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69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21 11:01
第11卷 第4章 滿酌陶碗俯首退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千里之外的青州平原郡平原城外,正有人十里長亭相送本地縣令劉備劉玄德。

  「諸位都回去吧!」今年二十八歲的劉備正在人生中最好的時光,又當了三四年的大縣縣令,所以雖然天生頜下鬚少,卻自有了一番威儀。「秋收正忙,何必為了備如此勞師動眾呢?」

  一眾相送之人,從本地屬吏到地方三老,還有些許豪強遊俠子弟,聞言面面相覷、紛紛悵然,卻只是不聽,而且也不多願說什麼,反而依舊相隨不止。

  人家一片心意,劉備也無可奈何,只能又由著這些人送了許久,最後,約莫到了中午,來到距離城外二十里處的第二座亭捨,眼瞅著都要出平原縣的邊境進入隔壁冀州的清河國了,劉備這才好說歹說將一群人給勸著停了下來,然後自己與簡雍帶著幾名隨從繼續往東沿清河而去。

  話說,劉玄德這人少年困苦,後來陡然跟著一群公子哥在洛陽遊學,一時把持不住,多少沾染了很多富貴錢財上的毛病,賽車鬥犬、玩牌下棋,卻獨獨不愛學習,所以一直不被人放在眼裡;然而,其人弱冠歸鄉,以一事無成之身而逢母喪,大受打擊下倒是有了明顯的進益,開始變得喜怒不形於色,開始漸漸懂得禮賢下士,盡心盡力去待人;而後,他又以遊俠之身投身軍旅,又做了數年縣令,到底是從體魄到精神,從城府到能耐上,全都得到了充足的鍛煉與成長。

  也正是因為如此的緣故,此番離任,劉備雖然心中也很是感慨和動情,卻一直面不改色,辭別眾人後更是沒有坐車,反而連著腿腳不方便的簡雍一起不辭辛苦,直接騎馬而走。

  又走了數里路,來到一處已經屬於清河國境內的亭捨前,劉玄德這才下馬來稍作安頓,然而其人甫一下馬,卻又不顧身份,居然是親自將簡雍從馬上扶了下來。

  「辛苦憲和了。」劉備也是一時有些愧疚。「按照儀製,本該坐車才對,但是軍務緊急,先要去豫州募兵,然後再去洛中,便又只能騎馬。」

  「玄德這話說的,好像我做了三四年縣丞便忘了如何騎馬一樣。」簡雍一時失笑。「再說了,複為軍旅之事,又怎麼能考慮辛苦不辛苦呢?當日在幽州為遊俠,在軍中為騎士,也未嚐要人攙扶。」

  劉備聞言也是難得失笑……畢竟,簡憲和是他鄉人、摯友,之前履任平原令,也是少有跟在他身邊的心腹之人,更兼此人本就生性詼諧多話而又不拘禮節,若當著此人的面還喜怒不形於色,那便反而有些裝模作樣了。

  當然了,更主要的一個原因,乃是聽到對方說複為軍旅這話,劉備倒是由衷歡喜……畢竟嘛,說到底,劉玄德骨子裡還是帶著一股子幽州遊俠風氣的。

  二人下的馬來,說笑了兩聲,旁邊自然有心腹伴當迎上前去與本地亭長交涉,此地與平原相鄰,這亭長自然聽過劉備的名聲,自然也不會刁難,反而奉迎得當。不過,饒是如此,當這亭長聽說對方要留宿時也不免有些疑惑……須知道,此時天色尚早,而劉備一行人又全都騎馬,真要是趕路,完全可以再走些許路程,直接去前面鄃城落腳的,何必非要留宿在亭捨內呢?

  當然了,這話亭長是不會問出口的。

  倒是一直到了傍晚,眾人用了飯、喂了馬,又用熱水泡了腳,簡雍卻是忍不住光著腳、捧著熱湯在堂中質問起了好友來:

  「玄德,你這是故意避開城池嗎?」

  劉備正在燈火下寫信,聞言倒是面上微微一笑而筆下不停:「非是避開城池,

  而是要避開益德。」

  「這是何意啊?」箕坐在幾案一側的簡雍原本只是隨口一問,此時卻是真的疑惑起來。「避他作甚?要我說,本就該問問他,要不要隨你一起去洛陽的……莫非是覺得此番你也只是個軍司馬的職司,安頓不下他?」

  劉備繼續寫信,卻當即搖頭:「不是這樣的,翼德心中無私,兼有義氣,怎麼會在意職務?真要喚他去他一定會棄官隨我去的。但是憲和,你也隨我在平原做了許久的官,應該知道風俗與風俗不同,事到如今,不能以昔日遊俠遊俠風氣相對這天下所有事……」

  「這倒是實話了。」簡雍一時感慨。「之前未到平原來,如何能想到平原是這種風氣?有錢的豪強商賈一定行為奢侈,能穿絲的絕不穿麻的;而士人又偏偏個個矜持高傲,見面只問你讀不讀經?所治何典?想當初咱們剛到平原,縣中吏員居然盡數掛印歸家,等著你去請……剛開始咱們還以為他們是看不見玄德你,差點拔刀一個個砍過去,後來才知道,這居然是本地風俗。」

  燈下的劉備再度忍不住笑了出來:「憲和莫要說那些了,你這一說我忍不住一笑,就跟著寫錯了字。」

  「能不說嗎?」簡雍不以為然。「之前數載,咱們可是將心思全都放在了此處,就差在此處成家立業了。」

  劉備聞言繼續一笑:「是啊,平原是個繁華之地,若以成家立業來論,雖然與家鄉風俗不同,卻未必是個壞地方……甚至是個好地方。」

  「我明白。」簡雍不由嗤笑答道。「你這人心存大志,不願意早早成婚,以免陷在文榮鄉里,便是成婚也想學你那兩位複姓公孫的兄長,求一個好婚姻,得以助力前途。」

  聽到此言,劉備乾脆停下筆來,一時感慨:「說起來,前面鄃城不正是文琪兄的岳家故裡所在嗎?」

  「然也。」簡雍也乾脆答道。「趙公正是此地人。」

  劉備正色看向了對方:「憲和,咱們剛才所言,我此番過清河而避益德……其實正跟我那位文琪兄有關係。」

  簡雍當即不耐:「沒這麼正經吧?你只是素來以兄事之,又不是他的私臣,何必如此糾結呢?再說了,這君臣之義終究只是風俗,不是律法。而且雖上不封頂,卻也下不設限……願意守君臣之義的,自然有人稱頌,可大家同為漢臣,不以君臣之節相對,難道便是悖逆不道了嗎?無外乎是以後避開立場相對便是。」

  「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劉備趕緊製止對方道。「只是清河都尉乃是審配審正南,這個人素來在意這些事情,今日我走了且不說,要是益德也跟我走了,那下次相見說不定審正南便要拔刀相對,說我們是忘恩負義之人了……益德心中無私,能受得了這個?」

  「這倒也是。」簡雍一時搖頭。「我也不與你多說了,你趕緊寫信吧!是給你那位文琪兄寫信明心的嗎?」

  燭火搖曳了一下,而劉備苦笑一聲,先是再度提筆,卻又再度放下。

  「這是何意?」簡雍是真不耐了。

  「心有一言。」劉備轉身朝著簡雍,以手指心,面色肅然。「若是不與憲和說,我便說不出來了……」

  「你且說。」簡雍哭笑不得,只能放下手中盛湯的陶碗,勉強收腿,正身相對。

  「我少有大志……」劉備緩緩言道。

  「我知道!」簡雍當即打斷對方。「你小時候就指著自家門前那棵桑樹圖謀不軌了,之前數年居於平原這種繁華之地卻不娶妻生子,如今等到曹孟德舉薦你入洛為軍司馬,更是拋棄衛將軍的知遇之恩,一言不告便直接棄職而去。」

  「什麼圖謀不軌?」劉備幽幽歎氣道。「無外乎是家道中落,父親早死,母親常常以漢室宗親言語勉勵於我,這才惶惶大言不慚……不過,自此積攢了志氣倒是真的,便是稍微長大,曉得漢室宗親四個字毫無用處也未嚐變化。」

  簡雍也難得認真了起來。

  其實,作為鄉人兼摯友,他哪裡不知道劉備的難處呢?

  幾百年的姓氏,誰認呢?

  而從這年頭真正能共享政治資源的宗族、家庭角度來說,劉備卻又沒什麼可說了……都是死了官位不高的爹,但遼西公孫氏畢竟是世宦兩千石的邊郡世族,涿縣郊外大桑樹下的劉氏算什麼呢?

  更不要說,都是死了父親,都是寡母經商養子,可劉備家中如此窮困以至於要織席販履來維生,而公孫大娘卻早早讓自己兒子終身不為金錢所患了。

  甚至說句誅心點的話,就是論個人,上學的時候,公孫珣都比劉備努力那麼一點點。

  「然而我也知道,我兄公孫文琪是個我怎麼追都追不上的人,」劉備果然繼續言道。「我也從沒想過與其一較長短。不瞞憲和,當日涿縣家中相會,聽到他滅國而回,見到他配紫綬金印,我心中便隱約想,此生能附其冀尾,也就該知足了……而其人也未嚐虧待於我,若非他,哪裡來的不過三旬便為千石縣令呢?至於在平原大縣為任數載,中間得罪了那麼多人,上下卻依舊給我薄面,何嚐不是因為我是衛將軍之弟呢?」

  「那你為何還要走?」簡雍忍不住直指其心。

  「因為我那位兄長忽然不動了,而我卻等不及了!」劉備正襟危坐,面色坦然。「憲和,你我在平原數載,眼看著那些閹宦與高門子弟擅行威福、肆無忌憚;眼看著那些士人只知道皓首窮經、坐而空談;眼看著那些豪右遍身羅綺、奢華無度……而與此同時,百姓們辛苦終日卻難得飽餐;負劍報國者不避生死卻依舊為人歧視;精忠為任者卻死無葬身之地!你能忍嗎?!」

  「我從來都不能忍!」簡雍昂然作答。

  「我也不能忍。」劉備握拳道。「可我在平原數載,到底做了什麼?不過仗著一個衛將軍之弟的名頭縫縫補補,豪右未曾屠過幾家,貪官汙吏未曾殺過幾個……如何還要繼續忍下去?憲和,今日鄉老相送,說我有德於平原,我心中卻只想速速逃走,因為實在是無顏相對!至於此去洛中能如何,不瞞憲和,我也不知道,但我絕不會留在平原,做觀這天下繼續汙濁下去,無論局勢是好是壞,我都要去洛中親臨其境,拔刀相對!備年近三旬,不求立德立功,但求立身!」

  「說的好!」一聲感歎,卻是來自於門外。

  劉備和簡雍各自扶劍起身,然而捨門被推開後,卻是一名身著亭捨公衣打扮之人捧著一壺酒立在門前,儼然是來送東西的。

  二人見狀,不由鬆了一口氣,劉備更是有些尷尬:「些許肺腑之言,讓足下見笑了。」

  「玄德君何必過謙?」這人再度一聲歎氣,便捧酒而入。「大丈夫生於世,見不平而怒,故不計個人名譽,迎艱難而上,這番氣度真是讓人心折!僕……見過玄德君!」

  言到此處,此人抱著酒壺上前,借著之前簡雍放下的陶碗,恭恭敬敬的為劉備滿上了一碗酒。然後居然就放下酒壺在捨內後退數步,恭敬大禮相拜。

  劉備趕緊要去扶起對方,卻不料,此人居然立即起身,複又後退數步,然後拱手坦誠:「不瞞劉君,我非是此地亭中吏員,乃是刺客……平原縣中豪強劉氏劉平、公孫氏公孫犢,二人以百金求劉君性命!」

  簡雍當即再度按劍。

  而劉備卻是一聲苦笑:「別人倒也罷了,這二人如何要殺我?那劉平也跟我一般是漢室宗親,公孫犢乃是公孫氏支族,二人對我向來還算敷衍……」

  「那是因為二人看在衛將軍面上不得不敷衍。」旁邊簡雍不由冷笑道。「想來玄德你在平原數年,素來行政愛民,早就引得他們不滿了……此番你『背離』衛將軍,從了曹孟德的舉薦,他們自然覺得可以下手除『害』。」

  「什麼原因我不知道。」這刺客退到門前,卻又失笑作答。「但也無所謂了,僅憑今日玄德君這番剖心之語,我是絕不會再行此事的……白日間平原父老相送數十里,一直未曾近身,只能於此時借一碗酒水相贈,願玄德君此去洛陽,能得償立身之志!告辭!」

  言罷,此人轉身而走,居然停都不停。

  劉備原本有心想問一問此人姓名,還想挽留一二,卻也來不及了。

  而稍傾片刻後,劉玄德長歎一聲,便轉過身來,坐回到原處,然後面色如常的舉起了那碗酒。

  簡雍幾乎是本能相勸,卻見劉備當即搖頭示意:「備本以為自己無德無能,沒資格讓人割瓶贈酒,卻不料有如此義士壯我志氣,這酒不能不喝。」

  言罷,其人便一飲而盡,複又將幾案上的書信一把抓起,扔到地上,卻是不準備再做解釋了。

  簡雍全程都沒有阻攔,只是一時苦笑。

  ————我是不做解釋的分割線————

  「中平末,曹操為西園典軍校尉,舉備為軍司馬,備時為平原令,聞之,棄職竟走。郡民劉平、公孫犢素輕備,唯嫉備得太祖睞,虛委之。今見,以備棄公孫氏,乃使客刺之。客潛入亭捨,聞備歎天下之事,不忍刺,語之而去。」——《新燕書》.世家第三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22 15:34
第11卷 第5章 河南塞北3000里

  就在劉玄德以一種決然而然的姿態接受了曹操邀請之時,同一時刻,從幽州刺史部得到了程普轉任漁陽都尉這個訊號的公孫珣也即刻按計劃出發了。

  不過,和劉備不同,雖然公孫珣也想偃旗息鼓式的前往司隸,但由於其人層次實在是太高,所以這位衛將軍是不可能做到真正輕身而往的。

  實際上,臨出前,光是集結白馬義從和交代這邊的事情,就使得昌平蟒山下熱鬧非凡起來……一時間,成隊成群的騎士堪稱往來如龍!

  這就是邊郡的特色,除了魏攸等少數純正的經學文士之外,絕大多數邊郡世族、豪強子弟都是騎馬佩劍,而且引眾隨行的。

  更不要說,這裡面還摻雜著很多異族部落的領。

  「莫戶部的頭人還沒來嗎?」十八歲的田豫第一日以白馬義從一員的身份做事,難免有些不穩。「呂長史一直在問……承德這麼近,如何還不來?」

  外廳坐著的眾人面面相覷,卻無人應聲,很顯然,莫戶袧確實不在此處。

  田豫無可奈何,只能從外廳轉回內堂,去尋呂範彙報……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隔著一座衛將軍府,南面安利號的商棧後院內,原本應該與三郡豪傑之士相對的公孫珣此時居然正孤身一人在與莫戶袧面對面的說著一些什麼。

  「如此說來事情都辦妥了?」匆匆趕來的公孫珣難得正色相詢。

  「大人放心。」莫戶袧也已經步入中年,但見到對方到來,卻依舊如當年那個破落戶一般恭恭敬敬伏在地上應答。「小人哪裡敢耽擱大人的大事?義公兄一到承德,我便親自帶著十幾名心腹,等到……」

  「細節就不必多說了。」公孫珣蹙眉打斷對方道。「義公就在門外,他自然會與我說清楚,只要事情辦成了就行……莫戶袧,我也不瞞你,你這份功勞於我而言著實不小,我會記在心裡的,將來遲早有說法的,起來吧。」

  莫戶袧當即大喜:「大人賞罰分明,小人素來是心悅誠服的。」

  公孫珣聞言不由失笑:「你如今著漢服,言漢話,還會用成語,我幾乎要認不出你是個鮮卑人了……要我說,不如改個正經的漢名,聽著也順耳。」

  剛剛爬起身的莫戶袧一時尷尬不已,卻沒有接這個話。

  「且不說這個了。」公孫珣也沒在意,便直接繼續交代了下去。「這幾日我其實就是在等你和義公的消息,既然事情辦妥,我也能放心離開幽州了……」言至此處,公孫珣不由頓了頓,卻是仗著身高居高臨下的看了眼愈恭謹的莫戶袧,眼見著對方並無多餘反應,這才繼續說了下去。「此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有些話還是要叮囑於你的。」

  「大人請講。」

  「你在承德,為廣陽三郡北方門戶,需要替我小心防備鮮卑人和烏桓人,倒不是怕了他們,而是說真要是讓那些雜胡賤種湧入我的根基之地,收拾起來的時候多少是件麻煩事,……尤其是右北平的烏桓領烏延,自稱什麼汗魯王,丘力居和軻比能都能老實下來,他卻整日在盧龍塞外面上躥下跳,一刻都不得安生。」

  「大人放心。」莫戶袧當即昂首保證道。「小人在此立誓,盧龍塞我管不到,可承德這裡,絕不會讓那些雜胡闖進來的,否則就讓我莫戶部就此絕種……至於烏延那裡,大人若是有心,也盡管交給我,其人不過百餘落的實力,全面動員起來不過兩三千而已,跳梁小丑一般的人物,也敢稱王?!一冬一春,我必然能替大人在塞外了結他!」

  莫戶袧慷慨激昂,公孫珣卻不由沉默了片刻。

  話說,在公孫大娘和一大半公孫氏的族人轉入遼東,而他公孫珣卻將重心放在幽州腹心之地,也就是漁陽、廣陽、涿郡這三郡身上時,遼西、右北平這兩郡地方作為連接華北和遼河平原的通道地區,不免顯得薄弱……尤其是那條要命的五百里通道,東面存在著遼西烏桓丘力居部,西面存在著鮮卑新興勢力軻比能部,都是擁兵數萬的真正大勢力,著實讓人憂慮。

  甚至完全可以說,那片連接區域是公孫珣在幽州布局最弱的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這裡面有不是人力能動搖的地理原因和傳統歷史欠賬——燕山山脈以北是漸漸抬高的丘陵地帶,地形複雜,對於小股遊牧部落而言堪稱天然居所,但對於漢軍大部來說卻只有那幾條通路;至於遼西烏桓的要命位置,卻是當初漢室刻意所為。

  前年末、去年初,公孫珣其實已經出過一次兵,跟軻比能在塞外小戰一場,又順勢會盟了遼西烏桓以及當地的所謂百族雜胡……這已經算是有針對性的鎮壓和安撫了,但依舊不能改變軻比能部和丘力居部客觀存在的現實。

  而也正是因為如此,公孫珣不免需要倚仗於當地的勢力,莫戶袧能夠在承德立城便是這種背景下的結果。

  平心而論,這種無奈下的縱容算是既定方略,是公孫大娘和公孫珣商議過後的無奈選擇,公孫珣的心腹幕僚們討論後也都認可,莫戶袧本人也向來恭順,但公孫珣還是有些自內心的警惕。

  因為,自幼所受的邊郡貴族子弟教育,還有公孫大娘後來慢慢講述出來的一些歷史『走向』,都讓公孫珣對莫戶袧的異族人身份有些膈應。

  回到眼前,想當初,第一次見到莫戶袧的時候,這廝還只有兩三百雜兵,繼而是五六百青壯、兩三千人馬,而如今隱約已經有了四五千兵馬的形狀……凡十餘年間,這天下一直在努力向前之人可不是只有他公孫珣。

  而真要是讓他再吃下這兩千烏桓部,那可就有六七千控弦之士了!將來中原動蕩,自己無力處置塞外之事,會不會就此養出一條真正的惡虎出來?

  「大人另有想法?」莫戶袧說的唾沫橫飛,卻不見公孫珣答應,也是心中一凜。

  「倒不是另有想法。」公孫珣一時歎道。「只是覺得沒必要如此麻煩,不如以驅趕為上……趕到北面柳城側,段部在彼處,也能襄助你一二。」

  聽得此言,十幾年間一直在大勢力夾縫中摸爬滾打的莫戶袧哪裡還不明白,這是自家擴張的太快,以至於對方有了忌憚之意。

  於是乎,這位莫戶部的頭人不顧心疼,當即正色相對:「大人放心,我一定與段日餘明一起,將烏延攆出邊牆!」

  公孫珣見到對方如此恭順,便微微頷,然後不再理會,而是轉身彙合了守在院門處的韓當,去北面見那些幽州三郡的豪傑去了。

  莫戶袧自然也趕緊跟上。

  不止是塞外,三郡內的事物也很繁雜,公孫珣忙活了一日,接見了不少人,交代了許多事,第二日方才點起五百義從,帶著婁圭、韓當、戲忠三名心腹,徑直往南而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次,除了呂範理所當然的留守廣陽外,王修、杜畿、常林、棗祗等人本善內政,也都沒去。便是韓浩也專門留下,作為呂範手頭上的直屬力量引著三百義從依舊駐紮在蟒山下。至於公孫珣此行所帶的五百義從,倒是有一多半新入之人。其中,幽州本地世族豪強子弟,如田疇、田豫、張南、焦觸、文則、鄒丹等人,俱都在內……儼然是公孫珣趁機而為。

  五百白馬騎士,又各帶一匹駑馬負重,自北向南,沿著華北平原通暢之地不急不緩,很快便順勢直下,於十月初從容到達河內,並徑直來到孟津在河內這一側的渡口旁屯駐!

  白馬如林,這是天下獨一份的標誌,再加上沿途又多是公孫珣履任、作戰之處,故此,其人一到河內,天下便已經皆知,若天子不能有所為,那此番閱兵便是大將軍何進勝了!

  而這個時候,劉備剛剛與曹操從豫州辛苦募兵回來。

  至於並州刺史丁原派出的張揚、張遼等人雖然早到,卻只是在孟津南面渡口處屯駐……平素裡連洛陽大門都不許進的。

  「那是大將軍的使節,長史王君親自來了,聽說其人祖父、父親全都位列三公,乃是一等一的名門。」孟津於洛陽側的屯所內,張楊的部屬,假軍侯楊醜攀附在屯所柵欄上,正看著河面上的船隻與渡口的旗幟努力加以分辨。「還有驃騎將軍的使節、車騎將軍的使節,三公的使節也全都來了,剩下的應該都是親自來拜會或者遣使致意的公卿大臣吧?如此場面,最少都得是個校尉之類的兩千石吧?」

  聽得此言,看著渡口處密密麻麻的儀仗、旗幟,立在一旁的前並州武猛從事,如今的假司馬張楊張稚叔,也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了。

  「司馬快看那邊!」忽然間,楊醜再度大聲言道。「是北軍校尉呂布呂奉先吧?上月你帶我們去洛中拜會過的,與你家是鄰郡的那個……當日大家都覺得並州邊郡老鄉能做到校尉已經很了不得了,如今居然要來親身拜會衛將軍!」

  秋末冬初的午後陽光下,視野良好,視力精湛的張楊也遙遙看到了呂布,卻見到其人正與兩名同樣青綬銀印、一名黒綬銅印的軍官並馬而行,而且邊說邊笑,看樣子與周圍三人不是同事便是舊識。

  如此姿態,儼然跟當初見到自己這些『落魄同鄉』不是一回事。

  而張楊仔細打量這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四人,卻是忽然心中一動。

  話說,人家張稚叔與楊醜不同,楊醜只知道看熱鬧,而張楊作為並州軍馬的領頭人卻一開始就明白此次閱兵背後大將軍與天子的怪異之處……至於眼前這麼多人,不說別的,只說那呂布和他身側的那三人,這四人必然都是洛陽禁軍軍官,然而既然為禁軍軍官,即便是閱兵在即,行為有些鬆散,但等閒又怎麼可能輕易離開洛陽過河去對面呢?

  須知道,對面可是河內屬地!

  所以根本不用問,這必然是大將軍何進所為,其人或是直接下了命令,或者半推半就讓這些人休沐放假,然後有所暗示,他們才能紛紛渡河至此。

  而既然想明白了這個關節,張楊也不免心動,準備去跟上這個同鄉一起去衛將軍那裡露個臉……畢竟嘛,他張叔稚本人雖然只是個假司馬,但此時代表的卻是丁原,甚至於是整個並州軍方,還是有幾分薄面的,說不定就能一下子知名於天下了呢。

  當然了,也不好說。

  因為呂布這裡雖然好辦,可瞅著眼前這個架勢,今天衛將軍要見的人不免太多,而且個個是達官顯貴,自己腆著臉和同鄉一起去了,可偏偏到地方後人家衛將軍不認識你是誰,然後根本不見,那此行豈不是要在同鄉面前丟人現眼?

  然而,就在張楊猶猶豫豫,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去與呂布打招呼的時候。忽然間,不止是身側楊醜,半個渡口處的人卻都一時驚愕喧嘩起來,然後整個渡口之人全都如中了定身術一般停了下來。

  張楊順勢望去,也是瞬間愕然。原來,南面官道處,居然有一隊人馬持節而來!

  換言之,天子居然也在第一時間派人來孟津了!

  來不及思索其中的政治意味,眼見著所有人都駐足靜候,準備讓天子使節先上船去河對面見衛將軍,張楊卻是恍然想通了一件事——天子既然遣使至此,那今日衛將軍必然見不了太多人,自己是不是也就無須擔心在同鄉面前丟臉了?

  既如此,直接隨大溜去便是了。

  一念至此,張叔稚也不說話,而是直接牽出一匹好馬來,不動聲色的走到了呂布身後。

  「玄德你們看,今日河對岸要有熱鬧看了。」呂布身側,一名身材矮小還眯著眼睛的青綬銀印之人,眼見著天子儀仗從身側走過,卻是乾脆冷笑不止。

  聽的此言,那名佩著黒綬銅印的面白無須之人,也就是劉備劉玄德了,卻是面無表情,兼無半點言語……也不知道是心情不好還是天生的面癱。

  天子使節上船渡河,渡口再度恢複了熱鬧,眾人紛紛啟程跟上,而臨到上船,呂布才現自己身後多了個小老鄉,卻也沒說什麼,反而與曹操、徐榮、劉備做了介紹。

  相對應的,張楊同樣現自己身後忽然多了個小老鄉,卻也不好當眾說什麼,恰恰相反,他也得捏著鼻子與眾人做介紹:「諸位,這是並州從事張遼張文遠,今年剛剛加冠,卻是在州中頗為知名,此番入洛,我家方伯考慮到需要武勇之士以壯閱兵,所以專門選拔了他為從事!」

  「見過諸位長官。」身材高大,偷偷跟著張楊上船的張遼拱手相對,卻又昂然自得。「其實剛才稚叔兄說差了,在下雖然少年便知名於州中,卻不是因為什麼武勇,而是以蹴鞠聞名……不是在下自誇,自束髮以來,我州中蹴鞠便號稱無敵手!」

  曹操撚須大笑,劉備依舊沉默,呂布一時好奇,徐榮茫然不解,張楊則是一臉嫌棄。

  ——————我是一臉嫌棄的分割線——————

  「張遼字文遠。雁門馬邑人也。本聶壹之後,以避怨變姓。少為郡吏。漢末,並州刺史丁原以遼武力過人,召為從事,使將兵詣京都。」——《舊燕書》.卷七十一.列傳第二十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23 08:27
第11卷 第6章 河內洛中2相隔

  公孫珣的位階擺在那裡,洛中最近剛剛冒出來的什麼驃騎將軍、車騎將軍,還有新任沒有兩個月的全套三公紛紛遣使來致意,只能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卻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唯獨閱兵在即,北軍與西園的校尉們有不少人紛紛到此,反而著實讓人有些思量。

  很顯然,正如張楊所想的那般,大將軍這一手明顯有借公孫珣的威勢拉攏和逼迫這些人站隊的意思。不過,張楊一個假司馬,想法還是淺了一些的。實際上,平心而論,人家何進這一手明顯也有用這些人替數年未曾露面的公孫珣穩住陣腳之好意。

  如此情形,只能說花花轎子人抬人……雖然這年頭轎子還只是非主流,可道理卻是相通的。而造勢嘛,既要有實打實的東西,也要善於務虛,最好是虛實結合,一下子弄出一片讓人望之便心折的氛圍來,然後再趁熱打鐵將局勢穩住了,也就省的大動干戈了。

  只能說何進這一招,堪稱絕妙,或者說,如今其幕中人才必然充盈。

  然而,何進和公孫珣跨河相對,呼應得當,一時震動洛中,可天子的反應卻也極度迅速且有力,他居然當機立斷,即刻派出使節來見公孫珣……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只要察覺自己快死了,都會如此清明和果決。

  「果然有熱鬧!」

  曹操甫一下船便看到了使節的儀仗被堵在了孟津渡口旁的屯所外,然後不由再笑,卻是眯著眼睛撚須從旁邊擠了過去,然後明智的選擇了渡口側的一塊台地上,居高臨下,靠近觀賞起來……這種事情,其人儼然是打小便做慣了的。

  至於旁邊幾人,雖然也出於本能跟著擠了過來,但不要說劉備、張楊、張遼等人層次天然不夠,不大懂得其中奧秒了,便是徐榮和呂布也對此茫然不解,外加些許不安……這些人可不像曹操從小混在洛陽,見多識廣,他們對皇權二字天生敬畏有加。

  「我乃司隸校尉張溫,奉天子命,有詔給薊侯,還請他速速出來接旨。」原來,此番作為天使來見公孫珣的,居然是前太尉加前車騎將軍,現任司隸校尉張溫,也就是那個昔日統帥十萬大軍征西之人。

  此人來當使節,只能說北宮天子確實是極度重視公孫珣的。

  然而,以張溫的身份,再加上持節而至,公孫珣建立在渡口畔空地上的小寨卻居然閉門不應。

  換做一般情況下,任何一個天子使節這時候都該拉下臉來,直接砍了守門的士卒才對……但眼前這位不是一心一意做大官、和稀泥的張溫張太尉嗎?當日他手握十萬大軍時都不願意跟屬下鬧生分的,何況是在這個微妙的時刻對上公孫珣這樣的人物?

  於是乎,張溫等了片刻,只能親自上前報上名來。

  不得不說,司隸校尉加天使的雙重震懾力還是很大的,扶劍立在簡易轅門前的幾名衛士瞬間就有些撐不住勁,然後為首一人無奈之下,也立即轉身往後面只有幾十步距離的寨中大帳而去。

  張溫也瞬間便鬆了一口氣。

  然而,接下來讓人目瞪口呆的是,眾目睽睽之下,洛陽各路顯貴的使節目前,那武士入帳之後幾乎是立即就被趕了出來……很顯然,公孫珣依舊還是不做理會。

  圍觀眾人神色複雜,如曹操這種看熱鬧不嫌事大之人卻乾脆笑了出來。

  張溫立在簡易的轅門之前,距離大帳只有幾十步,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身後的竊竊私語聲與周邊的嗤笑聲也是聽得一清二楚……一瞬間,其人幾乎羞憤的想走。

  但是怎麼可能走呢?自己分明是來傳旨的……而且他也不信了,

  這公孫珣何至於跋扈到這個地步?真要是公然拒天子使者於門外,怕是何進也兜不住他吧?更何況如今眾目睽睽,他張溫怕丟臉,公孫珣就不怕背後落得一個亂臣賊子的名頭?

  就在張溫羞憤難耐之際,那邊隨著報信的衛士被趕出帳來,一人卻是從帳中而出,順勢讓人卷起了帳門。

  「是潁川戲忠。」劉備先是面不改色說出此人姓名,卻又陡然微微一怔。「原來我兄在做祭祀。」

  不止是劉備,隨著戲忠讓人卷起大帳簾門,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其中情形——公孫珣居然是備著三牲,在做一場祭祀。

  這下子,連張溫都安生了下來,轉而靜待對方結束祭祀,唯獨曹操愈發眯眼,然後撚須不止。

  祭祀按部就班的結束,公孫珣倒是毫無拖延推辭之意,居然乾脆利索的親身出來了,然後就在轅門內與張溫相對,行禮接旨。

  旨意很簡單,加公孫珣為特進、光祿大夫,入洛。

  平心而論,僅憑今日天子的這道旨意,公孫珣對其人此番應對的評價儼然又高了一節,因為這是一個很有餘地又很節製同時又很有效果的旨意……簡簡單單,合情合理,既沒有逼迫公孫珣重新站隊的意思,也沒有居高臨下的姿態,但到底是彰顯了其作為天子的影響力,若公孫珣就此接旨入洛,那他此番輕騎而來為何進撐腰的氣勢便不免被化解了六七成去了。

  所以,公孫珣不能接這個旨意。

  「臣不敢受。」公孫珣起身後,正色相對。

  張溫沉默了片刻,他雖然是司隸校尉,卻根本不願意摻和到這種事關兵權的大事中來,尤其是天子身體如今越發不好,再加上本朝天子那可笑的壽數,他基本上可以斷定天子沒幾天好日子了……而按照漢室傳統,天子一死,外戚、士人、宦官又得殺做一團。

  但是話還得說回來,張溫畢竟職責在身,他受天子命來此傳旨,就這麼不明不白的直接回去,未免太可笑。

  無論如何,話還得問清楚。

  「敢問薊侯。」張溫思索片刻,然後盡量用一種比較平和的語氣詢問道。「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呢?天子之詔,不能無故而不奉的,可是身體有恙嗎?」

  聽得此言,公孫珣不僅沒有得到台階後的放鬆感,反而陡然一肅,並旋即冷冷看向了對方。

  話說,此時雖然是初冬時節,但天氣卻不是很冷,尤其是午後陽光直射,反而很是溫暖怡人,而被對方近在咫尺這麼一瞪,張溫卻居然有些遍體生寒。

  「衛將軍。」幾乎是出於自保本能,張溫立即咬牙上前半步,試圖低聲交流。「我……」

  「敢問司隸校尉,你出此言是何意?莫非是要仿效當日天子使節逼死我家君侯故友司馬直一般,逼死我家君侯嗎?」就在這時,隨著公孫珣身後一名文士忽然作聲嗬斥,張溫當即面無血色起來。「你難道不知道,我家君候剛才在賬內祭奠是誰嗎?!而且,你難道不知道,當日司馬公死後,我家君侯曾立誓,此生絕不會交一文錢來與閹宦買官嗎?」

  張溫只覺得自己滿腦子嗡嗡作響,他這才想起來,司馬直就是在這個地方自殺的,而且之所以自殺就是托病不受官卻被天子使節逼迫……對方如此作態,他是真的無可奈何了。

  然而,不等張溫解釋,那文士居然複又拔劍出來,直接相對質問:「你身為司隸校尉,擅有司隸重權,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有所暗示,到底是什麼意思?莫不是我家君侯今日說有恙,你便要直接抓人不成?!」

  「怎麼可能?!」張溫不敢再讓局勢糟糕下去,當即出言否認,以求推脫。「我如何會做這種事情?!」

  「你如何不會做這種事情?」那人繼續揚聲質問。「天下人皆知,你張溫乃是以財貨輸西園而為三公的……向來奉迎北宮閹宦!天下洶洶至此,皆由閹宦所起,你一個南陽名門,就不怕被天下人嗤笑嗎?」

  張溫隨即驚嚇失語!

  畢竟,眼前這一幕乃是其人最擔心、最害怕的一幕!

  首先,張溫也好,還有之前的崔烈也罷,其實都是個標準的士人,骨子裡還是典型的經學世族名門,還是跟士人們一條心的。

  但是,誰讓他們遇到了一個奇葩天子呢?

  而且誰讓他們距離洛中公族這個位置就差一點點呢?

  而面對著這一層階級差距,面對著把持北宮要害的宦官們,有人如之前審配的故主陳球,選擇了去圖謀宦官,結果是身死且差點族滅;非隻如此,還有之前的王允下獄、陽球慘死,無一不彰顯宦官的強橫……於是到了後來,如崔烈、張溫這群人再來到這個門檻上,就選擇了苟且,選擇了適度的迎奉。

  可偏偏就是這個時候,新一代的年輕士人迅速成長了起來,洛中的袁紹,幽州的公孫珣,還有經歷了十幾年黨錮活下來的那些人,全都持刃橫刀,喊打喊殺,儼然是要憑著武力與閹宦不兩立。

  這種事情,如張溫這些人是不敢做的,但也不敢反對,而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們終究是在意外人評價的,是要臉的!

  那一日,崔烈被公孫珣公開嘲諷,回去鬱鬱難耐,便又找自己兒子詢問他在洛中的風評,結果他兒子崔鈞早就因為父親買官而在洛中年輕士人中丟盡了臉,於是直言嘲諷,引得崔烈動手去揍自己兒子,還被對方給逃了,算是沒揍成,最後只能在家中掩面歎息。

  張溫也是如此……身為一個典型的老派士人,他也尤其怕丟臉,只不過他官位太高,大家平素裡都給面子,所以也無人有機會嘲諷他。

  但公孫珣呢?

  但如今天子身體不好,眼看著這群年輕士人蠢蠢欲動呢?

  一時間,身為天子使節,張溫羞憤難耐,卻又無法解釋,反而只想匆匆逃離。

  「幾年不見,婁子伯倒是變得好一張利嘴。」徐榮一時感慨。

  「明顯是早有準備。」劉備淡淡言道。

  「堂堂司隸校尉,持節來封官,卻反而覺得羞恥嗎?」張楊雖然有些政治素養,卻終究是難以理解。

  「那可是白得的光祿大夫!」呂布也是感慨無言。「想我等自黃巾後,幾乎被棄置不用,數年寸步難行」

  出乎意料,一直笑意明顯的曹孟德此時卻不禁漸漸肅然起來:「那可是奉迎閹宦的罪名,如何能擔在身上?」

  周圍人紛紛沉默。

  剛剛加冠的張遼完全聽不懂這群人在說什麼……只是覺得他們和那邊對峙的雙方一樣,都很厲害的樣子。

  但是,瞬息之後,公孫珣立即讓年輕的張遼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厲害。

  「衛、衛將軍,奉迎、奉迎閹宦之事實乃虛妄之言,我此行也沒有逼迫的意思。」張溫勉強站住身形,也不敢去看那個厲聲作色的文士,只是勉力與沉默著的公孫珣做些解釋。「今日回去後,我一定與天子好好說明……」

  「司隸校尉如此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公孫珣終於扶著佩刀淡淡開口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跋扈過度,讓你受委屈了呢!」

  「不敢……確實不敢!」張溫無可奈何,只能退後數步,來到節杖後面躬身相對。「今日事是我認識不清,自取其辱……鄙人實在是忘了司馬公便是在此處故去的。」

  「現在知道了?」

  「這是自然!」

  「你欲何為啊?」

  「請歸洛陽,不敢再問君侯職司……」

  「不該進去祭拜一下司馬叔異再走嗎?」公孫珣忽然平靜質問。

  「……」

  張溫失魂落魄,卻居然無可奈何,只能讓人收起節杖,踉蹌進入帳內,然後俯首拜祭了一番。然而,其人走出帳外,卻又在冬日午後刺眼的陽光下,陡然發現自己居然被百餘名昂藏扶劍武士給團團圍住了。

  出乎意料,張溫這個時候不知道是腦子有些昏沉還是如何,居然沒有害怕,只是渾渾噩噩,有些茫然而已。

  「諸位。」公孫珣不急不緩,負手立在這些武士身後,朗聲言道。「若說這位司隸校尉張公此行是欲對我行逼迫之事,我也是不信的,因為其人沒這個膽量。但若就此說這等人不能害人那便是自欺欺人了……我弟傅燮傅南容,去年死於漢陽冀城,殺他的,一為趙忠,二為耿鄙,三……便是此人了!若非趙忠妒忌南容,南容不會被驅趕到漢陽那種地方為太守;若非耿鄙自大,倉促出兵逼反整個涼州,南容不會被圍;而若非此人提十萬兵馬,勞師動眾,卻大敗而歸,又哪裡有後來的事情呢?」

  「我沒有殺傅南容……」張溫惶惶而言。

  「南容卻因你而死!」公孫珣凜然對道。「無能而居高位,與賊何異?!無功而賄高位,與投靠閹宦又有什麼區別?」

  張溫喏喏不知所言。

  「當日我在長社破黃巾賊十萬,見孫文台勇烈過人,便喚軍中司馬以上俱來觀其形容樣貌,今日我帶你們自幽州來此,卻不料先見此人。」言至此處,公孫珣憤怒難製。「昔日我在昌平教你們《詩經》,說『相鼠有皮』,便是此輩中人了!爾等一個個看不過去,記住此人容貌、姓名、官職!然後謹記在心,引以為戒!」

  周圍人相聚數十步遠,卻紛紛驚嚇失聲,而張溫陡然醒悟,立即劈手從自己早已經驚呆的侍從處奪得節杖,然後居然一手舉杖開路,一手掩面,惶惶而逃。

  其人到了渡口,坐上船隻,也不顧自己侍從有沒有跟來,便俯身在船底,催促船夫速速行船南歸洛陽。

  周邊人看的目瞪口呆,也看的汗流浹背。

  眼見著張溫倉惶逃竄,這裡原本興奮不已的眾多使節、官員,卻無人敢動。

  「我家君侯有言在此!」婁圭依舊提著劍,走到轅門前,昂首相對。「正所謂士宦不兩立……若有閹宦子弟在此,不得入此門,以免血濺五步;若有擅加奉迎北宮閹宦如前者,也不得入此門,以免自取其辱!」

  言罷,那婁圭居然喊人來,將這柄劍懸在了轅門之上,以作宣示!

  一直等到公孫珣和婁圭複又入帳,轅門前這才重新騷動了起來,首先進去的自然大將軍長史王謙,只見其人目不斜視,直接從劍刃之下昂首直入;然而,接下來驃騎將軍董重的使者卻是長歎一聲,直接轉身就走;有意思的事情發生在車騎將軍何苗的使者身上……這位使者猶豫了片刻,卻是解下了自己車騎將軍長史的官印,然後白衣入內!

  原來,此人居然是公孫珣邯鄲舊交,牽招的恩師,安平名士樂隱!他一邊不能否認何苗與宦官的親密姿態,一邊身為士人當此選擇,無奈之下便只好乾脆棄官,以故交之身而非車騎將軍使節的身份入內了。

  接下來新任三公其實都是剛剛提拔上來的純儒,反倒沒有問題,而三公使節入內後……曹操卻是昂首挺胸,面色如常的帶著身後一撥人混進去了。

  說是混進去,這小寨中的五百義從,到底是有兩百老卒的,如何能不認得他曹孟德?個子矮、眯眯眼,特徵如此明顯。

  便是呂布呂奉先、徐榮徐伯進、劉備劉玄德也都是故識。

  然而,張遼居然也打了聲招呼,與一名並州口音的義從相對一笑,然後從容進入,倒是讓張楊不覺心下驚疑起來。

  步入帳中,公孫珣早已經撤去祭奠,而等到這位衛將軍儀式性的與三公九卿的使節粗略相會了一下後,偌大的大帳中到底是按照親疏關係,漸漸顯得稀疏了起來。

  到最後,張楊居然也得以上前與公孫珣交談了幾句,而且你還別說,對方跟洛中那些高官截然不同,居然毫無架子,更沒有那讓人極度無奈的地域歧視!

  一番言談之後,公孫珣居然勉勵了張楊幾句,甚至還讓人取了一把刀來,親自給此人配上。

  張楊剛剛還見到對方將堂堂前太尉,如今的司隸校尉逼迫成那樣,心裡發虛呢,哪裡會想到有這麼一出?等到他昂首挺胸走出轅門來,卻是心中不禁感慨……衛將軍即便如此位階,卻真還是邊郡出身!

  至於說這位並州假司馬一直到坐上船,過了一半的黃河,這才注意到張遼消失不見,然後愈發心生疑慮,卻也是後話了。

  黃河北岸,公孫珣繼續與訪客們交談應酬……隨著一眾不相干之人紛紛離去,再如徐榮等人也好生叮囑問候了一番,任由其過河歸營不說,到最後,帳中到底是只剩下了一個劉備劉玄德了。

  「孟德去哪兒了?」公孫珣送完滿意而歸的王謙出去,回到帳中,卻先是問了另外一人。

  「回稟兄長。」之前一個下午,一直立在幾案後,宛如侍者一般的劉備恭敬上前,應聲而答。「孟德兄拉著子伯兄到外面看黃河落日去了。」

  「他就這麼小覷於我嗎?」公孫珣一時失笑,然後隨意坐回到了帳中主座之上。「玄德且坐。」

  劉備猶豫了一下,到底是面色如常的坐到了一個空位上。

  「你這是何必呢?」公孫珣失笑作答。「莫非以為我會像為難張溫一般為難於你嗎?」

  劉備一時歎氣,卻是默然不應。

  話說,上月時,他眼見著公孫珣藏身在廣陽數載不動,而洛陽一時雲波詭譎,更兼之前王芬死在他的治下,心中多少是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兼大志,這才挺身而出,而且自以為不負任何人。

  可是誰能想到公孫珣卻忽然出山了呢?而且其人甫一到此地便震動京師,改變大局,讓他之前的辛苦化作泡影兼笑話。

  更重要的一點是,若如此,他劉備之前的行為又算什麼呢?若公孫珣心生怨氣,以二人之間的關係,自己又能如何相對?

  不過,劉玄德絕不是敢做不敢認之輩,這才有了第一時間便與洛中禁軍諸位舊識一起來拜會對方的舉動。

  劉備心下坦然而決絕,坐在對面的公孫珣也是心下怪異而又感慨。

  講實話,公孫珣此時居然格外理解劉備的心態,因為這個時候的對方正如數年前的自己一般,他甚至可以替劉備說出那些不負天下之類的話來,甚至可以想像對方是用什麼理由才說服他自己才做出這種舉動來的。

  但是話又得說回來……自己在冀州、在河內、在洛陽安排了那麼多人,為什麼別人都能忍住,都願意相信他公孫珣,但劉備就不願意呢?是其他人都不生疑慮?還是其他人都是凡夫俗子?

  說到底,在疑慮之餘,到底還是他劉玄德打小心裡便有一股志氣!

  大丈夫生於世,豈能久居於人下?!

  公孫珣相信,此時在外面看落日的曹操,之前恭敬告辭的呂布,或許心裡都有這麼一句話!

  那該怎麼辦呢?

  找機會殺了他們?殺了所有人?

  為什麼殺他們?因為有野心就殺了他們,那真正被天下人視為怪物的反而是他公孫珣吧?而且這天下缺少野心之輩嗎?殺了曹操,中原戰亂就會少死很多人嗎?甚至之前在河內這地方殺了韓遂,西涼就會不反嗎?

  而如果不是因為野心,那莫非要因為曹操聰明而殺他?因為劉備有魅力就殺他?

  簡直可笑!

  勢是勢,人是人,公孫珣這些年想的最多的就是這個東西。

  而具體到眼前這樁事情,其實來的路上,接到了審配的傳信後,公孫珣便已經想的很清楚了。

  自己若能鞭撻天下,定平河山……劉玄德也好,曹孟德也罷,自然不足為慮!而如曹操這種聰明豁達,如劉備這種仁義魅力之輩,放在外面填充空間,總比呂布、袁術那些人在外面要強吧?

  收拾河山,不靠自己的強橫與德行,難道要靠對手太爛?

  「玄德不必掛懷。」公孫珣忽然失笑開口道。「你以兄事我,我以弟視你,皆為漢臣,難道還要再相互視為君臣嗎?便是真為屬吏,也只是向上稱德,向下無礙……天下洶洶,你有激蕩之心,我只會高興。」

  劉備定定看了看公孫珣,起身俯首而拜:「兄長在上,備自束發起,便受兄長恩遇,雖非君臣,也是兄弟之情兼知遇之恩……備在此立誓,朝堂雖然詭譎,但備此生絕不會與兄長相對,如違此誓,必讓我血盡而亡!」

  公孫珣再度失笑:「不求你此番誓言,只求你日後不要負了此時心中決絕之意。」

  「滾滾大河啊!」帳外河畔,曹操負手而歎。「子伯啊,你還記的咱們少年時的煌煌大言嗎?」

  「不記得了!」婁圭當即嗆聲。

  ——————我是不忘初心的分割線——————

  「中平六年,冬,大將軍何進以信與太祖,言失兵權,或礙誅宦事,太祖聞之,自引私兵輕騎至河內,洛中北軍、西園多太祖舊部,紛紛來謁。洛中宦官聞之,乃語於靈帝,以詔付司隸校尉張溫,使其詔太祖入洛。及至,太祖懸劍於轅門,張溫見而歎之,竟羞慚而走。」——《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25 08:33
第11卷 第7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

  「如此說來,倒是辛苦卿家了。」

  隔了一日的上午,北宮西園,斜躺在禦座上曬太陽的當朝天子聽完張溫的彙報後,卻居然不怒,反而只是一聲輕笑。「著實辛苦了,且回去好生休憩幾日,再行奉公之事。」

  張溫聽得此言,一時淚流滿面,卻又叩首不止。

  天子心中微動,倒是忍不住轉動自己那張瘦削蒼白的臉看了一眼對方,但終究是沒說什麼。

  而張溫叩首之後,也是趨步而退。

  「張溫要請辭了。」天子等到自己司隸校尉的身形消失在遠處的宮殿角門處,這才幽幽而歎。「他被那位白馬將軍如此當眾侮辱,又沒勇氣自殺,想來只能歸鄉了……偏偏又不敢當面請辭。」

  侍立在旁的張讓、蹇碩二人,一個躬身俯首一個昂然扶刀,卻都不敢出一言。

  「讓人與趙常侍說一聲,」天子稍微頓了一下,不知道是氣虛還是在思索。「也與大將軍說一下,讓尚書台那裡千萬不要再難為司隸校尉了,放他回南陽老家便是。」

  張讓躬身承諾,卻又頂著花白的頭髮追問了一句:「敢問陛下,這張溫既然走了,司隸校尉讓誰來做?」

  「誰都別做。」天子勉力答道。「這時候這個位子空著最好。」

  張讓旋即應聲,卻是又主動告辭,親自去與南宮的趙忠說明此事去了。

  而就在張讓、張溫前後腳走出南宮濯龍園,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園以後。有一人身高八尺,須髯修長美觀,披甲扶刀、龍行虎步,沿途與張溫、張讓依次擦肩而過,卻目不斜視,到了西園內,也只是解開佩刀,便直接接受了天子的召見。

  此人姓蓋名勳,字元固,乃是傅燮死後涼州年青一代少有的忠貞邊將了。

  八月的時候,天子設立西園八校尉、整飭禁軍,就曾將此人專門召入京師……不過,考慮到當時涼州的局勢,而且當時武都郡因為益州方向的努力頗有反複之事,為了挾製叛軍,朝廷便將其任命為了掌控隴西道的武都太守,也算是放在了一個比較重要的位置上。

  實際上,其人臨行前,天子便曾專門下令,讓大將軍何進和上軍校尉蹇碩一起帶著洛中所有中郎將、校尉為他送行,儼然已經是簡在帝心了。

  然而,蓋勳才走到半路上,武都南面的益州就起了二次黃巾賊,益州兵馬立即隨從事賈龍轉身平叛,武都郡也隨之再度全郡陷落……這個時候,洛中何進的反擊也到了,於是天子緊急召回蓋勳,任命他為討虜校尉,回洛中閱兵。

  蓋勳來到天子跟前,看都不看蹇碩一眼,只是對天子躬身行禮。

  「卿且坐。」天子微笑相對。「西園相見,卿不必拘束。」

  蓋勳長身直立:「君臣之禮不可廢!」

  天子聞言愈發笑了起來:「當日我就在身後的涼亭內見白馬將軍,他可是直接便坐下去的……莫非卿以為其是亂臣賊子不成?」

  蓋勳立在天子的躺椅前十餘步的距離,昂然相對:「衛將軍自弱冠起,屢立功勳,為國家安定出生入死,滹沱河畔,其人千騎渡河,儼然置身死於不顧,若說此人是亂臣賊子,怕是天下人都要笑的。」

  「我也是這麼想的。」天子當即歎氣道。「公孫文琪、傅南容,這兩個人乃是劉師悉心為我準備的幹才,我卻不能用……非只如此,這二人如今一個魂歸黃泉,再不能相見;一個卻乾脆因為故人之死,深恨於我,非但拒不奉詔,反而冷眼坐於河內,一心一意要為大將軍張目了!」

  蓋勳心下震動,而蹇碩也忍不住微微回頭偷看了天子一眼,

  卻同樣立即就恢複了沉默。

  「蓋卿。」天子愈發歎氣道。「你知道我為何對你另眼相看嗎?」

  「陛下視我為壯節侯之繼任。」蓋勳難得動容。

  所謂壯節侯,乃是傅燮死後的追封……其人因為拒不與趙忠妥協,一直都沒有封侯,反而因此結怨於當時把持朝政的趙忠,被趕到了涼州漢陽,並在那裡壯烈身死。

  「你們太像了。」天子並不否認。「都是涼州人,都比我小一些,都是世宦於國家的名門子弟,都讀書知禮,都剛烈勇猛又敢言不折……還都是忠貞不二之人……我、朕現在都還記得,當日壯節侯在朝會之上慷慨出聲,請戰崔烈,可到死才知道他的忠貞如此難得。」

  蓋勳俯首行禮:「臣不敢和壯節侯論忠貞,但既然為漢臣,卻也同樣願意為陛下一死!」

  「好好活著吧!」天子失笑。「將來的事情還要倚仗於你……還有上軍校尉。」

  蓋勳原本心情震動,但聽到最後這半句,卻是怒從中來,居然當即昂首抗辯:「臣不敢與閹宦齊名!天下洶洶,都是這些人和他們的子弟惹出來的!」

  蹇碩青筋乍現,卻不敢未經允許擅自出言。

  天子又笑了起來:「你這話,倒是跟當日白馬將軍一模一樣了……蹇碩啊,大將軍不能容你,衛將軍不能容你,如今連朕的討虜校尉也不能容你,你這個禁軍元帥、上軍校尉,簡直名不符實。」

  蹇碩一言不發,回身跪地叩首。

  天子笑了一陣,連續喘了好久才緩過勁來,卻是擺手示意:「朕這幾日偶感風寒,更兼閱兵在即,正要安心休養……今日召你們來也是問閱兵之事,不是讓你們在朕面前互相憤恨的……蓋卿。」

  「臣在。」蓋勳依舊昂首相對。

  「當日衛將軍因為司馬直的事情發誓不願與西園一文錢,又說這錢會被宦官貪汙,但朕卻知道他是在暗諷朕貪財,如今我在洛中閱兵,準備將西園的財貨全都分給軍士……你說這天下人心會不會稍微有些回轉呢?」天子認真相詢。

  「不會。」蓋勳面無表情,昂首相對。「陛下,恕臣直言,如今涼州舉州皆陷,威脅司隸,天下四處也都有盜賊與黃巾賊。這個時候,陛下不把兵力用來平叛,反而放到京師耀武揚威,如此舉止,臣只能想到窮兵黷武四字,並不知道哪裡人心會回轉!」

  天子沉默了片刻,卻是緩緩頷首:「卿說的太對了,閱兵一事是朕想當然了……別的不說,衛將軍隔河相對,卻拒不奉詔,朕居然也無奈?此事便是明證了。蓋卿,朕應該早點把卿留用在身邊的!」

  從進來以後,蓋勳一直是怒直多於屈從,但聽到天子如此言語,他倒反而無話可說了。

  「雖然閱兵本身是件錯事。」見到對方神色緩和,天子也不由感慨起來。「可事到如今,軍士們都已經聚集到了洛中,停下來反而會出亂子,只能勉力為之了。」

  蓋勳也無力反駁。

  「而且再說了。」天子繼續歎道。「不管如何,衛將軍攪亂軍中人心,總歸是不好的……而事到如今,只能指望你們二人好生團結,盡量安撫軍心,務必讓閱兵一事不出什麼紕漏罷了。」

  言至此處,冬日陽光下,天子居然仰頭微微閉眼,居然是要入睡的意思。

  蓋勳與蹇碩互相冷冷看了對方一眼,只能各自無奈奉詔。

  而出得西園,原本得了聖意,『本該好生團結』的二人卻還是相互不出一言,臨到宮門外,二人反而各自黑著臉轉身分道揚鑣……看方向,蹇碩儼然是要去西園外的軍營『安撫人心』的,但他一個宦官,之前還是個中黃門,連個中常侍都不是,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撫?

  至於說蓋勳蓋元固,卻是扶刀上馬,徑直回到了在洛中的簡易宅邸內,然後卻又趕緊遣親信家人去請了兩個人來……一個乃是九卿之首,太常劉虞劉伯安,另一個則是西園八校尉中僅次於蹇碩的中軍校尉袁紹袁本初。

  蓋勳請這兩個人來,乃是今日見得天子,心生感慨,所以要與二人結黨謀事!

  不過,蓋元固忠心耿耿,心中無私,所以結黨也是結的光明正大,甚至合情合理。

  「兩位!」

  冬日午後,枝葉凋零的宅捨後院內,蓋勳正襟危坐,從面前的幾案上舉杯相對。「我今日見得天子,覺得天子實在是個心思通透的聰明天子,只不過是為閹宦所蒙蔽而已……」

  言至此處,蓋勳掃視了面前兩位客人,見到二人各自面色從容舉杯而飲,這才一飲而盡,然後繼續說了下去:

  「太常是九卿之首,而伯安兄又是宗室中最年輕一位,將來十之八九是要仿效文繞公為托孤之身的;本初兄是高門出身,中軍又是西園禁軍中僅次於那閹宦之輩的重任所在……你們說,若是你我三人聯手,先剪除閹宦,再共同輔佐天子,徐徐還天下一個清明之世,豈不是上報漢室之恩,下遂大丈夫之志嗎?我今日請二位來並無他意,只想讓兩位務必與我一起,袒臂立誓,共扶天子!」

  剛剛放下酒杯的劉虞和袁紹心中各自無語,他們本能的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但偏偏這話太光明正大了,根本反駁不得!

  不說劉虞了,便是心思一萬個不對頭的袁紹此時也居然只能老老實實袒臂立誓……真沒辦法的,說句難聽點的話,如今別看何進也好、公孫珣也罷,還有他袁本初,個個跳的這麼歡,主要不還是看中天子壽數快到頭了嗎?

  真要是這位在位二十多年的天子能像蓋勳說的那般還能讓他們誅宦,然後還有命被他們三個輔佐,那你不扶也不行啊?

  於是乎,甭管心裡多膩歪,袁紹到底是面色慨然,一副忠君之像,跟著其餘二人袒臂立誓,要先誅殺閹宦,再輔佐什麼『聰明天子』!

  三人立誓之後,袁紹便想匆匆藉口離開,但心思一轉,卻忽然想起一事,反而立即心生一計,最後居然主動開口。

  「敢問討虜校尉。」袁本初如今出仕為官,配綬高冠,再加上其人底子實在太好,所以只往那裡一坐就有八分天下楷模的風範了。「既然說天子聰明,要我等三人同心輔佐天子……那不知大將軍又在何處?」

  「大將軍本是皇長子之舅,萬般權柄皆從天子來,不該如此咄咄逼人的!」蓋勳倒是坦誠。「我今日請二位來謀,非只是為誅宦,也是為壓製大將軍權柄,以全大將軍與天子之親眷。」

  就知道你是這個意思,無非是被天子三言兩語忽悠了,轉而想為天子拉起一撥人來單幹!也怪不得劉伯安會這麼痛快答應!

  袁紹心中冷笑,面上卻忽然嚴肅起來:「本朝大將軍多沒有好結果,壓製大將軍也是為了保全於他,這是好事……但如今的局面,大將軍儼然已經羽翼豐滿、大勢將成,如何能有所壓製呢?別的不說,衛將軍忽然到河內,臨河不動,洛中禁軍便多有動搖,曹孟德、徐伯進、呂奉先等舊部紛紛過河前往拜會,還有諸如馮芳等輩,雖然沒動,想來真要有事也到底還是要聽衛將軍的,你我三人若無兵馬,擅言誅宦與壓製大將軍,豈不是要為人所笑?」

  「本初兄所言極是!」

  蓋勳心中稍動,便想起了今日天子言及公孫珣時的無奈,於是即應聲。「但如之奈何呢?」

  「衛將軍也是識大體之人,只是當日司馬叔異、郭君業、文橈公相繼離世,後來又有傅南容之逝,以至於對天子心生怨憤。」袁本初凜然相對。「討虜校尉若有心,不妨也去見一見他,順便勸一勸,並以君臣大義相責……大家都是一路人,若他能回心轉意,事情豈不迎刃而解?」

  「確實。」劉虞也是感慨點頭。

  「那我現在便快馬而去!」蓋勳沉默片刻,當即起身。「如此,晚上或許還趕得及過河見到衛將軍!」

  袁紹不由失笑。

  「若能成,則此事甚佳!」劉虞也不由以手加額。

  眼見著蓋勳說走便走,直接引馬出洛陽,直趨河內,袁本初卻是難得心中暢快……只見他出門後與劉虞作別,卻居然是讓人趕車往大將軍府上去了,儼然是根本沒把蓋勳這個結盟當一回事。

  實際上,袁本初此時所想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公孫珣真的被蓋勳這個大忠臣給活活逼走……如此,洛中之事方能安然操之其手,便是不成,也要讓日益在洛中顯赫起來的蓋勳對公孫珣心生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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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帝將死,士人洶洶,皆欲誅宦,太祖攜幽燕豪傑至河內,閹宦懼,使張溫持節拜特進,引入洛中。太祖怒而斥,以《相鼠》對之,又使豪傑睹其面,記其名,一時觀者如堵牆。溫慚而臥船走。夜至家中,左右奉藥勸曰:『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溫有難色,乃徐徐曰:『持節之臣,當還節以對君恩,再論此事。』左右既出,皆曰:『一時不死,明日焉死?』遂散去。翌日,溫入宮還節杖,即走而歸鄉。」——《世說新語》.輕詆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25 08:46
第11卷 第8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

  無論是出於其人涼州將種的身份,還是對方如今在洛中日益見重的政治地位,蓋勳輕身乘夜而來,公孫珣都不能不見。

  話說,雙方都是邊郡世族出身,見面後和氣拱手,說了幾句寒暄的閒話,喝了兩碗暖身子的薑湯,再談了幾句涼州的局勢,又不免提到二人共同的熟人,如去年身死的傅燮,如今閒居在扶風的皇甫嵩,倒是漸漸熟稔了起來。

  而眼見得氣氛漸佳,蓋勳卻也決定不再遮掩了,他不顧賬內尚有韓當、戲忠兩名作陪之人,也不顧門內還立著兩名執勤的義從侍衛,乾脆單刀直入。

  「衛將軍!」蓋勳稍一沉吟,便於座中拱手相對。「天下漸漸動搖,有心之人都知道,必須要有所決斷兼傾力而為,才能重新匡扶社稷。而將軍你負河北之德望,素稱虎臣良牧,今時今日重歸司隸,其實也算是天下人期待已久的事情了。」

  「不敢自稱負望。」公孫珣在主位上從容答道。「但此行確實要有所為!」

  「既然如此,在下卻有一惑,還請將軍作解。」蓋勳繼續拱手做持禮狀。

  「元固兄不妨直言。」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那敢問衛將軍。」蓋勳目光灼灼。「你此行有所為之為,是為天子之為呢?還是為大將軍之為?」

  此言既出,一直百無聊賴坐在一旁的戲忠陡然怔住,便是賬內兩名扶刀侍立的義從也旋即肅容,倒是韓當,多年來磨礪的性子,居然如呆子一般置若罔聞。

  然而,如此鋒利的質問,公孫珣只是怔了片刻,便旋即一聲嗤笑:「我還以為元固兄西涼忠貞之士,必然有金玉良言與我,卻不料只是這番水準嗎?」

  「我的話哪裡有不對嗎?」蓋勳當即正色相對。「大將軍不過是天子的舅親,因此而獲執政之權,本朝痼疾,一在宦官,二其實也在外戚,若……」

  「那天子的執政之權來自何處啊?」公孫珣忽然打斷對方,不以為然的問道。

  「衛將軍這是何意?」蓋勳悚然而驚。「天子生而至尊!」

  「本朝光武也生而至尊?」公孫珣再度嗤笑一聲。「敢問元固兄,『設使成帝再生,天下不可得』又是何意啊?」

  蓋勳面色蒼白,無言以對。

  公孫珣這句話引用了一個典故,說的是後漢開國皇帝光武帝劉秀在河北與割據邯鄲的王郎對峙時,王郎曾派人過去,說其人是成帝的後代,應該享有天下,即便是投降也該為萬戶侯,而劉秀便當眾說出了這句話以作應答。

  刀筆昭昭,列於史冊。

  這話公孫珣此時說來,倒不是什麼自比野心,而是非常有力的反駁了蓋勳『生而至尊』的理論。

  要知道,光武帝生下來的時候,前漢成帝剛死,當時生而至尊的乃是成帝的侄子漢哀帝,真要是按照生而至尊的理論,那天下無論如何都應該在成帝一脈手上才對,如何就變成了光武中興了呢?

  當然了,所有人也都知道,那是光武帝從南陽一書生開始,辛苦好多年將天下重新打了下來,才能坐享天下的。

  可知道歸知道,回到眼前,蓋勳難道還能捏著鼻子反駁兩漢一體的基本政治綱領?說光武是亂臣賊子,而非應天命續漢的漢室宗親?

  實際上,蓋勳沉默了許久,也只能勉強反問:「那君侯以為,世祖(光武)憑什麼領有天下呢?」

  「當然是因為世祖有功德加於天下。」公孫珣乾脆揚聲答道。「我讀史書,見到世祖建製,史家有言:『是歲,野谷漸少,田畝益廣焉』……便知道,這天下就該是世祖來坐!」

  蓋勳愈發無言以對。

  「元固兄。」公孫珣言至此處,豁然起身對道。「你問我是為天子還是為大將軍?我現在便答你,我公孫珣此行至此,不是為了某個私人,而是為了天下公心!你這種大將軍與天子之言,未免落了下乘,傳出去也要被人笑話。」

  蓋勳怔了半晌,終究無奈,卻只能起身恭敬相對:「將軍,我也是為了公心才想讓你與我一起輔佐天子……」

  「你若真有公心便應該知道,天下不值北宮久矣!」公孫珣冷笑。「咱們這位天子在位二十載,一步步使的海內分崩,四邊生亂,盜匪亂起,民不聊生……而且,我既沒有學王芬行廢立事,也沒有學韓遂行悖逆之舉,只不過是做了一個聽人勸的傅燮而已,來一個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於此處靜坐待天時。之前拒旨,只是不想再為某個私人的斂財之物而已,又如何不可呢?!」

  蓋勳頓了半日,也無可奈何:「君侯,天子其實很聰明……」

  「我知道。」公孫珣愈發冷笑不止。「所以他才能禍亂天下至此!」

  聽到如此直白的詆毀之語,蓋勳不由長歎一口氣,然後避席正坐而言:「將軍,你以為公之言對我,我實在是無可辯駁;因為之前的事情而對天子有所忿,我也無話可說……須知道,之前涼州全境皆陷,我又何嚐不曾對當今天子心生怨懟?但今日有一肺腑之言,還請你明鑒。」

  「請說。」公孫珣見到對方服軟,也是重新安穩坐下。

  「今日天子不比當日天子。」蓋勳正色而言道。「自今年以來,天子其實多有振作之意,其選賢任能、除亂安邦……」

  「這倒是新鮮了。」出言嘲諷的乃是之前幾度欲言,卻眼見著公孫珣自己擋住了這番責難的戲忠。「除了閹宦,我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稱讚北宮那位天子。」

  「這是真的。」蓋勳無奈解釋道。「只是因為天下事傳到人耳中多有延緩而已。去年末,傅南容死後,天子便多有震動,然後屢有作為,先是罷了趙忠的車騎將軍之位,然後大力提拔劉虞、劉焉諸位宗室重臣……」

  「非只如此,之前涼州叛亂卷到了並州,並州西河一帶出了白波匪與匈奴雜胡一起生亂,天子任用丁原為並州刺史,崔鈞(崔烈之子)為西河太守,如今並州形勢已經漸漸好轉,這裡面不能說天子用人不當吧?」

  「又如青徐黃巾占據泰山,多次有進逼徐州的意思,天子又以陶謙為徐州刺史,剿撫並用,如今徐州形勢也在好轉,占據泰山的青徐黃巾已經不能向南,這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還有去年底的荊州南部之亂,天子重用長沙太守孫堅,其人越境剿匪,天子非但不追究,反而加封烏程侯,這難道不是聖君氣象?」

  「還有之前因為進言被廢棄不用的陸康,也被天子啟用,平定了廬江之亂,事後還被天子大加褒獎。」

  「還有懸魚拒賄的羊公,也是被天子專任重用,為南陽太守,轉為公卿。」

  「便是衛將軍在幽州,其實何嚐只是大將軍維護?沒有天子默許,衛將軍又如何能以無職之身安定北疆呢?」

  「更不要說,如今天子設立西園八校尉,多有選拔英才之舉。除此外,朝中又在議論州牧制度,以應對天下紛亂之局……選賢任能,絕非虛言!」

  「還有一事,我在洛中輔佐閱兵一事,天子今早親口所言,願意將西園的財貨分於閱兵士卒,這難道也要苛責嗎?」

  一番懇切之言後,蓋勳坐在席側,拱手相對:「還請衛將軍明鑒,我觀天子確實是要振作起來有所作為了!若你我,還有中軍校尉袁紹、太常劉虞,大家聯手,先誅滅閹宦,再輔佐天子,同時抑製大將軍之權,何愁天下不能『野谷漸少』而『田畝益廣』?衛將軍為何一定要從大將軍呢?」

  公孫珣靜靜等對方長篇大論的說完,全程都沒有反駁的意思。

  原因很簡單,首先對方說的是實話,單以這些任命和舉措而言,確實不能說是昏悖之舉,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選賢任能。

  其次,也沒有必要反駁,因為公孫珣心裡很篤定,天子快死了,那個自私到極致的獨夫之前一年真的因為傅燮之死有所震動和悔悟也好,突然發神經奮發圖強也罷……反正他都要死了,沒用!

  至於說公孫珣有沒有被感動?當然不會。

  想想就知道了……現在補窟窿的是他劉宏,那當初為了個人舒坦到處捅窟窿的又是誰?

  哦,我無緣無故殺了你,然後心生愧疚,再給你挖個坑埋了,就不是殺人犯了嗎?

  而且再說了,公孫珣打心眼裡不信這位天子真的悔改了,其人最多也就是察覺到了自己身體快不行了,然後為了子嗣的安穩,這才開始勉力裱糊這個被他劉宏給折騰到快散架的天下。

  沒錯,經歷了當年的多少事情,公孫珣打心底對天子有了偏見,他覺得其人到死,骨子裡怕都是個自私自利的獨夫!只不過,如今這位天子面對著這個局勢,不敢再輕舉妄動了而已!

  「衛將軍!」蓋勳長篇大論之後,不由滿含期待。「還請你明鑒……天子真的是有所悟了!」

  「哦!」公孫珣恍然而應,卻是起身微笑相詢。「那敢問元固兄……你說的這些賢才,上任時有沒有交官錢呢?」

  帳中一時鴉雀無聲,而片刻之後,戲忠居然忍不住笑出了聲,兩名扶刀的義從也都面色古怪了起來,甚至日益穩妥的韓當居然也有些失笑的意味,

  半晌,面色慘白的蓋勳方才勉力起身,卻欲言又止……因為他剛剛想起來,自己剛才舉例中的羊續,之所以只能做到九卿,而非太尉,就是因為原本定他出任太尉,他卻沒錢交給西園,因此惹怒了天子。

  到此為止,所謂大義之論被光武故事所破,舉賢任能之說也被一言擊破,而蓋勳終究是個要臉的人,辯不過對方,也就無話可說了。

  於是乎,其人勉力一拱手,便直接失魂落魄的往外走去。

  公孫珣一言不發,起身送對方到轅門前,見到其人在彎月下形影單隻,也是可憐,便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句:

  「元固兄,你今日萬般言語,其中一句倒是對的,那便是當今天子極為聰明……而你也非是我所見第一個相信他會有所振作,並甘為其效死之人……近的不說了,遠的有一個,喚做陽球陽方正!」

  蓋勳回過頭來,一言不發,只是連連搖頭,也不知道他是對公孫珣用詭辯來拒絕為君父效命感到失望呢,還是不相信自己會和陽球一樣,被天子出賣!

  目送對方遠遠離去,戲忠一時搖頭失笑:「天子的名號真好使,便是到了如此地步,也能換的如此忠貞之士為他賣命。」

  公孫珣笑而不答,卻是忽然回頭看向了身側一名昂藏武士:「子泰,你覺得如何啊?天子可保嗎?」

  來之前剛剛加冠的田疇昂首握劍,微微搖頭:「誠如君侯所言,我輩此行是為天下,非為私人……如此天子在朝,不如靜待天時,再論扶危定亂之事。」

  「說的好啊!」公孫珣微微失笑,卻是轉身入賬內去了。「冬日天冷,讓大家多備柴薪,再建一座擋風的堅固馬廄……在咱們要在此處多待些時日了。」

  韓當、戲忠、田疇,還有另一名值守的義從,也就是從雁門開始隨了公孫珣多年,張遼的親兄長張澤,紛紛拱手稱是。

  就這樣,不管如何,蓋勳失望而歸,袁本初到底也沒能『驅狼攆虎』,故此,公孫珣卻依舊靜坐渡口,以一種虎視眈眈的姿態對準洛陽,讓大將軍一係格外心安,也讓某些人始終無奈。

  一時間,洛中甚至有童謠傳出,說是『河內一白馬,靜臥若虎龍』雲雲……

  到了十月中旬,愈發無奈的天子做出了最後一次嚐試,他派出了守孝歸來的朱儁朱公偉去擔任河內太守。

  然而,如今這天下,怕是八成以上的士人武將都巴不得這位天子早點去死,如蓋勳那種簡直少之又少!

  朱儁接到命令,即刻從洛陽動身,卻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無語至極的舉動——他乾脆不走孟津,而是從更遠的五社津過的黃河,然後再轉向河內郡治懷縣做他的河內太守。

  這位向來以剛強著稱的宿將、功臣,全程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連照面都沒跟公孫珣打,更遑論如想像中的那般跟公孫珣鬧起來了。

  這下子,身體越來越虛弱的天子徹底無法,再加上他與何進只能算是以鬥爭求妥協,終究不算是敵人,所以到了十月下旬,閱兵於洛中平樂觀按期舉行的時候,天子還是選擇了認命。

  當日,數萬步騎列陣於平樂觀外的空地上,分營而列。

  而平樂觀前則起了兩座高壇,一座高十丈,上面建起了十二層華蓋;一座高九丈,上面建起了九層華蓋。前者天子親自進入,後者卻是大將軍何進進入,二人共同閱兵。

  隨後,天子居然又強撐身體,披甲佩劍,上馬而行,自稱無上將軍,左右巡視三個來回才勉力停下……而停下以後,他卻是當眾將佩劍、兵符授給了大將軍。而此時,那位之前號稱可以統帥何進的上軍校尉、西園元帥蹇碩,卻只是在台下領著一營兵馬接受檢閱而已。

  到此為止,何進大獲全勝,重新獲得了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的名分,而且這一次獲得兵權的形式甚至更加公開、更加隆重、更加無可爭議。

  事了拂身去,卻不能深藏功與名……且不說公孫珣此番出山襄助何進是講好了報酬的,便是那些受閱軍士接下來也收到了來自於西園的大量賞賜,而且還要接受大將軍何進的檢事與提拔。

  實際上,進入十一月,很有政治誠信的何進即刻支持了劉焉的州牧制度,這使得原本就對這個建議有些認可的天子立即點頭。

  這倒不是天子真的昏庸到了頭,以至於放任地方做大。

  首先,現在實在是太亂了,到處都是叛亂和盜匪,州牧制度確實有利於平叛和安定地方;

  其次,州牧又不是無限任期的,而是為了平叛而專門設立的指向性職務,哪裡有亂子,哪裡可以臨時設置州牧,沒有亂子就還是刺史制度;

  最後,天子也好,大將軍也罷,中樞諸位心裡門清的公卿也懂得,州牧權責太重,得選用既有能力又可靠之人。

  於是乎上來一個益州牧,就定下了劉焉,這是劉君郎本身提出州牧制度倡議時就帶著的複議,他要去益州平亂!

  這裡多說一句,劉君郎一開始其實是自求去交州的,但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說著說著就跟中樞那裡變成了益州。

  而此時的益州,一方面五鬥米教發生內亂,在漢中的張修和在巴郡的張魯互相不對付,於是一同接受了朝廷的招安,跟張燕一樣老實了下來,這也是之前益州有餘力出兵武都郡的緣故。

  另一方面,卻忽然起了二次黃巾,在益州腹地為亂。

  換言之,此時的益州處於半亂不亂的境地,從中樞看來還真屬於那種可以拯救,也該趕緊派人拯救一把的地方——正適合派一位重臣出任州牧。

  劉君郎堂堂宗室重臣,德望天下共知,沒理由不信任他啊?

  於是劉焉留下了四個兒子在洛中繼續該做官做官,該為郎為郎,孤身一人就去蜀郡上任了,走的極為瀟灑,而且很受大家期待。

  接著是豫州牧,這個主要是為了拯救夏天水災導致的一係列後果,什麼秋季歉收、什麼饑荒,還有如今的盜匪……反正豫州挨著洛陽,朝廷也沒有多想,直接眼皮都不眨就派出了劉焉的表弟,太僕黃琬。

  黃琬無話可說,卸任了太僕,換上了豫州牧的印綬,也直接就去上任了,反正出了轘轅關就是潁川,那就是豫州地界了。

  而這個時候,大將軍何進便公開提出了第三位州牧人選,他建議衛將軍公孫珣出任冀州牧,借他的『知兵』去徹底消滅盤踞在太行山中的百萬盜匪,以安定河北大局……什麼黑山賊、紫山賊,當日招降不過是涼州生亂,一時不得已罷了!

  趁此機會,正該剿滅!

  中樞諸公議論紛紛,有人覺得可行,有人卻覺得公孫珣本來就是將軍,不如持節平叛就行,沒必要掛冀州牧的印綬。

  其實,公孫珣在河內聽到公孫越等人彙報來的如此爭端,倒是不以為意,持節去掃蕩太行山也行啊……有什麼區別嗎?!真要是那樣,說不定並州東側挨著太行山三郡也能被他整飭了。

  但是,大將軍何進是要臉的,答應別人的事情怎麼能算了呢?再說了,他好不容易奪回兵權,並得到了天子的認證,公開接管權力,如何願意認慫啊?

  於是中樞一時有這麼有這麼一點點小爭執。

  聽人說,主要是天子對大將軍如此咄咄逼人有些逆反心理,而已經跟公孫珣徹底決裂的趙忠也有所參與——後者主要是擔心公孫珣出任冀州牧後會直接抄了趙氏在河北的全家。

  至於說袁紹、蹇碩等人,反而支持公孫珣出任州牧。

  你沒看錯,袁本初是支持公孫珣去當冀州牧的。實際上,自從公孫珣親身來到孟津後,袁本初就沒想過那種地方上的花招了,他此時只想讓公孫珣趕緊離開孟津,離開洛陽越遠越好,並無他念!甚至可以說,公孫珣在孟津一日,我們的天下楷模便一日不曾安睡過。

  不然呢?他無論如何也不知道還有一年就要軍閥割據了啊!他現在想的只是天子死後如何誅宦,從而一躍讓袁氏為執政者之一!

  而且這種想法,真的是對的啊!

  蹇碩的心思其實類似,他也是被公孫珣這種虎視眈眈給弄怕了,對方在孟津一日,他的禁軍軍權就一日握不穩!

  不過這種心思複雜的爭端就無關大局了,公孫珣也好,何進也好,都不擔心事情會沒有個結果——因為閱兵之後,天子的身體便已經肉眼可見的漸漸不行了。

  公孫珣甚至可以確定,這位天子應該是平日享樂過度,得了公孫大娘口中某種嚴重的所謂慢性疾病,是以一種人盡皆知的方式慢慢的而又無可動搖的往死亡線上滑動著。

  此時,公孫珣想的很清楚,穩坐河內,拿到冀州牧,直接滾蛋,然後一朝事變,便要席卷河北,進而進取天下!

  甚至,如果來得及,直接在明年事發時搶先引大軍入洛,誅宦平亂,左覆關西,右定中原,鞭撻天下,也未嚐不可!

  然而,平地一聲驚雷,就在公孫珣有些躍躍欲試到按捺不住之時,忽然間,哨騎無數自西面而來,涼州叛軍號稱十萬,全軍繼續打著誅宦的旗號,出涼州,入三輔,直逼長安。

  天下再度震動!

  當日公孫珣搪塞許攸的言論,居然成真了!

  「事成矣!」

  北宮中,天子西園寢宮之外,冬日風寒,攏著手的張讓尋到了上軍校尉蹇碩,然後一字一頓。「讓大將軍、袁本初、公孫文琪、蓋元固這些人統統引兵去長安抵抗西涼叛軍,則天子身後事便由上軍校尉你來處置了!屆時,上軍校尉可以不負天子的重托,而我們這些老奴也能在你的羽翼下苟活下來了。」

  說完,張讓這位北宮閹宦之首,朝著蹇碩這個昔日的小黃門恭恭敬敬,俯身而拜。

  無端由的,喘著粗氣的蹇碩忽然想起了昔日在河東時,公孫珣留在船上的那壺酒……他幾乎忘記了其中滋味。

  ———————我是人與勢的分割線—————

  「勳既與袁紹、劉虞相結為謀,上軍校尉蹇碩憂之,適逢涼州叛軍十萬往襲三輔,關中大亂,碩乃勸帝徙勳為京兆尹。勳被召急,因求見帝,黃門監以天子病,不得見。乃於西園外叩頭流血。黃門嗬叱曰:『京兆尹扞詔邪!』至於再三,乃受拜。將走,望天而歎:『衛將軍誠不欺我,今日知陽球事矣!』」——《後漢書》.蓋勳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27 08:02
第11卷 第9章 節使3河募年少

  皇權這東西是很玄妙的。

  它是一種基於體制所凝聚的人心,有效隨時可以掀起腥風血雨,無效時也就是那回事,而且轉換的過程極為微妙與迅速。

  僅僅是數月前,天子病情不顯的時候,雖然天下人都恨不得讓這位天子滾蛋,可真正的聰明人還是知道,王芬的廢立之舉絕對是瞎扯淡,成功概率也是極低!

  但很快,隨著天子病情顯露出來,雖然其人還沒死,但人心卻立即發生了動搖。而且隨著大將軍對天子的挑戰,或者說是搶班奪權成功,大家立即就對北宮還活著、還很清醒的天子沒了感覺,反而都覺得如釋重負起來,甚至不少人都跟著摩拳擦掌起來……

  然而,當十萬涼州叛軍從涼州那個角落裡湧出來,試圖奪取西都長安之時,一切又重新微妙了起來……懦弱之輩對涼州叛軍的畏懼,忠貞之士對長安失陷後果的擔憂,卻反而給了那位病床上的天子賦予了新的政治活力。

  一個在位二十多年的正統天子,以保衛司隸的旗號可以做出任何政治決斷,而不容任何人拒絕!

  因為那是長安,那是關中,那是漢王朝的命根子!

  長安距離洛陽六百里,潼關距離洛陽四百里。

  但實際上這個數字不能夠準確描述二者的真正距離,因為關中平原,也就是渭河平原是一馬平川的,是一體的。從軍事角度來說,一旦叛軍占據了關中,那麼從潼關到洛陽這區區四百里距離就顯得毫無意義了。因為叛軍屆時將握有雄關,占有形勝之地,而洛陽卻無險可守。

  故此,這個政治責任除了一個快死的正統天子,沒人擔得起來,何進也不行……多年未曾殺豬的他養尊處優多年,聽說早已經漸漸發胖,哪裡有這個力氣?

  而相對應的,張讓朝蹇碩獻出的這個計策堪稱一針見血。

  第一個走的人是蓋勳,他被任命為京兆尹,也就是長安所在郡的郡守,去西面抵禦叛軍。

  沒辦法,張讓等一群老內侍清醒的很,他們心裡清楚,天子終究身體不行了,這時候不是露臉吸引仇恨的時機,於是便攛掇了年輕的蹇碩,讓其以保護皇次子劉協為藉口,真正出面來做這件事情。

  而對於蹇碩本人而言,蓋勳才是從情感上最直接的政治對手,因為這個涼州人在跟他爭奪天子的寵信。

  蓋勳接到旨意,宛如晴天霹靂一般……他倒不是怕了涼州叛軍,也不是不願意去阻止叛軍,實際上他對涼州叛軍知根知底,也樂意為之效勞。但是時間太敏感了,真正讓他這個涼州忠貞之士難以接受的是,在最後時刻,這位天子到底還是選擇了閹宦蹇碩作為身後事的保障者,而非他蓋元固。

  試想,如果沒有天子的點頭,尚書台怎麼可能會老老實實按照程序擬旨?

  蓋勳沒有接旨,也沒有當場拒絕,他只是試圖前往西園去面見天子,卻居然不能入內,反而是傳旨的小黃門跟著他來到西園前,當眾要求讓他速速接詔……而蓋元固終究不是公孫珣,於是乎,正如多年前在殿前磕頭不止的陽球一樣,他也最終不能不奉召!

  就這樣,軍務緊急,新任京兆尹蓋勳失魂落魄接過聖旨當日,便匆忙往長安而去。臨行前,其人一言不發,只是仰天一歎,便打馬而去,這使得聞訊相送之人倍感蕭索。

  誰都知道,閹宦借著抵抗西涼叛軍的政治正確重新啟用了皇權這柄利刃,牛刀小試,大獲成功!

  接下來的目標不是公孫珣和袁紹,而是大將軍何進——原因很簡單,公孫珣也好、袁紹也好,此時之所以能夠有底氣在這裡或明或暗的與天子叫板,說到底還是有大將軍這塊招牌來替他們遮風擋雨,大將軍的存在使得漢室皇權的部分合法性轉移到了北宮之外。

  而天子在病榻上仔細聽蹇碩說明了其人的方案後,幾乎是立即就做出了選擇……因為他實在是擔心自己的幼子劉協!

  劉協今年不到十歲,聰明可愛,與他的兄長劉辯關係也很好,倒不必擔心手足相殘。但是身為同床之人,天子卻太清楚自己的皇后、皇長子劉辯的母親、何大將軍的妹妹何皇后是個怎麼樣的人了!如果不能有所安排,那劉協十之八九要被何皇后給弄死,恰如她當年輕易弄死劉協的生母王美人一般。

  之前讓撫養劉協長大的董太后侄子董重出任驃騎大將軍,讓蹇碩組建西園八校尉,當然是為了抑製大將軍何進,但為什麼要抑製他,還不是為了能讓劉協妥善存身?

  人之將死,或者說如此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將死,能讓他牽腸掛肚的也就是自己的兩個兒子了。

  廢長立幼可能只是衝動與某種備用方案,二子俱全才是根本願望。

  正是基於這種心理,天子思索不久便喚來黃門侍郎,然後當眾下詔,讓大將軍引兵往關中拒西涼叛軍。

  天子的聖意光明正大,無可辯駁,而詔書不急不緩,經過黃門監轉到尚書台,尚書台複核後正式擬旨,再由黃門監接手,準備第二日一早就正式持節傳達給大將軍。

  其實,旨意尚未正式擬成,早已經對尚書台有所控制的何進便得知了消息,然後一籌莫展……因為他無法拒絕這個旨意!

  身為統帥天下兵馬的大將軍,怎麼可能去拒絕保衛長安這種旨意?

  真要是那麼幹了,他這個大將軍的合法性怕是立即要丟掉一半,可洛中如此局勢,鬼知道天子能撐到什麼時候,這時候走不是把之前的一切拱手讓給蹇碩嗎?

  「如之奈何啊?」

  惶急之下,何大將軍連夜召集幕中、麾下智謀之士,共論此事。

  這個時候的何進,手下的智謀之士太多了,有名有姓的大概有這些:

  長史王謙(二世三公);主簿陳琳;司馬許涼(閱兵發起人);從事中郎王允;令吏邊讓(楊俊之師);大將軍府掾——蒯越、王匡、吳匡、伍孚。

  除此之外,還有大量從何進府中轉任到洛中各處,以及直接被他提拔舉用的人:

  如虎賁中郎將孔融;羽林中郎將桓典(昔日的驄馬御史);北軍中侯劉表、鮑信;諫議大夫種紹;御史中丞董扶(跟劉焉說益州有天子氣的那位)……

  而等到閱兵結束,各地入洛兵馬與西園大部分禁軍正式投靠了大將軍後,這個名單裡還要加上袁紹、曹操、劉備、張楊、張遼等等等等一堆人。

  除此之外,公孫珣的族弟公孫越、劉焉的長子劉範、董卓的弟弟董旻,也都全在此列,他們代表著何進權力結構中很重要的一環。

  至於放在各處不能輕易脫離值守的,那就更多了,什麼洛陽八關的守將,什麼尚書台的尚書,什麼外地的牧守,數都數不清。

  當然了,這麼多人,肯定不可能都去跟何進當面開會,何進的核心決策層只能是自己的直屬大將軍府屬吏,還有那些被他安置在洛中各處黨羽的佼佼者,至於新來的西園禁軍和地方武裝,除了一個袁本初外,其餘人從曹操以下都只能搬個小板凳坐在外堂,等著聽裡面的決策!

  沒錯,曹孟德被人排擠了!

  但是誰讓他身份尷尬呢?外戚和士人們正在磨刀霍霍對付閹宦,你曹孟德雖說一出道就有一封投名狀交上,但事關生死,誰又能信得過你呢?

  或許袁本初這個髮小信得過你,或許公孫珣這個戰友信得過你,可其他人呢?大將軍呢?

  於是曹孟德只能以兩千石禁軍校尉的身份,尷尬坐在外堂,一邊跟一群千石武官喝酒,一邊準備就內堂前排人士的決策發表一下意見……所謂聞而笑、聞而怒、聞而喜、聞而歎,卻不能直接參與進去。

  和他一樣的,還有劉備、張楊、張遼等人,以及大將軍府的下層武人屬吏,什麼王匡、吳匡、伍孚,甚至還有袁紹等人帶來的跟班,諸如吳臣等輩。

  當然了,跟曹操相比,這波人連聞而笑都做不到的,他們沒那個資格去笑裡面的人。

  洛陽夜色深沉,大將軍府中聚集了太多人,而且將來還會有更多。這些人中,有龍有虎,有蛇有蟲,有人忠心耿耿想要扶住漢室,有人狼心狗肺一心圖謀個人前途,有人互相勾結所圖甚大,有人閉口不言獨善其身……卻唯獨沒有幾個真正忠心於大將軍何進的!

  「如之奈何啊?」遼東特產的紅色蜜蠟燭火之下,有些大腹便便的何進再度懇切發問道。

  眾人依舊不言。

  「大將軍此時萬萬不可離開洛陽!」出言的乃是袁紹袁本初,或者說,之前眾人沉默就都是在等這位四世三公,洛中公族子弟之首外加黨人領袖的開口。「若是身在長安,身後洛陽有變,如何能相機應對?真要是北宮有變,張讓控制北宮、趙忠控制南宮、蹇碩控制西園,屆時此地中人一時俱都身死族滅之事也未必可知!」

  何進一手摸著肚子一邊長歎一聲:「本初,我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呢?但身為大將軍,若不能受詔戍衛長安陵寢,怕是要被天下人恥笑的,將來又憑什麼來輔佐天子呢?而且,咱們說一句題外之話,如今叛軍十萬氣勢洶洶,怕是須臾間便要到達關中平原了……叛軍從涼州來,多是騎兵長矛,到了平原之上,若是不能擋下來,真打下了長安,再來洛陽,你我之輩豈不是照樣身死族滅?」

  「那大將軍不妨應詔出兵便是。」一直沒吭聲的主簿陳琳突然生硬開口。「去長安,洛陽讓與他人處置!」

  不過,隨著最上首的王謙回頭看了其人一眼,陳琳陳孔璋馬上失笑賠罪:「不對,我是被繞糊塗了……誠如大將軍所言,眼前局勢確實難辦,詔書不接失人心,而西征卻又萬萬不可。」

  「那便只有一條路了。」邊讓忽然插嘴道。「奉詔而不行,拖延時間。」

  「但若如此。」對面的劉範蹙眉詢問道。「關中怎麼辦?關中萬萬不能有失的……只是拖時間而不行,卻不對關中有所應對,那天下人又怎麼看呢?」

  「可以遣一位大將之材代大將軍出征嘛!」袁紹忽然提議道。「找一位位階足夠的宿將,持節出關西,為諸將之首,替大將軍行關西事!」

  眾人一時沉吟。

  「大將軍,諸位。」就在此時,角落中的一人小心翼翼的起身來到堂中俯身下拜,卻正是董卓之弟董旻。「我兄自從昔日隨張車騎征西回身後,一直在扶風坐鎮,將兵兩萬,以對西涼,若能讓他為帥,想來也算是知己知彼……他很早便有言,若叛軍來襲,願意為大將軍分憂。」

  「董仲穎有此意嗎?」不等何進言語,袁紹當即便笑問道,董卓曾任過他叔父的門下掾,所以倒不顯得失禮。

  「正是。」董旻小心翼翼。

  「董仲穎久在西涼,堪稱宿將。」邊讓蹙眉插嘴道。「但他的兩萬兵如何能抵擋此番十萬西涼叛軍?」

  「是啊,還是要增兵的……」

  「三河騎士還是要動員起來的,還有如今各地帶來的閱兵部隊,或許也可以湊一湊。」

  「不行,閱兵部隊要征入西園禁軍的,不如出北軍五校……」

  「叛軍號稱十萬固然虛妄,但除去雜胡之類的,我估計戰兵也有五六萬,還是要再有三四萬援軍為上,三河五校到底還有幾人?」

  「還是要有別的將軍領著出征為好。」眾人一時紛紛議論。

  董旻尷尬的笑了一下,卻是自覺得退了回去……說白了,所有人都看不起董卓一個典型的不讀書邊郡武人,哪怕其人當年在張溫征西後唯一保全了部隊,如今也是堂堂鄉侯了。

  地域歧視加政治歧視,就是這麼直白。

  「朱公偉可以嗎?」扔下董卓,有人試探性的詢問道。

  「朱公偉剛剛河內履任,如何能用啊?」袁紹似笑非笑。

  「那皇甫義真呢?」陳琳忽然再問道。「他之前一直在扶風封地那裡閒居,正好可以用來做主帥嘛,皇甫義真為主,董仲穎為副,都是西涼宿將,再征發一些兵馬,共引五六萬兵,豈不正好?」

  主位上的何進大為意動。

  「皇甫義真或許可以……」袁紹登時大急。「可精兵良將哪裡嫌少?我意薊侯正在孟津,而且薊侯為大將軍故交,此番閱兵也是大將軍之倚仗,若其人為主帥,則天下人皆知,是大將軍不棄關中!為什麼一定要隻兩位將軍呢?再說了,薊侯自弱冠以來,幾無敗績,若其人為主帥,皇甫義真、董仲穎這兩位涼州宿將為副,不要說能穩住長安局勢,便是將叛軍趕出關中也未必可知啊!」

  袁本初圖窮匕見,何進也難免心中大動,更重要的是……座中諸多才智之士,居然大多點頭應和。

  何進思慮片刻,卻又有些尷尬:「不瞞諸位,當日我曾誇下海口,讓文琪去做冀州牧掃蕩太行……如今正該履約之時,卻要勞動他往關中去,這未免有些對不住他!」

  眾人看向一直沒有言語的黃門侍郎公孫越,其人卻依舊端坐不動面不改色,儼然是事發突然,沒有得到任何授意,故此不語。

  「這就要大將軍示之以誠了。」思慮片刻後,襄陽蒯越越過自己身側的劉表,輕聲建議道。「大將軍若是覺得這個方案最好,何妨今夜親身往孟津一行,與衛將軍共論故誼時堅?而且再說了,西涼叛軍畢竟是離開家鄉涼州來到司隸,屬於異地作戰,便是不能被輕易擊退,只要衛將軍能守住長安,彼輩也會捱不住補給,然後數月便退的。屆時,洛中局勢已定,衛將軍又以大功之身回洛,大將軍想怎麼償還這份人情也都無不可的!」

  袁紹盯著自己斜對面的蒯越,一時撚鬚讚歎頷首不止,而座中也俱都不再言語。

  何進思慮再三,卻終於是拿定主意,然後豁然起身:「既如此,我即刻連夜出城,面見文琪!你們就在此處,謀劃分配出兵之事,再議論一下衛將軍走後洛中兵力分布,務必不能讓蹇碩這個閹人得勢!」

  「我隨大將軍去!」長史王謙也是主動請隨。「有些話大將軍若不便說,我來說就是。」

  「好!」何進大加讚賞。「正要勞動長史。」

  眾人趕緊起身相送,便是在外面喝酒瞎扯淡的曹孟德等人,也被驚動,然後跟了出來……畢竟嘛,真正能留在府中籌備出兵事宜的肯定是大將軍府的兵事屬吏,其餘人等也是要趁機告辭的。

  就這樣,何進的儀仗匆匆出北門而走,大部分與會之人也在大將軍府屬吏們的相送下各自回家。

  眾人三五成群,議論紛紛。

  蒯越送的是劉表。

  洛陽此時還沒有到宵禁的時候,街上其實還算熱鬧,再加上時局不好,如這樣四處行走的貴人車架其實蠻多的,有人離開了一場政治聚會,甚至還要參加第二場也說不定。而與別處不同,蒯越、劉表二人同車許久,都快到劉表住的地方,卻始終沒有說上幾句話。

  實際上,之前在內堂議論『大事』的時候,劉表一直都沒有說話。

  最後,蒯異度自己忍不住了:「景升兄為何今晚一言不發?你平日也不是這種性格的人啊?」

  「異度想讓我說什麼?」劉表微笑反問。「是勸大將軍接旨出征為閹宦所圖呢,還是勸大將軍公然拒旨不守臣節呢?是勸大將軍因地制宜以董卓這種粗人為帥掌握數萬大軍呢,還是勸大將軍私相授受以私恩誘使衛將軍為帥呢?是受大將軍征辟之恩卻為袁本初張目呢,還是做了幾十年的黨人卻又與天下楷模相對呢?國家危難,我劉表不能安撫局勢,便只好閉口不言以保自身清白了。」

  身為大將軍府掾,之前卻屢次襄助袁紹定策的蒯越尷尬萬分,繼而羞愧難言。但半晌,其人到底是在車內俯首相拜:「景升兄果然赤誠君子!」

  劉表也微微俯首相對,並不以為意。

  不管蒯越有沒有感到羞恥了,聽從他的意見而有所決斷的何進到底是在黑夜中出了洛陽。其人車馬儀仗一路不停,走到孟津後,更是有駐軍迎上,匆忙攔住他們,阻止大將軍過河。

  原來,就在這一月間,因為今年冬日天氣格外嚴寒的緣故,孟津地段的黃河卻因為十餘天前的降雪突然進入了冰封期,冰厚數尺,若是小心一些,便是馬匹車輛也都能過去。而如此情形雖然於百姓而言是方便了不少,但對於何大將軍的車馬儀仗而言卻不免有些不太對路。

  不過何進到底還算是知道事關重大,再加上其人到底是南陽一屠夫出身,所以也就沒擺架子,直接與長史王謙離開車馬儀仗,隻讓吳匡帶數名心腹武士相隨,再加上本地駐軍的向導便徑直步行過河去了。

  饒是公孫珣漸漸心有城府,聽到何進親身到來,又見到對方以如此姿態過河,也是不免有些驚愕與震動。

  營寨內瞬間燈火通明,匆匆起身的公孫珣率眾出迎。

  天寒地凍,二人來不及多少寒暄,便轉入帳內烤火煮湯,兼論此行目的。

  何進沒有做什麼掩飾,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遮掩的,便將自己的目的全盤托出,而公孫珣則猶豫一時。

  他當然會猶豫,而且理由何進都知道,無外乎是這件事情太麻煩了,粘上去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然後耽誤他公孫珣拿到冀州牧。

  當然了,這冀州牧的分量在何進以及絕大部分人看來跟公孫珣看來不是一回事——何進等人眼中的冀州牧那就是一個州牧,在公孫珣看來卻是將來輕易取天下的絕大助力。

  但是,這話怎麼可能說出口?而且何進如此姿態,公孫珣想要拒絕怎麼都得找個真正讓人無可辯駁的理由吧?

  不然,就是直接翻臉了。而此時翻臉,不僅要喪失最大的政治資本,還要丟人現眼,為天下人恥笑的——那個白馬將軍平日裡裝模作樣,實際上還不是為了當官?

  「文琪啊!」何進見狀一聲感歎,卻是放下湯碗,上前挪動自己的太尉椅與公孫珣共坐,並趁勢握住了對方的手。「我實在是無可奈何了……再幫我一幫,不求戰勝,只要穩住長安不失,待敵自退,便感激不盡了。只要能熬過此番,事成之後,不要說冀州牧,屆時我殺了董重,你來做驃騎將軍,你、我,還有我弟何苗,我們三人聯合洛中公族共掌國是又何妨啊?!咱們也學書中那般來一個共和之治!」

  此言一出,帳中鴉雀無聲,呼吸可聞,不要說公孫珣怔在那裡,便是隨何進來的王謙、吳匡,在旁作陪的婁圭、韓當、戲忠,也都紛紛吃驚不已。

  首先,這話絕對沒人教,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忠誠的下屬會攛掇著何進讓權的,而袁紹那撥黨人苦心對付公孫珣更是為了防止這種狀況,他計劃的第一步是袁氏與何氏共同執政,然後再看著能不能將何氏也攆下去,就防著公孫珣這種人入洛搗亂呢!

  所以說,這話只能是何進自己的言語……只是說不清是肺腑之言還是他個人的狡黠機變罷了。

  其次,這話說的還極有水平……共和之治,是歷史上西周的一段時期,當時國人暴動攆走了周厲王,然後是周公和召公二人一起執政,史稱共和之治。

  這是中國紀年的開端,是中國文官政治的起源,也是儒家聖人周公在歷史上的登場……這個詞彙說出來,真的說明人家何遂高這些年有所長進了!

  當然了,公孫珣不至於被什麼共和之治給嚇到,因為多少年了,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骨子裡認定了這個天下要塌,認定了一切都要推到重來,所謂漢室不可複興,而他公孫珣不可不存大志!

  其人此時是不可能視中樞的什麼東西為寶物的,他此番出山,其實跟逃跑的劉焉一樣,要的就是趁著這次最後的政治風波,求一份地方上的大實惠。

  然而問題在於,人家何遂高如此姿態,公孫珣就更加難以拒絕了!

  「我心裡有些亂。」公孫珣按著對方手懇切說道。「遂高兄,請你讓我出去跟我的屬下談一談……你放心,今夜一定給你答複!」

  何進依舊坦然,也不逼迫過甚。

  公孫珣領著幾個心腹出來,轉到了旁邊韓當的帳內,韓當本人是不用提了,主要是戲忠和婁圭。

  「如之奈何啊?」大半夜的,饒是公孫珣對涼州叛軍的來襲引發的政治風潮有所準備,卻依舊被何進這一手給打懵了。

  「這首先要問君侯到底是在擔心什麼?」戲忠當仁不讓。「大將軍請君侯往長安一行,君侯難以推脫,那麼若去長安,君侯最怕什麼?」

  「最怕耽誤時間!」公孫珣無奈作答。「洛中大局瞬息萬變,而我只求冀州牧,若是涼州軍退後再回來,怕屆時洛中已經生變,而我卻根本來不及整飭冀州,甚至根本求而不得或者乾脆無處求冀州牧。」

  「原來如此。」戲忠若有所思道。「天子身體擺在那裡,確實讓人猶疑……但我還有兩件事情想要君侯作答。」

  「你說。」

  「其一,便是今日大將軍不來,前日哨騎到洛陽,昨日蓋元固便被攆到了長安,然後今日大將軍說他明日便要接詔……」

  「你說的不錯。」公孫珣聽到一半就明白了過來,然後愈發疑難起來。「便是沒有大將軍今日所求,怕是天子和閹宦也要下旨將我攆到長安去……身為將軍,我可以不入洛為官,卻難拒絕保衛長安陵寢的任命。」

  「不錯。」戲忠繼續言道。「其二,我不通軍事……敢問君侯,此去長安到底要耽擱多長時間?叛軍真的勢大難製嗎?咱們之前說,不能入西涼……」

  「非也非也。」婁圭忽然撚鬚插嘴道。「涼州是涼州,關中是關中,志才不要弄混了。實際上,單以軍事論,此去長安未必就沒有勝機,也未必就要仗著長安城與對方空耗……依我看來,叛軍雖然號稱十萬且氣勢洶洶卻未必戰力出眾。」

  「子伯所言不錯。」公孫珣面不改色當即頷首。

  得到鼓勵的婁圭當即繼續對戲忠解釋了起來:「首先,戰鬥不是在涼州而是在司隸,是在關中平原上,叛軍不是據家鄉而守,而是打出來的,他們在關中沒有根基,甚至因為劫掠必然會受關中百姓的抵製與仇視;其次,雖然關中一馬平川,六七百里縱馬狂奔不過幾日功夫,但城池盡在官軍之手,叛軍需要一座座城池打下去,才能有所進去,而官軍卻能來去自如,掌握主動;而且,涼州人,騎兵多,野戰固然出色,可有幾個善於攻城的?最後,他們動員了這麼多兵馬,後勤能撐幾日?哪裡比得上官軍背靠洛陽府庫?」

  「那……」

  「要我說!」婁圭放下撚須之手,肅容相對公孫珣。「君侯,若能集中精兵五萬,層層設防,等到冬日一過,來年春日放暖,叛軍因為攻城疲憊不堪之時,我軍或許可以一戰而勝,將他們攆回涼州去!」

  「原來如此。」戲忠眼見著公孫珣微微頷首,不由鬆了一口氣。「我不通軍事,還以為此戰是要在涼州打呢……但若是在司隸保衛國家,卻又是兩回事了。君侯,這跟我們的約定不相違。」

  「如此說來,志才是要我答應了?」公孫珣蹙額反問。

  「不是要君侯答應。」戲志才正色相對。「君侯,實在是從形勢、人心、法術上來說,君侯都沒有拒絕的理由,這種旨意大將軍都得接到手以後再移花接木,請君侯去代勞。君侯難道就能違背嗎?而且,你們不是都說,這仗其實有的打嗎?」

  「話雖如此。」公孫珣一時搖頭。「一來突失冀州牧,心中到底不甘;二來我總是有些擔憂……覺得此番是落入了別人的手段之中。」

  戲忠剛要再勸,卻忽然聞得帳外有一個略顯熟悉的聲音響起:

  「衛將軍,在下冒昧請見。」

  帳內四人面面相覷,自然知道這是大將軍長史王謙的聲音,便只好收容改顏,請王謙進入。

  「王君如何來了,可是遂高兄等急了?」公孫珣一時失笑相應。

  「非也。」王謙進的帳內從容相對。「在下是毛遂自薦,來見衛將軍當說客的……將軍能否聽我這個說客說幾句話呢?」

  公孫珣心中無奈,只能拱手相請。

  然而,王謙甫一開口,帳中幾人心底就嚴肅了起來:

  「君侯,依我看來,你如今之所以猶豫,不是不知道大勢所在,而是一則不甘,不甘自己悉心用策,求取冀州,使幽冀一體的謀劃就此落空;二則憂慮,憂心這背後有別有用心之人針對於你……是這樣嗎?」

  「州牧不過臨時設置。」公孫珣面不改色,只是硬著頭皮解釋道。「少則一兩年,多則兩三年,掃蕩了太行山南北千里百萬盜匪後自然要交卸的……如何便是幽冀一體呢?」

  王謙立在帳門內,一時再笑:「私室之內,謙不過一文弱書生,不要說外面五百義從,便是這位韓司馬也能一刀劈了我,衛將軍,你有什麼可擔心的?而且,天下板蕩,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這時候有人往中樞裡躥,試圖翻雲覆雨,有人往地方上走,試圖求得根基穩固,存身、存志,都是合情合理的事情,稱不上如此忌諱吧?」

  韓當面無表情,婁圭與戲忠相顧無言。

  公孫珣倒是輕笑一聲:「王君所言甚是……既如此,可有要教我的?」

  「有。」王謙向前兩步來到公孫珣身前,昂首坦誠道。「我來針對君侯心中兩個猶疑,說兩件事情……說起來,之前在昌平蟒山上,君侯可知道我為何滿口答應下『冀州牧』一事呢?」

  公孫珣一時無言以對。

  「因為饑荒。」王謙自問自答道。「去年春夏間中原郡國多大水,大河以南至於淮泗之間,幾乎全遭荼毒,等到了我倉促出使之時之前便早已經演變成了饑荒、匪亂……我的族人從山陽逃到京城來,在路上餓死、病死了數十,死在盜匪手裡也好幾十……」

  「到了如此地步嗎?」戲忠忍不住插嘴詢問。「王君族中可是二世三公。」

  「那種情形下二世三公又能如何呢?」王謙無奈反問道。「我在洛中有酒有肉,有錢有糧,又如何隔著滿地饑荒送過去呢?實際上不止是我,洛中公卿,家在中原的其實都有相似之事。大勢之下,公侯黎庶不過都是凡人而已。譬如君侯舊交曹孟德,他去年初為議郎,父親還在太尉任上,可他的堂弟卻只能半民半匪的在淮泗之間聚眾求食,還有一些親戚聽說操守高一些,卻竟然為了保住親戚家的孩子把自家的親生孩子給餓死了……將軍,你不在這幾年,天下人漸漸恨透了天子是有緣由的!」

  去淮泗間聚攏人手打家劫捨的分明是剛剛成年的曹仁,而曹仁之前分明也是貴戚高門出身,那個守節的想來不是夏侯惇便是夏侯淵了……公孫珣很快就猜到了其中一些真相,然後卻又想到了之前來此處笑嘻嘻的曹孟德,其人不說,誰能想到曹仁、夏侯淵那些人這些年經歷了這種事情呢?

  「如此說來,當日王君屢次觀我屯田之處。」一念至此,公孫珣複又幽幽歎道。

  「正是如此。」王謙勉力調整情緒言道。「我從洛中出去,經河北而走,見到地方上野谷多於隴畝,其實心中彼時並未多想,更不可能只為昔日一面之緣而為君侯擔下如此重的政治責任……但行到涿郡,轉入廣陽,見到彼處秩序嚴正,更兼秋收在即,金黃隴畝遍地成棋,震懾人心,這才心下震動,甘心為君侯奔走一番。」

  「我……」公孫珣心中一動,便要作出一些許諾。

  「我今日說此事,不是想給族人求一個落腳之處。」王謙似乎明白對方想說什麼,開口便迫使對方閉上了嘴。「因為君侯既然決心要經營地方,又怎麼可能無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他們如此重的災荒都挺過去了,有手有腳,如何不能躬耕求生?求田問舍那種事情,我們山陽王氏還做不出來。」

  「慚愧!」公孫珣難得肅容。

  「我今日說此事,其實是想告訴君侯,天下間的事情只要是對的,去做了,便有他的收獲,不要以為做這個值得,做那個就不值得……天下人不是瞎子,誰是豪傑誰又在沽名釣譽,他們看的出來!」王謙愈發正色。「冀州牧是個好去處,若能去彼處連結幽冀自然是極好的,可去關中便是吃虧嗎?去抵禦叛軍就是麻煩嗎?恕在下直言,如今大部分人都在洛中爭權奪利,卻忘了關中士民在西面正驚惶不定!君侯若去關中,將來一定會因為今日之失而有所得……當然,這只是個人的一番道理,而且有些空論,君侯聽與不聽都無所謂。」

  公孫珣沉默以對。

  「除了這一個可能有些惹人笑的大道理,其實還有一件事情要告知。」王謙繼續言道。「今日送君侯去長安,其實確實有人暗中謀劃,並有所針對……正是袁本初,其人謀劃許久,結黨營事,實在是不想讓君侯這種天下至利之刃留在洛中,壞了他的大事。當然,如我所料不差,便是沒有袁紹,蹇碩也會針對君侯有所為的,只不過洛中確實離不開大將軍。」

  果然!

  公孫珣聽到這話,反而釋然了起來,他正準備出言致謝,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轉而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敢問王君,你們這些大將軍屬吏,就坐視袁本初如此肆無忌憚嗎?還是說……」

  「誠如君侯所想。」王謙不喜不怒。「大概是大將軍出身太低,袁本初出身太高,而且大將軍雖然有些氣度,卻多少才智上欠佳,所以大將軍幕下智謀之士多有所偏向……當然,也是有耿介之臣的,比如陳主簿,就一直暗中提醒大將軍要警惕袁本初,只是大將軍未必聽的出來。」

  公孫珣頷首以對。

  片刻後,王謙先回去,而又隔了一段時間,認清楚大勢所在不容自己肆意的公孫珣也帶著三名心腹轉回帳中,甫一入內,便上前與何進開門見山:「遂高兄,我意已決,願意替你出鎮長安!」

  何進不由大喜。

  「但有三件事情,得請你事先答應。」公孫珣不待對方有所示,就立即提出了條件。

  「文琪盡管說來。」何進哪裡會在意。

  「其一,我知道西園禁軍動不得,但北軍五校還是要給我壓陣的,兼起三河騎士、關中本地材官、壯丁。」

  「此番出征要想顯示你的主帥之威,也只能依仗三河五校了。」何進也是一聲歎氣。「但你要有所準備,如今北軍不比當年,三河騎士連年啟用,也多有逃竄,倉促間怕只有一萬兵。至於關中那裡,我即刻發令啟用皇甫嵩,動員關中本地兵勇,想來也能有兩萬。」

  「這就足夠了……其二,此番無論勝敗,戰事結束後,還請遂高兄依然許我冀州牧,至於驃騎將軍、共和之治,咱們以後再說吧!」

  「若文琪執意如此,我並無強求之意。」

  「那就好……最後,請讓袁本初出關東,去汝南替我募兵!我一日在長安,他便一日在汝南,否則恕我心不能安,人不能為!」公孫珣忽然拉下臉來言道。

  何進怔了片刻,但立即點頭:「我知道了,我明日便攆他走,文琪一日不勝,他就一日不能歸洛陽。」

  「如此,請遂高兄在洛中安坐,靜候捷報。」公孫珣緩緩拱手。

  何進也是再度緩緩頷首。

  冬日寒風依舊,得到了承諾的何進為了不耽誤事,再度連夜步行過河返回洛中。

  而走到冰封黃河正中央的時候,被吳匡攙扶著的何進忽然駐足,然後於黑夜中的火把下看向了王謙:「長史是用袁紹之事說服了文琪?」

  「是!」王謙猶豫了一下,但看到身旁只是何進的心腹,便乾脆承認了。

  「哈……」何遂高半是苦笑半是歎氣了一聲。「其實,我也知道,我幕下之人雖然因為我大將軍的身份而應募,卻多半看不起我,他們多少更偏向袁本初。」

  寒風中,堅冰之上,裡面穿著皮袍卻依舊哆嗦的王謙默然不語。

  「而且,袁本初、公孫文琪借我的名號潛心用事,各有所圖,我也是一清二楚的。」何進繼續言道,但表情卻越來越嚴肅了起來。「可是長史啊,你說我又能如何呢?自從我做到大將軍以後,一開始懵懵懂懂,可後來讀的書多了,聽到事多了,就也明白,我並無後路了……本朝前後綿延數百年,自衛青出任出任大將軍開始,唯一一個善終的也就是衛青本人了,其餘俱皆身死族滅!」

  王謙依舊神色不動。

  而何進已然是情緒難捱起來:「故此,每日間,我其實都如此時這般立在寒冰之上,一面寒風刺骨,無避風之處;一面四下漆黑,不知道路在何方!故此,袁本初也好、公孫文琪也罷,若真能助我,我是真心不計較分權給他們的,也不計較他們的私心……但怕就怕,我明明只是求得家族延續,卻還是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長史,你說,天下有這般道理嗎?我們何氏到底做了什麼,要遭這種對待呢?」

  此言一出,旁邊的吳匡再也忍耐不住,直接俯身跪在寒冰之上,眼淚都流出來了:「大將軍放心,我輩蒙大將軍恩養,雖然只有一勇之力,卻必然會傾身以報!」

  王謙也只好俯首相對。

  何進拍了拍吳匡之手,卻是示意對方起身繼續前行。

  而二世三公的王謙也再度低頭跟上……其實,他剛才很想問一下何進的。

  首先,你知不知道『我們家做了什麼,要遭這種對待』,並不是你何進一人如此言語?

  要知道,昔日前漢董賢恩以斷袖之癖受盡榮寵,握有天下之權,他的父親試圖與別人家結為姻親,結果嚇得對方跪地苦苦哀求,也曾有此類似感慨……但結果還是身死族滅,並遺臭百年。

  為什麼?因為握天下權柄而無能為,便該如此!而且,握天下權柄而說出這樣的話,本身就很可笑!

  你們何氏做了什麼,要遭這種對待?我們王氏又做了什麼,以至於竟然有人餓死在路上呢?天下百姓又做了什麼,以至於要受這種苦呢?

  其次,他還想問問何進,如果說你對袁紹、公孫珣他們放縱還算是政治妥協,可放任自己幕中之人為袁紹張目又算什麼?更重要的是,你放任這些人吃裡扒外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人家陳琳到底是願意為你張目的呢?你可以大度,卻不能枉顧忠心之士吧?

  不過,這些話,王謙全都沒有問出來,他一言不發,只是一路低頭跌滑前行。

  ——————我是還債了的分割線——————

  「何進與袁紹謀誅宦官,蹇碩以涼州叛軍騷擾陵寢,說天子發詔,以進臨長安。進懼,與左右商論,乃欲承旨而不行,兼以衛將軍公孫珣代之。曹操聞而笑之,曰:『涼州反叛,侵略陵寢,大將軍為天下兵馬之帥,當握師而往,伐而勝之。即若洛中有變,大軍在手,勝績在身,閹豎之官一獄吏足可擒矣,何必求衛將軍代乎?得非使衛將軍成事矣?』座中嘲之,操遂不語。及進出,夜訪珣求援,左右複論,皆言此事無所得,衛將軍或不受命。劉備在座,久不言語,聞之,乃發一言:『衛將軍以天下任,文武膽氣至矣,必受命!』左右不信,唯操然之。」——《漢末英雄志》.王粲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28 08:56
第11卷 第10章 詔書五道出將軍

  天子病弱將死,洛陽毫無疑問是一個巨大的政治旋渦。

  如此情形下,稍有常識的人都明白,可能今天還煊赫到不得了的人物,明天便陡然要門庭冷落起來……其實,門庭冷落還算是頂好的下場,對於洛中那些上了年紀的官僚、吏員們而言,經驗與氣氛都清楚的告訴他們,流血滅門事件隨時會發生。

  不過,即便如此,面對著如此錯綜複雜的局勢,當大部分人選擇退讓、存身的時候,依然還是有不少人心熱如火,選擇投身其中去博一個富貴。

  畢竟,話是可以反過來說的,今日還是個做冷板凳的邊緣小人物,明天說不定就投機成功,飛到枝頭當鳳凰了。

  漢室數百年,成王敗寇,這裡面正反雙方的例子都能堆成山。

  不過,和南宮北宮、尚書台、御史台、黃門監、大將軍府、驃騎將軍府、車騎將軍府、西園禁軍駐地等等熱鬧非凡之地不同,南宮對面,銅駝大街的北面,原本身為三公之首的太尉府內,此時卻有些冷清到可笑。

  多說一句,這個太尉府不是指當朝太尉家中,而是辦公的地方,屬於誰當太尉誰來管事,裡面也有長史、主簿、屬掾等等……算是個標準的公門。這地方,由於後漢三公征辟權的存在,所以向來是藏龍臥虎!

  當然了,那是大將軍出現之前,更是現任太尉馬日磾上任之前的事情。

  大將軍的出現使得太尉府的諸多權責被奪走,但這是制度上的事情,沒辦法。而馬日磾此人出任太尉後,卻乾脆讓這個衙門徹底冷封!

  馬日磾,是大儒馬融的族孫,是個著名的經學博士,算是個徹頭徹尾的書生,毫無執政經驗與政治影響力。他是在今年天子病重後上任的,而且非只是他,司徒丁宮、司空劉弘全都類似……這是大將軍和天子博弈後的下場,天子身體不好,而關鍵時刻三公的名分實在是太緊要了,為了防止矛盾從此處爆發,那乾脆送三個廢物上去當牌坊好了,等事後塵埃落定再做分配。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好事,說明天子和大將軍都還有理性,不過這種情況下,太尉府不冷清就怪了!

  「諸位,從今日這事情上來看,你們說大將軍能不能捱的住?」

  不管如何,太尉府畢竟是太尉府,即便是成為了避風港灣,卻也依舊消息靈通,最起碼什麼旨意什麼事情都要和這裡備個份的,而此時說話之人乃是太尉府兵曹掾的一名吏員,正在屋中一邊坐著暖熱地龍喝熱湯一邊與同僚們閒言早上發出的那道讓大將軍西行的聖旨。

  以他們的層次,並不知道昨晚上何進已經有所應對。

  嗯,這裡必須要再度表揚一下公孫大娘,因為有些東西如果真的方便有效,那肯定不是什麼禮法和習俗能阻攔的,而是禮法和習俗去適應和接納它。

  譬如說,當日劉寬在太尉任上斷斷續續許多年,整個太尉府又是地龍又是太尉椅又是喝開水的,然後還夏天發四角內褲,冬天發手套……而太尉府雖然比不上西園那裡,什麼天子一趕驢車,整個洛陽的驢子就有價無市,卻也足夠影響到了整個洛中的各處公門了。

  實際上,如今的洛中,哪怕是非常守禮的達官貴人,也都是待客時裝模作樣,背地裡照樣弄個搖椅躺著……因為跪坐著真難受,而坐在椅子上真舒服,更不要說那些老寒腿了。

  回到眼前,隨著這名吏員一口熱湯下肚,眾人多少便紛紛議論起來,反正馬日磾上任兩月有餘,此時還留在太尉府內熬著不走的,多是想存身之輩,倒也無所顧忌。

  「我看大將軍這回有難了。」有人不由嗤笑一聲。「這旨意他無論如何都不好不接吧?」

  「接是一定接的,」有明白的年長之人順勢言道。「關鍵是接了以後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還真去關中打仗嗎?」又有人當即明了了自己同伴的意思。「無外乎是想法子拖延不去,坐等生變而已。」

  「可他不去,關中誰來主持大局?十萬涼州叛軍豈不是要荼毒關中?」這次說話的,那是一名長安人。

  而其人如此一開口,倒是讓氣氛凝重了不少。

  「小顧你也別憂慮太多。」之前那位年長一些的同僚不由出聲安慰。「我觀兵曹內的文書分劃,皇甫將軍見在扶風,董將軍也在,這一戰,無論如何都要啟用這二位的。」

  「關中遭涼州人荼毒,居然還是要靠涼州人來抵擋嗎?」這位顧姓長安來的屬吏一時憤然。「你們不知道,當日張溫征西,數十萬大軍戰於美陽,整個渭水北岸幾乎被打成白地……」

  「小顧,我知道彼時你有親友喪於涼州人之手。」那年長之人忽然肅容打斷對方。「天下人也都知道涼州人野蠻,當日涼州三明中的張公甚至以戰功求移籍貫到關中,但這種事情還是要分人的……涼州人固然野蠻,也固然被人看不起,但也不是沒有忠臣良將,不說皇甫公和董公,便是我們太尉府的兵曹曹掾,不也是涼州人嗎?他平日為人如何,待你我又如何?」

  那顧姓年輕屬吏到底是長歎一聲,不再言語。

  「其實小顧這麼想就行了。」之前喝湯之人端著陶碗來到近側笑道。「便是讓大將軍西行為帥,你就放心將鄉梓安危交給他嗎?!皇甫公和董公再是涼州人,也是宿將;而咱們的大將軍和車騎將軍,再是南陽人,那也只會殺豬啊……」

  「噤聲!」年長屬吏登時作色。

  端碗的吏員自知失言,也立即醒悟閉口,公房內,一時沉默了下來……大家都有些訕訕,外加憂慮。

  其實,別看他們之前調侃起大人物們的事情如此輕鬆,不過是苦中作樂罷了!漢製官吏一體,這個時候還在這個階層、這個地方廝混之人哪裡有什麼前途可言?洛陽炭薪漸貴,老家族中又屢屢來信說起當地亂象並打探消息,四處人心浮動……一群人卻連躲在公房內一群人開個玩笑都要擔驚受怕。

  也是無奈到了極點。

  「說起來,咱們兵曹掾什麼時候回來?」隔了半晌,又有人問道。「既然大將軍應該不至於拒旨,那他這個做儀仗陪同的應該早就回來了吧?」

  「回來此處又如何?」旁邊又有人笑了出來。「來這裡喝薑湯,哪裡有在大將軍府上喝熱酒來的舒坦?說不定還有美姬陪侍、金錢做賞呢!」

  眾人再度哄笑,算是將剛才的尷尬抹了過去。

  「是賞了些金帛,不過我那份在路上換了木炭,你們走時分一分……」就在這時,一名年約四十歲,身形瘦高,鬍鬚頗長的中年吏員操著涼州口音從外面直接甩手進來,倒是讓公房內的眾人三分驚三分喜,還有三分尷尬。「剛回來便聽到你們在背後議論我,若有這個功夫,且整理出一些關中的武庫,還有三河騎士的名單備份來……不管誰出征,都是用得著的。」

  眾人原本就心虛,此番更是得了炭薪,哪裡還敢怠慢,便紛紛忙活了起來,而這太尉府的兵曹掾卻徑直來到窗下的小炭爐前,給自己乘了一碗熱薑湯,就站在那裡慢慢喝了起來,其人鬍子粘在湯碗上也不顧及,居然毫無高門姿態。

  然而,上午的剛剛過去,中午時分,南宮尚書台再有人來,卻還是召太尉府的兵曹掾隨行,說是要去授節!

  眾人這時才知道,上午何大將軍接旨徑直入宮,說自己需要籌備兵力雲雲,一時難以啟程,又說軍務緊急,關中陵寢不能有失,乃是如眾人所想那般推薦了董卓、皇甫嵩二人在關中穩住局勢,最後居然又推薦了衛將軍公孫珣為主帥,引三河五校西出長安『暫時』主持大局,讓董與皇甫二人為副。

  一番爭論之下,天子多少也明白長安大局不可有失,而走一個公孫珣到底是大將軍見招拆招有所表示了出來,再逼迫,大將軍也能硬賴著不走,便無奈應許。

  故此,如今是衛將軍公孫珣持節為主帥,然後皇甫嵩複起為左將軍、董卓加前將軍,作為副帥,三將齊出,以求擋住叛軍。

  局勢一日三變,太尉府兵曹的諸位來不及感慨,便紛紛忙活了起來,尤其是兵曹掾本人還要代表太尉府跟著尚書台、黃門監,甚至大將軍府的人再度往孟津走一趟,參與賜節的儀式。

  天寒地凍,著實辛苦,也不知道那衛將軍此行身邊有沒有多帶些錢來,會不會如大將軍府那邊賞賜豐厚。

  不管如何了,這是正經的差事,眾人不敢怠慢,而涼州出身的太尉府兵曹掾也立即選定了年輕的長安人小顧隨自己往孟津而去。

  就這樣,中午時分,宣旨授節的儀仗便匆匆出了洛陽北門。

  而同一時刻,之前從北宮出來以後,大將軍何進的儀仗卻一路未停,居然也已經匆匆來到了洛陽南門口的都亭處——而昨晚上,那些陪他商量計策之人,今日也紛紛得到訊息,茫然聽從召喚來到此處。

  自王謙到蒯越,從劉表到袁紹,從曹操到劉備……密密麻麻好幾百人,全都是大中午的稀裡糊塗就被大將軍的使節給叫了過來。

  然後也沒什麼什麼內堂外堂之分了,寬闊到可以做軍營的都亭大院裡,當著冬日寒風早已經擺好了幾案、席子、酒水、佳肴……不過都已經冰涼了而已。

  而等到人差不多齊了以後,大將軍便關起門來開門見山了:「想必諸位也知道,衛將軍昨夜已經對我許諾西行,天子也剛剛應許了我的提議,以衛將軍攜三河五校持節出長安……然而諸位有所不知的是,今日在禦前也不是那麼痛快的,閹宦因我不走,多有讒言,屢次在天子身前說我刻意拖延,無可奈何之下,我不得不又自請一心腹豪傑之士東行去募兵,以衛將軍出西,此人出東,天子方才正式應許。而今日在此設宴,正是為這位我倚重至極的豪傑送行!諸位,請務必滿飲此杯,以作送別!」

  眾人雖然迷迷糊糊,但也大致反應過來了,原來為了成功拖延下去,或者說為了跟天子達成妥協,大將軍得馬上將一個人攆出洛陽去『募兵』,這是送行之酒。

  一念至此,雖然有人不免疑慮,但如此大庭廣眾,外有甲士、內有同僚,怎麼可能多想呢?便紛紛稀裡糊塗的一起舉杯滿飲。

  袁紹喝下一杯冷酒,腦子不由一疼,而就在這時,身後忽然有人遠遠呼喊了他一下,回過頭來卻發現是今日恰好與他一起的許攸,對方正在後面與他打眼色。

  袁本初再度覺得腦子一疼,卻是陡然瞪大了眼睛。

  然而,根本來不及多想,大將軍此時早已經起身,親自端著酒杯來到了原本就坐在左手側靠前的袁紹跟前,旁邊還有一名侍者端著托盤,托盤上放著酒壺。

  「本初,請滿飲此杯。」大將軍居然親自捧杯。

  帶著一絲難以名狀的憤怒,甚至堪稱悲憤,大額頭的天下楷模袁本初終究是昂然站起身來,並慷慨接過了酒水。

  又是一杯冷酒下肚,風一吹,頭更痛了!

  「一杯難表我的心意,請本初務必再飲一杯。」大將軍複又親自滿上了一杯冷酒,並言辭懇切。「其實我也是無奈,與天子當面許下讓你今日便走……傳旨的黃門侍郎就在外面。」

  袁紹一言不發,依舊慷慨接下這杯酒,卻是早已經下定決心,如今這個場面,今日走是躲不掉的,然而今日走歸今日走,自己可以走不遠嘛,就在洛陽門口潁川『征兵』如何?

  「此去汝南,雖然不遠,卻也不近,天氣寒冷,本初再飲一杯。」大將軍忽然又倒了一杯酒。

  袁紹只覺得頭一暈,他幾乎想像的到,袁公路此時的臉會變成什麼樣子……汝南是自己老家,本來就在那裡守孝兩年多,如今再回去征兵,若是借機把汝南士人都收至麾下,袁公路還不得跟自己拚命?

  但拚命就拚命,汝南就汝南!大不了速去速回嘛!

  一念至此,袁紹再度接過冷酒,一飲而盡。

  「本初啊!」何進在滿院子人的目瞪口呆,甚至是饒有興致的打量下卻是繼續倒了一杯酒,然後言辭懇切。「切記……你與文琪俱在外,乃是洛中安定是根本……關中戰事不平,你萬萬不可輕歸!天下局勢的平衡都在你與文琪身上了!」

  這小子,袁紹全都明白了,什麼天子閹宦的,分明是昨晚上公孫珣跟他何進談的條件,然後聽到此處,他卻居然怨氣頓消——原因很簡單,栽在公孫珣手裡不丟臉!

  而院中原本饒有興致的人此時卻也居然黯淡下來,他們還以為是何遂高自己突然開竅了呢!

  袁紹喝下又一杯冷酒,情知此番並無轉圜餘地,便頂著頭疼對著何進行了一禮,然後就出門去迎傳旨的黃門侍郎了。

  宣旨之人,居然是公孫越。

  接過旨意,迎來何進早已經備好的車架、文書,袁本初和匆匆追上的幾個隨從就居然揚長而去……說到底,袁本初還是有幾分世家子弟光棍豪氣的,所謂願賭服輸,他能借何進之勢逼公孫珣西進,自己又如何不能被人家借勢東出?

  此番,幾杯涼酒下肚,他輸的無話可說。

  不過,大冬天的喝了這幾杯涼酒著實難受,車架往南行了數里,一個腦袋卻已經宛如不是自己的一般。

  「本初。」許攸坐在車內,閉門良久,卻是忽然攏手提議。「公孫文琪反擊之速、之狠,讓人無奈……但你也不能沒有補救。」

  「如何補救?」袁紹扶著額頭,氣急敗壞。

  「我有一策,可以讓你人不在洛陽,也不至於失了影響。」許攸幽幽言道。

  「且說來,不會虧待於你的!」袁紹愈發不耐。

  許攸先是一喜,旋即便正色起來:「本初你想,何進以南陽一屠戶進位大將軍,為人無知無能,所以多豔羨世族,其人與世族為善且輕信名士。而世族雖然因為做官的緣故接受他的征辟,卻未必服他。既如此,何不將你家門生故吏,多多舉薦於他?這樣,你人不在洛中,而大將軍所為卻都能按照你的心意來。所謂……所謂借雞生蛋,借巢孵卵……雖然粗俗,卻有用處。」

  袁紹在車內沉默片刻,卻是忍不住扶額反問了一句:「誰可代我在大將軍府內行事?」

  「何顒何伯求、逢紀逢元圖。」一直在車內挨著門的地方,卻也一直沒開口的一個中年人,忽然出言,引得許攸一時憤然。

  然而,袁紹頭疼難耐,根本沒注意到許攸的神態,反而是朝擋住了車門進風口的那人連連頷首:「公則所言甚佳,何伯求、逢元圖俱是我多年故交,絕不會負我,而兩人也都是州郡名士,有名於天下,何進必然不會拒絕。」

  「但也不能只進這些人,還應該進一些其他的智謀之士,散落於各處要害。」許攸收起怒容,忽然再言道。「潁川荀氏速來服膺袁氏,當日荀爽荀慈明甚至曾為本初你生父守孝三年,故荀氏應該不會有所負你的。我聽說荀氏年輕一代中,荀彧荀文若、荀攸荀公達,都是潁川翹楚人物……而何進,曾為潁川太守,別人不知道,難道會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有真才實學的嗎?!」

  郭圖嘴角抽搐了一下,又立即消失不見。

  「好!」頭疼欲裂的袁紹一拍膝蓋,卻是登時醒悟。「就這四人……我現在就停車寫信,子遠你立即持我書信回去找何進,說我東行征兵,唯恐誤了時機,不能助大將軍誅除閹宦,故此薦上這四人與他為智謀之士!」

  許攸撚須而笑。

  公孫珣並不知道戲志才昨晚上一個計策,逼出了荀彧、荀攸兩位漢末頂級風流人物,實際上,在孟津準備接受節杖的他卻遭遇到了一件意外,以至於耽誤了不少時間。

  意外很簡單,有人掉河裡了。

  準確的說,前來宣旨授節的儀仗過河快要結束的時候,有人掉進了冰窟窿裡……那是孟津渡口的人還有義從們打水、捕魚、沐浴鑿開的冰窟窿,一中午又給凍上了表皮,來人都快過完河了,多少有些放鬆警惕,便直接一腳踩空掉入了其中。

  「兵曹救我!」落入水中的正是那個長安來的太尉府兵曹屬吏小顧,其人掙扎不斷,冰渣立即紮破了他的手,以至於殷紅一片,而這更加引起慌亂。

  然而,那個涼州來的兵曹見狀卻只是負手立在隊伍裡,並沒有上前營救自己下屬的意思。

  「你不要慌!」不過,此時隊伍裡人極多,慌亂中早有人一邊脫衣服一邊大聲喊道。「我是河邊長大的,水性極佳……」

  那小顧來不及聽聞,只是繼續掙扎哀求哭喊。

  「不要去!」但就在這時,那中年兵曹掾卻忽然攔住了準備去救人的水性極佳之人。「再等等!」

  眾人知道這時落水之人的長官,立即有些猶疑起來,而那脫了衣服的水系極好之人也是一臉茫然,卻只能趕緊披上衣服。

  小顧遠遠見到這邊情形,不由一邊哭喊一邊破口大罵:「涼州狗,涼州狗,只因我今日罵了涼州人,你就要我命嗎?」

  眾人聞言愈發驚疑不定起來,而遠處,看到這邊情況的義從們也已經紛紛往河中趕來了。

  紛亂之中,這名中年兵曹掾不喜不怒,不急不懈,只是盯著那邊不斷喝罵掙扎的下屬而已。

  而稍傾,由於冰窟之中掙扎起來極費力氣,不過些許時間,那小顧便已經漸漸失了力氣。

  「去救他吧!」眼見到如此,這兵曹掾卻是忽然示意,而且親自脫衣,隨後下水救人。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不會水的溺水之人常會放肆掙扎,以至於會連帶著救人的人一同失陷,而冰窟之中這種危險尤甚,更不要說這個年輕屬吏又是個典型的青壯,故此,須得他耗盡力氣再去救他方才最佳。

  如此舉止,也只能……也只能讓人無話可說了。

  但不管如何,從結果上來,這位兵曹掾所為毫無疑問是對的,等到公孫珣的義從趕到跟前時,那水性極好之人已經和這兵曹掾一起將人從冰窟中負了出來,不過後者還在罵罵咧咧的說著什麼涼州狗之類的話。

  出了這樣的事,也是無奈,接下來,眾人兵分兩路,幾個人在來援的義從首領帶領下先引著落水的小顧還有下水救人之人去營房內安歇,而另一邊則去繼續宣旨授節。

  宣旨授節的過程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公孫珣輕車熟路接下節杖,然後讓人升起白馬旗,以作宣示,便徑直轉入寨中側帳內去尋人去了……剛才去救人的田疇回來說起此事,倒是讓百無聊賴,坐等三河騎士集合的公孫珣一時興致大動。

  「你叫什麼名字?」公孫珣站在那名正在親手煮湯之人身後,好奇發問。「那種情態如何能把持住呢?」

  「末吏涼州武威賈詡。」那人聽到詢問,趕緊回身相拜。

  公孫珣一時面無表情,倒是身後的婁圭稍微一怔,然後陡然想起了此人,卻又順勢看向了自家主公。

  「現居何職?」公孫珣從容追問。「今年多大?」

  「太尉府兵曹掾,四十有二。」

  「什麼時候來的洛陽?」

  「早十幾年前便是孝廉轉三署郎了。」賈詡有些疑惑的看了眼對方,倒是沒做隱瞞。「不過卻又早早歸鄉。一直到三年前,涼州全州皆亂,州中多有東行避亂之舉,我便是那時受了故友舉薦,來洛陽為官。」

  「孝廉、三署郎、四十餘。」公孫珣微微頷首。「但卻是涼州人,想來也不是高門,所以還只是個太尉掾屬……對不對?」

  「大概如此吧。」賈詡心下已經警惕萬分。

  「或許吧!」公孫珣終於一聲長歎。「但不管如何,賈文和當了三年的官,卻只是個三府掾屬……這只能說明,肉食者鄙啊!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29 09:35
第11卷 第11章 願得燕弓射大將

  中平五年,十一月底,正是隆冬時節,衛將軍公孫珣持節溯大河而上,其人率領自己的義從、河內本地再度跟上的舊部掾屬,於河東境內渡過冰封的大河,轉入函谷關西,也是位於洛陽與長安之間的弘農郡境內。

  之所以如此,乃是公孫珣不願意違背昔日孟津割瓶贈酒的誓言,不願意以無所為之身踏入洛陽境內,哪怕他之前已經實際上而且非常嚴重的參與到了洛陽政爭之中。

  但不管這些掩耳盜鈴的小動作了,回到眼前,隨著公孫珣移動著自己的白馬旗來到此處,函谷關西此時已經大軍雲集。

  不得不說,大將軍何進還是很講信用的,為了表示對公孫珣的支持,也確實是為了長安的安危,他非但毫無折扣的發出了北軍五校全軍,征調了河東、河內、河南的騎士,還將洛陽武庫盡數打開,盡可能的為這支征西部隊湊齊了最好的裝備。

  畢竟,士卒可以流失,這些當初平黃巾後收回的鐵甲、鋼刀什麼的不可能消失不見,尤其是大漢朝煌煌數百年,攢下來的家底子絕不是普通人能夠想像的。

  不過,公孫珣依舊不是很滿意,因為專門軍營側門轉入的他一進來就敏感的注意到,此時的三河武士早已經今非昔比……黃巾之亂時,三河騎士個個都是青壯,而且士氣高昂,頗有家資,很多人還自帶戰馬與駝獸,甚至兼有武裝侍從。

  但如今,不要說所謂騎士中自帶馬匹之人的比例大大降低,更重要的一點,很多面孔居然都是熟人,而其餘少許面孔卻又不免偏向於老弱。

  這一切,都讓騎馬入營的公孫珣頗有不滿。

  當然了,面對著出帳行禮參拜的三河騎士,公孫珣卻只是在馬上微笑頷首,並無半分流露。

  「老卒居多,從戰力上來說是好事。」騎馬跟在自家主公身後的婁圭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些,故此,臨近中軍大帳時,他還是忍不住撚須談及此事。「但從此處也能看出,天下動亂,三河騎士也開始疲敝了,那些頂名的老弱便是明證……文和先生在太尉府久掌兵事,應該對此有些了解吧?」

  「子伯先生說的不錯。」又落後半個馬身的新任軍司馬賈詡低頭言道。「黃巾亂後,三河騎士其實損失不多,但之前張溫征西,十萬大軍進入涼州,結果只有六七萬退了出來,那一仗讓三河騎士頗多損傷,然後還有部分留在了關西為前將軍董公所制,用來防備叛軍,故此不顯。」

  「還有朝廷最近屢屢征兵,青壯兵源多入西園的緣故吧?」戲忠也插了一句嘴。

  「正是如此。」賈詡依舊不卑不亢,應聲而答。

  前面的公孫珣聞言不由微微蹙眉,這賈文和雖然被他一紙詔令輕鬆納入麾下,又一封書信舉為軍司馬,可卻始終有些不溫不火的感覺,別人問他就答,而且一定回答的詳細備至……但如此表現,卻跟自家母親口中那個算無遺策之人還是差的太遠!

  再說了,連之前相遇的閻忠都在長社親口所言,這賈文和有良、平之才,這說明其人的才能絕不是以訛傳訛,其人肯定是真的有良、平之才啊!而且人也四十多歲了,兒子都要加冠了,也不可能是半成品吧?!

  只能說,其人要嘛看不上他公孫珣不願出力,要嘛對忽然被征召入軍中之事頗有耿介……不然呢,這位被自己母親稱之為『亂武』的文和先生,總不能是因為之前那個小顧身死的事情還心存鬱鬱吧?

  沒錯!

  那個小顧終於還是死了,其人被撈上來以後到底是脫力受了風寒,一開始還看不出什麼來,但送回洛中後卻又風寒加劇,高燒不止,然後如這年頭得病的人一樣,說死便死了,乾脆利索。

  而且,這裡面也是有些別的緣故的,公孫珣聽送人的屬下事後說,這小顧平日裡仗著自己年輕體壯,獨居在洛,所以多把財貨送回長安族中以作資助,回到住處也強撐著不求人,卻不料關鍵時刻缺炭少人,到底是一命嗚呼了。

  如此說來,無論是溺水還是後來的風寒,怎麼都算不到他賈詡頭上,如何又會讓他賈詡心中鬱鬱呢?恐怕還是自己這位衛將軍未能來得及讓此人心服罷了。

  公孫珣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徑直在中軍大帳前下馬。

  而這個時候,之前出正門相迎的北軍軍官們,才慌裡慌張往回跑,而等他們回到中軍帳前,白馬義從卻早已經接管了中軍大帳,代表了至高無上權威的節杖更是立在了帳前,公孫珣本人更是端坐在了帳中。

  這些人來不及多想,便忽然又聽到帳旁鼓聲作響,儼然是點將之鼓,卻又更慌忙往帳中集合——不怪這些人如此不堪,實在是公孫珣當日有過一次『劣跡』,所謂昔日河內出征前找茬殺人殺馬!

  想當初,這位還只是個中郎將,一名北軍司馬與監軍的坐騎被他一股腦的給殺了立威,而如今其人為衛將軍,洛中又如此混亂,天曉得會不會有所清洗?

  而有意思的是,當公孫珣看到這些人以後,卻不免失笑。

  原來,軍務太急,更兼公孫珣與何進有言在先,北軍全軍必須全都予他出征,故此,此番北軍之中頗有不少不該出現的人出現了。

  什麼意思?

  要知道,漢代官場制度,禁軍中的高級軍職是有清貴意味的,很多時候都是公卿子弟甚至公卿本人擔任,乃是鍍金升遷的必由之處……不過自從黃巾亂起後,中樞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北軍這裡用來鍍金的職位到底是少了一些的,還是留用了不少真正武職的。

  比如屯騎校尉徐榮、射聲校尉呂布,這兩個人也是公孫珣索要北軍的一個重要原因。但另一邊,因為太急,很多鍍金的高門子弟與 閹宦子弟居然也在此處,然後稀裡糊塗跟著北軍被大將軍何進攆到了函谷關。

  別的不說,這其中有一位騎都尉,名曰鮑信,以副將身份跟了過來;又有一位北軍中候,名曰劉表……鮑信倒也罷了,他來做副將像模像樣,但劉表做這個北軍中候就有些讓人如鯁在喉了。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北軍中候雖然只是秩六百石的曲軍侯一層,卻是北軍中的監軍,是有權監理整個北軍五營的!

  又是漢代制度中典型的以卑臨尊。

  而何進將此人送來,實在不知道是好心還是壞意了……畢竟,以劉表的聲望和政治能量為監軍,怕是公孫珣也不好受的。

  當然了,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用,反正都要重新清洗與布置的。

  「軍中現有員一萬三千餘。」三通鼓後,點卯完畢,公孫珣便自顧自的安排了下去。「可見大將軍確實盡力了,但其中頗有老弱……北軍中候劉景升何在?」

  「屬下在此。」劉表絲毫沒有因為自己倉促間從清貴之身淪為帳下聽令之人而有所恣容,起身執禮時依舊是雲淡風輕不以為意,唯獨其人身高八尺,彎下腰來也比普通人要高。「請將軍吩咐。」

  「你的才能不在此處,軍律的事情就不要管了,明日起為我副將,兼管糧草、民夫等後勤事,今日軍議後,即刻將營中老弱淘汰,分到後營做護衛,只留一萬戰兵……兵在精不在眾,那些老的老小的小,留在正兵裡反而會失了軍中銳氣。」公孫珣頭也不抬,徑直吩咐道。「明日便要西行,今日務必速速去做。」

  劉表面色如常,居然沒有任何反駁的意思,當即便接下軍令。

  實際上,公孫珣眼見著自己上來擼了劉表的監軍職責,軍中上下卻無一人質疑……便已經放下心來了,看來多年的聲望與戰績終究不是白饒的。

  「屯騎校尉……徐伯進!」公孫珣繼續吩咐道。「你除了本部外,兼領河東騎士。」

  「喏!」徐榮也當即出列,而且一臉的理所當然。

  「奉先!」公孫珣複又點了一人之字。

  「屬下在!」呂布激動之下,居然嗓音微顫。「請衛將軍下令!」

  「你兼領河南騎士!」

  「謝過將軍,必不服將軍所托!」呂布自然大喜。

  「河內騎士我自領……義公,你為我將軍府司馬,兼主騎之職,此番要辛苦一些。」

  韓當從身後轉到堂上,也是躬身行禮稱是。

  「軍司馬賈文和。」公孫珣複又點了一人名字。

  「屬下在此。」賈詡當即正色出列。

  「昔日閻忠閻叔德在長社曾備言你的才能,故此,我此番將你專門舉調過來,也是準備要有所倚仗的……」公孫珣到底是多說了幾句話。「你可居我中軍,與我兩位從事中郎共參軍事,兼掌三軍軍律,務必好生奉公!」

  這是將劉表的職權光明正大給了賈詡,而有意思的是,賈文和也和劉景升一樣,面色如常,一拜到底:

  「謝將軍倚重!」

  話說,在西園禁軍之前,所謂三河五校的禁軍制度……其實是指一有戰起,人數偏少的北軍五校立即以軍官的姿態接管三河騎士,形成一只有戰鬥力的部隊。而公孫珣上來直入中軍大帳,直接就安排了徐榮、呂布、韓當各自接管三河騎士,又讓劉表單獨摘出來掌管後勤,讓賈詡為軍法官,卻無人作梗,到此為止,這位衛將軍其實已經算是靠著自己的威望輕描淡寫之下成功接手了這支部隊。

  然而,就在公孫珣大致安排好了這些東西後,卻發現帳中依舊有人不安,依舊有人躍躍欲試,便是公孫珣本人也覺得哪裡似乎有些遺漏。

  不過,隨著身側戲忠在一片沉寂之中的忽然一聲咳嗽,公孫珣本人卻是終於恍然大悟,也是不由一笑,便當即又點了帳中一人姓名:「步兵校尉趙延何在?」

  趙忠最倚重的族弟趙延,聞言哆哆嗦嗦地從旁閃出,卻是心下驚慌失措到了極點。

  要知道,來之前他還抱著一萬個僥幸,覺得自己是比兩千石的校尉,公孫珣不能奈自己何,而大事在前,偏偏趙忠又不捨得放下如此緊要的一個位置……西園禁軍在大將軍與蹇碩的爭奪中,對於這些老宦官而言,卻只有北軍還能勉強插手了,所以是真不捨得。

  但話誰回來,此時公孫珣不怒不躁,只是輕描淡寫,甚至微微含笑,但等到他收完軍權以後,趙延卻已經汗如雨下了——之前想是一回事,可真的身臨其境,羊入虎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趙校尉……」公孫珣見狀笑的更開心了。

  「衛將軍!」趙延居然撲通一聲直接跪了下來。「越騎校尉張斌乃是張常侍族侄……請念在我到底是你妻族的面上,殺了張斌立威便是,且放我歸洛!」

  越騎校尉張斌聽得此言,也是當眾失色,顧不得對趙延破口大罵便直接跪地叩首求情。

  二人如此不堪,軍中上下卻並無幾人真的側目相對,實在是因為這年頭閹宦對北軍的侵襲力度極大,帳中軍官,倒有兩三成是閹宦子弟與投靠了他們的人,故此多有驚嚇。

  公孫珣愈發失笑:「你二人如此懇切,倒讓我不好意思了……且取一文錢來。」

  帳中眾人一時茫然,趙延卻不禁心中一動。須臾間,還是有人趕緊摸出一文五銖錢來送上,而公孫珣接過錢來,不急不緩,卻又讓身量極高的劉表上前,與他拋在了手背之上。

  拋完之後,公孫珣隨便瞥了一眼便讓劉景升捂住手背,然後複又笑看向了身前跪下的二人:「我聽聞你們閹宦子弟尤擅賭錢……趙延,如今黨人八駿的劉景升在此作證,你說這是有字在上還是無字在上?」

  趙延聞言是三分驚三分怒,卻居然又有三分喜:「這便是一文錢之意了嗎?衛將軍是說,我猜對了,便可全身而走?」

  「正是。」公孫珣正色相對。「猜對了,你走、張斌祭旗;猜錯了,你死,張斌走!」

  張斌聞言不由面色驚恐看向了身側趙延,而趙延情知此時絕無幸理,也是紅著眼睛咬牙賭了上去:「有字!有字居上!」

  公孫珣聞言一笑,卻是與劉表對視了一眼,複又朝著身下二人微微一笑:「就在此處砍了趙延!」

  趙延與張斌俱皆一時驚嚇,然後來不及分辨,旁邊呂布便拔出刀來,一刀梟首。

  血濺三尺,人頭更是滾落在了張斌身前,後者被身側血柱噴了一臉,又看到昔日同夥死不瞑目的雙眼,倒是乾脆胯下一濕,直接整個人暈了過去。

  全帳整肅。

  所有人都沒想到,公孫珣居然會擅殺一名兩千石校尉,還是趙忠最倚重的族弟,而且,眾人雖然嘴上不說,可心裡卻還是有些念叨,這終究是公孫珣理論上的妻族長輩吧?莫非,背地裡真如表面那般毫無來往,且為大義反目成仇?

  不管如何,持節也不是這個持法吧?

  但是反過來想,如今局勢擺在這裡,一個兩千石校尉,殺便是殺了,洛中天子又能如何呢?他敢如何?!

  中軍大帳中沉默了許久,而首先漸漸有些按捺不住的卻居然是作為副將的騎都尉鮑信。

  但鮑信剛要說話,一直沉默不言盯著死屍的公孫珣卻是忽然正色開口了:「諸位,待會張斌醒後讓他解印自去,然後這二營中軍官自推長官,我假權署任……然後不許再有糾纏!」

  鮑信一時語塞,卻更加想要說話了。

  而公孫珣卻沒給他機會:「我既然已經擅殺一兩千石,那便直言與對方好了。非是我不痛恨閹宦,也不是我不想殺人,可如今長安危殆,關中危殆,天下危殆,大將軍以關中軍事委任於我,我無論如何要以大局為重!便是今日殺一人立威,也是不得已要表明心跡而已……景升兄。」

  「屬下在。」就在主座幾案前的劉表後退數步,躬身參拜。

  「你乃黨人八駿,又是北軍中候,軍中士人當以你為主。」公孫珣正色相告。「我有一言相告,自明日動身西行起,軍中不許提及閹宦、黨人之論,洛陽之事我為郡中主帥一力在後當之,爾等只需努力作戰,早日逐叛軍出關中便可。若有違反,閹宦門生子弟那裡我自為之,而黨人那裡我卻要唯你是問!」

  言至此處,公孫珣徑直拔出腰中斷刃,插上面前幾案。

  而劉表也是恭恭敬敬再度大禮相拜:「請衛將軍放心,今日後,再有人在軍中妄為派係事,表一力擔之!」

  鮑信徹底被憋在了當場,而軍帳中那些投靠過閹宦之人也都紛紛釋然起來。

  軍議到此結束,除了該留在中軍之人,其餘俱皆散去。

  而鮑信出帳不久便憤然追上劉表:「景升兄何故如此懦弱,此時正是說服衛將軍清理北軍門戶之時……千載良機啊!」

  「國難當頭,不該如衛將軍所言,先盡力與當面叛軍嗎?」身高八尺的劉表面色如常,卻居然反問。「而且,我以十數年禁錮之身,都對衛將軍心服口服,騎都尉哪來的如此殺氣呢?」

  言罷,劉表攥緊手中那枚錢幣,徑直離去了。

  鮑信無言以對……正如公孫珣之前所言,劉表才是軍中士人領袖,他都服氣了,你鮑信又如何呢?

  轉回帳中,韓當自去接手河內其實,而公孫珣與婁圭、戲忠、賈詡等人終究是要留在中軍的,而明日就要啟程西行,這大帳也沒理由就此更換,故此,只是幾名義從進入,將屍首拖了出去而已。

  「君侯,這……這該如何上報?」出言的,乃是河內王象,其人才學文筆出眾,公孫珣臨時拜將持節,手下乏人,便將他重新招來作為文書。

  「先寫一封公文給大將軍府奏罷其人職務,貶為軍司馬。」公孫珣盯著地上血跡嗤笑道。「等公文下來了,再寫一封公文,說這位軍司馬點卯未到……所以殺了。」

  「喏。」王象無奈應聲道,卻是徑直轉到後面去寫文書了。

  「將軍為何一定要殺他呢?殺張斌不好嗎?他到底是將軍妻族吧?」猶豫了一下,眼看著公孫珣坐在帳中默然不語,賈詡還是忍不住問出了一個問題,這也引得立在兩側婁圭與戲忠紛紛好奇看了過去。

  「殺眼前人易,殺心中人難。」座中的公孫珣聞言一時感慨。「不殺他,我如何有面目在心中坦然告誡自己,此行西征,是要為救關中士民於水火,是要為傅南容複仇呢?多年為禍天下的,沒有他們趙家人嗎?當日為趙忠爪牙,驅南容去送死的,不就是他趙延嗎?妻族是什麼?況且,我沒給他機會嗎?」

  賈詡與婁圭還有戲忠一樣,俱皆沉默以對。

  而公孫珣,卻是忽然拔起案上斷刀,轉身到後帳歇息去了。

  —————我是破心中賊難的分割線—————

  「太祖征西至函谷關,收三河五校,五校中閹宦子弟泰半,太祖持節而斥,中有步兵校尉趙延,趙忠族弟也,亦太祖岳父趙苞族弟也,以妻族跪涕求走,太祖聞而歎:『既為妻族,獨不可留也!』乃誅趙延,而赦全軍。軍中震動,遂使如臂指。」——《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31 09:02
第11卷 第12章 恥令越甲鳴吾軍

  得益於北宮的胡作非為,士人和閹宦之間早已經是水火難容。『歷史上』的不久後,這些人推著外戚跟宦官同歸於盡,甚至親自動手,相互殺的狗腦子都出來了,其背後乃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仇恨積累。

  之前大將軍剛剛履任,黃巾之亂剛平,韓遂就來找何進與公孫珣請求誅宦;張溫那種廢物拜為車騎將軍,西征之前居然也有士人帶著毒藥求見張溫,請求張溫趁著送行宴殺光所有宦官,否則就服毒……換言之,對於如今已經漸漸掌握了軍事自衛手段的士人而言,這種殺氣足以堪稱是整個大漢朝的主旋律思想了。

  而公孫珣之所以一定要取下趙忠族弟的首級,一方面固然是例行的震懾動作,但另外一方面,其實恰恰是為了壓製住軍中蠢蠢欲動的派係鬥爭,他需要用趙延的首級讓劉表服氣,從而抑製住北軍內部可能發生的大規模清洗。

  之所以如此,不是公孫珣對閹宦心存憐憫,畢竟,正如公孫珣自己最後所言那般,若是憐憫他們,那又該如何面對司馬直與傅燮那些人呢?

  說到底,公孫珣依然還是一名合格的軍人,大戰在即,他需要保存軍中的戰鬥力。而身為一軍主帥,他更要替麾下將士將洛陽萬般紛爭擋在身後。

  實際上,第二日全軍整列進發以後,便是公孫珣自己都已經調整好了心態,扔下了所有的陰謀詭計,一心以西面戰事為主了。

  帝國歷史最悠久的禁軍部隊在帝國最核心的一片平原上一路西行,速度不快也不慢,三日內行了一百三十餘里,便從函谷關來到了潼關,而提前出洛的京兆尹蓋勳蓋元固早已經等候在此。

  話說,蓋勳此人終究是為忠臣,又久在涼州通曉軍事,所以雖然之前私下相會有些尷尬之處,而且他也知道公孫珣此番其實是代替大將軍解圍,卻還是不卑不亢,主動前來。而且其人盡忠職守,早早便沿途設置了大量補給點。

  得益於這位京兆尹的幫助,漢軍行軍速度不免又快上不少,同時,其人還向行軍不停的公孫珣提供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報。

  「他們走的渭水通道?」騎馬行軍在傘蓋儀仗之下的公孫珣面色如常。「跟子伯想的一樣,雖然涼州叛軍有三條路可走,但美陽那邊之前被打成白地,幾乎沒有什麼可擄掠的地方,而若從西面那兩條路走,卻終要歸於渭水通道……陳倉如何?」

  陳倉,乃是關中平原的西面門戶,扼守渭水通道,無論是從涼州還是漢中,只要想走渭水通道,都要先過這一關。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就是明證。

  「目前沒有聽到城破的消息,想來應該沒打下來,但具體情形卻不好說。」並馬跟在一旁的蓋勳不由歎氣道。「陳倉挨著渭水,為關中西面門戶……叛軍必然要傾全力而為。」

  「叛軍有多少人?」公孫珣不由微微蹙眉。

  「號稱十萬,但其中有兩三萬民夫是充數的,還有兩三萬雜胡,一進關中便四處劫掠了一番,如今眼見著是從北面通道走了,不知是往涼州,還是往並州西河一帶去了,但應該都是要回去了。」蓋勳趕緊作答。

  「換言之,還是跟子伯預料的一樣……」公孫珣的眉頭越發緊湊。「當面約有五六萬受叛軍統一節製的羌、漢、湟中月氏胡三族戰兵?」

  「是!」蓋勳依舊答得乾脆利索,其人久在涼州,對叛軍知根知底。「子伯先生軍略上的大名我也久仰,實際上這也是涼州叛軍的極限……往死裡湊,不是沒有十萬戰兵。但涼州雖然舉州皆叛,可下面的漢人大族還是頗有忠義之心的,據寨自保之事屢見不鮮,所以五六萬戰兵便是叛軍傾巢之力了!」

  「這是個好消息。」同樣眉頭不展的婁圭終於忍不住插嘴道。「可為何五六萬人打不下一個陳倉呢?距離彼輩入侵關中的應該已經有二十餘日了,拋去前面五六日到陳倉城下的行軍,剩下近二十日,便是天寒地凍,便是不善攻城,又如何攻不下一個陳倉?!前將軍董公的兩萬人應該還在汧水東面駐紮吧?」

  「不錯。」蓋勳微微頷首,卻又微微搖頭。「前將軍只有兩萬兵,見在汧水東側觀望,至於五六萬戰兵,如何攻不下一個陳倉,具體緣由無人知曉,我也只是有些猜測。」

  「什麼猜測?」婁子伯一時好奇。

  「叛軍心不齊。」蓋勳忽然一聲冷笑。「前年韓文約那廝火並北宮伯玉、李文侯、邊章,實際上已經統一了叛軍,但之前耿鄙事敗,王國、馬騰二人引州兵反叛,隴西太守李相如、酒泉太守黃衍都是以兩千石之身反叛的,也都各自有心腹部屬……若是這些人以實力最強的韓遂為首,尚且可信彼輩是誠心聯合,但這些人彙集在一起居然是以王國為首領,則其中必然有勾心鬥角之事……諸位,我就在涼州,焉能不知道這些人的底細,王國此人,不過是虛名好事之武夫罷了!」

  「原來如此!」婁圭等人紛紛醒悟。

  「賈司馬……是這樣嗎?」公孫珣忽然回頭看向一人。

  「大約如此吧!」賈詡也是當即握住馬韁頷首。「我在涼州也認識這些人,他們十之八九會作出這種事……陳倉城池雖小,卻堅固險要,涼州多騎兵,本就不善攻城,而如今這些人又各懷鬼胎,無人願意將自己的兵馬送去消耗,這才會拖延至此。」

  得到肯定後,公孫珣當即嗤笑一聲:「韓文約終究花花腸子太多,想做大事,哪裡這麼多算計?僅憑這一件事便知道,其人這輩子都成不了氣候。」

  周邊眾多騎士一時賠笑,卻旋即再度安靜下來。

  「不過如此說來,子伯先生,此戰豈不是輕而易舉?」忽然又有人發問,赫然是騎馬在旁的田豫。

  「照理說是會輕鬆不少。」婁圭倒也沒否認。

  眾人這才釋然起來,之前行軍中的緊繃氣氛也消散了不少。

  「不好說。」就在此時,一直回頭打量賈詡的蓋勳忽然又苦笑起來。「叛軍勾心鬥角,互相猜疑,僅是我個人猜度……但官軍勾心鬥角,互相猜疑,以至於處處爭雄,卻是人盡皆知了。」

  「這是什麼意思?」公孫珣頭也不回,便當即失笑問道。「莫非董公和皇甫公看不起我,不甘居我之下,所以早早放出話來了?」

  「並非此意。」蓋勳低頭言道。「我是說左將軍與前將軍二人相互抵觸,互相爭雄,得到旨意後,左將軍皇甫公召集關中各地兵馬兩萬至汧水東岸不過五六日,兩位就已經近乎於公開對峙了!甚至下屬之間,已經隱約有火並等不堪之論了。」

  聽到最後一句,傘蓋下的中軍諸人紛紛變色。

  但是公孫珣下一句話卻讓他們更加失態:「董公既然不服皇甫公,也必然不服我;皇甫公憤於董公與其並列,也必然憤於我居於其上。故此,等我到汧水,必然是三家爭雄。而此戰之成敗,便在於兩邊誰先能統一軍權,並整肅出兵了!」

  自蓋勳以下,眾人紛紛沉默……誰來統一軍權?對面不知道,這邊不言自明。

  「騎都尉何在?」隔了半晌,騎在白馬之上的公孫珣忽然開口,揚聲喝問道。

  一直未曾發言的副將,騎都尉鮑信當即在旁恨恨應聲:「將軍放心!你為衛將軍,持節而來,又是大將軍所托之人,信如何會幫著那兩個涼州人誤事?」

  公孫珣面不改色,只是依舊勒馬前行不斷,然後頭也不回微笑追問到了另一個人:「元固兄呢?皇甫公和董公都是涼州人,與他們相比,居然是我一個幽州人為帥,想來你也有些不快吧?」

  「確實如此。」蓋勳也是面不改色。「我以為此番皇甫公為帥最佳,但我蓋勳絕不會因私廢公,君侯既然持節而來,又有明旨說前將軍與左將軍為副,那我便只認旨意……此番專門在此相候,也是要與君侯共進退!」

  「蓋元固真不愧是忠貞之士啊!」公孫珣一時感慨。

  「皇甫公也是忠貞之士。」蓋勳稍微提醒了一句。

  「所以此番最難的便在董仲穎身上了?」公孫珣反問一句。

  「不錯。」蓋勳依舊是有一說一。「但皇甫公人望卓著,雖然忠貞,卻未必就會好辦!」

  公孫珣愈發搖頭,卻是忽然傳令:「京兆尹!」

  「在!」蓋勳應聲而答。

  「你先行回長安,然後傳我軍令,十日後關中兩千石全都要彙集長安,等我召見!」

  蓋勳一時驚愕:「衛將軍,兩千石太守非詔不得離境,而都尉們還要巡視境內城池,安撫人心……」

  「他們的人馬不是早交給皇甫將軍了嗎?」公孫珣不以為然。「若前面戰敗,則關中不保,若前方獲勝,他們自然守土有功,至於軍備、糧草,全都交給我便是……元固,萬事以軍略為先!」

  「喏!」半晌之後,蓋勳終於還是咬牙應聲。

  「速速去吧!」公孫珣不免催促了一聲。

  蓋勳即刻揮鞭打馬而走。

  而公孫珣待對方遠去,卻是忽然作色:「全軍加速,待到長安再做休整!」

  言罷,也是徑直一夾馬腹,加速前行。

  中軍處,一團白馬所在,不少人疾速跟上,不少人卻忽然散開,往各處傳令,宛如一朵陡然炸開的白雲一般。

  冬日寒冷,卻晴空萬里。

  陳倉東側汧水再往東四十里處,已經逼近了雍縣所在的地方,新任前將軍董仲穎正在軍營望樓處遙遙向著數里外的一個地方張望失神。

  彼處,也有一處相同規模的軍營,卻是新任左將軍皇甫義真所在。

  身材雄壯的董卓目視彼處良久,到底是攥緊了腰中的佩刀:「你們說,自昔日皇甫嵩撤職以來,凡數年間,涼州事不都是我一人為之嗎?可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我董卓卻做不得一任節帥呢?」

  周邊簇擁著眾多將校軍官,卻無人作答。

  「因為洛陽看不起我們武人,他們嫌我們不讀書!更看不起涼州人,因為我們是邊鄙!」董卓一聲冷笑。「可是,當日韓遂騷擾此地,讀書的皇甫義真不是數月都沒擊退彼輩,反而被罷職歸鄉嗎?當日十萬大軍征西,南陽士人出身的張溫不是大敗而回嗎?每一次,不都是我董卓出來力挽狂瀾嗎?!皇甫義真在扶風整日優哉遊哉,公孫珣在廣陽更是風生水起,唯獨我一人不避辛苦,當面防禦叛軍,可一朝叛軍大舉而來,先是複起皇甫嵩,又是以公孫珣為帥……朝廷就這麼看不起我嗎?一個節杖都不捨得給我?一面專任之權都不給我?!」

  說到最後,董仲穎幾乎失態,而隨他在扶風防禦叛軍近兩年的周邊眾將亦多有憤憤之意。

  「我昔日一個車騎將軍,竟然淪落到跟董卓這種人並列的地步了嗎?」皇甫嵩不知道董卓正在遙遙觀望他的軍營,但正在巡營的他卻也是一樣心中不平。「而且居然還要受製於昔日幽州兒之下?」

  跟在他身後的侄子皇甫酈一時沉默。

  —————我是爭雄不讓的分割線—————

  「五年,涼州賊共推王國為首,出涼入雍,圍陳倉,詔書拜董卓前將軍,複起皇甫嵩為左將軍,各率二萬人拒之,二將心不能服,爭雄不止。未及,又以太祖為衛將軍持節督二將。二將聞之,愈不能平。」——《舊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31 09:06
第11卷 第13章 莫嫌舊日雲中守

  平心而論,任誰放在董卓或者皇甫嵩這個位置恐怕都會心中有所不平。

  皇甫嵩黃巾之亂後就是車騎將軍兼冀州牧了,哪怕二者都是打了折扣的,那也是車騎將軍與冀州牧吧?

  然後呢?然後為了給人騰位置,為了收回車騎將軍印,洛陽一腳把他踢開,從一個車騎將軍變成了閒居在家之人,八千戶的縣侯變成了兩千戶的鄉侯。現在用得著他了,再把他一個老頭子一紙詔令從家中拎出來繼續賣命……卻要與昔日看不起的人同列,變成昔日同僚的下屬,誰心裡能忍?

  董卓更憋屈。

  因為正如他本人所言那般,自從皇甫嵩當日罷免以來,整個涼州戰事幾乎全都是他一人在力挽狂瀾!

  皇甫嵩罷免了,是他一個人在扶風這裡勉力防禦;

  張溫征西了,是他全力奮戰才打了大勝仗攆走韓遂;

  張溫大敗而歸,全軍潰退了,他又是唯一一個全師而歸,保全軍隊的;

  後來張溫這個敗軍之將滾回洛陽,繼續當其人的大官去了,又是他董卓一個人帶著兩萬兵在這裡不計辛苦,成年累月的防禦叛軍……

  而如今,戰事複起,卻居然不能當一任主帥,憑什麼?!

  當然了,董卓心裡其實很清楚憑什麼,而且他也說了出來……因為他不讀書,因為他是涼州一武夫,所以在洛陽那邊的諸公眼中,他董仲穎做一個前將軍,封個鄉侯,領兩萬兵就已經到頭了,以後除非出了什麼天大的亂子,否則不可能給他更高的權柄!

  皇甫嵩也是涼州人,但是讀書學經,所以在洛中那些大人物眼裡比他董卓高一級;公孫珣其實也是邊鄙,但他非但讀書,而且還辦學教書,而且還誅宦,而且還是劉寬認定的政治繼承人,所以其人在中樞眼裡上限隱約又高一級,所以天子當初都沒收他印!

  而如今,其人又借著與大將軍的私交,扯入洛中紛爭,所以又被高看了一眼。

  這些道道,董卓心知肚明,他弟弟送來的那些情報更是嚴絲合縫的驗證了這一切,但越是如此,董仲穎就越是憤慨!

  憑什麼不許他更上一步?

  憑什麼到此為止?

  老子明明功勞、苦勞俱備啊!

  「若我兒尚在,心便是不能平,又何至於此呢?」當日晚間,臨睡之前,董卓如此對兩個女婿言道。

  這下子,李儒與牛輔難得同時明白了岳父的心境。

  經歷了十一月的嚴寒與冰雪,整個關中的十二月,都顯得晴朗怡人。

  故此,公孫珣到達長安後不久,稍作休整,便再從長安出發,往董卓、皇甫嵩所在的汧水大營而來。

  而此番上路,不過就只是區區兩百里的路程了,而且關中平原沿著渭河一路坦途,所以,公孫珣所部萬餘禁軍西行不過三日,第四日上午便已經遙遙望見後來雍州得名的雍縣所在了,甚至已經有董、皇甫二人麾下的漢軍遊騎出現在了軍隊的視野內,雙方立即就建立了聯繫和交互。

  又過了小半日,晴朗的冬日藍天之下,前軍已經抵達預訂位置,並立即著手安營紮寨。同時,左右兩個大營之中,前將軍董卓、左將軍皇甫嵩都已經率領各自軍中將校往此處過來相迎。

  而當此之時,軍中主帥公孫珣也是在營前數里處停步,然後引著軍中將校下馬在路旁稍歇,並整理儀表。

  與此同時,其人還喚來了軍司馬賈詡,並主動求教。

  「董公與皇甫公固然可歎,我也敬重他們是軍中宿將,但此番大敵當前,軍事凶危,便也顧不得許多了。」公孫珣立在道旁,一邊在義從的幫助下披甲束帶一邊開門見山。「文和,我一直對閻叔德之言深以為然,自當日在孟津相見,便視你為良、平之屬,你今日請務必告訴我,我該如何才能統一軍權呢?」

  賈詡沉默了片刻,又瞅了瞅道旁十餘名從長安跟來的關中大員……他不相信公孫珣心中沒有定計與準備,也不信那個在潁川學了多年法家之道的戲忠沒有給他的主公將形勢分析透徹,但既然對方是長官,又這麼問了,他賈詡也只能再答一遍了。

  「將軍。」賈詡稍一思索後微微躬身而言。「為今之計並無什麼妙策,因為無外乎就是三條路可走……」

  「說來。」

  「當先者,便是將軍持節而來,兼有洛陽明文定劃,董公與皇甫公就是您的副將……這是大義,堂而皇之名正言順便可!」

  「不錯。」

  「其次,前將軍、左將軍俱與君侯有故交,更兼位階到了三位將軍這份上,總不至於當面衝突吧?不妨論情面、論故誼、論軍事……」

  「便是以禮相待,來軟的了?」公孫珣失笑相對。

  「正是。」賈詡也微微低頭。

  「還有呢?」

  「還有便是,實在萬不得已,也只能拿威勢壓服二人了。」說著,賈詡又一次看向了隨在中軍的十餘位兩千石,然後才正色相對。「畢竟是軍國大事……不過我以為,事到臨頭,以皇甫公與董公的操守,不會有人誤判形勢的。」

  關中三郡,三位太守、三位都尉,除了一個蓋勳留在長安坐鎮後方外,其餘全都到此。再加上軍中本來的三名校尉、一位騎都尉,還有一個名義上是六百石,但其實位階等同兩千石,甚至還稍有過之的北軍中候劉表,累計十人整,如今全都老老實實隨公孫珣的中軍至此……這是公孫珣四日前在長安,用閹宦子弟、長安縣令楊黨,以及長安本地豪門,跟皇長子劉辯親信宦官有關係的高氏全族腦袋換來的。

  此舉目的不言而喻,就是要這些人拿低姿態,從而凸顯公孫珣這個衛將軍的高姿態,可能還要借此下馬立威。

  而賈詡的意思也很清楚……不要上來便做這種傷感情的事情。

  公孫珣早已經穿戴完畢,宛如沒有看到對方的目光一般,只是繼續饒有興致的反問道:「這便是先禮後兵的意思了?」

  「不錯。」賈詡回過神來,繼續言道。「叛軍只有一個涼州,物資匱乏,且以叛軍之身來攻司隸終究心存不安……如今他們被擋在陳倉,著急的不該是我們,我們這邊著實不急。」

  公孫珣不喜不怒,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頷首。

  旋即,數名義從忽然上來,將一件加了內襯的上好錦袍奉上,便要為賈詡換上,而賈文和明顯有些不太適應,居然連續躲閃了幾次……於是乎,公孫珣上前一步,居然主動為對方穿起了錦袍。

  周圍人卻紛紛側目,而賈文和卻反而鎮定了下來……他明白公孫珣的意思,對方沒有指望用這種小伎倆來收服他賈詡,但若不做這種事情,又如何能乾脆直接的表達出其人是真的把他賈文和當做張良、陳平一類的人物呢?

  眾人整理儀裝完畢,便重新上馬趕向前方大營。

  彼處雖然大營還在緊急修築之中,但因為早有輕騎至此告知了公孫珣的到來,同時在兩座軍營中間劃定了新的大營大略,所以董卓和皇甫嵩再不對路,也還是很講職業操守的讓人幫忙大致弄了些鹿角之類的東西。

  等到公孫珣率眾到達此處,二人也是親自出營相迎。三人一時言笑晏晏,卻只說起當年往事,居然是半點不快都未顯出。又過了一陣,聽聞前面侍從來報,說是已經在營中尋到了一處向陽高地,並擺好了座椅、幾案,請衛將軍前往歇息,並豎起節杖,升起旗幟……公孫珣更是與二人把臂共行,徑直往彼處而去。

  誠如賈詡所言——這三人哪怕相互之間不滿之意已經昭昭可現,甚至率先到達的董卓、皇甫嵩各自部屬私下裡都已經開始有所摩擦,但單以最高層而言,表面功夫還是有的。

  不然呢?讓董卓、皇甫嵩這樣的人天天面對面互相吐口水?

  吐口水也是要按照規矩來的。

  眾人來到高地前,眼見著立好了節杖、豎起了旗幟……本該按照各自官階上前參拜新來的主帥衛將軍公孫珣,然而這個時候跟著董卓、皇甫嵩而來的大部分部屬才驚愕發現,這片台地上居然沒有他們的落腳之處。

  不是刻意刁難,而是跟著公孫珣到來的大員太多,足足九位兩千石,外加一位北軍中候,如同眾星捧月一般圍著公孫珣上去,故此,軍中千石以下根本沒資格上前,如李傕郭汜皇甫酈之輩便是勉強上去了也無話可說……兩千石與其下的官員,差距實在是如天塹一般。

  與公孫珣把臂上前的皇甫嵩、董卓也發覺了這一幕,然後二人雖然稱不上色變,卻也不免收起笑意,顯得有些嚴肅起來。

  果然,上到台中,公孫珣撒開手來,堂而皇之的立在正中,而跟著皇甫、董二人至此的大部分軍官情不自禁的便隨著劉表為首的十位大員一起躬身參拜。

  但立在公孫珣身下不遠處的皇甫嵩與董卓對視一眼,到底是板著臉側身站直了身體……既不受這一禮,也絕不可能朝著公孫珣行禮!

  他們可是要臉的!

  但就在此時,上方正中的公孫珣卻忽然出言吩咐:

  「諸公,昔日皇甫公覆滅張角,救國家於傾覆,堪稱大功。而以天災罷免,實屬閹宦作祟,假言托之。故此,區區左將軍,實在是不足以彰顯其德……而朝廷可以不賞,我等卻不能置若罔聞……諸公既難得隨我至此,不妨再拜一拜皇甫公!」

  皇甫嵩尚未反應過來,便見到以黨人八駿劉表為首,十位大員為首,居然一起躬身朝著他再度彎腰參拜,也是不免強做支撐,然後尷尬失笑。

  這一拜後,皇甫嵩倒是氣消了三成,而董卓卻本能的望向了公孫珣。

  果然,公孫珣居高臨下複又言道:「諸公,凡數年間,涼州事皆董公一力支撐,關中、洛中平安也是董公辛苦維持……此番大戰將起,朝廷不以方面之任委之,實屬有負於董公,君等受其恩惠,不可不拜!」

  言罷,這十位軍中、關中地方大員也是再度老老實實俯首相對,朝著董卓正式一拜。

  而與皇甫嵩不同,董卓聞言一聲嗤笑,倒是昂首挺胸,坦然受了這一拜。

  台下,剛剛抬起頭來的賈詡看到這一幕,因為公孫珣採用他先禮後兵之論而得來的好心情倒是瞬間煙消雲散了……他敏感的意識到,這位同鄉董公雖然面色如常,但心裡怕是已經鑽了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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