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76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14 08:40
第九卷 第17章 太守孝衣橫野渡

  三日後,七月十五,乃是後世因為道教盛行而漸漸流傳於世的中元節。而此時,雖然沒有中元鬼節這一說,卻也是孟秋之日,素來有祭祀傳統的。

  不過這一日,不要說漢軍了,便是信道的太平道信眾都沒有祭祀黃天的欲望……因為從兩三日前起他們便察覺到了對面漢軍的異動,而昨日傍晚更是親眼看到對面炊煙不斷,儼然是在製備第二日的乾糧與涼開水!

  沒錯,這裡必須要額外稱讚一句公孫大娘,得益於她年複一年的教導與影響,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河北地界上的軍中乃至於民間普遍性都開始使用開水以避病疫……有大量幽州兵、中山兵在內,主帥又喚做公孫珣,那滹沱河北岸的這支漢軍自然更會如此。

  總之,那種鋪天蓋地的炊煙之下,傻子都知道這是要大戰了!何況人家地公將軍張寶並不傻呢?

  於是乎,從今日四更開始,早就有了完全準備的雙方軍隊便開始隔河列陣。

  等到清晨朝陽升起的時候,兩岸已然是刀槍林立,甲衣耀眼。然而,最讓人感到震撼的,乃是雙方的軍陣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黃一紅兩片巨大的海洋……漢軍尚紅,故此漢軍普遍性穿著赤色的直裾,大旗也是理所當然的赤色,而黃巾軍更是不用多言,他們本就因為尚黃天,裹黃色頭巾而得名!

  如此情形,膽大的人自然覺得氣勢雄壯,準備今日建功立業;而膽小的人怕是已經雙腿打顫了。

  七月十五的清晨,旌旗於微風中輕輕揚起,滹沱河依舊平靜的流淌,伴隨著忽然響起的鼓角之聲,兩軍中軍間一時騷動,然後紛紛向左右裂開,並旋即從後方湧出了一大堆傘蓋、儀仗、旌旗、金鼓之物。很顯然,這是雙方主帥各自準備妥當,準備要親臨陣前了。

  其中,公孫珣引眾直接來到大營正前方的滹沱河畔,遙遙觀察對面局勢,而在他對面,連夜布置好陣地的張寶居然也親自帶領下曲陽城中精銳,舉著他的地公將軍大旗還有黃天大旗,來到了一個之前人工堆建的土山之上,居高臨下,與他遙遙相對。

  滹沱河波瀾不驚,最窄處不過兩三百步,最寬處不過千餘步,雙方全軍盡出,軍陣綿延十數里,但中軍對峙之處卻是很近,甚至有些不約而同的味道……這不是偶然,實際上此處南岸黃巾軍之所以建造有土山,而漢軍之所以將中軍大營擺在這裡,本就是因為此處便於渡河,而漢軍之前數月也多次嚐試從此渡河,只是未能盡功而已。

  「就是那裡了!」一片肅穆緊張之中,位置高一些的張寶不由自主的折斷了手中的馬鞭。「傘蓋儀仗俱全,更兼白馬衛隊與白馬旗,必是此人無誤了!」

  周圍大小渠帥俱皆無言,他們當然知道自家將軍所言是哪一位。

  人的名樹的影。

  涿縣城下覆滅了廣陽黃巾,範陽城下逼退了自家地公將軍,黃河畔一戰逼得無數道眾投水自盡,長社一把火又將潁川十萬大軍消亡殆盡。除此之外,還有程遠志、波才、卜已三位大方渠帥的性命……對面那個號稱白馬將軍的官軍主帥於黃巾軍而言,實乃血債累累!若能擒獲,必然千刀萬剮方能解心頭之恨!

  實際上,要不是此人到來,下曲陽黃巾何至於如此緊張?十萬對七萬,處於守勢居然還惴惴不安?

  「血債累累啊!」看著河對岸黃色旗幟鋪天蓋地,幾乎連成一片海洋,儼然如臨大敵,而公孫珣騎在白馬上,也是一聲嗤笑。「你們說,若是黃巾賊真取了天下,你我在史書中會是個什麼樣子啊?」

  「五官中郎將莫要開玩笑。」常山相馮歆忍不住言道。「彼輩巫道,如何能勝的過我們儒家正道?」

  「是啊。」公孫珣似笑非笑。「巫道哪裡勝的過儒家正道呢?然而,儒家正道居於廟堂,巫道卻植於小民……安平崔公《政論》有言:小民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就怕你我能割其首,卻不能止其鳴啊!」

  馮歆是個文弱之士,聽得此言,便不敢再爭辯,而宗元、程普是純粹武人,張純又有心事,他們哪裡會有心思去說這些?

  唯獨已經披掛完畢的钜鹿太守郭典郭君業,聞言稍微頓了頓,然後方才出言批駁:「五官中郎將的意思我大概明白,河北中原乃我大漢腹心之地,卻一朝俱反,可見為政確有不妥之處,不然賊人也不至於聚兵如此之眾……然則,你我既為漢臣,就應該明白,漢室之德不是這些巫道、豪強、蛾賊所能動搖的,最起碼,今日依然有七萬虎士,六位兩千石願為國家赴死……故此,戰後的事情,戰後有命再說吧!」

  言罷,這郭君業便昂然勒馬,要往已經列陣完畢的其本部而去。

  「郭君且住。」雖然被頂了回來,公孫珣卻依舊不慌不忙喊住了對方。「尚有一言。」

  「五官中郎將直言便可。」郭典駐馬回頭。

  「雖然我也早有渡河之念,但此戰如此倉促多少還是因為郭君的敢死之志擺在那裡,我不好不應。」公孫珣以馬鞭指向對岸清晰可見的黃巾軍陣地言道。「而且,此戰之根本也在於兩處,一處在於我軍一萬餘集中使用的騎兵,而另一處則正在於兩位太守能否強渡成功……若能過河立壘,穩住陣腳,吸引賊人注意,則騎兵再來必然獲勝!可若……」

  「我曉得。」郭典雙目淡然,從容在馬上答道。「可若我與張太守皆不能立足,則五官中郎將便無須讓騎兵再行攻擊,更無須遣人渡河救我,以免徒送將士性命!至於已經過河之人,包括我在內,屆時生死由命成敗在天……此乃我親口所應,諸公皆可作證!」

  「說的好。」似乎是示威一般披著一件孝衣的張純也是咬牙戴上了兜鍪。「此戰生死有命,成敗在天……可我正要搏一搏命,鬥一鬥天!」

  「那兩位便請速速去吧!」公孫珣同樣乾脆。「程校尉、宗校尉,你二人也各自往兩翼看住陣腳,何時支援,怎麼支援,你們可以相機出事!」

  這是早就定好的方略,四人自然無話可說,便各自轉向……漢軍六七萬軍勢,倒有三四萬一時間齊齊運動了起來。

  數刻鍾後,對面土山上,黃天大旗之下,頭裹黃布的張寶眼看著漢軍軍陣開始移動,當即便緊張了起來……因為他發現自己還是小瞧了這種十幾萬人對陣的大場面!

  人太多了,人過一萬無邊無沿,何況是十餘萬人?

  即便是防守,即便是設立了專門的陣地,即便是平原之上,可十多里的戰場寬度擺在那裡,張寶又不是真的神仙,如何能清晰明了周邊所有局勢?

  甚至可以說,他唯一能夠清晰觀測並直接作出反應的,只有眼前中軍對峙的這片區域而已。

  故此,當河對岸的漢軍動作連連眼瞅著就要渡河,他卻只能遙遙望見旗幟與煙塵時,這位人公將軍立即就有些心慌了:

  漢軍要渡河,從何處渡?

  對岸漢軍騎兵數量極少,是因為要渡河所以根本就沒騎馬,還是說騎兵已然集體出動準備大規模繞道奔襲?

  若是繞道奔襲,又從何處來?什麼時候來?

  該留多少預備隊?放在何處?自己的那些準備夠不夠?

  需不需要立即對便於渡河的那幾個口子增加兵力?又或者再等等,等對方上岸後再聚兵?

  一連串的念頭在張寶的腦子裡亂竄,卻不敢有半分展露出來,生怕影響到軍中士氣……從二月底到現在,他已經在軍中做了半年的主帥,最起碼的一些東西還是知道的,

  「諸位以為,漢軍將從何處渡河?」強壓著不安,張寶擺出了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然後回頭對身後一群軍中得力之人詢問道。「又該如何處置啊?」

  這群得力之人大概分為三類,一類是太平道所屬,起事後理所當然的成為了黃巾軍的渠帥、副帥、小帥;一類是張寶本人多年來的門客子弟,算是他的心腹親信;最後一類則是起事後投奔來的豪強、郡縣吏員、邊軍老卒,甚至於土匪盜賊頭子……卻又在戰事中漸漸嶄露頭角,從而出現在了張寶身邊。

  而此時張寶所問的對象,正是後兩類,半年了,他心裡非常清楚,也只有後兩類人才能給他提供真正有用有效的軍事建議。

  然而,周圍人雖然很多,此時卻普遍性無言以對……若論小規模作戰,這些人或許還算有經驗,但如此大規模的軍陣,僅僅是立在此處便覺得肅殺氣氛鋪天蓋地,哪裡又敢輕易置喙呢?

  半晌,也只是有人提議,不如從中軍分出兩撥各三千人的精銳,在兩翼遊弋,一邊督戰一邊應對漢軍渡河的突破口。

  平心而論,這已經是很中肯的建議了。

  而且,張寶此番言語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尋求自我安慰,能得到這麼一個建議,他已經很滿足了。

  於是乎,兩支各三千眾的黃巾精銳從土山後湧出,分往東西而去,而滹沱河北岸的漢軍兩位太守也開始有所動作……雙方在此地對峙數月,試探性渡河數次,早已經摸透了河情地理,也早已經有渡河的經驗與準備。故此,隨著郭典和張純這兩個念頭通達的太守各回本部,漢軍立即發動,一時間滹沱河平靜的河面上千舟盡發,河對岸的黃色海洋也隨之卷起了陣陣波浪以作回應。

  漢軍兩翼齊動以求強渡,對面的黃巾軍也紛紛運動起來以作防備,旋即,黃巾軍主帥張寶立即動員了兩支精銳去左右支援,雙方甫一開戰,便有見招拆招的意味……然而,到此為止,作為漢軍主帥的公孫珣卻巍然不動,他理都不理兩翼形勢,也不理對方的動作,只是騎馬向前來到軍陣最前方,然後眯眼看著對面的土山上的黃天大旗而已。

  常山相馮歆估計是初次見到如此大陣勢,眼見著對方調度兵力之後,便已經有些慌亂,當兩翼喊殺聲響起後,他更是忍耐不住,當場便小心翼翼的在馬上問了出來:「五官中郎將以為,我軍此戰能勝否?」

  最前方公孫珣無語至極,卻也只能回頭瞪了對方一眼,然後閉口不語。

  馮歆大概也知道自己丟了臉,還有動搖軍心的嫌疑,所以當即尷尬閉口。

  不過就在這時,位於中軍陣中的婁子伯稍一思索,卻忽然撚須而笑:「馮相勿憂,依我看這一戰還是很簡單的,勝敗之勢極為明了……馮相只需隨我家君侯穩在此處,安撫中軍,便可坐等成功!」

  馮歆聽得此言,倒並不覺得驚喜。

  想想也是,他即便是不通軍事,可既然能混到常山這種五六十萬人口的大郡國國相,基本的素質還是有的……畢竟不可能所有兩千石都跟已經仙去了的向栩那般奇葩……所以,他馬上就明白,這是婁圭想趁機說些大話,鼓勵一下周圍的軍官們。

  畢竟是自己惹出來的事,所以即便不信,馮國相還是擺出了一副認真求教的樣子:「本相不通軍事,還請子伯為我講解形勢,咱們勝算究竟如何?」

  「不瞞馮公。」婁圭勒住胯下白馬,揚聲笑道。「依我看,此戰我軍有五勝,賊人有五敗!」

  饒是有些心理準備,馮歆也當即愣在當場。

  而居於二人前側的公孫珣聞言同樣無語至極,當時就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自己這個心腹謀士。

  「其一,」婁子伯假裝沒看到自家君侯的奇怪眼神,昂然言道。「自東郡、潁川戰事平息以來,天下有識之士就都明白,這黃巾賊大事難成,遲早覆滅……故此,賊軍雖眾,卻士氣漸消;我軍兵力雖略有不足,卻士氣昂揚……此所謂一勝一敗!」

  馮歆也好,公孫珣也罷,還有旁邊的宗元、程普,以及往下的那些河北各郡國彙集過來的援兵首領、軍官,居然全都默然之餘頷首不斷……因為,婁子伯這話確實無可辯駁。

  「其二,」見到眾人紛紛頷首,婁圭愈發得意。「我軍只是兵力略遜,卻非戰力不足,賊人多出來那兩三萬雜兵,抵得過我軍那一萬精銳騎兵嗎?!從滹沱河到下曲陽城牆下,最窄處也有六七里,還多是平原,正是騎兵用武之處……而河北寬闊之地,以騎臨步,這便是二勝二敗了!」

  眾人依然點頭不斷,甚至已經有人開始附和了……黃巾軍打了半年的仗,歷練了不少,官軍又何嚐不是如此呢?軍營裡待半年,這種基本的軍事常識早就已經普及了,誰都知道平原上大規模騎兵作戰,一萬騎兵的作用意味著什麼。

  而漢軍也確實是早就有所安排。

  此時,除了韓當領著三百白馬義從,高順領著一千並州精銳留下來充當程普所部的箭頭戰力外,其餘幽並河內騎士,包括原本各軍的零散騎兵,早就被公孫珣集中起來從下遊繞道渡河去了……公孫珣的得力下屬,也幾乎全部都被派出去帶領騎兵了。

  甚至,為了防止關羽和審配這兩個最得力的別部司馬鬧矛盾,搶指揮權,連公孫越都被扔了出去,充當了這支多達萬餘的精銳騎兵部隊名義上的主將。

  真的沒什麼可說的,這一萬騎兵就是能終結這一戰,而其餘所有漢軍所做一切不過是為了給這一萬騎兵創造最好的切入時機與態勢而已。即便是郭典和張純這兩個太守親自帶領的強渡設壘,也可以理解為替這一萬騎兵布置好下錘的鐵氈。

  見到眾人越來越關注自己的言語,婁子伯當然是語氣越來越高亢:「其三,便在於賊人背後的下曲陽城了……」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聽得來勁的漢軍中軍軍官們當即無語……感情背靠堅城還是劣勢了?

  「諸位,我知道諸位是如何想的。」婁圭勒住馬首,嗤笑言道。「下曲陽高牆堅城,人盡皆知……然而,此番我們是攻城嗎?諸位不妨設身處地的想一想,若我們背後有這麼一座堅城可守,那麼一旦戰局動搖,我們是要拚死一戰呢,還是乾脆折身暫退呢?」

  「說的對!」馮歆恍然大悟。「正是這個道理……賊人身後有堅城,設身處地想一想,一旦戰局動搖,必然會忍不住想著後撤入城的!

  「非只如此。」婁子伯撚須而笑。「與之相對的,乃是我軍此番強渡,過河之人實為背水一戰,輕易不會動搖……而這便是三勝三敗所在了。」

  眾人恍然大悟,馮歆更是連聲感歎:「子伯真不愧是五官中郎將的謀主……戰局看的如此通透!」

  婁圭一時喜笑顏開,一直等到眾人稱讚完畢,方才收起笑意繼續言道:「至於四勝四敗……諸位且看,此時兩翼兩位太守應該已經開始接戰了,可你們在此處能看清兩翼戰況嗎?」

  眾人聞言紛紛探頭探腦,然而除了煙塵、船隻和些許模糊的旗幟外,卻一無所獲。於是乎,大部分人再度如剛才那般疑惑不定起來。

  「正是此意啊!」戲忠終於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子伯兄此番見地極高……諸位想想,十幾萬人的戰場,相隔數里,我們中軍看不到兩翼戰況,也不能及時插手,對岸張寶便能指揮得力嗎?這種情形下,只能各自為戰!」

  「然而。」婁圭接口言道。「同樣是各自為戰,賊人大帥小帥無數,各行其是,指揮極亂。可我軍除了主帥之外,終究還有五位兩千石可臨陣相機指揮調度……這便是四勝四敗所在了。」

  戰場面積過大,戰事規模過大,指揮系統中多了一層極具權威性的指揮官,好像確實是己方不容辯駁的優勢吧?

  漢軍軍官們稍一思索後,看向婁圭眼神都不一樣了,這儼然便是傳說中張良、陳平一般的人物啊?

  便是公孫珣,也在和左手側的呂範對視一眼後又一次回頭瞥了這廝一眼。

  「那敢問子伯先生,」滿懷信心之下,馮歆此時稱呼都變了。「這第五勝第五敗又在何處?」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婁圭朝著正回頭看自己的公孫珣抬手一指,聲音不禁再度提高了不少。「正是如今敵我兩軍主帥!我家君候自弱冠便名揚天下,平黃巾以來更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而對面的張寶,早在範陽城下便已經是我家君侯手下敗將了……主帥之優劣,難道不是勝敗的根基所在嗎?這便是此戰我軍第五勝賊軍第五敗了!」

  馮歆握拳捶掌,忍不住連聲讚同……看他那樣子,好像居然是從應付差事變成真的信了婁子伯鬼話一般。

  至於周圍那些各個河北郡國來的軍官們,不管信不信,自然也是忙不迭的點頭附和,順便拍馬不斷……不然呢?非要當著人家五官中郎將和他那條節杖的面說這條不成立?

  而且仔細想想,也確實如此吧?

  總之,不管是真是假,婁子伯一番大言煌煌,倒是讓漢軍中軍處氣氛熱烈了起來。

  不過,與此同時,在從中軍根本看不清具體情形的地方,漢軍率先強渡的兩翼卻已經跟河對岸的黃巾軍白刃相交了。

  「殺!」

  徐盞身披雙層鐵甲,頭戴兜鍪,將釘著足足七八支箭矢的大木盾狠狠砸在了對岸一名黃巾軍武士身上,然後從船頭一躍而起,趁勢揮刀殺入了黃巾軍的灘頭陣地上。

  其人仗著鐵甲之威,更兼勢如瘋虎,居然一下子就把斬殺了數人,使得全船十餘名先渡的甲士紛紛平安落地,然後結陣向前。

  話說,士為知己者死,徐盞當然明白公孫珣逼迫自家府君當先強渡是不懷好意……實際上,此番渡河,就在身後船上的張純甚至都沒敢選用跟公孫珣關係更緊密的本部中山兵,反而是當眾索要了跟著郭勳來此的漁陽兵充當前鋒,便是指望著這些鄉人能夠更『安全一些』……但是,戰事既然開啟,白刃已經相加,事到如今,總得先頂過黃巾軍的明刀明槍再去防備某人的暗箭冷矢吧?徐盞捫心自問,真要是讓自家府君是在灘頭上,怕是那無恥之賊能當眾笑出來吧?!

  故此,此戰非但要勝,還要顯出自家府君的勇烈來,讓公孫珣懾服於自家府君的膽氣,就此罷手!

  一念至此,剛剛穩住了一小片灘頭的徐盞不等身後更多漢軍在灘頭上集合完畢,反而撿起地上一個圓盾,主動朝著密密麻麻的黃巾軍軍陣中撲了過去。

  得益於徐盞的奮戰,張純居然從容渡河於滹沱河南岸列陣。

  而幾乎與此同時,西側的漢軍也隨著郭典親自揮刀殺敵,士氣大振,大軍呼喊上岸,幾乎是瞬間便將黃巾軍的一個灘頭陣地給奪了過來。

  由此看來,婁子伯的五勝五敗之論,未必虛言。

  「麻煩了!」

  然而,上午時分,耳聽到兩側哨騎捷報不斷,一直盯著對岸黃巾軍中軍軍陣的公孫珣雖然面色不變,卻忍不住在心中暗歎一聲。

  ——————我是麻煩了的分割線——————

  「為將者須曉洞察之明,斷敵虛實,料敵先機,了勝敗之微毫於心,曉形勢之反複於胸,方能百戰不殆,以成全功!」——《子伯兵法》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16 01:13
第九卷 第18章 將軍白馬過滹沱

  「麻煩了!」

  身邊諸將喜笑顏開,可公孫珣望著滹沱河南岸的黃巾軍中軍大陣,卻忍不住在心中暗歎一聲。

  他當然不是因為張純那邊戰事順利而感到麻煩……身為一軍統帥,要為整個戰局負責,要為七八萬漢軍性命負責,公孫珣還不至於無恥到這種程度。

  實際上,這位五官中郎將所感慨的正是戰局的隱憂。

  兩翼分明戰事順利,漢軍占優,而且無論是這些傳令兵所言還是眾人遙遙觀察旗幟都可以清晰無誤的發現漢軍確實已經站穩了灘頭陣地。

  然而,這不代表戰略目的就已經達成了。

  強渡立壘的根本目的是什麼?不是為了立壘而立壘,而是為了吸引敵人兵力,調度敵人陣型,從而為漢軍騎兵一錘定音製造一個完美的鐵砧。

  可現在的問題是,公孫珣立馬在河畔看的清楚,在兩翼漢軍主力已經站穩腳跟的情形下,自己對面的黃巾軍中軍主力數萬人根本就是巍然不動。

  他們不動,就意味著始終會有一支強力的戰略預備隊以應對那一萬騎兵的到來;也意味著黃巾軍兩翼的兵力還很充足,足可應付住局面,最起碼在兩支漢軍部隊僅能依靠渡船勉力補充部隊的情形下能夠保持住壓力,不需要請援。

  這樣的結果,或許最終依舊能在騎兵到來後獲得勝利……畢竟嘛,婁子伯的那些話還是很有道理的,身後有堅城,當騎兵鋪天蓋地而來的時候,他們很可能會喪失戰鬥欲望,選擇撤退。

  但是,受到重大打擊全線損傷混亂的撤退,和只是側翼受襲,在中軍大部隊掩護下穩妥的撤退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概念!

  而如果正對面的張寶始終沉得住氣的話,那他一旦從容引大軍回城,很可能會使下曲陽變成一座根本不可能靠常規軍事手段攻下的堅城!

  即便是心裡面已經有敷衍拖延下去的準備了,可公孫珣依然不喜歡失控的情形……即便是將來要長時間圍城,他也只想圍一座自己隨時可以攻下的城池,而非是真要下定決心卻又無可奈何的堅城!

  這種感覺很不好。

  兩翼喊殺聲不斷,漢軍不斷用渡船運送援兵上岸,好消息也不斷隨著渡船的往來被傳遞到了中軍……無外乎便是郭太守部奪了某個壘了,然後張太守所部又斬殺了某個小帥了。

  但漸漸地,大概是隨著兩翼灘頭陣地的擴大,戰線拉扯開的緣故,這種報捷的頻率明顯降了下來。於是很快,一些有軍事經驗的人也察覺到了某些問題。

  「黃巾賊的戰力進步神速啊!」婁圭有些焦躁的勒馬上前來到公孫珣身側,然後壓低聲音言道。「對岸的黃巾賊中軍居然依舊不動?」

  「是啊。」公孫珣面色如常的應道。「放在二月剛起兵的時候,賊人早就被調動的亂成一團了,而如今彼輩居然懂得留下預備隊應對騎兵了……對壘數月,倒是學會了不少東西。」

  婁圭微微蹙眉言道:「不止此處,兩翼戰事漸漸僵持,可見黃巾賊的士卒們也是今非昔比。」

  「這更尋常。」公孫珣歎氣道。「第一次打仗和打了三五次仗的士卒是一回事嗎?沒見過屍首斷肢的和殺過人的士卒又是一回事嗎?依我看,相較於下層士卒的進步,彼輩的弱點怕是還在於上面這些賊帥身上……只是,如今實在不能如戲弄童子一般輕易戲耍他們了。」

  婁子伯緩緩頷首,但旋即還是釋然一笑:「不管如何,賊軍士卒戰力進步也好,賊軍首領學了一些東西也罷,總歸還是普遍不如我軍的。等騎兵一到,我不信他們能撐得住,無外乎是逃走的人多或者人少罷了!」

  公孫珣也跟著笑了笑,卻默然不應。

  日頭漸漸偏西,中軍眾人依舊隨主帥公孫珣和對面的地公將軍張寶遙遙對峙,不過,眾人的心思卻都放在從上遊飄下來的浮屍上面去了……其中,當然是頭裹黃巾的多一些,但時不時的依然會有一些漢軍屍首甚至傷員,此時也自然會有中軍士卒頂著對面的弓弩操舟入河去打撈營救。

  「將軍!」

  然而,就在中軍軍官們心思漸漸麻痹,身後的中軍大隊也休息到百無聊賴之時,一騎沿著河岸忽然飛馳而來,直接在中軍前滾落下馬,卻是郭典所部派來的一名心腹衛士,其人遙遙見著公孫珣的傘蓋便忍不住大喊起來。「我家府君請派增援,這是他在戰場上用印的臨時請調文書。」

  中軍眾人猛地一驚。

  呂範不敢耽擱,直接下馬上前接過信,然後一邊打開一邊往公孫珣這裡送來。

  而另一邊,這衛士送出信來,疲憊不堪,直接坐在地上喘起了粗氣,還不忘用手抹了一把臉……其人身上本就是三分汗水三分河水三分血水外加一分汙泥,此時這麼一弄,倒是愈發顯得彼處戰況激烈起來。

  那常山相馮歆見狀又一次沒忍住,居然還是當眾問了出來:「可是郭府君處戰局堪憂?」

  「這倒不是!」這衛士被問到,趕緊又在地上挺直腰杆言道。「黃巾賊雖眾,但不是我們對手,更兼郭太守親持白刃奮戰在前,故此我軍依然是勝勢。只是如今戰圈越來越大,賊人卻還是源源不斷團團圍住,眼見著我軍遲遲不能破圍,所以我家府君才想借調中軍渡船,以方便身後宗校尉速速多發快發援兵。」

  「原來如此。」非止馮歆,中軍眾人俱皆鬆了一口氣。

  其實,這便是強渡作戰的一個重大問題所在了——渡船不足,投送兵力的速度有限。

  須知道,滹沱河不是黃河那種大河,沒有金堤,沒有專門渡口。平日裡水勢不強的時候,各郡縣之間一般都能找到適合的地點,輕易架設浮橋充當往來路徑,所以整條河上根本沒有那麼多船只可以搜羅。

  實際上,公孫珣和張寶相對的這個地方以前就是從下曲陽過河往北的浮橋所在,只是被張寶撤到河南時給直接拆了而已。而後來漢軍在此處立營,又嚐試從此處渡河,還被黃巾賊立土山阻隔,也不是沒有緣故的……畢竟,建設浮橋的地方總是最窄的地方,兩岸淺灘也被夯實,正適合強渡。

  回到眼前,公孫珣瞥了眼郭典倉促送來的戰場文書,卻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淡淡搖了搖頭:「我也不寫文書了,回去告訴你家郭君,按照約定,我軍騎兵再有半個時辰左右便要從下遊,也就是自東面過來了,而郭君在西側,此時增兵並無大用……故此,中軍的渡船我另有用處!」

  那衛士頗為失望,但也無話可說,只能趕緊聽令而走。

  不過,周圍軍官聽得此言倒也釋然起來……公孫珣此意明顯是要支援下遊,也就是張純、程普那一路。

  這麼做,於公,卻是對從東面而來的騎兵作戰更有好處;於私,那程普乃是五官中郎將的私人,讓功勞給他所部,也是理所當然。

  果然,公孫珣等到郭典的衛士匆忙離開,不慌不忙,轉身朝身側下令:「讓程德謀即刻將高素卿所部精銳集中起來送過對岸去,騎兵早晚將至,不要留手了!」

  數名白馬義從即刻動身。

  婁圭和戲忠對視一眼,然後依舊是婁圭上前建議道:「君侯,我軍騎兵應該已經在下遊處歇息好了,若是想極快了結此戰,不妨速速動用旗語,催促他們發兵……畢竟,張寶和他的中軍看來是不會動了。」

  公孫珣聞言不由回頭看了眼對岸土山上居高臨下的地公將軍大旗,他知道,誠如婁子伯所言,那座土山和那個大旗後面必然有三萬左右最精銳的黃巾軍主力巍然不動,恰如自己身後也有兩萬餘漢軍席地而坐休息了大半日一般。

  然而,公孫珣會讓這場強渡之戰就這麼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甚至無關痛癢的『勝利』結束嗎?

  讓張寶保存精銳與大部實力,退到城中從容據守?

  郭典一把年紀,親自拎著刀跟黃巾軍搏殺,連張純這廝都能於絕境中咬牙奮起,慨然渡河,他公孫珣就這麼敷衍?

  一念至此,公孫珣冷笑一聲,複又回頭面北,卻是面色一肅,陡然對著中軍所在大聲喝問:「河間國兵馬何在?」

  「河間兵曹掾、假司馬東州王蒙拜見將軍,請將軍吩咐!」眾人怔了片刻,然後其中一人趕緊匆忙閃出大禮參拜,卻正是河間國在亂後奉命派出的援軍首領。

  「王司馬。」公孫珣凜然問道。「我前日點驗名冊,見你部中有一曲人馬居然全都是戟兵?!」

  「正是!」王蒙趕緊答道。「幽州突騎弓騎,冀州長槍勁弩,我河間兵素來有用長戟大槍的習慣,此番戰亂起,國相奉命便宜行事,便發地方武庫,專門征召組建了一曲戟兵,一曲槍兵,兩曲弩兵,兩曲大盾兵,一共一千兩百精銳,外加一千材官,兩千丁壯……雖然較其它郡國稍少一些,但戰力、裝備絕強!」

  「將你部各曲假軍侯全都叫來!」公孫珣當然懶得理會河間國出了多少兵的事情。

  周圍眾人也好,王蒙也罷,情知公孫珣是要選調精銳,為騎兵到來做最後一次衝擊,所以無人敢怠慢……只是王蒙頗為興奮,而其他人頗為豔羨,不知河間兵如何就入了五官中郎將的眼睛而已。

  須臾後,十來個所謂『假曲長』紛紛帶甲而至,在河灘上集體躬身大拜。

  「哪個是戟兵曲長?」戰事緊湊,公孫珣根本懶得做遮掩。「河間鄚縣張頜張儁乂何在?」

  其中一人猛地一驚,然後立即抬起頭來,兜鍪下露出一張二十多歲的清秀臉來:「河間張頜聽令!」

  「不錯!」公孫珣騎在馬上,居高臨下,見到對方儀表堂堂,倒是頗為滿意。「我問你,你的『大戟士』能戰否?」

  張頜哪裡會廢話,當即拱手作答:「願為將軍前驅!」

  「好,那我便要將生死托付在你這個前驅身上了。」公孫珣不由失笑。「王司馬,即刻調度你部……只要著一千兩百精銳正卒,不用材官,盾兵先過河開辟戰場,然後弩兵掩護,讓這張儁乂領著三曲長槍大戟前突,給我能突多遠有多遠!」

  王蒙和張頜一樣俱皆喜不自勝。

  不過,王蒙興奮之餘還得問一句:「敢問將軍,我軍是從此處發舟嗎?將往何處去,是去下遊與程校尉所部精銳合兵嗎?」

  「何須捨近求遠?」公孫珣頭也不回,只是拔刀向後一指。「便在此處渡河,與我直取土山之上的張寶……速速動身!」

  眾人一時變色,但軍陣之中哪裡是能猶豫的?故此,王蒙與張頜還有其餘河間軍官齊齊起身去後面招呼兵馬,但面上已無喜色,而周圍諸將卻是神色複雜起來。

  開辟第三戰場,無疑會極大擾亂黃巾軍的兵力部署,從而讓騎兵的作用進一步發揮出來……但同樣毫無疑問的是,雖然此處渡河極易,可當面不但有土山,還有土山後的數萬賊軍,一個不小心怕就是就要被壓在土山下到河灘前的這片區域中,然後傷亡慘重。

  如此立功的機會,還是不要爭的好。

  當然,事到臨頭,河間國所部已經無路可退,無論是那王蒙還是張頜又或是其他軍官,紛紛嚴厲督促,大聲鼓勵,不到半刻鍾便已經紛紛在河灘上集結完畢,並安作戰順序登船完畢!

  漢軍中軍鼓聲大作,在河對岸黃巾軍終於按捺不住的騷動中,數百舟船一時齊發!

  此時,郭典剛剛得到自己衛士的彙報,便聞得遠處動靜,登壘相看,遙遙見到中軍動靜,倒也不由感慨……對方如此處置,確實比自己盲目請求增援更得兵法三味。

  便是下遊已經疲憊不堪的徐盞,在勉力殺了一人後,也不禁登高相望。而待他發現非只中軍突然發兵直趨張寶外,便是身後程普也將他那支精銳至極的高順所部整個送來時,此人長呼了一口氣,然後便與軍陣中穿著一身孝衣的張純遙遙相對大笑……看來,此番戰陣之危,二人算是勉強逃掉了。

  然而,兩翼漢軍壓力猛地一鬆,中軍處的河間兵卻是甫一上岸便遭遇到了預想之中的苦戰!

  首先,跟所有人想像的一樣,土山之上張寶居高臨下,上來便調度了大量的弩兵上前齊射……想想也是,擊破了半個河北,人地公將軍哪裡會缺勁弩呢?

  登岸的漢軍氣勢洶洶而來,軍官多有鐵甲,士卒多有皮甲,可除了盾兵以外,不少人直接在船上、灘頭便被整個釘死在當場。即便是當先上岸的盾兵也不是那麼好受的,他們舉盾衝入弩兵陣中,卻被勁弩靠近而發,直接穿破厚實的鐵皮大盾,直接死掉的還好,最可怕的有人甚至被弩矢連人帶盾釘在一起,直接哀嚎到底,又被亂刀劈死。

  這種情形,直到身後長槍大戟兵勉強排好陣型衝上前來,才得以中止。然而,此時兩百大盾兵已然死了五六十;兩百大戟,四百長槍也沒了七八十;四百弩兵也死了四五十。

  而且,這並不意味著此處戰局就此轉優……弩兵散開後不久,不等河間兵擺好陣勢,很快,張寶連番下令,身邊最精銳的肉搏又被接連調度出來,迎面奮死阻攔漢軍,以求不讓後者靠近那座關鍵至極的土山。

  平心而論,河間兵固然慘烈,但如此急迫的調度何嚐不說明黃巾軍何嚐也被對方這突然黑虎掏心一般的襲擊給弄的驚慌失措、方寸大亂呢?

  張頜是個明白人,他也看出了對面的慌亂,心知那位五官中郎將的調度安排沒有任何問題,甚至堪稱絕妙……然而,死傷如此之眾,卻都是河間子弟,待會立下大功的騎兵卻多是那五官中郎將的體己人,他心裡又如何不膈應呢?

  可膈應又如何呢?還得按照軍令先拚命吧?

  就在張頜準備咬牙下令突擊之時,忽然間,身後滹沱河那一側的鼓聲再度大作,前面的土山上,乃至於眼前的黃巾軍居然紛紛失措,便是些許身邊袍澤也望著河北岸目瞪口呆……

  張郃疑惑之極,忍不住回頭去看,然後居然也被河對岸一幕給弄的心神激蕩。

  原來,此處頗窄,就在河間兵勉力站穩腳跟的同時,這一波舟船已經回到北岸去接下一波援兵了……然而,下一波登船之人,居然全都兀自牽著白馬!

  為首一艘船上,一套熟悉的傘蓋直接擺在了船頭,下一艘船上代表了天子的節杖也是同樣立在了船頭,而那張白馬旗則在隨後第三艘船上迎風飄揚不斷。

  非只是張頜一時怔住,便是郭典、張純、程普、宗元,以至於兩岸漢軍、黃巾軍的所有人此時都恍然明白了過來——漢軍主帥,五官中郎將,持節,良鄉侯公孫珣,居然在只有千人在前的局勢下,親自渡河而來,要當面直取張寶!

  張頜恍然回過頭來,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卻是不再猶豫,只見他扔下手中長槍,直接拔刀而起,呼喊下令,要手下大戟士全力向前,不管不顧,直趨只在三百步外的土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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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郃字俊乂,河間鄚人也。漢末應募討黃巾,為假軍侯,屬太祖。」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16 01:23
第九卷 第19章 帶長劍兮挾秦弓

  公孫珣以主帥之姿,亮出大旗與儀仗,親身強渡滹沱河,幾乎是一瞬間便讓漢軍全線奮起,也幾乎是一瞬間就讓黃巾軍全線動搖起來。

  左右兩邊的黃巾軍紛紛猶疑,不少小帥甚至擅自撤兵,引其部署去救中軍,而河對面原本已經疲憊至極的漢軍則普遍性士氣重振,紛紛不約而同往黃巾軍中軍處發起突擊。

  而與此同時,河北岸,婁圭等人苦勸不成,也只能趕緊發動旗語,傳遞消息,讓下遊騎兵速速啟動,即刻參戰。

  「遼西白馬,不負天下,五官中郎將果非浪得虛名!」

  看到周邊士卒不用自己督促便朝著東面中軍蜂擁而去,郭典長歎一聲,卻是不顧自己已經奮戰半日,年歲又長,居然再度拄著已經滿是豁口的環首刀起身,大聲勉力全軍向前。

  東面的情形完全類似,黃巾軍立即動搖,漢軍幾乎是瞬間便反撲了出來。

  然而與郭典不同,此處的最高長官張純怔怔盯著河道上的白馬旗,卻是一時失神……平心而論,公孫珣的這個舉動,著實超出了張純的想像,在這個中山太守看來,如他這般被逼到絕境上不得不拚命倒也罷了,可如對方這般大局在握卻還如此強橫霸道,那就有些讓人不寒而栗了。

  「府君!」

  就在張純遠遠盯著河中白馬旗徑直向時,身旁忽然有人狠狠將他從傾倒的土壘上拽了下來,卻正是徐盞。「府君,此時不是發呆的時候!程校尉手下那支最精銳的千人部已然上來了,咱們要速速隨漁陽兵行動才對!」

  張純回過神來,順著對方指向北面的手勢一看,登時醒悟……程普是公孫珣的私人,而這個領著一千極其精銳並州悍卒的高順聽說更是那五官中郎將從一個陪隸提拔起來的心腹,這要是亂戰中落在他們軍陣裡,怕是要被直接剁成肉泥,然後落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下場。

  一念至此,張純也不敢耽擱,他直接拎刀而起,帶著身旁徐盞,便隨著已經發起突擊的漁陽郡卒一起奮勇向前了。

  黃巾軍中軍處,土山之上,地公將軍張寶眼睜睜看著公孫珣率本部登船渡河,然後一直到對方從容上岸,還都手腳冰涼,大腦空白。

  「該、該如何是好?」張寶勉強坐了回去,然後強做鎮定向周圍人詢問。

  「我軍兵多,主公不用慌張。」有人趕緊安慰,這是張寶的一個心腹門客。

  「大醫,依我看,漢軍主帥如此動作非但不用慌張,反而是戰機!」有人面紅耳赤咬牙切齒道,這是太平道在河間國的渠帥。「彼輩殺我太平道同仁何止十萬,此時對方既然敢來,正該盡發中軍,將他留在此處!」

  張寶登時一愣,似乎也意識到了這理所當然的一種選擇。

  然而,馬上就有人出言反駁了,這是一個邊郡老卒出身的副帥:「將軍,此時不可以亂動,這白馬將軍既然親身而來,必然是有所恃……你忘了之前咱們猜度官軍騎兵的事情嗎?現在已經不用猜了,官軍騎兵必然馬上就到!」

  「那該如何是好?」這老卒頗有軍事威望,故此周圍慌亂更甚。

  「不必如何,也不能如何!」這年老副帥跺腳言道。「大股騎兵將至,最要緊的保住陣型,是不能亂!還請地公將軍速速傳令,安撫兩翼部隊,然後只從本部周邊調小部隊頂住咱們當面之敵便可!」

  張寶究竟是鍛煉了不少,他心裡雖然半是畏懼半是躍躍欲試,但終究是明白戰陣之事還是這老卒的話最可靠。

  而正當他要咬牙如此做的時候,忽然間,一支明顯是射歪了的弩矢遠遠自前方土山下飄了過來,

  斜斜插在了土山平台南側下方不遠處……說是不遠,其實距離眾人所在黃天大旗也還有數十步。

  但如此情狀,土山之上的黃巾軍高層們卻猛地一驚,張寶卻當即便將口中言語給咽了下去,便是那老卒也不敢再多言……原來,就在黃巾軍中軍處一時紛亂的時候,那之前登岸的河間兵居然趁機不顧生死的湧了上來!

  盾兵自動散開,彎腰在長槍之下,然後長槍大戟密集如林向前向上而來,至於他們身後的幾百持弩之人非但連續拋射不斷,更有人從陣地上搶到了黃巾軍遺失的腰開弩……那腰開弩七石力氣起步,需要人手足腰全力運作才能躺在地上發射,剛才那一支弩矢,怕正是來自於此處。

  「速速調兵!」見到張寶和那老卒俱皆不言,周圍的人立即不管不顧起來。「調大盾來此處,遮護主公!」

  「讓中軍出戰,將漢軍主帥拿下!若能成功,此戰便是我軍大勝!黃天還是能立的!」

  「讓兩翼兵馬往中間彙攏!」

  老卒出身的副帥瞥了眼坐在那裡閉嘴不言的張寶,欲言又止,但終究是放棄了勸說。

  畢竟,地公將軍如此姿態,要嘛是方寸已亂,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此說來無用;要嘛就是擔憂眼前之敵,所以默認了周圍人的這些安排……如此,說來也無用。

  實際上,即便是這位軍事經驗豐富的副帥本人也被眼前漢軍的氣勢所驚到了,因為就在傳令的這一小會功夫,當面漢軍繼續頂著密密麻麻的黃巾軍士卒,居然又推進了數十步!

  而且,戰局瞬息萬變,就在土山後面傳令聲不斷,數萬還對局勢一無所知的中軍一時不明所以,恍惚準備動身之際。土山前面,滹沱河畔,成功登岸的白馬騎兵甫一立足,居然不去護著那位重新上馬立於傘蓋下的威武將軍,反而即刻在一名身形矯健武士的帶領下下,立即上前來援助前方的千餘先登部隊!

  自土山上看下去,只見數百白馬騎兵分成幾十個小隊,幾乎是瞬間便從長槍兵兩翼湧了出去,他們借用馬匹機動性和高度優勢,不停的在兩側各部黃巾軍縫隙中往來殺傷威嚇,逼得黃巾軍無法對中間頂在前面的漢軍長槍大戟形成側翼壓力……

  曾經遠征到過涼州的老卒畢竟軍事經驗豐富,所以幾乎是瞬間便理解了對面這支白馬部隊的思路——他們不是不想保護自家那位白馬將軍,而是說,若能將戰線推動向前,反而會讓那名傘蓋下的將軍更加安全。

  一念至此,這位老卒出身的副帥忍不住看了一眼身邊的地公將軍,只見後者嘴唇發青,強坐不動,跟對面傘蓋下那位以一千餘兵對三萬大軍卻主動向前之人兩兩對比,真真讓人感慨!

  與此同時,土山下一百餘步外的張郃,也幾乎是立即就明白了這支白馬義從的意思。不過,他可沒心思比較什麼雙方主帥,戰場之上,張儁乂只會珍惜這支部隊給自己原本最薄弱兩翼的援護,然後抓住戰機向前,向前,再向前!

  一支長矛遠遠擲了過來,來到跟前便已經飄然無力,張郃側身躲開,卻又就勢鬆開了手中卡在敵兵肋骨上的環首刀,轉而撿起長矛直衝向前,然後又是將一人刺死在當場……大概是刺中了心臟或者血管的緣故,拔出矛來,屍首上的熱血登時湧出,來了個血濺五尺,將張儁乂原本清秀儒雅的臉上徹底糊住。然而,他只是抹了一把臉,便咬牙不顧,繼續催促身旁戟陣向前。

  其人如此悍勇,立時便驚得身前數名黃巾卒驚惶散開。

  話說,長槍大戟列陣衝鋒,騎兵左右阻隔,在狹窄的小範圍戰場上無疑是一個極為出色局部戰術,效果著實出眾。但原本渡口處當面的黃巾軍一路被推到土山下的時候,卻遭遇到了山上的嚴厲嗬斥,甚至有督戰隊持弓居高臨下的射了下來,逼迫陣前士卒不得不返身應對漢軍。

  故此,原本已經成潰退之勢的黃巾軍在土山跟前,卻又形成了一道雜亂卻又堅實的人肉防線,漢軍攻擊向前之勢一時受阻。

  公孫珣在河岸上見到如此情形,也是微微眉頭一皺,因為從他這個位置來看,視野更加開闊,所以早已經注意到那座人工土山後面煙塵大作,儼然是張寶已經下定決心要中軍盡出來吃掉自己了。

  這是好事!

  要知道,公孫珣選擇此時出兵並不是莽撞之舉,而是他觀察了大半日的戰局,然後陡然靈光一現,抓到的連自己都有些得意的絕妙戰機。

  因為,騎兵馬上就要到了!

  公孫越的穩重,關羽和審配的出眾戰局把握力,張飛、劉備、成廉、牽招、褚燕、楊開等人組成的豪華攻擊陣容,還有西園馬廊的健馬,洛陽武庫的裝備,幽州、並州、河內的騎士……完全可以說,那支此時尚未出現在戰場上的萬餘騎兵部隊是此時整個河北大地最強悍的一支機動部隊!

  實際上,不止是公孫珣,全軍上下的有識之士,沒人會懷疑這支馬上就要到來的騎兵部隊會直接改變戰局結果!

  所以,公孫珣此番親自渡河,看似冒險,其實是很有底氣的。若非如此,怕是呂範、董昭、婁圭、戲忠那些人寧可抱住他的大腿也不會讓他過河的。

  而此時,黃巾軍中軍既然已經成功被調度開來,那麼當漢軍騎兵呼嘯而至,又能及時插到對方中軍身後的話,此番張寶全軍不死怕是也要脫層皮。

  故此,公孫珣之所以還依舊皺眉,真不是擔憂戰局,他只是在可惜眼前的局勢……因為張郃打得太漂亮了。

  這張儁乂不愧是五子良將之一,如此陣仗居然被他一力衝殺到了土山跟前……這要是能再往前數十步,一鼓作氣奪了土山,逼得張寶倉惶而走,怕是騎兵到來後就可以放肆屠殺了!

  到時候,十萬大軍,能逃回城兩三萬都得看天意!

  可回到眼前,如今的局勢是,土山後的黃巾軍中軍大部隊馬上就要圍攏過來,王蒙、張郃和他們的河間長槍大戟卻偏偏已經勢頹!

  公孫珣搖了搖頭……他本想就此結束此番突擊,但忽然間,他扭頭一看,目光所及,卻才發現地上滿是漢軍與黃巾軍的屍首殘肢,血染河灘,幾乎赤紅一片,更有雙方傷員哀嚎不斷,哭喊連連!

  這種場面也不是第一次見了,但公孫珣回頭看了看身後被血水不停浸染的河水,卻忽然有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那就是,這天下事,總得有人來做的!

  一念至此,鬼使神差一般,原本已經要放棄的公孫珣不急不緩,卻忽然勒馬向前!

  旁邊舉著傘蓋、節杖、旗幟的力士和衛士們驚慌失措,只能趕緊跟上。

  「給我喊出來!」公孫珣拔刀在手,頭也不回的吩咐道。「五官中郎將向前五十步!」

  周邊聊聊十幾名士卒不敢怠慢,趕緊隨之大聲呼喊:「五官中郎將向前五十步!」

  隨即,落在槍戟陣後的零散弩兵聽得聲音回頭望去,見狀一邊大驚一邊不由自主紛紛向前,然後居然也跟著喊了起來:「五官中郎將向前五十步!」

  這下子,包括韓當在內的兩翼白馬義從紛紛循聲大驚,前方河間兵也是不由自主隨著喊聲再度緊張起來,雙方再度咬緊牙關,頂著傷亡,努力向前。

  「五官中郎將向前百步!」公孫珣勒馬繼續向前,卻是忽然換了言語。

  周圍衛士還有已經簇擁在公孫珣身側的河間弩兵們一邊繼續緊隨其後,一邊也大聲傳遞言語……戰場之上,紛亂無比,然而兩翼的白馬義從和前方的槍戟兵陣聽得此言卻幾乎是本能一般重拾力氣,奮力搏殺向前,以求繼續推進戰線。

  張寶居高臨下,已然遠遠望見公孫珣那漸漸清晰的身形面孔,卻只是屢屢張口,不知所言。

  土山下,雙方原本都已經是被逼到了崩潰邊緣,可幾乎是一瞬間的功夫,因為漢軍主將的親自上前,漢軍前線卻再度奮起士氣,重啟攻勢。相對應的,土山下的黃巾軍面對著已經被屍首、亂戰弄的不成陣型的槍戟軍陣,卻是再也支撐不住,居然直接潰散左右而走!

  山下張郃見狀大喜,立即催促漢軍登上土山。

  山上張寶兩股戰戰,幾乎便要逃竄。

  然而,就在這時,那名老卒出身的副帥忽然間向前半步,一手死死按住了張寶的肩膀,一手連連揮動,催促左右張寶親衛上前,居高臨下,持弓攢射山下之人!

  數十名被戰功激發到眼紅的河間槍戟士在假司馬王蒙的帶領下蜂擁上前,卻迎面被一陣齊射撂倒在地!

  須知道,張郃是黃巾亂起後從軍的地方豪強,說起來王蒙正是他的恩人,見到如此情形,張儁乂不管不顧,居然是奪來一面鐵皮大盾奮然向上,硬是把腿上挨了一箭的王蒙給拽了下來。

  然而不等他喘半口氣,先是一陣弩矢自後方拋射到了土山之上,然後,張郃便聽得身後複又大喊起來:「五官中郎將已向前兩百步!」

  聲音就在腦後,賊帥就在身前,鄉人袍澤就在身側,張郃只覺得熱血上頭,便咬緊牙關,從身側奪來一把環首刀插在腰中,然後又從地上撿起一支斷矛,便一手舉盾一手持矛,再度向土山上衝鋒而去!

  趁著身後弩矢掩護,其人連上十餘步,卻旋即聽得身後河間子弟呼喊起來,他情知對方箭矢已至,便趕緊停步立盾。

  箭如雨下,盾牌上叮當不斷,張郃馬上便覺得自己頂住大盾的胳膊某處微微一麻……已經從軍數月打過數場仗的張儁乂心裡明白是有箭頭刺破了盾牌傷到了舉盾的胳膊。

  不過,張郃來不及多想,便在大盾下回頭朝著自家袍澤大聲言道:「土山高二十丈,若是我再能上五十步,便喊我停下!」

  山下士卒或是躲在盾下,或是在奮力搖動長槍槍杆以求阻擋箭矢,還有人直接中箭倒地哀嚎,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能聽得清張郃言語。

  再往後,挨著箭矢射程的地方,公孫珣面無表情,更只是在催促周邊漢軍弩兵速速裝填。而須臾後,漢軍弩矢齊發,張郃情知機會已到,立即再度舉盾爬山!

  如此情形下,哪裡知道自己爬了多高,只不過,忽然間他聽到身後齊聲呼喊,便咬緊牙關轉過大盾,不顧前面正在慌亂舉弓的黃巾軍,便將手中短矛對準黃天大旗下,視線中已經清晰可見的一個人影奮力擲了出去。

  做完這個動作,張儁乂看都不看自己的戰果,便躬身立盾藏在盾後。

  隨著黃巾軍一陣淩亂而鬆散的箭矢亂射,數十步外,黃天大旗下的張寶目瞪口呆,看著那支短矛將自家剛剛還指揮若定的年長副帥給穿腹而過,完全不知道該當如何。

  「撤兵!」老卒出身的副帥被釘在地上,雙手握著腹部的矛杆表情扭曲,儼然痛苦至極,見到張寶起身也只是咬牙說出了零碎至極的幾個短句。「不要管我,殺我……黃天……快走,騎兵還沒……將軍、全軍……帶著旗…………」

  話語斷斷續續,只能勉強傳達一些意思,然而不等張寶有所反應,這位昔日漢軍老卒,今日黃巾軍副帥便已經完全沒了說話的能力。

  眼見著對方如此痛苦,張寶淚流滿面,立即示意左右,而周圍自然有人咬牙一刀下來砍掉了這老卒首級,好讓對方解脫。

  張寶有心想帶上對方首級,卻膽氣已泄,又思及對方話語和身下再度湧上來的漢軍士卒,便不管不顧,直接讓人卷了自己的地公將軍大旗往身後逃竄而去!

  張郃力氣全失,根本不知道上面發生了什麼,但眼見到山下殘餘漢兵一時歡呼,然後全軍簇擁著五官中郎將的傘蓋再度向前,也是不由大喜。

  漢軍蜂擁而上,奪取土山,張寶來不及帶走的黃天大旗更是被順勢推到!

  大旗一倒,遠處不知道是何情形的黃巾軍兩翼幾乎是瞬間崩潰,而土山南面、下曲陽城北空地上的黃巾軍中軍主力,此時完全茫然!

  事情發生的太快,從河間兵渡河成功算起不過是一刻多鍾的功夫而已,他們固然親眼看得到張寶無恙,也能看得到張寶的地公將軍旗還在……但剛剛他們還得到命令要饒過土山往前,此時卻又見到張寶引軍中高層紛紛狼狽向後,然後居然又有命令讓他們入城?

  須臾間,這三萬完全沒有投入戰鬥的黃巾軍主力精銳雖然沒有什麼崩潰的兆頭,也沒有出現傷亡,但卻不免產生了調度上的混亂,軍陣陣型更是一時散亂,根本無法整齊而有效的作出反應。

  然而,就在這個要命的時候,地表隆隆作響,親自下馬扶著張郃上到土山上的公孫珣順勢往東側瞥去,果然見到了一道煙塵滾滾,如龍如馬,居然是瞬間衝到了東側戰場邊緣。

  漢軍騎兵到了!他們如約而至!

  漢軍騎兵的胃口比想像中的要大,來到陣前,眾人才面前撇清對方的陣勢,只見一萬騎兵居然一分為三,一路乃是審配引五千騎,以張飛為鋒矢,自為後軍,沿河而驅;另一路關羽居然引四千騎,自為前鋒,以成廉為後衛,沿城而驅;公孫越則率領剩下的兩千騎兵自後列陣兜底,倒是無話可說了……

  這個陣勢不考慮公孫越兜底,其實宛如兩把長劍左右齊出一般,將黃巾軍全線裹入陣中……平心而論,以黃巾軍的數量,有點貪多嚼不爛了。

  不過眼前的局勢,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吧!

  張寶未及撤到城前,眼見著煙塵滾滾順著城牆而來,哪裡還不明白是漢軍騎兵兜城而至?他勉力呼喊,想調度根本就沒有半點損失的中軍主力迎敵,卻發現中軍早已經因為自己的撤退混亂不堪,根本無法聽令。

  無可奈何之下,原本就已經喪膽的他只能被親衛護著率先向西而走,以求從西側入城。而混亂之中,他的地公將軍大旗卻也丟失在了戰場之上。

  這下子,黃巾軍徹底崩潰,隨著漢軍騎兵一路自東向西而來,十萬大軍兵敗如山倒!

  河北岸,常山相馮歆早已經看的手舞足蹈,言語荒唐起來……想想也能理解,他一個文士,吟詩作賦,刻碑立傳乃是出了名的,但如何見過如此情形?

  好在此處做主的不是他,之前婁子伯那邊傳遞完旗語並收到回信後,即刻向呂範彙報,而呂子衡也當即立斷,全軍著鐵甲者全部卸甲,長兵大盾者也一律棄之不用,只配披甲,帶弓弩與環首刀而已。

  等到騎兵煙塵卷起,呂範更是毫不猶豫,命令船隻前後橫著一字排開,一邊倉促搭建浮橋,一邊又讓全軍會水性之人立即從眼前扶船泅渡!

  此時,能支援對岸多少兵力是多少!

  而就在呂範下完命令,攏手立在河畔望著對面土山遙遙而望的時候,一個矮胖子卻忽然來到他身側:

  「子衡兄,咱們這位君侯,身上的英雄氣真是壓都壓不住!」

  「公仁何意啊?」對岸喊殺震天,身側泅渡匆忙,呂範趁機攏手問道。

  「沒別的意思。」董昭歎氣道。「只是陡然明白,為何項王不能得賢,不能用謀,卻能橫行天下,覆滅暴秦了……這種英雄氣,任誰見了會不服氣呢?何況你我這般書生呢?」

  「這可不是什麼好話。」呂範冷笑道。「董司馬是在怨君侯輕剽,擅自冒險?還是嫌他不聽你言,亂出風頭?」

  「不是怨望,確實是為君侯氣勢所懾,心中震動。但也正如子衡兄所言那般,君侯如此英雄了得,卻反而終究沒聽我言語,我心裡還是有些可惜的。」董昭無奈言道。「過河沒有問題,騎兵說來就來,算是有底氣的,可是為何一定要攻上土山呢?如此局勢,張寶便是不死,下曲陽也名存實亡了……天下事,敢為天下先的,就要承天下之重。君候之前分明答應我,要藏功藏德,如何臨時變卦了呢?」

  「我大概能猜到一些……文琪的心思。」呂範低頭肅容道。「文琪此人傲上而憫下,怕是自亂起以來,見到戰局慘烈,民不聊生,心中早有了不忍之意,而此戰又機緣巧合打得如此痛快,他便一咬牙做了下來。公仁明人心,通形勢,我倒是好奇,你覺得……文琪這算是項王婦人之仁,還是算高祖關中得民心之所在呢?」

  董昭一時抿嘴不言。

  「要我說。」就在這時候,婁圭忽然帶著戲忠自後而來。「若是有高祖之成,那便是得民心之德,若是有項王之敗,那便是婦人之仁……恰如我之前五勝五敗,若是此戰有失,便是天大的笑話,可如今大獲全勝,便是至理名言,將來要流傳千古的!」

  董昭和呂範齊齊回頭看向了婁子伯。

  「子伯說的好。」戲志才也忍不住昂首看著南岸言道。「我之前蝸居在潁川,常常想,若能得一主,有高祖的成就與大方,又有項王的威風與仁義,也就不枉此生了!董司馬和子衡剛才說什麼項王、高祖……在我看來,此比不倫不類!項王有君侯這般能得人嗎?假使項王能得人,安有高祖之功?而高祖有君侯這般威風嗎?假使高祖善戰如此,安有項王分封天下?所以說,君侯便是君侯,而將來的形勢也必然與古時不同,於你我而言,只要君侯待我們以誠、以恩、以德,那便盡心盡力,為之驅馳便是了!何至於在這裡思前想後,以古亂今呢?」

  董昭聞言怔了片刻,隨即便恭恭敬敬朝著戲忠行了一禮:「志才兄所言極是,昭受教了。」

  戲志才看了對方一眼,不由撚須一笑,卻也不再多言。

  隨即,四人各自收起心思,遠處手舞足蹈的馮歆一樣,遙遙觀戰不止。

  殘陽如血,漢軍縱橫不斷,下曲陽戰前足足十萬黃巾軍……幸虧張寶之前留了一萬在城中做接應,再加上倉促逃回的一萬多人,城中勉強以兩萬多殘兵穩住了局勢,不至於被漢軍銜尾而入。但隨著日頭西沉,任誰都知道,在漢軍擁有大量騎兵的情況下,黃巾軍已經不可能再繼續收攏兵力了。

  換言之,此戰,黃巾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

  被人從西城用繩子吊上來的張寶甫一落地,便跪倒在了下曲陽高大的城牆之上,然後居高臨下,望著城外慘烈局勢茫然失神。

  他看著遠處大量的黃巾軍或是被屠殺,又或是被驅趕到河邊溺斃,然後又有人舉眾投降;又看到近處門前,有人爭搶入內,以至於踩踏不斷反而阻塞城門,還有後來渡河的漢軍憤憤然打掃戰場,一邊救助漢軍傷員一邊又將黃巾傷兵抬到城牆下任其哀嚎不斷……一時間,這位地公將軍悲從中來,卻又居然無淚可流!

  事到如今,張寶哪裡還不明白自己是被對方黑虎掏心的一招給弄的滿盤皆輸?他哪裡不明白,城外這七八萬黃巾軍不管是死是傷,是降是逃,全都要記在自己的無能頭上?

  大軍不是不能戰,但自己跟對面那個白馬將軍而言卻差了何止一籌?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黃天若敗,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勞』!

  不過,局勢崩壞至此,死傷如此之眾,情形如此慘烈,張寶也只能麻木也對了。實際上,今日身邊死的人雖多,卻也只有那位年長副帥死前的扭曲面孔時不時的在他眼前閃過……這是他最對不住的人,明知道此人可靠,明知道此人有能耐,卻不能用!

  「主公!」一名僥幸逃得性命的心腹門客,舉著一個裝了些許酒水的水囊顫抖著遞了過去。「且潤潤嗓子……我軍還有兩……還有三萬餘大軍,下曲陽城池堅固,完全可以倚城待援!等、等天公將軍……」

  話結結巴巴說到一半,張寶便忽然將已經兩口喝光的空酒囊扔到了地上,然後雙目通紅淚流不止。

  周圍人剛要下跪請罪,他卻又忽然起身,並哆嗦著向身後走去:「我心已亂,爾等且替我照看好城頭局勢。」

  眾人不敢多言,而那心腹門客也趕緊起身上前扶住對方,小心朝著城中張寶所居的高台而去。

  數里外的河邊,一處滿是黃巾軍敗卒的地方,張飛怒目圓睜,持矛引兵飛馳而來,卻不料為首之人居然立即引眾棄械跪地求饒!

  張飛不喜反怒,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大吼一聲,然後乾脆撕扯開身上甲胄,露出長了一圈黑毛的白皙胸膛,複又引著一眾騎兵往別處而去了。

  不遠處的中山太守張純見狀一時搖頭:「張寶既然逃入城中,首功必然是那河間假曲長的,也難怪這些驕兵悍將如此不耐……不過,終究是十萬大軍,便是騎兵再利又如何能盡全功?」

  「天快黑了!」徐盞忽然眯眼道。「接下來我軍也只能看住對方城門,卻難再有所作為,想來郭太守、馮國相,還有兩位校尉,以及軍中上得了台面之人此時都要紛紛往那土山處而去了。」

  張純聽到對方言語有異,心下不免有些恍然:「徐君的意思是……」

  「他們能去,咱們卻不能去。」徐盞咬牙言道。「府君你想想,天色一黑,這路上又多是五官中郎將的心腹,咱們苦戰一日疲憊不堪,萬一路上再遇到剛才那種人物,被一矛跳了,順勢扔進屍首堆裡,又能如何……」

  「我曉得。」張純立即表示了讚同。「戰事既然已經了結,那便是明槍已經躲過,須防暗箭了。其實,以此戰公孫珣的威風,怕是軍中上下已經無人不服。所以非只是去的路上,便是在土山那裡相互見了,晚上休息時被他不明不白的下了手,恐怕都無人為我說話!」

  「府君所言甚是,所以河南不能留!」徐盞趕緊再言道。「最起碼今晚不能留……我們不走臨時搭建的浮橋,隨便尋一處渡船,然後趕緊趁暮色尋個人少的地方過河往北,今晚就宿在河北大營……您看如何?」

  「好!」張純稍一思索便乾脆應聲道。「而且不到北營不能卸甲,以防暗箭……還要用今日一起作戰的漁陽兵沿途護衛,他們是我鄉人,此時軍中唯一能信的部隊便是彼輩了。」

  二人商議已定,便立即相互扶持,然後又尋到這幾日刻意拉攏的一位漁陽軍官,讓他領著幾人隨行護衛,這才刻意轉回東面去偷偷尋找渡船。

  且不提張純和徐盞刻意要避開今日威勢無匹的公孫珣,卻說另一邊,隨著日色漸漸西沉,軍中諸將紛紛聚攏到了原本張寶所在的土山處去拜會五官中郎將。

  而第一個到來的兩千石,卻居然是原本在西側強渡的钜鹿太守郭典。

  郭君業雖然也很服氣公孫珣的表現,但他這人卻也依舊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稍微寒暄之後,他便當眾詢問起了公孫珣下一步動作。

  「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麼方略?」公孫珣搖頭言道。「該圍城圍城,該設壘設壘,造土山、製器械,或許還可以挖地洞、誘降守軍……總之,清掃四面,圍三缺一,待城內敵人士氣低落,一鼓而下便是!」

  郭典倒也無話可說,便複又問道:「經此大敗,城中士氣低落惶恐,我軍又有騎兵,圍三缺一乃是正道,只是軍中諸將該如何分派,還請五官中郎將言明。」

  「這也簡單。」公孫珣趕緊分派道。「郭君本就在西面,便引一萬兵在西面設壘圍堵,然後宗校尉引一萬兵去東面設壘,我自引大軍主力在城北設大營就是!」

  郭典聞言微微蹙額,本還想再問些什麼,但眼見著周圍人多是歡天喜地,也知道自己這麼盯著不放招人厭,而且此番大勝終究難得,便就此作罷,轉而放鬆下來,解甲休憩。

  但是,有人卻根本不讓他休憩,就在郭太守解開甲胄,試圖在土山上喝水用餐之時,北面滹沱河上那條過於簡陋的浮橋側,卻忽然有船隻載著馮國相還有呂範、董昭二人往此處而來……而那馮歆馮國相甫一來到岸邊,也不看地上屍首無數,更不管周圍還有無數士兵辛苦,便大呼小叫往土山上而來。

  其人終究是個兩千石,之前郭典嫌棄人家不發兵,可如今也發兵了,而且還沒拖後腿,最重要的是此戰大勝,他也不好駁了對方面子,便隨已經在此處的護烏桓校尉宗元一起起身相應。

  「五官中郎將,白馬將軍!」馮歆來到土山下一邊攀爬一邊呼喊。「我剛剛在河北觀戰,為你做了一首詩……堪稱我生平之傑作,你一定要……咳咳……你一定要聽聽!」

  這下子,原本還算正常的公孫珣反倒膩歪了起來……他聽過的『千古名詩』何其多,哪裡會在意這馮歆的一首詩?還佳作?

  而且,這年頭真正登大雅之堂的乃是四言詩、五言詩,而且五言都很少。這種詩天然跟公孫珣那被養叼了的審美觀不合,他哪裡會期待呢?

  不過,一旁的郭典倒是來了興致,而公孫越、審配、張飛、牽招、劉備、成廉、魏越,乃至於身側裹著臂膀的張郃,不管是真是假,也都來了興趣。

  唯獨一個關雲長,因為沒抓住張寶,又被張郃一個無名小卒取了頭功,本來就有些不耐,只是礙於這詩是稱頌公孫珣的,這才沒有當場撂臉。

  公孫珣乾笑一聲,終究也是不想毀了氣氛,便拉住對方手臂,將馮歆一路扶到了土山高台上,然後便微微拱手行禮,口稱期待。

  馮歆得意大笑,然後也不推辭,便轉身撚須對著夕陽連行數步,這才如唱歌一般將自己所做之詩給誦了出來……果然,正是一首五言雅詩。

  詩曰:

  「將軍發白馬,旌節度黃河。

  金鼓震川岳,滄溟湧濤波。

  武安有振瓦,易水無寒歌。

  鐵騎若雪山,飲流涸滹沱。

  揚兵獵東郡,轉戰略長社。

  倚劍登土山,殘陽列嵯峨。

  蕭條钜鹿澤,耕作常山多。

  一掃清河北,包虎戢金戈。」

  此詩一出,饒是公孫珣多有成見,但他的基本賞析能力還是告訴他這是一首好詩,而且還曆數自己自黃巾亂起後的戰功,分外契合!

  當然,郭典、呂範、審配、董昭、公孫越等人也是紛紛讚歎!

  「當立碑在此!當立碑在此!」仰頭誦完此詩的馮歆一時回頭,卻又繼續手舞足蹈起來。「正面刻此詩,背面記載此戰,敘諸位之功勞,言此詩之始末……當立碑在此!」

  這一次無人再反對這位了,郭典當即表示讚成,只等收拾好此戰戰局,便立碑記功記詩!

  而公孫珣也緩緩頷首:「死傷無數,慘烈一時,不僅要立碑,還要借機祭祀,招魂慰靈,以求來年安康。」

  眾人愈發讚同,更把此事推給了馮國相來做,而馮歆得意之餘自然一口答應。

  而一番熱鬧後,夕陽繼續西下,儼然已經要徹底沉下,眾人中真正有文化的觸景生情,便忍不住連連朗誦此詩,以慰戰事之辛苦,戰場之慘烈。

  便是關雲長,此是居然也捋須輕誦此詩,然後望夕陽漸落!

  然而,天色漸晚,就在眾人在土山上設一簡單小宴,一邊討論今日苦戰,一邊感慨馮歆此詩雄渾之時。忽然間,婁子伯也不知自何處來,一臉倉惶,而且一到燈火通明的土山上便告知了眾人一件意外的『壞消息』。

  「張太守渡河之時無意間落了水?」公孫珣大驚失色。「可曾把人救上來?」

  「回稟君候。」婁圭在土山上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一時感慨。「聽人說張太守上船時身披雙層鎧甲,又是在夜中,此番落水……怕是屍骨難尋!」

  公孫珣聞得此言,一時仰天長歎。

  ———————我是心緒難平的分割線—————————

  「珣既親身過滹沱伐張寶,須臾阻於土山下,不得登,乃募先登數十,皆重甲持楯,張郃為副。先登進當之,賊弓弩亂發,矢至如雨,自首河間王蒙以下皆倒,頜獨存,乃拖蒙歸陣,複孤身持楯負矛而上。不視,謂山下人曰:『山高二十丈,登五十步,乃白之。』既至,山下人齊乎:『五十步矣!』頜乃撤盾,奮擲矛向旗下,有副帥忠寶,以身當之。矛穿胸而過,副帥慘痛難耐,寶大恐,哭斬副帥首,即抱於懷而走。寶眾遂亂。後,珣親扶頜登山,問曰:『卿何以孤身登上?』頜伏地大拜:『將軍親身而渡,不避生死,安敢不為將軍取全功?』珣大歎之,複大賞之。」——《漢末英雄志》.王粲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17 09:37
第九卷 第20章 首身離兮心不懲

  張純死了。

  一位堂堂兩千石,邊郡世家子弟,經歷了這麼一場大戰,刀槍劍戟、弓弩錘石的什麼都熬了過去,最後卻在戰後淹死於滹沱河中。

  而且,現在黑燈瞎火的,估計也沒法打撈,可等到天明後,天知道屍首又會被河底暗流衝到什麼地方去?

  換言之,這位張太守是十成十的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故此,等婁圭退下去以後,土山上的眾人表現各異,有人搖頭感慨,有人無言以對,有人一時慌亂,還有人目光閃爍四下亂看,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更有人面色凝重,認真盯住了上首的公孫珣。

  人雖然多,但跟之前軍議時一樣,由於階級差距過大,當此地彙集了五位兩千石的時候,其餘人多少有些缺乏存在感。

  「敢問五官中郎將,張太守這事……這事如之奈何啊?」第一個正式發聲的赫然是剛剛作了自己生平最得意詩篇的常山相馮歆,其人咋聞一位兩千石猝死,明顯難掩慌亂。

  其餘郭典、宗元,還有程普則紛紛隨著馮歆一起看向了坐在上首的公孫珣。

  公孫珣微微蹙眉:「張太守雖然因為出兵還有中山甄氏的事情,與我有些齟齬,但他今日之戰,『捨生忘死、奮勇當先』這八個字還是當得起的。諸位,你我既為其同僚,又是袍澤,若是將溺水實情報上去,怕是未免失之公道……故此,我意請諸位聯名具奏,表張太守報國忘生,臨陣而亡之情狀,如何啊?」

  眾人不由面色稍緩。

  便是馮歆稍一思索,也自然醒悟:「不錯,張太守既然十死無生,糾結此事並無益處,你我身為同僚,於情於理都應該以其身後事為先,與其讓他『溺斃』,倒不如讓他『戰死』!」

  「表奏文章之事,還是要辛苦馮相的。」公孫珣順水推舟。

  馮歆連連感慨,倒是沒有推辭。

  程普自然不必多言,而郭典、宗元等人也終究沒有多說什麼。

  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經過初期的震動與感慨後,眾人居然沒有更多的表示……稍微又說了幾句,便繼續進食飲酒,談詩論事去了。

  想想也是,十萬黃巾軍一日崩潰,此時周邊怕是躺著數萬具屍首也說不定,所謂人命如草芥,大家今日見多了生死,又和那張純普遍性沒有多少交情,兩千石又如何呢?

  死了也就死了,沒了也就沒了……不知不覺間,世道和人心其實已經變了。

  不過,宴飲本就準備倉促,所以稍微進了一些酒食,強行談了一些風月與戰功的事情後,眾人也就一哄而散,各自回去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而趁著一些親衛在土山平台上搭建簡易軍帳的時候,公孫珣也忙活了起來,他先是趁著月色去左近探視了己方傷員,複又詢問了今日戰死的幾十名義從的訊息,多加撫慰後方才轉回土山上,卻又點起燭火,在剛剛搭建完成的簡易營帳內寫起了書信。

  其中,有給遼東自家母親的,有給在範陽停駐著的自家後宅的,幾個妻妾都有所慰問,甚至還有一封是要趙芸轉給呂範妻子劉夫人的,大概是告了下呂範的平安,並道辛苦。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呂範是公孫珣私臣,而且劉夫人是公孫珣私臣中少有明媒正娶並管家的夫人……其餘韓當、婁圭諸人雖然早有兒女,但卻普遍性只有公孫大娘賞賜的姬妾,上不了台面的。

  而至於說魏越的那位夫人,還是不要理會的為好,省的瓜田李下。

  一堆書信寫完,尤其是寫給公孫大娘的信未免長了些,公孫珣一時疲憊,便回到有些晃悠的榻上休息。

  然而,等他熄了燈火躺上去以後,卻居然又重新翻身坐起,親自點起了燭火,然又去給洛中公孫範、廣宗城下的徐榮再各自寫起了信來。

  七月十五,帳外月圓朗朗,賬內燈火悠悠,一時無眠。

  話說,從頭到尾,最起碼到此時為止,公孫珣都沒有專門召見婁圭詢問清楚張純到底是怎麼回事。實際上,這位五官中郎將根本就沒有這個念頭!

  反正,他要張純死,張純就死了;他要不影響戰局不牽累軍中袍澤,也同樣沒有牽累過多的樣子……如此這般,還要如何?至於其人身上發生了什麼慘烈之事,關他公孫珣何事?

  說破大天去,張純也是『奮力戰死』,最多是『溺水而亡』!說不定,人家張太守真的是無意間坐了一艘破船呢?

  七月十五,月圓中天。

  郭典披著衣服,枯坐於城西的一處壁壘之上,左右軍士早已經困倦的打起了瞌睡,收攏著降兵的地方還隱隱傳來哭聲,滹沱河水波浪不斷,時不時還卷來一些血腥味……一切似乎都已經沉寂下去,但郭君業卻依舊望月難眠。

  說起來很可笑,即便是公孫珣本人都拿定主意,『認定』張純是溺水而亡了,可孰不知,人家郭典郭太守卻是第一時間就意識到張叔仁之死跟那位今日大發神威的五官中郎將脫不了關係。

  沒辦法,公孫珣在郭典面前露了破綻。

  郭君業早在請示圍城事宜時便有疑惑,為何對方分派圍城工作,讓他這個本就在西側屯兵之人就勢圍壘西城,卻讓宗元去圍壘東城?須知道,東面分明已經有了張純這個中山太守奮戰了一整日!

  照理說,不該是張純去圍東城嗎?

  當時,郭典還只以為是公孫珣要借大勝之威壓一壓這張純,或者就此棄用甚至折騰一下人家……畢竟,無極距此地不過三十餘里,那位張太守之前的所作所為並不是什麼秘密,而之前這廝又孝衣前來,更是把事情弄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故此,如今軍中上下幾乎都知道,那張純張叔仁之前惦記著的甄逸居然是這五官中郎將的舊交,甚至托付了身後事的那種關係,也早就猜到他要倒黴。

  然而,誰能想到居然是『溺水而亡』呢?誰又能如他郭典這般悚然而驚,一下子醒悟過來呢?

  一念至此,郭典不由仰頭對月微微歎氣……一個位列兩千石的太守,堂堂國家重臣,就這麼被另外一個兩千石給直接謀殺了,放在平日,這一定是潑天一般的大案!而以他郭君業的為人和脾氣,一定是要不顧一切也要向中樞揭開此事的。

  但此時此刻,郭太守卻發現自己居然無能為力,因為無憑無據;而且他也不敢敗壞軍中大好局勢,畢竟公孫珣太厲害了,之前五六萬人打了幾個月,卻不如人家幾天;這倒也罷了,真正讓這位關西出身的兩千石感到驚悚的是,哪怕是從道理人心上來講,他本都沒有為那張純討公道的欲望……

  實際上,敏銳如郭典也很快就醒悟了,這個世道變了!

  以前的規矩,行事手法,早已經不合時宜了。甚至於連對錯善惡的標準,都已經截然不同了。

  可是這樣的話,那他郭君業之前幾十年所學的東西,所堅持的東西,又算什麼呢?

  郭太守仰頭看著月亮,心中難掩哀戚之意……大概,真正千古不變的就只有頭頂這皎潔的圓月和腳下的河山吧?

  不對,河山也是能變得,王景不就讓大河移位了嗎?光武不就重鑄河山了嗎?唯一不變的,就只有頭頂明月而已。

  自己年逾四旬,堪稱老朽,已經絕難追上這天下大勢了,那不如退而求其次,效仿著這輪明月獨善其身吧!

  尋了一份信念之後,郭君業只覺得渾身酸軟,白日的疲憊辛苦一時湧來,居然便在月下和周圍士卒一起鼾聲漸起。

  天色漸亮,滹沱河兩岸的七八萬漢軍很快就忙碌了起來……修築浮橋、打掃戰場、全面移營河南。

  而軍中高層也要處理一些大事,譬如討論各部軍功,又如追索掃蕩周邊逃兵,還如安置俘虜,更不要說當面還有一座存了兩萬餘人的下曲陽需要圍城……一樁樁一件件,雖然公孫珣持節在此,但還是要和其餘幾位兩千石商議著來的,更何況此時已經是戰後,軍中千石、六百石的軍官也要予以雍容,讓他們表達一下意見。

  一時間,全軍上下確實忙得不可開交,除了一個要寫文章描述張純如何孝衣出征,又如何奮勇作戰的馮歆外,居然無人再提那個倒黴的溺死鬼。

  數萬具屍首都要集中焚燒,差那一個被魚啃了的嗎?便是張純族弟張舉來到中山,都只是遣家人索取了一份『骨殖』帶回去安葬,然後就匆匆逃離了。

  一片紛紛擾擾中,大軍漸漸恢複了秩序,等到三四日後,也就是天氣漸漸轉涼的時候,軍中上下更是只想著戰功封賞,還有那即將到來的祭祀與刻碑……由不得他們如此,士卒們終究也是人,是需要文化生活的,而對於這個年頭的底層人而言,祭祀便是最重要的文化活動。

  不過,對於軍中上層,此時關注的卻不是這些已經議定的事情,他們此時討論和爭議的乃是另外一件事情。

  「無論如何倒賣俘虜也太過於……」中軍帳中,郭典說了一半愣是沒說下去。

  「可若是不賣又該如何呢?」公孫珣歎了一口氣。「好幾萬俘虜,受傷的都被我們扔到城下給張寶了,這活著且健全的難道還要全殺死不成?殺了他們或許能夠威懾城中,但也許就會讓城內同仇敵愾也說不定。而若是就地遣返安置,這些人都是造過反上過戰場的青壯,就怕他們哪一日再來一場大亂?郭君,我說將俘虜發賣,你說不妥,可你又能有什麼妙法嗎?」

  郭典坐在一側,倒是愈發無言。

  實際上,也正是如此……這年頭對俘虜普遍性只有三種處置方案:

  當先一個,叫做殺人立威,也就是殺俘,不過漢軍終究是要考慮殺俘引來的不良反應,所以這年頭普遍性還是要到戰事最後才會真正下手,來次狠的。

  實際上,按照另一個時空的歷史而言,皇甫嵩和朱儁前期在長社、汝南都沒有明文戰後殺戮記載,廣宗則是黃巾軍悲壯投河,而一直到雙方打到最後,才分別於南陽、下曲陽有了殺俘和築京觀的明文記載。

  其次一個,自然就是就地安置了。但這樣的風險也毋庸置疑,軍中高層從統治者的角度看過去,反而最膩歪這種處置方式。

  而最後一個,則是吸納招降。這在人力作為寶貴資源的時代也是很普遍的做法,而公孫珣、皇甫嵩、朱儁作為倉促出兵的典型,其實都有從黃巾軍中招降的舉動。

  但是,戰事來到這一步,就此地而言,漢軍早已經不缺兵力的了。甚至於身後負責補給的郭勳屢屢來信,言及後方府庫漸漸空虛,民心不穩,而公孫珣和郭、馮等人都有選優汰劣,減輕後勤壓力的意思。

  這個時候留著俘虜做降兵,著實不智。

  也就在這時,主帥公孫珣忽然提出來,將俘虜分散發賣出去,從幽州各邊郡世族,到冀州本地的大戶豪右,分別吸納這股人力……畢竟,這些人本就是反賊,能活下來想來已經足夠寬仁了,更別說分散發賣,也能瓦解這些人的組織性。

  不過這樣做看似面面俱到,但郭典還是第一時間就意識到此舉的荒唐之處……且不說發賣本身有失體統,真正做下去,一來有力的大豪族怕是也會勾結地方,侵吞這些青壯;二來,卻又很可能會演變成地方吏員勒索攤派殷實家庭的手段。

  當了半輩子官,郭典對這裡面的門道比誰都清楚。

  但是,清楚歸清楚,郭太守居然想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後勤乏力,戰事又在繼續,所以俘虜不能留、不能募;為防止黃巾賊死灰複燃,他這個钜鹿太守第一個就不答應就地安置,向來馮歆也不可能答應;而殺俘……

  想了半日,不等郭典想出一個主意,那邊馮歆已經不耐了:「郭君,你到底執拗什麼?如此是戰事連綿,天下未安的局面,如此處置已經是最好的方式了。再說了,國事艱難,你我這些兩千石俱在一起為國效力,便是有些許想法,也該盡量委屈求全,一心一意往一處發力才對,否則何以對父老,對中樞?這個時候,聽五官中郎將的便是。」

  郭典聽得此言,又看了看程普和宗元二人的面色,也只能咬牙言道:「既如此,我有一言,黃巾賊中的軍官需要……」

  「我知道。」公孫珣當即插嘴截斷了對方。「郭君安心……黃巾賊中的軍官首領一定要區別出來明正典刑;而且還要盡量讓他們錯開籍貫,以幽州邊郡為先;最後,此事我一力擔之,中樞若有詰問,或者西園索要這筆俘虜的貨款,讓他們來尋我便是!」

  郭典徹底無言以對。

  「如此不就好了嗎?」馮歆見到此事議定,不由奮力一拍面前幾案。「此事既然定了下來,過兩日咱們便祭祀立碑,再然後便等此戰封賞文書到來趁機選優汰劣,最後集中精兵圍城……冬日到來前便一鼓作氣,拔城平亂,屆時便能告一段落了。」

  此言一出,帳中聊聊幾位兩千石反應不一。

  如郭典和宗元居然也是神色一鬆,儼然也是和馮歆一樣被戰事壓得喘不過氣來。其中,前者是壓力太大,後者則是被戰事凸顯出了他這個護烏桓校尉的無能,所以皆不堪其重。

  而如程普,卻是有些失落,很明顯,他借著戰事一躍成為兩千石的校尉,多少是想再跟著公孫珣立些功勞的。

  實際上何止是這幾個人,自二月黃巾起事以來,真正有本事的人多少尋到了一番打破出身、資曆桎梏的門路,所以紛紛有些異樣心思;而早就居於高位的文官和無能之輩,卻多少想趕緊了結戰亂,就此回歸『正軌』。

  至於說上首的公孫珣,面對馮歆的釋放,卻是面無表情,若有所思,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倒不是公孫珣刻意裝模作樣,實際上,他真的是在想事情……結合著他自己的軍事經驗,以及他老娘跟他講的那些東西,這位五官中郎將正在可惜南陽、廣宗將來的數十萬俘虜。

  畢竟,力有未逮啊!

  有了甄氏的輔助,早就在幽州黃巾潰退後一時卷土重來的安利號,倒是輕易便能接手並聯合各地官府、豪右消化此地的俘虜,可若論廣宗、潁川,甚至南陽的戰俘,那便真的力有未逮了。

  若是真存善意,不想見到血流成河,可不可以強行去彼處買俘虜?

  或許可以,但是要考慮成本的。

  漢末到處都是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即便是公孫母子存了善心,那也應該優先選擇救助自己往遼東跑的流民吧,為啥要救助信了教還不安分的黃巾賊?

  從潁川運人往遼東,假設一個人花上十萬錢,有這個錢,為啥不去救助十個因為戰亂而從冀州、青州往北逃的流民?整個冀州十室五空,人都去哪兒了?這天下缺少需要救助的可憐人嗎?

  說句難聽點的話,真要是把心思放在廣宗甚至潁川的俘虜身上,只能說公孫氏這對母子的良心和智商同時都被狗吃了!

  寧可更多成本去救少數人,而不去用更少的力氣救更多的人命?憑什麼?

  但是,不去救也就真沒人救了……那些人就真的要死了。

  這就是亂世,人命如草芥,從張氏兄弟舉著黃天大旗造反那一刻起,便真的是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不可阻擋了。

  所幸,公孫珣自問已經是個成熟的將軍了,應該早已經學會面對這些生死無常的事情了。

  一件還算是對得起天地良心的事情議定下來,眾人多少如釋重負。

  然而就在幾位兩千石轉而談起祭祀事宜,互相有了幾分笑意的時候,忽然間,帳外有人匆忙請見。

  「君候,有快馬從廣宗那邊辛苦過來……是曹孟德和徐伯進聯手派來的。」婁圭面色嚴肅的步入帳中,身側的韓當居然也是面色沉重。

  「出了何事?」公孫珣大概猜到了是某件事情,所以反倒是郭典第一個緊張了起來。「可是廣宗戰局有變?」

  「回稟郭府君。」果然,婁圭一聲歎氣,然後無奈言道。「我家將軍的恩師,北中郎將盧公。因為拒絕了小黃門左豐的索賄,被誣告為養寇自重,數日前居然被檻車入洛了。如今,代替盧公的,乃是東中郎將,董卓董仲穎……而且,董將軍領西涼兵與部分河東騎士到了廣宗後,當時並不知道咱們已經大勝,居然直接放棄了廣宗的圍城,轉向來此處,結果半路上聽到了下曲陽大勝的消息,又無奈轉向南面,只能重新布置圍城。」

  兩個消息,公孫珣和帳中諸人頗為無語。

  明人不說暗話,且不說盧植被罷免這一事背後體現出了天子的焦急姿態,以及宦官的反撲。就事論事,只說盧植本人安危其實不值一提,因為他毫無危險……天子不會真的蠢到在戰事還在繼續的時候殺人的,而且人家盧老師腰杆子極硬,朝中大將軍何進和三公劉寬、楊賜、袁隗,以及尚書令劉陶,沒有一個會不去救他的。

  更別說馮歆動筆,全軍兩千石聯署,並以公孫珣送過去的捷報正在一個好時機上了。

  當然了,該做的姿態還是要有的,公孫珣當即表示閹宦可惡,並要以自己功勞求赦恩師……眾人也紛紛表態一番。

  而象徵性的鬧了一陣子以後,眾人卻又對董卓的操作感到無語……很顯然,董仲穎也是知兵之人,到了廣宗城下,一瞅這城池根本打不動,偏偏天子讓他來接替盧植是要看到戰果的,所以才會起了暫時放棄廣宗轉向北面下曲陽的舉動。

  然而,誰能想到公孫珣會大發神威,借著張郃的出眾表現和張寶的無能,一舉奠定局勢呢?

  董卓被天子和公孫珣給坑的死死的……重新布置圍城,說的好聽,天知道要耽誤多長時間?到時候天子能饒他?盧植耽誤時間被檻車入洛了,你董卓耽誤了更多時間,還前功盡棄,若不能處置你……莫非你臉大?

  怕是這個時候董仲穎的下場就已經被注定了……只是可憐又一位大漢忠良,就這麼稀裡糊塗的要檻車入洛了。

  當然了,這個時候是要裝作猜不到這個結局的。

  一番熱鬧之後,帳中諸位兩千石也沒了多餘心思,便紛紛告辭。

  然而,公孫珣送人出去,回到帳中,卻發現婁圭和韓當依舊面色沉重,甚至有些哀戚的感覺。

  「怎麼了?」公孫珣敏銳察覺到了異樣。「還有何事?」

  「君侯。」向來有些待氣的韓當難以自持,居然眼圈一紅。「徐伯進還讓人傳信說,賈超死了……」

  公孫珣緩緩落座,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賈超?如何死的?」

  「大軍放棄廣宗,他獨自騎馬往城下舉旗而攻,被亂箭射死在了城牆下。」婁圭補充道。「他出陣前留有遺言給左右,徐伯進這時候才知道,賈超的兄長便在廣宗城內,為黃巾軍小帥,他不敢負君侯的恩德,又不能捨棄唯一的家人,便只好如此,一死求心平……君侯,他當日去見君侯與我等,怕是就存了死志,故此來別。」

  剛才還自問看淡生死,甚至連盧植檻車入洛都無動於衷的公孫珣,此時只覺得心中一片難言之意,既有哀傷,又有憤懣,還有幾分迷茫和煩躁……居然一時不知該如何相對眼前這兩個心腹。

  「汝等且出去。」沉默片刻之後,公孫珣只能扶著面前幾案如此言道了。「容我獨處片刻。」

  ——————我是心緒難平的分割線——————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九歌.國殤》.屈原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19 13:58
第21章 志氣方自得(上)

  七月下旬,天氣漸漸轉涼,河北大地上依然還是那兩處主戰場,一個在南面廣宗城下,一個在北面下曲陽城下。

  不過,之前數月一直相持著的兩地局勢,此時卻已經截然不同。

  下曲陽那裡,經過渡河一戰,從中樞到地方,從軍中到運糧的民夫百姓,幾乎人人都知道只等圍城布置完畢,此城便能一戰而下。而廣宗那裡,對於去而複返的官軍而言,卻無疑有些令人喪氣。

  「孟德!」

  傍晚時分,眼看著騎都尉曹操騎馬從中軍大帳中處回來,候在營門口的夏侯惇實在是忍耐不住,剛一迎上對方便在路中詢問了起來。「我已經按照你吩咐,重新立柵設營了,中間有些許黃巾賊來窺視也被驅趕走了……軍議怎麼說?」

  「能怎麼說?」曹操下得馬來,轉了轉脖子,這才一時失笑,牽馬入營。「營盤既然穩了下來,自然要重新布置圍城唄!被黃巾賊毀去的器械需要重新打造,被推平的圍壘要重新建起來,周圍被奪去的據點、土山、壕溝也要再奪回來……」

  「這不是前功盡棄嗎?」跟上來的夏侯惇一時有些難堪。「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如今這局面,我身為軍中兩千石,若是不笑,難道還要哭不成?」曹操不以為然道。「便是董公,他剛才在帳中也同樣是言笑晏晏,未曾失了半分志氣。」

  夏侯惇長歎一聲:「我知道你們要顧及軍心士氣,不能失了體面,可咱們營中俱是轉戰多地的老卒,真以為能瞞得過他們?」

  「不是要瞞他們,而是為將者本就該從自己開始鼓舞士氣。」曹孟德瞥了眼自己營中的士卒,卻依舊不以為然。「我軍如此局面,固然一時攻勢受挫,但也只是攻勢受挫。大局上來講,黃巾賊日漸不支的局面,難道會因為這次去而複返就有所改變嗎?還是咱們占優。」

  「這誰不知道?」夏侯惇愈焦急。「關鍵是進度!當日跟著五官中郎將轉戰數地,破賊立功宛如喝水吃飯一般隨意,為何到了廣宗卻如此辛苦?」

  「依我來看,董公和盧公並非是無能之輩。」曹操來到自己營中帳前,將手中馬繩隨意扔給了一名親衛,便直接入帳。「只是廣宗這裡賊軍人數眾多,卻又普遍善戰,還多篤信太平道,那領兵的張梁偏偏也是個穩重的……這才遷延至此。」

  「之前下曲陽不也是說兵精將廣,城高河寬嗎?」這次輪到夏侯惇不以為然了,他追身入帳,避開了周圍人,倒是趁機把話說的更加直接了一些。「五官中郎將如何一戰而殺的張寶只剩兩萬兵?要我說,之前盧公也好,現在的董公也罷,不說他們無能,卻都有些浪得虛名。」

  出乎意料,這一次曹操並沒有直接否認,他在帳中停住腳步,一時感慨:「如文琪那般用兵如神者,天下間不也就一個人嗎?不能都一概而論的。若真要比較,你我不也比他年齡大一些,這局面還不如盧公董公呢!」

  這次倒輪到夏侯惇笑了起來:「我就不說了,孟德之前未習軍事,自然是不如五官中郎將的,可如今你才從軍半年,軍中上下庶務便已經嫻熟,想來將來也是能成為國家名將,不負生平志向和長輩所托的。」

  曹操陡然變色。

  夏侯惇情知失言了,也是趕緊改口詢問:「七月十五乃是孟秋祭祀之時,當時恰好移營,錯過了時機,孟德要不要此時尋香燭祭祀一下橋公?」

  沒錯,

  橋玄已死。

  五月份死的,但當時亂糟糟的,從洛陽去橋玄老家梁國的道路也不是很安全,所以就沒有及時葬,一直等到皇甫嵩引兵去汝南連戰連勝,穩定了周邊局勢,橋玄家人這才起靈歸鄉……當然,這時候朝廷也好,天下間橋氏的門生故吏也好,也都有了心思去悼念,便是蔡邕都專門動身去梁國幫忙寫碑立傳,而曹操這才在廣宗知道了對方的死訊。

  「不必了。」思索片刻後,曹操緩緩搖頭。「功業未成,有何面目祭祀故人呢?且讓軍中屯長以上俱來帳中,商議圍城和作戰的事宜。」話到此處,曹孟德才稍微補充了一個情報。「我看董公的意思,是想要明天堂而皇之與賊人戰上一陣,藉以恢複士氣,然後再去重新圍城……你喊人時將這些事情說給樂文謙和李退之他們,讓他們各自做好準備,或許是個露臉的去處。」

  自知勾起了對方心事的夏侯惇不敢再多言,便趕緊拱手而退,卻是去組織營中小範圍軍議去了。

  一夜無言。

  第二日一早,果然,漢軍主帥,東中郎將董卓上來便調度了幾乎所有高級軍官,並集中了各部精銳一起出營,來到了廣宗城下後,更是軍旗齊舉,浩浩蕩蕩,緩緩直,往城下一處之前被黃巾軍奪走的土山而去。

  這座土山位於廣宗城的西側大門外,上面還設有一個臨時營壘,乃是之前盧植派人堆建而成,用來監視當面西門賊兵的,董卓選擇轉向時被張梁親自出城奪了過去……從戰略上而言確實有些說法。

  但此山不是太高,無法對當面城門樓形成絕對壓製,面積也不是太大,稱不上是什麼決定性的東西。故此,此番董卓引眾舉旗緩緩而來……挑戰的意味明顯大於奪取。

  對面城中的張角和城外立營的張梁也立即明白對方的意思,再加上他們也需要提振士氣,所以很快,兩軍便心照不宣,各自集中了萬餘精銳在廣宗城西門外的空地上相互對峙了起來。

  其中,張角親自來到了廣宗城西側門樓之上觀戰,而張梁則親自引兵來到了這個土山之上,董卓更是親自驅兵來到陣前遙遙觀望。

  話說,和之前幾年相比,此時的董仲穎居然體態更豐滿了一些,也多了幾分老態……這裡面是有原因的,比如說仕途來到河東太守後,對於一個邊郡寒門子弟而言,未免走到了盡頭,讓人看不到將來的前途所在;又比如說他的嫡長子去年突然因病去世,只留一個嫡親的孫女,雖然他還有侄子、女婿,甚至妾室還能給他繼續給他生孩子,但這份打擊也是毋庸置疑的。

  當然,話得說回來,人西涼董卓到底是西涼董卓,自有其幾分豪氣在那裡。兒子去世產生的打擊雖然讓他一時頹廢,以至於身材有些走樣,但很快他就調整了回來,並試圖將所有心思放在個人功業上。

  這次,他其實是聽說了一些風聲,然後主動請戰……並終於如願以償,持節為東中郎將的。

  不過,持節後的第一個軍事動作便讓自己陷入到了深坑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去問問他們,知不知道張寶在下曲陽慘敗一事?」董卓沒有騎馬,而是站在一輛便於指揮的高大戰車之中,等到雙方列陣完畢後,只見他一聲冷笑,便揮手招來一名親衛,其人面色上居然看不出有什麼失落的感覺,好像前途未卜的不是他董仲穎一樣。「若是知道,便問他們有何想法,若是不知,便重新說與他們聽!」

  實際上,不要說董卓這次帶來的西涼兵與河東兵了,便是曹操和原本盧植所部此時也大為佩服這位的姿態與氣度。

  那名西涼出身的衛士聽得此言,立即接令,然後便疾馳而往,孰料,他剛到土山之下,未及開口,便迎面招來一陣箭雨,立即死於亂箭之下。

  這下子,漢軍全軍憤然。

  董卓更是勃然大怒:「跳梁小丑,殺我愛將,必要他五馬分屍……誰來替我攻下此山?!」

  雖然同樣是攻取土山,但跟下曲陽那邊渡河而擊不同,此地漢軍兵力並不弱勢,而且漢軍戰力到底是要對面強上好幾分的,所以只是單純的攻堅而已。

  於是乎,隨著董仲穎一聲喝問,軍中上下,一時摩拳擦掌,居然紛紛請戰。

  「榮願為國殺賊!」一片請戰聲中,身為兩千石校尉的徐榮居然也主動請纓。

  「徐校尉的本事我早就知道。」董卓見狀趕緊在車上回頭安撫。「但區區一座土山,用兵最多數百人,何須兩千石親自上陣?」

  徐榮剛要再言,董卓便已經趁勢指向了自己身側一人:「樊稠,剛剛死的是你鄉人,你能戰否?」

  那名喚做樊稠的西涼武士當即翻身下馬:「請將軍遣弓弩手為我援護,再遣一部為我後援,我自去為鄉人報仇!」

  董卓一時滿意點頭,便連聲鼓勵,同時下令軍中將甲胄集中給樊稠部使用,周圍人也自然無話可說。

  鼓聲隆隆作響,樊稠引兩三百西涼武士,各自集披甲持盾、佩刀橫矛,徑直往土山上而去,儼然頗有氣勢。

  不過,這般悍勇衝陣的情形,曹孟德也算是見識多了,倒也不以為意。

  實際上,和不少人一樣,他的目光很早就被戰場上另一撥人給不由自主的吸引住了……那是從身後中軍處出來的一支千餘人騎兵部隊,為的乃是一個叫李榷的軍司馬,此番出來則是要給樊稠部做弓弩壓製和後援。

  至於說這隻千人部隊之所以吸引人目光,乃是因為其中泰半居然都是羌人……披頭散髮,左衽眼皮,騎馬出陣時更是怪聲不斷……曹操等人雖然早就知道董卓這次帶來的的西涼兵中有不少羌人,也在中軍見過一兩次,但第一次見到彼輩集合起來正式出戰,也是難免好奇。

  畢竟,黃巾之亂前,羌亂才是大漢朝最常規戰爭,對於這些人,他們可是久仰大名。

  「河北空虛,讓這些羌人來到內地,會不會有些不妥?」夏侯惇當即蹙眉低聲言道。「看他們的樣子,便知道彼輩毫無軍紀。」

  「誰說不是呢?」曹操眼見著那些羌人騎兵一邊呼喊怪叫,一邊左右疾馳,開弓不斷,也是蹙額不止。「不過,軍紀是小事,就怕這些羌人中有些野心之輩,此番從征知道了大漢腹心遭此大亂,回到西涼又起了異心。」

  夏侯惇微微一怔,倒是愈嚴肅了起來。

  而就在這時,那樊稠果然不愧是董卓的心腹愛將,其人頗為悍勇,居然在身後羌兵的援護下一鼓作氣,直接衝上了土山半山腰上,而且勢不可擋。與此同時,張梁本人居然在左右的護衛下直接從側面退下了土山。

  戰事順利的不可思議,曹操幾乎是本能的在身側歡呼聲中察覺到了一絲危險。而第一次與廣宗黃巾交手的董卓也是一時面露猶疑……黃巾賊如此不堪嗎?這可是在張角的督戰之下!

  果然,就在此時,戰場陡然出現了異動——當樊稠登上山頂後,忽然間,一支頭裹黃巾、格外雄壯的兵馬從土山後左右湧出,居然將李榷逼退,將樊稠困在了土山之上。

  而與此同時,廣宗城西門打開,兩彪裝備齊全的騎兵也是順勢殺出!為二人,一個身材粗壯,面帶濃密鬍鬚,一個身材高挑,手中一杆長矛更是長的不可思議。

  「是左髭和丈八這二賊!」見到此人,相距不遠的地方,位於徐榮身側的公孫瓚不由眼皮一跳,一張俊臉瞬間扭曲了起來。「還有之前藏在山後的黃巾力士……賊人居然敢有詐?!」

  而不等有人給董卓解釋清楚這兩隻黃巾軍精銳部隊的來歷,那左髭和丈八居然領著黃巾軍的騎兵部隊不管不顧,直撲漢軍大陣當面而來,黃巾力士更是理都不理被隔開的李榷所部,徑直往缺乏遠程武器的土山上圍攻而上。

  山上的樊稠和漢軍陣前諸將立時大驚失色,局勢也瞬間逆轉。

  ————我是瞬間逆轉的分割線————

  「純既渡孝衣滹沱河,為左面當之,钜鹿太守郭典當右面,俱親冒弓矢,奮勇無匹,連奪營壘。賊既稍動,太祖見機,即河間兵千人先登,複親引義從持節渡河直趨賊帥。中軍大亂,左右賊人並恐,疾退,欲合中軍也。純見之,自引少兵斷賊歸路。左右稍勸,純乃曰:『營中多坐嘯士,皆不任也,唯五官中郎將以國士視吾,許為後衛,吾雖粗糲,亦知當以身報之,縱死無悔也。』遂戰,身披七創,歿於陣中。太祖勝,聞之大歎,遂以純功第一推之,並刻碑以銘。」——《士林雜記》.燕無名氏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19 14:23
第22章 志氣方自得(下)

  黃巾軍非但隔絕了樊稠部,還放出了約兩千餘騎兵主動來攻漢軍本陣,當即便將局勢反客為主。

  和其他人一樣,漢軍主帥、東中郎將董卓也是瞬間色變……不過很明顯,他是憤怒大於震驚。之前他自己戰略判斷失誤,使得戰局大變,盧植辛苦營造的圍城準備付之東流倒也罷了,可如今對方區區黃巾蛾賊也如此猖狂,居然準備反客為主拿他做閥立威,這不是看不起他董仲穎嗎?

  想他董卓自幼邊郡長大,轉羽林郎,從張奐平叛,完全稱得上是身經百戰、沙場宿將,如何就要被區區黃巾賊小覷?!

  就在董仲穎憤怒難掩之際,黃巾軍的騎兵卻已經徑直衝到了跟前。

  當然了,雖然軍中將領普遍性有些劇烈反應,但漢軍大陣卻依舊井井有條、巍然而立,絲毫沒有動搖的趨勢,根本不用面色鐵青的董卓下令,身後大量的長矛兵便已經在幾位兩千石校尉的指揮下從容湧出,頂在了陣前。然後,兩部漢軍騎兵也開始自動往兩翼集結,並隨著暴怒中的董卓的一聲令下,直接從兩面撲了出來。

  與此同時,李傕部也重新調整轉身,一時間,西涼兵、河東騎士、羌人組成的大股漢軍騎兵與左髭、丈八二人帶領的黃巾軍騎兵一時在陣前往來混戰不斷。

  然而,穩住局勢以後,漢軍大陣前列的高級軍官們卻依舊個個面色難堪,並時不時的放眼看向被困在土山上的樊稠部。

  沒錯!

  所有人都清楚,雖然董卓有了戰略上的失誤,可他帶著河東兵、西涼兵前來支援後,無論如何從大局角度來看還是黃巾軍處於總體劣勢,倚城而守對方還或許能繼續撐下去,可若想反撲出來大獲全勝,那無異於癡人說夢。

  換言之,無論此戰如何,總體上而言應該還是圍城對峙的泥潭局面。

  所以,此番黃巾軍騎兵直突漢軍大陣,或許是有這麼一點點僥幸心理,但更多還是想讓局面如眼前這般——騎兵混戰阻隔戰場,從而讓黃巾力士當眾吃掉土山上的樊稠部。

  而一支整建製的漢軍一旦被當眾全盤吃下,那對漢軍士氣的打擊,對黃巾軍士氣的鼓勵,都將是顯而易見的。

  「賊人奸猾!」董卓回過神來,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強笑自我安慰。「且看我軍騎兵如何覆滅蛾賊騎軍,再去從容救樊曲長回陣。」

  周邊眾將俱皆無言……此時除了指望自己這一方的騎兵能速速解決戰鬥外,否則還真的沒太好法子。

  難道要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於敵方城下全軍壓上不成?

  這萬一哪裡出了岔子,大敗一場,怕是還不如讓樊稠這幾百人死在那裡呢!已經前途堪憂的董卓更是不可能進行大規模軍事冒險。

  此情此狀,只能指望騎兵速戰速決了。

  然而,雖然漢軍騎兵頗顯驍勇,數量也明顯多於頭裹黃巾的騎兵,可數千騎兵放開手腳的亂戰,哪裡是片刻能分出勝負的?

  尤其是張角親自出現在了身後的城樓上!

  樊稠那裡愈發岌岌可危,黃巾力士作為張角很早便準備的親衛武士,其悍勇戰力有目共睹。

  而與此同時,眼前的黃巾騎兵卻居然也個個悍不畏死,董卓等人親眼所見,有頭裹黃巾的騎士受傷落地,竟然就在地上奮力爬起,直接抱著漢軍馬蹄撕咬馬腿,弄的漢軍騎兵馬匹受驚,二者同歸於盡。

  士卒勇猛拚死,軍官也不遜色,那麼多中下級黃巾騎兵軍官,無論是什長還是隊長,每次衝殺到戰場邊緣再回轉衝鋒之時,必然要連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之語,以鼓勵士氣。

  然後那些士卒居然就宛如喝了符水一般百病痊愈,疲憊俱消,然後再度奮力衝殺不斷。

  不過,亂戰之中最惹人矚目的卻還是左髭、丈八這二將。

  須知道,作為黃巾軍中數得著的勇士,左髭、丈八這二人素來為漢軍所熟悉。其中,前者滿臉鬍子,漢軍只知道他姓左,或者出任過黃巾賊中什麼左字開頭的職務,除此之外別的便不清楚了,於是就喊他左髭;而後者則體格碩長,手中長矛更是長達一丈八尺,故被漢軍士卒起了個外號,喚做丈八!

  其實,匹夫之勇並不應該是個貶義詞,最起碼這該是個中性詞……畢竟,對於統帥萬人及以上的將軍來說,再上去耍棍子確實失之輕率。可在千人級別的亂戰中,擁有兩個所向無敵的勇士作為部隊將領的話,那就要反過來說了!

  左髭力大無窮,丈八馬術過人,二人相距不遠,配合默契,遠者為丈八長矛所挑,近身者為左髭持槊掃蕩……而且二人還專門挑漢軍軍官下手,不一會功夫,便領著十幾名親衛連殺漢軍十餘騎,驚得漢軍騎兵紛紛避讓不及。

  如此情形,根本不用身後董卓有所表示,之前一時慌亂以至於失陷了樊稠的李傕就主動帶著自己心腹衛士迎了上去,以求速速了結此二人,將功贖罪。

  畢竟,他李稚然也是此番董卓帶來的西涼軍中出了名的悍勇之士,倒也想試一試這二人底細。

  左髭和丈八自然也早早看到了李傕心腹往自己這邊而來,他們又何嚐不想解決掉對方呢?於是乎,雙方陣前各自一聲大吼,便心照不宣相互引親衛直衝向前。

  話說,李稚然是個有心之人,他眼見這丈八手中長矛奇長,心知有異,便臨到跟前慢了一步,藏身在自己一個心腹衛士身後……而果然,那丈八既然敢用如此出眾的長兵自然有他的所恃之處,只是一夾馬腹,便迎面輕鬆刺中當先之人。

  緊隨其後的李傕見狀不急反喜,他與身後的其餘衛士馬勢不減,後者仗著人數優勢自去阻攔左髭和黃巾軍騎兵,至於他本人則徑直順勢加速,從剛剛被刺中的親衛身後冒出來,去取剛剛刺出兵器,不便回手的丈八!

  丈八戰鬥經驗豐富,不敢大意,立刻撒手放掉手中長兵,先在馬上躲過了李傕一矛,複又抽出刀來迎戰。然而正如之前所言,李傕本是西涼軍中出眾的勇士,再加上馬上交戰本就講一個高度和長度優勢,失了長矛的丈八拎著環首刀與對方相抗,很快就落入了下風……所謂只能勉強招架而已……李傕那邊見機更是大喜,只是仗著長兵大馬死纏著對方不放,以求先解決此人。

  相隔頗遠,再加上戰場煙塵四起,成股成隊的騎兵往來不斷,喊殺聲、鼓聲更是震動耳膜,故此,漢軍陣前諸將只能大約看到李傕親衛仗著人數優勢阻攔住了左髭,然後李傕本人壓製住了丈八,於是不由喜上眉梢……

  「哈哈哈!」用手遮蔽著頭頂日光的董卓見狀一時大笑,然後便立在車上對左右軍中諸將笑道。「為將者須知,強兵是將的倚仗,而強將何嚐又不是兵的膽呢?若李稚然能了結此二人,怕是前方黃巾賊騎兵也就要泄氣了,屆時非但可以從容將樊曲長救回,說不定還能就勢占住那座土山。」

  周邊一群兩千石,無論是徐榮還是曹操,又或是鄒靖,聞言全都紛紛頷首。

  這倒不是純粹附和長官,而是說在場之人多是與黃巾軍交過手的人,心裡非常清楚,眼前的黃巾軍騎兵雖然悍勇無匹,但根本上的戰鬥力還是要遠遜於漢軍騎兵的。此時能和漢軍打得有聲有色,更多的是靠突然襲擊和那種搏命的氣勢……真要是泄氣了,那也確實就好辦了。

  但就在此時,隨著董卓大聲強調戰局變化,以鼓勵士氣的時候,瞬息萬變的戰場卻又急轉直下,前一刻漢軍將領們還喜上眉梢時,下一刻便驚駭一時了起來。

  發威的是左髭!

  左髭與丈八相比,馬術和長兵上並沒有那麼嫻熟,但他天生神力,更顯勇壯。之前,他和本隊十幾名衛士被李傕手下二三十名騎兵衛士們團團圍住,以少對多,再加上和他配合默契的丈八被隔開,所以也難免落了下風。

  而就在李榷仗著長矛欺負持刀的丈八,那邊董卓哈哈大笑之際,這邊一名羌兵騎士也是窺的破綻,突然飛矛往左髭臉上擲去。

  左髭匆忙閃身,饒是如此,半張帶著密密麻麻胡茬的臉,還是被長矛割破,約有小半張臉皮當即血淋淋的耷拉了下來。

  見得如此形狀,周圍漢軍騎士自然以為得手,於是更是大喜,紛紛欺身上前,準備了結對方。然而,這左髭立在馬上一聲大吼,卻一手持矛大開大合,逼退圍攻之人,另一手卻居然直接將割破的臉皮給當眾撕了下來,還塞入自己嘴中硬啃了下去!

  如此舉動,視覺體現力何止令人發怵?對面的漢軍騎士幾乎是登時便嚇得失魂落魄……須知道,這年頭是講究神異,講究鬼怪,更講究膽氣的。如左髭這般在陣中撕破自家面皮,當眾吞下,儼然是神異一般的舉動了,漢軍如何不驚?甚至其中幾個羌人更是如見天神一般,雙腿哆嗦不住,連胯下馬匹都穩不下來。

  而左髭咬著自己的血肉,半張臉血紅一片,半張臉黑髭根根如針,儼然面目全非,他趁機強行舉矛追上,帶著自己剛剛還處於下風的衛士連殺數人。周圍漢軍騎士早就膽寒,此時更是各自奪路而逃。

  那邊李傕還在欺負丈八呢,恍惚間一轉向,卻看到一個面目如鬼神一般的人迎面衝來,也是一慌,卻被丈八窺的戰機,翻身撿起自己的長矛,然後舉矛而至……李傕頭腦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突然一回頭,人數優勢不在了,兵器優勢不在了,更有這麼一個怪物在前,說破大天也不敢再迎戰的,便勒馬而逃。

  平心而論,這真不能人家李傕無膽無能,換誰處於這個情況怕是都要心慌的。

  然而,正如人家東中郎將董公所言,強兵是將的倚仗,而強將何嚐又不是兵的膽呢?這李傕李稚然李司馬這麼轉身一逃,周圍漢軍騎士倒是呼啦啦跟著逃了一大片!

  不過,好在這廝腦子還算清醒,知道要往側翼逃,不能往本陣跑,否則今日兩次被黃巾軍逼退,暴怒中的董中郎將絕對饒不了他!

  「我要殺了李稚然!」車上的董卓看的真切,幾乎是暴跳如雷。「他沒見過死人還是沒殺過人?掉胳膊掉腿都不怕,臉皮掉了又如何?」

  沒辦法,也不能怪董中郎將不體諒,實在是這李傕太給他長臉了!

  要知道,董卓之前為啥不用徐榮?為啥這麼多人請戰還一定要用樊稠突擊,還要用李傕引自己心腹兵馬去接應?這裡面固然有小瞧了今日戰事,讓自己心腹搶功的味道。但更多的,乃是因為之前的戰略失誤必然會讓原本跟著盧植在此辛苦圍城的漢軍有所鄙夷和輕視,他需要讓自己的心腹武將和跟他關係緊密的西涼援兵展現實力,以堵住軍中諸人的嘴!

  實際上,這一仗倒是八成為了這個才打的。

  而現在可好……李傕幾乎將西涼兵的臉丟盡了!

  「將軍息怒!」陣前不能稱私謂,旁邊車下董卓的女婿李儒趕緊出言勸慰。「此時不是治罪的時候,還請速速發軍中精銳覆滅眼前賊軍,樊曲長那裡已然快撐不住了!」

  眾人聞言向土山上望去,此處視野更好,所以看得清楚……果然,那黃巾力士雖然是仰攻向上,當前樊稠部也甲胄齊全,卻依然是步步緊逼,推進不止。細細看去,好像前排的黃巾力士居然備了斧頭和拳頭大小的戰錘,也不知道是從河北哪個武庫裡繳獲的——這玩意可是破甲的利器。

  甚至眾人不曉得的是,樊稠已然肩窩子上挨了一錘,此時已經退到陣後了……拳頭大的實心鐵錘掄實了砸過來,啥玩意能熬得住啊?

  見到局勢如此,陣前諸將也不請戰了,只是紛紛握起兵器,看向了董卓。

  董仲穎清醒了過來,他也知道,這要是被兩軍好幾萬人眼睜睜看著土山上的樊稠部被絞殺殆盡,那今日便是說破大天去也是一場難堪至極的慘敗……不能留手,也不能再拖了了!

  「傳令下去!」董卓回過頭來,憤然拔劍。「讓郭汜盡發中軍剩餘所有騎兵,務必將樊稠救回來……救不回來,就讓他們殺了李傕再自盡在陣前吧!」

  周邊一時騷動……很顯然,一直到這份上,董卓都還想著讓西涼兵自己拉回場子,不是不能理解,只是這種舉動對極少有功勞的其餘軍官而言,無疑還是有些讓人不爽。

  不顧,眼見著郭汜往後面去調度兵馬,眼前左髭、丈八二人卻愈發肆無忌憚,董卓也知道自己有點過分,便再度顧左右出言:「可惜,我來的倉促,親衛首領華雄剛從涼州募兵結束,尚未趕到,否則斷不讓這二人如此猖狂……爾等不曉得,華雄有萬夫不當之勇,一人足可擊殺這二賊……就是不知道,軍中可有如此這般勇士,能殺此二賊重拾軍心?」

  這是明顯的激將。

  但不得不說,效果顯著。

  這邊董卓話音剛落,周邊一將就徹底忍耐不住:「將軍既然遣什麼西涼兵去救樊曲長,那這二將便不需要什麼萬夫不當之勇的華雄來殺了……屬下替中郎將殺了便是!」

  言罷,此人居然直接領著十幾騎越眾而出,自取左髭、丈八——竟然是公孫瓚!

  公孫伯圭是想立功想瘋了,再加上之前盧植在時他向來負責帶領騎兵,跟眼前二人頗有恩怨,這才一時憤怒無匹,徑直衝出來的。而他的戰術和李傕很類似,乃是讓他的心腹衛士首領王門引侍從堵住左髭,然後自己與丈八對壘。

  你還別說,甫一交馬,公孫瓚蕩開對方長矛後,立即舞動自己的雙頭長槊,居然一時跟對方不分上下。

  但是,看到如此情形,中軍陣前,回過神來的眾人非但不喜,反而驚慌了起來……因為這可是公孫瓚!是北面那位的族兄!

  曹操目瞪口呆,也不顧人家樂文謙、李退之擅不擅長馬戰,就連忙回頭招呼二人上馬跟上……那左髭丈八如此強橫,這要是公孫瓚折在這裡,他曹孟德怎麼跟北面那位交代?

  非只是曹操,回過神來的徐榮更是驚慌失措,之前莫名其妙讓一個公孫珣的心腹賈超死在自己麾下就已經不知道該怎麼交代了,這要是再死一個公孫瓚,他是不是要拿命來還?

  受過公孫瓚救命之恩的鄒靖也是如此。

  便是董仲穎都心驚肉跳了起來,卻只能在車上大跳起來:「軍中勇士速速為公孫司馬掠陣!」

  聽得此言,徐榮、鄒靖等人趕緊各自引親衛去救,便是曹操手下的樂進、李進二人也飛馳出陣。

  但是,有一騎引著十餘人,馬術格外精湛,居然比所有人都要快上那麼一息,率先排眾而出。

  而且此人飛馳之中竟然直接從馬上取下弓來,遙遙一箭,宛如流星,便在千軍亂戰之中,將同樣騎在馬上奔馳不斷的丈八給一箭射落!

  如此準度,如此力度,如此速度……前面奮戰的公孫瓚、身後跟來的眾將,還有車上的董卓俱皆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之前還毫無辦法的兩個賊將,就這麼乾脆的失去了其中之一。

  但這還沒完。

  趁著兩軍騎兵俱皆愕然之際,只見這個身材高大矯健的騎士也不換矛,也不抽箭,只是依舊持著一張大弓引著十餘騎直撲到面目皆非的左髭面前。然後,其人輕展猿臂,先是以弓背從長矛杆處輕輕隔開了左髭匆忙刺出的一擊,然後便反手將手中牛筋硬弓套在了對方脖子上!

  身後追隨過來的十幾名騎士一起湧上來,護住兩側,而這名武士則將這個之前還悍勇無匹宛如鬼神一般的黃巾勇士給直接拖拽下馬在地,並勒其頸而行……那架勢,就好像大人提著一個孩童一般輕鬆,一直到數十步後,地上的左髭停止了掙扎,此人這才鬆開手來。

  從董卓到對面城樓上的張角,兩軍徹底失聲!

  這高大武士此時方才喘了一口粗氣,只見他下的馬來,拔刀從容割去對方首級,然後又從容上馬,這才對著前方城門樓的方向將首級狠狠擲出,並將在此地蹉跎半年卻無立功良機的鬱氣給一時嘶吼了出來:

  「殺人者,漢護軍司馬九原呂布是也!」

  黃巾軍、漢軍俱皆悚然,如臨虓虎。

  ————我是世之虓虎的分割線————

  「黃巾起,布為劉焉舉,從盧植征廣宗,為護軍司馬,見左右禁軍皆無能輩也,複不得用,乃長鬱氣不能展。一日臨戰,乃夙夜望月不眠,左右問之,乃大歎曰:『今日方知,天下居高位者,未必英雄也。然,大丈夫生於世間,豈能鬱鬱久居無能輩之下?當勉之。』翌日,乃臨陣親斬二將,軍中聞之,俱呼『虓虎』。」——《舊燕書》.卷六十六.列傳十六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21 09:16
第九卷 第23章 天涼好個秋

  虓虎者,咆哮之猛虎也!

  九原呂布早在盧植引兵出洛時便被劉焉舉為了護軍司馬,但盧植卻因為此人出身冀州從事,以文官來看待,所以很少讓他上陣。

  再加上軍中上下有來歷、有出身的人遠多於他,故此向來聲名不顯。

  孰料,今日一戰此人當真是如猛虎出山,一聲咆哮威嚇河北,震懾萬軍。依賴著他的出色表現,漢軍大舉掩殺,竟然在廣宗城下大獲全勝,城前土山、圍壘重新奪回不,張梁倉惶繞城逃竄,張角也在人攙扶之下匆匆退後……估計是擔心對方從土山上遠遠給他來一箭。

  不過,一番大勝對於漢軍而言固然是提升了些許士氣,可對黃巾軍十萬大軍而言卻不足以稱得上一錘定音。

  到底,董卓的戰略失誤到底是讓黃巾軍獲得了難得喘息之機,城池修補完畢,傷員、兵員重新得以整備,所以,在第二日擴大戰果的意圖失敗之後,面對張角居於城中,張梁居於城外,相互倚仗、深溝高壘、嚴防死守的局面,漢軍終究只能重新歸於艱苦的圍城僵持局面去了。

  一將之勇,或許能定千軍生死,萬軍勝負,可面對十餘萬人級別的大戰役,卻力有未逮了。

  須知道,即便是像張郃那般野戰中逼退敵軍主帥,卻也需要一萬騎兵及時趕來在野戰中一錘定音才行……更不要張角為人謹慎,自始至終都引精銳小心籠城,毫無破綻呢?

  當然了,隨著遷延日久,軍中也有一些別的傳言,這裡面或許還有主帥董仲穎的私心,畢竟其人此番終究是戰略失誤嚴重,怕是洛中已經選定了代替他的人選,所以既然找回了面子,便不想再辛苦作戰為他人做嫁衣了。

  不過,同是圍城,下曲陽那裡便顯得……嗯,便顯得輕鬆多了。

  在二十天左右的時間內,沒有任何勝負壓力的漢軍一邊進行圍城,一邊還依次進行了祭祀、刻碑、賞功、汰弱等等舉動。

  等到八月份到來,漢軍甚至派人去收割周圍未曾被糟蹋的粟米,並將新米額外賞賜給了一線圍城部隊享用。

  而就是在粟米粥的香氣中,下曲陽周圍土山漸成。

  土山是攻城的老法子,費時費力,可在實際應用上卻效果顯著。

  實際上,土山壘成以後,面對著漢軍從土山上有秩序的壓製打擊,下曲陽城中的黃巾軍果然更顯搖搖欲墜,不少豪強出身的黃巾軍小帥也開始動搖。

  有人試圖從放開道路的南面逃跑,卻被漢軍騎兵從容逐殺;有人試圖約期,漢軍卻理都不理;還有人直接晚上從城上懸索叛變,結果卻被賣到了遼東去開荒。

  不過,據這些人統一描述,城中確實已經不成樣子了最直接一個,乃是張寶自那日戰後便失了銳氣,整日酗酒不理軍事,如今城中大小事務全都交給了他的親信門客,那些人又不通庶務,而且行事頗不公正,故此,如今城中黃巾軍士氣已經是跌落到了谷底。

  八月中旬,下午,滹沱河南岸,挨著中軍大營修築的球場上,軍中正在圍觀一場蹴鞠賽。

  話,自從借著封賞縮減了部隊規模後,由於漢軍多以籍貫成軍,於是公孫珣便乾脆以郡編製為營,進行戰事輪換,這樣的好處和壞處都顯而易見,但臨時編製倒也無大礙了。

  而如今,場中比賽的兩支隊伍正是那日大出風頭的河間營與頗受公孫珣看顧的漁陽營。而這場比賽也不是平日間賭鬥去挖土山的『友誼賽』,而是公孫珣出面親自組織的一個『賀勝杯』的正式比賽。如今,賽事早已進入淘汰賽,今日勝者後日便要和將蹴鞠帶入軍中的並州營爭奪頭名了。

  故此,軍中上下一時蜂擁來看。

  「不行啊!」魏越居高臨下,裝模作樣。「這兩隊俱是庸才,無論誰勝誰負,後日必然都不是成廉他們的對手……子衡先生,你是不是?」

  旁邊的呂範回頭看了對方一眼,微微一笑,卻沒有多言。

  魏越繼續得意道:「依我看,除非是將軍讓義公兄發白馬義從中的兄弟們出來參賽,否則軍中本就沒有能和並州營相提並論的,成廉那小子蹴鞠還是有幾手的……不過,白馬義從中也本就是並州老兄弟居多,怕還是昔日雁門老兄弟的內戰。」

  呂範再度微笑,卻是終於開了口:「子度想多了,將軍本就有趁著此番蹴鞠賽從各營中挑選勇士擴充白馬義從的意思,如何還能讓義從再組隊參戰?」

  「正是此意啊!」魏越趕緊趁勢言道。「子衡先生,軍中傳言,張寶既下,大軍便要趁勢解散,各人皆要論功行賞……到時候,這些人多要轉往各處為官,唯獨咱們這些人和白馬義從是要跟著君侯走的……既如此,義從中留這麼多異鄉人有何用處?而且,子衡先生難道不覺得如此一來義從中冀州人會太多了嗎?依我來看,並州老卒、幽州鄉人就已經足夠了!」

  「依你來看?」呂範一時失笑。「你魏子度倒是長進了不少。」

  魏越尷尬一時,好在球場中漁陽營反超了一球,引起一片歡呼,倒是讓他趁勢稍作思考,然後便全盤托出:

  「不瞞子衡先生,乃是此番君侯有意擴充白馬義從的心思傳開後,並州鄉人們多躍躍欲試,卻又見軍中河北英豪頗多,所以有心尋我問個究竟……」

  「那我也不瞞你。」呂範坦誠言道。「此番征召擴充義從,確實要多選一些冀州出身之人,你心裡有底便好,回去不要亂。」

  「這……」魏越一時猶疑。

  「你也是雁門平城時便追隨君侯的老人,難道還不知道我的脾性嗎?」呂範不以為意道。「有什麼話便,何必吞吞吐吐?」

  「我不是對君侯和諸位先生的決定有所疑慮,你們既然如此定下來,那想來自有考慮。只是子衡先生,」魏越突然壓低聲音道。「我唯一擔憂的,乃是君侯身邊冀州人漸多,會不會讓審正南審司馬更得看重?他這人本就霸道,偏偏還是個有本事讓人服氣的,若是再有了這麼多鄉人協助他,會不會對子衡先生你有所影響?」

  呂範饒有興致的打量了一下魏越,卻是不由嗤笑:「魏子度,我直言好了,若是我在這種事情上刻意打壓於審正南,那才是給他取而代之的機會……至於眼前局面嘛,還是讓審司馬先壓過關司馬一頭再來尋我的麻煩吧!而你魏子度,與其整日受鄉人請托,倒不如去高司馬、成司馬,那才是堪為爪牙的帶兵之人!」

  言罷,呂子衡負手起身,昂然而走,只留下魏越在從滹沱河那邊吹來的北風中淩亂一時。

  而與此同時,下面的蹴鞠場中,河間隊趁著這陣北風忽然啟動,居然再度反超了比分,引得全軍齊聲呼喊,或是助威,或是喝罵。

  魏越無可奈何,只能坐回去加入到了喝罵的行列中。

  這邊,呂範從球場上離開,徑直轉向中軍,然後朝那座土山而去,乃是要到中軍大帳來尋公孫珣,卻不料迎面看到王修和棗祗引著幾名軍吏捧著一堆賬簿而來,便順勢停下問候。

  「子衡兄稍待。」一番寒暄後,王修不由提醒道。「我們出來的時候,一名信使剛剛從北面而來,應該是帶來了君侯的家書……」

  呂範聞言微微一怔,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範陽家書多是集體往來,前日才剛剛一起送到,都已經第三茬了……今日若有家書至,怕是老夫人的書信……你我倒是不得不避諱一二。」

  王修也是輕聲感慨:「老夫人的書信確實要格外避諱,而且,看君侯的意思似乎等老夫人的這封回信等了許久,我們正是因為如此才匆匆出來的。」

  呂範緩緩頷首:「咱們這位君侯遇到真正大事,倒是跟老夫人商議的居多,著實讓我們這些私臣文士多有慚愧……可卻也不得不服。」

  「敢問子衡兄。」王修和呂範二人心照不宣,的多有隱晦,旁的棗祗實在是忍耐不住,便開口問了出來。「老夫人亦參與政事謀劃嗎?我以為老夫人只會在安利號的生意上有所調度參與而已。」

  「何止是政事謀劃?」呂範幽幽迎風言道。「君侯曾有言,若老夫人為男兒身,怕是天下早就是另一個景象了,如今遼東事物多是老夫人一手掌握……除此之外,文恭你可知道,君侯幕中諸多人物,如婁子伯(婁圭)、楊子張(楊開)、魏子度(魏越),當然還有護軍司馬(公孫越),若是老夫人有命,怕是也要即刻聽命的。」

  「所幸君侯為老夫人獨子,老夫人為君侯寡母,二者自為一體,倒是相得益彰。」王修突然言道。

  「這倒也是。」呂範一時失笑。「只是身為幕中文士,感慨於老夫人的見地,頗有慚愧罷了……但這也終究是好事。」

  王修微微頷首,躬身而走,棗祗也趕緊跟上。

  呂子衡佇立在土山側,望著對方的背影漸漸遠去,又聽到不遠處球場中再度喧鬧一起,不由連連搖頭,這才往土山上中軍大營中而去。

  「文琪,聽王叔治有家信到?」掀開帳幕入內,眼看著並無第三人,呂範倒也乾脆如常。「此時來信,莫非是老夫人?」

  「然也。」坐在幾案後的公孫珣正低頭對著一個名單圈圈畫畫,聞言頭也不抬道。「正是家母來信。」

  呂範當即沉默一時,但當他就勢坐在一個馬紮上後,很快就忍耐不住了:「信這麼快就已經讀完了嗎?老夫人的信件不是向來極長的嗎?」

  公孫珣聞言抬起頭來,看著呂範有些按捺不住的情形,也是不由輕笑:「這次家母來信只有一句話,並沒有什麼指點和法,與其是書信,不如是便條,我看完就燒了……倒是讓子衡失望了。」

  呂範欲言又止。

  「你我之間名為君臣,實為摯友、諍友,有何不可言?」公孫珣繼續低頭勾畫人名,絲毫不以為意。

  「老夫人信中的什麼?」呂範咬牙問道。「遼東至此如此辛苦,老夫人卻只送來一句話……依我來看,怕是這話越短,就越是重要。」

  「沒什麼。」公孫珣坦誠道。「你要聽我便與你聽就是了。」

  「願聞其詳。」

  「吾兒能出此番話,確實可以爭一爭這天下了。」公孫珣從容複述,然後饒有興致的抬眼看了下自己這位首席心腹。「便是如此了。」

  呂子衡恍然失措,徑直站起,他幾乎是本能的看向了帳外,卻又醒悟過來,忍不住靠上前去,壓低聲音問道:

  「那文琪你又是如何給老夫人寫的信?」

  「那日戰後我在此地給家母寫了許多文字。」公孫珣不以為意道。「從大戰之慘烈到張郃之勇壯,從黃巾之衰落到關、審之爭端,從王子師(王允)下獄到張純落水……倒是事無巨細。不過,家母所回的這句話怕是針對我信中最後一番言語感慨。」

  「你感慨了什麼?」呂範依舊緊張難耐。

  「我感慨道,」公孫珣豁然起身道。「自當日從遼東轉為邯鄲令,到今日黃巾大亂,我曆經數年,轉仕三處、大戰三場,所見所聞,只覺漢室之衰敗實在是事出有因!譬如,豪強兼並,致使自耕百姓紛紛破產,多化流民;譬如,儒術經漸為做官之唯一階梯,上下不通,使豪強對漢室漸生怨恨;又譬如,天子、宦官以及公卿世族無度;還譬如,邊疆異族動亂難安……當然,也少不了此番黃巾起事更添一把火!」

  呂範張目結舌,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我最後還。」公孫珣繼續言道。「這些東西裡,邊疆動蕩和巫教作亂實屬亂象迸發之處,多為偶然;而朝中天子、宦官、公卿之與朝爭則是症結傷口所在;至於豪強兼並和上下通途盡失,才是天下落到今日這個場面的根本痼疾所在……自成年後,許多年了,母親少有如此稱讚我的時候……子衡覺得如何啊?」

  呂範思慮片刻,卻依舊心亂如麻,只能緩緩搖頭:「且不談老夫人信中話語與文琪的本意……莫什麼爭天下,你要爭我隨你去爭便是……只是文琪這番話,我、我實在是只能懂三分!」

  「這就對了。」公孫珣擾到對方身後,以手按著對方肩膀言道。「這便是我為何要倚重母親的緣故了,有些東西即便是子衡你,也只能敢自己懂三分!」

  言至此處,公孫珣複又繞回來,並撿起幾案上的名單遞給了對方:「名單拿去,常山營就按照這個來請他們入義從……可惜沒有與夫人性命相仿之人。」

  呂範失魂落魄結果名單來,便往外走去,臨出帳前複又忍不住按下萬般心思,回頭言道:「文琪!」

  「何事?」公孫珣已經重新坐下並拿起了又一份名單。

  「今日已經起北風了,天氣要涼了。」呂範認真提醒道。「張寶也該拿下了!」

  「既然天涼,那便讓張寶去死吧!」公孫珣恍然醒悟。「後日蹴鞠決賽……你去尋郭太守,便定在大後日發動吧,省的影響軍中士卒心情!」

  呂範拱手而退。

  而等他走出帳來,秋風颯颯,出了半身汗的呂子衡卻又聽見身後複傳來自家君候的幽幽一聲感歎:「正所謂,欲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依然還是不懂!

  —我是天涼王破的分割線—

  「太祖伐黃巾,將功成,圍壘設壁,不攻。更使軍中蹴鞠為樂,兼整備營屬、汰弱選優,複選軍中勇士充白馬私兵義從。待事成,城中士氣已墮,左右皆服。」《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22 09:14
第九卷 第24章 秋風起兮白雲飛

  無情的戰爭中,時間才是最無情的。

  公元184年,漢光和七年秋。

  八月二十四,下曲陽城內的黃巾軍生內亂,部分豪強出身的小帥動叛亂,試圖挾持地公將軍張寶投降城外漢軍,卻引了城內的軍事衝突。

  忠於張寶的黃巾軍和生動搖的黃巾軍進行了大規模火拚,結果是漢軍大舉入城,絕望之下,忠誠於張寶的黃巾軍領帶著爛醉如泥的地公將軍一起在城內高台上舉火自焚,寧死不降。

  昔日合兵十餘萬,縱橫河北北部,掃蕩六郡的張寶部黃巾就此覆滅。

  不過,可能是因為真正決定性的大戰早在之前滹沱河畔就已經結束了,這一戰索然無味,尤其是張寶和相當一部分領自殺,使得像樣的軍功都沒有多少,想如河間張郃那般一戰而被表為正式的別部司馬,就未免有些癡人說夢了。

  當然了,好在下曲陽城中府庫沒有被波及太多,聚攏了六個郡的財貨被漢軍輕鬆收下,然後五官中郎將依舊大方如斯,大手一揮,除了額外留給郭典這個钜鹿太守部分錢糧外,其餘財貨幾乎全部賞下。

  一時間,城內外軍心鼎沸。

  八月二十六,未等公孫珣的捷報送入中樞,南面廣宗的董卓就正式和從汝南匆忙趕過來的皇甫嵩進行了交接,並老老實實的坐進了檻車往洛陽而去……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當董仲穎上來做出了戰略誤判,致使攻城進度全功盡廢以後,這個下場就基本上已經注定了。

  等待他的,毫無疑問是和盧植盧老師一樣的下場——減死一等,安心等大赦吧!

  消息傳來,公孫珣無可奈何,只能又例行上了一份奏疏,請求以自己的功勞給昔日董方伯換來優待。

  九月初四日,朝廷中使到來,並未提及任何封賞和功過之論,而是要公孫珣提兵向南,與皇甫嵩合圍張角。

  可見,朝廷真的是等的不耐煩了……畢竟,張角一日不死,中樞一日難安。而如今越是到最後,天子和中樞就越是焦躁不安。

  九月七日,辭別了常山相馮歆,並托付了包括甄氏族人在內的公私各種尾給對方後,公孫珣便與钜鹿太守郭典,校尉程普、宗元一起引精選後的精兵三萬,直下廣宗。

  然而,讓所有人都有些意外和無言以對的是,就在公孫珣剛剛動身的第二日,也就是九月初八日,廣宗大局突然間有了些塵埃落定的意味!

  皇甫嵩死活都沒想到,他來到廣宗城下才數日,張角就死了!

  這簡直是黑色幽默!

  數月間,舉兵三四十萬,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讓戰火綿延七八個州、近三十個郡的太平道領,號稱符水救人數十萬的大賢良師就這麼病死了。

  幾個月前都還有成千上萬人堅信著此人能將大漢朝掀翻,建立黃天基業,幾日前朝廷還咬牙切齒,為了殺此人而屢次更換主帥,催促合兵……但此人此時卻在廣宗城中化為了一具冷冰冰的屍。

  城內外一片縞素,哭聲震天,做戲絕不可能做到這份上,而眼看著張梁放棄外營匆忙入城,皇甫嵩作為百戰宿將也立即醒悟戰機已到!

  要知道,此時城下漢軍有一開始盧植帶來的四萬大軍;然後董卓又帶來了一萬西涼兵;現在皇甫嵩又從汝南帶來了兩萬餘兵馬……合兵近七萬,兵力本就不弱了!再加上董卓的西涼兵乃至於羌人部隊對西涼名門的皇甫嵩也是格外尊重,所以也不存在指揮不協調的問題。

  於是乎,就在當夜淩晨,皇甫嵩盡大軍直衝位於城外清河與廣宗城中的黃巾軍營寨。

  之前便說過,

  十萬之眾,一半隨張角在城內,一半隨張梁在城外,互為倚仗。而此時,一來張角新喪,城外黃巾軍絕望難承;二來指揮官張梁此時剛剛入城,城外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主帥;三來,此時兩軍實力對比也確實到了一定份上了,而且還是夜襲。

  故此,黃巾軍一戰便潰,城外五萬餘人,戰死者不下兩萬,逃走者不下一萬,剩下的……則選擇轉身向城外清河國與钜鹿郡的界河,也是清河國得以得名的清河中赴河而死。

  此戰後,盡管張梁還帶著好幾萬人苦守廣宗,但黃巾之亂卻已經在事實上平定了。

  說到底,這跟軍事無關,實在是張角的死,讓絕大多數黃巾軍喪失了生存和奮鬥的意義。沒了他,黃巾之亂也就注定要在漢軍的打擊下迅煙消雲散。

  而就是在這麼一個情況下,九月中旬公孫珣引兵來到了廣宗城下。

  從北面過來的三萬大軍旗幟迎風飄蕩,戰馬、輜重車輛、軍士綿連十餘里不停,在廣宗城內外的黃巾軍、官軍十幾萬部隊的複雜目光中到達了目的地,並立即開始安營紮寨。

  至於說主帥公孫珣,不及寒暄,便在第一時間彙合了皇甫嵩,兩個持節且不尷不尬合作過一次的中郎將馬不停蹄,直接往城下一處土山上登高觀看形勢。

  「文琪且看。」二將披著披風,騎著高頭大馬,引著各自屬下心腹、親衛、儀仗、旗幟並馬來到一處土山上,皇甫嵩旋即開口介紹敵情,而其人一如既往的溫和。「廣宗城經過你恩師盧公還有東中郎將董公的圍困,其實已經搖搖欲墜……就等你來,咱們一鼓而下了。」

  公孫珣勒馬仔細觀察,然後微微頷表示讚同。

  畢竟,皇甫嵩說的是大實話……有些東西是肉眼都能看的清的。

  借著盧植在時搭建的圍壘工事,董卓和皇甫嵩重新進行了圍困,這使得之前昔日堅固無匹的廣宗城,如今已經城防破敗。

  放眼望去,整個城中一片凋零之意,城牆上的簡易防護工事幾乎喪失殆盡,而且防守區段嚴重確實,已經在下曲陽用過一次土山的公孫珣對這幅情形心知肚明,儼然知道這是漢軍從土山上進行拋射壓製的後果。

  除此之外,公孫珣甚至看到了一片城牆整個有搖搖欲墜的感覺。

  「那是地道。」皇甫嵩見狀指向那片城牆言道。「借著土山掩護,我們挖了一條地道,然後在地道中堆柴放火,那段城牆的根基已經燒酥了。」

  「皇甫公其實已經盡全功了。」公孫珣聞得此言,不由失笑道。「我此番援助倒像是畫蛇添足。」

  皇甫嵩也是搖頭失笑,卻並沒有否認,因為確實沒必要:「僥天之幸罷了,誰能想到張角忽然病死呢?其人一死,萬事皆休,可見天命在漢不在彼輩。」

  此言一出,不知為何,公孫珣居然難得有了一番蕭瑟感慨之意,故此秋風颯颯,二將一時並肩無言。

  而半晌之後,公孫珣方才繼續開口問道:「既如此,皇甫公有什麼想法和安排嗎?盡快了結此戰,以給洛陽一個交代吧!」

  「是啊,我確實有個想法。」皇甫嵩緩緩頷。「文琪,之前盧公命全軍圍住此城,乃是因為北面自有下曲陽互為依仗,擔心彼輩直接逃竄彙合張寶,禍亂幽並。而如今,張寶已死,下曲陽已定,又有你帶來的那麼多騎兵做依仗,那便無所謂這麼多事情了。我意放開廣宗三面圍城,然後集中全軍精銳強攻此面城牆,迫使城中黃巾賊張梁部五萬大軍往漳河、巨鹿澤而走,然後便交與你的騎兵進行追逐和殺傷……你覺得如何?」

  公孫珣思索片刻,立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其實,戰局這個地步,怎麼打都沒問題了,甚至對於公孫珣、皇甫嵩這個層面的主帥人物的事後封賞也都沒問題了……從中樞那裡看下來很簡單的,公孫珣宰了張寶,皇甫嵩逼死了張角,其餘的功勞對這二將並沒有太大影響。

  真正需要考慮的是手下士卒的心態。

  皇甫嵩這裡,那兩萬從潁川轉到汝南再到此處的兩萬士卒倒也罷了,可是一直蹉跎在城下的四萬漢軍以及一萬西涼軍卻是什麼都沒有……沒有賞賜、沒有功勞,只有辛苦。

  故此,這座聚集著魏郡、钜鹿郡、安平國、清河國等地財貨,供給著十萬黃巾軍後勤的大城是需要讓給這些士卒財的。

  說起來有些野蠻,但卻是無可奈何之事。而皇甫嵩如此安排,既考慮到了戰利品的劃分,又考慮到了戰事的合理分配,確實稱得上是面面俱到。

  與此同時,已經讓屬下部隊吃飽了的公孫珣似乎也沒有反對的理由和餘地。

  「聽說廣宗軍中有一些羌人?」心下了然的公孫珣剛要答應,卻是想起了之前呂布大神威後,徐榮、曹操等人給自己的信件描述,然後忽然蹙眉問道。

  「是!」皇甫嵩莫名其妙。「乃是董仲穎之前從西涼征募兵馬後帶來的……人數不多,跟西涼騎兵混雜著組隊,兩三千人吧!」

  「一起調撥給我充當追兵吧!」公孫珣不以為意道。「畢竟城中還有五萬黃巾軍,一旦逃竄,還是很難盡全功的……」

  「彼輩也算是辛苦圍城……」皇甫嵩微微一怔,但旋即苦笑。「文琪何必如此?若是缺騎兵,我將從汝南帶來的騎兵親衛全都給你便是。」

  「只要羌兵!」公孫珣毫不退讓。「將軍莫要裝糊塗,我的心意你真不知道嗎?西涼板蕩,離心離德,若是讓這些異族搶上癮了,養出了桀驁之心,一回去便造反怎麼辦?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我自幼在遼西便學來的東西!皇甫公若是覺得他們辛苦,可以提前賞些財貨,或者我來賞賜也行,唯獨不可以在漢室腹心之地放縱他們!」

  這次輪到皇甫嵩沉默了。

  不過,過了一會後,其人終於還是勉力點頭:「文琪如此直白,我倒無話可說了,但有一言在先,我是涼州人,你是幽州人,故此有些東西其實並不是你想的那般……於我們涼州人而言,羌人和漢人其實在民間早已經混居,你不能不把他們當人看。而且,此番他們終究是為國效力,敵我之分清晰無誤。」

  「我不至於如此不通道理。」公孫珣歎氣道。「皇甫公也不用擔心我半路上把他們全殺了……畢竟是為國效力的國家軍士,我還不至於如此。」

  皇甫嵩尷尬一笑……倒是不再多言。

  「五官中郎將此舉豈不是掩耳盜鈴?」就在兩名持節主帥議定方略,並一度想轉身各自歸營時,旁邊一名文士卻忽然間忍耐不住了。「涼州之事我們涼州人難道不懂嗎,非得將軍來教?你可知自涼州三明起,涼州所謂屢次羌亂,其中漢人卻是多數?你若嫌我們西涼人無忠謹之意,那便不要只在意兩三千羌人騎兵,怕是要將一萬西涼兵還有我家君候,以及我這個文弱之士一起帶走才妥當!而且,漢室之衰微,中原河北腹地之板蕩,難道不是人盡皆知嗎?其餘十二州難道就沒有野心之輩見到如此光景而對漢室心生雜念嗎?」

  說話的是熟人閻忠,而他這番言語,說的極為不客氣,甚至可以說,其人言語中未免充斥著太多怨懟之氣,堪稱無禮至極。

  跟來的呂範、婁圭等人倒還好,只是饒有興致的打量起了此人,而韓當等武士便不免怒目而視了。不過此人巍然不懼,更是有不少跟這個皇甫嵩的西涼親衛湧上前來護住此人。

  不過,最有意思的乃是皇甫嵩和公孫珣的態度,這二人分明已經定下協議,此時卻居然放任屬下武士如此對抗……很顯然,涉及到家鄉清譽,哪怕是溫和如皇甫義真也絕不像他表面上表現的那麼和氣。

  至於公孫珣,卻不知道有什麼倚仗可言了。

  一番對峙之後,公孫珣率先笑道:

  「皇甫公,我聽說南陽那邊朱公一番辛苦也要盡全功了,想來黃巾之亂不日將平。然而黃巾雖定,可今年秋收匱乏,天下洶洶之象卻已經顯露無疑……你我統大軍在外,需要對天下人有所交代的……願公好自為之。」

  言罷,公孫珣便不再計較,而是直接轉身勒馬而走,空餘對方在土山上面色嚴峻。

  稍待片刻後,皇甫嵩大概也是覺得無趣,便引兵回營。

  然而,等到入帳之後,那之前還氣勢洶洶的閻忠卻忽然屏退帳中士卒,並讓人小心看守左右,然後卻是對著有些疲憊的皇甫嵩說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話來。

  「君侯!」閻忠此時居然轉怒為喜。「你看到沒有,便是公孫珣這種人都覺得漢室有傾頹之危,其人看似忠謹異常,但其實說出這番話來,說明其人內心也對局勢不安,以至於內心動搖,心中不安……這是天賜良機啊!」

  皇甫嵩緩緩抬頭,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這位自己的鄉黨名士,方才輕聲靜氣問道:「哪裡來的什麼良機啊?」

  「君侯!」閻忠表情猙獰,一刀見血。「今天下善用兵者,無外乎君侯與五官中郎將而已,而且天下精兵,現在將軍手握七萬精銳,河北唯一可戰之師三萬正在身側,也不是不能拉攏……既如此,為何不先破張角,贏天下之望,然後南面稱製,並許白馬將軍幽州之地,二人聯手,成則進去天下,推則割據河北呢?庸主在洛,如芒在背,五官中郎將尚且不安,何況是德行功勞更高的將軍呢?」

  皇甫嵩看了看自己的這個鄉黨,忽然失笑:「我皇甫嵩夙夜辛苦公事,心中從不敢忘記忠謹二字,既如此我為什麼要不安啊?」

  閻忠同樣搖頭失笑:「君侯,五官中郎將今日言語雖然有些不客氣,卻也是窺盡人心的……你知道我兄長從鄉中來信,直言涼州洶洶,今冬必反嗎?秋日之後,便是冬日了吧?」

  皇甫嵩一時色變。

  與此同時,還在搭建營寨的北面軍營地中,婁子伯實在是忍耐不住,終於還是當眾誇獎了公孫珣一句:「君侯賣的好破綻!」

  公孫珣嗤笑一聲,沒有理會自家心腹的奉承,然而,秋風蕭瑟中,面對著眼前大好河山,他卻又緩緩肅然起來。

  ——————我是南面稱製的分割線——————

  「太祖既平下曲陽,遂進廣宗,聯皇甫嵩,合兵十萬。時張角已亡,南陽漸平,天下皆知黃巾事將了。至夜,嵩心腹,故信都令閻忠謁見太祖,乃說曰:『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不旋踵者,幾也。故聖人順時而動,智者因幾以。今將軍操難得之運,蹈易駭之機,而踐運不撫,臨機不,將何以保大名乎?』太祖緩緩問曰:『何所言也?』忠對曰:『今天下善戰者唯將軍與皇甫公也,天下精兵亦在二君,若二君先取黃巾,得天下德望,則庸主必擾,將軍心何安也?』太祖笑曰:『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忠慚而退。」——《漢末英雄志》.王粲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23 09:08
第九卷 第25章 草木黃落兮雁北飛(上)

  想要理解公孫珣和皇甫嵩這麼一次雲裡霧裡的交手,必須要知道一個前提,那就是全天下的明白人都清楚,涼州那邊對漢室是離心離德的!

  多年前,公孫珣尚未加冠,尚未出仕,就從韓遂那裡感覺到了某些東西;而慢慢的,做了官,接觸到的東西越多,他就越清楚涼州那裡上上下下對洛陽的厭惡和憤怒。也越來越明白中樞對涼州的忽視與歧視意味著什麼。

  轉過頭來,在另一個時空裡,黃巾之亂一年不到就迅速被鎮壓,為什麼卻是公認的亂世徵兆?

  答案很簡單,正如公孫珣和閻忠互懟時透漏的那般,它讓所有人意識到,大漢朝是多麼徒有虛表,是多麼千瘡百孔,這天底下對這個蒼天不滿的人又是何其多?!

  經此一亂,對於那些心存大志以及才能卓絕的豪傑們而言,他們會去質問和懷疑……為什麼那些人都能高踞顯位,我卻只能拚死拚活換個六百石、千石?甚至不入流?

  對於那些對漢室向來不滿的野心家就更加直接了……張角區區一個病入膏肓的邪教頭子,都能振臂一呼天下響應,弄出來三四十萬兵馬,攪得天下板蕩,那我為什麼不行?我是不是之前太小心了?

  而什麼地方對漢室不滿的人最多呢?自然是涼州了。

  黃巾之亂眼看著就要迅速終結,公孫珣必須要考慮和探明前方的局勢。而在他和他的親信幕僚們看來,將來一段時間的事情,除了中樞天子、宦官、士人這老一套外,涼州的局勢,自己和皇甫嵩這樣的武人才無疑是最大的變數。

  於是,這才有了今日的投石問路,拿最敏感的涼州問題和漢室衰微的現狀去試探和刺激皇甫嵩。

  有意思的是,皇甫嵩本人老奸巨猾,並沒有吃這個破綻,卻突然冒出來了一個閻忠。

  當然了,即便是對成功並驗證了一些事情,但打死公孫珣他恐怕都不敢相信,人家閻忠閻叔德居然會是如此迫不及待……或者說,這得賴公孫大娘,居然不知道這個閻忠在另一個時空本就是涼州士人中的激進派,不用他公孫珣刺激都要鼓動皇甫嵩造反的!

  涼州人,真的是迫不及待了。

  只有兩個人的營帳內,皇甫嵩怔怔坐在正中的太尉椅上,許久都不能回過神來。旁邊的幾案上,一份熏香正在香爐內輕輕燃燒著,給營帳裡帶來了一絲微甜的奇香。

  閻忠的話再明白不過:

  首先,涼州人受中樞歧視和不公對待那麼長時間,欲反久矣,是不會放棄這個大好機會的;

  其次,這位西涼名士此番言語並不是一時有感而發,而是處心積慮的,也並不是他一人的意思,而是代表了很多人涼州人的意思。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對於身負涼州人望的皇甫義真而言,他震驚的還真不是這兩點,因為他早就看出來自己這個幕中謀士的某些不妥之處,只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至於涼州那邊的局勢,從他的角度而言,更是洞若觀火。

  真正問題在於,如果涼州冬日就要反叛,那就意味著閻忠口中那個計劃,居然是真的具有可行性的!最起碼從軍事角度是有很大概率成功的!

  進入冬季,這邊剛剛平叛結束,涼州那邊就造反,然後洛中兵馬空虛,他皇甫嵩只要能拉住手中這支軍隊,完全可以隨便找個理由直趨洛陽,解釋連接西涼叛軍……他是真的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覆滅漢家天下。

  然後,河北、中原這兩個漢室的根基所在如今全都力盡,他完全可以輕鬆引雍涼之士,用司隸之財,輕鬆掃蕩這兩處地方。

  但……

  「君侯!」閻忠見到對方沉默,心知這位涼州名將已然動搖,然後居然直接跪了下來。「天予不取,必遭其禍……你忘了韓信的下場嗎?公孫珣今日言語,明顯也是對前途有所猶疑,拉住了他,天下就真的是我們涼州人的了!還說,你居然要對北宮那個昏庸之輩效死?」

  皇甫嵩依舊沉默不語。

  「君侯!」閻忠低聲一吼,居然叩首出血。

  「起來吧!」皇甫嵩依舊躺在帳中太尉椅上,然後一聲長歎。「叔德……這漢室要傾頹,我從中原轉戰到河北,哪裡會看不出來呢?你以為我真是個愚鈍之輩嗎?」

  閻忠一時驚喜,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

  「而且,咱們涼州要亂,便是天下人都不知道,我這個姓皇甫的人又哪裡會不清楚呢?」皇甫嵩繼續緩緩言道。「還有這天子,素來無德無行,戰後必然要壓製我與公孫文琪還有朱公偉等人……你們都知道,連公孫文琪都知道投石問路,我何嚐會不知道呢?」

  閻忠愈發驚喜,氣息都粗了不少。

  「但是叔德。」皇甫嵩忽然一笑,卻是緩緩將頭上兜鍪給解開取下,並漏出了滿頭花白的頭髮。「你看我這個年紀,連睡覺都要熏香才能安眠,真的能取天下嗎?」

  閻忠陡然一怔,欲言又止。

  「不要說什麼高祖四十八歲起兵七年而取天下,你捫心自問,我有高祖的威德?你們有蕭何、韓信、張良的本事?如今天下是秦末的局勢?」皇甫嵩微微笑著反問道。「不要自欺欺人好不好?天下是要亂,漢室是要傾頹,可我這個老朽卻不可能是天命之人,除非你能求得仙藥,讓我和公孫文琪、曹孟德、孫文台那幫人一般年輕……否則斷不可行!你還記得他們在淇水畔的群英會嗎?那些人才是將來定天下事的人,也就是那日宴席起,我便心有覺悟,斷了一切雄心壯志。」

  閻忠勉力咬牙言道:「便是君侯不行,以皇甫氏在涼州的威名,我們也必然會擁戴君侯的長子……」

  「他更不成器。」皇甫嵩將兜鍪放到了身前的幾案上。「為家族存亡計,你們越是擁戴我越不能從你們!叔德,如今的局面是我進取不足,強要起事,十之八九是要自取其辱,而若能安之若素,為一漢室忠臣,尚可名存千古……此中計較,我早就想的通透了。至於今日事,我只當沒有聽過,你就不要多言了。」

  閻忠徹底語塞,踉蹌而走,但臨到帳門前,卻又忍不住悲憤回頭:「將軍真要棄涼州人嗎?!」

  皇甫嵩終於凜然:「叔德,你真有資格代涼州人問此話嗎?若涼州真無一個忠臣,你怎麼不去尋傅南容讓他陪你造反?而且,你以為事到臨頭,公孫珣真的會被你的那些什麼割據幽燕的言語給扯住?!天下事,不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坐談客可以定的!」

  閻忠羞憤一時,立即落荒而逃。

  轉到營地處,漢軍辛苦立營,至晚間方才勉強成型,而後又有曹操、徐榮、鄒靖、公孫瓚、呂布、傅燮等人紛紛過來問候、訴苦等等……

  公孫珣也自然要設宴招待。

  然而酒過三巡,公孫瓚率先鬱氣難耐,對官職注定要攆上自己的公孫越酸氣逼人;然後是關羽與呂布起了衝突,差點沒大打出手;好不容易將這些人安撫掉,最後卻是曹操喝上了頭,並在酒後大哭特哭,自訴無顏祭祀橋公……弄的公孫珣也感慨了起來。

  說一千道一萬,他何嚐不對橋玄有幾分感激,幾分複雜心緒呢?

  不過,公孫珣終究不能和曹操相比,以至於為此在軍中直接醉酒,而事實證明他這種小心還是很正確的……當夜淩晨三更往後快到四更的時候,突然間,漢軍全營震動,然後皇甫嵩那邊匆忙遣人來報,說是廣宗城中有異動!

  公孫珣根本不用去看,就已經醒悟了過來,這必然是下午皇甫嵩下令撤開周圍三面圍壘,然後城中張梁迫不及待的想要趁機逃竄。

  不得不承認,張梁如此舉動,是很合理也很正確的反應,甚至堪稱出色。

  兄長去世、軍隊損失過半、士氣低落、城防崩塌,已成必死之局。而這個時候,皇甫嵩已經讓開了三面圍壘,可包含著大股騎兵的援軍卻遠來立足未穩,疲憊至極,簡直是唯一的遠遁良機!

  平心而論,真要是讓這廝渡過漳河進入钜鹿澤,說不定後世就會有一個『黃天重來未可知』之語了!

  然而事到如今,公孫珣也好,皇甫嵩也罷,哪裡會讓他如願呢?

  「拜見五官中郎將!」

  皇甫嵩百戰之將,這一次,根本不用公孫珣去要什麼羌人了,因為無論是帶著西涼騎兵和羌人騎兵的李傕,還是昨晚上在此處做客的公孫瓚、傅燮,此時紛紛聽從皇甫嵩的指派,直接緊隨報信的信使來到了公孫珣身前……他們都是皇甫嵩那邊統帥騎兵部隊的將領。

  「軍情如火,不必多言了!」亂糟糟的營盤中,火把下的公孫珣也懶得客套,直接拔刀下令。「營中步兵交與程德謀統一指揮,去隨皇甫公破城,所有騎兵將領即刻帶本部隨我啟動,去追張梁……告訴所有軍士,此乃此番黃巾大亂最後一戰,我不要首級不要繳獲,只要張梁部覆滅!誰若誤事,殺無赦!」

  眾將紛紛凜然聽令。

  —————我是終於藥丸了的分割線—————

  「公孫瓚嚐以公事迎太祖,越在側,為護軍司馬。瓚以越官階平己,乃作色不夷。越覺惡,於席間移身就之,持其臂慰曰:『兄弟相處,何以官階論之?』瓚撥其手曰:『九月天寒,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太祖於首席聞之,乃暗解紫綬金印,瓚遂羞。」——《世說新語》.忿狷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1-23 09:09
第九卷 第26章 草木黃落兮雁北飛(中)

  農曆九月是標準的秋末,北風漸盛,天氣轉冷。

  這個時候,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全都會為過冬做最後的準備。

  遼東的松鼠們在趁機囤積松子,太行山的熊羆在積攢脂肪,河北的大雁更是在排隊往南飛……然而這個時候,四五萬黃巾軍卻紛紛往北走。

  天氣寒冷,漢軍遠道而來,剛剛安營紮寨,立即便於夜間動員,倉促上馬追擊,真的是又困又累又冷,連馬力都很疲乏。然而,真的在路上接觸到了黃巾軍大隊,並於夜間倉促亂戰之後,卻發現戰事毫無阻力。

  原因很簡單,倉促北逃的黃巾軍也同樣是又困又累又冷,而且他們終究是死了主帥後的倉促逃竄,所以根本沒有什麼戰鬥的欲望。

  然而,秋末時分天亮的晚,四五萬黃巾軍一觸即亂以後,反而讓局勢徹底失控,黑夜中連著漢軍也跟著失去了組織性,雙方只是按照戰前各自主帥的命令,稀裡糊塗的一邊相互砍殺,一邊相互裹挾著往北面的漳河而走。

  不過,總有天亮的時候,等到朝陽東升,天色清明,秋霜化開以後,局勢終於清晰了起來——有馬的總比沒馬的跑的快,追擊的總比逃竄的要更有侵略性,而更重要的一點是,在漢軍不顧一切的追擊下,黃巾軍沿途丟盔卸甲,遺失輜重無數,終究是困頓在了漳河畔,喪失了渡河所需的必要組織性和防護能力。

  到此為止,漢軍的戰略意圖已經完全達到,黃巾軍雖然還保有數萬大軍,卻實際上已經敗局難免,只是等死而已。

  「君侯,我軍雖然疲憊至極,可只要等後面皇甫公率領步卒大軍追上來,便可全軍向前,了結此番禍事了。」傅燮疲憊難耐,只是看到公孫珣引著一眾白馬騎兵自後方緩步而來,這才重打精神迎了上去。「辛苦經年,此番大亂終究要有個首尾了。」

  「未必。」

  公孫珣也一夜奔襲疲態盡露,不過很明顯,他對自己的小師弟判斷並不讚同。

  「確實未必。」戲忠不善騎馬,此番被公孫珣留在了營中,可唯一跟來的謀士婁圭也是對傅燮的判斷不以為然。

  「戰局尚有反複嗎?」傅燮一時驚愕不定。「恕我愚鈍,實在不知對方轉機在何處。」

  「不是戰局反複,而是此間有大河在前,黃巾軍又已入絕境。」婁子伯在馬上感慨道。「怕是不用等身後大股步卒追上,便要有個結果了。」

  傅燮幾乎是瞬間醒悟:「子伯先生的意思是,賊人要嘛會趁步卒未至,拚死反撲;要嘛會乾脆轉身投河,宛如當日濁河畔與清河畔那般?」

  「不錯。」婁圭微微撚須應聲道。「大概便會如此了。」

  「終究是數萬條性命。」馬上的公孫珣不知道是疲憊還是因為戰局輕鬆至極,所以顯得有些百無聊賴。「去喊一喊,問一問張梁在何處?告訴他,敗局已定,若還有一分骨氣何必牽累無辜?要嘛出來引親衛與我決死一戰,要嘛與我做個別,自戕而死。無論如何,我都會念在昔日趙國霞堤一面之緣,勉強算是故人的面子上,保證給他個痛快……總之,敗局已定,不如趁早讓這數萬青壯絕了念頭,也好有個生路。」

  傅燮聞言頗為猶疑,卻是不免勸諫:「君侯,此輩皆是邪教妖人,四五萬之眾便是降了,朝廷又如何能容?如今已然是戰局末尾,怕是要殺了立威的。」

  「這種事情自然有我和皇甫公還有中樞討論,你就不要摻和了。」公孫珣揮手催促。「速速去做!」

  傅燮不敢多言,當即率眾打馬而去,招呼其他人去呼喊張梁去了。

  「君侯終究是動了惻隱之心?」等傅南容一走,婁圭便不由再度歎氣。「便是東郡時初見心存震動,如今一而再再而三,也該適應了。況且,將來這樣的事情怕是越來越多,哪裡是能一一救得過來的?」

  「既然當面,且試一試嘛。」公孫珣依舊面無表情。「再說了,如今局勢跟之前還是不一樣的,東郡時黃巾尚在勢頭上,彼輩心存剛烈之意也是尋常;清河畔那兩萬人,多少是有為了張角殉葬之意……如今呢?若是張梁也死,黃巾煙消雲散,他們又怎麼會紛紛為之赴死呢?為誰死?黃巾起事不過數月,哪來這麼多忠臣孝子?」

  婁圭緩緩搖頭,卻也不再多勸。

  片刻後,前方某處一陣騷動,一個黃天大旗和一個人公將軍的大旗同時舉起,然後兩個大旗便齊頭並進,居然是直接往形象顯著的白馬義從處殺來。

  很顯然,這是張梁聽到了喊話,然後根本想都沒想,便下定決心要來會一會公孫珣這個趙國故人了。

  公孫珣抬頭示意,韓當即刻引五百餘白馬義從飛撲出去。

  沒有金鼓,甚至喊殺聲都有氣無力。但見到此處舉旗,無論是黃巾軍還是漢軍全都騷動了起來,黃巾軍試圖來援,漢軍騎兵則一邊阻隔一邊試圖過來斬殺張梁,奪取這最後一個大戰功……雙方一時全線混戰。

  但很快,隨著五百新近重編的白馬義從迎頭撞上那兩杆大旗後,原本就疲憊不堪的兩軍便各自重新沉寂了下去——因為那兩杆標誌性的大旗幾乎是瞬間被推倒。

  而須臾後,那兩面大旗更是和被捆縛著的張梁一起,被傅燮、韓當一起送到了公孫珣身前。

  「果然是昔日故人。」婁圭迎面而上。「只是清減衰老了不少,我家君候……」

  「見到我如何不拜啊?」馬上的公孫珣忽然眯著眼睛打斷了婁圭的言語。「當日我為縣令,你在霞堤見我時尚且以大禮相拜,如今我為五官中郎將,又持節而來,你卻為階下囚,為何不拜啊?」

  「昔日之拜,正為今日不拜!」隔著七八步遠的距離,張梁頭裹黃巾卻髮髻淩亂,然後雙目充血一臉憔悴之意,卻依舊直身昂首相對。

  其人雖然語氣和緩,到底還是有幾分氣勢的。

  「我明白了。」公孫珣緩緩點頭。「既然你赴約至此,我也不會食言,你要如何去死?」

  「若是可以,還請故人以弓弦代白綾,留我全屍。」張梁歎氣道。「此事若是別人來做,怕是要攤上一個勾結黃巾的嫌疑,可故人覆滅我黃巾數十萬,殺我二兄,逼死卜已,手刃波才……想來應該是不必在乎的。」

  不待周圍傅燮、婁圭等人來勸,公孫珣便緩緩頷首:「我還不至於失信於人,義公,你來……」

  「算了!」就在這時,倒是張梁自己忽然低頭歎氣道。「落到如此下場,何必還要強裝英雄做凜然姿態?請斬我首吧!」

  「為何?」公孫珣當即蹙眉。

  「我觀故人存有些許惻隱之念,既如此,不妨殺我後讓屬下持我首級招降一二,或許能多活幾人。」張梁依舊從容。

  公孫珣默然頷首,旁邊傅燮、婁圭也各自無言。

  韓當隨即抽刀,而張梁此時卻忽然又有了怪異舉動——他先是轉身向南而站,然後不等韓當過來,卻忽然又轉向北面,最後,一直都沒有失了體面和從容的他倒是忽然失措流淚,反而讓其他人措手不及。

  「故人之前如此從容,事到臨頭居然也怕死嗎?」公孫珣當即不耐。

  「非是如此。」張梁淚流滿面,語氣驚惶失措。「我剛剛以大兄在南,想要面南而死,卻又忽然想起,二兄與家鄉廮陶俱在北面,又想要面北而亡……然而南北不得兩全,敗軍之將居然連死都不能坦然相對嗎?」

  周邊眾人一時沉默,便是傅燮這種視彼輩為賊所以沒有半點好臉色之人此時也不禁肅容。

  公孫珣歎了口氣,朝著韓當擺了擺手,後者不再猶豫,一刀而起,血濺三尺,不知魂魄該往南走還是北飛的張梁便就此喪命。

  殺了張梁,可以說這最後一戰也算是有了一份交代,公孫珣百無聊賴,毫無戰意,只是讓傅燮持張梁首級還有繳獲的兩面旗幟去四處招降,他本人卻乾脆折返到不遠處一處高地上,下馬閉目養神了起來。

  而正如公孫珣以及婁圭所猜測的那樣,張梁授首後,黃巾軍當即喪失了最後一絲抵抗意圖,然後確實有很多人選擇投降,但也確實有很多人轉身往漳河而走。

  公孫珣閉目以對,也是無可奈何下的一種應對方式了……面對著明顯帶著邪教性質,而且一開始就注定要覆滅的農民起義,身為世族子弟出身的一個將軍,他自問已經做到了極致,最起碼下曲陽那邊賣到遼東的數萬戰俘可以讓他問心無愧。

  而這個時候,按照東郡那次的經驗和教訓,閉目不看、閉嘴不言,並給這些人自由選擇的機會,才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他說了算的。

  「君侯!」關羽忽然引數騎來坡前彙報。「我在黃巾賊中見一故人欲投河而去,本想喊他來降,他卻不應,想來是我位卑,言語不得其信重,便入陣好將他綁來,帶到此處請君侯承諾一句……」

  公孫珣微微睜開眼睛,卻是噗嗤一笑:「王道人,你本就是我安插在張角身側的間諜,如何也要為黃巾赴死啊?」

  被捆縛著放在地上的王憲王道人,聞言也抬起自己那張豬腰子臉強笑起來:「將軍不要取笑,更不要汙我清名,我何時為將軍做過間諜?」

  「君侯!」關羽拱手而言。「王道人必然是常年在張角身側,以至於被邪教蠱惑了,請念在其人行事多有可取之處,赦免他一會吧!」

  公孫珣微微頷首。

  然而,不等這位五官中郎將配合這關羽準備救下此人時,這個全身捆縛,只能在地上勉力昂首之人卻已經乾脆大聲答道:

  「張角固然妖道,太平道亦是巫道,可我太原王憲也是妖邪之輩,皆世所不能容之物!今日死前能見到諸位故人,並與諸位相辭,已然足夠了!還請君侯與諸位故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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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憲自邯鄲別,不複聞也。數年,太祖伐黃巾於廣宗,將克,夜宿於營中,忽夢憲。其欲夢中白太祖曰:『今夜黃巾將往漳水,可斷之。』太祖問曰:『君道人,與張角素往來,何以告吾?』憲複應:『天下惶惶,定人心者在君不在角,且夫天下相爭,無辜者眾,願君長以仁念懷之!』太祖醒,盡發騎兵於漳水,獲張梁首,遂平黃巾。」——《舊燕書》.方士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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