身為河內郡守,他也得照顧本地士子情緒不是?

  於是乎,大庭廣眾之下,這位衛將軍忽然一抬手,指向了宗正劉焉之子,也是這次鬧事洛陽子弟的首領劉範:

  「伯道!」

  劉範猛地打了個激靈,趕緊收起臉上的得意勁,呼啦一下站起身來躬身行禮:「衛將軍。」

  「你父為我知交,你弟為我學生,我也算是你長輩了對不對?」

  劉範二十好幾的人了,其實不必公孫珣小哪裡去,但此刻也只能捏著鼻子點頭:「衛將軍所言甚是。」

  「長者有事,少者服其勞……」公孫珣抱著孩子戲謔言道。「如今我郡中士子俱被駁倒,你上去以我的名義與這位孟孝裕辯一辯,也算替我爭點臉面!」

  劉範如吃了一個蒼蠅一般憋在那裡,偏偏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登台與自己的同伴相對……而河內士子們也紛紛失笑,所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管是劉範駁倒了孟光,還是這些洛陽人也敗在孟光嘴下,那河內士人終究是省的尷尬了。

  果然,劉範上去以後,吭哧吭哧扯了幾句,倒也乾脆被孟光給攆了下來,然後公孫珣一一指名,將跟著劉範一同前來的那些洛陽士子,如劉範妻兄龐羲,故司空來豔幼子來敏,紛紛攆上台去,然後紛紛又被孟光一人給攆下來。

  而最後,公孫珣倒也沒準備就此賴賬,而是乾脆判定了這個孟光為今日之首席,並讓人去取重做獎品的書籍過來,準備贈送給了這個精通《春秋公羊傳》的年輕儒士。

  至於這個孟光本人嘛,據說年紀輕輕便已經成了太學負責講經的講部吏,否則留下來做個老師想來還是合格的。

  然而,去取書籍的使者剛剛離開,就在司馬直於台上稱讚孟光之時,忽然間,一騎白馬匆忙而至,不管不顧,疾馳到了辯經的地方,並翻身下馬在公孫珣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眾人紛紛停下,如司馬直、張範這種人自然是恬淡沉默,其餘年輕士子還有圍觀的衛將軍幕府眾人、郡吏、郡中豪右卻忍不住交頭接耳……畢竟,這次射犬聚春社大會本就是為了安撫人心才搞出來的,人心不定的。

  公孫珣見狀不以為意,一邊雙手抱住已經睡著的自家女兒,一邊坦然直言:「諸位不必驚慌,乃是隔壁魏郡學著我們以井田製安撫百姓,時間上卻趕不及,春耕缺少種子,所以魏郡太守請左車騎將軍出面,遣使者至此,希望能從我們河內這裡借幾千石過去,秋日時願雙倍奉還。」

  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而張範當即起身表態,說家中尚有餘糧,可以充作種子,願意獻出來無償贈予魏郡百姓……這下子就更是皆大歡喜了。

  而這一次,喧鬧聲再起,眾人卻是又紛紛稱讚起了本地士子領袖張範……好在張範是個恬淡性子,倒並不是很在意。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邊公孫珣剛剛打發了張範親弟張承去做此事,那邊忽然又有一白馬騎士不管不顧匆忙自難免郡城方向打馬而來,然後再度小聲在公孫珣耳旁說了幾句話。

  這一次公孫珣微微色變,善於察言觀色的眾人一時安靜如初。

  「不是什麼不能與人說的事情。」公孫珣見狀一時歎氣,然後搖頭言道。「也瞞不住……諸君,十一月時涼州便已經反了,湟中義從和河關盜匪聚在一起,羌漢並起,推了一個叫北宮伯玉胡人和一個叫李文侯的漢人為首領……當日因為地處偏遠,而且亂象不大,所以並未來得及傳播開來,但剛剛的訊息時,護羌校尉引涼州兵馬自行前往鎮壓,被反賊設伏,全軍覆沒,護羌校尉冷征當場殉國……這才震動朝野。」

  眾人也是一時無言,半晌,還是司馬直微微搖頭:「如此輕易便死了一個兩千石,涼州局勢怕是難以善了……」

  「誰說不是呢?」公孫珣微微搖頭,並沒有深入討論這個問題的想法,實際上,眼看著用作獎勵的數百卷圖書被取來,他已經準備即刻結束這次辯經聚會了。

  但是,就在此時,又有一騎白馬疾馳而來!此地的士子、屬吏、豪右紛紛色變。

  公孫珣見狀尷尬失笑,稍微解釋了一句:「其實,這不是事情驟然突發,而是說正旦假日剛過,之前州郡訊息方才於洛中彙集處理,這才一一出現。便如剛才涼州之事,分明是冬日間的事情……何事啊?」

  說著,公孫珣卻是親自起身,抱著女兒迎上了這名騎士。

  這名義從翻身下馬,面色緊張,看了看周邊諸多人士,這才小心低聲彙報了一件在郡府那邊急忙讓人送來,且只能說與郡守的訊息。

  公孫珣聽完之後面不改色,只是微微頷首:「且待我將圖書賞下,再回郡府處置。」

  說著,他便將懷中阿離遞給旁邊一名趕緊趕上來的僕婦,讓其幫忙扶持。然而,就在此時,不知道是被聲音弄醒了還是因為父親動作過大給弄醒了,阿離卻是微微揉了揉眼睛,並在僕婦手中順勢發問:「大人,什麼是大疫?」

  還帶著奶音的女童甫一發聲,周邊人俱皆驚愕失措。

  然而,公孫珣宛如沒有看到周邊人臉色一般,只是彎腰笑答道:「所謂大疫,乃是指有些疾病能夠傳染給他人,以至於很多人一起得病的事情。」

  「那什麼是傳染?」阿離依舊問個不停。

  「問的好!」公孫珣笑著站起身來。「所謂傳染,乃是指病氣能以風、水、蟲等物過度,從患病人身上轉到另一人身上這一過程……譬如這次在中原流行的傷寒,據說便是以髒水來傳播的,傷寒的病氣在水中能存留許久而不為人知!不過,天下間的病氣為陰穢之物,天然懼熱怕光,所以,平素間若是能勤洗手,隻喝煮沸後的水,再不與得病人直接觸碰,那便不必擔憂得病!」

  阿離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自家父親為什麼要說什麼多,再加上困意還在,便立即偃旗息鼓了。至於在座的其他人,雖然心裡明白這位郡守在安慰眾人,卻也多少因為對方的鎮定自若和那不靠譜但卻未必不能行的科普而稍微鎮定了一些。

  「中原天熱的早,又起了傷寒。」公孫珣正色回首言道。「但究其根本,乃是去年戰亂,百姓流離,這才讓大疫有機可趁,換言之,此番傷寒大疫必然要一路席卷肆虐河北!但諸位也不必驚慌,爾等都是飽學之士,應當明白,若是我們河內秩序井然,上下皆無失德之舉,又能處置得當,那就必然能將此番傷寒大疫壓到最低!」

  眾人戰戰兢兢,只能趕緊起身行禮,滿口稱是。

  事情到了這一步,誰也沒心思討論經學了……畢竟大疫之下可不管你是三公還是黎庶,而公孫珣將裝滿圖書箱子的鑰匙象徵性遞給了孟光後,便也匆匆攜著愛女與門下屬吏紛紛返回郡治懷縣。

  最緊要一個,還是要立即動員宣傳防疫。

  而說是動員宣傳,但公孫珣的知識卻只是從公孫大娘那裡傳來的三把刀……所謂四件法寶,燒開水、建廁所、戴口罩、填臭水溝……唯此而已。

  然而你還別說,這幾樣對上別的病倒也罷了,對上傷寒還真就是對路了!因為傷寒病菌正是在廁所、髒水溝這些地方最為繁盛,並主要靠著生水傳播。只不過,春耕已經開始,河內百姓還要忙著春耕,還要修築廁所,還要砍柴煮沸水,怕是這個春日注定要格外辛苦勞累。

  當然了,退一萬步說,勞累辛苦也總比大疫到來,直接聽天由命等死要強吧?

  但是話反過來說,中原和河北那邊也是真的也只能聽天由命了……那邊十室五空,並不是真的死了一半人口,而是說為了躲避戰亂,兩地人口近半都選擇了遷移和流離。

  大量的移動人口注定了衛生的糟糕,無論是廁所還是開水,對這些人而言都無異於天方夜譚……他們注定要成為傷寒病的移動傳播源。

  而一番辛苦安排之後,眼見著送信的騎士們紛紛往各縣邑而去,天色此時也黯淡下來,公孫珣便在郡寺堂中與一眾幕府人員一起用餐。而捧上來的乃是燒魚、粟米飯配上春日新鮮採摘後鐵鍋翻炒的野菜,外加每人一小壺濁酒,這讓一冬日都沒見到綠色的眾人胃口大開,心情也隨之變得稍微鬆快了一些。

  其中,戲忠是個比婁圭當年還跳脫和隨意之人,也是張口就來:「其實也不竟然是壞事,最起碼,春耕後義公兄他們倒是不用辛苦入北面大山中剿匪去了。」

  此言一出,眾人反應不一。有些古板持禮的其實早就看不慣戲志才平日的散漫無禮,只是礙於公孫珣格外看重他,這才忍讓一時,故此倒是冷哼了一聲;而其他普通郡吏,還有非河內的老人,以及韓浩、方悅、郝萌等以武職服侍公孫珣的本地人,則紛紛隨著公孫珣哄笑起來。

  畢竟,戲忠說的是句天大的實話疫情一來,甭管如何,那些之前聚眾為匪之輩寧可在山裡餓死怕是都不敢下山來亂跑的,尤其是河內的盜匪躲在與冀州、並州交界的太行山脈中,那裡必然會受到瘟疫的直接威脅。

  「其實還是那句話。」眾人笑完之後,話匣子也算打開,婁圭便不由搖頭感慨言道。「魏郡缺種子也罷、流民太多也好、傷寒疫病躲不過去也行……歸根到底,這中原、河北的事情還是要算到去年的戰亂的頭上。當日程仲德直入君侯身前嘲諷我時曾言,說戰亂的麻煩要等到戰後才會慢慢出現,如今看來倒是沒什麼錯的。」

  「難得子伯大度。」公孫珣想起當日往事更是一笑,卻又忽然肅容,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其實涼州之亂,阿範與阿越信中卻是提及了另外一些事情,我剛剛回來方才看到,忘了跟你們細說……韓文約反了,而且還做了賊首!」

  堂中諸人紛紛一愣,但除了那日招待了韓遂的幾名心腹外,其餘人卻旋即茫然起來。

  「韓遂當日如此懇切,為何會反?」戲志才忍不住放下手中酒壺,正色言道。「依我看,其中必有曲折。」

  「不錯。」公孫珣點頭感慨道。「按照我這兩個弟弟在洛中的猜度和打聽,大概是因為韓文約當日在洛中便對新任涼州刺史左昌表達了不滿的態度,故此,左昌深恨於他。然後此番左昌一到涼州又聽聞了叛亂之事,便停在了最東面的漢陽郡駐足不前,反而讓韓遂代行州事,配合護羌校尉冷征剿除叛亂……」

  「事敗被俘?」呂範登時醒悟了過來。「然後韓文約涼州名士,又在州中履任十載,頗有聲望,故此被叛賊挾持著做了首領?或者直接打出了他的旗號來招攬人心?」

  「洛中私底下都是這麼猜度的。」公孫珣扒了兩口飯後點頭道。「都是韓文約可能確實偷生,但未必就真降了,更不要說做了賊首。但左昌不是厭惡他嗎?所以直接一封奏疏認定了韓遂做了反賊頭子,朝廷為了安撫前方還須倚仗的方伯,便正式懸賞了他。」

  眾人紛紛默然。

  「然後還有一事。」公孫珣繼續面無表情言道。「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小道傳聞,聽人說,護羌校尉之所以全軍覆沒,乃是因為左昌在冬日間於漢陽倒賣州中僅有軍糧兩萬斛……這話是涼州從事蓋勳寫信給我師弟傅燮時提及的,大概是想讓傅南容在洛中出些力氣調走左昌吧?」

  「若是消息從傅南容處傳出,那十之八九就是真的了。」呂範難得冷笑一聲。「只是除非還有大敗,否則便是查實了此事左昌也極難調動……」

  「敢問長史,這是為何?」司馬朗忍不住好奇詢問。「貪汙軍糧、陷害屬下……」

  「天下事哪有這麼非黑即白的?」呂範凜然教訓道。「刺史代中樞巡視地方,天然是中樞權威所在,這才去了兩個月便去職,中樞的權威誰來保證?而若是一群涼州人上下一言便可以驅逐刺史,那與造反又有何區別?我朝四百年,刺史倒賣軍糧陷害下屬僅聞一例,可地方上的豪強大戶世族連成一片,逼得郡守、刺史棄職而走的卻是屢見不鮮!故此,且不說尚無證據結論,便是中樞處的諸公心知肚明,此時也只能佯做不知,只待戰事後再做處置!」

  「那若是果然再敗了呢?」常林忽然插嘴問道。

  「那便該撤職撤職,該論罪論罪,再尋一個新刺史去涼州總攬大局。」呂範不以為意道。「還能有第二條路?」

  「可是……長史。」常伯槐放下手中碗筷繼續言道。「涼州那地方,已經連著去了兩個極差的刺史,前一個懦弱無能,這一個貪鄙小氣,若是再去一個書呆子,涼州局勢豈不是要崩壞?」

  「伯槐想說什麼?」呂範微微蹙眉。

  「我是想說,中樞與地方乃是相輔相成的關係,不僅僅是地方應該服從於中樞,中樞也應該不失德。」常林從容對答。「就事論事,關於此時對左昌的處置,其實我與長史看法相同,萬般過錯,萬般不堪,中樞都要先忍下來,非隻如此,還要盡力支持於他,萬事以平叛為先……但是反過來想,若非是中樞一開始就選材不當,如何會釀成今日之局面?」

  「不錯。」司馬朗恍然言道。「若非是中樞之前任命了一個昏悖的刺史,又任命了一個不法的武威太守,怕是一開始都不一定能起亂子……何況是今日之局面?」

  「那伯槐以為,源頭還是在中樞了?」呂範等司馬朗說完,方才繼續追問。「地方居然無半點過錯?」

  「我並非此意。」常林立即搖頭。

  眾人此時已經察覺到了兩人的不善之處,尤其常林乃河內本地出仕士子之首,而呂範為公孫珣實際上的總幕府……這種情況下二人爭論地方和中樞這種問題,他們多不好插嘴,只能對著坐在上首的公孫珣察言觀色。

  公孫珣吃喝不斷,心裡無語至極地方和中樞,集權和分權,這種問題是有答案的嗎?你再等兩千年也沒有!

  不過話說回來,對於大漢而言,出現這個問題並且日益嚴重的一個重要原因,無外乎是出仕通道不暢,地方吏員和中樞派來的長吏之間流動性極差,這才會形成固定的對立模式,並且漸漸失衡……故此,還是要晚上人才選拔機製,讓上下通達,讓地方和中樞通達。

  但是,此時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我且問你們,」公孫珣吃完飯後拿起絹布擦了下嘴,這才好奇發問。「且不說什麼地方與中樞,就事論事,你們覺得要解決涼州這個局面,該從何處下手?」

  「自然是選拔能吏了!」話音未落,楊俊便拱手直言。「若能有虎臣良牧安撫地方,何懼區區叛亂,當日黃巾賊撼動七州,不也是被君侯與左右車騎兩位將軍給蕩平了嗎?」

  「非止如此。」棗祗也忍不住插了句嘴。「大家聞得涼州事紛紛色變,宛如直面大疫,乃是因為過往羌亂耗費極大。其實,此時便是護羌校尉戰死,叛軍勝了一場,也終究沒有奪取州郡,尚不如去年交州之亂。而交州之亂,便是因為朝廷派去了一位秉公執法的賈刺史,那賈公到任後安撫地方,叛亂自平……然後再去問那些反賊,他們都說並無反意,只是算賦過重,貪官所求無度,這才做了盜匪,以至於漸漸成了氣候,殺官奪城。」

  「說的好。」楊俊立即點頭稱讚。「若能有這麼一位刺史去彼處,說不定涼州也是能安撫下來的……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真的殺官造反?明擺著死路一條嘛!」

  公孫珣不以為意,只是再問:「那你們覺得,朝中如今能選拔出賈公那種官員嗎?」

  堂下諸人一時雅雀無聲。

  隔了許久,婁圭方才撚須冷笑:「西園賣官,做官須交錢,交錢後到地方自然想要將交的錢撈回來,此乃人之常情;而提拔任免的權威,又多以宦官為主……這種局勢下,出了賈公那種公直之人,乃是走了運道,出了左昌這種人,乃是尋常!」

  「閹宦誤國!」不知道誰突然喊了一句。

  說來說去,地方中樞、集權分權、異族士人……千頭百緒彙成一句話,卻還是要誅宦!不是說誅宦就能解決問題,也不是說宦官便是天下禍亂之源。而是說這個帝國的深層矛盾已經壓抑的太多、太猛、太繁雜了,需要這麼一個讓天下人團結起來的眾矢之的。

  天子此時是不能殺的,也不敢殺,那麼這個假想敵,或者說也算是正兒八經的主要責任人之一吧,就只能是宦官了。

  然而,這個道理哪裡需要眼前這些幕僚們來教,公孫珣早多少年就已經明白了。

  一念至此,衛將軍、薊侯、河內太守公孫珣面無表情,直接起身離開,回後堂抱孩子去了。

  只留下一群幕僚面面相覷,卻也只能趕緊低頭用餐。

  「子衡兄。」等到人大多走了,故意留在最後的王修王叔治方才上前,代自己的副手向呂範賠了個不是。「常伯槐非是有意頂撞,更沒有領著河內本地幕僚挑起爭端的意思,據我所知,他這人乃是天性如此……」

  「無妨。」呂範昂然起身言道。「我為總幕府,伯槐何止是叔治副手,更是我所領下屬……哪裡會跟他計較?此番爭論,俱是出於各自公心。」

  王修低頭再度行禮,也就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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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平二年,春,正月,大疫。」《後漢書》.孝靈帝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3 12:31
第10卷 第9章 舊俗疲庸主

  中平二年的整個正月,天下的局勢都在不停的敗壞。

  關東方面,戰爭後遺症開始全面爆發,盜匪、流民、瘟疫,與此同時,偏偏戰亂後的各州郡還缺少糧食,缺少錢財,缺少軍備……這種情況下,便是有著皇甫嵩坐鎮的冀州都無法控制局面,何況其他地方?

  須知道,亂處並不只是一個冀州和中原,盜匪、瘟疫、流民全是長腿的!實際上,從傷寒爆發那一刻開始,整個關東核心地區,便開始紛紛朝著失序滑落了。

  與此同時,關西方面也不遑多讓。

  漢中的五鬥米教張修依然沒有被剿滅,但始終也沒擴張,可西涼的叛軍卻在日益做大,或者說,整個正月,涼州的壞消息就沒斷過。

  大漢涼州十個郡外加一個屬國,然而自張掖往西,所謂張掖、敦煌、酒泉、張掖居延屬國,這三郡一國無論是郡國的力量還是地理限制原因,都是不可能對局勢有什麼大的影響。

  剩下的,則是武威、安定、北地、金城、隴西、漢陽、武都七郡。

  一開始叛亂是發生在隴西郡和金城郡的交界處,主要人員是隴西郡的漢民盜匪和金城郡的湟中義從胡人部落,這個時候就是典型的官逼民反,也是韓遂來洛陽前就發生的事情,算是叛亂的第一個小階段。

  然後,就在韓遂趕回去的途中,這兩撥人便迅速做大,於是他們就聯合起來,胡漢兩邊各自推舉了一個首領,也就是北宮伯玉和李文侯了,並稱將軍,這算正兒八經的扯旗造反了,同時他們的活動範圍也轉移到了金城郡內,並開始四處攻城略地。

  但值得一提的是,這個時候他們依然不能算成氣候,這點看他們大本營就知道了,他們當時的大本營還是湟中義從的老家,也就是青海湖往東面一點的那地方……這算是第二個小階段。

  緊接著,便是那場漢軍護羌校尉殉國的一戰了,這一戰漢軍全軍覆沒並戰死一位兩千石不說,更重要的是韓遂、邊章這兩個西涼州中名士被趁勢裹挾了進去,這使得整個叛亂的性質發生了改變……實際上,這支叛軍很快就公然打起了誅宦的旗號,並順勢掃蕩了半個金城郡!

  這是第三個小階段。

  而就在正月裡,消息繼續傳來,叛軍打著韓遂、邊章的旗號幾乎是秋風掃落葉一般迅速全吞了整個金城郡,金城太守陳懿殉國,叛軍占領了一個完整的郡國……這是第四個階段。

  到此為止,最可怕的依然不是戰局,而是說到了這個時候涼州刺史左昌居然還在作……他因為倒賣軍糧被蓋勳等涼州本地人給檢舉,心生不滿,便讓蓋勳還有其他州中從事領兵出城去略陽等當路的小城做抵抗,自己留在擁有完備工事的漢陽郡郡治冀城內安坐。

  據說,是有坐觀蓋勳等人生死的念頭。

  然而,有了韓遂、邊章,有了一郡之地的西涼叛軍早已經今非昔比了,數萬之眾饒過略陽城,直趨冀城之下!左昌驚慌求援,但他來到涼州以後所作所為盡失人心,幾乎無人願意去救!

  當然了,板蕩見忠臣嘛,忠臣總是有的,涼州州從事蓋勳這個人再一次站了出來,他半是威脅半是請求,終於將部隊帶回到了冀城。

  而這個時候,左昌也不敢作了,立即對蓋勳言聽計從,蓋勳獲得主動權後,首要一個措施便是請求赦免韓遂和邊章。

  但事到如今,邊章和韓遂哪裡還有回頭路?兩人直接回複,要是左昌早聽蓋從事的話,一個月前來招降他們,他們都還能回頭,可如今已經殺了一個郡守,吞了一個郡,還圍了刺史,哪裡還有赦免的餘地呢?

  不過,這二人不知道是因為援兵回來堅城難下,還是真的心中有愧,居然撤兵走了。

  涼州一場大戲,關東慘絕人寰,對比之下,河內這裡自然可以稱得上是一片太平。

  首先,根本原因肯定還是河內遭遇的戰亂規模較小,並且在一開始便妥善安置了流民;其次,不知道是按照天人感應來說公孫珣這個主政者很有威德呢,還是公孫大娘教下來的防疫策略終究是起了作用……但反正,傷寒沒有在河內擴散成疫。

  當然了,公孫珣這裡也肯定不是一團和諧、毫無問題,不然呢,之前呂範和王修之間突然顯露的矛盾算什麼?

  這一點,哪怕後來二人偃旗息鼓,也足夠讓公孫珣心懷耿耿,一時頭疼了。

  沒錯,呂範那日與常林的爭執,其根本並不在於什麼本地士子和外來元從的矛盾,而在於呂範和王修……這主要是公孫珣的位階太高的緣故,衛將軍的權力實在是遠高於一個太守的職權,再加上平定黃巾之亂後,這位薊侯身上的政治光環依然閃亮,所謂強龍壓頂,有公孫珣在這裡,地頭蛇單獨形成不了勢力,也蹦躂不起來!

  而呂子衡呢,也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什麼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對手。

  公孫越再得信重,那關他什麼事?

  關羽再橫,能跟他搶總幕府的位子?

  之前所有人都以為是審配咄咄逼人,但呂範早早就看出來了,或許審正南確實有那個競爭力和影響力,但是公孫珣卻從來只是將對方用作方面之任……而沒有公孫珣的認可和支持,他審配注定在短期內不會造成威脅。

  那麼,再拋去毫無這方面想法的婁圭,唯一一名能對他呂範地位進行衝擊的就只剩下一個深得公孫珣信任的王修王叔治了……這一點,呂範早有察覺,王修心知肚明,公孫珣也了如指掌。

  只不過,沒來河內之前,王叔治空有能力、忠誠以及公孫珣的青睞,卻毫無羽翼。而且他為人謹慎,從不越矩。所以,雙方相安無事,甚至頗有合作。

  而如今,常林、棗祗,尤其是身為河內士子領袖的常林的出現,卻意味著王修陡然間已經有了跟呂範叫板的實力了……

  坦誠的說,公孫珣有些後悔自己用人失策了。

  常林固然是個務實嚴肅的君子,但他天然具有地方領袖風采,除了韓玄、張承這種明顯以公孫珣幕府為跳板去出仕的人外,其他年輕的河內士子普遍性以他為主,讓這種人去王修手下,難免會讓河內士子自然而然的產生偏向。而王叔治一個純臣,固然不會主動去爭,但支持和偏向他的人一多,卻也是身不由己了。

  舉例來說,楊俊、王象、趙谘,這三人理論上都是直屬於呂範的中樞幕僚班子成員,然而,當王修帶著常林和棗祗回到懷縣後,他們遇到事情卻總是有意無意朝王修那裡跑,然後找常林請教和問候……攤誰處在呂範這個位置上沒有氣?

  所以,那天聚餐時的爭端,正是呂範對王修、常林二人的雙重敲山震虎。

  只不過,公孫珣一番敲打,中途拂袖而去,到底是讓呂子衡收斂一二,也逼得王修主動留下致意……雙方勉強算是和好,並將爭端壓製在了萌芽階段。

  但是,事情已經發生,卻也無可奈何了,日後遲早要再面對這個問題。

  而公孫珣雖然心裡明白,隨著自己的幕府越來越充實,這種事情必不可少,但事情最終出現在自己最信任的人中間,卻終究有些憋悶。

  只能好在沒有誤事!

  二月春風微醺,憋悶的主君卻不只是公孫珣一人,實際上,一河之隔,數月間,天子已經好多天沒有睡個安穩覺了。

  北宮,濯龍園(西園),夜色已深。

  「如何?」

  外殿搖曳的銅製宮燈之下,小黃門甫一出來,便被侯立在此處的張讓焦急喊了過去。

  「回稟常侍。」小黃門趨步而來,然後趕緊下跪彙報導。「陛下還是心情煩躁,侍奉的宮女也都草草完事並全都被趕了出來,一直到現在,陛下還在榻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我們也沒轍。」

  張讓緩緩頷首,卻又在燈下凝神不語。

  「常侍!」小黃門忍不住在地上低聲問了一句。「我家大人……」

  「你家大人?」神色有些憔悴的張讓微微一怔,但立馬醒悟。「你是被段常侍領入宮的對吧?老段是什麼意思?」

  「我家大人並無他意,」小黃門趕緊作答。「只是說如此局面實在難熬,所以想讓我順便問您一句,該如何是好?他願唯您馬首是瞻。」

  「我知道,我知道。」負手而立的張讓連連點頭。「如此局面是不能再繼續硬撐下去了……這樣,你現在讓人喊老段過來……不對,將宮中所有中常侍喊來,去我在宮中居所內相會。」

  小黃門大喜過望,連連在地上叩首答應。

  張讓看著地上的小黃門,也是更加無言……看來,壓力已經自上而下的蔓延到宦官底層了,確實需要下定決心了。

  夜色幽幽,南風熏熏,空氣乾燥。

  隨著張讓的邀請,很快,自大長秋趙忠以下,計有夏惲、郭勝、孫璋、畢嵐、栗嵩、段珪、高望、張恭、韓悝、宋典等人紛紛到來……共十二人!

  沒錯,十常侍有十二個是常識,這主要是天子身邊信重之宦官比較多,便又改了制度,變成了十二常侍,但是上百年十常侍的定例,還是讓人習慣如此指代宦官中兩千石級別的首領人物。

  順便說一句,蹇碩也不在其中,身材高大,對天子忠心耿耿的蹇碩目前只是個中黃門,升官的速度還比不上公孫珣和曹操呢!

  當然,此時不去請他,或許另有緣故。

  回到眼前,十二位兩千石級別的中常侍在宮燈搖曳的燭火下團團而坐,卻是氣氛凝固,半晌都無人開口,直到所有人的目光漸漸集中在了為首的張讓、趙忠二人身上。

  「涼州那邊鬧大發了。」大長秋兼黃門監的趙忠無可奈何開口抱怨道。「一群反賊,攻下金城郡後居然打起了誅宦的旗號?外朝更是以此發難。而新任尚書令劉虞劉伯安這個人,雖然不願意與我們作對,卻也更不會跟士人們作對,偏偏我們派過去的左昌屢戰屢敗,我在南宮也是屢屢難以應對。」

  張讓取下自己的兩千石官帽,放在地上從容答道:「左昌是走我的路子求得此位,卻丟人現眼到這份上,實在是無可救藥……我知道大長秋是來想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倒也簡單,該撤撤,該換換,若是士人有所提名的話,那個涼州刺史便讓出去好了……勝敗由人,有什麼可說的?」

  趙忠欲言又止,眾人紛紛哀歎。

  而一片歎氣聲中,掖庭令畢嵐越想越委屈,卻是忍耐不住出生抱怨:「外面的士人天天喊著要誅宦,之前那些將軍們也個個上疏要治我們的罪,如今連反賊都要殺我們,這世道到底怎麼了?」

  「說到底,還是我等麾下羽翼不實。」又有人開口分析道。「天下間真正的人才都不願意投奔我們,若我們手下有真才實學之輩,上去把涼州平了,哪裡有這麼多事?何至於出了誅宦的反賊,並失了涼州刺史的位置?」

  「這跟涼州沒關係。」張讓聽得膩歪,直接厲聲駁斥。「而且讓出去一個涼州刺史又如何?且不說如今涼州局面是不是換成一個士人去做就能挽回的,便是外朝全敗,又如何能動搖你我的根基?!我們是宮人,是天子近侍,萬般榮寵都在天子一人身上,若天子寵信在,則萬事可為,若無天子寵信在,則萬事不可為!這個道理,你們非得要我一遍遍說嗎?」

  「可問題在於,如今陛下已經心情不暢數月了。」趙忠在旁幽幽言道。「外面局勢愈發不穩,人人皆要誅宦,而天子偏偏又心情不佳。」

  「這正是我喚諸位來此處的緣故。」張讓冷笑一聲。「身為常侍,若不能讓天子安泰,才是真正的取禍之道。」

  捨中眾人紛紛頷首,然而旋即,多數人便看向了其中的掖庭令畢嵐。

  「畢常侍。」眼看著眾人統一了思路,張讓也略顯期待的看向畢嵐問道。「你是掖庭令,又最擅長奇巧之物,之前的銅人、大鍾、吐水的蛤蟆、自動灑水的翻車,俱讓陛下歡顏不斷。如今……」

  對方話未說完,畢嵐便連連頷首,卻複又連連搖頭。

  「這是何意?」趙忠無語至極。

  「法子總是有的。」畢嵐攏手歎氣道。「不瞞諸位常侍,我手下能工巧匠俱全,而且天底下不缺新鮮玩意,想要造自然可以造,但卻不能造!」

  「為何?」有人懵懂詢問。

  「能為何?」畢嵐無奈伸出雙手攤在眾人面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沒有錢能造個什麼玩意哄陛下開心?你們也莫要裝樣,我是掖庭令,是掌管宮中賬簿的沒錯,可難道諸位便真不知道宮中無錢了嗎?數月間天子為何寢食難安?太后為何脾氣見長?還不是一句話……宮中沒錢了!」

  此言一出,其餘所有常侍都如同吃了個蒼蠅一般,既噁心又無奈。

  「都是之前黃巾大亂惹得。」有人無奈罵道。「十萬大軍花了大半年才平了叛亂,將西園的存錢、各地府庫的存錢全都用光了不說,便是之前西園廊下養的那麼多好馬,也全都沒了……天子與太后一脈相承,都是自小窮慣了的,手上沒錢自然是萬般難受。」

  「不止如此。」又有人補充道。「西園那邊的官錢這幾月的收入也少了很多……」

  「這是為何?」

  「乃是平叛功臣太多,這些功臣既不好收錢,又不好輕易撤職。」有人無奈解釋道。「故此,西園那邊這幾個月的進項居然格外的少……」

  「非隻如此。」又一人言道。「畢竟是打了大半年的仗,地方上府庫也很空虛,陛下為此還免了冀州、中原等地的一年算賦……所以不止是官錢,正經賦稅上的收入也少了太多。」

  「還有關東大疫,聽我老家來的家人說……」

  「別忘了涼州,那裡地方偏遠,打起仗來耗費更……」

  「這些關我們什麼事?!」

  就在一眾常侍忙不迭的哀歎局勢之時,忽然間,張讓冷冰冰的打斷了諸人的議論,引得捨內一時愕然。

  「這些關我們什麼事?!」一片沉寂之中,張讓站起身來,用尖細的嗓音再度厲聲問了一遍。「我們是閹人,生死榮辱都係在天子一人身上,這個道理要我教你們幾遍?你們不知道失掉天子信任的閹宦是什麼下場嗎,王甫那塊爛肉是個什麼樣子你們不記得了嗎?!」

  十一位常侍俱皆色變。

  「天下局勢不好我不知道嗎?」張讓憤然反問道。「我不知道關東在大疫嗎?我不知道涼州大亂嗎?我不知道如今我們看似烈火烹油,其實是眾矢之的嗎?」言至此處,張讓忽然在眾人中間彎下腰,團團轉了一圈,然後方才放緩了語調懇切言道。「諸位,越是前面局勢為難,我們就越要小心奉承好天子……不然,就要真的要落得個王甫的下場了。」

  其餘十一人各自哀慟緊張不已,最後,居然是趙忠率先解下自己的兩千石之冠,領著其他人朝著站在眾人中間的張讓俯身下拜。

  「張常侍所言切中要害。」抬起頭後,趙忠咬牙言道。「天下局勢關我們什麼事情?不是那些士人該擔憂的嗎?可那些士人都要先殺我們為快,我們為何要為天下局勢憂慮?在天子身前固寵才是我輩唯一之念……張常侍,我知道你有法子,就請你吩咐吧!」

  其餘十名常侍不敢怠慢,也紛紛俯身大拜,口稱聽命。

  「還是要為天子斂財。」張讓咬牙答道。「只有如此,才能固寵,才能躲過這一遭,也只有如此,才能將眼前的繁華局面維持住,甚至更上一步。」

  「可如今確實沒有斂財的餘地啊?」有人無奈道。「總不能說那河內薊侯家中有錢,便讓他捐出一億錢來,那冀州槐裡侯打仗攢了不少錢,也讓他捐出一億錢來……這麼整,除了讓天下人都學著涼州造反,並無他用吧?」

  「如何能讓這些有刀子的人傾家蕩產?」張讓冷笑道。「若真要是把這些人全逼急了,怕是漢室真要亡了,便是普通世族,如今這局面,怕是也不好榨的……最多調度頻繁些,讓他們這些為國為民之輩出點毛毛雨的升官錢而已。」

  「那……」

  「天子為天下萬民之君父,」張讓重新坐下來言道。「自然是要天下一起出錢讓天子舒心了……我有一策……趙常侍,你久與尚書台打交道,不知道天下耕地有多少?」

  「在冊的數據具體我也記不大清楚,但隱約聽某個尚書郎提過一次,好像攏共約有三億多畝……」趙忠微微蹙額道,然後旋即驚慌。「你想做甚?」

  「每畝十錢,便是最少三十億錢了……」張讓淩然應聲道。「三十億錢,畢常侍,足夠做很多事吧?」

  畢嵐訥訥不敢答。

  「天子剛剛減免了半個關東的算賦,這樣豈不是讓他失信於天下?」有人實在是忍耐不住了,卻是段珪。「屆時天下洶洶如何?」

  「段常侍,你不是剛才還向我跪拜嗎?」張讓瞪了對方一眼。「道理要我說幾遍,天下洶洶關你我何事?他們只要我們死!而只有天子能給我們生路,兼與富貴!再說了,關東剛過了黃巾的大亂子,還有幾人敢再反?」

  「我不是這個意思,」段珪急忙言道。「我是說,天子怕是也不願意如此失信於天下吧?咱們這位陛下雖然自小窮慣了,也著實愛錢,可畢竟是楊、劉兩位教出來的學生,而且天資聰穎,他也會為局勢考慮吧?」

  「不錯!」又有人接口道。「若非如此,陛下之前又如何會同意皇甫嵩等人的上疏,免稅於地方呢?要我說,咱們這位陛下貪錢是貪錢,可心裡也是格外明白著呢!」

  「說的都對,但也都不對。」張讓睥睨左右,複又正色言道。「你們這些人,說的好像聰明人就不能貪錢一般,貪錢的就不能對局勢洞若觀火一般似的……其實你們想想,天子這數月以來,漸漸寢食難安,不正說明他漸漸忍耐不住,以至於心中動搖了嗎?這時候,咱們做近侍的,一來要給出主意如何去收錢;二來,也要他個台階下,讓他尋個收錢的好理由!雙管齊下,口子一開,陛下也就豁出去了。」

  趙忠心中一動,忍不住開口便問:「如此說來,張常侍心中早有計算?」

  其餘十位常侍也是恍然大悟,繼而在搖曳燈火下各自雙眸閃亮。

  張讓並未直接回複,反而從腰間取出隨身所帶的小刀子來,然後當眾在手心輕輕劃開一條紅線:「諸位,此事非是為我個人私利,乃是為諸位生死所謀,還請諸位立誓相從,絕不泄露!」

  血滴落地,言之鑿鑿。

  而這一次,早已經被張讓說服的十一位常侍毫無猶疑,直接各自從腰間取刀劃開手心,然後由趙忠帶領,袒臂立誓,絕不泄露。

  「請張常侍直言,是何方法能讓天子再無顧慮?」誓言結束,又是趙忠第一個正色詢問。

  張讓笑而不語,只是擊掌示意。

  原本候在外面望風的幾個小黃門立即拉開了捨門,並俯身下拜,宮燈下,他們的身影被拖的格外之長。

  「去做吧!」張讓凜然吩咐道。「這是宮中十二位常侍一起說定的,爾等不必擔憂。」

  小黃門們不敢多言,紛紛叩首而走,只剩下十一位常侍繼續不知所措的望著張讓。

  「這……」有人想要開口問個究竟。

  「不必問了。」辦事的小黃門們一走,張讓陡然泄了一口氣,再無之前的精神,後背也瞬間駝了下來。「若非局勢壞到了極致,我也不願意做此等事……至於是什麼事,反正已經不能回轉了,諸位不妨安心等消息。」

  包括趙忠在內,十一位中常侍如百爪撓心一般,既焦急,又期待,還有些畏懼和惶恐。一片焦灼氣氛中,他們不敢竊竊私語,唯獨十來個雜亂身影在捨內宮燈下左右搖曳不定。

  過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間,遠處傳來一聲呼喊,然後鑼聲陣陣,整個宮中全部沸騰!

  張讓默不作聲,徑直起身,十一位中常侍們半是期待半是稀裡糊塗,卻也只好趕緊跟上……而當眾人來到捨外後卻紛紛驚愕當場。

  不需要有什麼言語了,也不需要做什麼解釋了,一目了然……原來,夜空中的南宮方向,此時一片赤紅之色,儼然烈焰滔天,烈火熊熊。

  眾人久居宮中,只是看方向就知道,這必然是天子在南宮最喜歡的玉堂殿突然起火,並且火勢難製,朝四面蔓延開來。

  「這……」中常侍們面無血色,但回頭看著面無表情的張讓,卻又紛紛無言。

  「都不要待在這裡了。」張讓肅容吩咐道。「宮中突發大火,來幾位隨我去安撫天子、太后、皇后,以及兩位皇子,其餘幾位務必隨趙常侍去南宮救火……趙常侍。」

  趙忠拱手稱是。

  「火勢太大,你不必勉強。」張讓正色叮囑道。

  趙忠長歎一聲,乾脆下拜:「張常侍之能我已盡知,請放心,萬事皆由你吩咐!」

  言罷,其人方才起身領著數名常侍往南宮而去。

  這場大火燒了足足半個月才停下來,還是被雨水澆滅的,玉堂殿盡毀不說,還蔓延了四分之一個南宮,致使南宮一面宮前城樓盡皆酥脆,並隨著春雨直接倒塌。

  此情此狀,天子心如刀絞,到底是忍耐不住,於是他聽從了張讓趙忠等人的進言,正式向天下郡國征收每畝十錢的修宮錢。

  消息傳出後,熬過了冬日,之前半月間屢屢立在院中觀察火勢的前太尉劉寬,再度病倒。

  「先免一年算賦,複征每畝十錢……這是,這是失信於民,失信於天下!」河內郡懷縣官寺內,王修看著加蓋著洛中印信的公文一時憤懣難言。

  「而且還要讓君侯失信於郡中百姓……」已經看過公文的戲忠也是難得咬牙切齒。「若是真的去征了這每畝十錢的修宮錢,河內百姓如何看待君侯?之前萬般辛苦,都要化作流水。」

  「文琪,志才所言甚是……這錢無論如何不能征!」呂範也毫不猶豫的表了態。「天子可以失信於天下,你卻不可以失信於河內!」

  「我……」坐在堂上案後默然許久的公孫珣張口欲言,卻不禁冷笑。「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恰恰便是失信於人。你們說,當日我到底是如何鬼迷了心竅,居然給趙忠留了一文錢?僅此一事,十常侍俱當如王甫一般,懸屍於東門,被野狗分食!」

  —我是失信於人的分割線—

  「後漢中平二年,二月己酉,南宮大災,火半月乃滅。天子乃從十常侍言,稅天下田,畝十錢。逢太祖為河內守,幕中見洛中公文至,各自喟憤。王修大歎:『十月方免冀州算賦,二月便有加征,此天子失信於天下也。』呂範在側,亦進曰:『天子失信於天下,明公不可失信於河內!』太祖喟然應曰:『昔誅王甫、段熲,未夷十常侍,固失信於天下矣!』」《世說新語》.規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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