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72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4 08:25
第10卷 第10章 文物多師古(上)

  「憑什麼不許人不造反?換成我我也反!」

  二月下旬,上午,春光明媚,司馬朗正捧著一個裝滿了水的陶罐立在官寺大堂側門外。陶罐上面放了一朵帶著綠葉的大紅花,而據他所知,罐子裡面應該還有兩隻蝌蚪、一隻青蝦,這是整個官寺內最受寵愛的公孫離大小姐剛剛親手製作完成,並讓僕婦拜托他給整個官寺的主人送來的。

  這種工作,對於十五歲的司馬朗而言,已經算是司空見慣了。

  同樣的道理,在官寺大堂外佇立靜候,對於司馬朗而言也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畢竟,多年的教育逼迫他不得不避開這種明顯有些悖逆的言語,而最近的悖逆言語也未免太多了些。

  當然,也僅僅就是避開了,因為即便是司馬朗,也不會想著勸諫和提醒……或者說,即便是司馬朗,隨著獲知訊息的漸漸增多,也對洛陽那位神聖的天子產生了一絲類似於憤怒的情緒。

  旬日間,隨著天子加賦的命令傳下,河北、中原幾乎是瞬間便盜賊四起,人心大亂。多少老百姓好不容易熬過了春耕,躲過了大疫,卻義無反顧的扔下地裡的青苗,跟著那些強橫之人打家劫捨,四處流落。

  而此時,堂中似乎便是在議論河北盜匪四起,然後皇甫嵩鎮壓不力的事情。

  「君侯說的極對!」大堂內,婁子伯正接著公孫的話繼續公然散播著某些悖逆言論。「於冀州百姓而言,從去年二月開始,先是持續了七八個月的戰亂,人口流失過半,秋收也流失過半;然後便是難熬的冬日,凍死餓死之人數不勝數;好不容易聽說免了錢糧,這才辛苦回家,借了種子種地,卻又來了瘟疫;而瘟疫剛剛有退散的趨勢,這邊居然又要反悔加賦了……憑什麼不反?諸位請設身處地想一想,若你是冀州一良家子,如此處境,你反不反?!」

  「至於說皇甫嵩鎮壓不力?」戲志才也在那裡陰陽怪氣說個不停。「換成誰能鎮壓得力?咱們君侯去就行嗎?這一次,真的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了?亂象遍布河北,神仙也救不了!」

  婁圭和戲忠一唱一和,言語中悖逆無禮至極,但自常林、張承以下,一眾河內士子只是面色慘白,卻居然無一人反駁,更不要說跟隨公孫許久的幕府中人了。

  「皇甫義真怕是要走了。」一片沉寂之中,公孫忽然若有所思道。「前日洛陽有傳言說,要請調皇甫嵩去平定西涼叛亂,我還以為是中樞不想看到他掌握一州軍政太久,現在想來,說不定他也迫不及待想逃離冀州了!」

  「是啊。」戲忠繼續搖頭失笑。「皇甫義真再怎麼樣,也終究是要臉的,去年冬天是他請求免去了冀州錢糧,為此還有歌謠稱頌他,如今又要他下令去收這加賦……不走能怎麼樣呢?」

  其餘人等愈發無言以對。

  「且不要論他人了。」眼見著河內本地屬吏們氣勢被打擊到了極點,呂範忽然上前一步正色言道。「郡中已經計算完畢,河內需要向洛中繳納五千餘萬錢修宮錢……所以為今之計,乃是咱們自己又該如何應對此事?諸位,這件事情始終是要有個結論與說法的!」

  聽到長史如此正式詢問,堂中眾人,無論是元從之人還是河內本地人士,全都愈發面色複雜起來,而且以難堪居多。

  因為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

  就河內人來說,對加賦這種事情當然是極度抵觸的……因為且不說這種每畝十錢的加賦對河內百姓,甚至於對一些以清白持家的世族子弟而言,都無異於一種的巨大經濟壓力。只說士林清譽以及鄉人評價,他們也是萬萬沒法公然說出讓公孫按旨意來辦這種話的。

  但是反過來說,難道要鼓勵衛將軍公然抗旨不成?

  他們自小學習的東西和準則是不允許自己這麼做這麼說的。

  而元從那邊,就更複雜了……有人講良心,有人講權謀,有人論得失,但無論如何都要為公孫做個細致而合理的謀劃。可是,公孫這裡也為難啊!你說是要抗旨不尊呢,還是助紂為虐呢?

  司馬朗沉默片刻,也是黯然搖頭,然後卻又一抬腳便捧著陶罐步入了堂內。

  未等對方開口,公孫便當即展顏失笑,並趕緊起身招手:「來來來,放這邊案上!」

  司馬朗依言而行,小心翼翼的在眾人的沉默與注視中上前放好陶罐,還順便提醒了一句:「郡君,這裡面還是有蝌蚪……請您務必小心,不要學上次讓小蛤蟆爬到公文上去。」

  公孫一邊俯身收拾幾案一邊連連點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而一番折騰以後,司馬朗退到大堂角落裡,堂中也終於有人挺身而出第一個表態,果然是常林常伯槐:「君侯,屬下有一言。」

  「伯槐請講。」公孫一邊低頭擺弄花朵,一邊乾脆應聲道。

  常林沒有在意公孫的無禮,而是依舊站的板板整整,言語清晰無誤:「數日前詔書剛剛送達時,呂長史曾有言,說君侯若是奉詔收錢便是失信於河內,依我看,這話說的極對!」

  呂範忍不住看了常伯槐一眼。

  而常林依舊不以為意,只是繼續昂然直言:「君侯雖然沒有像左車騎將軍那般事先為治下百姓請命免去算賦,但自履任以來,君侯所行政策全都是以平複二字為主,與民休養生息之意不言自明。再說了,名義上是五千萬錢,可實際上征收起來,吏員上下辛苦,百姓左支右絀,真正損耗的何止是五千萬錢?所以說,哪怕是之前沒有明言約法三章,可此番突然加征田賦,也足以讓河內百姓對君侯由感恩轉為心生怨望。」

  「說的好!」公孫終於抬起頭來。「還有呢?」

  「還有……」常林微微一滯,但還是勉力言道。「為君侯個人計,無論如何,萬萬不能以私產充賦稅,那是下下之策,會引起猜忌的。」

  「那我該如何呢?」公孫坐回到上首座位上,面色如常,好奇反問。「也不能去昧著良心去盤剝百姓,更不能拿私產去邀買人心……伯槐,我到底該如何是好?總不能撕了這公文吧?」

  「為今之策,只有兩條路。」常林聲音愈發顯得艱澀。「一個是聚集郡中豪強大戶,讓他們來出這筆錢……」

  「這就不是失信於人了嗎?」公孫淡淡反問道。「之前為了安置流民,行官屯之事,我已經第一時間要他們出力了,騰出土地、放還流民,郡中借出的農具種子也是他們實際奉納出來的,這些事情他們並無半點推脫之意。而後來春社時,我專門邀請他們一起去圍觀辯經,難道不是心照不宣,作出安撫與約定了嗎?」

  常林抿了抿嘴唇:「君侯所言甚是,是我不周……那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什麼路?」

  「君侯可以學左車騎將軍那般,離開河內,去做個非親民官……入朝做公卿,出涼州平亂,大致如此。」常林無奈答道,但言道此處,他仍然忍不住多加了一句。「可要如此的話,換成一個別的官來,河內還是要加征的……」

  公孫啞然失笑,常林慚愧後退。

  然而,常林後退後,半晌卻無人再上前出言……畢竟,無論如何,常伯槐還是將事情分析的極為到位的,現在的局面是,天子亂命在那裡,從了便是助紂為虐,不從,那就是悖逆天子,是要承擔巨大政治風險的。

  這件事情,注定沒有一個好結果。

  「還有沒有誰要說話?」公孫坐在大堂上首,似笑非笑的看著滿堂俊才,卻也是心知肚明了。「我曉得了,這種事情注定無兩全之法,或者有損名聲,或者承受天子怒氣。伯槐已經說得很到位了……實在不行要收錢,便找豪強大戶去收;實在不行想要抗旨,那便趁早換個官做……這已經是最好的兩個法子了,對不對啊?」

  滿堂鴉雀無聲。

  「爾等何必如此作態呢?」公孫忽然收斂笑容微微歎氣。「這本就是二選一的事情,真正需要做決斷的還是我一人而已……做幕僚做到這種份上,你們已經盡力了,都各自忙各自的去吧,我自會為之。」

  自呂範以下,眾人紛紛告辭。

  然後,一日內,眾人又紛紛私下請見,或是勸公孫征豪強家產,或是勸他及早抽身。這就是純粹的表態了。因為,征發豪強家產,有益於河內而無益於公孫;而及早抽身,有益於公孫而無益於河內……

  當然了,別看公孫在那裡跟常林說什麼這個那個的,但實際上他只是想要通過這種剖析將自己的為難展示出來而已,從而製造輿論,進一步彰顯出自己的犧牲精神,並削弱負面影響……

  沒錯,從朝廷公文到達以後的這幾日間,他本人早就跟幾個心腹做出了決斷,那便是找本地豪強下手,所謂打土豪、吃大戶而已。

  沒辦法,只能如此!

  然而,就在公孫拖了兩日,準備半推半就拿本地大戶開刀的時候……一頁新的公文輕飄飄的從洛陽飛到了一河之隔的河內,擺在了公孫那放著一罐子枯枝敗葉的幾案之上。

  「我意已決,不收錢了!」公孫看完了新的公文,立即冷笑而言。「也不請旨調度了……」

  眾人不明所以,卻見公孫豁然起身,勃然作色:「我就在這裡什麼都不做等著他!我倒想看看,北宮是要為此事殺我還是要把我檻車入洛?」

  言至於此,公孫豁然起身,一腳踹飛了面前的幾案,便拂袖而去。

  陶罐稀碎,汙水飛濺,一片狼藉。

  眾人不明所以,倒是王修不顧地面髒汙,俯身將一隻還帶著尾巴的小青蛙捏去,然後從水漬中取出了那份被打濕的公文。

  而王叔治只看了一眼,便不禁一聲長歎,然後對著面前依舊茫然的眾人解釋道:「中樞下令,讓各州郡發材木文石,部送京師……不知道多少商賈富戶也要家破人亡了。」

  眾人面色慘白,而呂範一言不發,便徑直入內去追公孫而去了。

  而就在同一日,大河之南,洛陽城,晚間,抱病在床的前太尉劉寬忽然讓人將兒子劉松還有兩名最近一直在身前伺候的學生,也就是公孫越、公孫範喊到了跟前。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4 08:29
第10卷 第11章 文物多師古(下)

  「涼州局勢如何?」劉寬斜躺在榻上,倒是顯得神色清明了許多。

  劉松和公孫兄弟各自互相看了一眼,卻一時無言。

  「事到如今,有什麼不能說的?」劉寬微微笑道。「如今的局面還能再敗壞到什麼地步?」

  「半月前,朝廷鎖拿了左昌,楊公、袁公,還有尚書令劉伯安聯名推薦,以扶風名士宋梟代替為涼州刺史,總攬平叛事宜。」公孫越老老實實言道。「但宋梟剛剛到任,朝廷便已經再度遣人鎖拿去了……」

  「吃了敗仗?」劉寬緩聲問道。

  「不是。」當兒子的劉松此時忍不住憤然插嘴道。「這宋梟之前看起來頗有學問和本事,卻不料能作出那種糊塗事來。大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到任後幹了什麼,他居然一到任便上書朝廷,讓朝廷征調遼東版印之法,速速印製《孝經》萬冊,分發給涼州各地,說是如此便能消解涼州士民戾氣,並讓叛軍幡然悔悟,大亂也不戰自平……」

  劉松言語中憤然難平,而劉寬倒是微微一笑,顯得不以為意。

  「其實。」公孫範忍不住插嘴道。「中台那邊有傳言,說是宋梟並非糊塗至此,乃是到了涼州後見到局勢崩壞,無可救藥,這才想了這個法子以求脫。」

  劉松一時愕然。

  「反正他也沒打敗仗,只是無能與糊塗而已,最多有暗諷張讓、趙忠阿父阿母之意。」公孫越也沉聲答道。「故此,檻車入洛後花點錢,還是可以從容脫的,反倒是留在涼州,就只能是死路一條了。」

  劉松徹底語塞。

  「我曉得了。」榻上的劉寬歎了口氣。「就是好奇而已,今並非是論及涼州……叫你們另有他事而已。」

  三人齊齊在榻前緊張了起來。

  「看你們的樣子也猜到了。」劉寬失笑道。「我要死了,我死後……」

  「大人!」

  「恩師!」

  「老師……」

  三人幾乎是齊齊跪下。

  「都起來。」劉寬不以為意道。「冬天便該死的,但誰讓你們做門生的和當兒子的照料的如此之好呢?又是整天洗手,又是非沸水不喝,又是每次飲酒限量,又是地龍,又是通風……想不活下來也難。但是,如今天下之事到了這個地步,就請許我學宋梟那般自私一回吧!再不死,我怕就當不成這個漢室老臣了。」

  三人旋即黯然。

  「此生與人為善,並無仇家。」劉寬微微歎氣,望著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緩緩言道。「而為宗室重臣,授業帝師,屢任太尉,卻坐視天下淪落到如此局面,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前途與勉勵之語可以托付給你們……我之前在老家弘農的大河對面,也就是河東境內王屋山下,上黨、河內交界那片地方,買了一塊地……我兒應該知道。」

  「是!」劉松低頭啜泣道。

  「天下洶洶,河南必然遭亂,到時候將你母親的棺木也起出來,連我一起在彼處薄葬。」劉寬感慨道。「弘農老家田產、家業,趁著還能有些用處,全部拿出去換成糧食贈與鄉人。」

  「喏!」

  「若以尋常論,其實也就是這些了。」劉寬仰頭歎道。「唯獨一事,既然文琪在河內,便將我的喪事全權交給他來處置吧,你們不要理會了……但我死之前,不要驚動他。」

  公孫範低頭不語,公孫越沉默以對,倒是劉松有些難以接受:「我……」

  「我本不想留什麼後言。」劉寬看著自己長子緩緩說道。「但看你這個樣子,也不得不多說一句了。」

  劉松趕緊下跪。

  「我兒,」劉寬依舊緩緩言道。「那楊氏養子一個比一個聰明,可我卻一直希望你能愚魯無知,非是無能為,乃是心存私心,不願你為聰明誤……我如此安排與叮囑,你若還是熬不過風浪,那只說天意如此了。」

  劉松萬般無奈,只能俯在地上叩首,表示願將對方後事全都交與公孫珣處置。

  「文典、文超。」劉寬複又扶著榻向剩餘二人言道。「既然說到這裡,也不好不與你們一句言語……你們二人既然有了文琪這個兄長,就要懂得謹守本分,可退不可進,可守不可攻,可讓不可取,如此,方能持久。」

  公孫兄弟不敢怠慢,也是叩首相對。

  「好了。」劉寬忽然又笑了起來。「我這輩子好為人師,卻教出了這麼一個學生,哪裡有臉面在這裡再與你們說這些呢?還是不說了,你們扶我起來到院中去……連月節製,且取些酒水來,陪我一醉。」

  三人皆不敢違。

  夜色熏熏,同一片星空之下,河內懷縣城中,公孫珣也在與幾名心腹一邊於後院中飲酒一邊感慨時事。

  「文琪白過激了。」呂範忍不住出言相勸。「所謂材木文石之類終究是雜物,置辦起來還是比較容易的,何必說出那種言語?」

  公孫珣抱著自家大女兒在膝蓋上,而阿離又抱著一隻貓在她懷裡,之前父女二人正盯著那隻胖貓去舔灑在案上的酒水,對於呂子衡的話宛如充耳不聞。而一直到胖貓被酒水嗆得不行,奮力掙脫逃走後,我們的衛將軍方才鬆開手,讓自己女兒在僕婦的照看下追貓而去,也方才看向了幾名候著自己的心腹。

  「子衡錯了。」公孫珣自斟自飲了一杯,方才搖頭言道。「這一次我如此失態,並非是為所謂材木文石之事……」

  「這是何意?」婁圭一如既往問的最快。

  「這是天子不可救藥之意。」替公孫珣作出回答的,乃是已經喝了不少的戲忠。

  不得不說,董昭不在,法家出身的戲忠對於這些東西的見識格外出眾,在公孫珣幕府中漸漸有一種不可或缺的感覺,也難怪他會在短短時間內就得到了極大的信任與倚重,早早來到了這位衛將軍的核心幕僚圈……同時期的棗祗,不是不好,但在有王修存在的況下,他並非不可替代,所以擠不到這裡來。

  呂範低頭稍一思索便明白了過來:「志才的意思是,天子一朝拉下臉來,怕是會就此一發不可收拾?」

  「什麼一發不可收拾?」公孫珣舉杯冷笑道。「這叫破罐子破摔!」

  「從往行徑來看,天子心裡還是比較明白的吧?」婁圭實在是不擅長這些。「真是奇怪,免稅的也是他,加賦的還是他!既然免稅,說明他懂得冀州百姓需要休養生息,可既然懂得,為何又會如此貪婪無度?」

  「這跟明白不明白沒關係。」公孫珣應聲道。「越是聰明的人,放縱起來就越是肆無忌憚!說白了,就是獨夫民賊一意孤行,所謂怙惡不悛而已……如志才剛才所言,此人已經是無可救藥了!」

  「那君侯又該如何是好?」自知摻和不進這些話題,所以韓當向來沉默,但此時也依舊忍不住問了一聲。

  「問的好。」公孫珣放下酒杯,正襟危坐,掃視了一下自己的幾名心腹。「這便是問題所在了……我之前只以為加賦一事乃是特例,但今看來,天子一旦放縱起來,破了為君的底線,那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三!我不能因為得了他一個衛將軍的名號,便次次被他逼著在火上烤吧?!長此以往,我多年積攢的聲望、威德,怕是要被這位天子給連累到喪失殆盡也說不定!」言至此處,公孫珣無奈搖頭。「怪不得袁本初一直沒有出仕,後來卻依舊……其人還是有些見地的!」

  「如此說來,君侯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了。」帶著七分醉意戲忠似乎早有腹稿。「那便是『隱』!」

  「隱?」呂範微微蹙眉。「你想讓文琪辭官歸鄉?」

  「並非如此。」戲志才扶著酒壺從容對答。「依法家來看,隱有『大隱』、『中隱』、『小隱』,而今之局面,君侯也有對應的三條隱退之路……」

  「說來。」公孫珣趕緊催促。

  「一個是入朝為卿,或外出為將,而無論是在中樞做閒職,還是在前線平叛,都可以萬事不理,裝聾作啞……」言至此處,戲忠微微一笑。「這叫大隱。」

  眾人恍然頷首,畢竟,之前為加賦的事,常林就一度向公孫珣提出過這樣的建議。

  「其次,是自求貶斥,暗中運作偏遠之地,在彼處坐觀形勢。」戲忠繼續言道。「天子要加賦也好,要什麼寶物也好,給他就是……反正離得遠,天下人也看不到君侯是如何應付差事的,既不知道其中有沒有收買人心,也不知道有沒有虛應差事,這就叫中隱。」

  眾人心中紛紛微動,便是公孫珣也停止了自斟自飲。

  「至於說最後一種隱法,那便是乾脆辭官,回家讀書養望!」戲忠舉杯笑道。「不過,既然如此,走前不妨煊赫一些,弄出一些事來,好讓天下人忘不掉君侯……當然了,這些都只是一種大概說法,真正操弄起來,還是要因地製宜,因時而變的。」

  「我覺得中隱最好。」戲忠剛一說完,婁圭便迫不及待。「君侯不妨求漁陽、右北平之類家鄉邊郡,在彼處坐觀成敗!如今看來,這局勢果然只有兩三年了!」

  公孫珣微微頷首。

  「我覺得大隱或許更佳。」呂範趕緊正色言道,卻又微微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置若罔聞的王修。「須知道,將來無論要做何事,名位都還是很重要的。」

  公孫珣也順勢看向了一直沒有說話的王修。

  王叔治感覺到了目光,也是無奈開口:「君侯不妨兼以大隱與中隱,自求為將平定西涼,既可以存,又可以報國安民。」

  「報國!」醉意熏熏的戲忠嗤笑一聲,借著酒意質問道。「王從事何必佯做不懂呢?君侯請你到此處,可不是要你教他如何報國安民的。」

  「報國安民總是沒錯的。」王修避席正色對著喝多了的戲志才言道。「志才兄勸君侯『隱』,不正是因為河內不能報國安民嗎?而君侯有所為之事,難道不正是想要安定時局,報國安民嗎?」

  戲忠剛要再說,卻見到公孫珣抬手示意,便立即閉嘴。

  「好了,」公孫珣擺手道。「叔治所言不差,若非是天子實在無恥,我何必求他路報國安民?只是叔治,涼州我不會去的……那地方,我也是看明白了,已然是壞到了根子上,我一個幽州人,或許能打勝仗,卻平不了叛。」

  王修微微歎氣,複又對著公孫俯下拜言道:「君侯……無論如何,請務必看清人心背向再做決斷,莫要誤判形勢。」

  「那君侯意何為呢?」王叔治話音剛落,婁圭立即幫忙打了個圓場。

  「等我寫信問問董公仁和審正南吧。」公孫珣不由搖頭道。「之前就暫且拖著……反正以眼前的局面,我不信天子會因為我拖欠了他幾千萬錢便直接要我這個衛將軍、薊侯的命!」

  「這倒是實話。」已有八分醉意的戲忠跟著笑道。「天子畢竟是心裡清楚的,如今這個四面起火的局勢,他怎麼可能會擅自殺一個平叛得力的將軍呢?還是出幽州世族的名將!依我看,便是天子真的動怒想要處置君侯,也不過就是削爵、降階,然後入朝閒置,或者貶斥邊地……反而如了咱們的願!」

  「這不就得了,且飲……」公孫珣聞言連連頷首,然後舉杯示意。

  「君侯!」就在這時,一名侍衛忽然在遠處大聲請見。「趙國董中尉來信,剛剛來到。」

  「說公仁公仁便到。」公孫珣當即失笑,然後趕緊示意對方送上信來。

  眾人也是好奇不已。

  然而,公孫珣當眾撕開信封,只在頭頂火把之下讀了一個開頭,臉色便陡然有些蕭索起來,複又將信折疊收入懷中……一眾心腹愈發不明所以。

  「全是壞消息。」公孫珣長呼一口氣言道。「之前只看洛中發來的公文還不清楚,公仁這封信卻是說的明白……瘟疫剛平息,加賦的事就到了,老百姓拋家棄業去做盜匪和流民,如今冀州到處都是持械作亂之人,光打起旗號公開攻城略地的便不下十餘股。據說,钜鹿太守郭典郭君業去救援治下城池時,被黃巾餘孽聯合多股山賊給圍在了钜鹿澤中,如今生死不知……皇甫義真正在匆忙調兵去救他。」

  眾人皆與郭典有所接觸,知道那是個忠直之人,聞言也是感慨不已。

  「只看到此處便不想看了。」公孫珣繼續舉杯言道。「時事艱難,今且放縱痛飲一回,明再看董公仁說了什麼!」

  幾名心腹聞言,趕緊雜亂捧杯,準備陪自家君侯一醉。

  「軍中還有酒嗎?」依舊是同一片星空之下,钜鹿澤深處,黑漆漆的夜色中,頭髮花白的郭典忽然扭頭問向了自己的外甥京澤。「天明將有苦戰,且容我……潤潤喉嚨。」

  我是各懷心思的分割線

  「後漢中平二年,靈帝發修宮錢,稅天下田,畝十錢。關東既遭大疫,張牛角等十餘輩並起,所在寇鈔。複涼州亂起,連破州縣。太祖在河內,雖治,多聞噩耗,乃常夜飲達旦。王修在側,諫之,太祖對曰:『天下洶洶而無能為也,今知何謂憂心如醉!』修聞之,複從醉也。」《舊燕書》卷六十八列傳第十八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5 17:43
第10卷 第十二章 區區計生死

  聽到舅舅詢問,京澤趕緊遞上了隨身酒囊。

  照理說,軍中也好、官員也好應該嚴禁酗酒,但實際上,長久以來酒水都是貴族和軍官們的必需品。

  這跟享樂無關,而是說在開水得到普及之前,貴族和軍官們想要保證喝到沒有致病風險的水,一般按照經驗來說就只能選擇喝酒。

  故此,身為一郡兩千石,身邊常備酒水乃是尋常之事。更不要說河北剛剛經歷了一場死傷無數的大疫,而此時又是被困在泥濘的鉅鹿澤中,根本沒有乾淨水源了。

  「你也喝點。」郭典果然只是微微潤了潤喉嚨,便將所剩無幾的酒囊遞了回去。「記住了,除非渴到不行,千萬不要喝這裡的水,實在是萬不得已,也要找活水飲用……」

  京澤立即點頭稱是,然後趕緊灌了幾口,卻又小心的繫上了酒囊的封口。

  背靠著潮濕的泥塘邊緣,郭典欣慰的看著自己外甥還很有活力的樣子,復又仰頭望著星空輕嘆起來:「參橫鬥轉,阿澤,你是京氏易的正經傳人,應該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吧?」

  「自然。」聞得此言,面容尚顯得年輕的京澤多少又打起了一些精神。「這是講春日星象的言語。前者指參宿雖然橫於西天,卻注定要漸漸下沉消失;而北斗雖然剛剛從東北角出現,卻要一天天轉上來,高懸正北……如此星象,正合一年之始新舊交替,萬物易行的至理。」

  「說的好。」郭典瞇著眼睛望著頭頂星空言道。「參橫鬥轉,舊者雖然強橫,卻終不能持久,新者雖然初生,卻注定要移形換位,高踞正北……其實,斗轉星移,月缺月圓,本是天地間的至理,又有什麼看不開的呢?」

  京澤聽的不對路,趕緊安慰:「舅父不必灰心,南面左車騎將軍那裡也一定會盡快遣援軍前來,屆時我們里應外合,非但可以脫困,說不定還能在此處大破賊人呢!」

  「說的對。」郭典將目光從星空轉向了自己的外甥,然後微微笑道。「但也沒那麼簡單,得須熬過明日,甚至後日才能說此言語……」

  見到自己舅舅還算有精神,京澤當即鬆了一口氣,他哪裡懂什麼軍事?完全是順口將自己舅舅之前勉勵士卒的話照搬過來而已。

  「我之所以感慨,乃是因為事情變化太快,讓我這個老朽之人有些吃力罷了。」郭典繼續苦笑著感慨道。「鉅鹿雖然是張角家鄉,可去年冬日我跟著衛將軍一起圍攻下曲陽時,郡中之人尚且一分為二,也是有數萬子弟不顧生死,願意隨我先渡立壘的。故此,那時候雖然局勢嚴峻,可我始終沒有墮了志氣。而如今呢?」

  京澤想起此番沿途無處不被人攻打,又無處可尋得補給,也是一時黯然:「舅父,實在不行就辭官吧!數日前,平原郭相不就主動請辭了嗎?如今這個局面,全在天子失信於人……青黃不接,戰亂大疫,又強要收錢,漢室盡失河北人心乃是理所當然,舅父何必替天子受這份責難呢?」

  「我不能辭。」郭典搖頭應道。「天子無道,以至漢室盡失人心是真,但我屢受漢室恩德也是真——我去年履任鉅鹿太守,卻被張角奪取全郡,天子當時不殺我,我那時便已經有盡心報國之念。且看著吧,熬過這一遭大概也要被治罪了,檻車入洛也好,罷官回家也罷,那就無話可說了。」

  京澤再度鬆了一口氣。

  「其實說了這麼多,別的倒也罷了,唯獨你們……」郭君業以手撫住自己外甥的肩膀。「原本以為局勢好轉,所以才將你從關西老家喊來助我,現在看來,倒是我耽誤了你的前程與學業。」

  京澤當即失笑,而他剛要說話,卻又被自己舅父給止住了。

  「交代你一件正事。」郭典忽然肅容。「不管我是繼續在鉅鹿硬撐,還是被朝廷治罪,冀州總歸不是什麼善地了,咱們老家扶風也不是什麼善地,那裡離涼州太近……等回到廮陶城,你務必要替我照顧好你舅母、表弟、表妹!瞅到機會,就立即護送他們回關西老家,回家後就變賣家產,然後帶著你我兩家的族人去蜀中避難!阿澤,我受漢室恩德,身不由己,你們卻沒必要……尤其是你,身為男子漢,總是要擔起責任來的。」

  京澤趕緊跪地稱是。

  「你能懂的這個道理就好。」郭典不由失笑。「且去吧,將那位平鄉縣的王縣尉請來,我有嚴肅軍務要與他商量。」

  京澤聞言從泥濘的地上爬起來,即刻奉命去尋人去了。而稍待之後,那位從大陸澤南邊平鄉縣跟來的縣尉便領著數名甲士來到了郭典跟前。

  「幫我打昏他。」郭典坐在泥窩里,背靠著泥塘邊緣一個凸起,從容指著自己外甥對來人言道。

  那王縣尉聞言倒也乾脆,直接以環首刀的刀鞘敲昏了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舅父是什麼意思的京澤。

  「諸位。」見到自己外甥被安穩放倒,郭典嘆了口氣,然後勉力直起腰來,在泥地里正冠危坐。「如我所料不差,你們是準備明日就投奔外面的本地盜匪去吧?」

  「郡君明見。」夜幕中,王縣尉也是握著環首刀跪地相對,以示謝罪與敬重。「人活於世,茍且偷生者還是多一些的……我們也是沒辦法,還望你海涵。」

  「我懂你們的難處。」郭典嘆氣道。「朝廷要每畝十錢,可是閹宦占據的土地是不交的,世族清白一些也不過是按照各自田畝繳納一遍而已,去找豪強收錢,又無異於讓你們去搏命……去找那些氓首一遍遍收錢呢?且不說如今青黃不接,又屢經戰亂,他們早已經傾盡全力去春耕了,根本是一錢都掏不出來。便是小康人家,一遍兩遍,五遍六遍,十遍八遍,哪裡就能湊得夠上面所要之錢呢?所以人人皆反,處處皆亂。你們夾在中間,上頭壓迫,下面憎怨,早就受不了了。如今又被圍在這裡,做官有性命之憂,倒不如做賊求生……反正那些賊人裡面多少都是你們的鄉鄰故舊,對不對?」

  「事到如今,郡君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借著星光,王縣尉抬手用手中刀鞘壓死了一隻沼澤中常見的螃蟹,所謂苦蝤是也,這才一臉無奈的言道。「難道還想穩住我們不成嗎?要我說,郡君安心躲在這裡,明日我們投賊,只說你夜間發現我們跡象,鑽入澤中去了……大家就此作別,再見面,便是官賊兩對,難道不好?」

  「非是此言。」郭典緩緩搖頭,一頭花白頭髮微微晃動不止。「為一郡之君,卻不能為一郡士民求得生路,如此,又有什麼臉面強留你們呢?而為漢室臣子,敗師喪土不說,反而要坐視手下叛亂,又怎麼能夠有臉面裝作無事呢?」

  說著,其人卻是緩緩朝著眼前幾名甲士俯身拜了三拜。

  王縣尉等人一時愕然,然後旋即醒悟,多少有些黯然:「郡君自去,何至於此?」

  「諸位,這三拜乃是有緣故的。」郭典起身後再度正著發冠言道。「一個是我為一郡之君,卻不能讓你們安居,心生慚愧,所以一拜以謝罪;還有一個,是希望你們能夠幫我將這外甥帶出鉅鹿澤去……他少年喪父,我姐姐又只有他一個獨子,我死便死,卻實在是不忍讓他年紀輕輕便死在這裡,被蛇蟲吞噬……所以一拜求活命之恩;最後一個,乃是我身為一郡之君,位居兩千石,終究是國家重臣,絕不能讓你們割首去威嚇四方,還請你們務必留我全屍。」

  言罷,郭典勉力拄著佩劍起身,面向西方參宿,也是洛陽方向,更是自己關西老家的方向,一劍自刎,然後便轟然倒入身後葦塘之中。

  時年四十三歲。

  自王縣尉以下,全都下拜叩首。

  翌日,為防魚蝦啃食,王縣尉帶著被捆縛嚴實的京澤動身前,卻是一把火燒了半個葦塘,然後方才去見了自己的鄉人。而因為其人做過縣尉,又帶著數十披甲武士而來,所以反而被圍在鉅鹿澤旁的平鄉本地盜賊推舉為了首領。

  那王縣尉雖然不敢推脫,卻終究對朝廷存了幾分畏懼心,便隱姓埋名,自號苦蝤,算是正經揭竿而起,使得冀州又多了一股有名有姓的盜匪。

  而沒過數日,也大概就是王縣尉剛剛將失魂落魄的京澤放走之後。忽然間,消息傳來,一個喚做張牛角的博陵人打起了太平道傳人的旗號,一路從泰山經平原、安平往鉅鹿而來,聲勢浩大,據說是要攻破鉅鹿郡治廮陶,重建黃天!

  根本毫無頭緒的苦蝤立即動身,和冀州大小盜匪一樣,宛如溪流匯入鉅鹿澤那般,直接引眾去投奔了張牛角。

  剛剛回到廮陶的京澤,尚未來得及按照自家舅父遺言,帶著自己的舅母、表弟、表妹歸鄉避亂,便再度被包括剛剛放了自己的苦蝤在內的無數盜匪給圍在了城中……自稱京氏易嫡系傳人的京澤,此時只覺得自己所學俱是玩笑。

  大勢之下,個人命運當然可笑。

  同樣被大勢與命運開了個玩笑的還有廮陶長褚燕。

  這位原本歷史上本該出現在城外的盜匪頭子,卻因為數年前的陰差陽錯被公孫珣安排成了廮陶城的守將,然後對著城外數萬盜匪心驚肉跳……郡丞將一切都推給了他。

  這座城理論上很好守,因為冀州有皇甫嵩。褚燕非常清楚,只要那位左車騎將軍從盜匪的泥潭中衝出一條路來,並領著他的精銳部隊來到城下,那城下的這麼多烏合之眾必然會一戰而潰。

  但也不好守,因為面對著這麼多盜匪,面對著城中不穩定的人心,褚燕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皇甫嵩的到來。

  真的是……憑什麼啊?

  從年輕時算起,他褚燕做了這麼多年盜匪,小心翼翼,生怕被官軍覆滅;而如今,等他辛苦搏殺,費勁千辛萬苦做到了一任縣長,這世道卻忽然一變!

  為什麼啊?如今做官的居然要小心翼翼起來,做賊卻成了光明正大的事情呢?

  抱著對局勢的莫名惶恐,負責城防的褚燕在城頭之上迎入了一位昔日趙國故人。

  「你也做了賊?」屏退左右之後,平日里供值守士卒安歇的角樓之內,褚燕無語至極。「你是正經的太平道傳人不錯,是張角的弟子也不錯,可當日張角那般煊赫你都未曾反,如今黃巾軍灰飛煙滅,你如何反而做了賊?」

  容貌清瘦的張晟乾笑了一聲,然後不禁活動起了之前入城時被捆縛著的手腕:「褚縣長這話問的,你難道真不知道緣由嗎?我這人生平並無他求,只想讓手下信眾能夠平安而已……當日大賢良師反時,我手下信眾卻多能活得下去,再加上董昭那胖子監管嚴密,自然不好做賊。而如今,氓首多無存身之處,我又怎麼能夠看著他們先被大疫卷走十一之數,復又被官吏逼迫,窮餓致死呢?」

  褚燕搖頭反問:「你沒有去求董中尉嗎?」

  「求了,沒用。」張晟攤手道。「到處都是盜匪,到處都是亂子,他也焦頭爛。再加上你也知道,他這人面胖心黑,不知道為防我這個黃巾餘孽生事會做出什麼,於是我這才匆忙帶著信眾出了趙國來尋張牛角……他確實是大賢良師的弟子,昔日青州黃巾的渠帥,與我有舊。」

  褚燕長嘆一聲,然後坐到榻上微微點頭,似乎是表示了理解。

  「獻城吧!」介紹完自己來由後,張晟直接了當的表明了來意。「衛將軍若在河北,我自然不會如此拉你下水,可如今衛將軍在河內,而董昭那個黑心胖子是不會管你我死活的……」

  「獻城沒用!」褚燕聞言抬頭冷笑不止。「這廮陶城雖是郡治,卻不是什麼大城,尚不如北面下曲陽與南面廣宗……等左車騎將軍的大軍一來,此城轉手便要被奪走。」

  「那又如何?」張晟昂然應聲道。「只要入了城,再殺了那幾個剛剛回來的趙氏子弟,那整個河北的數十萬盜匪就都會以我們為主了。」

  「我們?」褚燕猛地一怔。

  「張牛角那個人,我早年便有接觸。」張晟言道。「愚魯無知,寬厚無度,他在青州起事後立即失敗便是明證。而你善戰,我為大賢良師嫡傳子弟,所以你我聯手,便能輕鬆取了其人權柄。」

  「取了又有什麼用?」褚燕無語至極,直接在榻上甩了衣袖。「我雖然也擔憂城池忽然被破,屆時負罪……可做賊到底有什麼前途?當日大賢良師數十萬之眾,我可是親眼看到衛將軍將他們輕鬆擊破的,你我難道還能比大賢良師更強?」

  「此一時彼一時也。」張晟靠上前去從容說道。「河北如今到處都是盜匪,根本剿滅不盡,連郭太守都疲於奔命以至於死不見屍,何況他人呢?皇甫嵩固然一時名將,如今局面難道就不會疲敝?而且,河北也不是沒有事敗後的存身之地,那綿延千里的太行大山,豈不是你昔日縱橫之處嗎?若是背靠大山,朝廷卻又剿不動,屆時說不定反而可以主動求降,換個更好出身……」

  褚燕一時茫然……因為這正是他年輕時想像的最好結局。然而,關鍵問題在於,自己此時已經是官了啊?!為何還要曲線為官呢?

  當然了,褚燕很快就自嘲一般的笑了起來——現在他被圍在城中,勢如危卵,一旦城破是有性命之憂的,而便是城破後茍活下來,朝廷也要治他的失地之罪。

  但若是獻城,無論如何,千里太行山就在西面,總是可以留有用之身徐徐圖之的。」

  說到底,他褚燕是做慣了山賊的。

  「如何?」張晟追問不止。

  「總覺得有些負了衛將軍。」褚燕依舊輕輕搖頭不止。

  「衛將軍哪裡知道我們在冀州過的是什麼日子呢?」張晟黯然反問。「你次子是不是在疫中歿了?我長子也是……明明已經很小心了。」

  褚燕一時黯然,而隔了半晌,卻是忽然抬頭:

  「張牛角果然寬厚嗎?」

  中平二年,三月。

  因為褚燕和張晟的緣故,廮陶城沒有如同另一個時空中那般勉強守了下來,張牛角輕鬆攻入城中,殺掉了城中中常侍趙忠的族人,擊破了郡府,並再度打起了黃巾軍的旗號。

  絕望之中,面對著率先衝入城內的苦蝤,為了保住家人,京澤居然也只能舉著苦蝤的旗號做了賊……好在王縣尉心中有愧,再度接納了他。

  當然,這種大勢下的小動蕩不足以改變真正時事,正如所有聰明人想像的那樣,很快,皇甫嵩便率眾而來,一戰便復了城池,還擊破了這群烏合之眾。

  張牛角一敗塗地,被迫選擇率眾往太行山而去。

  不過,走到半路上,其人卻忽然死在了箭傷之下,然後理所當然的將手中勢力交給了同為張角親傳子弟的張晟。

  張晟以自己不善戰為由,復又推薦了褚燕,褚燕改姓為張,率眾西歸太行,以昔日所居紫山為旗號,號為紫山賊。

  與此同時,部分張牛角舊部因為不服褚燕,反而推舉了一名很早便投奔張牛角,喚做叫于毒的河內人為首領。于毒引兵向南,直奔老家河內朝歌而去。然而,其人剛一入境,便被朝歌令關羽與衛將軍屬司馬韓當引郡卒、縣卒、白馬義從聯手迎頭痛擊!

  于毒部屬流散,只率幾百個人逃到了河內黑山之中,從此號曰黑山賊。

  當然,黑山也好,紫山也罷,這就是後話了。

  就當日戰後而言,萬幸的是,關羽不是一個濫殺之人,所以,隨著于毒刻意往此處的京澤倒是及時報上了來歷,然後居然斗轉星移,終於帶著舅父一家的眷屬轉危為安,勉強活了下來。

  「如此說來,郭君確實是死了?」勒馬前往朝歌善後的公孫珣半路上遇到了京澤一行人,先是去見了郭典的遺孀與兒女,復又出來見了京澤,卻已然是有了心理準備。

  「是。」京澤伏在地上,難免一時落淚。

  「我與郭君有舊。」立在路旁,公孫珣此時真的是有些麻木了。「你且侍奉你舅母去懷縣安心住下,過一段時日,等我為郭君向中樞求來恩典,再回鄉安頓吧!」

  京澤自然感激不盡,叩首以謝。

  「尚不知你名字。」直到此時,公孫珣才有心思問對方姓名。

  「京澤,字有喜……」京澤有些哀慟言道。「我自幼喪父,這是舅父給起的字。」

  「《易經》有云,無妄之疾,勿藥有喜。」跟在公孫珣身後的王修忍不住稍微感慨了一句。「這個字與去疾、去病乃是類似,想來郭府君也是視你為親子,想你能平安久存的。」

  京澤愈發淚流不止。

  「這字確實不錯……。」公孫珣聽了解釋後也是難得嗤笑一聲。「三月要盡了,四月將到,借他這個字,希望往後能多些喜訊吧!」

  眾人紛紛稱是。

  隨即,雙方在路上作別,京澤自然侍奉著舅母並帶著年幼的表弟妹往懷縣而去,公孫珣也是上馬領著幕中眾人繼續往朝歌而去。

  然而,半途之中,便又有信使匆忙追上。

  「若又是朝廷派遣了催促加賦的西園使者便不必報了!」公孫珣心情不佳,直接在馬上遠遠言道。「仗著河內離得近,一日兩三次,煩不煩?!」

  「非是朝中西園使者!」信使疾馳而來,滿頭大汗,翻身下馬,卻只是上來匯報了一句話。「呂長史讓我喊君侯速速回程,說是司馬叔異死了。」

  「司馬叔異死了?」公孫珣一時沒有轉過彎來。「之前大疫他不是好好的嗎?我記得朝廷還征召他出仕什麼的……」

  「是自殺。」來人喘勻了氣,然後低頭言道。「在孟津自殺,死前曾召司馬朗往彼處,死後又傳訊息給郡府,說是留有東西要君侯代為處置。」

  公孫珣不以為意,直接調轉馬頭往回走,然而走不到兩步,卻是忽然醒悟,然後看向了驚愕當場,哆嗦著嘴唇無言的趙咨……這是司馬直的學生。

  「叔異兄死了?」公孫珣再度詢問了一遍。「是自殺?」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5 17:48
第10卷 第13章 不如持一觴

  跟郭典不同,司馬叔異,或者說司馬直死了,公孫珣總歸是明白怎麼一回事的,甚至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之前冀州亂成一鍋粥的時候,郭典失蹤在大陸澤,消息傳來,朝廷即刻選調了司馬直去做鉅鹿太守……可以理解,一個太守的標準價是兩千萬錢,北宮不是正缺錢嗎?

  當然了,當時鉅鹿的形勢也確實不堪,所以樞這次選人並不是真正的為錢而選,而是要兼顧賺錢與安撫地方。而司馬直呢,自從守孝結束後,又屢次被各種人推薦,所以朝廷便想到了這個在河內的優秀人選。

  而西園那邊考慮到鉅鹿的形勢以及司馬直的名聲,也酌情予以了最優惠價,也是打對折再打對折,給定在了五百萬錢。

  但是司馬直拒絕了……五百萬他也出不起。

  西園那邊很不爽了,按照老規矩,你缺錢可以賒賬啊,到地方你搜刮一下,不有了嗎?

  當然了,再次考慮到鉅鹿的亂象,尤其是當時鉅鹿郡治被圍攻這一事實,西園又一次大減價,三百萬……不許還價了!

  但是司馬直依舊不願意,乾脆稱病不去。

  原因很簡單,這個其實不是這個價格的問題。若是世道還行,三百萬錢,他找同族人借一借,找同郡人借一借,總是能湊的,然後屆時合理利用郡守的權威,讓家人捎帶點土特產做個二道販子,或者選擇性承包出一些工程,也是能在保持清名的狀態下給合理的賺回來的……但是,這不是鉅鹿亂的不行嗎?這不是還要交修宮錢嗎?

  鉅鹿的老百姓,不用想都知道,此時已經艱難的極致,此時出任這個太守,出了搜刮錢財還賬外,必然還要繼續收修宮錢,如此行徑難道不是個殘民賊的舉止嗎?

  司馬直是個清白君子,幹不來這檔子事。

  實際,他之前第二次拒絕以後,直接跟幾個學生說:「為民父母而反割剝百姓以稱時求,吾不忍也。」

  然而在兩日前,公孫珣之前不知道,現在知道的是,宮對司馬直的推脫勃然大怒,直接下詔,要求他立即往洛彙報,然後去鉅鹿赴任。

  這一段時日,隨著公孫珣對修宮錢的推脫,往來河內的西園使者可不要太多,也難怪公孫珣會忽略了,尤其是那個時候于毒引眾入境,前面還要打仗。

  現在知道的是,信使帶來的旨意措辭極為嚴厲,以忠君為理念的司馬直被逼的沒辦法,不得已路,然後便有了今日的事情他到了孟津,實在是沒有勇氣過河,便吞藥自殺。

  可以想像,這個既忠君又愛民的清白士人在發現忠君不能愛民之時是多麼痛苦,然後又是多麼絕望,最後又是多麼悲憤。

  而當這日傍晚,公孫珣在孟津看到了司馬直死時托付給他的東西後,更是對其心態一覽無餘了。那是一封遺折,其人以死諫之姿態,以儒家的視角,盡書當世之失……其不僅是宦官秉政,不僅賣官鬻爵,也不僅是直言天子加征失信於天下,還有如今世族之腐敗,豪強之無度,商賈之奢侈,邊將之跋扈。

  平心而亂,黃巾之亂,公孫珣看懂學會了很多東西,所謂了解了大漢藥丸的必然性,但依舊還是有些疑惑……那是以當時的局勢,為什麼不能有幾個忠臣孝子出來挽救這個帝國?為什麼『歷史』黃巾之亂後短短幾年局勢徹底無可挽回?

  實際,當日他對婁子伯說出,忠臣孝子兩三年內便紛紛而死這樣的話時,還是主要出自於自家母親口的『預言』,並非是個人判斷。

  但今日,眼見著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跟前,公孫珣卻是再無疑惑……能為了錢而把這種臣子逼死的這種天子,這種皇朝,活該去亡!

  而與此同時,公孫珣也愈發憂慮了……因為他發現這個帝國太大了,僅僅是他身邊有這麼多願意為大漢而死的忠臣,也有這麼多忍耐不住局勢直接跳反的野心之輩。最可怕的一點是,紛紛願意為漢室之德而死的人和紛紛對漢室徹底失望的人是並存的。

  換言之,接下來數年,若是處在間一個把握不好其平衡,便要擔一些亂七八糟的負擔。

  郭典死了,只是給他留下了幾個家屬……這完全沒問題;

  褚燕反了,一個區區縣長,最多招來一些疑惑的目光……忍忍也過去了;

  如今司馬直也死了,卻要自己不得不給洛陽傳達這麼一封死諫遺書,這可不知福禍了!

  再這麼下去,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在等著自己呢!

  「與你和趙谘一月假,去協助他家人處置叔異兄的後事。」公孫珣勉強朝遭受了巨大打擊的司馬朗吩咐道。「我要替他去封送遺折,再去吊唁。」

  司馬朗和趙谘悲戚難耐,幾乎說不出話來,無奈之下,公孫珣又派出了同為溫縣人的楊俊留下照看局勢,這才手持遺書出了孟津渡口的義捨,來到了南風極盛的黃河渡口處。

  夕陽西下,大河滾滾,雖然河船只因為天色緣故漸漸稀疏,可孟津作為洛陽北面第一門戶,渡口處卻依舊熙熙攘攘。尤其是很多來往官吏士民,聽說此處義捨有一位清白之士為了不擾民生而被自己的君主活活逼死後,更是如此了。

  公孫珣帶著隨行眾人避開了眾多去吊唁之人,直接來到渡口最跟前望河而立。隨行之人皆有蕭瑟之意,所有人都似乎都想說點什麼,但所有人卻都只是矗立無言……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司馬直的行為似乎不需要格外多的言語來修飾。

  看了許久之後,無奈之下,公孫珣終究還是解下了懷印綬,讓王象借用渡口的公房準備代呈遺折的奏疏說明與封印公。然而,這邊剛剛封印完畢,公孫珣還在猶豫是連夜送過河去,還是明日一早再送時,已經漸漸稀疏的大河之忽然有一艘白帆趁著落日最後一絲餘暉匆匆趕到了北岸。

  從船下來之人居然俱是縞素打扮。

  公孫珣遠遠瞥了一眼,不由心煩意亂,便直接抱著這封遺折轉過身去,準備先行休息,明日再送。

  但剛一回神,身後便順風傳來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兄長!」

  公孫珣本能回頭,然後便一時恍惚失神,愕立當場這縞素之人居然是公孫範。

  眾人面面相覷,卻也只能小心翼翼的留心著公孫珣的舉止與神情罷了。

  「兄長!」公孫範緩步向前,然後躬身跪地下拜相告。「劉師去了。」

  公孫珣頭腦一片空白,只能勉力頷首回應:「大概能猜到……他冬日間身體便不好,雖說熬過了冬日,但這把年紀……何時去的?」

  「今日下午。」公孫範伏地坦然言道。「中午喝了很多酒,說是春日日暖,便又睡在了院,然後一睡不醒。」

  「如何讓他喝這麼多酒?」公孫珣蹙眉質問。

  「其實,劉師個月便已經無能為了,只說死前想求一醉,我與文超,還有師兄,這些日子一直都隨他暢飲……」

  「如何沒有告訴我?」

  「劉師特地吩咐。」公孫範昂起頭來坦誠直言。「他月前便留有遺言……說不必告知於你,但若死後,則後事盡托於你。」

  公孫珣欲言又止。

  「他還有一封書信。」公孫範複又從懷取出一物來。「乃是當日黃巾亂起後寫成的,讓我等到今日再專門與你……望兄長不要怪我刻意隱瞞。」

  公孫珣匆匆將手裡另一個人的遺折交給身後王修,然後直接前接信。然而,當他的手剛要觸碰的這封書信時,卻猶如被火燎到一般匆匆縮回。很顯然,事到如今,這位衛將軍、薊侯、河內太守,居然有些畏懼之意,他生怕對方會像司馬直對當今天子那般對自己不留情面。

  不過很快,暮色之後,公孫珣還是劈手奪過了這封遺書……因為他終究還是立即醒悟了過來,自己那位老師,哪怕是死也絕不會讓他人不堪和為難的。

  何況是自己呢?

  然而,接過薄薄一封信來,未及打開,公孫珣便忽然淚流滿面,情難自已……都說生死尋常事,可不到己身,又有哪個人會明白這裡面的情境呢?

  時唯三月之末,正值春夏交接,暮色之,星河之畔,儼然已是參宿西沉,北斗高懸了。

  我是情難自已的分割線

  「平二年……刺史、太守複增私調,百姓呼嗟。又令西園騶分道督趣,恐動州郡,多受賕賂。刺史、二千石及茂才、孝廉遷除皆至西園諧價,然後得去,其守清者乞不之官,皆迫遣之。時鉅鹿太守河內司馬直新除,以有清名,減責三百萬。直被詔,悵然曰:『為民父母而反割剝百姓以稱時求,吾不忍也。』辭疾,不聽。行至孟津,書極陳當世之失,即吞藥自殺。」《後漢書》.宦者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6 10:43
第10卷 第14章 一觴澆不平

  沒人知道劉寬給公孫珣留下了什麼遺言,因為當日晚間,宿在孟津渡口的公孫珣在獨自看了數遍遺書之後,便乾脆一把火燒掉了書信。

  第二日,他依舊留在了孟津,卻是連番上書不止,一來代傳司馬直遺書,二來為郭典請封,三來請見天子。

  書至,天子許其所請,特召其入洛面聖。

  這一次相見,天子選在了濯龍園,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園。

  因為不是在殿上,所以公孫珣只是撤去佩刀,便從容步履入內,然後見到了天子……有意思的是,坐在亭中的天子身穿便服,身邊也只有一個站著的中黃門蹇碩算是有名有姓之人,其餘便只是尋常宦者與宮女了。

  很顯然,這一次相見對天子而言無疑是用了心的私下相對。

  「免禮吧!」天子遠遠抬手示意。「只是私下相談,我也不稱朕,卿也不必拘束……且入亭中來坐。」

  「臣謝過陛下。」公孫珣面無表情,並未做任何推辭,就乾脆上前入內,落座在了天子對面,然後便直身抬頭來與對方四目相對。

  這是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至於是不是最後一次那就不知道了。

  公孫珣仔細看去,第一感覺便是這位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天子容貌頗為瘦削,然後氣色極度不佳,儼然是沉溺於酒色多年,多少有些被掏空了的感覺。不過,其人到底還是中人之上的容貌,算是有些俊秀之意……而且公孫珣還知道,這位天子自幼受劉寬、楊賜等人的悉心教授,單以經學而言,底子比他這個半吊子還厚,而且還極擅長作賦,昔日在鴻都門學多有作品傳出,算是個有才之人。

  當然了,如今看來,他不僅擅長作賦,更擅長加賦就是了。

  二人相互看了一會,然後天子率先開口:「卿專門上書,自請入洛,可是有何打算?」

  「臣請辭河內守。」公孫珣昂首答道。「諸事紛擾,近日恐難領實職。」

  「我知道了。」天子早有預料般的微微點頭。「劉鬆也上書說了,故太尉生前有言,要將身後事全權托付於你,而郡守有守土之責,不可輕易離境,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準了,也不與你虛職了,且等喪事後再與你加官論職。」

  「謝陛下。」公孫珣微微欠身,並未有多餘言語。

  二人上來一問一答,亭中便立即陷入到了奇怪的沉默之中。

  隔了好大一會,天子方才繼續言道:「卿之前還有一奏,郭典既然已經確認殉國,自然要予以加封,我已吩咐中台處置。」

  「陛下明鑒。」

  「被人嘲諷為魯哀公之流,所謂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未嚐知哀,未嚐知憂,未嚐知勞,未嚐知懼,也未嚐知危……如此人物,也能稱明鑒嗎?」天子張口即來,儼然是學識豐富。

  公孫珣知道對方是在說什麼,之前加賦以後,第一個出聲反對此事的廬江太守陸康在自己奏折中,直接將眼前的這位天子比作為歷史上的魯哀公,而天子自己所言便是歷史上魯哀公的典型評價。

  怎麼說呢?

  公孫珣是很想點頭說一句『你頗有自知之明』的,但終究只是保持沉默……而這已經足夠表明態度了。

  天子見狀嗤笑一聲,居然沒有生氣:「卿真是邊郡將門之後。」

  公孫珣依舊不言。

  「卿代呈的司馬直諫書我也看了。」天子繼續言道。「既然各地多有困難,那確實不敢催逼太緊……嗯,我已經下詔暫緩催繳修宮錢了。」

  公孫珣第二次認真打量起了這位天子,之前因為對方大度而產生的驚異也瞬間消失無影。想司馬直拚死一諫,居然只是暫緩催繳,不知道若是那位吞藥自殺之人還在此處,是不是還需要他來叩謝天恩呢?

  簡直荒謬!

  「卿所奏三事我已經都準了。」天子打了個哈欠,卻是繼續言道。「我也有一問想聽聽卿的肺腑之言。」

  「陛下有垂詢,做臣子的自然要實言以對。」得到對方首肯後,公孫珣此時其實已經對這位天子喪失了興趣,只是想快點結束這場需要忍耐的覲見而已。

  「據我所知。」天子稍微打起精神,認真言道。「天下間的世族、豪族,其實並不缺錢,如卿家,我幼時在安平就曾聽過安利號的大名,還買過卿家東西……可為何連卿也要拖延修宮錢呢?」

  公孫珣終於忍不住失笑:「陛下,若臣以私產充河內修宮錢,怕是今日交了,明日便要被張、趙等常侍以邀買人心之名給奏罷免官的,說不定還要下獄……屆時連個為臣鳴冤之人都難找。」

  「這倒也是。」天子繼續言道。「可即便如此,河內如此富庶,此番又沒有大疫和叛亂,就真的取不出五千萬修宮錢嗎?卿到底是怎麼想的?」

  公孫珣並未直接回複,而是看了看立在天子身後,那個身材高大,扶刀矗立的中黃門蹇碩。

  蹇碩被盯得莫名其妙,也只能佯做不知。

  「臣大概是擔心郡中士民的錢最後都被朝中閹宦給貪汙了。」就在天子略顯不耐之時,公孫珣給出了一個有些荒唐,卻又非常主流的回複。

  「司馬直在奏疏中說天下洶洶,各州郡也都湊不齊修宮錢,難道都是因為如此嗎?」天子也是一時失笑。「不是大疫、兵禍和時節嗎?」

  「湊不齊修宮錢或許各有各的難處。」公孫珣回過頭來正色以對。「天下洶洶,也未必沒有豪強恣意妄為、世族腐敗無度的緣故,但更多的還是這些閹宦子弟門生為禍一方的緣故!」

  「蹇碩,你聽到沒有?」天子依舊帶著笑意回頭。「士人們總是說天下事是你們壞的,如今連衛將軍這種邊郡出身,以武功立世之人居然也說是你們弄壞的!難道真是你們弄壞的不成?」

  蹇碩無言相對,只能下跪叩首。

  天子見狀愈發失笑,而公孫珣卻面無表情,佯做不知,亭中再度各自無言。

  「我為天子,不可擅自出宮。」半晌之後,天子方才收笑言道。「但我也終究不是養於深宮婦人之手的那種天子……若有機會,等河北匪患平定,便親自回一趟安平,看一看河北局勢,看看昔日家鄉到底是如何一個模樣,看看钜鹿是不是如司馬直所言那般潦草,也看看趙常侍的宅邸是不是如左車騎將軍所奏的那般奢華無度……」

  公孫珣只是微微欠身,並未作答。

  天子登時有些百無聊賴起來:「也罷,至於眼前,卿且安心留在洛中全權處置劉師的身後事,然後再做計較。至於劉師,其人年事已高,去年冬日便漸漸不行了,只能說以他的性格而言來去自然通泰,我已經下令朝中公議他的諡號與哀榮,你也不必過於掛懷,將來這天下,還要倚仗卿的才能重新歸於安定呢!」

  公孫珣聽得此言,立即起身退後,躬身謝恩行禮,等到對方微微頷首後便昂然出宮去了,全程都沒有去理會地上的蹇碩。

  西園本在北宮最西側,出去後便是沿宮大道,公孫珣很輕鬆便在宮門前虎賁軍的注視下迎上了候在此處的幾名心腹。然而說是心腹,可實際上由於他此行來的過於倉促,韓當、魏越、楊開以及那些義從們都河內北面朝歌處,而呂範等人又要在河內處置郡務,所以此時匆匆隨他而至者卻只有婁圭、王修、戲忠這三個而已,其餘王象等,根本就沒讓他們過河。

  便是公孫越、公孫範,此時也在劉寬家中處置事物,不在此處。

  「君侯!此番面聖可有所得?」

  「君侯,這次到底是何說法?你是否已然決斷如何去隱了?此番可有結果?」

  三人匆忙上前詢問,尤其以婁圭問的最快。沒辦法,這兩日,他們作為心腹也是七上八下,不知所措,因為公孫珣在看了劉寬的書信後明顯有所思量和決斷,可他們卻一無所知。更不要說,此番面見天子,事關重大了。

  「君侯,」戲忠也想上前詢問公孫珣請見的結果,但話到嘴邊卻忽然換了一個問題。「敢問天子何人?」

  此言一出,婁圭和王修登時沉默不語,也是不由看向了公孫珣。

  「問的好。」公孫珣不以為意,直接扶著佩刀便走便答道。「我今日方知,咱們這位天子是位真正的聰明人。其人既知民間疾苦,又懂閹宦本質,更知道世族之虛偽、豪強之無度……」

  三人跟在身後,不由面面相覷。

  「如此說來,豈非是難得聖君?」婁圭實在是忍耐不住。

  「非也。」公孫珣忽然駐足,回頭低聲冷笑言道。「唯獨其人私心太重,只慮己身,不問他人死活……一股子聰明勁全在個人享受與肆意妄為之上,此人便沒有亡國之君的名頭,也有亡國之君的實情!」

  婁圭和戲忠齊齊冷笑,王修一聲感歎,卻也是無言以對了。

  「走吧!」公孫珣複又甩手言道。「司馬直一死換得暫緩催逼修宮錢,我也已辭去河內太守之職,子伯去河內召喚子衡、義公他們來洛中相候,志才與叔治且隨去劉師府中治喪,我為人門生,當披麻戴孝,不負恩師身前所托!」

  三人齊齊肅容行禮。

  且不提公孫珣如何,到了當日晚間,有些壓抑的北宮內,權宦張讓卻忽然再度請來了大長秋趙忠,說是有事相商。

  「什麼意思?」私室之內,二月袒臂立誓之處,趙忠一時茫然不解。「為何要去示好於彼輩?如今局面,你我哪還能與對方和解呢?」

  「總要試一試的……」張讓無奈言道,卻又將白日間天子召見公孫珣一事詳細說了出來。「聽小黃門們如此描述,只怕天子心中,這些邊將是動不得的,而你那侄女婿多少是有分量的。」

  「天子本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要安撫邊將。」趙忠不以為然道。「至於今日召見不比尋常,依我看,倒是因為劉文繞之死,天子也頗感哀傷,推情入境……畢竟,天子與公孫氏的小子都是劉文繞的正經學生,而劉文繞可不比楊賜那廝,天子萬萬不會對這位有惡感的。」

  「或許吧!」張讓無奈言道。「但是司馬直死諫,郭典戰死,劉寬也忽然去了,天子怕是也有所觸動,不然也不至於想著如此接見公孫珣,又想著去河北巡視……我們總要防著一二的。畢竟,如今已經有大將軍在洛中羽翼漸成,袁紹坐養死士,心懷歹意,若再來一個,豈不是讓人焦頭爛額?」

  趙忠沉默了片刻,還是不禁搖頭:「此時去和解,怎麼想都是自取其辱罷了!不過,我可以試著讓我族弟趙延去見我從弟趙苞,略微示意一下,但張常侍還是不要想太多為好。」

  「已經足夠了,事不成再說。」張讓點頭言道。「關鍵還是要讓天子離不開我們,想法讓天子享樂才對。」

  「冀州那裡也要有所安排。」趙忠繼續嚴肅言道。「陛下若真要去冀州,見到我家那些東西,又該如何?」

  「你想如何?」張讓不以為意道。

  「我意順水推舟,調皇甫義真離開冀州……他不在,匪患便要複起,你我再誇大冀州匪患,天子自然不敢再去。」趙忠平靜言道。「張常侍以為如何?」

  「匪患……」張讓若有所思。「之前你在钜鹿那支族人不就是被盜匪所覆滅的嗎?如何還要放任匪患?」

  「族侄而已,又不是我在鄴城的主支,也不是在洛陽的親近。」趙忠不以為然道。「難道一群盜匪還能攻破鄴城、攻破洛陽不成?我族人廣大,遍布冀州,不缺這一支。」

  「你是大長秋,外朝事,你且自為之。」張讓同樣不以為然。「別忘了我的托付便是。」

  一夜無言。

  第二日,洛中最大的事情,便是故太尉劉寬的靈堂正式設立,並公開接受吊唁了。

  而有意思的是,負責治喪的衛將軍公孫珣公開言之,劉師一生好酒,不得以俗禮相對,凡登門者,若能飲,當飲酒一觴,以澆不平之心,哀慟之意,再行吊禮。

  一時間,洛中紛紛感慨,吊者攘攘,飲者雲集。

  —我是自為之的分割線—

  「逢師故太尉劉寬薨,太祖以遺言辭河內守理喪。入洛,後漢靈帝於西園亭中召見,問:『天下何苦而洶洶如此?』太祖曰:『幸臣子弟擾之。』時宦者蹇碩立於亭外,帝顧問碩,碩懼,不知所對。帝又以司馬直事謂太祖曰:『卿家財富钜億,亦乏官錢乎?』太祖曰:『臣家中財富钜億,卻無一文與閹宦中飽私囊。』帝默然,出之。

  既出,婁圭、王修、戲忠相侯於宮外,太祖憤然謂圭等曰:『今日方知,上甚聰明,盡知天下虛實,但貪鄙無度,明知而不為,實無救藥矣。』史曰:太祖之心,自此興矣。」《典略》.燕.裴鬆之注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6 10:45
第10卷 第15章 萬事俱可忘

  像劉寬這種級別的人物,按照規矩,喪禮注定是要隆重到極點的。然而,所謂萬變不離其宗,無論怎麼樣,從流程上來說都超不出停靈、發喪、下葬三件事的範疇。

  至於說具體過程,其實非常……隨意,最起碼在這個年頭是非常隨意的。

  這主要是因為後漢後期,漢人的生死觀正在劇烈動搖中。一邊有人視死如生,一邊又有人提出了人死如燈滅;一邊極重孝道,務必要讓葬禮奢侈隆重,一邊偏偏又講究個人風采,所謂尚通脫。

  所以,雖然從主流上來說,士大夫的喪禮上限遍性很高,但具體到個人,其實下限卻也很低。

  就比如說公孫珣請人在靈堂外飲酒這種事情,當然不符合規矩,但卻很附和這年頭士人尚通脫的風俗,是被稱為美事的。而洛中來憑吊的士大夫,也紛紛以能來此處飲一觴酒、行一次禮就走為榮。

  說到底,還是要看人。

  至於一些官面上的蓋棺定論之語,也是在停靈期間議定的。而天子身為劉寬的學生,自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小氣。

  於是很快,一係列的說法也就都放了出來,最主要的兩條追贈車騎將軍,諡號為『昭烈』。

  追贈車騎將軍,是承認當天子年少時劉寬身為帝師與臣子進行輔政的事實與功績;至於諡號,柔德有光曰昭,有功安民曰烈,如此諡號自然不差。

  當然了,公孫珣也從來沒有擔憂過這個問題,因為他知道,劉寬將後事托付給他,並非是因為是真的擔憂身後事會出問題。

  「岳父大人。」進的門來,穿著孝服的公孫珣對著來吊唁的大司農趙苞再度行了一禮,然後方才從容相問。「外邊吊客如流,不知何事居然要私下言語?」

  「我知道,所以我速速說來便是。」趙苞有些為難的低聲說道。「昨日晚間,我族弟趙延去見了我,他的意思大概是,若你能……」

  「是那個阿附於閹宦趙忠的趙延嗎?」公孫珣不等自己岳父說完,便正色打斷了對方。

  趙苞抿嘴半日,卻只能勉強點頭。

  「那與岳父大人便是分家了的人,如何還能稱族弟呢?」公孫珣繼續正色反問。「再說了,如今也不比往日,趙忠進言天子加征田賦,致使河北、中原大亂,百姓死傷枕籍,堪稱國賊,我友人司馬叔異便是因此自殺死諫的……岳父大人不會不知道吧?」

  趙苞不禁歎了口氣,卻是無言以對。

  「大人。」公孫珣靠上前去,面無表情的提醒道。「到了如今這個時節,天下人怨憤難耐,都想要殺趙忠以謝天下……你怎麼還能讓趙延入門呢?你應該直接明火執仗,讓左右鄰裡看的清楚,你是親手將趙延這個侮辱族中清譽之人給亂棍打出去的才對。」

  「是我一時思慮不周。」自己女婿如此教訓自己,趙苞難免有些憋氣,但卻終究還是無奈。

  「不是我咄咄逼人,也不是我不講情面。」公孫珣見狀不免低聲道。「而是如今的局面實在是已經到了表面上金杯共飲,私底下白刃交加的地步了。便是岳父大人你多年來攢了如此清名,可真動起刀子來,大家個個都殺紅了眼,屆時有人提及此事的話,說不定便是個取禍的門道所在。」

  「確實是我思慮不周。」趙苞徹底無奈答道。「不該讓他進門的……這件事就此作罷!」

  「且小心著吧。」公孫珣進一步蹙眉言道。「我想法子替岳父大人揭過去。至於岳父大人這裡不妨多盯著一些天子的身體,差不多便要早做打算,及時離京……天子一死,洛中便不是首善之地,而是首亂之處了。」

  「這個我自然知道。」趙苞也跟著蹙眉不止起來。「我又不是不讀史的人,多少年了我朝都是這個路數,天子英年便崩,然後就是少年天子失權,宦官、士人、外戚在洛中刀兵相見,一輪輪殺個不停,自然要有所打算……」

  趙苞本是不以為然,但說到此處,卻忽然間卻怔了一下:「你這是何意,為何此時便提醒我?你不也是辭了河內守嗎,此番劉昭烈下葬後你難道不回洛陽?還是說你早有去處?」

  「並無他意。」公孫珣坦然言道。「劉師去世前曾有遺書於我,要我辭官歸鄉,安心讀書學經,並精心修德……數年間,洛中這裡我是不準備回來了。」

  趙苞怔了一下,然後再度死死盯住了自己女婿:「你要辭官歸鄉?數年間不歸?!」

  「不該嗎?」公孫珣指著自己一身孝衣言道。「這是劉師遺言,為人門生,我推辭不得吧?」

  趙苞目瞪口呆,幾度張口欲言,卻終究還是無言以對,隔了半晌,他也只能勉力頷首:「你且好自為之吧!」

  言罷,卻是要直接拂袖而去。

  「大人!」公孫珣忽然揚聲在後面喊道。「後日劉師停靈日滿,我將一早攜恩師夫婦棺槨一並移靈出殯,往河東王屋山下歸葬,而洛中故人多有官職,怕是不能一路相送,故晚間將在孟津作別……屆時還望岳父大人如今日這般來飲些酒水。」

  趙苞遠遠甩了下衣袖,以作應答,便直接憤然而走。

  隔了一日,劉寬停靈日滿,便正式出殯,公孫珣為首,帶著公孫範、公孫越,還有洛中劉寬本人的門生故吏無數,親自扶靈出城。劉鬆也一早出城,按照親父遺言,將親母的棺槨從北邙山起出,在道邊相會。天子更是下旨,不僅專門與洛中官員一日假期,還特遣中黃門蹇碩引虎賁軍二十開道,護送靈柩直往河東而去。

  因為有一日假,更因為公孫珣事先有言,劉師為人不校,更喜飲酒,故此,若當日靈堂處有人一觴酒不足醉,則孟津作別依舊有酒水相侯,只求屆時不以悲戚相別,唯以酒醉為憑。所以,洛中公卿重臣、名士親友,紛紛毫無負擔的沿途相送……而到了當日下午,劉寬夫婦停靈在洛陽北面的黃河之畔,公孫珣果然言出必行,將預備好的無數美酒盡皆取出,號召眾人一醉相送。

  孟津一時酒香四溢,更有人傳言,公孫珣此番將洛陽產業盡數賣出,只留一別院……據說是湊齊了千金,全都在洛陽換了酒水。

  劉寬屢等台閣,身前數十年皆為漢室重臣,而主持喪禮的公孫珣也是位居衛將軍、薊侯,所以此番前來的達官顯貴不計其數。

  至於停靈義捨前的那一片空地上,更全都為一時風雲人物。

  大將軍何進、司空袁隗、司徒崔烈、右車騎將軍朱儁、司隸校尉張溫、虎賁中郎將袁術、侍中楊彪、太常張延、大司農趙苞、宗正劉焉……三公九卿,除了一個身體實在是不行了的楊賜外,其餘盡數到場。

  非隻如此,有名無職的天下楷模袁紹,最近可能將要啟用的議郎董卓,失去了加官複為尚書的盧植,剛剛辭去尚書令尚未得職的光祿大夫劉虞,之前兩次下獄最終又出獄而為何進征辟為大將軍掾屬的王允,以及同樣只是大將軍掾屬卻名聲在外的劉表、孔融,也全都專門列坐。

  甚至還有雖然有些官職,卻實際名聲不顯的射聲校尉呂布、屯騎校尉徐榮,也因為有舊的緣故,專門坐到了此處。

  總之,若是不考慮這個送葬的儀式,也算是另類的群英之會了。

  眾人各自引著心腹、子弟列坐完畢,酒水也紛紛送來,周圍遠處已經酒香四溢,直接喝了起來,但此處卻無人開瓶……因為所有人心裡都知道,衛將軍公孫珣必然有言語作別。

  實際上,今日在路上的時候,就已經有傳言出來,說是公孫珣隱約想要為恩師守孝,歸鄉讀書了。

  不過,此時他似乎還得過另外一關眾人看的清楚,這位衛將軍的另一位恩師,尚書盧植已經昂然進入義捨內,去與自己的酒友故知文繞公作別去了。

  盧植孤身而來,在呂範的帶領下進入義捨堂中,朝著劉寬夫婦的棺槨只是微微一躬身,然後便佇立不言。

  侍立在旁,一身孝衣的公孫珣面無表情,只是甩手讓守在靈前的劉鬆、公孫越、公孫範、傅燮這四人出去,呂子衡也知機的守到了堂門處。

  「知道我之前為何沒有去專門憑吊,今日又為何只有此一禮嗎?」人一走,盧植便扭頭看向了公孫珣。

  「學生大概知道一些。」公孫珣若有所思,坦誠言道。「盧師你很早便說過,世事艱難,當以節葬為上,若一日自己死了,挖地三尺,合衣而葬便可……再加上盧師與劉師互為至交,怕是多有酒後通達之言,早有約定。」

  「不錯。」盧植盯著自己的學生昂然正色言道。「人死如燈滅,逝者已逝,自在於心,生者當為生者事……」

  「老師的意思是,我因為劉師生前愛酒,所以今日散盡千金,換來千人一醉,其實是奢侈之風了?」公孫珣依舊面無表情,只是攏手反問。

  「是有這個意思。」盧植坦誠答道。「但逝者已逝,酒水也都買了,你一片孝心,我也無話可說。而且節葬這種事情,在如今這個世道裡,只能講以身作則,卻不能強人所難的。故此,今日事我沒有苛責的意思,只是希望有一日我死後,你須記住你剛剛所敘的言語。」

  公孫珣無奈躬身拱手稱是。

  二人之間的氣氛也稍微緩和了一些。

  「但拋開這千金酒宴不說。」盧植一聲歎氣,複又在舊友靈前質問道。「今日路上有傳言,說你安葬完文繞公後便不準備領新職,而是要直接返鄉讀書……有這回事嗎?」

  「有。」公孫珣乾脆答道。

  「時局不比往日,朝廷正在用人之際……」

  「此乃恩師生前遺願!」公孫珣忽然毫無禮節可言的打斷了對方。「劉師生前有書信與我,當著其子還有我弟的面寫的,心中有此遺言……這事盧師可以去尋他們二人問一問。」

  「我不信。」盧植依舊身體筆直,然後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的學生。「書信必然是有的,但以文繞公的為人必然不會在信中有所命令與干涉。」

  「但他是這個意思!」公孫珣忽然抬頭,面色漲紅,再無之前半點從容之意。「若非如此,他怎麼會這個時候死?!」

  盧植一時默然。

  「今年冬日,盧師本已經熬過了這一遭,春日轉暖,本可以再活一年的,若非是天子無道,心中再無希望,如何會棄此身?」公孫珣愈發憤怒,但卻又不禁哀傷難忍,一時落淚。「而若非是要為我尋個從容脫身之關節,他又為何會故意酗酒送命,卻又讓身邊人刻意瞞我?」

  「前者或許有,後者……可能只是順水推舟。」盧植無奈言道。

  「如此說來,你也認了?」公孫珣收起淚意,猛地反問。「天下局勢艱難,留在局中徒勞無功,反要失德失信,劉師可以以命助我脫身,可盧師你呢?卻反而要我留下來,為這個桀紂一般的人維持局面嗎?當日我立功無數,前途大好,那時你卻屢屢壓製於我,今日我得劉師助力,本可以從容脫身,便是天子都攔不得,你卻要我在此虛耗時光……都是老師,為何一為恩,一為怨?!」

  「你總算把這句話問出來了。」盧植聞言居然不怒,反而有一絲解脫。「文琪,漢室之德不是你想的那麼淺薄……」

  「也不是老師所言那般厚重!」公孫珣紅著眼睛,凜然答道。「這件事情上面,老師被私心被蒙了眼睛!」

  「我有何私心?」盧植終於動容。

  「老師妒忌我!」公孫珣壓製住最後一絲泄露在面上的情緒,昂然相對。「這是劉師信中與我說的,不過當時他是為你解釋……」

  盧植雙手微顫,死死盯住了自己的學生。

  「他說你文武雙全,德才兼備。」公孫珣凜然對道。「與我仿佛!然而卻生不逢時!若盧師你早生二十年,可以與橋公、劉師,還有今日未到只想趕緊求死的楊賜一般,做一個問心無愧的漢室名臣,死後名留青史!而若你晚生二十年,可以與我公孫珣,與曹孟德,與孫文台,與劉玄德,與帳外的袁本初、袁公路那般,於亂世橫行,開創一片基業!可你太可憐了……既沒有機會去爭雄稱霸,也沒有機會去青史留名,甚至恰恰相反,居然遇到了當今天子這個夏桀商紂一般的人物,整日曲身於中台,悉心國政,卻一無所成,甚至被趙忠那種無能宦官所壓製而無法!盧師,你敢說,你沒妒忌我嗎?你沒妒忌劉師嗎?」

  盧植雙拳攥起,卻終於無言以對。

  「學生一時失言,往恩師海涵……外面還有賓客無數在等我。」公孫珣一番激憤言語下來,也跟著冷靜了不少,其自知失言,便俯身一拜,與門前早已經聽傻了的呂範一起匆匆而走。

  一時間,義捨堂中,只剩下盧植與舊友靈柩無言相對。

  —我是很抱歉的分割線—

  「東漢儒者之盛,防於三代,而王室賴之。安順而下,漢政始紊,時則有袁安、楊震;衝質而下,漢遂衰矣,時則有李固、杜喬;至乎桓靈,王室若綴旒然,時則有盧植、趙岐,二子歿,而漢室僨矣。植挾幽朔之氣,高壯質烈……有真勇矣。太祖以門生奮起,豈非義槩所激?」《士林雜記》.燕無名氏所錄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7 09:13
第10卷 第16章 公山陽貨本同謀

  盧植面對著劉寬的靈柩直立了許久,可對方卻如往常一般,並沒有因為面前人的可笑爭執影響到了自己的事情而有絲毫生氣與埋怨。

  此情此景,盧子幹實在是心下黯然,不堪忍受,便轉過身來往外走去。

  義舍外面,此時其實還沒有到傍晚,下午的陽光還算是溫暖怡人,而之前一度失態的公孫珣也正抱著一個裝酒水的陶瓶當眾揚聲說著什麼,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另一位老師在呂範略顯緊張的目光中坐回到了座位上。

  聽公孫珣在那裡洋洋灑灑的意思,大概是他也知道,靈前一而再再而三的飲酒終究不合禮法,尤其是在場人中還是有少數人理論上是需要服孝的,而服孝是嚴禁飲酒的。但另一邊,今日是來送別海內長者劉文繞的靈柩,眾人也確實知道劉寬這個人好酒如命,同時對什麼事情都不在乎,所以也不是說不通……

  而終於,公孫珣還是腆著臉,當眾給出了一句堵人嘴的話:「故此,今日之事,若有德,則配恩師,若有怨,則歸我一人,還望諸位敞懷一飲,以送劉師往葬河東。」

  自大將軍開始,不知道有沒有『托』在暗中鼓動或者領頭,眾人大多起身,然後其中大部分人還依照各自身份朝著公孫珣微微躬身行禮。

  這個舉動,也算是認可了公孫珣作為劉寬指名治喪之人的安排。某種程度上,也正如他們出息這場酒宴還有這場聲勢浩大的扶靈出洛一般,算是從某個角度認可了其人接手下劉文繞數十載積攢下來的政治資源……從今日起,這些人中與劉寬有過交往的,受過劉寬恩德的,為劉寬門生故吏的,都要對公孫珣格外尊重三分。

  或者說,這本就是劉寬轉手贈給公孫珣的遺物之一。

  但是,這還沒完。

  因為劉寬是劉寬,葬禮是葬禮,而公孫珣卻也是公孫珣。

  其人身為衛將軍、薊侯,身為掃蕩了黃巾之的主帥之一,身為大將軍何進的故交,身為昔日誅宦主力,他本身就是那把負了相當多人希望的天下至利之刃……他需要為自己的去留作出一個明確回應的。

  「衛將軍!」就在大將軍掾屬孔融將要說話時,另一位掾屬王允卻肅容直接起身。「我有一事相詢。」

  「子師兄請講。」公孫珣抱著加了木塞的陶瓶,轉向此人正色應聲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客氣?」

  「沿途傳聞,衛將軍此番渡河將一去不回……可有此事?」王允開門見山。

  「確有此意。」公孫珣坦誠以對。「我決心已下,此番往河東王屋山為劉師處置完身後事便要直接往遼西老家而走……下次與諸兄相見,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此言雖然早有傳播,算不上是石破天驚,但從公孫珣嘴中親自說出,到底還是讓不少人面露驚愕。

  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

  這段來自於陸賈與陳平的對話,乃是漢室精英們了然於胸的政治常識,而黃巾之後,天下不但沒有安定,反而有愈發危殆的趨勢,這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既如此,如公孫珣這樣的人,其一舉一動,一進一退自然是要牽動人心的。

  「為何如此呢?」王允停了片刻,然後忍不住苦澀追問。「如今局勢危殆,正需要衛將軍和大將軍一起支撐局面才對。」

  「一來是劉師生前有遺言,說我德行淺薄,尚需讀書磨礪;二來是親友連番去世,自心難定。」公孫珣抱著酒瓶環顧四周,緩緩答道。「平日裡,我這人遇到好事,總喜歡顯示在臉上,可遇到讓人悲痛的事情,卻不願意展露在外。其實不瞞諸位,旬日前,就在孟津於黃河北岸的渡口處,我一日間便接到了三位極為親近之人的死訊……除了恩師外,昔日河北並肩為戰的钜鹿太守郭典郭君業、河內相識的知交司馬直司馬叔異,也都是那一日內知道的死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身邊至親知交全都凋零,我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

  「衛將軍,在下有一言。」孔融也忍不住起身拱手說道。「劉公的事情且不言,司馬叔異與郭君業之逝,天下人皆知,其關節難道不正在洛中嗎?既然如此,衛將軍反而應該潛心用事於洛陽才對。」

  「文舉兄此言說錯了。」公孫珣長呼了一口氣,然後環顧四周,揚聲答道。「叔異兄與郭君之逝,其關節不在洛陽,而在北宮!而且這一點,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四下反應很奇怪,有些人面色蒼白,趕緊低頭,有些人則情緒激動,一時喧嚷。

  「衛將軍所言甚是!」孔融也是情緒激動的一份子,他當即忍耐不住,趕緊追問不止。「可文琪都已經知道,為何,為何還要歸鄉隱居呢?」

  「因為,我已經去過北宮了啊。」公孫珣抱著酒瓶矗立在午後陽光之下,不免幽幽答道。「文舉兄難道不曉得此事嗎?而這便是我要走第二個理由了。」

  周圍一時安靜下來。

  「我公孫某人所行光明正大,無不可言……」公孫珣繼續昂然揚聲言道,居然沒有絲毫的估計。「當日入西園面聖,盡陳司馬叔異與郭君業之事,並直言相告,天下洶洶,皆在於閹宦子弟為禍地方天子但笑而不應,反問我家資鉅億為何不也要計較西園之利,我直言相告,公孫氏家資鉅億,卻一文與閹宦中飽私囊!」

  言至此處,公孫珣忽然轉向了坐在近處座位上的一人:「崔公,五百萬錢而登三公位,可坐的安泰?不知道你從弟崔寔崔子真,死的時候家徒四壁,有沒有羨慕過你的機變與富有啊?」

  眾人齊齊回頭看向崔烈,神色複雜,而剛剛花了五百萬錢當上司徒的崔烈也是一愣,然後便羞憤至極……他怎麼也想不到話題會轉到自己身上,可大庭廣眾之下卻也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畢竟,買官這事是真真切切的,而且是走了天子乳母的邪門歪道,他真心不敢反駁!更不要說,公孫珣還搬出了他的族弟,死時清貧到一無所有的漢室名臣崔寔!這個更是連爭辯都沒法爭辯的。

  身為三公,坐在正中間,卻被整個洛陽的高官顯貴像看猴子一般審視著,崔烈面色通紅,卻無可奈何,只能起身掩面而逃。

  「諸公。」

  眼見著忽然而然就有一位司徒落荒而逃,座中眾人頗有不少人心驚肉跳,生怕下一個倒黴的就是自己,然後公孫珣卻不以為意,只是順勢說回到了自己。「這便是第三件非走不可的緣故了……西園召見無功而返後,歸來見到恩師靈柩,我便當堂立誓,自此以後,我公孫珣絕不出一文錢在西園買官,省的讓閹宦中飽私囊,免汙了恩師的德行、至交的性命!」

  眾人終於是無言以對了,或者說,這個理由也只能無言以對了。

  「我說了,今日以通脫之態相送恩師,諸位不必拘束……大將軍,請飲一杯!」說著,公孫珣不再理會身後這二人,而是直接拔掉瓶塞,親自為大將軍何進斟了一杯酒,並將陶瓶放在對方的幾案上,轉身從跟在身後的韓當手中複又取來一新瓶。

  然而,剛剛接過新酒來,忽然間卻聽得身後不少人連連感慨,唉聲歎氣起來。

  公孫珣長歎一聲,複又冷笑一聲,卻是忽然轉過頭來:「諸君何故歎氣啊?」

  從何進往下,眾人一時默然,皆不作答。

  「我知道了。」公孫珣愈發冷笑一聲。「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連喪師友,又不為天子所取,被迫歸鄉,此時心中必定悲傷難耐,萬分不堪啊?」

  眾人只是盯著公孫珣,卻愈發不言。

  「要我說,諸位想多了!」公孫珣說著,卻忽然回頭看向了大將軍何進。「大將軍帶佩劍了嗎?」

  何進不明所以,但還是從腰中取下了佩劍交給了對方。

  公孫珣謝過對方,然後直接拔出劍來,這是何進的佩劍,自然一把難得的出色好劍,夕陽漸下,白刃閃爍,讓不少人直接凜然起來,有些人甚至恐懼了起來。

  不過,這位衛將軍手持大將軍之劍,卻只是回身揮劍輕鬆割斷了韓當手中的陶瓶瓶口,卻又將刀子轉手遞給跟在身邊另一側的婁圭,這才取瓶向前,往王允身前走去。

  「子師兄能飲嗎?這可是我家專門的烈酒,無志氣,怕是飲不得。」公孫珣將割開的酒瓶放在了王允身前,正色詢問,而周圍的達官顯貴不敢說話,只是盯著二人舉止。

  「衛將軍割瓶贈酒,便是不能飲也要飲!」言罷,王允不顧瓶口鋒利,直接起身接酒,仰頭傾倒在了喉中好大一口,這才抹嘴相對。

  「喝的好!」公孫珣正色相對,大聲讚歎,卻又轉身持劍而言。「諸公,你們真以為我此番是心灰意冷,內心不堪嗎?我曾侍奉恩師生前飲酒,他當日有一酒後飲者之言,記憶尤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在座之人齊齊震動。

  「我今日散盡千金,換得洛中美酒,正是為了應對劉師此言,以求激勵!」公孫珣持劍厲聲言道。「我現在與諸位推心置腹……今日之去,乃是為了日後再來!今日之別,乃是為了日後相逢!今日之退,乃是為了日後之進!此去歸鄉,諸公無須擔憂我志氣會有絲毫動搖,因為我遲早還要再來此處,屆時我將親持白刃,清掃朝堂,廓定四方!」

  眾人神色激蕩,或是驚嚇到面色蒼白,或是激動的難以自持……當然,有些人卻是不禁心驚肉跳。

  「諸君。」公孫珣忽然語調緩和下來。「恰恰相反,我所憂慮的,乃是閹宦勢大,諸君在洛中身臨其事,會像崔烈那般漸漸生出苟且之意來……所以,才要以劍割瓶,請諸位飲一杯酒,莫要忘了心中志氣!」

  言罷,公孫珣複又持劍割瓶,卻是遞給了王允身側的孔文舉,孔融仰頭便飲,卻又忽然抱瓶做相送歌,引得周圍一番喧嚷,宴席一時熱鬧非凡。

  孔文舉後,公孫珣過袁隗而無視,反而是引著婁圭、韓當,以及一長列抱瓶的侍從,直接來到了神色複雜的袁紹跟前,割瓶敬酒:「本初兄,洛中事往後幾年就要多多倚仗於你了。」

  袁本初認真看了看公孫珣一眼,一言不發,居然舉瓶一飲而盡。

  接下來的袁術不甘示弱,也是在自家叔父的擔憂中一飲而盡。

  再往後,公孫珣複又來到劉焉身前,誠懇言道:「君郎兄,天下洶洶,豈能思退不思進?這世道,你若不去爭,哪裡會有太平可言呢?」

  劉焉尷尬無比,只能起身謝過對方:「文琪之豪氣,勝我百倍。」

  然後,其人稍微飲了一口,便無奈將酒瓶放下。

  公孫珣搖頭便走,反倒是侍在一旁的劉範忍不住接過了自己父親那瓶酒,仰頭灌了一氣,卻又被嗆的不行。

  「景升兄。」公孫珣複又來到劉表身前割瓶以對。「雖是初次見面,可我卻久聞你的大名,黨錮多年,志氣尚在嗎?」

  「足夠飲一瓶酒。」劉表溫文爾雅,起身接過酒來,輕啜一口,然後放在自己身前幾案上,昂首保證。「衛將軍自去,這瓶酒我便是飲到天明也要喝完的。」

  公孫珣不以為意,轉身便往其身側劉虞處而來。

  「衛將軍的氣勢何其猛烈啊?」劉虞接過酒來,一口便被嗆道,也是苦笑不止。「便是歸鄉隱居,亦如壯士出征。我……」

  「當日劉公為幽州刺史,那份緣分雖然沒有結成,可是那份恩德我是記下的。」公孫珣坦然相對。「我公孫某人雖然強橫,卻非是忘義之輩,所以劉公,你且緩緩飲來便是。」

  劉虞起身相送。

  下一個是董卓。

  「董卓身材漸胖,坐在那裡也沒有一個心腹陪侍,不知道是幾案處容不下他人還是身邊人皆上不了台面,但無論如何,其人依舊從容。

  他眼看公孫珣過來,卻是喜上眉梢:「文琪!這裡這麼多達官顯貴,你卻專門來尋我,看來真是個念舊之人,我也格外感激,唯獨一事……割瓶固然壯志,可你我之間怎麼能用大將軍的劍呢?」

  「董公所言甚是。」公孫珣不由大笑,卻是直接從腰中拔出那柄斷刃來。「此刀蒙董公所賜,隨身十年,大小戰事無數,殺人無數……給別人割瓶尚顯血腥,可董公又怎麼會嫌棄血氣呢?」

  董卓聽得此言,又見著對方以斷刃割瓶,然後捧酒相贈,也是哈哈大笑,上來便豪飲不止,一氣之後方才抹嘴言道:「文琪千金所置之酒,果然醇烈。其實,你也盡管對我放心,因為我的志氣也如這千金酒一般,未嚐墮過半分。西涼戰起,我必將傾盡全力,為國家平叛,兼成功業!」

  「如此言語,可以再來一瓶。」公孫珣的回應方式格外簡單。

  越過董卓,公孫珣複又來到呂布身前:「虓虎能飲嗎?」

  呂布趕緊起身:「衛將軍所贈,如何不能飲?」

  公孫珣有心再說兩句,卻發現自己終於是無言以對……這呂布因為自己的瞎折騰,黃巾便嶄露頭角,如今更是已經成為北軍校尉。

  須知道,北軍校尉原本是清貴官職,只是近年來戰事頻繁,又有了大將軍、左右車騎將軍、衛將軍以及一堆中郎將,這才演化為了實職。將來的事情,還真不好說。

  既然如此,也只能不說了。

  再往後,便是徐榮了。

  徐伯進見到對方過來,長呼了一口氣,卻是乾脆避席下拜,口稱君侯。

  「你就在洛中,不要多想,不要惹事,也不要擅自為之。」公孫珣上來便堵住了對方。「北軍整體如何,你便如何……我遲早還要再來中樞,安心等我回來。」

  徐榮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叩首相對,然後便接瓶飲酒。

  到此處為止,公孫珣已然是轉了一圈,但細細看去,卻還有兩人不得不去贈酒,偏偏這二人此時相見不免尷尬……然而,思前想後,他也只好微微搖頭,向前相對了。

  「岳父大人!」公孫珣親手為趙苞捧上酒水。「我知道之前你為我擅自行事頗多不滿,但你看如今這個酒宴,儼然已經是士宦不兩立的局面了……過去的做法確實已經行不通了。」

  「我非是氣你歸鄉。」趙苞歎氣道。「乃是氣你不與我細細相告,你若早說到死諫的司馬直與你西園面聖之事,我又怎麼會生氣呢?大勢滔滔,人如浮塵,昔日只需想著忠君報國,如今卻要對上如此多的事情……我也為難啊!」

  公孫珣低頭不語。

  「也罷,你還年輕,遲早還要回來的。而且此去歸鄉數載,不妨一邊讀書一邊悉心養教子女,倒也是好事。」說著趙苞接過酒瓶來,自斟了一杯。「至於我這裡,你且安心……我雖然有時候有些心軟糊塗,但終究不會失了大節的。」

  公孫珣躬身後退,轉身往盧植處而去,那邊呂範看的清楚,立即棄了自己的位置,趕緊跟來。

  「老師。」公孫珣欲言又止,終究只能是捧上了數瓶酒水。「平生未嚐聞你一醉,然而一醉未必不是好事。」

  盧植看著自己的學生,神色不動,默然不語,只是微微頷首。

  公孫珣見狀,不由長呼了一口氣,對方沒有怒極,到底不用他轉身落荒而走了……說一千道一萬,今日之事,還是他公孫珣過分了一些。畢竟,盧植也好,公孫珣也罷,便是當時在場的呂範都明白,以劉寬的為人,怎麼可能會在遺書中議論他人呢?那番言語,不過是公孫珣憤恨失態之下,宣泄出來的東西罷了。

  所以說,如果盧植不願頷首,公孫珣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而偏偏過了今晚,師生二人便再要數年間天各一方了。

  一晚狼藉,眾人紛紛大醉而歸。

  便是盧子幹酒量顯著,數瓶烈酒未曾大醉,也不由熏熏然起來,最後坐上了自己師妹夫袁隗的車子昏昏而走。

  而等到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之時,公孫珣也沒有辭別眾人,只是與劉松一起兀自護送棺槨儀仗上船,便攜著自己一眾心腹逆流而去了。

  這個時候,故太尉劉寬的喪事在洛中才算告一段落,接下來在河東立碑下葬之事也就跟大家無關了。

  孟津南岸渡口處,袁本初與幾名少數清醒之人熬夜等候到現在,然後立在朝陽中遙遙相送,眼見著船隻漸漸遠去,這才轉身而走。

  之前作為劉寬門生,身穿孝衣幫忙打理喪事的許攸趕緊追來,卻又不禁駭然……因為袁紹轉過身來後,便已經面色不渝,甚至可以說是神情憤然了。

  「本初這是何故?」上車之後,許攸趕緊追問。

  「我看錯公孫珣了!」袁紹怒極反笑。「本以為是個北地主人,卻不料其人居然心懷大志!日後借著洛陽中樞之利,須對其有所壓製、引誘才行!」

  許攸一頭霧水:「這是何言?我如何不懂啊?」

  「你自然不懂。」袁紹繼續冷笑一聲。「今日在場顯貴豪傑無數,卻怕是只有我一人懂的,畢竟……子遠,你沒發現其人今日之走與我在洛陽隱居有異曲同工之妙嗎?!」

  許攸微微思索,旋即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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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祖以司馬直事,立誓不賄西園一錢,固辭歸鄉,眾皆慨然相安慰。袁紹在側,亦壯之,及歸,於道中曬之。左右心腹詰問,紹曰:『此避禍養望事也,吾久為之,故其人亦有大志也。天下紛,將與吾爭雄者,得非此輩乎?』」《新燕書》.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7 09:16
第10卷 第17章 夫子如何較去留

  四月,王屋山下,黃河咆哮如雷,而衛將軍公孫珣正帶著一群幕僚在山下的小渡口處望河興歎。

  「班固在《漢書》中稱大河為黃河,我還一直不以為然。」戲忠袖手感慨道。「但不想區區河內、河東兩地之別,這河水便如此黃濁不一,可見還是我見識少了些。」

  「你確實是見識少。」旁邊的婁圭忍不住撚須哂笑道。「京兆那邊有涇渭分明,北面雲中有沙漠綠地隔河相對,而等此番你隨咱們君侯去了遼西,說不得還要親眼看一看大河入大海的盛景,那才叫海河風景獨好呢!」

  「滾滾大河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披著錦緞披風的公孫珣矗立河邊良久,也是一時胡感慨。「但不管眼前河山景色如何,咱們終究是要走了。」

  「文琪不是說了嘛,遲早還是要回來的。」呂範在旁勉力勸道。「不必想太多。」

  「我非是留戀河南之敵,而是要與你們幾位道聲歉。」公孫珣尷尬回頭笑道。「這次終究是我一意孤行,連商量都未與你們商量……」

  「君侯說的哪裡話?」婁圭趕緊勸解道。「之前本就有『三隱』之論,此番你也是連遭變故,心神動蕩,我們怎麼可能會不懂呢?」

  不僅是婁圭,呂範等人也是紛紛拱手,儼然是不敢承受公孫珣的致歉。

  公孫珣搖頭失笑:「我記得子伯當年弱冠之時,一張臭嘴讓人難耐,如今倒是被磨得圓滑了!」

  眾人愈發大笑。

  就這樣,眾人說笑了一會,眼見魏越也從小渡口那裡遙遙喊話,示意船隻已經備好,公孫珣便也不再耽擱,直接回頭望山中劉寬的墳塋處遙遙一拱手,便下山登船去了。

  話說,於公孫珣而言,劉寬夫婦在河東的喪事說簡單可以辦的簡單,說複雜也能辦的複雜。

  換言之,其中是很有彈性的。

  真要是想快,到地方將恩師夫婦安葬了,自然就可以直接走人,剩下的雜事全都交給真正的孝子劉鬆便是,反正後者可是要在這裡正經守孝三年的。

  但要說慢,也不是沒說法的,最起碼劉寬的碑文是要花時間立起來的……什麼需要蔡伯喈親自撰寫謄抄,然後快馬從趙國送來文本,再由石匠們用心捶拓刻錄,最後還要在背面記上門生故吏們為了立碑而作出的捐贈……之類之類的。

  這些總歸是個虛耗時間的活。

  而就眼前而言,公孫珣明顯是選擇了後一種特別漫長的方式他在偏僻的河東王屋山下一口氣足足等了二十多天,眼瞅著碑文刻成,這才與劉鬆作別,準備歸鄉隱居。

  這不僅僅是因為想對逝去的恩師略表心意,畢竟,無論是九泉之下的劉文繞還是公孫珣,他們都不是這種在意形式的人。

  實際上,公孫珣這麼做,更多的還是想要等一等訊息,看看天子的反應。

  要知道,孟津渡口那一場折騰,天子和宦官們沒有理由不知道,甚至,中黃門蹇碩根本就是帶著十幾個虎賁軍一路護送著劉寬夫婦的靈柩來到王屋山下一直沒走的。

  不過現在看來,不管是因為覺得無所謂還是給逝去的劉寬面子,又或者是何進起了什麼作用,反正天子終究是捏著鼻子認了,並沒有派個小黃門過來收繳公孫珣的衛將軍印,也沒有說給他削爵,什麼縣侯變鄉侯之類的。而張讓、趙忠等人也同樣毫無反應,似乎相比較於當日渡口的激烈言語,公孫珣的離開對他們而言更加重要一些。

  換言之,此時此刻,公孫珣終究是保全下了衛將軍的稱號與薊侯的爵位,以一種較高的政治姿態回歸幽州。

  公孫珣等人的船隻先走,然後身材高大的中黃門蹇碩方才面色陰沉著引著十幾名虎賁軍自後下山登船,卻是準備直接橫渡到河東對面的京兆地區,然後走陸路歸洛陽……很顯然,他是要遠遠避開這個張口誅宦,閉口殺宦的衛將軍,省的雙方相互膈應。

  不過,上得船來,這位天子心腹卻是難得一怔,因為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那衛將軍公孫珣居然給他在船頭留下了半瓶用刀子割破瓶口的安利號烈酒。

  蹇碩怔立許久,然後一言不發,上前抱瓶飲了一口,隨即,卻又長歎一聲,隨手將手中酒瓶扔入黃河,反而催促手下速速動身。

  另一邊,公孫珣順流而下,隻半日便到了河內。而此處,他也不得不稍作停留,因為他尚且需要為自己匆匆數月的河內太守生涯作出一個首尾。

  「恩師喜歡喝酒,叔異兄喜歡什麼我就一無所知了。」公孫珣在眾人的陪同下離開了溫縣郊外的司馬氏祖墳,卻是已經足夠從容平淡了。「本來想著他這人喜歡為人師,還想著若他不去做官,我便在河內興建一所公學,以他為祭酒。後來聽說他要走,便準備贈送他萬卷版印自蔡伯喈家中藏書的書卷以作心意。可如今他忽然逝去,我也要北歸遼西了,萬般事便也只能不了了之……司馬朗!」

  「君侯。」司馬朗當即上前行禮,其行為舉止中儼然是沉穩了不少。

  「這萬卷書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旬日間便能從鄴城送來,就贈給你們司馬氏族中代為保管吧。」公孫珣隨口安排道。「無論貧富貴賤,凡人借閱,皆不可阻攔……不要輕易墜了你族叔的名節。」

  「朗謹遵教誨。」司馬朗一邊說,一邊俯身下拜。

  言至此處,公孫珣微微頷首,複又回身看向了跟在身後的頗多河內本地官吏,當然,還有一些壓征辟來的衛將軍掾屬,也是繼續交代了下去:「時局不佳,河內諸君不妨勉力奉公,悉心扶助新太守安定局勢。至於我在本地所辟掾屬,原本是為了平定河內匪患,如今既然已經準備歸鄉讀書,便不好強留諸位在幕中浪費時光了……我已經給諸位寫好了薦書,洛中公卿無數,我多少有些面子,定然不會誤了諸位前程。」

  自常林以下,眾人皆不多言,只是上前拜謝並接過薦書,如此而已。

  公孫珣心中頗多無奈,其實,他何嚐不想拉攏這些人才一起走呢?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和這些人相識太短,擅稱君臣之義未免有些可笑。

  而且,漢代官場上的規矩,向來是上限無限,且曆來為人推崇,但卻沒有什麼強制性的下限說法……換言之,這些僚屬,哪怕是郡吏,只要想隨公孫珣這個空頭將軍去遼西,那也是可以的,而且一定會被稱讚為義士,可若是不去,即便是私臣,其實也沒什麼人會指責。

  實際上,之前默默無聞的棗祗一言不發,始終相隨,並在王屋山下主動提出一起往歸遼西就已經讓公孫珣非常感激了。

  就這樣,公孫珣心中頗多無奈,但也始終表現的不以為意,直接辭別了這些人,便匆匆動身,迎上家眷的車隊,緩緩繼續往北而去。

  一路上,過懷縣而不入,直接來到關羽所駐紮的朝歌,方才準備入城安歇。而此處,本就是公孫珣義從屯駐之所,按照計劃他是要在此處彙集五百義從,再動身一起北歸的。

  然而就在義從屯駐之所,公孫珣卻見到了數名意外之人。

  「見過衛將軍!」朝歌城外的軍營內,常林自關羽身後閃出,面色如常,只是微微拱手問候。「聞得將軍將歸遼西歸隱讀書,林稍有才學,特來自薦相隨伴讀,現有薦書在此……只是棄家而從,卻失了田地,還望將軍能日常分我兩升粟米,以養家妻。」

  說著,旁邊的關羽倒是昂然替常林將之前公孫珣贈與的薦書轉遞了上來。

  公孫珣喜不自勝,當即失笑,而裝模作樣的常林也是一時失笑搖頭。

  話說,公孫珣哪裡還不知道,這是常林擔憂之前在溫縣自請相隨,有邀名脅迫他人的感覺,這才坦然受了薦書,然後輕騎趕在前方等候……如此舉止,真的是昂然君子所為。

  「君侯。」

  就在公孫珣收下了常林薦書後,緊隨其後的居然還有一人捧薦書相還,而公孫珣看見此人先是明顯一怔,然後卻又在心中連連感慨不已。

  原來,緊隨其後的居然是韓浩韓元嗣。

  平心而論,常林在此處相候雖然讓人喜不自勝,但從公孫珣的心態來說,卻又只能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畢竟,這個人的德行、才能、性格都是一等一出挑,雖然公孫珣幕下不過數月,卻如錐處囊中一般脫穎而出,堪稱河內士子之首。

  他能來,反而給人一種這就是常伯槐的感覺。

  可韓浩呢?雖然司馬直生前有言,說韓浩是郝萌、方悅等人中最為出挑的一個,非是一般武夫。可是之前在河內行政,公孫珣實在沒有看出來這個韓浩的出色之處。

  論武藝,那個郝萌不愧是另一個時空中呂布麾下的健將,騎射俱佳,頗顯驍勇;論名聲,其實倒是方悅仗著家世更高一籌;至於韓浩,則像是夾在二人中間的那種,武不出挑,名不顯著,而且不善言辭,再加上相處時日較短,所以很快就被公孫珣給忽視了。

  但所謂板蕩識人心,今時今日,公孫珣棄職歸鄉,於大多數河內人士而言,或是擔心浪費時間耽誤前程,或是覺得遼西太遠,心存畏懼,所以紛紛沉寂。而正是這一片沉默目送之中,其人卻脫穎而出……這不是正說明司馬直昔日看人的眼光嗎?

  韓浩韓元嗣其人,確實不是一介武夫,而是托付重任的忠勇之輩。

  回到眼前,公孫珣心中明了,卻也不多言,只是接過薦書,便直接吩咐:「義從漸多,沿途盜匪也不少,元嗣要好好輔助義公,約束得當。」

  韓浩不善言辭,也只是在眾人的或審視或驚奇的目光中拱手稱是,然後便立到了韓當身後。

  「君侯。」就在公孫珣心情正好之時,旁邊的關羽卻也忍耐不住了。「羽雖不才,卻也不是貪戀名位之人,區區千石縣令,未嚐放在眼裡?願棄職隨君侯往歸遼西。」

  公孫珣看了一眼關羽,卻是笑而不語,反而引眾直接入營去了。

  關羽無奈,想要追入,卻被刻意停在此處的呂範突然上前攔住:「雲長何等人物,為何反而對君侯生疑了呢?」

  關羽當即凜然相對:「長史這是什麼話?如常、韓二人,不過隨君侯數月,也知道守君臣之義,怎麼我要棄職相從反而成了對君侯生疑了呢?」

  「雲長思慮不周啊。」呂範攤手言道。「常、韓兩位未曾在仕途之上登堂入室,而且追隨君侯日短,正因如此,他們才要專門相從,以示決心。可雲長你呢?你自邯鄲相隨,隨君侯出生入死,堪稱君侯麾下第一心腹之將,你們二位關係早就堅如镔鐵了,如此情形還要刻意相從,求得是什麼?莫非你留在此處,數年不從君侯,便會忘了君侯的恩義嗎?」

  關羽一時撚須無言。

  「雲長聽我一言。」呂子衡上前一步正色勸道。「天下危殆,君侯此次歸隱乃是為了將來複出廓清天下,又不是一去不複返。你身為君侯信重之人,正該留在外面,以作必要時的呼應,這樣才能對君侯有所幫助。而如今,君侯早有書信與你還有牽子經,還有各處諸位,讓你們各安其職,你若是非要棄職追隨,不僅讓這些人難堪,更會影響君侯的清譽,讓人讓覺得君侯是個小肚雞腸之人,與你相互生疑……你說,這是忠義之士該做的嗎?」

  關羽依舊捋須不言。

  呂範知道其人性格,曉得對方是聽了進去,只是性格使然,絕不會輕易認錯罷了……於是,便拱手相對,轉身入營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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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浩者,字元嗣,河內人也。黃巾,縣近山藪,多寇,浩聚徒眾為縣藩衛。太祖領河內守,大辟河內豪傑,為掾屬、禦屬者不計其數,浩為禦屬,不顯於幕中。及故太尉劉寬薨,河內司馬直死諫於孟津,太祖以閹宦當道,棄職往歸遼西,河內屬者數十,皆薦公卿。獨常林、韓浩二人明受薦書,暗負劍從之,太祖敬而重,引為心腹。」《舊燕書》.卷七十四.列傳第二十四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8 08:34
第10卷 第18章 須信人心有真偽

  天下紛擾,人心不定,衛將軍公孫珣一路北歸,終究是掀起不少浪花來的。

  首先他這一走,多少讓他的舊部有些不安,好在公孫珣在王屋山下時便多有書信送過去,安撫眾人之餘也讓他們各安其職。

  其次,卻是洛中高階人事有些紛擾不定起來。

  須知道,公孫珣這般棄職帶位而走,又不是守孝,又不是被貶,乃是直接趁著任命的空窗期撂挑子……無論如何,還掛著將軍位終究是有些說不過去。可要是無故而奪人家用戰功換來的將軍印綬,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因為相對於職務和爵位而言,將軍這種不常設的東西本身就有些不清不楚。

  所謂不算職務,不算位階,不算爵位……而軍銜這種後世引申出來的概念此時還未形成,根本就是一筆糊塗賬。

  當然了,再不清不楚的糊塗賬,只要天子認下,也不是不行,因為大將軍什麼的本就是漢武帝發明出來的嘛。

  不過,就在公孫珣動身後的數日間,卻忽然發生了一件意外,讓原本不清不楚糊弄過去的事情急轉直下,右車騎將軍朱儁忽然喪母,然後自請歸鄉了。

  其人是正經守孝,一點官職都不能帶的。而朝中在收回了朱儁右車騎將軍的印綬後終究也是避不開公孫珣的這個話題了。於是,經過中樞一番議論,天子複又派出使者,終於是在趙國追上公孫珣,給了他一個平定幽州匪的空頭職責,以掌征伐事繼續持有衛將軍印綬。

  說實話,這個時候,公孫珣是真的無可奈何,反而只能交出了他的衛將軍印綬……沒辦法,這是一種政治姿態,若是受了這個職責,哪怕不交錢,那也是假隱居,天下人不認的,之前的戲也就白做了。

  然而,這似乎也不能怪誰,最起碼人家朱儁死了媽肯定不是故意的。

  只能自認倒黴。

  而這件事情的連鎖反應還沒有結束,皇甫嵩眼見著兩個昔日戰友因為各種緣故齊齊交納了將軍印綬,分外無奈。再加上他也實在是沒臉繼續待在冀州,便加緊了在洛中的活動。

  旋即,隨著涼州局勢進一步惡化,甚至有叛軍攻擊到了司隸直屬的扶風地區(長安西面的郡,隴西地區,漢武帝茂陵便在彼處),中樞終於是順水推舟,免去了皇甫嵩冀州牧的職責,並讓這位半是灰頭土臉半是無可奈何的左車騎將軍領兵兩萬出鎮關西,防衛長安陵寢。

  至於冀州刺史一職,則由昔日黨人名士,八廚之一的王芬代替。同時,議郎董卓被拜為中郎將,也一同隨皇甫嵩出鎮關西。

  不過,這種舉動沒有對局勢產生直接的效果,到了五月份,天下局勢反而徹底崩壞。

  一方面,隨著皇甫嵩領著他的兩萬精銳離開冀州,整個冀州做一團,各地盜匪更加活躍,什麼紫山賊、黑山賊,什麼黃巾舊部,什麼黃龍、白雀,雷公、苦蝤立即如開了鍋一般大肆擴張!

  大半個河北,立即失序,光做賊的據說就有百萬人,而且局勢甚至有朝著中原蔓延的趨勢……沒辦法,這就是破壞性大於建設性時的必然結果,所有的一切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搞越糟。

  另一方面,涼州叛軍繼續做大,五六個郡都有響應,漢軍只能勉強守住涼州幾座堅城應對,甚至於皇甫嵩和董卓也只能勉強在扶風那邊保持守勢而已。

  這個時候,偏偏中樞那邊又有腦殘開始討論放棄涼州的問題了……尤其是以崔烈等河北士人為主,他們普遍性支持放棄涼州,承認涼州叛軍的獨立性,目的是及時調集精銳去安定已經不成樣子的河北。

  但是,崔烈這位河北一等一的世族首領,幽冀名士,注定要被人當做踏腳石的。在渡口被公孫珣噴了一次後,這一次在大朝會上又被公孫珣的小師弟傅燮傅南容,直接請斬以安天下!

  傅南容慷慨激昂,將放棄涼州這種做法的可笑之處批駁的幹乾淨淨,而天子終究也不是個糊塗蛋,這種事關自家生死的大事上面,他怎麼可能會出岔子?最終,天子當場下定決心,一邊讓皇甫嵩與董卓在前方繼續防禦司隸直屬的扶風郡,一邊在洛陽傾盡全力,準備組織一場聲勢浩大的西征,以求徹底光複涼州。

  這裡面又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有人提議可以讓公孫珣就勢在幽州招募烏桓兵馬,轉身參與到這場西征計劃裡,但旋即就被否定了,原因是距離太遠,得不償失。

  對應的,有人又提議招募鮮卑兵,理由是自從檀石槐死去後,鮮卑人分裂成多個部落,早已經喪失了萬里大國的政治實體概念,是可以利用的。然而一番討論後,中樞諸位反而認為鮮卑也需要提防,不能隨便引胡人入漢地。

  然後,這時候又有人提出來,還是要保留公孫珣衛將軍的名號,最起碼他在幽州,可以震懾鮮卑人與烏桓人。

  天子從善如流,於是第二次派遣了使者快馬去追公孫珣,然後依舊是在趙國追上了對方,要將衛將軍的印綬印還給這廝。

  然而,公孫珣依然不受,理由是自己就算是賦閒在家,也一定會盡力保鄉梓平安的,不需要這個將軍印綬。

  使者悻悻而歸。

  不過,剛一回來,天子複又派新的使者帶著衛將軍印綬第三次去追公孫珣……原因很簡單,河北的賊人太多了,而偏偏這時候紫山賊張燕主動請降,說什麼願為漢室鎮守河北山岳。而中樞思前想後,實在是無可奈何,只能接受對方的請降,準備赦封其為平難中郎將,允許他舉孝廉並向朝廷派遣計吏每年彙報情況。

  這個時候,由於張燕曾為公孫珣下屬,於是又有人提出來,應該讓公孫珣加衛將軍印綬,去招降安撫對方……當然了,其人肯定還有一層話沒說出來,那就是連張燕這種人都能魔幻般的在數月間從縣長變賊寇然後又變成中郎將,公孫珣一個已經準備回老家的衛將軍何必還非得講什麼規矩?這都什麼時候了?!

  其實吧,事情到了這一步,所有人都看出來了,漢室權威已經直接掉了一大截,除了中樞尚能保持表面上的架構外,具體到地方與軍事問題時已經制度、規矩全無。

  換言之,這天下是真的已經開始大了!

  而就在一群國家重臣們唉聲歎氣之餘,持節而往的尚書郎鍾繇又一次在趙國追上了公孫珣。

  沒錯,又是趙國,公孫珣依然在趙國!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沒法走……他是四月下旬剛入趙國的,也是那時候被朝廷使者第一次追上並收回衛將軍印綬的,而那時候皇甫嵩還在冀州牧任上,冀州的情況還沒有失控。可是等他走到趙國襄國縣的時候,皇甫嵩便被匆忙調走了。然後等他走到趙國最北面的柏人縣時,整個冀州就已經徹底失控了!

  有人去太行山北段投奔紫山賊張燕,有人去太行山南段投奔黑山賊於毒,還有人自己拉杆子起兵……道路與田野中,到處都充斥著流民和小股盜匪,他們成群結隊、拖家帶口、絡繹不絕,一方面搶劫他人,一方面攻城略地,一方面又相互兼並,然後本身還都一直處在饑餓和疫病的威脅之下。

  公孫珣帶著家眷,其中幾個孩子還只有數歲,只能緩緩前行,所以著實不敢輕易出城動身。

  畢竟,一旦動身,勢必會產生戰鬥,而公孫珣實在是不想讓自己全副武裝的騎兵義從對著這些半是盜匪半是流民的人下手……不僅僅是可憐他們,而是說就眼前這局勢而論,真殺過去,何時能殺到頭呢?殺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正好進入五月,天氣炎熱,公孫珣便以擔心疾疫為理由,在柏人停了下來,準備等一等。

  而這一等,就等來了第三波朝廷使者,也就是持節而來的鍾繇鈡元常了。

  「元常來的路上可還平安?」夏日炎熱,依然還是紫綬金印縣侯的公孫珣卻是站在滾燙的柏人縣城頭上接下旨意的,而弄明白旨意以後,公孫珣也並沒有直接表態,反而是與許久未見的鍾繇寒暄了起來。

  「回稟君候,從河內最北面開始便不是很好了。」午後刺眼的陽光下,鍾繇恭恭敬敬的在城頭上行禮作答。「河內最北面的黑山賊於毒最近格外猖狂,流民無數都去投他,若非是朝歌令關羽關雲長引兵越境護送,我們幾乎不敢動身……」

  「哪裡不是這樣呢?」公孫珣仰頭一聲感歎。「我當面之路也是被投奔褚……張燕那廝的盜匪給阻塞了,聽說河北這邊的盜匪已經聚眾百萬,這才不得已停下來,等待局勢好轉再上路。」

  「所以正該招撫。」鍾繇也是趕緊應聲道。「天下危殆,盜匪四起,可是事有緩急之分。如河北這邊多是流民失措自然而然形成的盜匪,本心並沒有叛的意思,而涼州那裡卻是已經直接威脅到了司隸安危……故此,必須要做取捨。」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公孫珣望著城外五百義從駐紮的營地,也是不由冷笑,因為那裡原本是上好的青苗地,如今卻早已經被流民盜匪給踩踏一空而來。

  鍾繇當即閉嘴。

  「也罷。」公孫珣負手而歎。「你說的不錯,如今河北空虛,這麼多盜匪流民根本沒法子處置,所以哪怕只是安撫一時,也該去安撫一下的……張燕是主動請降?」

  「不錯。」鍾繇鬆了口氣。

  「那就好辦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我讓義公陪你去,再帶上他在趙國為官時相處較好的的一些官吏、豪族,往北面紫山中走一趟,將什麼平難中郎將的印綬與他。其實不僅是張燕,便是那些山中盜匪頭子,要嘛是豪強要嘛是平民,也都不是有什麼大想法的人,你擺出天使的架子來,他們反而會樂意接受的。」

  鍾繇愈發放鬆了不少。

  但是……

  「但是君侯,那這衛將軍的印綬呢?」鈡元常終於是忍不住繼續問了下去。「你是不是……接了為好?」

  「算了吧,君侯。」就在這時,之前一直避讓天使儀仗的戲忠忽然從城牆下的蔭涼裡插嘴言道。「一個衛將軍的印,這中樞給了奪,奪了給,宛如戲弄人一般……今日接了,萬一明日元常兄又持節過來要奪走呢?那豈不是要讓天下人笑話君侯?」

  「說的好。」公孫珣對著根本看不見人影的發聲處笑道。「志才不上來見見你郡中舊交嗎?」

  「有什麼可見的?」戲忠依舊躲在城下蔭涼裡戲謔不止。「元常甫一入朝便為尚書郎,前途大好。而我一個浪蕩子,至今最多做過衛將軍幕府從事,還被人給免了,這要是見了面,豈不是尷尬?相見不如不見!」

  鍾繇跟戲忠相識已久,哪裡不知道對方的浪蕩與促狹,所以只是閉嘴不言,任其胡扯八道。

  「我也覺得君侯沒必要受此印。」與戲忠一同躲在蔭涼裡的婁子伯倒是正兒八經的說話了,但一開口就讓鈡元常背後微微有些黏著了起來。「君侯此次歸鄉,自可以德行安撫鄉里,何須在意一將軍印?再說了,如今天下板蕩,韓遂、張燕那種人都能迎風而起,君侯想要做事又何必在意什麼名分呢?」

  一陣風忽然吹來,大太陽下面的鍾繇只覺得背後發涼,卻只能欲言又止。

  「那子衡和叔治呢?」烈日下,公孫珣回頭詢問。「你二人又以為我該不該接此印呢?」

  「我以為可以。」就立在公孫珣身後的呂範乾脆直接。「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成這個樣子,便是居家也要做事的。」

  「叔治。」公孫珣催促道。

  「我不知道。」王修無奈搖頭。「如子衡兄所言,天下成這個樣子,哪怕只是在鄉中讀書,也該安撫鄉梓的;可也如子伯兄所言,君侯既然是歸鄉,那無論做怎樣一番事,都可以以自己的威德、家族的實力而行,無須在意一個將軍印……故此,將軍隨意便是。」

  「還是應該受的。」常伯槐一如既往的沒有任何顧忌,不等公孫珣詢問道便直接拱手勸說。「天下動,或許很快就會好轉,但或許還會繼續惡化,君侯在鄉中,需要有做大事的準備!有衛將軍印在手,最起碼幽州官吏不至於太過擎肘。」

  公孫珣緩緩頷首,複又看向了滿頭大汗的鍾繇:「元常聽到了沒有?我這五位智計謀士的言語居然各自不同。」

  「聽見了。」鍾繇愈發緊張了起來。

  「二人以為不必接,二人以為當接,還有一人一人以為接與不接兩可之間,而其餘如義公他們又不擅長此道,我就不問了。」公孫珣盯著鍾繇緩緩言道。「元常,你我故交,我對你的欣賞想來不必多言……而事情到了一步,我也是很為難的,不如你替我做個決定吧!」

  鍾繇登時大汗淋漓:「我是使者,如何能……」

  「可你也是我舊交。」公孫珣絲毫不以為意。「好生替我考慮一番,我是該接還是不該接此印……你說當接我就接,你說不當接那便不接!考慮好了,便來城中亭捨中尋我,天氣熱,我要回去照看孩子!」

  言罷,這位食邑六千戶的薊侯居然直接拂袖而走,將鍾繇和一群洛中來的侍從以及代表了天子權威的節杖扔在了午後太陽直射的柏人城頭之上。

  剛剛當了半個月尚書郎的鍾繇本能跟著對方走了幾步,卻發現隨著那沉默不語的韓當一聲令下,下城的階梯處卻忽然多了數名跨刀的武士,也是不由汗流浹背。而等他回過頭來,看在就在城外駐紮的那數百白馬騎兵,更是分外無言。

  到此時,鍾繇哪裡不明白,這分明是公孫珣弄不清楚朝中對他的態度,所以心生猶疑。然後必然是對自己知根知底的戲志才那廝不顧情面,直接獻了如此歹毒之策,以此法逼迫自己做出說明……然而,雖然明白,可鈡元常卻也無可奈何,他一聲歎氣,居然滿頭大汗的向朝城下武士請求了一份筆墨紙硯,外加一壺涼開水。

  涼開水一壺,半壺喝了下去,半壺磨了墨汁,然後鈡元常便揮毫潑墨,在城頭上大書特書起來,好不容易寫完,居然又取出火石燒掉了自己所書文字,這才請見公孫珣。

  「依我看來,上次奪印之事,恐怕確實是朝中有人意圖對君侯有所動作。」亭捨內,請求私下謁見的鈡元常俯首在院中廊下躬身一禮,這才坐下身來從容言道,卻是開門見山……也不知道之前頂著烈日在城頭又喝水又完字又燒紙的他為何如此精神。「此人我著實不知道是誰。但若論將軍印之事,我還是以為君侯當受。」

  「為何?」盤腿坐在廊下,卻扭頭看兒女在院中嬉戲的公孫珣一臉的不以為然。

  「大勢之下,反複難定,人居於其中,宛如扁舟行於湖海,今日為順,明日為逆。這個時候,君侯就不要在意什麼外人的些許看法與洛中某些小人的動作了,因為他們的動作也會被大勢動搖,說不定還會弄巧成拙。」言至此處,鈡元常俯身再拜。「君侯此時唯一該做的,便是定身自重,往自己這艘船上多放幾顆壓艙之石……而這個將軍印雖然虛有其表,但等風雨到來,卻終究是可以扔下去壓艙的。」

  「說的好啊!」公孫珣本該親自扶起對方,或者喚對方起身的,此時卻只是自己徑直站起身來,轉身往院中望去。「我在柏人停留的這些日子裡,其實也是感觸良多……不瞞元常,天下要我是猜到了的,不然也不會棄職歸鄉,但動的這麼快,我是真沒想到。不過也正是因為看到這種象,才多少明白了一些,天下的根本在於地方,地方都壞了,洛中便是能勉力維持局勢,也不過是沙土之上的高樓,淤泥上的高台,徒有虛名罷了……這是名與實的問題,名實之間若非得隻讓選一個,便只好選實了。」

  「君侯所言甚是。」鍾繇抬頭看著對方身影言道。「與君侯相較,那些賴在洛陽玩弄權術之人,才是落了下成。」

  「說的好。」公孫珣不去看鍾繇,只是繼續負手對著院中感慨言道。「不過,名實之間也不是那麼簡單的,有實固然可以立名,可有名也未必不能得實。洛陽那邊還是需要多多注意的,省的被人害了都不知道……元常,你說對不對?」

  鍾繇俯身而對,再度汗流不止。

  但公孫珣也只是負手看著院中自己的兒女,也絲毫沒有喚對方起來的意思。

  「繇、繇……繇願為君侯留意洛中名實之變。」鍾繇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說出這句話的,但隔了一年將這句話說出口後,其人居然有些輕鬆之意,汗水似乎也隨著晚風漸漸消散掉了。

  「元常請起。」公孫珣登時微笑,立即走上去扶起了對方。「將來的事情,還要多多倚仗於你了!」

  鍾繇渾身虛脫,只能長呼一口氣。

  「上次對付我的,乃是袁本初。」公孫珣鬆開手後繼續從容言道。「此事恰恰已經有人與我說了,你不是我那兩個族弟,不被他重視,且替我好生留意他的舉動便是……」

  鍾繇聽得此言,一時只覺得其中信息太多,便跟著腳下一軟,但好歹是站住了。

  「且去吧!」公孫珣依舊言笑晏晏。「替我將我的衛將軍印綬取來!」

  鈡元常躬身而退。

  鍾繇轉身離開,卻有一矮胖之人忽然從亭捨廊簷對面處閃出,其人饒過院中正在玩耍的公孫離、公孫定、公孫平、公孫臻四姐弟,直接來到廊下,對著公孫珣拱手言道:「君侯好手段!」

  「將人逼上賊船……這一招不是跟你董公仁學的嗎?」公孫珣似笑非笑。

  「已然後悔了。」趙國中尉董昭一聲歎氣。「我哪想到,張燕那廝區區數月就能聚眾百萬,此時真能從容脅治他嗎?」

  「此時或許不行,但若有大勢在手,還是能迫其就範的。」公孫珣依舊負手相對。「正如這鈡元常,我也不指望真能收他心,可若將來有一日泰山壓低,其人必然有所決斷。」

  「君侯所言甚是。」董公俯首道。

  「話雖如此了。」公孫珣忽然向前一步,仗著身高舉高臨下言道。「但公仁你需明白,我之所以沒有怪你自作主張,不是因為你的策略將來還有補救的地方,乃是因為陰差陽錯下,有張燕這個願意請降的紫山賊為首,多少能讓冀州百姓多活下來些許……公仁這種人心詭譎的計策,不是說不行,但下次再想為之前,你最起碼應該先試探我一下再做,曉得了嗎?」

  「昭……慚愧。」董昭無奈應聲道。

  「許子遠的家人走了嗎?」公孫珣繼續問道。

  「已然送走了。」董昭趕緊點頭,卻又不禁反問。「他要的百斤黃金真的要給他?區區袁本初一個態度而已,我們遲早也會知道的。而且再說了,正如剛才那鍾繇所言,天下洶洶,大勢翻來覆去,袁本初自己都穩不住身子,還想要對君侯有所壓製,怕也只是一廂情願。」

  「不管如何,既然有功那便得有所賞。」公孫珣拍拍對方肩膀,倒是居然有些悲戚。「我一個邊郡小子,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又如何與人家四世三公的人相爭呢?唯一可悲的,乃是地方上都已經崩壞到這個地步,朝中貴人卻依舊想著這些事情……何苦來哉?」

  董昭躬身相對,也不知道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中平二年,夏日暑盛,天下忽然間便作一團,人心也跟著紛紛不定起來,然而面對時局,有所感慨的何止公孫珣一人呢?

  東郡韋鄉舊城外的亭捨之內,從濟南相任上下來,正準備去洛中接受新任命的曹孟德雖然暑熱難耐,卻依舊借著夏日陽光下於亭捨院中讀書不止。然而好景不長,隨著亭捨外忽然又一次響起了巨大動靜,本就心煩意的他乾脆直接摔了手中在濮陽剛買的安利號新書:

  「外面怎麼回事,白日倒也罷了,怎麼臨到傍晚還如此紛擾?」

  「孟德不必擔憂。」夏侯惇滿頭大汗的從捨外跑進院內。「外面有盜匪在路中相攻,樂文謙已經引伴當去收拾他們了。」

  曹操當即沉默下來。

  「孟德。」夏侯惇見狀忍不住好奇相詢。「朝中讓你入朝為議郎,然後轉任他郡太守……這也算是典曆地方的履曆了,乃是升任顯職的必由之路,你為何一路上反而悶悶不樂?」

  「元讓。」曹操一時搖頭,卻是俯身將書卷從地上撿了起來。「當著你的面,我也無須隱瞞……實話實說,此行我心難安啊!」

  「可是因為聽說公孫珣主動棄置歸鄉的事情,故此擔憂洛中局勢嚴峻?」夏侯惇正色詢問道。

  「有一些吧。」曹操坦誠答道。「但我曹孟德也不至於因為他人如何而有所動搖,實在是這沿途所見,讓人不堪重負。」

  夏侯惇當即反應過來,也是一聲長歎:「這一路上確實鬧得不像話……尤其是去年遭了兵禍的東郡,自從入境後只覺得到處是盜匪,到處是流民,有時候盜匪、流民根本分不清。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天子雖然暫停了修宮錢,卻還要各地加緊征收算賦,征發徭役,以定涼州,這邊之前死了那麼多人,又有那麼多人見過刀兵之利,能不嗎?」

  「這便是問題所在了。」曹操握著書卷一屁股坐在了院中的馬紮上。「這一次天子要平涼州,總歸是件正經事,從大局而言,需要錢糧也是無可厚非。但地方上也實在太苦了……此去洛中,若是能去個太平地方為一任太守還好,可若是讓我依舊在中原這地方打轉,你說我該怎麼辦?在任上是逼迫百姓去服涼州的徭役呢,還是不逼迫?是征收算賦呢,還是不征?再說了,修宮錢終究只是暫緩,若是任內又有催繳,我又該如何是好?」

  夏侯惇也是無言以對,只好勉力安慰:「說不得是個好去處呢!」

  曹操依舊連連搖頭:「如今這天下,哪裡來的好去處?我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只求不是東郡這種地方便好。」

  夏侯惇旋即閉口。

  俄而,隨著夕陽漸下,廳捨外忽然一片歡呼,儼然是樂進領著曹操的親衛伴當輕鬆收拾了路中相鬥的盜匪,得勝歸來了。

  「曹君!」樂進自外面風風火火趕回來,一進院中便忍不住出聲言道。「你說巧不巧,我從那兩股賊人處居然救出了你在洛中的家人,他說是奉曹君你父親之命自洛中專門來尋曹君你的。」

  曹操和夏侯惇一起莫名其妙,但看了樂進領進來的人後還是忍不住一時失笑起來,因為對方還真是曹嵩身邊的親信家人……這可真是太巧了。

  「你來做什麼?」夏侯惇知道曹操和曹嵩關係不好,便主動替曹操出聲。「地方上亂成這樣,如何敢獨自上路?」

  「確實是沒想到東郡盜賊如此之多,而且我還以為會在陳留與兩位相遇呢。」那家人癱在地上,無奈解釋道。「不過不管如何,見到少君,終究是不辱此行……老主人遣我給少君送一句話,說是你的去處他已經替你打點好了,乃是個靠近家鄉的一等一大郡。」

  「是陳留嗎?總不會是東郡吧?」曹操聽著便覺得不好。

  「正是東郡。」這家人匆忙答道,卻也覺得無奈起來。「不過老主人在洛中想來是不知道東郡居然有如此多的盜匪,又或許是他覺得以少君的本事,應該能輕易安定東郡!」

  「輕易個屁!」曹操一聲冷喝,眯著的眼睛都睜圓了,院中也跟著瞬間冷了場。

  而就在這時,亭捨外忽然又熱鬧了起來。

  「曹君!」樂進興奮來報。「韋鄉那邊的百姓見到我們擊敗了盜匪,又聽說是昔日安定本地的騎都尉曹君在此,由本地三老帶著,紛紛前來謁見!」

  「替我擋住他們一刻鍾!」聽到此言,曹操再不猶豫,呼喇一下便起身對樂進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命令。

  而樂進雖然不明所以,也還是趕緊出去了。

  「孟德。」夏侯惇無奈詢問。「如此,為之奈何啊?」

  「不幹了!」曹操緊了緊腰帶,順勢扔下懷中印綬,然後理都不理地上的家人,就往亭捨院中挨著馬廊的那面牆處走去。

  「不幹了是什麼意思?」夏侯惇撿起印綬在後無奈追問。

  「不幹了,就是學公孫珣滾回家讀書的意思!」曹操忽然回頭指著夏侯惇大怒道。「元讓你來說,去年黃巾之,我與公孫珣一起平定東郡的對不對?然而昔日公孫珣請旨免去了東郡一年錢糧,今日我卻要做東郡太守來追發徭役,征收錢糧,可能還要加賦?」言至此處,曹操直接指著那家人厲聲言道。「你將印綬交給他,讓他回去告訴我爹,這個臉他當爹的丟的起,我曹阿瞞卻丟不起!」

  言罷,曹操居然要轉身翻牆而走,儼然是不想對上外面那群東郡本地鄉老。

  然而,其人身材矮小,怎麼都爬不過去,倒是夏侯惇見狀無奈,扔下印綬與那目瞪口呆的曹騰親信,然後過去扛起了對方,才得以讓曹孟德竄入隔壁馬廄。

  夕陽西下,原本被內定為東郡太守的議郎曹孟德與夏侯惇兩騎並行,居然是在授官途中往家鄉沛國譙縣落荒而走!

  —我是人心大亂的分割線—

  「太祖既棄職而走,遂遺衛將軍印綬於洛。靈帝從議,遣使追而與之。凡三次,乃受。」《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10 09:50
第10卷 第19章 故將直筆記春秋(上)

  公孫大娘曾經跟自己兒子說過,處在風口上,連豬都可以飛起來。鍾繇也說,大勢如畫,人於其中宛如行舟海上,隨波濤反複不定……這些其實都是一個意思,乃是說個人與時勢的辯證關係。

  以此而論,如果說中平二年的公孫珣、曹操等人是感受到了波濤的洶洶,選擇放棄時勢,退後一步養望自重的話;那相對應的,袁紹就是蓄勢待發,在洛中等待著一個最好最大的時機,準備一躍而起。

  不過,相對於這二者而言,這一年真正因為時勢而一飛衝天的,乃是紫山賊張燕,他真就是那隻處在風口上的豬。

  沒辦法,真的沒辦法……中平二年的河北,唯一的主旋律就是底層社會秩序的崩潰,經過上百年的內部矛盾積累,底層百姓的生存本就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然後忽然間一場席卷了大半個河北的黃巾之就出現了。

  幾十萬人的大戰綿延大半年,而戰後是根本無法阻擋的大疫,是讓人對官府徹底絕望的加賦,是讓人最難以忍受的饑荒,一次次的衝擊下,原本就很脆弱的社會秩序如同薄薄的雞蛋殼一般,被一觸而碎……等到了中平二年夏日,隨著涼州叛,皇甫嵩帶兵離開,或者說隨著中樞選擇性的暫時放棄了對修複河北秩序的努力後,整個河北理所當然的徹底失序。

  這種情形,對於賊寇而言,不是大風是什麼?

  想那張燕之前剛一投賊,就被皇甫嵩像攆兔子一般從廮陶攆了出去,狼狽逃竄,而且逃亡中間還發生了殘酷的內部權力鬥爭,死了一個領袖,分了一次家。但讓人無語的是,不管怎麼,不管怎麼敗,這位前廮陶長的實力卻都以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迅速膨脹了起來。不到兩個月他居然就將綿延數千里的太行山給收攏的差不多了,並以絕對優勢兵力反過來隔絕了常山、趙國的路途。

  當然了,張燕也明白,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所以等稍微控制住了屬下後,他便迅速請降,然後果然變成了之前做夢都不敢想的平難中郎將。

  這次招降,盡管大失體統,盡管從制度上來說對漢室權威是一次巨大的打擊,但於河北這片多災多難的大地而言,卻是難得獲得了喘息之機……最起碼,官吏可以勉強壯起膽子去維持城外的秩序,道路可以變得通暢,訊息可以重新傳遞,而逃難的老百姓也終於可以不用擔心路上遭遇太多的刀兵之事了。

  就在這麼一種劫後餘生的氛圍下,重新配上衛將軍印的公孫珣領著自己的五百白馬義從,護送著自己的家眷,開始往遼西方向而去。

  但是,這一路行來,公孫珣等人卻還是有些吃力,因為從一開始於趙國柏人縣重新動身後,便開始有流民跟隨在後了。

  「少君!」

  中午天氣正熱,跨過河間國與安平國的界碑後不久,楊開忽然騎馬從後面追上。「少主母讓我來問問你,要不要坐回車中歇息一下,也好避避太陽?」

  「這哪裡是來問我?」公孫珣一聲嗤笑,卻是將懷中有些昏沉的長子公孫定直接在馬上遞給了對方。「將這小子送回去便是……之前讓孩子隨我來騎馬的是她,如今擔憂的也是她。」

  楊開一邊小心伸手接過公孫定,一邊無奈笑道:「非是少主母擔憂,實在是外面不僅太陽毒辣,路途便也頗多不堪入目之物。」

  「慈母多敗兒。」公孫珣聞言反而一肅。「不堪入目的東西多得是,他遲早得學著來看!」

  楊開當即閉口不言,又見到公孫珣沒有進一步的舉動,這才抱著公孫定騎馬往後面車中而去。

  「君侯太苛刻了。」旁邊的婁圭見到人走方才插嘴勸道。「大公子還小,便是以垂髫讀書來論,也該明年才啟蒙,而路邊這些東西也確實有些不堪。」

  「我非是針對他,乃是感慨於世道。」騎在馬上的公孫珣瞥了路邊的倒斃的屍首,也是無奈搖頭,卻又轉向另一側的韓當。「叔治有沒有讓人來報,今日後面跟來的流民是不是又多了不少?」

  「是又多了不少。」韓當這些年愈發沉默寡言,不過今日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君侯,如此多的流民一直跟著我們,會不會出事?出趙國的時候,不過是幾百人相隨,走到钜鹿就有上千人,如今過了安平,進入河間,居然隱約有萬人規模……非是我不懂君侯心存仁念,諸位君子不願損害損害君侯的名聲我也能明白,但如此多的人,萬一發生動,少主母與小公子他們又該如何是好?咱們車馬俱全,完全可以扔下他們加速離開。」

  公孫珣也好,旁邊的婁圭也好,齊齊回頭看了眼跟在車隊後面根本望不到頭的流民隊伍,也是相顧歎氣,卻並未就此多說什麼。

  而韓當也旋即知機的閉嘴,不再談論放棄流民的事情。

  其實平心而論,作為護衛首領,韓當的意見非常正確,量變引起質變,當跟隨隊伍流民達到近萬這個數量級的時候,哪怕是有五百騎兵護衛,隊伍的約束性也終究顯得有些搖搖欲墜了。如此局面,安全、衛生、速度,都顯得岌岌可危,一不小心還真有可能發生動與瘟疫……實際上,之前跟著上千人的時候,也沒見到韓義公多嘴說些什麼。

  但是,公孫珣終究並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歸鄉之人,他是衛將軍、薊侯,是河北數得著的人物,怎麼可能會作出驅趕或者甩掉流民的舉動呢?而且他本人也好,手下人也好,大多都還算是有著些許家國天下那種責任感的人,從趙國柏人出來,流民一開始聚攏在身後時,他們便本能的想維護住秩序,作出正確引導……最起碼不讓他們從賊,對不?

  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些流民之所以選擇跟著公孫珣,也不是懵懵懂懂漫無目的撞上的,而是一開始就認出了他五百白馬騎兵在河北大地上格外具有辨識度。

  換言之,人家專門是衝著公孫珣來的!這種時候,棄他們於不顧,到底算什麼呢?

  「還是忍忍吧。」公孫珣一邊騎馬緩步向前,一邊沉思了片刻,卻終於還是出聲做了正式表態。「之前叔治他們便已經問清楚了,這些人不是瞎撞上來的,他們皆是連著兩年因為兵禍與匪沒有收成的良民,不得已棄產舉家往幽州逃荒……本就是順路。如今咱們已經過了安平,進了河間地界,區區兩三日路程,不就到幽州了嗎?屆時隊伍便會漸漸自己散了的。」

  「不錯,幽州地廣人稀。」婁圭也在馬上撚須寬慰道。「當地豪強多少沒有冀州這裡盤剝的那麼厲害,到時候無論是讓官府就地收容還是任由那些豪強吞並下去,也總比這麼舉目無可依憑要強吧?」

  公孫珣聞的此言,不僅沒有喜色,反而愈發黯然。

  話說,之前數年間,漢室的名臣良吏們還都一直以打擊豪強兼並為政績,公孫珣自己更是早有認識,知道漢室危殆的根本在於豪強兼並。而如今,他卻居然要鼓勵豪強卻又收攏流民,吞並人口?

  這簡直可笑!

  然而,不這麼做又能怎麼辦呢?

  就身後的這些流民而言,他們一家數口人,卻大多只帶著幾件破舊衣物,十幾天的乾糧,牲畜、農具基本沒有。好點的,能再有一輛獨輪架子車,差點的,連扁擔挑子都是臨時斫木而為。當然了,因為公孫大娘的存在,如今的流民家庭普遍性還會負著一個鐵鍋,這是逃亡途中必需的物品,方便耐用,是很多家庭最有價值的財產。

  如此情形,不讓豪強去收留他們,他們很快要嘛聚眾淪為盜匪,要嘛就真的會變成路邊餓殍,屆時不要說鐵鍋了,便是身上衣物都會被人剝走。

  而說到路邊那些被剝去衣裳,甚至又被野犬啃食的屍首、腐骨,也難怪趙芸起初希望公孫定能跟父親親熱一些,如今卻又反而想著將孩子關在車內了。

  「多辛苦一些吧!」公孫珣胡思想了半日也只能如此說了。「再分出兩百騎兵來,交給後面的叔治(王修字)、伯槐(常林字)、文恭(棗祗),讓他們一定嚴加約束隊伍秩序……再多多遣人往前探路,告訴元嗣(韓浩字),不要再以行軍立營的法子去找留宿的地方了,也不要過分靠近城池引起慌,以挨著樹林的空地為佳,方便取柴木燃火煮水,實在找不到樹林便以河流溪水為佳,活水喝起來總比死水乾淨!還有魏越那裡,讓他提前出發,去前面縣邑塢堡處買糧食,務必報出我的名號來!」

  周邊諸多親信義從紛紛聽令而為,或是引兵向後尋王修與常林,或是往前尋韓浩、魏越。而身後護衛家眷的呂範、楊開、戲忠那裡多少是了解公孫珣的,也居然沒有派人來勸誡……須知道,公孫珣之前便派出了百騎給了後面的王修、常林、棗祗他們,用來約束流民秩序,而如今再加兩百騎與他們,再算上前方開路、哨探還有購糧的隊伍,那麼用來防護公孫珣與身後家眷車隊的人手,基本上就只剩寥寥幾十騎了。

  「君侯!」

  就這樣,隨著公孫珣強打精神將一連串的命令發布下去,這只帶著萬餘流民的隊伍似乎有振作一新的意思,然而,還不過小半刻鍾,韓當卻忽然再度出言。「得快速度,麻煩已然來了。」

  公孫珣和婁圭一時間全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本能往身後看去,不過卻並未看到哪裡有什麼過分的sāo動。

  「要下雨了!」韓當無奈指著東側天邊提醒道。「速速找個地方避雨吧。如今只希望雨水不夠大,不然今日晚間流民中怕是要生不了火了。」

  公孫珣和婁圭齊齊望天,然後齊齊變色……果然,遠處天邊已經有烏雲稍顯端倪,只是距離尚遠,實在是看不出具體分明來。

  夏日雨急,之前烏雲還在天邊,半個時辰後就已經壓到了跟前,而隊伍雖然也有些慌,卻因為身邊巡視騎兵的增多,勉強壓住了陣腳。不過,隨著雨滴嘩啦啦的打下來,視線受阻,慌還是不由自主的蔓延了起來,有人不免遲滯,有人卻迫不及待的推搡與搶道,並進而引發了sāo。

  當然了,王修也是歷練出來的能吏了,當即狠下心來整頓秩序,而騎兵們也隨著他的一聲令下,直接下馬介入,拔刀殺人……明晃晃的刀子,被割下示眾的搶道青壯首級,外加前面忽然傳來消息,說是還有五里就能到達河間中水縣了。

  如此種種,到底還是讓隊伍重新安生了下來。於是,老弱們頂著鐵鍋擋雨,青壯們負起僅有的些許財產加速前進,反而使的雨中的這支組成怪異的隊伍顯出了一種詭異的秩序性。

  當然了,五里路是睜眼說瞎話,真正的距離是十里路。

  而且,近萬人的流民隊伍,不要說中水縣那邊根本不可能開城放人進去的,便是公孫珣也不可能允許他們入城……入城了又怎麼安置呢?以如今的情形來看,若是一座小城多了萬餘流民,怕不是沒過幾日,這座城也要被流民裹挾失序。

  實際上,真正的安置地點只不過是城外挨著城牆的一片空地而已,然後指望著夏日大雨不至於持續太久,到晚間時分能停下來,再讓城中提供一些幹柴生火罷了。

  「君侯!」先發探路的魏越一馬當先從城門洞中迎了出來,身後還有一個黒綬銅印的年輕人,儼然便是這中水縣令了。「碰的巧了,這中水縣令居然是君侯在趙國的學生,我那便宜本家魏暢!幹柴和糧食的事情他都盡許了,咱們先進城歇息吧!」

  「魏暢?」

  公孫珣被淋的宛如落湯雞一般,來到城門洞內方才看清剛才主動上前扶住自己的人,定睛一看,果然是趙國舊識,故魯國相魏鬆之子,跟自己有幾分師生說法的魏暢魏仲茂。

  「是我!學生見過老師。」魏暢趕緊拱手微微解釋了一句。「學生是去年黃巾後被點的中水令……老師放心,學生拚盡全力也要盡力湊出柴薪與些許糧食來,還請老師速速帶師母入城吧,就在我官寺中歇息!至於老師的義從,我即刻讓城中豪右、都亭各處準備一下,盡量騰出地方來。」

  「仲茂啊。」公孫珣狼狽不堪,聞言卻只是甩了甩身上水漬,並一時失笑。「能在途中遇到你,我固然很高興,但此時雨水還在下個不停,恐怕不是入內的時候……讓你師母帶著婦孺們進城去吧,我還有事要做。」

  魏暢、魏越,甚至是剛剛過來的婁圭、韓當,全都不明所以。

  「義公。」公孫珣笑問道。「城外剛才咱們路過的那座小台子你注意到了嗎?」

  韓當當即頷首。

  魏暢也趕緊插嘴:「那是本縣之前瘟疫時用來安撫民心的祭祀台,高兩丈,春日間才搭建起來,如今只剩土堆。」

  「我就說如何這麼巧,居然正對路口。」公孫珣愈發笑道。「義公,你速速將我的儀仗、傘蓋,還有白馬旗全部取出,選幾個身體強壯平素不會生病的在台上與我擺好,我要看著隊伍全部在城前空地上安頓下來。」

  「君侯!」不等韓當說話,魏越便已經無語至極。「那傘蓋如此高大,明顯是遮陽的,如何能防雨?怕不是浸透了水,反而要澆人一頭!」

  公孫珣理都沒理對方,只是催促韓當去做,並直接笑著甩手走出了城門洞,並在雨中催促著載有女眷的車子們速速入城。

  韓當有些無奈,只能依言而行,不過,臨走前免不了求助性的看了婁圭一眼。

  「君侯,後面有叔治打理,斷然不會讓出岔子的。」婁圭無奈走出城門洞勸道。

  「不會出岔子,和讓人安下心來不是一回事。」公孫珣不以為然。「如今雨水頗大,誰也不知道何時能停,那些流民沒有避雨的去處固然無可奈何,但更害怕的乃是漂流在外無依無靠,不知道這次能否撐過去,更不知道前路如何……而他們既然是慕我的名跟上來的,想來是知道我的,若我在高出等他們紛紛到來,再隨他們一起等待雨停,燃起篝火,則他們今夜必然心安。再說了,我在城外,那些城中豪右便不敢不盡力協助。」

  「君侯還要隨他們一起在外面過夜?」魏越無語至極。「何至於此?」

  公孫珣看了一眼魏越,然後冷笑一聲:「魏子度,你須知道,萬事萬物以人為本,若非我當日以此誠心待你們那些五原移民,你與成廉又如何會隨我至此?」

  言罷,眼見著韓當開始在不遠處台上冒雨準備儀仗,公孫珣卻是不管不顧,直接從雨中走了過去。

  其實,包括心腹如婁圭這種人都不知道的是,這一萬人公孫珣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的,不僅是為了什麼什麼現實中的考慮。更重要的一點是,從一開始有人追隨的時候我們的衛將軍就想起了故事中那個『能得人』的老熟人『左將軍』。換言之,公孫珣就不信了,他辛苦十年,難道還不如歷史上那個喪家之犬般的劉備有德行?

  而且,當時劉備那小子身後是曹操刀兵,身邊是十萬眾,自己這算什麼?此時若輕易棄人,將來還有什麼臉面去爭天下?不如真的此歸遼西一去不複返好了!

  另一邊,魏越聞言,難得羞怯,卻也是低頭一歎,複又追身向前。

  而縣令魏暢居然一聲歎氣,卻又看了眼婁圭,欲言且止。

  「中水令且去城中辛苦,」婁圭不以為意道。「你在城中找呂子衡,協助他盡力調度物資才是最好的去處……不必管我們。」

  言罷,婁圭也居然冒雨往台上去了。

  夏日雷雨陣陣,小台上的公孫珣被雨水打得不成樣子,卻還是全副儀仗旗幟,配著雙份的紫綬金印,居高臨下坐在台上。再加上身後的婁圭、韓當,又有魏越與中途聞訊趕來的韓浩,引著數十武士層層疊疊佩刀侍立。

  此情此景,真的宛如一方主帥端坐軍中一般巍然不動

  而正如公孫珣之前所猜度的那樣,倉惶失措的流民隊伍進行此處,紛紛一滯,然後卻又紛紛神奇的恢複了秩序,然後即便是不許入城,也居然多無怨言。

  非只如此,流民隊伍中不僅僅是破產的貧民,更有之前匪不斷被迫棄家的良家子,他們經行此處,多有出列躬身相拜的舉動。

  而公孫珣,居然一直掛笑,並對出列行禮者一一抬手示意。

  夏日的雨水,終究不是很長久,根本沒有等到晚間,實際上,萬餘人的流民隊伍拖拖拉拉尚未完全到齊之前,太陽便忽然重新出現了。

  城內送來乾燥薪柴,並向負責管理流民隊伍的王修送來了些許糧食。而與此同時,蜻蜓四處飛舞,引來不少孩童追逐,城外小河處,人們去取活水的時候更是發現了青蛙魚蝦的動靜,不少尚且有餘力的青壯紛紛前去抓青蛙準備晚間充饑。

  一時間,夏日雨後的陽光下,城外的流民營地裡,居然有這麼一股子難以名狀的生氣。

  「我今日算是明白了!」小台上,僵立許久的婁圭忽然開口。

  「明白什麼?」公孫珣只覺得自己為安撫人心而擺出的笑臉已經僵硬的不成樣子了。

  「明白張燕那廝是如何聚起所謂百萬之眾了。」婁子伯一聲長歎。「咱們有五百騎兵,一路上還都如此艱難才只能維持秩序,可想而知,這種流民一旦潰散失序,又如何不會變成盜匪?而且,精神氣這種東西和病疫一般是會傳染的,如君侯這樣端坐雨中,讓人心安,則民心輕易便如此安定;那麼想來,若是無人約束,萬人流民中數人為盜賊事,則幾日內便萬人皆為盜匪……怕是還要選出頭領,蟻附攻城也說不定。」

  公孫珣心中微動,卻沉默不語。

  倒是韓當,大概是對張燕的事情有些難以接受,此時忍不住與婁圭說了幾句:「若是如此聚起的百萬之眾,也怪不得張燕心裡不穩,不但速速請降、速速受降,甚至還寫信與君侯致意,言辭極為卑下。」

  「他那封言詞卑下的信反倒是說明其人如今有些猖狂的味道。」對上韓當,婁圭自然乾脆直接。「不過,義公有一個意思是對的,那便是百萬之眾,在他張燕手裡注定只是烏合之眾的盜匪之流。若是按照咱們君侯這份以人為本的姿態,又握有百萬之眾……怕是洛陽都淪陷了,何必去什麼紫山金山的?」

  韓當當即頷首不止。

  另一邊,公孫珣此時總算是將僵硬的面部表情活動開來,卻又微微一肅:「其實,我也是真未想到,一路行來,河北居然已經成這個樣子……天下事,果然都是大勢不由人啊!」

  我是不由人的分割線

  「珣北歸遼西,會冀州大,盜匪百萬,人相攻,道路枕籍。珣自攜家眷,複引義從五百,皆白馬百戰之士。初議以軍銳,當速行北歸。珣曰:『戰疾疫,雖曰盜匪,實為流民,若速歸,必以死傷,吾不忍也。』乃駐柏人至月餘。及張燕降,道路稍通,遂歸。時流民不斷,兼以盜匪害,自柏人始,多有往隨珣者,欲至幽州塞外避難。比到河間,眾數萬,輜重數百,日行十餘里。道逢大雨,眾皆狼狽,或謂珣曰:『吾等車馬俱全,宜速行,今大眾相隨,缺食少物,若夜間哮起,抑或其中疾疫忽發,明公子女俱在,皆少幼,何當之?』珣對曰:『自束發讀書以至,或寡母,或師長,皆授吾以萬事萬物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眾至中水城外,俱雨中狼狽,皆複勸入城。珣乃全副儀仗,臨旗幟於台,坐等萬眾至,以示不棄。會以天晴,眾以之歸心。」《漢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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