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70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10 09:53
第10卷 第20章 故將直筆作春秋(下)

  「什麼叫做收納不下?」問話的是婁圭,地點乃是涿郡範陽城南督亢亭,被質問的人則是戰戰兢兢的範陽縣令。「這才一年多的年功夫,幽州便不缺人口了?」

  範陽縣令沒有直接回話,反而小心翼翼的偷眼看了下騎在馬上的公孫珣。

  「範陽令看我幹什麼?」公孫珣見狀微笑反問。「子伯問你呢,有什麼疑難之處,你直接與他說便是。」

  「君侯!」

  見到公孫珣開口,範陽令當即鬆了一口氣,然後躬身行禮,這才轉身忙不迭的對著婁圭說出了緣由。

  原來,按照這位已經做了兩年的範陽縣令的說法,這範陽,甚至涿郡如今都已經收納不下更多的流民了。

  原因很簡單,就兩個:

  首先是從南往北的流民太多了,不止是今年冀州全面失序,實際上早在去年黃巾大亂的時候,冀州人就開始大量的往幽州跑了;

  其次是地理因素,涿郡位於冀州和幽州的交界處,算是幽州門戶,流民往幽州去,總是要從此處走的。

  換言之,範陽也好,甚至整個涿郡也罷,早就已經對冀州的流民喪失了興趣。

  「你說的也有道理。」公孫珣若有所思道。「最起碼這兩條總是無可辯駁的……但真的僅是如此嗎?」

  「下吏絕不敢有所欺瞞啊!」這範陽令無奈跪地請罪。「所言俱是實情。實際上,非只是本地官府早已經沒有了閒置野地交與流民開墾安置,便是之前黃巾起事時大亂的廣陽,早在今年春耕前,也已經將無主之地盡數劃歸了南來的流民……官府手中,著實再無地安置。」

  「那本地豪右呢?」公孫珣下馬來到對方身前,愈發正色相問道。「便是官府無力安置,本地豪右又如何?他們就不想收納人口為己用嗎?」

  範陽令一時語塞。

  「問你話呢!」一旁魏越有些不耐煩的扯著馬鞭喝問道。

  而公孫珣與婁圭居然沒有約束於他。

  「君侯。」範陽令無奈在地上昂首對道。「以君侯的英明神武,其實我也知道,有些事情瞞不過你……」

  負手立在對方跟前的公孫珣差點被其人逗笑:「這都是跟誰學的?有話說話。」

  「是!」這範陽令趕緊作答。「若要豪右來收納,其中有兩個要緊之處。一個是豪右本身挑三揀四,若是純粹青壯丁口,無論男婦,他們自然是搶著想要,如之前君侯發賣下曲陽戰俘一事,他們便極為踴躍,可拖到如今才逃難來的,卻多是拖家帶口、婦孺老弱俱全……如此情狀,又有幾個豪右願意收納呢?」

  公孫珣回身望了望跟在後面隊伍,難得冷笑:「如此說來,我倒是明白他們的意思了……反正婦孺老弱撐不住,多耗些時日,只剩青壯,更兼消磨了志氣,方才好撿回家去做奴。」

  「大致是這個意思。」範陽令在地上無奈歎氣。「可這種事情,總不能將婦孺老弱的消耗算在他們頭上吧?只是因勢利導,自然而然罷了……說到底,是如今世道漸漸不好,有沒了志氣甘心做奴的青年丁口,誰願意無端浪費糧食收留老弱呢?」

  「還有一說呢?」公孫珣收起冷笑,不喜不怒,繼續問道。

  「還有一說,在於如今的幽州方伯陶公。」這範陽令到底是對公孫珣更加敬畏一些,所以倒也爽快。「陶公其人,君侯知道嗎?」

  「陶謙陶恭祖,自然略有耳聞……此人如此啊?」

  「此人與郭公柔中帶剛、寬嚴相濟不同,其人剛強至極。」範陽令的言語倒是讓人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覺。「早在春耕前,他上任不過兩月,便當面與州中數位兩千石公開為難,沒有絲毫情面可言……本郡太守崔公,因為郡中有豪強豢養私兵,便被他當面羞辱為無能;廣陽太守劉公,因為郡中無主之地被豪強侵占,也被他當眾叱罵軟弱;護烏桓校尉宗公,因功轉任洛陽之前,曾經收受上谷烏桓頭人的賄賂,也被他當眾攔下車子搜檢,然後直接上書彈劾……如此種種,不計其數。」

  「若於流民事而言,這不是好事嗎?」婁圭忍不住開口質問。

  「子伯想多了。」此時插嘴的,乃是因為懶散而一直坐車的戲忠,他大概是初入幽州境內,又是來到督亢名地,所以難得動了活動的心思,卻不料正遇到眼前這一幕。

  「這種事情我確實不如志才,不妨直言。」婁圭居然微微拱手相對。

  戲忠見狀也不好賣關子,立即出言解釋:「其實為政未必雷厲風行便就是好的,尤其是這陶恭祖一個外人來到幽州,根基未穩便做下如此事端,未免離心離德,使人望而生畏……如我所料不差,定然是這位幽州刺史有過相關的命令,不許豪右吸納青壯過甚!」

  範陽令趕緊點頭。

  「監視豪強本就是刺史基本職責,若刺史之前有此類嚴令,以至於郡中不敢放任豪右接納流民,倒也無可厚非。」婁圭歎氣道。「可如今非同春耕時那個模樣,冀州的流民已經多到了這個地步,官府又已經沒有了無主好田,郡中和州中難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嗎?」

  「這便是離心離德的結果了。」戲忠嗤笑言道。「郡中和州中怎麼可能不知道情形有變呢?只是州中那位陶公如此剛強,想來也是拉不下面子的人,而郡中諸位兩千石屢屢受他欺壓,也乾脆故意不言,甚至反而舉著他的旗號刻意嚴格執行,阻擾豪右收納流民,以此來讓那位陶公難堪!子伯,如此情勢,本就是官場常態。」

  婁圭一時無言相對。

  「確如這位先生所言。」那範陽令看著公孫珣的眼神,也是無奈承認。「州郡失和,官府在是否放任豪右收攏流民一事上不免僵硬……我等為下吏,也不敢私自違命,擅自放開禁令!」

  「起來吧。」公孫珣不喜不怒,只是微微歎氣。「天下事都已經壞到了這種程度,他們還在搞這種事情……」

  「君侯,為今之計,乃是要考慮該在何處,又如何安置流民。」戲忠正色拱手進言。「以君侯之威德,完全可以上書彈劾這位陶恭祖,想來州中各位兩千石在洛中也早有怨言與動作了,必然能成!不過,這是需要時間的……而此時君侯以無職之身強與一位性格如此激烈的刺史相對,便是能壓下去,怕也要惹得一身麻煩。」

  「那你說該如何是好?」公孫珣回頭蹙眉反問。「萬眾辛苦至此,身邊糧秣已盡,總是要速速安置下來的。」

  「依我說,不讓將這萬人遷移到遼東或著跟我們一路到遼西。」戲忠似乎早有準備。「至於路途遙遠……君侯不妨即刻在督亢這裡將流民編製什伍,方便管製;然後再依編製選出青壯,分發簡單刀弓木棍,以作護衛,兼以軍伍姿態沿途安營紮寨;當然,免不了要請君侯破費,以私產在幽州本地購置一些帳篷、棍斧等常備器具,並從沿途大戶家中買糧,統一分配接濟。」

  「也只能如此了。」婁圭也在旁蹙眉言道。「沿途幽州各地豪右便是覺得時局不穩,須屯糧自備,怕也不敢跟君侯討價還價吧?還有各地官府,只是助糧、助薪,並允許駐紮,想來也不會不給君侯面子才對。」

  「若如此,必然能行!」便是那範陽令也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區區萬人,以君侯的威德收納在鄉里,必然無人多嘴。」

  公孫珣一邊微微頷首,一邊卻忍不住將眉頭皺的更緊了。

  就這樣,進入幽州卻依舊無處落腳的流民隊伍於督亢亭稍作休整與編製,然後自然有黃巾亂後卷土重來的安利號將帳篷和棍斧之類的物資送到戲忠終究是不了解公孫大娘和公孫氏在幽州經營這麼久的實力,這些東西哪裡需要買?

  至於糧食,這個確實沒辦法。須知道,自從黃巾之亂後,災異、動亂不止,人心不穩,豪右多有存糧自保的意思,而安利號雖然有些許戰略儲備,卻多在遼東那裡,這盧龍塞以內,還真沒有多少存量。

  當然了,公孫珣以衛將軍、薊侯的姿態,引私兵回歸幽州。最起碼當日親眼目睹了其人輕鬆平定廣陽黃巾,並逼退張寶的涿郡這裡,還真沒有哪個蠢貨敢拒絕安利號的平買平賣的!

  實際上,聞得公孫珣到此,除了一開始聽到訊息便單馬來到督亢亭遙遙相侯的本地縣令以外,其餘涿郡各地世族、豪右、故吏、鄉老,在隨後幾日內也紛紛前來拜會……便是涿郡太守崔敏也居然親自來迎。

  甚至於當公孫珣編製完畢上路以後,其餘廣陽、漁陽、上谷等靠近的三郡郡守也都遣使前來問候致意。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唯獨那位幽州刺史陶謙陶恭祖,一直窩在他那近在咫尺的治所,廣陽郡薊縣,也就是公孫珣這個縣侯的封國處,遲遲沒有派出使者,也沒有任何音訊……想來其人剛強如斯,見到這些郡守紛紛去拜會公孫珣,已然是先入為主,心生憤恨了。只是,他終究是礙於公孫珣的位階,與其盛名,不好主動找茬而已。

  當然了,公孫珣也沒有在想這些多餘的事情,他一路上一邊安撫流民,一邊思緒萬千,如何有心思去想什麼注定幹不久這個刺史職務的陶謙呢?而且,公孫珣越往北走,越是心思沉重難耐。等到他走引眾緩緩經良鄉入廣陽郡,來到薊縣之前,將要渡過水繼續往西行時,這位衛將軍卻是徹底忍耐不住,便將流民隊伍中那些有威望的老者、壯年良家子,以及本地吏員,還有安利號在此處的管事,全喊到了自己的身前。

  「我且問你們一件事情。」公孫珣在河灘前認真向這些流民中首領詢問道。「若此番沒有遇到我,你們將要如何自處?」

  一眾流民首領面面想覷,紛紛搖頭……很顯然,他們只是按照冀州中部地區的逃荒傳統往幽州來,正如冀州西部會往太行山逃,而青州與渤海郡人會往渡海往遼東去一般,都只是口口相傳,彼處或能有活路而已。

  「那之前的人呢?」公孫珣愈發蹙眉不止,又返身朝著薊縣本地鄉亭吏員還有安利號的管事們發問。「你們就在此處,可曾有所參與安置,又可知道他們最終的去處?」

  這些人也是相顧不止,但卻不敢不答。

  「回稟少主人。」一名安利號本地管事立即拱手作答。「咱們安利號雖然有老主母吩咐下來的現成制度,引彼輩往遼西,然後做渡船去遼東……但我們終究只是一介商賈身份,而且遼東太遠,莫說本就能力不足,便是這些流民也未必全然相信我們,願隨我們往遼東、遼西那種他們根本不知道在何處的地方去。所以我們救的人其實不多,根本不能與少主人這般動作相提並論。」

  「至於他們的下場,據我所知多不是很好。」又一名年長管事無奈言道。「這次的流民少主人也見到了,若不是你到了涿郡,大戶不敢不賣糧食,官府不敢不出面協助,那這些人,在涿郡便沒了衣食!然後,他們如盲人夜半臨深池一般,惶惶然往北走,沿途婦孺倒斃無數,卻最終只剩下些許青年丁口勉強活下來,然後或是為本地豪族收留,或是逃入北面山中,以至於流落塞外……」

  「塞外?」公孫珣當即一怔,忍不住打斷了對方。

  「確實是塞外!」一名本地亭長趕緊解釋。「君侯不知道,小吏在此處為任,經常見到流民到此處渡河後不知所措,有人茫茫然繼續往東走,算是走對了地方,還能被各地大戶收留。但也有近半的人,卻是轉嚮往北,經大沽水過漁陽出塞,去投奔鮮卑、烏桓,或者乾脆在山中尋得一處山谷,半耕半獵,聚眾而居。」

  「去投奔鮮卑、烏桓?」公孫珣氣極反笑。「鮮卑自檀石槐死後,分裂混戰至今……一群漢人,家中活不下去,逃到漢人治下土地,沒人收留,反要去山中當野人,甚至投奔左衽的鮮卑人?還有烏桓人?北面的烏桓人,那是什麼東西?」

  「少東家。」一名年長商棧管事小心提醒道。「這也是無奈之事。我們說的,都還是大疫後的事情,大疫平息前的那陣子流民,便是我們安利號也不敢輕易接納,只能任由他們流竄……」

  公孫珣愈發笑意不減。

  「少主人,我有一言。」之前開口的管事眼見著不好,也只能勉力勸說道。「老主母人在遼東,咱們公孫氏的勢力也分出了一大半往遼東去,剩下些許,只能在遼西維持局面。而我們一介商賈,雖然因為公孫氏的名聲與少東的威德得以在幽州暢通無阻,但兩位之前都不在盧龍塞內,又如何能放開手腳行事呢?」

  公孫珣笑意不止,只是揮手言道:「我並沒有怪罪你們的意思……只是再問你們一件事情,河對岸薊縣往北,那是什麼地方?」

  「此乃昌平縣!」這件事情倒是人盡皆知。

  「我也記得是昌平。」公孫珣依舊面帶笑意。「而且如我未記錯的話,那些去山中、去塞外,去尋鮮卑、烏桓的人,便是從昌平轉入東面漁陽郡安樂縣,然後在彼處順著大沽水逆流而上,才能從容出塞的吧?」

  「是!」

  「昌平與安樂兩縣占地極廣,應該多有荒地才對,可能安置百姓?」公孫珣繼續追問。

  「不能!」本地一名鄉有秩當即搖頭。「君侯不知,薊縣往北,昌平也好、安樂也罷,多山而少平原,而且土地微酸,乃是著名的惡地,難以從事稼檣。」

  「不錯。」旁邊的安利號老管事也忍不住插嘴言道。「便是咱們安利號,也多是在彼處收些板栗、棗子……燕山板栗乃是我們安利號的特產。」

  「能種板栗?」公孫珣再度失笑。「我倒是記得小時候吃的那些板栗,竟然多是昌平、安樂來的?」

  「不錯。」

  「我知道了。」公孫珣忽然肅容。「你們自去忙吧,渡河後往昌平走,在彼處駐紮!」

  眾人不明所以,卻又只能拱手稱是。

  須臾後,便只剩公孫珣帶著沉默著的韓當還有欲言又止的婁圭立在河灘上,望著身前的水若有所思。

  「文琪。」片刻後,呂範、戲忠果然前來詢問。「何故要轉向昌平啊?不是說過薊縣而不入,直接一路向東去遼西嗎?」

  「不去了!」公孫珣看也不看這二人,直接負手大聲回應。

  旁邊的婁圭一聲長歎,卻終究無言。

  「不去了是何意?」呂範與戲忠卻依舊是茫然。

  須知道,按照他們之前的想法,也是公孫珣寫信與自己母親告知的方案而言,他們此行是要去遼西的原因很簡單,盧龍塞在彼處!勾連遼東平原與河北平原的唯一通道也在彼處!

  畢竟嘛,這年頭海運有限,最起碼到現在為止,公孫珣是很難想像用海運輸送大軍的;而此時的秦皇島,也就是後世的山海關通道,還有一多半在水下,剩下一半也時常會被海水淹沒,根本不通;與此同時,在遼東遼西交界處,遼河下遊,還有一處後世消失不見此時卻難以通行的沼澤,也就是遼澤……

  換言之,正如多年前公孫珣與婁圭議論的那般,遼東與河北之間,真正能通大軍的,只有走陽樂-柳城-管子城-盧龍塞一條通道,而這條路漫漫五百里!而若只占有一頭,便意味著遼東注定被隔絕在大局之外。

  公孫珣此番北歸,雖然有劉寬突然身死並遺書的緣故,但終究是為了個人野心而有所謀劃的。而他和心腹們計劃的也很清楚,這幾年就是要和自家母親一起,從兩頭一起發力,以這五百里盧龍道為經營根本,連通遼東,然後再往河北平原上延伸勢力。這樣一旦亂起,五百里盧龍道在握,他便可以從容舉遼東之眾,彙合遼西、右北平之勢力,大舉南下!

  然而,公孫珣此時忽然說不去了……這算什麼?

  「君侯?」戲忠也莫名其妙。「不去了是何意?」

  「不去了便是不去了的意思。」公孫珣凜然相對。「我要留在昌平。」

  「為何啊?」呂範急的滿頭大汗,戲忠也忍不住朝婁圭遞眼色詢問,但後者卻默然不應。

  「這是老師遺願。」公孫珣正色相對。「劉師遺書讓我留在此處的……」

  「劉公如何會作出這種安排?」呂範愈發無語。

  「劉師信中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他說我自強不止……」公孫珣幽幽歎道。「若是往歸遼西,地方偏遠,坐視流民紛紛失路,以至於淪落到給胡人為牛馬的地步?我怎麼還有臉稱什麼厚德載物呢?」

  「昌平地方不好吧?」呂範大概已經明白了公孫珣的心意,卻只能如此勸說了。

  「無妨,可以種板栗嘛……吃不死人。」公孫珣忽然甩手,渡河而去了。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12 09:12
第10卷 第21章 少小離家老大回

  公孫珣當然不可能用板栗來養活上萬流民,而且現在是夏季,也不是種板栗的時候。

  實際上幾乎可以想像,在第二年秋季收獲之前,這一萬人以及期間到來的其他流民,主要還得靠他們自己漁獵外加安利號的接濟,才能勉強在此處生存下來。而這期間,公孫珣真正要做的,也不過就是組織這些流民在昌平安居下來,建設家園,並有組織性的用草木灰來整飭這裡的微酸惡地,然後悉心開墾以待來年耕種罷了。

  而且,不管有沒有去遼西,公孫珣都不想擔上吞並人口的惡名,他……他很正式的派出了自己的衛將軍長史呂範,前往薊縣謁見了廣陽太守劉衛,正式請求官府按照官屯的方式將昌平的惡地劃撥出來安置流民。

  至於他公孫珣又怎麼說呢?

  其實也趕巧了,衛將軍見到燕山中野生板栗頗多,便準備仿效恩師盧公與舊識劉焉那般,於昌平建立一所私學!

  當然了,也無須瞞著廣陽郡的鄉里士民,衛將軍另一位恩師,故太尉劉公去世前曾有遺書給他這位親傳弟子,說是要他厚德載物……故此,衛將軍自然也要順勢對流落至此的冀州流民們施以援手,加以教化。

  所謂,捐家救民是也!

  廣陽太守劉衛實在是沒有轍,聽到呂範的介紹後自然是一番吹捧,並乾脆利索的將官屯事宜給應承了下來,從文書到吏員再到些許必要的援助,那是一個都不缺。

  然而,親自出城十里送呂子衡回去後,這劉衛轉過身來,眼見著身邊只剩些許心腹之後,卻又在城外頓失笑意。

  「你們說,我這是當的算什麼太守?」已經年逾四旬的劉衛坐在自己的車架之上,遲遲不願動身,反而用一種近乎悲憤的語調朝自己的心腹屬吏質問了起來。「來廣陽兩年,本該漸漸把控局勢才對,如今卻居然要無一寸土地為我這個太守所轄治了嗎?」

  周圍心腹屬吏們細細一想,卻也紛紛無言,因為自家府君此番吐槽似乎格外準確。

  須知道,因為境內有千年古都薊縣,算是燕地根本所在,所以廣陽郡面積不大,下轄不過區區五縣,也就是另一個時空中一千百八年後大半個首都而已。

  而本來呢,身為太守,只要跟常駐薊縣的幽州刺史關係不至於太差,這地方倒也富庶安樂……然而,這不是來了個不講理的陶謙陶恭祖嗎?自從這個蠻子來到薊縣以後,廣陽太守劉衛基本上就越來越憋屈,對薊縣和緊挨著薊縣的廣陽縣控制力度自然也就越來越弱,如今,這中部兩縣基本上算是被強橫的陶謙給奪走了。

  然後,南面的安次縣乃是當日廣陽黃巾的源頭所在,數萬人一朝俱反,那座城基本上算是為之一空,今年春耕時更是被陶謙強行奪走,用來安置冀州流民。

  而如今,公孫珣又來了,往昌平那裡一坐,說他不走了,還說要官屯……不用想都知道,北面昌平和軍都兩縣肯定也要落入這位衛將軍手裡了。

  可這樣的話,我們的劉太守還剩個啥呢?

  「本來陶蠻子強橫倒也罷了,他這人必不長久。」劉衛坐在車上,真是越說越難過。「我還想著能熬過去。孰料北面昌平卻忽然又來了一個衛將軍,還要在此長久居住下去?堂堂太守,居然連自己的轄地都管不住嗎?」

  周圍心腹無可奈何,只能勉力強勸:「府君不必太過傷心,你也說了,那方伯為人強橫,必不能持久,既如此且忍一忍,等他走了,薊縣與廣陽縣不還是你來專居嗎?」

  劉衛在車上細細琢磨了一番,然後一聲長歎,卻又連連搖頭:「不行,決不能坐以待斃。如今時局頗為動亂,不比往日……若是朝廷看不過陶蠻子亂搞也還罷了,可若是中樞有意借他強橫壓製地方又如何?屆時他要是在此處待上數年,再加上那位衛將軍,我豈不是要當好幾年的空頭太守?諸君,我這把年紀了,還剩幾年功夫能蹉跎下去?」

  一眾心腹面面相覷。

  然後,其中一名頗為忠心之士倒是忍不住提醒了自家主君一句:「府君萬萬不要自誤啊!於方伯處而言,其人雖然可惡,卻是一州刺史,正該監管州中兩千石,也正好能拿捏住府君,乃是一條過河之龍;而於衛將軍而言,此人不但名位絕高於府君,更兼為幽州本地人望所在……於府君而言,他留在昌平,倒不是過河之龍,反而算是坐地猛虎,也萬萬動不得!」

  「正是這般才讓人心累啊!」劉衛一聲感慨,卻又不禁心中一動,然後揚眉說道。「龍虎並臥在我房中,也是巧了……今日且回城吧!」

  眾人不敢怠慢,趕緊組織起太守儀仗,耀武揚威的往千年古都薊縣歸去。

  而等回到薊縣官寺,劉衛卻是乾脆下令,讓人將公孫珣『請求』在昌平『官屯』一事的公文給收拾了一番,專門送給了與他在同一座城中共事的幽州刺史陶謙。

  陶恭祖今年五十餘歲,其人出生於丹陽郡,而這時候的丹陽可不是後來的江南阜美之地,乃是挨著山越,動輒要拎刀子砍人的野蠻之地……劉衛喊他陶蠻子,可不是胡亂起的外號。而陶謙本人也確實很有『蠻風』,他少年放浪,一直到十四歲都還騎著竹竿領著鄉中小孩一起玩打仗的遊戲,成年後也不矜持。

  結果呢,有一次本郡的同鄉,一位退休的兩千石甘姓太守出行時遇到了他,覺得他容貌出眾,便喊上車來與他交談,最後一番懇談之下,甘太守居然直接將女兒許配給了這個浪蕩子。據說當時的太守夫人非常憤怒,但甘太守卻堅持自己沒有看錯人。

  而陶謙也沒有讓他岳父失望,結婚後很快就開始發奮讀書,先是在州郡為官吏,然後人到中年居然被舉為茂才,並出任尚書郎,轉任縣令兩處,等到去年五十二歲的時候,他終於被征召為議郎,然後出任幽州刺史,成為方面大員。

  而此時,他的岳父岳母早已經不在人世了,夫人甘氏也已經垂垂老矣。唯一不變的,就是這個蠻地出身的陶恭祖,始終性格蠻橫,宛如當初罷了。

  回到眼前,陶謙正在堂中與下屬們議事,接到劉衛遣人送來的公文,只是看了兩眼,便立即將文書轉給了一眾州中官吏門查看,並直接用帶著徐楊口音的洛陽話凜然出言詢問:

  「諸位覺得劉太守這是何意啊?」

  州中眾人面面想覷。

  然後,幽州名士、右北平出身的別駕魏攸,卻是緩步上前將公文交還,並順勢朝著陶謙正色一禮:「方伯請恕屬下直言,這劉太守挑撥離間的姿態未免太過顯眼了。」

  「魏別駕說的對。」陶謙當即一笑。「這劉衛真越活越回去了!如小兒一般的把戲也拿出來丟人現眼。」

  放在往日,州中從事屬吏們一定會哭喪著臉,然後盡力勸陶謙不要當眾對著一位兩千石如此不留情面,尤其人家廣陽太守還就在同一座城內……然而今日,這些人眼見到自家刺史如此無禮,卻紛紛居然長呼了一口氣。其中不少幽州本地出身的州吏,甚至有當日隨郭勳在範陽城頭觀公孫珣野戰,一度劫後餘生、彈冠相慶的意味。

  真的是彈冠相慶,因為陶謙真要是跟公孫珣懟上,他們這些本地出身的州中吏員除了扔掉管帽子外別無它法。

  不然呢?讓他們去懟公孫珣那肯定是不會懟的,死都不會懟的,可要是一邊抗命一邊留在州中,以陶謙陶刺史的作風,怕不是也能讓他們先來個生活不能自理。

  實際上,你當這些州中官吏們之前聚在大堂上在幹嗎?他們正是因為呂範的到來,知道了公孫珣要在昌平引流民落戶,然後紛紛忙不迭的過來找陶謙做預防的。而早在劉衛的公文到來之前,這些人就已經把公孫珣和公孫氏都吹上天了!

  「你們接著說。」陶謙將公文扔到幾案旁,順勢在高腳太尉椅上挪了挪屁股,便繼續嗤笑發問起來。「那公孫氏被你們說的神乎其神,我怎麼有些不信啊?一個世族,如何又有德望又有根基,又有財富又有威信呢?我非是懷疑他家勢力,自揚州至幽州,我也算見多識廣。無論數代三公的真正鍾鳴鼎食之家,還是勢力跨州連郡的豪強,又或是家財钜億的商賈,便是在地方上一言九鼎的豪傑也都數尋常,卻還是第一次聽人說到有如此怪異的家族,居然身據四方特質……」

  魏攸看了看陶謙臉上的古怪笑意,也是無奈迎上:「方伯,其實你剛剛所說的話語,已經將公孫氏的底細給說了個通透。」

  「這是何意啊?」陶謙愈發好奇。

  「回稟方伯。」魏攸繼續歎道。「如今的公孫氏,二三十年前還只是一般的邊郡世族模樣……所謂顧忌清議,不與豪強結交;開枝散葉,便聯絡減少,自成分家支族。然而,約二三十年前,如今這位衛將軍的寡母以撫養子嗣艱難為由,忽然借著公孫氏的庇護開始經商,事情便已經截然不同了。」

  「寡婦經商也是尋常,我們揚州也有朱公偉的寡母經商養子,邊郡地方都不太講究,我也能懂。」陶謙在上首座中輕聲歎氣道。「可想來不過是經商的能耐大些,再加上有公孫氏的照看,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局面……但這也只是錢吧?哪裡來的你們說的那些?」

  「恕在下直言。」魏攸聞言但是不由正色。「方伯你不是幽州人,怕是根本不懂得安利號這三個字的分量……實際上,安利號並不只是在聚財,它與普通商家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願聞其詳。」陶謙也難得正色。

  「那公孫大娘不愧是養出衛將軍這般英雄的人物,」魏攸不禁幽幽一歎。「別人經商只求錢,可這位……我至今記得,當年安利號剛剛成立,老朽在右北平便聽到過商號在當地宣揚,說是安利號只求鋪設通衢,然後與利於鄉里,方便於他人。初時,我也只覺得這是公孫氏為了自家名聲所做遮掩,然而,凡二三十載,我在幽州親眼所見,彼輩果然是如此做派,未曾動搖片刻。」

  陶謙悚然肅容。

  「無論豐年荒年,安利號從不囤積倒賣,必然開倉明示,平價收糧、平價出糧;每有積蓄,從不匿於土窖,必然往鄰縣鄰邑購置土地,詢問特產、鋪設商棧;每到一處,必然與當地豪強大戶公營,以下線的方式讓出紅利;每行貨於商路,無論渤海還是路上,若有人請隨同行,則必然允諾……如此種種,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遼西、右北平以及遼東三郡,安利號早已經深入到每一處鄉里;漁陽、廣陽、渤海,則紛紛鋪設到縣邑;而其商路更是東環渤海一周無遺漏,南沿涿郡直通鄴城,西走上谷、代郡穿入並州……方伯,如此這般的商號,你自揚州至幽州,可曾見過第二家?」

  陶謙肅容以對,默然不語。

  「正是這家非比尋常的安利號,硬生生以不影響公孫氏清譽的方式將各地大小豪強、弱小世族,以及公孫氏各地支族硬生生黏合在了一起。故此而言,公孫氏之強非只是一公孫氏,實在是兼有世族、豪強、商賈三層之力。」魏攸昂然對道。

  「如此龐然大物,之前多任刺史,居然無動於衷?」陶謙愈發嚴肅起來。

  「如此龐然大物,於各任方伯而言,倒也不是刻意放縱。因為只是數年前,這龐然大物也還有著明顯致命之處。」魏攸歎道。「幽州人盡皆知,安利號之強盛只係在公孫大娘這一位奇女子身上,其人若有一日老去,後繼無人,無論是交給族中還是剝離出來給其子繼承,都將難以維持氣候。只是……」

  「只是衛將軍既然已經為衛將軍,這安利號便再無可制了!」陶謙正色接口問道。「對否?」

  「衛將軍天下名將。」魏攸依舊昂然對道。「燒彈汗山以保上谷、代郡;滅高句麗以安遼東、玄菟;覆廣陽黃巾以定廣陽、涿郡;殺張寶以扶幽州全境……如此功績威德,兼以鄉梓之論,敢問方伯,幽州何人能制公孫氏?又有何人願制公孫氏?」

  陶謙目視魏攸良久,卻是一言不發,良久,方才起身往堂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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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卷 第22章 鄉音無改鬢毛衰

  眾人見到魏攸暫時壓下了陶謙的氣焰,不免各自心中大呼慶幸,就各自恭維了魏攸幾聲,然後便也紛紛散去了。

  唯獨魏攸本人面上平緩,心中卻難掩憂慮,當日回到公房也好,歸家也罷,都是坐臥不寧。

  而果然,當日無事,第二日一早,魏攸尚在薊縣城中的舍內用早飯呢,便忽然聽得前院雞飛狗跳起來,然後一人赤幘蒼須、直裾輕衫,昂然直入……不是本州刺史陶謙陶恭祖又是誰?

  「老魏且用餐。」一口徐楊口音的陶謙直入舍內,沒有不見外,然後居然直接坐在了人家門內的一條長凳上。「不必管我,等你吃完咱們再說。」

  魏攸苦笑一聲,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趕緊喝粥。

  「不用換衣服帶官印了。」陶謙眼見著對方喝完粥去淨嘴,卻是用讓人不安的徐楊口音又叮囑了一句。「這身素淨便服蠻好,我還給你預備了一個半銅之印。」

  所謂半銅之印,乃是說官印只有一半是銅的,另一半乾脆是惡鐵……這不是什麼合金更好的說法,而是最低級升斗小吏所配的製式官印。

  魏攸愈發無言,只能匆匆洗手,然後接過對方不知道從何處取來,看上去髒兮兮的半銅印綬,胡係在腰間,便隨對方出門去了。而出去以後,只見停在魏攸舍前的乃是一輛敞篷的驢拉板車,車之上更是隨意扔著些許柴薪、幹草、木叉之類的東西……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話說,魏攸雖然年紀很大,但和陶謙比卻居然小了兩歲,而且人家是刺史,你是刺史的屬吏,所以很自覺得,這位幽州別駕兼幽州名士便一言不發,主動坐到了前面,準備去駕駛這輛敞篷驢車。

  然而,車子尚未啟動呢,眼看著魏攸手忙腳,懵懵懂懂摸不清這種低級車子的要害之處,陶謙卻又實在是看不過去,直接上前劈手奪了韁繩:「老魏且去後面車子上臥著,我來趕車!」

  魏攸無法,只好攏手轉到後面爬上車去,然後任由這位蠻子刺史一抖韁繩直接驅動驢車出城一路往北去了。

  從薊縣到昌平,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不過有賴於幽州刺史陶恭祖幾十年駕齡搗鼓出來的出色車技,再加上這年頭這地方確實也還不堵,所以倒是趕到中午之前便來到了蟒山之下的昌平城外。

  而此地此時早已經是人山人海、旗幟招展了,看樣子,本地安利號,昌平、軍都兩縣縣吏,外加附近想來巴結衛將軍的豪右大戶們,早已經紛紛到場。

  「流民安家,卻弄的像是過年一般。」陶謙一下車便免不了要負手批判一番的,唯獨魏攸少有坐這種敞篷的板車,終究有些顛簸,再加上他早上只喝了一碗粥,所以此時正在噁心,不能與之言語,終究讓陶刺史有些自說自話的感覺。

  「我等是州中屬吏,奉命來此處查看流民官屯事宜。」陶謙對著一名主動迎上了的武士亮出了自己腰中的半銅印綬。「爾等不用在意,自去忙吧!」

  那昂藏武士雖然覺得這老頭口音極怪,而且區區升斗小吏未免過於趾高氣揚,但對方還有身後的伴當如此年長,他終究也不好有所表示,反而躬身一禮,方才後撤退去。

  陶謙冷哼了一聲,而等身後魏攸緩過勁來,他便從車上扛起一個木叉,又和魏攸二人各自摸出一個遮陽的斗笠戴上,這才順著蟒山山腳逸逸然往用石灰劃了許多線的幾處熱鬧地方巡視了起來。

  而剛走了半圈,陶謙便大致看懂了其中門道,無外乎是幽州乃至於天下都漸漸適應的憑號牌排隊,然後依次去各處做各種事情罷了……如這邊是分糧的,那邊是劃撥區塊去搭窩棚的,左邊是挖廁所的,右邊是引水渠的,前面是討論何時上山燒草木灰處置惡地的,後面則是公開解決流民爭端的地方。

  「不過是以軍法治民,以刀兵之利迫之,飽食之恩誘之,方能如此乾脆。」陶謙帶著斗笠拄著木叉立在蟒山之下,愈發冷笑。「有錢有物有兵,自然能成事,不足為奇。」

  魏攸欲言又止。

  「且去看看這位衛將軍和他親信屬下都是何等人物!」陶謙一邊說一邊直接拎起木叉,不管不顧自去尋人去了。

  魏攸無奈跟上。

  「我家君候?他……你尋他何事?兩位……也罷,他在東面山下挖渠。」這侍衛花了好大力氣才聽懂了對方的徐楊口音,原本想質詢兩句,但眼見著是兩個老頭,其中一個一看還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就熄了多餘的心思,直接指點了一番。

  「原來如此。」陶謙微微頷首,卻又轉身向北面去了。

  魏攸無語跟上,終於問出了今日他的第一句話:「陶公為何東轅北轍?不是說衛將軍人在東面挖渠嗎?」

  「我固然是想看一看其人風采。」陶謙不以為然道。「可既然是在親自挖渠……老魏我且問你,一個大男人光著膀子在烈日下挖渠有什麼好看的?無外乎是邀買人心罷了。而既然是邀買人心,其人又年輕力壯,難道還會當眾偷懶不成?」

  「身體力行也好,邀買人心也罷!」魏攸忍不住反駁道。「總不能因為人家親自幹農活便嘲諷人家吧?方……陶公,你們丹陽也算是邊郡了,你說我們邊郡士子,春耕夏讀秋狩冬戰,哪一樣不是一等一的持身立命之事?凡在此中,都應該稱讚而不是譏諷吧?」

  「我知道老魏是個實在人。」陶謙在前面扛著木叉大搖大擺的走著,左右行人見是兩個老頭,只能紛紛避開。「而且因為彼輩是你們幽州本地人,所以多有維護。可我卻知道,於衛將軍這種人而言,眼中卻不曾有什麼正道邪道,只有有用沒用罷了……老魏你知道嗎?我少年時一直到十四五歲都還整日騎著竹竿,領著孩童玩騎馬打仗之事,於你們這些人看來自然是可笑頑劣之舉,無半分持身立命之處。但我岳父卻明白,我們丹陽素來為山越所困擾,若有一日山越突襲來到城下,我這個浪蕩子反而可以如少時指揮孩童一般,指揮邑中已成少年郎的昔日玩伴迎頭而戰!也正是因為看明白了這一點,他才一力將我夫人下嫁於我……老魏,你們這些人什麼都好,既有德行又有學問,既重君臣之義又對鄉人多有維護,但唯獨迂腐了一些……」

  陶謙長篇大論,魏攸在身後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但終歸是沒有反駁,反而是隨著對方一路去了北邊,然後便見到了一人正昂然立在一處土堆之上,厲聲說著什麼。

  「諸位,你們既然信服我們君侯的威德,隨他一路至此,還準備在此長居,那就要對律法和規矩有所遵從才行,否則便是君侯這裡也容不下諸位!而雖說治民以簡,可無論如何,殺人償命、傷人抵罪、火盜償財兼受刑、違矩則受罰,這個道理總是要行的吧?」言至此處,那人複又指著土堆前被捆縛著的二人說道。「這二人昨日欲自往薊縣尋出路,並不該有什麼責罰,但走時意圖偷盜公中米糧,還想誘騙婦女隨行,卻該重責以作威信……我今日罰此二人鞭撻三十,髡刑為勞役三載,不得開釋,不得與私房、劃田,諸位鄉老皆在,可有不服?」

  土堆前,一眾流民中的年長者紛紛撚須不止,各自稱讚。然後果然立即就膀大腰圓的武士上前,將二人綁起並堵上嘴,然後立即鞭撻了起來。

  「土堆上說話那人是誰?」陶謙看的津津有味,便忍不住回頭詢問。

  魏攸自然認得,便壓著斗笠帽簷低聲答道:「此人喚做王修王叔治,乃是北海……」

  「我知道我知道。」陶恭祖不等對方說完便忙不迭的點頭笑道。「當日邯鄲殺滑吏申氏一族的王叔治,果然名不虛傳!雖然有殺雞駭猴,威嚇流民不準逃竄之意,但畢竟有理有據,且乾脆直接,不遮不掩,甚對老夫我的胃口。只是可惜,如此人才怎麼不在我的麾下?」

  魏攸當即無奈閉嘴。

  「咱們去別處吧!」陶謙口中說著欣賞,卻轉身就走,魏攸也無奈再度跟上。

  至於說王修,雖然遠遠在高處看到了這戴斗笠的兩個老蒼頭,也察覺到了彼輩舉止中氣度非凡,但終究還要處置人犯,還有案子要判,而且還要和這些流民中的長者們約定建立明文規定,並組織所謂法庭之事……所以其人還是選擇了無視,並繼續忙碌了下去。

  「陶公,這次又到底要去何處?」魏攸畢竟上了年紀,身體又弱,夏日午後,跟著對方轉了這麼久,到底是有些撐不住了。

  「去分糧的地方。」陶謙雖然依舊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卻也主動停下腳步任由魏攸坐下來喘氣。「咱們這位衛將軍既然底氣十足,我也不覺得他會有什麼『無能為之事』。故此,其人既然要在此處聚民而居,便該用心在『如何為』三字之上而已……」

  「陶公所言不差。」坐在道旁石頭上的魏攸氣喘籲籲,勉強回應。

  「而今日此地不過是草創,須臾也看不得其中真切,所以,即便是『如何為』三字,也只能管中窺豹,略觀一二。」陶謙依舊侃侃而談。「老魏覺得此時最該重什麼?」

  「公平、公正、公開。」魏攸張嘴便來。「陶公,幽州這地方,便是個垂髫小兒都認識安利號商棧中賬房處的標語,何況是這位衛將軍呢?看完刑罰再去看分糧之事,以此來觀這位衛將軍是否公正,本屬尋常路數,你就不必多解釋了。」

  陶謙難得閉嘴。

  分糧的地方與討論刑罰的地方截然不同,此地寂靜無聲,拎著口袋或嶄新陶罐前來等待取糧的婦女無一人出聲,都只是眼巴巴的看著前方高台的一人。

  只見此人身材健壯,雖然帶著進賢冠,可夏日間捋著袖子卻露出了滿是肌肉的手臂。其人持一斗,端坐在台上,身邊則是一個大甕,不停的有安利號的夥計抬來糧食往其中放糧……每有一婦女手持竹製號牌、負著帶著盛具上前,此人便親自持斗,依牌給糧。

  全程目不斜視,只觀斗具準確與否。

  而每完成一次分糧,等那些婦女曲身拜謝時,這人也一定認真拱手回禮,遇到年長之人,他還一定避席大禮回複,然後才一言不發再持斗候著下一人。

  陶謙與魏攸看的目瞪口呆。

  而半晌,二人才轉身離開,其中陶謙卻又忍不住低聲詢問起來:「老魏,你認得此人嗎?這是那婁子伯還是那呂子衡?總不能是已經做到都尉的審正南辭官跟來了吧?」

  魏攸連連搖頭:「都不是,必然是去年衛將軍離開幽州後招納的新人。」

  陶謙一時無言,到底是忍不住又抓住一個護衛問了一句,才知道這是公孫珣在河內任職期間招納的掾屬,喚做常林常伯槐的……雖然公孫珣在河內不過區區數月,但此番隱退還是有數人主動跟來了。

  二人面面相覷,愈發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而就在他們心生感慨不知道借著該往何處去之時,卻忽然見到一人率眾遠遠往自己這裡過來,魏攸認得此人,正是公孫珣頭號心腹,所謂門下長史呂範呂子衡是也……這時候,二人哪裡還不明白,瞎轉悠了半日,早已經驚動了此地管事之人。

  而果然,呂範來到跟前,直接俯身下拜,對魏攸尊重至極不說,對陶謙也是直接口稱方伯。

  「未知方伯至此,實在是有失禮儀,還請方伯與魏公暫駐片刻,我等已經讓人去喊我家君候來迎二位了。」呂範趕緊盛情邀請。「天氣炎熱,喝一杯涼開水去去暑氣總是好的。」

  「不必了。」陶謙一手拄著木叉,一手昂然捋須道。「今日過來,該看的都已經看了,正準備趕車回薊縣睡覺……就不見衛將軍了,也不喝你家的涼開水。」

  呂範無言以對,只能去看魏攸。

  「你看我的別駕幹什麼?」陶謙見狀忽然將木叉擲在地上,然後當眾一聲嗤笑。「難道還要當著我的面與他溝通,讓他行背主之事嗎?」

  呂範當即低頭……這倒不是他怕了對方,實在是陶謙的年紀擺在這裡,雙方明顯差著輩分呢,這種場面上的事情不要說他,便是公孫珣過來,挨了也只能白挨。

  「走吧!」陶謙忽然失笑,卻又俯身撿起了木叉,並轉身招呼自己的別駕走人。「老魏隨我走,咱們回薊縣。」

  魏攸無奈,只能甩手跟上。

  然而,走不過數步,陶恭祖忽然又回頭對著還在低頭不懂的呂範質問了一句:「呂子衡,你家君侯的家眷還有你的家眷現在在何處啊?」

  「回稟方伯。」呂範抬頭正色答道。「都在昌平城內安置。」

  「我就說嘛……到底還是有私心的,不是什麼聖人。」陶謙一聲冷笑,這才繼續昂首闊步去尋自己的驢車去了。

  到此為止,呂範終究是沒搞明白這位是為何而來。

  「方伯,咱們回去要做何事啊?」上的車來,從昌平往回走,不過兩三里路,魏攸便按捺不住心中焦躁,直接在車上抱著木叉出言詢問。

  「回去彈劾劉衛。」帶著斗笠的陶謙一邊趕車,一邊隨口應聲道。

  「怎麼說?」魏攸一時發怔。

  「自然是彈劾他攬權無度,還小人行徑,公然挑撥刺史與衛將軍了。」陶謙依舊隨意。

  「前一個倒也罷了。」魏攸嚴肅答道。「後一個送上去,這劉太守怕是最輕也要直接免官歸鄉了。」

  「這不正好嗎?」陶謙忽然在路邊拉住了自己驢車,然後回頭看向自己的別駕。「衛將軍在幽州根基深厚,唯獨突然停在昌平顯得有些倉促,而若是履任已久的太守劉衛一走,我再一走,刺史和太守皆是新至之人,屆時便是這二人想在廣陽與這位衛將軍相爭也終究無力了……這不正合你們這些幽州人的心意嗎?」

  魏攸依舊茫然:「且不說其他,陶公如何也要走?」

  「已是定局了。」陶謙轉回頭來微微歎道。「前日接到的公文,未與你們說……西涼叛,或許將有大戰,左車騎將軍皇甫公向朝廷舉薦了【 】我,我明日便要啟程往關西扶風去,出任校尉,輔助皇甫公平叛。」

  「這是好事。」魏攸徹底鬆了一口氣。「陶公本是邊郡人,欲行軍事許久,而且你在幽州做刺史做的不痛快,這些我都是知道的……」

  「何止是不痛快?」陶謙背對著魏攸失笑言道。「連我最信任和看重的別駕都在堂上當眾恫嚇於我,我這刺史做的有什麼意思?所以說,我這番離去,於你們而言卻比我本人而言更算是好事,頭上少了個脾氣暴躁的老頭不說,還能光明正大的去迎合那位衛將軍,多好?」

  魏攸一聲歎氣,卻又不禁抱著木叉正色相對:「陶公,我以為你此番來這一趟多少能去了心中誤會,我就不懂了,衛將軍行事光明正大,到底哪裡不好?」

  「極好。」陶謙坦誠以對。「不然我何至於臨行前要助他一臂之力將劉衛給弄倒呢?」

  「既然如此,為何還……還如此做派呢?」魏攸實在是不解。

  「因為好歸好,欣賞歸欣賞,不服卻還是不服。」陶謙忽然手握韁繩,面色嚴肅起來。「而且我也不瞞你老魏,若非是皇甫公那裡推薦早到,離職已成定局,此番我是一定要與這位衛將軍掰掰腕子的……便是注定落得個五十華發還要免官歸鄉的地步,那也一定要與他爭個你死我活!」

  魏攸目瞪口呆,滿目皆是不解之意。

  「老魏啊!」陶謙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別駕搖頭再笑。「這便是你跟我與那衛將軍不同之處了……對你們這些文士來說,遇到紛的局面,總想顧全大局以求安定,可偏偏自己又無力,所以又總想在強者中挑個更強更好的那個助他一臂之力……對否?」

  「不好嗎?」魏攸依舊不解。

  「當然好,可卻為何不能是我?」陶謙昂然直問。

  魏攸被問的半日說不出話來,許久方才勉力言道:「方伯一把年紀了,比我還大……」

  「老的要死了嗎?」陶謙忍不住轉過身來盯著眼前趕車的驢子嗤笑一聲。「若人躺在床上不能動,都快要死了,自然萬般志氣都消,可我身強體壯、精力旺盛,只是比他衛將軍老一些、窮一些、弱一些……為何就不能去爭為其上?你怎麼不勸他與我委曲求全?我到底是個刺史嘛!」

  魏攸也是搖頭肅容:「方伯,你這是私心勝於公心,咱們且不說勝敗之言,就事論事,你安置流民雖然也有一番力氣,卻遠不如今日衛將軍這般從容有序,之前更是激起了州中諸多兩千石的聯手反製,以至於春耕後蹉跎數月無能為力……故此,若以公心,你本該讓事於賢。」

  「老魏。」陶謙也是再度失笑。「你這又是迂腐之見了。私心如何,公心又如何?我為何不能私心略高於公心?或者說,你們這些人為何為何不能許我公私心兼有?公孫珣將家眷安置在城中,自己再去裝模作樣的挖渠,這便是毫無私心嗎?大丈夫生於世,因私心而爭鬥、享樂,因公心而濟世、平,這難道是相對立的事情嗎?天下人都是如此的!不過是我陶謙的好勝心強一些,而你老魏的好勝心少一些罷了,至於說那位公孫將軍……且觀之吧!我這不是因為要走而沒和他爭鬥嗎?還替他開了路,他能做到什麼份上,你自己在幽州慢慢看便是。」

  魏攸欲言又止,卻終於是閉口不言。

  而斗笠下露出一片花白鬢角的陶謙也是重新扯緊韁繩,慢悠悠的趕著驢車一路向南去了……恍惚中,這位即將卸任的幽州方伯,居然難得沒有如之前兩日那般遐想關西的戰局,遐想自己建功立業,平安民,反而是回憶起了自己遠在長江之南的故鄉。

  曾幾何時,年少的自己便在如此的烈日之下,著上身領著一群鄉中少年遊戲在泥水之中,卻被恰好路過的岳父給叫了過去……說起來,已經三四十年了。

  此時此刻,不知鄉間何種光景?

  此生此世,不知何時能再歸鄉?不過,即便能歸鄉,以自己此番成就,怕也是難如莊子所言那般,痛快的做一隻曳尾於泥水中的烏龜了。

  當然,無論如何,他陶恭祖都不會是一個擺在廟中的死龜!遇到那種人,老夫必如公孫珣、傅燮臨崔烈那般,當眾唾其面!

  —我是禍害遺千年的分割線—

  「太祖屯於昌平,自挖溝渠於西,複使王修執刑於南,常林分糧於北。陶謙為幽州刺史,駐廣陽薊縣,聞太祖屯於近處,頗惡之,乃素衣斗笠行驢車出薊,欲面詰之。其自南往北,初見修,再見林。及營中呂範聞之,大禮往迎,言太祖在西,固請。謙不語,自轉車往南,歸薊縣。左右疑而問之,謙乃歎曰:『王叔治寬嚴有度,常伯槐一絲不苟,呂子衡彬彬有禮,此三者,皆人傑也,何須複見其主,自取其辱?廣陽事,當歸公孫為之。』時逢涼州叛,謙乃自請為校尉從征,讓地為賢。」《士林雜記》.燕.無名氏所錄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12-13 21:16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13 21:15
第10卷 第23章 死生雖天命

  陶謙終究還是壯懷激烈的上任去了,他生在丹陽這種邊鄙之地,自幼好武,對於西征涼州這種差事簡直是一萬個樂意……更不要說,之前黃巾平後無數功臣得以晉升,非但是三位主力功臣各自掛將軍印,便是其各自下屬也紛紛完成了仕途上的躍遷。

  而以陶謙的資曆,想來此番出征只要稍有小功,回來必然是要享用一大郡的,而若能立有大功,封侯得郡說不得要雙雙拿下。

  然而,陶恭祖志得意滿,一路南下,六月底剛到洛陽就聽到了朝廷在大肆封侯的消息……不過不卻是他的,而是給那十二位中常侍的。

  所謂有侯爵的加戶,沒侯爵的統統補上,十二位中常侍如今一個不拉,號稱十二侯!

  理由是什麼呢?答案是去年征討黃巾有功……漢室規矩,非軍功不得封侯嘛。

  當然了,洛中民間傳言,這是十二位中常侍造裸泳館讓天子避暑避舒坦了,天子酬功給的獎賞。而據更小道的消息說,天子第一日進去避暑時便曾直言左右:

  「若萬年如此,真是堪比神仙!」

  不過,這個消息不清不楚,後宮也不是人人能去,或許只是謠言……更多的證據說明,還是之前張讓、趙忠等人替天子斂財的計劃獲得了一定見效,大量的錢財從州郡進入洛陽,最後集中到了西園,讓天子分外滿足。

  一個明證是,天子主動要求大司農將其管著的官庫給搬到了西園堂上,還起名叫萬金堂……雖然不清楚這種白白浪費人力的動作到底有啥意義,但據說天子看了是很覺得養眼的,整個人都很滿足。

  朝廷在打仗,天子在斂財……就當他是為國家斂財好了,暫且不提。可是,以平黃巾的名義給十二個宦官封侯到底算是怎麼一回事?!陶恭祖是一萬個不服。

  須知道,當日平黃巾後,舉國上下,也就是幾個持節主帥給了爵位上的賞賜,再往下,如郭典,那是死了以後追贈的侯爵……而如今,十二個宦官,到底幹了什麼,就軍功封侯了?!真要封侯,那幾位都尉、中尉,在朝中做議郎的傅燮,回家的曹操,之前殉國的幾位太守,怎麼輪也輪不到這十二個宦官吧?

  所以,何止是陶謙不服,怕是天下軍伍之士皆不服!

  實際上,已經有人將天子這個動作與之前加賦的事情放在了一起,說加賦是天子失信於民,而這次封侯是天子失信於士。

  不過,前線軍務緊急,陶謙來不及跟往日同僚一起罵幾句宦官誤國,就急匆匆的掛上了他揚武都尉的印綬,帶著給他的部屬,趕緊往長安以西去彙合皇甫嵩了。

  然而,七月中旬,陶恭祖一路辛苦引兵來到扶風,卻迎面又挨了一棍原來,自己此番出征的舉主,左車騎將軍皇甫嵩因為蝗災被罷免了!

  非只是罷免,還收走了他的左車騎將軍印綬,還削了爵位,縣侯重新變鄉侯,八千戶變成六百戶,皇甫嵩只帶著一個爵位滾回家養老去了……此情此景,只能說公孫珣和朱儁真的是有先見之明,這兩位怎麼說都沒削爵啊,尤其是公孫珣,一開始就避開了燙手的車騎將軍,此時居然還能掛著一個將軍印在家裡種地。

  當然了,說一千道一萬,不管是如軍中流言那般天子不想再以皇甫嵩為帥,以免其權柄過大;還是如洛中傳說,乃是皇甫嵩之前彈劾趙忠宅邸逾製,引發了報複……唯一確定的是,昔日黃巾功臣,或主動或被動,或巧合或有心,如今已經盡數被朝廷雪藏;而與此同時,宦官勢力再度高漲,徹底把持了朝局!

  但不管如何了,早已經對局勢憤懣不已的陶恭祖在長安枯等一月,終於還是等到了朝廷的主力大軍。

  司空張溫配上了因為皇甫嵩罷免、朱儁守孝從而合二為一的車騎將軍印,為大軍統帥;執金吾袁滂為副帥;加中郎將董卓為破虜將軍;舉豫州刺史周慎為蕩寇將軍;又令沿途扶風、河東,兼涼州諸郡國刺史、兩千石統一劃撥調度……當然,揚武都尉陶謙作為皇甫嵩舊屬,也歸入其中,參讚軍事;與此同時,被黨錮十幾年的關西名士趙歧也被舉如車騎將軍府中為長史。

  最後,包括駐紮在南陽的孫堅等各地郡國精兵,還有專門刨去了昔日討黃巾有功之臣的北軍五校,以及西涼、三河騎士,全軍浩浩蕩蕩,近十餘萬眾,盡出關西。

  八月下旬,大軍彙集完畢,主帥張溫以扶風美陽為大本營,開始平定西涼之叛。

  美陽這個地方,位於一個三岔路口,往西可以通向涼州漢陽郡,往北可以通向涼州安定郡,身後則是渭河平原,也就是關中腹心之地了……這地方自然沒有選錯。

  然而,經過一係列內部政治鬥爭,漸漸獲得了叛軍指揮權的韓遂、邊章絲毫沒有被十萬朝廷大軍嚇倒的意思,他們居然大舉動員,聯合了鮮卑、羌人、雜胡,也湊出了十萬之眾,然後主動舉大軍沿著西路而來,雙方在美陽對峙交鋒。

  而且你還別說,屢次交戰,都是朝廷兵敗。

  這裡多說一句,向來所向無前的孫文台這次吃了個大虧,他開戰後不久,領千餘騎兵在美陽北面遇到叛軍主力,被打的全軍覆沒不說,這隻猛虎本人也幾乎戰死,被部屬捨命救回來以後更是發現官印都丟了。好在戰事危殆,也沒人要處罰他,但卻只讓他參贊軍務,不許他獨立領兵了而已。

  當然了,朝廷的底氣畢竟還是足的,張溫這邊不僅軍士比對面的雜胡精銳,將領的質量和數量也都遠高於對面的韓遂等輩,至於說背靠渭河,後勤補給比那些雜胡強多了……於是,在交戰了一月之後,眼見著叛軍中的各路雜胡因為後勤問題漸漸失散,紛紛前往左馮翊、河東等郡劫掠,當面的叛軍主力兵力越來越少,張溫終於採納了建議,分兵相對。

  一路為趙歧,引兵出北路,往安定去,試圖聯繫還在涼州苦守大城的忠漢勢力,並沿途掃蕩侵擾河東、左馮翊的雜胡;一路為董卓,引兵從右扶風的渭水南岸而走,試圖饒到叛軍側翼夾擊。

  話說,趙歧那一路路途遙遠,而且趙歧本人也快八十了,所以一時難以獲得明顯戰果;可董仲穎卻是身經百戰,再加上此番在自己熟悉的關西作戰,還與本地扶風太守鮑弘合作得當,所以這一路幾乎是一戰成功!

  雙方甫一交戰,獨立領兵的董卓便將韓遂、邊章等叛軍打得節節敗退!據說李傕郭汜二人尤其出眾,董卓的長史劉艾還公開在軍中拿全軍覆沒的孫堅出來作對比,所謂捧兩個踩一個……使得孫堅一度淪為軍中笑柄。

  戰事逆轉,接下來,張溫自引大軍在後,以董卓在前,順著叛軍之前進軍的西路連戰連捷,驅敵如驅羊,一月之內,居然將韓遂、邊章這些叛軍一路攆回到了涼州。

  但漢軍的好事情還沒完,就在韓遂、邊章在涼州和司隸邊界上穩住陣腳,準備繼續對峙的時候,這日晚上,叛軍軍營處忽然遇到了一件神奇的事情。

  「邊公。」中軍大帳外,李文侯幾乎面無血色。「這是什麼?!」

  「邊公、韓公,這種事情你們二人一定要拿主意才行。」湟中義從出身的北宮伯玉也是六神無主。

  「文約,這……這怎麼說?」邊章雙手發抖,望天而驚,卻也是無可奈何。

  韓遂面色慘白,無言以對,便是他身旁素來以鎮定持重出名的成公英也神色驚惶到不知所措的地步。

  夜色已深,可叛軍全軍卻居然無一人入睡,紛紛出營望天失語。

  原來,十一月的夜空中,流星無數,宛如下雨,而如此美景在韓遂、邊章,乃至於數萬涼州叛軍看來,卻是讓人害怕到極致的天象……他們不怕刀兵,不忌生死,卻怕天譴!

  「我……」

  韓遂剛要說話,忽然間,一道頗為亮眼的星光自天空滑過,瞬間消失不見,這道亮光不僅驚動了軍中騾馬,響起了陣陣嘶鳴之聲,也讓叛軍徹底失措,更讓飽讀經書從而迷信至極的韓遂、邊章本能的想起了漢世祖、光武帝劉秀的舊事。

  「走吧!」邊章實在是支撐不住了。「咱們走吧!這是漢室天命尚在的徵兆,強要留下來作戰,怕是要和昆陽大戰的王莽軍落得一個片甲不留的下場。」

  「可、可往哪兒走?」韓遂看著成一片的軍營也是難得腦中一片空白。「後面不就是涼州了嗎?」

  「往金城郡走。」一旁的北宮伯玉聽到片甲不留四個字後也是趕緊咬牙道。「那裡本就地形險要,而且,咱們本就是從金城郡起兵的,彼處舉郡都是我們的人。」

  「其餘好不容易舉起來的羌人呢?」韓遂終究還有些不捨,一月前他們還有十萬大軍,對著漢軍屢戰屢勝,他韓文約甚至還做了個入朝誅宦,自己為大將軍的美夢。

  「讓他們各回本郡。」成公英無奈勸道。「金城貧瘠,哪怕是在郡中迎戰,也最多只能養兩萬兵。」

  韓遂無可奈何,其餘人也一樣……叛到現在,哪怕是一開始還有著一些被迫和裹挾的味道,此時卻早已經被手下數萬大軍給養出了個人野心,如今誰不作著某些春秋大夢呢?但越是如此,望著依舊流星不斷的天空,他們就越是驚恐無奈。

  說到底,不僅僅是時代的限制,也不僅僅是愚昧,更重要的一點是,這群涼州人和這世上絕大多數人一樣,都還覺得大漢才是有天命的那一方,而自己是叛軍,是賊寇!張角那種宗教瘋子,還是少數。

  實際上,另一邊,被叛軍依靠地理優勢堵在涼州、司隸邊界吳岳山中的漢軍前鋒,看到滿天流星卻紛紛士氣大振,都認為這是漢室天命所兆。

  於是乎,前鋒統帥、破虜將軍董卓幾乎是當即立斷,立即請來自己的副手,扶風郡守鮑弘。

  二者一拍即合,決定連夜出兵。

  這一戰,漢軍士氣如虹,而叛軍本就要逃,可以說殊無戰意,故此雙方甫一交戰,叛軍便大潰而走,戰鬥迅速淪為了追擊戰……且不提董卓、鮑弘這邊臨陣斬下了數千首級,更重要的一點是,叛軍撤的乾脆利索,羌人各回本郡,叛軍主力則轉回金城,死守金城郡門戶榆中城。對應的,涼州最東面也是最腹心的漢陽郡瞬間全面光複,張溫也親提大軍進入了漢陽,然後屯駐於漢陽郡首府冀城。

  到此為止,可以說,漢軍的平叛行動已成功了八分,而涼州叛軍相對應的則已經陷入到了絕境。

  而這個時候,司空兼車騎將軍張溫也正式彙集諸將於冀城,商討下一步進軍方略,準備徹底掃平涼州叛。

  十萬之眾,堂上堂下,幕中府中,一時間兩千石、千石何止百餘皆列坐聽命?張溫也是志得意滿,捋須踱步而入。

  然而,甫一入座,未待眾將參拜,左手邊第一的位置上,便有一身材雄壯之人大聲喧嘩起來:「司空何必多此一舉,徒勞聚眾浪費時間?我在前線頗為應對得當,請再與我兩萬兵,合兵五萬直搗金城,則涼州必平!」

  張溫一時氣憤難耐,但瞅著說話之人乃是立下大功的董卓,其人又是個粗人,向來不讀書的……如何好與他計較?便只是不理對方,然後板著臉坐到了上首座位上

  孰料,董卓自從去年平黃巾以來,打起仗來屢屢倒黴不止,還一度下獄,此番揚眉吐氣,更兼到底有些粗疏,自然難免猖狂一些,所以依舊當眾說個不停,甚至直接離席,在堂中與眾將誇功分說:

  「依我說,若是兩萬兵不能與我,我這本部三萬也不是不行,但需要兩萬兵做後援……不是我畏戰,而是說金城那地方我年輕時往來多次,知道地形,只要我們截斷叛軍糧道,取下榆中,則……」

  董卓肆無忌憚、指手畫腳,眾人面面相覷,紛紛看向張溫,卻發現張溫雖然面色發白,卻居然沒有出聲打斷對方的意思,於是反而以為對方這是與董卓意見相同,便真的去聽董仲穎陳說他的方案去了。

  但是另一邊,一直在中軍跟著張溫的人卻都知道,董卓的話根本就不是張溫的意思,甚至南轅而北轍。而這位車騎將軍之所以能容忍董卓如此囂張,不是因為他心懷寬廣,也不是因為他尊重對方的軍功,而是他不敢為。

  須知道,張溫這個人,是個典型的官僚,一方面經學上的造詣未曾拉下,一方面對上宦官卻也從不激烈,升官也是願意交錢的,再加上其人早年就是被曹āo祖父曹騰看重給提拔上來的,所以能被士人與宦官勉強同時認可,出任這個車騎將軍兼主帥。

  然而,這種人也注定是個不能被依仗的人……他在洛陽被拜為車騎將軍,準備西征的時候,有位他刻意招攬的名士勸他趁機誅宦,他嚇得差點魂都沒了;之前在美陽,董卓原本在皇甫嵩去位後對成為主帥頗有信心,所以對張溫很是不爽,當時謁見時他時就頗為無禮,而彼時孫堅建議張溫立即斬殺董卓以立威,張溫卻也是嚇得不行。

  不是說真的該此時誅宦,也不是說真的可以一到美陽就殺董卓立威,但問題在於,這不是在打仗嗎?這種人為一軍主帥,注定是沒有決斷。

  董卓說完了一番話,轉過身來,這才似乎想起了張溫才是車騎將軍,於是便正式俯首請戰:「請司空與我兩萬兵,兩月之內,必平此!」

  張溫不由歎了口氣:「破虜將軍稍安勿躁,關於出兵一事,之前諸位已經有定論了……出征榆中之人,另有選定。」

  「誰?」董卓登時大怒。

  「我!」

  坐在張溫右手邊首位的蕩寇將軍周慎直接扶刀起身,肅容相問。「十萬大軍出征,破虜將軍難道想獨吞戰功嗎?」

  董卓欲言又止,卻是瞬間冷靜了下來……因為這蕩寇將軍周慎可不是什麼雜碎,且不說其人與他董仲穎名爵幾乎相同,所謂蕩寇破虜嘛,一聽便是並行的;而且資曆類似,周慎也是出任過豫州刺史的人,年逾四旬;更重要的一點是,此人出身涼州名門,都是涼州人不說,可人家家世比他高太多了!

  「蕩寇將軍想要立功嗎?」董卓氣悶一時,但終究是壓住怒氣詢問了一句。

  「正欲為家鄉除寇。」周慎忍不住多言了一句。「董公,你連番作戰,已經很辛苦了。」

  董卓乾笑一聲,直接回席中去了,而果然,有了張溫的表態和周慎的主動出列,座中諸人倒是多傾向於家世門第更高一些的蕩寇將軍周慎去進攻榆中漢軍主力。

  「既如此。」董卓勉力笑道。「我領兩萬兵,為蕩寇將軍後援又如何?」

  「也不必如此。」上首張溫忽然笑道。「之前諸君多到我幕中紛紛請戰,我也覺得諸位都該有些功勞分潤,再加上勞師遠征,錢糧、徭役無數,後方難以支撐……故此,我倒是想到了一個極佳的主意。」

  董卓難得有些心悸。

  「我欲兵分六路,一戰而絕西涼事。」張溫一拍幾案,難得揚眉吐氣的大聲宣布了出來。「蕩寇將軍可以引兵三萬,直趨榆中,以對韓遂、邊章二賊。」

  「屬下領命!」周慎主動出列,恭敬接令。

  「破虜將軍,你本部三萬不變,不妨引兵往北面安定郡,去覆之前與叛軍脫離的先零羌!」張溫複又和氣的看向了董卓。

  董卓終於大怒:「司空為何將軍事做兒戲,這是能見者有份的事情嗎?先零羌在安定安居多年,根基深厚、人多示眾,便是三萬人去征討,也未必有用。但若能掃平榆中,覆滅叛軍,反而可以輕易招降……」

  「既如此。」張溫終於有些不耐了。「周將軍引三萬眾覆滅韓遂、邊章後,董將軍自去招降便是……為何屢屢失態呢?難道只有你能覆當面叛軍不成?」

  董卓再度欲言,卻見周慎立於彼處,扶刀睥睨,卻也是無話可說了。

  我是扶刀睥睨的分割線—

  「十一月,夜有流星如火,映照賊營,韓遂、邊章俱以不祥,乃歸金城。董卓與右扶風鮑鴻等並兵攻章、遂,大破之,章、遂走榆中。」《後漢書》.範曄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14 20:08
第10卷 第24章 人事常相參

  張溫兵分六路,意圖徹底蕩平叛軍,董卓知其不然卻無能為力,只能引兵去平安定郡的先零羌。

  不過,董仲穎是留了心眼的,他主動分兵四千給一名下屬的別部司馬,讓他打著自己的旗號詐稱萬人進入安定,自己則帥兩萬六千主力隨行……這麼做的好處毋庸置疑,若是敵軍上鉤,他自然可以從後面揮軍向前,打個殲滅戰;若是敵軍不上鉤,那就等著周慎的消息,等他那邊打贏了,自然可以從容招降本地羌人。

  至於別的,董卓真沒多想,因為他從冀城回來後,雖然覺得張溫是個只會和稀泥的廢物,但卻沒有小看周慎,人家畢竟是涼州名門嘛,而且其人手下三萬兵又不是虛的。大不了仗著兵力優勢圍城便是,還能如何?

  再說了,之前的流星是假的嗎?

  然而,就在前線軍官們各懷心思之餘多少還對戰局持樂觀態度的時候,後面供給著十萬大軍後勤的司隸境內,卻不免已經漸漸疲憊。

  扶風郡,武功縣,天氣寒冷,京澤京有喜帶著幾名親信家人匆匆從外面回到了一處大宅中,不顧先去烤火暖身子,便徑直往後院見自己舅媽去了。

  「我兒,漢中那邊怎麼說?」郭夫人眼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外甥進來,也是讓尚幼的兒女隨僕婦出去,然後方才焦急萬分的詢問道。

  「不好。」京澤也是等自己年幼的表弟表妹隨僕婦出門,然後方才躬身行禮,並起身湊到火盆前蹙眉答道。「不瞞舅母大人,我尋了好多人打聽,都說路上盜匪太多……舅母應該知道,從咱們這兒去益州一共五條路,所謂隴西大道、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

  「不錯。」郭夫人本就是扶風人,當然曉得這些。「五條路如今都不通嗎?」

  「並非如此。」京澤正色道。「東邊四條道因為正對著扶風、京兆,故此受之前大戰牽累,盜匪太多,逃兵、逃徭役的流民,早已經將這四條道堵塞住。舅母,咱們人多車多,非是有兵馬隨行,否則我實在不敢輕易從這裡走的。至於隴西大道,彼處道路寬闊,而且沿途村邑頗多,似乎可行……」

  「那……」郭夫人愈發焦急。「為何不從隴西大道走?可是因為彼處路遠。」

  京澤再度搖頭:「舅母,你莫忘了,朝廷大軍現在涼州平叛……若事成還好,若事有不諧,咱們又走到半道上,敗兵或賊兵倒卷過來,屆時又該如何是好?」

  郭夫人也是瞬間落淚:「既如此,咱們娘幾個到底該往何處去?你弟弟妹妹都還如此小,偏偏扶風卻已經如你舅父生前所言那般了起來……之前渭水北面好幾十萬人打仗,如今又到處抓徭役,弄的到處是盜匪。我今日聽家中僕婦說,美陽那邊如今幾十里地都空無一人,全是屍首,這要是等春日到了,再起瘟疫又如何?」

  「舅母不要心慌。」京澤咬牙道。「其實,我倒是聽說了另一個去處,或許能平安度日,只是舅父身前曾對我說讓我帶家人去益州。不知……」

  「你舅父當日又如何知道咱們這裡這麼快便打起了仗?」郭夫人想起丈夫愈發傷心。「我今日並無他念,只想尋個【m.】平安的去處將你弟妹拉扯大,故此,你有去處盡管說來。」

  「我想去幽州。」京澤攏著袖子言道。

  「幽州?」郭夫人一時茫然。「太遠了吧,彼處有什麼說法嗎?我們一群關西人,如何要去那種地方?」

  「幽州這地方並無說法,卻有一人。」京澤不由歎氣道。「舅母,我想了好久……天下越來越,到處都是盜匪,哪裡真能有不打仗不殺人的平安去處?關鍵是應該尋一個能打仗卻不怕打仗的地方,並尋一個能打仗且能打勝仗的人。」

  「幽州有這種人?」郭夫人還是有些膽怯。「你弟弟妹妹都還小。」

  「我聽人說之前的衛將軍、河內太守,跟舅父有舊替舅父求得追封的那個。」京澤上前一步正色道。「其人並未如之前所言那般直接回遼西,而是在幽州廣陽收攏流民屯田安居,堪稱來者不拒……舅母,廣陽乃是古燕都所在,應該是個安居的好地方,而且去投靠這人,非只是能安居,將來弟妹長大也能有個好前途和好婚姻吧?」

  「確實,也不能不顧及這一點。」郭夫人聽到最後一句,先是緩緩而歎,複又忍不住壓低聲音言道。「只不過,那邊路上好走嗎?你莫忘了,之前咱們逃出冀州的時候可是不得已裝成賊才能走出來的,而且那於毒因為你做的那些事情似乎深恨於你……」

  「於毒那裡咱們繞過去便是。」京澤咬牙言道。「至於沿途其他,那改名叫張燕的褚燕都已經招安做了中郎將,如何怕他?」

  「我兒。」郭夫人想了半日,也是無奈,便只能推給對方。「如今情況這麼難,家中能做主的成年男子又只有你一個,你若是有了主意,便盡管去做,不用再來問我了。」

  京澤緩緩頷首,這才告辭而去。

  話說,京有喜此番想著去幽州固然是出於無奈……二十萬大軍在渭水北面對峙數月,後面的老百姓徭役不停,潼關以西的確盜匪叢生,長安以西更是被軍事襲擾給弄得秋收受阻、屍首遍地,有些經驗的京澤和他舅母心裡都明白,不管平叛結果如何,明年關西肯定會跟去年的冀州一樣出大子……不過,其人想去幽州也還是些有私心的。他何嚐不是因為舅父去世失了前途,想尋個有功名的去處呢?難道讓他二十來歲當隱士?而思來想去,似乎只有幽州那位衛將軍處既能報家人平安,又能攀上關係,日後尋個出路了。

  當日孟津割瓶作別,京澤恰好從河內往洛陽,聽人說的真切,到底是神魂馳動。

  故此,京有喜既然得到了允諾,便也不再耽擱,他按照之前舅父郭典的安排,將兩家的家產盡數變賣,連祖宅都沒留,全都換了牲畜、車架、糧食、被褥、兵器。然後又去找郭、京兩族的近親族人與家中僕從問他們去留,要留的都分與他們不易攜帶與變賣的財貨,要走的便趕緊做起了準備。

  然後,不等冬日過去,這京澤便匆忙祭祀了兩家祖宗,然後就帶著十幾個也有心遷移的族人和幾十號徒附、家僕,隱約湊齊了百來個人,便護著車隊,持著弓刀,一路向東而去了。

  剛一出城,便有人主動尾隨而來,而京澤也不驅趕他們,只是與他們約定好一些規矩,便許這些人一路跟隨,甚至還主動贈與一些糧食。

  不過,這些人大多在通往益州的那些路口處消失不見,只有一對從益州反向過來的母子例外。那當兒子的一表人才卻沉默寡言,讓人一時捉摸不透。不過,因為他母親上了年紀,京澤請她坐上車與舅母一起的緣故,所以到底是通過這邊知道了此人的一些來歷。

  原來,這年輕男子是京兆杜陵人,居然已經舉孝廉出仕,還去了漢中當郡丞,已經是正經的佐官了。可即便如此,眼見著世道越來越差,他還是扔下大好前途,棄官歸家了。而且,據說回家也不準備多待,乃是準備順著杜陵、武關一線出荊州去避,以養老母。

  而有意思的一點是,雖然此人如此孝順,可這老母卻只是他後母!倒是更讓人刮目相看。

  當然了,京澤家本就在扶風,與京兆相鄰,根本不需要刮目相看,因為他早就聽說過此人大名,所以立即對此人熱情相待了起來。

  「杜兄既然要攜母避,為何不直接從漢中去蜀郡?」騎在馬上的京澤難得好奇。「反而要去荊州?我記得你家中並不富有吧?」

  「蜀郡那個地方,進去容易出去難。」躺在前面貨車上的杜姓年輕男子倒也乾脆。「既然是攜母避難,說句為人子不該說的話,將來一定要送老人家回來與家父、生母合葬的。而荊州……」

  「荊州雖然距離你家杜陵近,可路上全是山路,此時倒也罷了,再過幾年,按照如今這個勢頭,真能從容回來嗎?」京澤當即打斷對方反問。

  「若是孤身送老母回來,又有誰會劫掠我一個身無分文的孝子呢?」車上男子一聲嗤笑。

  京澤緩緩頷首,卻又忽然失笑搖頭:「差點被杜兄哄騙過去……若以次輪,杜兄還是不如去蜀郡安居才對,反正沒人會為難一個身無分文的孝子嘛,你去荊州必然有別的緣故。」

  「有喜說是什麼緣故呢?」車上男子終於似笑非笑的坐起身來。

  「荊州四通八達,若我所料不差,你是想在彼處一邊安居奉養老母,一邊觀察形勢,以求日後能有個前途……對否?」京澤微微一笑,似乎盡在掌握。「大丈夫嘛,一則顧全家裡,二則求得志向,這有什麼不敢說的?而且,杜兄今日為老母捨掉了郡丞的職務,已經足以問心無愧了。」

  車上人難得認真打量起了車後身前騎馬之人,很顯然是被這京澤這一語道破了一些心思。

  「既如此。」看了半日,此人並未否認或承認,反而好奇反問。「有喜又為何要往幽州去,你若有心,與我一同往荊州不好嗎?我見你家中頗富,若是與你家比鄰而居說不定能讓我省些耕田的力氣。」

  「我舅父身前與衛將軍有舊。」京澤微微一笑。「故此,幽州雖遠,卻能既保家人,又能取些前途。」

  車上人怔了怔:「年未滿三旬而橫行天下,身退卻直言將複還中樞的那位衛將軍?」

  「然也。」京澤依舊微笑。「衛將軍原本說要隱居遼西,我才攜舅母歸鄉,但卻又聽人說他居然半路停在了廣陽,收攏流民,辦學安居……伯侯兄,我兩年前在鄉中便聞得你大名,知道你這人是注定要有大成就的,而我才能不如你太多,所以有心將你獻給衛將軍為晉身之階……不知道你有沒有反過來借我這個與衛將軍有故之人為晉身之階的意思呢?」

  坐在貨車上的杜畿杜伯侯一時失笑,卻又當機立斷:「若是這樣,有喜兄一路上可要好好護著我這個晉身之階!」

  京澤一時大笑。

  車轔轔,馬蕭蕭。

  京澤這邊說服了少年便在京兆聞名的杜畿,便心急難耐,愈發趕路不及。而由於郭典終究是故去的兩千石,追封的侯爵,所以在司隸境內一路暢通,更有不少達官貴人因為郭典的名聲沿途主動示意。其中,他們甚至還跟趕去趙國成婚的趙相之子沿途言笑晏晏,作伴同行了好一段路,直到朝歌方才分手京澤與那盤踞在河內北面黑山上的於毒有些私人過節,實在是不敢從彼處走,所以只好繞道往東,準備從魏郡走钜鹿,而偏偏那位趙相之子著急成婚,實在是不捨得繞路。

  不過,等到了魏郡廣平,即將進入钜鹿之前,京澤剛剛拿著舅父的名頭投宿到了本地一家大戶人家中,便從請他們入堂做客的主人家那裡得知了一件讓人唏噓的新聞。

  「趙相劉衡劉公因為兒子橫死於黑山賊於毒之手,傷心過度辭官了?」京澤不由回頭看了眼同樣無語的杜畿,卻又忍不住繼續朝主人家追問。「敢問劉公有幾子?」

  「一子。」回答京澤的是坐在其對面的這家人次子,喚做沮宗沮公祧,其人言語中卻居然沒有多少感慨之意。「換言之,這是獨子橫死,而以劉公的年紀,怕是只能歸鄉尋個族中子弟養為嗣子了。」

  「嗣子與親子可不是一回事,更不用說近乎於老年喪子了。」杜畿也是搖頭不止。「可惜可歎。」

  「可惜可歎的不止是在此處。」坐在上首的一名清瘦中年人也是黑著臉插嘴道,此人乃是钜鹿世族子弟,以茂才身出任過侍御史的人物,喚做田豐田元皓。「聽人說,那於毒忌憚朝歌令關羽,平素不敢在朝歌境內撒野,卻只往北面襲擾魏郡……而此番他早早等在道上,卻是傳聞其人聽到某些訊息,專門提前埋伏擋路的。據當時在場之人說,眼見著車隊被執,於毒還親自下令,專門找到了車隊中『兩千石子弟』,只殺了其一人便放任他人而走,儼然是有的放矢。」

  京澤又忍不住和杜畿對視了一眼,而路上知道了一些內情的杜伯侯也是一時無言……二人哪裡還不清楚,那位一路上言談甚歡,趕去結婚的劉公子是為他京澤擋了一命。

  當日於毒引眾與關羽、韓當交鋒,臨陣被京澤所賣,全軍潰散不說,那於毒甚至差點被關羽引一名小將衝入陣前直接砍了!即便如此,還是中了京澤一箭。後來京澤護著舅母一家去到河內,其人是郭典外甥的事情傳播看來,差點沒把於毒氣死……如此深仇大恨,也難怪人家黑山賊念念不忘,還專門引眾埋伏了。

  「真是,真是……奇怪。」京澤尷尬出言,顧左右而言他。

  「奇怪什麼?」田豐愈發黑臉。「趙國人私底下都說,這是那於毒奉命行事,讓蔡公不敢嫁女兒……張燕是他舊部,於毒為何不能有瓜葛?!」

  「無稽之事,元皓兄太過誅心之論了!」沮宗難得大怒,原來京澤、杜畿二人入內投宿之前他正與田豐爭執此事。「衛將軍何等人物,如何會為一女子行此事?!而且,當日張燕、於毒作之時,衛將軍正在河內,怎麼可能遠遠插手這邊的事情?今時今日,君侯亦在廣陽,他是如何指揮此處一山賊如此精確殺一人的?」

  「說的不錯。」

  「絕無如此可能。」

  「別人不知道,杜畿與京澤心中自然明白那劉公子為何而死,所以一聽便知道田豐所言的無稽之處。

  「而且,當日張燕未叛時,我正在钜鹿城中隨侍舅父,未曾聞他當日跟河內有何來往。」事情跟自己跑不了關係,還與那衛將軍有牽扯,京澤便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元皓兄,你須也钜鹿人,應該知道去年河北大,哪裡是人力所為?分明是天下局勢崩壞所致。若非如此,我舅父焉能守不住區區一钜鹿?」

  田豐聽到對方說到為國殉死的前钜鹿太守郭典,也只好無奈起身賠罪:「我非是說今日之事確為那公孫珣所為,也非是說當日河北局有他推波助瀾……只是謠言傳來,終究是想起了當日張燕之叛未免顯得蹊蹺了些,其人選對時機,一叛而握百萬眾,以至於勢大難製。」

  「確實如此。」坐在最上首主位的一人也終於開口了,其人言語溫潤,面色舒朗,倒是讓人感覺如沐春風,卻正是沮宗之兄,冀州名士沮授沮公與。「諸位不必太過憤然,元皓也只唯獨覺得張燕之事頗為可疑罷了。」

  「他可不止是對張燕事覺得可疑。」沮宗愈發冷笑。「他分明是覺得我家君候作為皆有可疑之處……想當年誅宦大局在前,他自己耐性不足逃了,我家君候卻迎難而上,殺王甫以震京師……哼,他這是妒忌心太過!」

  杜畿和京澤面面想覷,也是紛紛再度認真打量起眼前這三人來。

  「我妒不妒隨你怎麼說吧!」田豐也不是好性子人。「但公孫珣野心勃勃,絕非虛妄……說是回鄉,卻停在廣陽那種幽州腹心之地以觀形勢,而且聚攏流民無數,聽說還架空官府、並吞豪右田產,有人有糧,天知道他日後要作出什麼事來!」

  「這就不需要元皓兄你來擔心了!」沮宗也顯得愈發無禮起來。「我家君候自己當日在孟津說的清楚,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他今日之退,便是為了日後之進!至於留在廣陽,更是因為劉公有遺書相對應。閹宦在朝,賊寇遍地,這事他做的光明正大!更不要說,我家君侯還有將軍印在手呢!如何不能觀形勢以待天時而動?」

  「就是不知道屆時一動,是為漢室呢,還是為公孫氏?」田豐拍案而起。

  「不能二者得兼嗎?」沮宗也凜然起身。

  座中京澤與杜畿神色交流不斷,愈發覺得此番來對地方了,卻忽然聞得上首的沮授失聲一笑:「公祧,你一口一個『我家君候』……想你不過是多年前與這位衛將軍做過幾日門客,如何便念念不忘?還有元皓,你不過是更早之前與這位衛將軍有些誤會,至今仍書信不斷,如何便要罵個不停?如今天下事如此紛擾,該罵之人多得是……去年十一月,扶風大戰時,劉陶劉公死諫天子,卻閹宦被下獄憤懣而死,卻不見你罵幾聲張讓、趙忠?」

  「如何要罵張讓趙忠?」田豐緩緩坐回,一聲冷笑。「就憑彼輩幹的那些事情,只有刀兵相對,何須出言相對?反倒是公孫珣,明明有匡濟天下的本事,卻總是私心難耐……這才須多罵幾句。」

  「如此說來,你倒是愛之深責之切了?」沮授再度失笑。

  然而,眼見著田豐偃旗息鼓,沮宗也是冷笑一聲,卻不再坐下,而是轉到堂中對著自己兄長負手言道:「不瞞兄長,昔日為我家君候門客,便已經覺得其人當為明主,只是當日你在外出仕縣令,我不得已才歸家主持局面,兼奉養老母……而如今,兄長歸家以久,母親孝期也過,我正想北去投那野心之輩,不知兄長可允?」

  沮授難得失色:「公祧,你也知道如今局勢不好,既如此,正該兄弟齊心,合力保住家族才對,如何反要此時去投故主?」

  「兄長糊弄別人倒也罷了,如何還要糊弄我?」沮宗依舊在堂中負手言道。「你才智勝我十倍,但志向也勝我十倍,如今天下惶惶,愈見崩塌之召,偏偏天子無道無行,你分明是在做兩手準備……一曰若漢室可期,則靜心養望,以待洛陽局勢;二曰,若漢室不可為,則以冀州王霸之基業,想在此處靜候一明主,以全家族!然則,恕我數十年來囂張一次,若田元皓所言甚是,我家君候所圖者大,則明日弟往幽州去,保全家族者,未必是兄!」

  言罷,沮宗甩手而走……原來,其人心中一口惡氣,骨子裡居然是衝著自家兄長而來的。

  沮授面上青紅不定,田豐捋須不語,而杜畿和京澤則又一次面面相覷起來……然後二人齊齊起身,去追沮宗去了。

  這時堂上二人方才明白,這故钜鹿太守的外甥和前漢中郡丞居然是一路從關西去投公孫珣的!也不嫌路遠!

  而第二日,沮公祧也不多言,甚至連僕從都不帶一個,只是將昔日分別時公孫珣所贈圖書萬卷裝入京澤車隊裡,然後便尋了一匹馬,負了一把如今剛剛在河北流行的油紙傘……乃是安利號新產品是也……便黑著臉徑直與京澤、杜畿二人並肩走了。

  沮授騎馬相送了十餘里,一路上失魂落魄,卻偏偏一言不發,既不相留,也不勉勵,半日方才轉回廣平家中。

  卻說另一邊,京澤等人繼續北行,沿途所見,卻發現雖然盜匪與去年相比少了很多,但流民卻依然不少……原來,雖然河北漸漸治安平複,可西涼正在平叛,十萬大軍所需徭役無數,而官府中有良心之人早在去年便或是辭官或是殉死或是為盜去了,故此逼迫尤甚。

  不過,另一邊,經過黃巾之、大疫、盜匪、糧荒之後,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這些地方上較小的豪右、較清貧的世族們也基本上撐不住了。

  經濟基礎薄弱的世族們紛紛從受傷害最深的安平、钜鹿兩郡往周邊遷移,如之前田豐出現在沮授家中,便是要往魏郡謀個差事吃飯的意思。實際上,如京澤、杜畿這一行人,其實也是幹著變形的同一種事情而已。

  至於豪族,卻是兩極分化,大豪強家中愈發肆無忌憚,而小點的豪右之家卻再也維持不住自己在鄉間的強勢了,有的不得已投奔官府,以一個亭長之類的身份維持局面,有的徹底破產為人分食,還有的被大豪強家中吞並……不過有意思的是,冀州的官府因為能從小豪族身上獲取養分的緣故,居然漸漸有了幾分生氣。

  實際上,外面對冀州刺史王芬,已經漸漸有了能吏的評價。

  「什麼能吏,不過是風口上的一頭豬而已。」在涿郡迎上這三人的婁圭不由在馬上撚須失笑。「咱們君侯在幽州之所為,方是真正的安民之舉……」

  「早就聽說咱們君侯在廣陽做的好大事了。」沮宗也是忍不住調笑。「心中居然迫不及待。」

  「不用迫不及待。」婁圭愈發失笑。「君侯如今正在涿郡良鄉……」

  「有什麼事情嗎?」杜畿忍不住輕聲詢問。「為何要到此處?」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婁圭昂然自若。「去年的時候,咱們屯田之地,還只在薊縣以北,昌平、軍都兩縣之處,而今年春耕,北到漁陽郡漁陽像(密雲、古北口)、南至涿郡良鄉(就是良鄉),都已經有我們的屯田之所了,此處君侯正在良鄉處視察春耕。」

  三人齊齊變色。

  「不是你們想的那種。」婁圭再度失笑搖頭。「流民太多,地方難尋,便只能見縫插針,東一塊、西一塊,好在各地官府還都願意給些面子協助……」

  三人這才恍然。

  就這樣,眾人一路北上,來到良鄉處,車隊載著婦孺往昌平去,而這三人卻隨著婁圭一起往田中去見公孫珣。

  「好了,田豫。」遠遠的,四人中的三人便聽出了公孫珣的笑聲。「你這小子才剛剛束發,正該去昌平讀書才對。整日拎著一把劍,騎著一頭小白馬跟在我們身後,不停的與我們彙報官府訊息,莫以為便能濫竽充數……要是再這麼蹉跎下去,便是你再聰明,也要泯然眾人的。你看你那鄰郡同族的田疇,比你還大三歲,之前比你還彆扭,不是照樣聽我勸說往昌平讀書去了嗎?」

  隨著這句話的落音,一個佩著長劍的健壯幽州少年便騎著白馬哭喪著臉迎面從陌上走了過來,交馬時還不忘與與嘲笑他的婁圭行禮。

  而婁圭等人剛一越過這少年,迎面便見到公孫珣與一名文士站在田埂上翻看什麼文書。杜畿不用多說,沮宗居然也不認的此人,倒是京澤隱約想起此人來,便趕緊下馬口稱衛將軍,兼棗先生……沒辦法,棗祗的姓太特殊了,天下獨一份!

  公孫珣見到來人不由失笑,便趕緊放下文書上前從沮宗開始扶起對方:「公祧啊公祧,不意你我主客之間尚有緣分!」

  「君侯何稱主客?」沮宗俯身再拜。「宗淨身出戶,無依無存,正要求君侯一份米糧果腹。」

  這便是所謂認主之語了。

  而公孫珣混了十年,這種場面也不是初哥了,便當即坦然受了對方一禮,然後才再度扶起對方,執手而歎。

  第二個人,本該去看京澤。

  孰料,正當公孫珣上前時,這京澤卻忽然後退一步,居然不顧旁邊是水渠,直接一腳踩入泥中,硬是在狹窄的田埂讓出些許路來:

  「君侯,請見此人,這位乃是我們關西俊才杜畿杜伯侯,其人有蕭何之能,乃是京某此番腆著臉來見君侯的晉身之階。」

  公孫珣仰天大笑:「我就說你這人喚做有喜,不能次次相見總送壞事來……」

  「衛將軍,出大事了!」言未迄,之前剛剛離開的幽州少年田豫忽然疾速駛來,遠遠便在陌上揮舞著一份公文大呼小叫起來:「我剛在良鄉城外遇到我一為州吏的族兄,他讓我告訴你,涼州兵敗,十萬大軍除破虜將軍董卓部得以保全外,幾乎全軍潰退,如今車騎將軍已經退到長安!涼州叛軍居然如你所說那般活下來了!」

  杜畿聞言偷眼瞥了瞥公孫珣,而公孫珣卻瞥了瞥有些慌的京澤,一時立在田埂上負手無言。

  —我是瞥了瞥的分割線—

  「蔡邕有女殊好,及笄不許,欲尋英雄與嫁。時居趙國邯鄲,趙相劉衡見其女,乃歸曰左右:『此真吾兒婦也!』乃固請為子婦。蔡邕初不欲與,意走。時天下動,盜匪橫行,劉衡乃使人白曰:『行途盜匪眾,且小心。』邕懼,乃許之。衡大喜,急招獨子自洛往邯鄲,行途黑山,為賊所殺。衡驚怖,乃辭官歸走。時人皆笑。」《士林雜記》.燕.無名氏所錄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15 09:52
第10卷 第25章 讀書萬卷不謀食

  「君侯確實有先見之明。」讓杜畿轉移了注意力的乃是婁圭,只見其人撚鬚冷笑,倒似乎也對遠在萬里之外的戰局早有預料。「去年冬日,彼處戰局規劃傳來,我們議論此戰,便有所預感……想那涼州人心不屬漢已多年,而張溫面對如此勝機,非但不集中兵力吃下韓遂,卻兵分六路,豈不是自露破綻?」

  杜畿心中一凜,這才陡然想起來,眼前這個言語隨意輕佻,以至於一路行來他心中隱約有些輕視起來的婁圭婁子伯,也是當世在軍略上數得著的人物……其人從公孫珣多年,多有臨陣謀劃之功,號稱軍師。

  「一旦兵分六路。」婁圭繼續撚須對周邊人解釋道。「則全局勝負便只懸於榆中韓遂那一路的勝負上。換言之,若榆中韓遂處是官軍得勝,則其餘幾路官軍不戰自勝;而若彼處是叛軍得勝,則其餘幾路的羌人、涼州本地豪族也必然會奮起,將官軍給反撲出來。唯獨一件事,實在是不曉得那三萬官軍是如何敗的,明明只要仗著兵力優勢,分出一部來截斷對方補給便可從容圍城的……難道還能是這三萬人被反過來斷了糧道不成?」

  眾人也是議論紛紛,然而從婁圭到田豫,從杜畿到京澤,卻又忍不住多看向面色如常的公孫珣,希望他能夠給分說解釋一二。

  「說到底,還是涼州人心不屬漢的緣故。」然而,公孫珣卻並沒有對如此大事有所表態,反而顯得有些不以為意。「總之,涼州的事情一時半會不會有個結果的。正如朝中閹宦之勢一時半會難以制約一般……咱們不必想太多。」

  田埂上的眾人趕緊紛紛稱是。

  「為今之計,還是要做好自家的事情。」言至此處,公孫珣卻是笑眯眯的看向了一直偷看自己的杜畿。「有喜說伯侯有蕭何之才,我自然是信的,但最近有一件事情,著實為難,正好想向伯侯討教一二。」

  杜畿趕緊收心,卻又微微昂首問道:「君侯可是在疑難民屯與周邊官府、世族、豪右、平民相處之道?」

  「官府倒也罷了,主要是世族、豪右,兼以平民多有爭入民屯之事……」公孫珣趕緊解釋,但話說到一半便恍然一怔。「路上子伯已經與你們說了?」

  「說了一些。」杜畿當即作答。

  「我沒說!」婁圭一時無語。

  一腳還踩在爛泥裡的京澤驚愕難言。

  公孫珣一時失笑,卻是轉身看向了沮宗沮公祧。

  「子伯兄只說了如今參與民屯的流民太多,而空地太少,所以君侯不得已從漁陽到良鄉,四處分散安置流民。」沮宗稍一思索,立即原原本本將事情說了出來。「想來伯侯才思敏捷,舉一反三,便是從此處窺出了君侯疑難所在。」

  公孫珣愈發失笑,便又回頭看向了杜畿:「既如此,伯侯可有言教我?」

  「沒有。」杜畿依舊從容。「在下履任郡中功曹、縣令、郡丞,多行政務,所以初來乍到便能想到問題所在。然而,也正因為多行政務,所以在下也知道,地方不同、情形不同,不見其實、不聞其事,是不能夠胡言語的。」

  公孫珣笑的更開心了:「若是這般的話,伯侯且去昌平學中做個講師如何?待有所得,再來尋我。」

  這便是相互考察的意思了,杜畿當即俯首稱是。

  公孫珣複又看向了京澤,引得後者一陣緊張。

  「有喜也去吧,」公孫珣想了一想後如此吩咐道。「你不是家傳的學問嗎?便去講你家的《京氏易》……」

  「喏。」京澤不知是好是壞,但還是趕緊點頭。

  「還有公祧。」公孫珣複又回頭看向了沮宗。「春耕繁忙,偏偏學中缺人,你既要去昌平協助子衡為我處置文書雜事,也要去學中講課……如今昌平私學中,自我以下,無論是幽州本地名士還是我的私屬,便是州中、郡中宿吏都要兼任講師。」

  沮宗自然滿口答應,而京澤和杜畿則忍不住對視一眼……二人哪裡還不明白,這個昌平私學的講師怕是兼有洛中的郎官、博士的雙重特性還不止。而對於初來乍到的他們而言,此地儼然是個可進可退的好去處。

  田埂上的相會以一種愉悅的氣氛輕鬆結束,公孫珣視察完此地的屯點,便將事情托付給了此處的負責人棗祗,然後又去韓浩負責的漁陽城北屯點巡視了一圈,方才轉回昌平。

  到了此時,公孫珣才終於知道官軍涼州大敗的具體經過。

  原來,還真讓婁子伯給說對了,就是兵力占優的官軍反過來被叛軍斷了糧道!

  話說,那位蕩寇將軍周慎引三萬大軍,奉命去榆中城征討兵力已經不足兩萬人的韓遂。之前被張溫遣入其中的軍司馬孫堅便早早主動提議,希望可以分兵一萬給他孫文台,直接去榆中城外臨城隔絕叛軍糧道,然後周慎自己領著兩萬兵綴在後面,一邊保護補給線,一邊形成戰略威懾。

  而以這般安排的話,若是叛軍出城決戰,那周慎便可以與孫堅前後夾擊,一戰功成;而若叛軍不動,那就就可以坐等對方糧盡自敗了……反正官軍補給不斷,而叛軍卻補給無能。

  不過,周慎卻當眾拒絕了孫堅這個極度穩妥的建議,而且公開對周圍人講,他身為涼州人在涼州打仗,怎麼可能會讓孫堅一個揚州人去奪頭功?

  而對應的,這位蕩寇將軍居然是親自舉全軍來到榆中城下與韓遂邊章對壘。

  一開始的時候,局勢還算不錯,於漢軍而言,雖然道路艱難,卻有上遊的黃河水道為天然補給線,於叛軍而言則是城池被圍、糧道被隔斷的絕境!

  不過,眼看著城中糧食不剩多少了,大部分主力被困在榆中城的韓遂死中求活,居然使出了一個頗為眼熟的招式他讓外圍的小部隊放棄恢複補給線的努力,轉而仗著對地形的熟悉,繞到官軍後面,隔斷黃河河道,反過來截斷了官軍的糧道!

  事實證明,在雙方都失去補給線的情況下,人數少的本地叛軍比人數多的遠來官軍更能撐得住勁!不過幾日,漢軍就先慌了起來,然後周慎驚慌之下居然又選擇了全軍拔營回師,這時候,重新得到了補給的韓遂、邊章立即沿途追擊,漢軍全軍大潰!

  接下來,也正如婁圭之前說的那樣,西涼人心並不屬漢,絕大部分人其實都在觀望,眼見著韓遂絕地反擊,涼州各郡的漢、羌中立勢力也紛紛拿穩立場,對漢軍進行了反撲……官軍六路大軍,直接潰敗了五路,只有一個董卓董仲穎,背河紮營,然後築壩佯裝捕魚,麻痹對面的羌人,才得以偷偷引軍從河壩上過河,全師而還。

  這一仗之後,董仲穎獨自保全了三萬大軍,連著其餘幾路殘兵敗將倒也還有五六萬人,但之前十萬大軍鏖戰半年,為此勞民傷財,如今卻前功盡棄,到底算是全局盡敗。

  而叛軍雖然反撲成功,可之前畢竟也大敗過一場,又是在境內作戰,軍資匱乏,所以根本沒有力氣反撲到有董卓重兵維護的漢陽,涼州的局勢重新進入到了僵持中。

  據說,現在涼州是漢陽全郡為官軍所有,金城全郡為叛軍所有,其餘安定、北地、武都、隴西、武威則處於大城市歸官軍所轄,但城外鄉間、部落卻盡數為叛軍所有的詭異格局中。

  「果然要耗下去了。」昌平私學內,剛剛回來的公孫珣對著這份來自於中樞自己兩個弟弟的詳細情報無奈搖頭。「雖說天下事兵強馬壯者為之,可失了人心,又哪來的兵強馬壯呢?」

  立在公孫珣對面來看這份情報的呂範、婁圭等人也是俱皆感慨,唯獨沮宗束手不言也不動。

  公孫珣一時好奇:「公祧有話要說?」

  「確實有事要說。」沮宗正色言道。「之前君侯曾言,若杜伯侯有所得便可來尋你……而其人從前日開始便不停問我何日君侯將歸了。」

  公孫珣不由愕然:「我從良鄉與此人作別往漁陽去,前後不過在彼處待了七日,若是從前日算起,便是掐頭去尾,其人到昌平也不過六七日……便已經有所得了嗎?」

  婁子伯等人也是面面相覷。

  不過呂範卻是一時恍然,居然反過身來去問沮宗:「公祧,之前兩日間總在你家中說個不停的便是那杜畿杜伯侯嗎?」

  沮宗當即頷首。

  公孫珣和婁圭等人聞言更是莫名其妙。

  「君侯有所不知。」呂範也是失笑解釋道。「我與公祧多年未見,如今他又襄助我做事,所以之前安排房捨的時候便將他放在了我左邊那套空房內……之前幾日還好,從前日晚上開始便有人在彼處高談闊論,盡說一些民屯的得失……」

  公孫珣啞然失笑。

  他哪裡還不明白,這杜畿儼然是個『有心』之人,一方面拜托沮宗,讓其不忘提醒自己這個衛將軍去召見他杜伯侯,聽取他的意見,品鑒他的能力;另一方面,卻又使了個小把戲,提前將他的論調拋出來,讓呂範這個衛將軍長史、自己不在時的昌平頭號人物,提前聽到他的言論……如此一來,不管是自己來的太晚也好,還是沮宗忘了推薦他也好,都不會耽擱到他。

  甚至陰暗一些,若是沮宗是個小人,準備耍小手段剽竊他的『所得』,那也只會自取其辱。

  當然了,公孫珣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畢竟這年頭終究還是講一個身份和階級的,如他這般自幼被灌輸了某些理念,願意禮賢下士之人實在還是少見……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其人有些小手段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過,話還得反過來說,若是這個杜畿只是大言慚慚,胸無半點真才實學,那這番做作與小聰明卻只會迅速斷送他的前途。

  總而言之,最後還得看他肚子裡貨如何。

  一念至此,公孫珣顧不得疲憊,也不問沮宗與呂範這人的水平到底如何,便徑直起身,居然是主動去尋此人去了。

  時值下午,杜畿無課,卻正在私學中的藏書樓內讀書,他這人和同來的京澤不同……京澤自知能耐不足,沒有根本上的能耐做倚仗,所以向來與人為善,一有空閒便去和私學中的各類人物去打交道。而杜畿卻是公認的顯得有些傲氣,除了少數他認為的關鍵之人,向來是不假辭色。

  不過,即便如此,當公孫珣甫一回到昌平便單身前來尋他時,其人多少還是有些震動的。

  「伯侯且安坐,公祧說你已有所得,還請務必直言賜教。」眼見著下午樓中人少,這杜畿所在的二樓更是幾乎無人,公孫珣便乾脆恭敬一禮,然後就迫不及待的開門見山了。

  杜畿見到對方行禮,更是不由正色起來:「君侯如此待人以誠,我若不盡心相對,豈非可笑?」

  公孫珣坐下身來,靜心相對。

  「恕在下冒昧了。」杜畿也坐回身去,坦誠以對。「依在下看來,君侯在此處,雖然看似萬事順利,卻暗藏隱憂……當然,若非如此,君侯也不至於之前如此問我。」

  「那你覺得具體都是些什麼麻煩呢?」公孫珣正色問道。「麻煩又在何人呢?」

  「前一問簡單,稍一打聽便能得知,後一問才是關鍵,也是此番問題真正所在。」杜伯侯也是昂然自若。「我來此處幾日,已經看得清楚……於官府,似乎還好,無論廣陽還是漁陽、涿郡,這些地方的長吏、朝廷命官多願傾力配合君侯。這不是說他們心甘情願,也不是他們就願意看君侯在他們治下作威作福,而是說君侯位階、名聲、鄉望、財力、物力、武力俱全……他們這些為官一任的人,只是來做官,並不願多生事,也與君侯無根本上衝突,所以他們絕不是真正麻煩所在。」

  「不錯。」

  「所以,真正因為君侯擅自越矩民屯而心存不滿的,不是這些官吏,而是本地世族!」杜畿一時失笑。「不過,他們卻只是半疑半慮,半推半從,將來說不定反而會支持君侯此番作為的……只要這天下繼續下去便可。」

  公孫珣默然不語。

  「然後是百姓。」杜畿繼續笑言道。「民屯與百姓相處的麻煩,我也看清了,他們之所以偶發事端,其實並不在於風俗上的對立還有土地上的爭奪。恰恰相反,據我所見,應該是本地百姓豔羨於民屯的簡政清治,君侯這裡,雖然也約定了要交賦稅,要交公糧,但要多少就只取多少,跟本地百姓名義上算賦輕鬆,卻受複雜盤剝相比,反而實際上要過得輕鬆。」

  「民屯這種事情,重賦重稅,而且管束嚴格、限制自由,其實並不是什麼長久之策。」公孫珣歎氣道。「不管早晚,遲早要放開的,然而外面的世道這麼亂,貧民格外辛苦,倒是顯出他們的好處來了。」

  「這便引出第四類人了,也是君侯必須要提防的。」杜畿忽然肅容。「幽州豪右,雖然表面上對君侯俯首帖耳,看似無一聲雜音從他們口中傳出……但民戶、人口、土地,本是他們的立身根本,君侯此番作為,遲早要激起他們的不滿。這些人,我也是看的清楚,不管是幽州還是益州,不管是河北還是關西,都只是殘暴短視之輩,若讓他們窺的機會,必然會有反覆之事!」

  「說的好。」聽到這話,公孫珣已然給杜畿打了個優良的分數,但還是緊追不捨。「可豪右,或者說豪右、戶口、人口這件事情到底又該如何應對呢?」

  「我有四策。」杜畿昂首答道。「若君侯能行,必然能壓住彼輩!」

  「願聞其詳。」公孫珣愈發來了興趣。

  「一曰名,二曰實,三曰縛,四曰殺!」杜畿依舊言語從容。

  公孫珣再度失笑:「伯侯且慢言,過兩日我母親要來……此番民屯,全靠安利號財力支持,你先去準備一下,弄個條陳出來,我得說給她聽。」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17 10:09
第10卷 第26章 脫粟在傍書在前

  公孫大娘要來,理由當然有很多,想兒子了,想孫子孫女了,安利號這邊錢糧如流水般花了出來,有些讓人吃不住勁了,但最主要的一條還是公孫擅自停在了廣陽,沒有去華北平原最角落裡的遼西令支,打亂了母子二人的原定計劃。 小 說    .

  所以,等昌平這邊安定下來,稍微有了些氣象之後,公孫大娘便從遼東出發,帶著她的肥貓浮海而來,來看看兒子、看看孫女孫子,順便指導一下工作。

  「所謂名,便是要托名於古法,並用官府的名義行事,從而換的世族的支持和理解,這樣的話,就能讓本身缺乏政治影響力的豪右進一步喪失政治話語權,並進一步孤立和削弱他們。」公孫一邊做著只有母子二人能聽懂的『翻譯』,一邊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

  「不用看我,聽著呢,你接著說!」,正饒有興致打量兩個孫子背影的公孫大娘不以為意道。

  公孫無奈搖頭。

  其實,也難怪公孫大娘如此表現。

  要知道,相比較於一見面便黏著祖母,然後有推著肥貓出門的公孫離、公孫臻,此時方才告辭出門的公孫定和公孫平之前卻不免有些認生甚至是緊張……因為他們都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祖母大人,而且他們母親對這次會面的格外重視也不可避免的影響到了他們。

  公孫也順勢瞥了一眼自己這即將開蒙的兩個兒子,等到二人走到門外,然後撒丫子去院中以後方才繼續介紹了下去:

  「至於說這杜伯侯所言的實,其實是勸我速速行果決之事,不必留念、留手,打著民屯的幌子直接將地方上的豪強大戶給吃下來!從人口到土地,從壯丁到資源,務必要盡快握在手裡才行。」

  「不怕他們造反?」公孫大娘此時方才看向了自己兒子。

  「杜伯侯的意思是,此時這些豪強若要生亂造反,一來,必然失敗,二來,反的卻是漢室,而不是公孫氏。」公孫不由掩卷正色相對。「甚至聽他的意思,於我們來說,這些人現在反遠勝將來反。」

  「這人挺有意思的。」公孫大娘不由失笑。「是個有本事而且務實的……杜畿這個名字,我好像也有些印象,只是確實記不大清了。」

  公孫一時恍然。

  「至於他剩下的兩個點子……什麼『縛』和『殺』,一聽就知道,應該是說對這些豪強要分化對待,既拉又打的意思……對吧?」

  「母親說的一點沒錯。」公孫倒也乾脆。

  「那你覺得怎麼樣呢?」公孫大娘反問道。「這個杜畿的主意?而且,有沒有一個更具體的方案出來?」

  「我覺得不錯。」公孫趕緊應聲道。「而且方案也有一個現成的……」

  「那就去做吧!」公孫大娘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鏡。「不必事事問我……非要問我,我也只能說你這大半年花了太多錢,用了太多東西,安利號在關內已經有些吃力了,確實不能這麼下去了。該下手,就下手!」

  「已經到這份上了嗎?」公孫一時猶疑。「我知道這邊花費極大,可安利號既然是一體的,為為什麼遼東那裡沒問題,這裡卻吃力呢?是我哪裡做的不對嗎?」

  「不是。」公孫大娘搖頭道。「小時候就跟你講過的,對於商人而言,財富這兩個字不在於地窖裡存了多少金子、銀子,而在於你有沒有把錢花出去。這個道理就好像你在外面做官,不在於你官做的多大,而在於有多少人願意服從你一樣。而且我記得也跟你說過,安利號真正強大的地方在於連通和暢行,在於這個框架本身,在遼東那邊,雖然青州來的流民也不斷,卻因為安利號能深入到鄉里,盤活整個遼東,所以能做到一直有進有出……」

  「兒子明白了。」

  公孫也不是不懂這些往日裡自家老娘灌輸的道理,只是許久不聞不問,這才懈怠了不少,此時對方一說,他也就立即恍然。「母親是說昌平這邊只出不進,難以運作起來,到底是有些空耗家底,而若是能有所收取,即便是入不敷出,也能想法子維持下去?」

  「不錯。」公孫大娘點頭稱是。「所以我說這個杜畿是有些看頭的,你確實得趕緊下手了,從廣陽開始,殺一批、拉一批,不把這地方的經濟命脈拿到手裡,你的民屯就運作不起來。」

  公孫正色點頭。

  「文琪。」公孫大娘說到此處難免有些歎氣。「你臨時變卦跑到昌平來,我其實無話可說,因為理由太能站得住腳了,我這次來也不是來問罪的……不過,我還是有一問,遼東那邊你到底準備怎麼處置?而且,如果不能握住遼西通道,將來遼東的力量又怎麼接進來?」

  公孫沉默片刻,但終於還是低頭言道:「那就得想辦法既把昌平這邊的事情做好,又把遼西給徹底打通……」

  「現在只有咱們娘倆。」公孫大娘不以為然道。「我直說吧……我給你算了算時間,四年,你最多只有四年的時間!可從昌平到遼東,一路上有廣陽郡、漁陽郡、右北平郡,然後才是遼西郡,而等到出了盧龍塞,有烏桓人、鮮卑人、幾十上百個雜胡部落,還有遼東屬國,最後才能到遼河,接入遼東。四年的時間,你能把這麼多東西握在手裡嗎?你不是已經在昌平待了大半年卻連豪強都沒動手嗎?」

  「母親錯怪我了。」公孫一時歎氣。「其實之前不動手,現在卻將杜畿的計策扔出來是有原因的……母親你想想,昌平雖然土地貧瘠,卻畢竟是薊都邊上,算是幽州核心地界,在這裡立身,多少算是在天下人的視線之內,洛陽那個天子到底是個明白人,袁紹也對我起了警惕心,之前我哪裡敢?」

  「現在怎麼又敢了?」公孫大娘不由微微蹙眉。

  「現在不是西涼平叛大敗了嗎?」公孫終於說了實話。「只有董卓一個人全軍而回……其實也只有跟司隸挨著的涼州這麼亂下去,中樞和天子才會對我還有其他地方上的人和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公孫大娘恍然大悟……正如公孫會對安利號有些不懂的地方一樣,她對這種事情也不免有些隔行如隔山。

  言至此處,公孫稍微頓了頓,方才繼續言道:「實際上,如果我沒猜錯,要不是杜畿正好剛一過來就親耳聽說了這場大敗,他也未必會這麼急著扔出來這個策略來……實在是一眼就看破了我的隱忍,和如今想要作為的心態,所以才因地製宜、投我所好。」

  公孫大娘愈發醒悟了過來:「這麼說,你其餘的那些謀士……又是怎麼回事呢?」

  公孫也不客氣:「能怎麼回事?其實子伯還好,他可能是真不懂這方面的事情,至於子衡,反而私底下勸過我的,他的意思是,盡量不要搞得那麼誇張和徹底……豪右也好、世族也罷、官吏也成,大家繼續維持之前的一團和氣才是最重要的,將來即便是要做大事,也可以繼續倚仗舊的制度來動員力量。」

  「其他人呢?」公孫大娘好奇問道。

  「其他人,王叔治、常伯槐,還有審正南和董公仁,甚至還有洛陽的阿越、阿範他們,全都保持沉默,其實應該也是跟呂範類似,所謂無人能稱的上反對,但終究是不支持,而又因為知道我這個人的作風和心思,所以乾脆閉口不談此事……唯獨一個初來乍到,想求晉身之階的杜伯侯,還有一個整日往昌平城裡喝酒賭錢的戲志才,算是依照我的心意,給我出了對應的主意。」

  「說到底,還是見識被禁錮住了。」公孫大娘也是徹底明白了過來。「他們一來是想不到將來到底會亂到什麼地步,二來也還是對漢室有點幻想,指望這個靈帝趕緊死了能換個神武英明的天子,卻沒想過天子沒來來了個奇葩的董卓……不過,我算是看出來了,阿,你也是難!」

  「上位者都難。」公孫複又笑道。「不差我一個,母親當日辛苦開創安利號難道就不難?」

  「都難,所以還是要去努力做事,再難的事情一步步做下去總有應對的法子……」公孫大娘幽幽歎道,卻又不禁失笑。「居然被你繞進來了。」

  「非是盲目自信。」公孫也負手笑道。「母親,四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想要面面俱到自然不大可能,但我這番作為已然是純粹提前偷跑,又如何能指望太多?至於說遼西那五百里通道,實在不行,便多扶持一下莫戶、段日餘明等輩便是……其實說到底,事到臨頭,總有突發的事端,關鍵還是要自己底子厚!母親在遼東,我在昌平,將根基紮下來才是最要緊的。」

  「你既然想的那麼通透,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公孫大娘也微微笑道。「只是我這次再回遼東……你得將一個孫子給我留下。」

  公孫面露恍然之意,卻也不是很在意:「之前母親便應該已經知道了,在昌平半年,阿玉又懷孕了,阿芸最近似乎也有徵兆……故此,母親乾脆將這兩小子一起帶回遼東教導,只兩個女兒留給我就行。」

  公孫大娘一時猶豫,但還是搖頭:「兩個孩子都要開蒙,這個時候帶回去,會不會耽誤功課?」

  「遼東就沒有好老師嗎?」公孫依舊有些不以為然。「關鍵是家庭教育。我在這裡,又有幾分心思放在他們身上,至於他們兩個的母親,必然是不如母親你的。」

  「阿芸應該還算不錯吧?」公孫大娘還是有些猶疑。「讓小點的那個隨我去就是。」

  「這不行。」公孫連番搖頭,到底是說了實話。「母親,既然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去爭一爭了,那大點的那個便是我自然而然的繼承人,這時候你只帶一個孫子去遼東,無論是誰,都會讓人有想法的,反不如兩個都帶去……而且母親,只是四年,四年後我一旦起兵穩固住幽州,你便可以從遼東過來了。」

  公孫大娘終於緩緩頷首。

  母子二人,到底是再度統一了意見。不過相較於以往,這一次,明顯是做母親的多多遷就了兒子。

  或者說隨著當兒子的年長,天下間當父母的多半會如此。

  而既然議定了方略,公孫也不是軟弱拖遝之輩,他先是慫恿新任幽州刺史與廣陽太守,聯合奏行中樞,以冀州流民多至,兼有零散野地,在廣陽行所謂『井田』民屯制度。

  中樞處雖然知道這裡面有些不盡的說法,但看到民屯許給的賦稅,再加上涼州當面局勢愈發危殆,還是選擇了認可。

  而得到了朝廷中樞的背書後,公孫便開始大舉在廣陽推行所謂井田制度,強行將本地豪強與民屯綁定在一起,以此來借機清查豪強的土地、戶口,並強迫彼輩與民屯一起同耕同種,共編什伍。

  四月,廣陽大戶王氏串聯鄰郡世族豪右,試圖攻打昌平私學與薊縣州治,反被漁陽田氏告發,以至於舉族被誅,一同被滅族的還有足足七戶,被斬首者近千餘人。

  一時間,全郡悚然。而公孫大娘也攜帶著兩個孫子,回轉到了遼東。

  到了當年秋收,伴隨著公孫三子與三女的出生,安利號開始公開替官府代收廣陽算賦,幽州號稱大治。

  同年,關西大旱,加上之前的戰亂,整個長安以西秋收乏糧,百姓紛紛流離,但詭異的是,涼州戰局反而因此沉寂了下來,一直在長安對峙叛軍的太尉張溫返回了洛陽。

  到了冬日,幽州、並州忽然遭遇到了新崛起的軻比能鮮卑勢力的襲擾,並州當面為程普所擋,幽州方面卻是公孫引私兵隨護烏桓校尉出兵,於漁陽北面彙集了遼西鮮卑、烏桓、雜胡無數,然後輕鬆擊退了對方。

  戰後,軻比能遣使至廣陽來告,願求冊封互市。而莫戶部的莫戶也在漁陽郡北,燕山山脈的北面通道處建立了一處定居點,公孫大娘賜名為承德。

  經此一事,再無人挑戰公孫在幽州的權威,幽州也一時號稱大治。

  而借著此事的東風,第二年春耕,公孫開始在漁陽推行他的『井田』制度,而這一次,漁陽這裡,卻無人敢有怨言,便是故泰山守張舉這種人都喏喏如犬。

  天下隆隆,整個帝國大勢翻滾如潮,而公孫在昌平卻安穩如世外之處一般,他的生活裡全是春種秋收,夏獵冬狩,同時還不斷讀書教學,所謂生活中全都是耕讀詩酒,妻女家常。不過,偶爾到了某些節日,當他在日漸熱鬧的昌平私學裡看到京澤去哭祭他的舅父,看到常林去遙祭司馬直,甚至他自己也忍不住去喝酒的時候,公孫卻總是忘不掉那些宛如自己人生路上過客一般的人物。

  更不要說,經常還有白馬騎士將洛中的政事從南面傳來,經常還有冀州的流民從南面慕名來到昌平。

  平心而論,見得次數、聽得次數太多了,公孫早已經不會感到之前的那種憤怒和失望。

  但是,這不代表他不會在心中一次次提醒自己,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人本不該如此。

  詩曰:廟堂無計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峰。

  初怪上都聞戰馬,豈知窮海看飛龍。

  孤臣霜發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

  稍喜關西董仲穎,疲兵敢笑捕魚充。

  本卷完。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17 10:22
第11卷 第1章 白雲迷路合複開

  =公元一八八年,漢中平五年,夏至。

  可能是今年氣候偏冷,也可能只是地緣偏北的緣故,幽州這裡的盛暑其實並沒有多麼炎熱,反而有些舒爽怡人的感覺。陣陣清風中,十餘輛豪奢馬車組成的車隊在數十騎士的扈從下從冀州往幽州而來,一路耀武揚威。

  進入幽州後,他們沿著涿郡大道一路向北,出良鄉,轉廣陽,越薊縣……正如沿途田中除草百姓所想的那般,也如南北往來士子所猜度的那樣,這一行人儼然是奔著昌平而去的,數年間,幽州本地人已經見慣不慣了。

  馬車一路奔馳,沿途沒有做任何停頓,一直來到著名的昌平私學厚德石前方才停下。

  所謂厚德石,乃是衛將軍公孫珣在昌平建立私學後,為了勉勵學子,也為了紀念自己的恩師,便因地製宜,取當地天然巨石,在上面刻下了『厚德載物』四字以作學訓。

  因為這塊大石頭正對著占地廣大的私學正門的緣故,所以格外知名。

  回到眼前,時值午後,私學正在午休,故此,門前門內都並無太多人往來。那豪奢車隊停在門前,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文士從車上下來,然後就直接引眾在石前樹蔭下負手駐足,對著這四個字打量了起來。

  而不過片刻後,其人卻忽然撚須一聲冷笑:

  「咱們衛將軍倒也有意思,做什麼都托言是我們劉公遺書,可遺書到底寫了什麼天底下除了他卻無一人所知,所以我等偏偏又反駁不得……」

  旁邊隨侍的幾人皆無言語。

  「我聽人言,這昌平其實還有一塊『自強石』,上書『自強不息』四字?」此人複又轉首問道。

  「是。」旁邊一名配著印綬之人不由略作回憶。「我從弟魏仲茂前年棄官來此,便久隨衛將軍身側,他有信與我說過此事,說是在衛將軍府右側的白馬義從駐地內,有這麼一塊石頭。他還說,那白馬義從名為義從,其實頗有武學風采,衛將軍和他的親信幕僚常常親自去教授兵法,而燕地尚武,世族子弟束發讀書,到了弱冠時節有人出仕州郡,卻也有人轉而投入義從之中,冀希望於衛將軍的教導。」

  「邊郡尚武啊!」這衣著華貴的文士一時仰頭感慨。「放在別的地方,衛將軍根子上還是有些弱氣的,如你們這種根子正的世族心裡也還是有些拿捏不定,所以只放了一個從弟過來,還拖延了許久。可在幽州,他真是……真是無懈可擊,連在別處是劣勢的家世如今居然都是優勢了。」

  身後那人旋即閉口。

  而這文士依舊指指點點,絲毫不以為意:「我聽說,這昌平城外,蟒山之下,衛將軍府居中,左面是讀經義的私學,右面是白馬義從的駐地,前面是安利號在廣陽的商棧,後面山腳下則是他幕中統籌一切的幕府所在……衛將軍在此處長居數年,根基深厚,廣陽、漁陽、涿郡,三郡百萬人口的軍事、民生、經濟、人才全都出於此處,儼然是國中之國了!」

  「衛將軍畢竟是幽州人望所在嘛。」旁邊有人實在是聽不下去,只能趕緊打圓場。「子遠先生,我家方伯此番請你代他訪問衛將軍,必然是有重托,咱們還是趕緊進去吧。」

  那衣著華貴之人,也就是許攸了,聞言再度冷笑一聲,卻還是甩手率眾上前了。

  私學任人出入,可私學右側所通的衛將軍府邸卻不是那麼輕易好進的。然而,許攸率眾前往,沿途衛士居然視而不見,直接任由這夥人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衛將軍府內。

  而入了府中,迎面出來一人,卻正是邯鄲魏氏中魏松之子,昔日河間國中水縣令,如今棄官來此的魏暢魏仲茂,他先是與許攸還有自己那位在冀州出任州別駕的從兄等人問好,然後卻又單獨引著許攸徑直往後院而去。

  眾人這時哪裡還不明白,他們此行怕是一開始就被人家弄清楚了,所以才會一路如此通暢,而念及之前許攸在厚德石前的大言不慚,這群人也是分外覺得焦躁起來。

  不過,那口不擇言的許攸許子遠本人,卻依舊從容。

  「子遠先生,請自便吧!」魏暢引著許攸來到一處小院前,便駐足不前。

  許攸昂然自若,也不理會魏暢,直接昂首踱步入內。而他剛一轉入院中,就見到一身形高健、穿著家居常服之人與兩個七八歲的總角女娃立在院中池塘邊上的樹蔭下,腳下還有一胖一瘦兩隻貓,卻紛紛背對著自己,正對著樹上鳴蟬指指點點說些什麼。

  「蟬非一年成蟲,」那人如此言道。「早在我幼時你們祖母便告訴過我,說蟬未蛻殼時在地下所居時日不定,有三五年的,也有七八年的,甚至有十六七年的……其幼蟲身著硬殼,苦藏地下十幾年方才借著雨水爬出地面,然後上樹脫殼,展翅而鳴。然而,其既然脫殼,卻只到秋後便必死無疑。至於說阿離你剛才問它為何而鳴?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想來其之前在地下如此辛苦,而如今一朝能鳴,它若不鳴,豈不是白白浪費一生光陰?或者說,它活一生或許便只是為了這一季之鳴。」

  「原來是這樣。」稍微高一些的那個小姑娘聲音清亮,想來便是那個阿離了。

  「真可憐。」旁邊稍小一點的小姑娘聲音又顯得有些軟糯。「既如此,我就不讓人去黏蟬了……只是午睡而已,不礙事的。」

  公孫珣聽到小女兒如此言語,也是不由失笑:「到底是害蟲,阿臻不必想太多……」

  言未迄,忽然間,原本蹲在兩個女孩腳下的其中一隻瘦貓就直接躥了出去,眨眼間便將那剛才還在叫個不停的鳴蟬給一爪子拍了下來,然後另一隻肥貓直接向前,一口便將這蟬給吞了下去。

  瘦貓落地,尋不到自己的獵物,只能繞圈打轉,而那隻胖貓卻從容在池塘裡舔了幾口水,這才得意洋洋轉到樹蔭下繼續睡覺去了。

  父女三人俱皆無語。

  俄而,公孫離忍不住再問:「父親大人,為何無論胖貓、瘦貓都不喝我們給它準備的乾淨水,反而都只在池塘裡喝水呢?」

  公孫臻也瞬間轉移了注意力,然後眼巴巴的看向了自己父親,而公孫珣卻一時茫然,不知該如何作答。

  「文琪在家中做的好大事!」許攸見狀終於不再偷聽,而是撚須失笑出聲。

  公孫珣聞聲長出了一口氣,便順勢推著自己兩個寶貝女兒的肩頭,勸她們去午睡。而等兩個小姑娘紛紛朝自己父親和來人行禮告辭以後,身著便服的公孫珣這才轉身與許子遠正身相對。

  樹蔭下,本就鋪開了席子,擺了些瓜果,而二人也隨意箕坐,然後便開門見山起來。

  「枯坐家中無聊,只能教一教女兒,」公孫珣率先言道。「比不得子遠如今事業繁忙,錦衣豪車,連一州別駕都為你隨員。」

  「狐假虎威罷了。」許攸伸頭在幾案上啃了一口香瓜,這才失笑答道。「冀州刺史王芬之前做黨人時便是個大方的人,如今更是大方。」

  公孫珣微微蹙額:「說起王芬王文祖,他在冀州多少年了?」

  「你在幽州多少年他便在冀州多少年。」許攸扔下瓜皮,隨意笑道。「當日文琪割瓶告辭,走到半路上遇到了黑山賊作亂,王文祖就是那時上任的。」

  「天下居然有為任四年的刺史嗎?」公孫珣一時感慨。「我卻不曉得洛中有這個規矩。」

  「規矩自然沒有。」許攸乾脆言道。「可誰讓王文祖是黨人出身,而且家中又有錢呢?黨人視他為外鎮主力,宦官暗中收了他的錢也屢屢維護於他。更兼這幾年間,各地亂象就沒停過,而其人為任四年,雖然比不上文琪在幽州這裡磨礪爪牙來的出色,可冀州卻也號稱大治,朝廷也是倚重他幾分的……這個道理,正如中樞對文琪頗有幾分放任是一回事。」

  公孫珣一時搖頭:「說起亂象,子遠從南面來,可有什麼能教我的?」

  「能有什麼?左右不過是天災人禍罷了。」許攸原本想去再去拿個香瓜來,聞言卻也不由面露煩躁之色。「中原發大水,七個郡國都被淹了,連我家都不能幸免,幾十年攢下來的家當都打了水漂!而如今水災退後,朝廷又無力救災,以至於青徐黃巾軍複起,以泰山為根基擾亂中原,宛如四年前河北一般……不過依我說,此番中原大亂,其實也跟四年前的河北一樣,根子還是出在涼州上面。」

  「涼州局勢啊……」公孫珣也是不由感慨。「這都幾年了,卻只是一日日糟糕下去,去年南容之死我至今耿耿於懷。」

  「我也是去年才看明白,涼州人心已經無一分屬漢了。」談及此事,連許攸也不由搖頭感慨。「去年涼州叛軍內訌,韓遂殺了邊章、李文侯、北宮伯玉,自統兵權,當時便是我也都以為機會到了。可等涼州刺史耿鄙趁勢發六郡兵馬試圖平叛時,卻反而遭遇全軍倒戈,當地太守、州中別駕、軍中司馬,居然紛紛反叛……全州皆反,傅南容身為漢陽太守,卻是唯一一個殉國忠義之士。」

  公孫珣也是無言以對。

  其實,此事他比許攸更清楚,他知道這一次反叛的軍司馬喚做馬騰,知道龐德的家族在為朝廷苦守縣城半月後面對著全州皆叛的局勢也還是無奈跟著舉族投降,知道這一次傅燮原本可以全身而退——他家是北地名門,向來在涼州有威望,當時城外的亂軍中有數千兵馬是北地郡過來的羌人、匈奴人,願意保證他的安全,不用他投降便可送他歸鄉,但傅燮卻選擇了為漢室盡忠。

  當然,公孫珣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的是,當日苦勸皇甫嵩叛亂的涼州名士閻忠,此次被裹挾後,面對著舉州皆叛的情形,卻拒絕了叛軍的推舉,選擇了自殺身亡。

  至於原因,無人知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絕不是和傅燮一樣,為漢室盡忠……或許,他只是在為涼州盡忠也說不定。

  「傅南容的事情就不必多言了。」許子遠微微挑眉道。「我與他當年相互看不順眼,但也敬他如此忠勇……可是文琪啊,你說忠勇之人就活該去死嗎?從司馬直到郭典,從劉陶再到今日的傅燮,這些人哪個不是為了漢室傾心盡力,為了那位天子如此奮不顧身……最後卻換來了什麼?洛陽那位天子,真真是夏桀商紂之輩!」

  公孫珣依舊沉默不語。

  「文琪。」許攸見狀乾脆言道。「你我都是明白人,我就不囉嗦了……你多年前主動身退,便是早就看透了咱們這位天子,而在此處潛磨爪牙還不是想和那鳴蟬一般,地下數年,然後一鳴驚人?而現如今,就有一個機會擺在你面前,讓你一舉脫殼生翅。」

  「王芬想要如何。」公孫珣正色詢問道。

  「說來也巧。」許攸冷笑言道。「一月前,王文祖與一位平原術士閒坐,卻是聽到那術士說到了一個星象,據說主閹宦盡滅!王芬其人本就是黨人,自然感慨,若有機會一定要盡心盡力……然而就在三日後,中樞忽然有公文到冀州, 說是天子有意巡視河北老家,讓他做些準備。」

  「他便覺得天意在他,所以準備趁機誅宦?」公孫珣蹙眉反問。「這麼巧的嗎?」

  「巧不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王文祖的膽量比你想的要大。」許攸愈發獰笑。「其實他準備廢立天子,以合肥侯代之!而我正好變成了窮光蛋,便來為他奔走……文琪,你有意嗎?」

  公孫珣面不改色:「子遠以為我該有意嗎?」

  許攸聞言一怔,然後不由放鬆下來:「文琪以為,我又該怎麼替你做答呢?」

  —————我是迷路的分割線—————

  「時,北地胡騎數千隨賊攻郡,皆夙懷燮恩,共於城外叩頭,求送燮歸鄉里……燮慨然而歎,曰:「且殷紂之暴,伯夷不食周粟而死,仲尼稱其賢。今朝廷不甚殷紂,吾德亦豈絕伯夷?世亂不能養浩然之志,食祿又欲避其難乎?吾行何之,必死如此。「左右皆泣下,燮遂戰死。」——《後漢書》.傅燮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19 09:56
第11卷 第2章 星河掛戶夜長曉

  「你怎麼作答都無所謂。」

  樹蔭下,公孫珣瞥了一眼對方握住香瓜的手,只是頓了片刻,便決然答道。「因為我絕不會摻和此事的。」

  許攸再度收回手來,卻居然不急不怒:「文琪之智,我也是佩服的,但你久居幽州,或許不知道外面的情形……這幾年天子盡失人心,大家私底下議論他,都說他是古往今來難得的昏悖之君,早已經沒了往日的尊重……所以,若真能廢立成功,天下人心裡或許都會鬆上一口氣,甚至樂見其成的!」

  「可成功以後呢?」公孫珣不以為然道。「誰能保證合肥侯就比如今天子要好?而且以刀兵擅行廢立,合肥侯一個已經成年的人,不管他是賢明還是昏悖,將來為天子後又如何看待行此事的『伊尹、霍光』呢?會不會如芒在背?屆時不知道王文祖和你我這種人又該如何自處?再說了,你許子遠如此聰明人,居然還拿秋後就要發黴的鳴蟬做喻,分明也是不看好此事,所以才敷衍至極……又何必糊弄我呢?」

  一連串的反問,許攸卻微笑不語。

  「子遠。」一陣夏風吹來,頭頂樹木微微晃動,光影婆娑之下,公孫珣盯著對方認真問道。「袁本初就這麼想讓我為他上樹撲蟬,然後自己在樹下張口去吃嗎?你可莫要告訴我,這事跟他沒關係。」

  許攸終於正色起來,卻又再度伸手摸向了那個幾案上最大的香瓜,並將其抱在了懷裡,而直到這陣風徹底吹過,樹影停止搖曳,這個貪財的智謀之士方才撫摸著香瓜輕聲反問:「文琪想要聽到什麼份上?」

  「我要聽到底!」公孫珣冷冷盯著對方言道。「你開個價吧!」

  許攸舉起懷中香瓜以作示意:「一千金。」

  「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公孫珣不由嗤笑。「而且當家後,便變得小氣了起來,一千金,夠安頓多少流民的……子遠兄,你得保證你的話值這個價錢。」

  「文琪何必如此?」許攸無奈答道。「我這不是家中遭了水災嗎?再說了,這些年一面是朝廷濫發新錢,一面是天下紛亂,很多藏世的金銀都被拿出來買糧買帛……金銀雖重,卻反而漸漸易得,你何必這麼小氣呢?」

  公孫珣冷笑不答。

  「也罷!」許攸愈發無奈道。「文琪,你我之間向來公平買賣,而且合作日久。所以……我信得過你。這一次,我先說出來好了,你若是覺得袁本初對你的這番計算不值一千金,便乾脆不給我。不過我覺得,以文琪的智慧,屆時一定會有千金與我!」

  公孫珣伸手示意。

  「正如文琪所言。」許攸一手抱瓜一手撚須而言道。「這一次確實是袁本初所為,我們是先知道天子有意歸鄉巡視,然後才匆忙出洛買通那個術士讓他與王芬說那種話的……而此舉實為驅虎吞狼之策!」

  「何人為虎,何人為狼?」

  「若事成,自然是你們這些河北、山東豪傑為虎,天子、閹宦為狼!」許攸從容答道。「而若事不成,自然是天子為虎,你們為狼!」

  「前一言好解。」公孫珣心中微動。「後一言怎麼說?」

  「王芬在冀州三四年,你也在幽州三年有餘,若事不成,天子能放過冀州百官?放過你公孫珣?」

  「可我若不從此事呢?」

  「從沒從是你說了算嗎?有人要在河北行廢立之事,雖說主導者是冀州王芬,可你這個穩坐幽州的北地主人便能脫得了關係?或者說,天子會覺得你能脫得了關係?」

  「脫不了關係他又能奈我何?」公孫珣陡然反問。「涼州舉州皆叛,直逼長安;江夏造反未平,並州白波又起;淮泗之間水災剛退,青徐黃巾便已經據泰山為禍中原……三月間的時候,劉焉上書朝廷,以四方紊亂建議恢複州牧制度,之所以被勉強駁回,還不是因為當時中原還沒有水災,幽冀尚且平安,如今中原青徐大亂,他還想將幽冀再弄亂?」

  「誰知道呢?」許攸不慌不忙,反而繼續曬笑道。「洛陽那位天子或許心裡也明白這些,或許心裡不明白,可即便是他心裡明白,不動衛將軍你,難道就沒別的法子和手段了嗎?」

  「我還不至於畏懼些許風浪。」

  「我也看出來了。」許攸依舊和和氣氣。「咱們的衛將軍在幽州紮根紮的如此之深,只要人在昌平這裡,就什麼都不怕……可文琪你便只會一輩子待在幽州不成嗎?難道不是你親口所言,遲早要再去中樞走一遭的嗎?既如此,文琪你為了回程在冀州做的那些安排又如何啊?」

  「什麼意思?」公孫珣好奇反問。

  「何必如此裝模作樣呢?」許攸不以為然的低頭彈了彈自己的衣衫。「這幾年,天下紛亂,可不止是王芬一人穩坐一州刺史不動。去年初,因為涼州戰敗,再加上之前十二個閹宦封侯的事情,一度鬧得朝中不穩,大家都說朝廷不公,於是天子不得不對黃巾平亂功臣予以重新安撫,很多功臣都得以保全……別的不提,審正南在清河、董公仁在趙國,還有你兄公孫瓚在渤海,這三個人分三面把住冀州三個邊已經多年了,若天子因為此番事端予以罷免,你能奈何?王芬大逆不道,其人又在冀州數年,根基深厚,天子為防萬一將冀州清洗一番,難道不是清理之中的事情嗎?」

  公孫珣面色如常,依舊不為動搖。

  「文琪,這便是袁本初對你的殺招所在了。」許攸看著對方面孔幽幽歎道。「王芬這個人,志大才疏,又沒有足夠強橫的武力在手,廢立之事,他居然呼朋喚友,從青州到豫州,從兗州到幽州,四處尋找豪傑,弄的人盡皆知……」

  公孫珣依舊面不改色。

  許攸停頓了一下,見狀不由一聲嗤笑,這才繼續言道:「其實,文琪你若參與,那袁本初為了把你放在火上烤,在洛陽那邊有所配合,此事或許還能有兩三成的機會。但如文琪你這種有本事的聰明人根本不會參與,所以此事必敗!而一旦事情敗露,冀州官場清洗則必成定局,便是幽州、並州都說不定會有牽累……這番聯動,絕無幸免可能!」

  公孫珣還是面色平緩,宛如沒有聽懂一般。

  許攸不以為然,只是扶著幾案起身逼近了對方:「文琪,我只問你,沒有了那些分布在河北各處的爪牙為你遙遙做支撐,將來天子一朝崩殂,你憑什麼入洛與袁本初爭雄啊?而且再說了,冀州官場一空,你覺得新來的官吏有多少是人家袁氏的門生故吏呢?真要是比這個,你那區區幾個人比的過人家嗎?其實,單以你與袁本初之間的競爭而言,原本是他勝洛陽,你勝河北,可如今人家一招妙棋,河北形勢居然全面逆轉……此乃潁川郭圖之策,來之前,我都對這一招佩服的五體投地。」

  「這麼說,」公孫珣終於微微動容了。「袁本初居然看上了河北這塊破地方?他和袁氏在汝潁宛洛那麼厚的根基,為何還要到這種地方來?」

  「誰知道呢?」對方終於有所反應,可許攸自己反而有些迷茫了起來。「或許是袁基、袁術與他爭奪洛中與南面的根基,或許他另有打算,我卻不好多猜了……」

  公孫珣心中明悟……說到底,要說袁本初現在就跟他公孫珣一樣為割據對峙做準備那是胡扯。

  畢竟,從袁紹的角度來說,此時的他肯定還是寄希望於在洛陽解決問題,達成袁氏和何進的聯合執政,然後再進一步耍手段架空何進,從而讓袁氏獲得執政權。屆時,袁氏無論是要學王莽篡漢還是學霍光廢立,又或者是如何如何吧……反正袁紹全家都不可能想到以後事情發展的戲劇性的。

  要知道,漢室的崩潰既有必然也有偶然,必然性就不提了,可若沒有董卓那個西涼來的莽夫,哪裡會一下子就忽然全面軍閥割據?放袁紹一萬個心思他也想不到身為袁氏故吏的董卓會一進洛陽就不管不顧掀桌子,然後呼啦啦就把中樞權力給搶走的。

  如此舉動,只能說經過了之前幾十年大量的流血教訓以後,袁紹以及大多數激進派士人,全都意識到了將來的局勢還是需要用武力解決問題,所以才會在地方上用些心思,以求獲取武力支持以對抗天子和閹宦。當然了,按照許攸的意思來看,袁紹這次的作為明顯還是有摟草打兔子,順便針對一下他公孫珣意思的。

  而且,還真打到了要害之上。

  凡數年間,董昭、審配二人始終安穩,可按照自家母親的告誡,眼瞅著明年就是大爭之世的起端了,如何便要一朝盡喪?

  「子遠只是來說消息的?」一念至此,公孫珣終於微微蹙眉。

  「說消息還不夠嗎?」許攸無語至極。「文琪你知道這個消息,可以提前將董公仁、審正南抽出來啊,等到事情塵埃落定再放回去……我這個消息難道不算價值千金?」

  公孫珣居然無言以對。

  不然呢?他總不能說,此時抽出去,便來不及了吧?哦,天子沒幾個月好日子了,你怎麼知道的?到時候天子真嗝屁了,算誰的?是你魘鎮的嗎?

  不是開玩笑,以這年頭的迷信來說,怕是真要算在他頭上。

  所以,即便是要以這個為前提來討論應對之策,也要與自己的心腹去說,對上許攸,公孫珣真真是無話可說。

  許子遠難得有些心慌了起來:「文琪這是何意?」

  「我心有疑慮。」公孫珣豁然起身。「故先與你一百金,若終就還是按照你的說法來讓審正南他們避開了這一劫難,就再與你九百金……若避不開,這個消息也就是一百金。」

  「話雖如此,」許攸匆忙扔下香瓜起身捉住了對方胳膊。「我也信得過文琪……可為什麼啊?為何不趕緊避開啊?」

  「天下紛亂,涼州無人可製。」公孫珣面無表情,回身答道。「秋後叛軍必然大舉圍攻關中,到時候萬一國家有需要,我為衛將軍,說不定便要拋棄個人恩怨,負重出征的……這樣的話,其一是來不及幫審正南與董公仁做調整,其二卻也是沒必要了。」

  這次輪到許攸無言以對了,他當然想到對方這可能是敷衍,但也不敢就真的認定對方不會這麼做……隱忍了三四年,也該回去了!

  再加上公孫珣終究是個有信譽的人,所以其人只能無奈撒手,然後暗自祈禱對方最終按照自己的方略提前做出處置,而非是靜極思動,再度出山。

  當日晚間,且不提許攸在此地住下,然後又給那些王芬的親信幕僚甩了多少臉色,只說公孫珣也召集來自己心腹,著重討論此事。

  而對於呂範、婁圭、王修、戲忠,以及近年來頗受重視的杜畿,公孫珣自然不用再說什麼秋後出征之類的敷衍至此,而是乾脆說出了自己的隱憂:

  「事情就是這樣,袁本初驅虎吞狼,而偏偏天子身體已經不行,我怕此時閃避已經來不及,反而會弄巧成拙失了先機。可若是不管不問,卻也只能是坐失冀州多年布置。」

  眾人一時沉默。

  王修遇到這種事情向來是沉默的,婁圭不擅長權謀,呂範則漸漸持重,不願輕易陷入爭端,杜畿畢竟算是新人……但是,素來知機且極善此道的戲忠此時保持沉默倒是讓人感覺有些奇怪。

  所以不止是公孫珣,到最後,幾乎所有人都看向了戲志才。

  戲志才不由歎了口氣:「君侯,若真是如此的話,我只能勸你有所捨棄了,或者就按照許子遠的提醒,及時讓董公仁、審正南抽身,甚至可以直接請他們過來此地靜待天時……畢竟,我等此時在幽州,並無它法能干涉洛陽與冀州之事,而既然無法干涉,就只能坐觀其變了。」

  言至此處,戲忠不由盯著公孫珣正色提醒道:「總不能在幽州苦捱數年,臨到事前卻為了這種事情而有所動搖吧?天子昏悖,卻終究是受命數十載的天子,不管君侯意欲何為,他死了才是發動的最佳時機……而君侯也說,他性命不久了嘛。」

  公孫珣沉默以對,轉而看向了杜畿。

  杜畿也是乾脆直接:「我以為志才兄所言極是,君侯在此處隱忍數載,不至於為了冀州的兩處布置便有所動搖,因為只要君侯人一直在幽州穩住局勢,那將來天子一旦崩殂,良機出現,即便是冀州沒有支援,君侯攜幽州之力,自北向南,也必然不可阻擋……沒必要為此動搖大局,想來審、董兩位也是明白君侯難處的。」

  公孫珣面色如常,複又看向了呂範。

  呂範沉默片刻,卻也是點頭讚同:「文琪只要在廣陽安坐,天時一到自然能成,沒必要為此擾亂計劃。」

  幾個心腹如此一致,公孫珣終於緩緩頷首:「既如此,便寫信給他們二人讓他們小心,再提前將王芬的事情捅出來便是,省的夜長夢多。」

  眾人紛紛讚同,而既然意見一致,然後眾人便也不好多留,紛紛告辭,然後出了衛將軍府。

  夏日夜間,星河高掛,道路居然被映照的格外清晰,幾人也不打燈籠,也不讓僕從跟隨,便直接踱步往後面幕府眾人所在的居所而去。

  走出衛將軍府幾十步,戲忠忽然開口:「我今日算是明白董公仁當日河邊的心態了。」

  其餘幾人紛紛失笑。

  「諸位不要只是笑,到底怎麼辦?」戲忠苦笑反問。「君侯如此姿態,儼然是靜極思動了。」

  「其實自從去年冬日,傅南容身死的消息傳來,文琪便已經有些按捺不住了。」呂範幽幽望著頭頂星河歎道。「他從少年時開始便管不住自己的那股子英雄氣,一旦發作,什麼局勢都不管,便要直接挺身而出!柳城如此、彈汗山如此、洛中誅宦如此……當日讓董公仁徹底心折的滹沱河畔也是如此!」

  「不止是傅南容,這一次袁本初難得正面挑釁,君侯想來也是不服的。」婁圭在旁補充道。「只是君侯年歲日長,喜怒不形於色……若非我們久隨於他,恐怕都還看不出來。」

  「且不說如何應對袁本初如此厲害一招,」杜畿無奈插嘴道。「可如今幽州確實是大好局勢。三年都能忍……若是君侯所言屬實,那如何不能忍最後一年?何必此時去趟渾水呢?」

  「幽州能夠安穩,全靠君侯在此坐鎮,確實不該擅離。」王修也認真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他一走,天知道那些豪強、異族會怎麼蹦躂,屯田又會不會受影響。」

  「了若能忍,還是咱們的君侯嗎?」婁圭無奈嗤笑道。「而且若非是其能屢次為他人不能為之事,我等又為何要追隨於他呢?」

  星河之下,五人紛紛駐足。

  「我去吧!」戲忠忽然歎氣道。「是我先開口說不行的,也由我來解開……畢竟,若是做的快一些,說不定還能及時回到幽州主持大局。而且再說了,幽州局勢一片大好,想來不至於因為君侯暫去而有所動搖,便是有所動搖,等君侯一回來也會立即安穩下來。」

  言罷,其人便折身而返。

  其餘四人各自沉默片刻,方才繼續往前去了。

  星河高掛,靜夜蟬鳴。

  ——————我是蟬鳴不斷的分割線——————

  「太祖居廣陽,稍傾,冀州刺史王芬以許攸為使,言廢立之事,太祖怒而斥之。及攸走,太祖臨星河而歎,左右或知其意,俱勸:『天子昏亂,遂令君侯不容於朝。今天下已叛,而兵不足自守,幽州鄉里被君恩德,願必從之。當安居廣陽,率厲義徒,見有道而輔之,以濟天下。』太祖大歎:『天子固昏,然關西之亂,傅南容何辜?王芬之悖,冀州百官何苦?兼兩地黔首,固多牽累,當有所為。』左右遂止。」——《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12-20 08:39
第11卷 第3章 浮名尚值一杯水

  「志才何故去而複返?」

  公孫珣正在院中負手仰頭觀望星河,等到對方來到身邊卻依舊是紋絲不動,好像早已經料到了這個情形一般。

  「君侯。」戲忠微微拱手,然後便要說話。「我……」

  「志才。」公孫珣不等對方說話,便頭也不回的主動反問了對方。「咱們常說天上明星映照地上的英雄豪傑,可你說什麼人才算是英雄豪傑呢?」

  「我……」戲忠明顯有些措手不及。

  「明明知道天子是個桀紂,卻為漢室去死的傅南容算是嗎?」公孫珣繼續仰頭望著星河問道。

  「這必然是。」戲忠當即答道。「但……」

  「但這樣的英雄不可取,因為他只是徒勞送死,卻沒有作出一番事業來……是不是?」

  「正是此言。」戲志才終於恢複了從容,也走上前來跟著自家主公望星河而立。「死不是不行,但要有所得,有所鳴。如我這種浪蕩子,尚想著成就一番功業,活著酒色財氣不斷,死了名留史冊,如傅燮這種出身邊郡名門注定是一州一郡種子的人物,卻這麼輕飄飄的死了,終究不值!」

  「說的好,不值!」公孫珣忽然歎道。「就是這兩個字了……志才。」

  「在。」

  「其實當日家母想讓我留在遼東時,曾在信中與我提過一種有意思說法,她說所謂英雄豪傑不過是滔滔大勢的家奴……七國紛爭,時候到了,總有一人要做始皇帝;暴秦二世而亡,總有一人要重新統一九州,與民生息;新莽生亂,總有人要出來收拾河山,讓老百姓重新吃上飯。換言之,天下大勢如滾滾車輪勢不可擋,所謂英雄豪傑,不過是恰好被甩到了風口浪尖之上的凡人而已。換言之,她是想告訴我,所有的英雄豪傑之事,其實都不值一曬。」

  「君侯信這種說法嗎?」戲忠不以為然道。「若是如此,自古以來,昭昭於史冊的那些英雄豪傑與凡夫俗子相比到底算什麼?都只是車輪上的爛泥嗎?老夫人當時不過是因事而論罷了。」

  「我當然是不信的。」公孫珣失笑答道。「不然怎麼會悖逆著母親的意思,強要離開遼東那個安樂窩去曆仕地方,去平定黃巾,然後還在廣陽這裡駐足屯田呢?然而,曆仕地方、平定黃巾、屯田撫民,這麼多年了,期間見了那麼多可悲可笑之人,見了那麼可憐可歎之輩,又見到天下大勢一路傾頹不可止,見到天下人被大勢逼著越來越激進,卻又忍不住隱隱有些相信了那些話……」

  戲忠依然滿臉的不以為然。

  「志才。」公孫珣忽然收起笑意,仰天肅容發問道。「這些年在昌平,有時候我就會如今日這般一個人望天而思,望天而歎,既然我心裡隱隱約約信了母親的這種鬼話,可為什麼我還是心懷氣結,還是躁動不安,還是屢屢想拔刀而起呢?」

  「因為不平?」戲忠試探性的問道,但旋即又加了兩個字。「還因為不值?」

  「是因為他人不值而心有不平。」公孫珣終於回頭看向了自己這名心腹謀士。「我自己年紀輕輕位極人臣,妻妾兒女俱全,便真是亂世到來也可以退往遼東安老,有什麼不值的呢?但這天下有太多人如傅南容那般死的不值了,若是我不出來,將來還會有更多人活的不值,死的不值……所以我心不能平!所以,我要將那些明明只是可笑之輩卻要竊據高位之徒給踢下去,取而代之!試問,即便是沒有個人野心,你又怎麼能將天下拱手送給那些你不喜歡的人糟蹋呢?」

  「屬下知道了。」怔怔盯著自己這位主公半晌,

  戲忠方才勉力答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夏夜星光燦爛,身後屋捨內隱約還有兒童笑鬧之聲,公孫珣不由踱步繞到對方身後笑問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我想要逞威風,想要不顧大局出去打仗?」

  戲忠一時無言。

  「你們還真明白了,我還真就是這麼想的。」公孫珣繞過對方,繼續看著頭頂星河笑道。「我現在特別想去洛陽當面與袁本初鬥一鬥,掰掰腕子,但想歸想,不代表我真會去……我還想去涼州平叛呢,可就眼前涼州那個態勢,誰進去能贏?真要那麼幹,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我……」戲忠莫名歎了口氣。「君侯,不管你怎麼想,將來事情又怎麼發展,我身為臣子今日卻是有幾條一定要說給君侯聽的言語……而這第一條便是,無論如何,君侯都不能入涼州本土作戰,因為涼州民心不屬漢,此時進去誰也打不贏的。」

  「說的對。」公孫珣不以為意的接口道。「不過志才,若是冀州出事,倒是可以稍微試一試吧?畢竟冀州就在眼前,若是王芬自尋死路,我就沒必要藏著掖著,直接引輕騎奔襲拿下他如何?」

  「君侯。」戲忠當即正色言道。「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情了,除非王芬公開起兵造反,否則君侯萬萬不能公開與其為敵,更不能能用明面的手段將王芬之事彙報朝廷。」

  「這是為何?」公孫珣終於有些好奇了。

  「這是因為天子的昏悖人盡皆知,天下人雖然不明言,卻已經多恨之入骨了。」戲志才當即解釋道。「人心正在混亂的時候,雖然王芬的計策不可行,但他一日不反,大家就會暗中同情於他,甚至於樂觀其成,這個時候出首是會失去部分人心的!」

  「那該如何?」

  「找個別的法子。」戲忠提醒道。「袁本初不是用術士以星象告訴王芬閹宦當除嗎?君侯也可以讓術士在洛陽造謠言,說望氣看到北面有刀兵,製止天子來河北。然後,等王芬稍有動作君侯便自請出山,說是掃蕩太行諸賊寇,屆時只要君侯引兵向南,那王芬必然驚懼,說不定便要行魚死網破之事,又或是乾脆逃竄。這時候君侯再趁勢追上將其覆滅,並以軍權整飭冀州。」

  公孫珣緩緩頷首:「這是個好計策!其實志才,我也不瞞你,此時我之所以有心出山,其實從私心上來說還有求冀州牧的意思……你應該知道,劉焉在朝中上蹦下跳,以求恢複州牧制度……而若能趕在咱們這位天子崩殂之前將冀州名正言順在手,將來的事情就能事半功倍了。」

  戲忠一時愕然:「我倒是沒往這裡想,不過若真能有冀州牧,從我等幕僚的角度而言,卻反而應該盡力讓君侯一試……這就像賭動物牌嘛,之前不願君侯出山,乃是因為此局便是勝了也無多少好處。可若能有得冀州牧的可能,怕是子衡、伯侯他們都不會說什麼的。」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公孫珣似笑非笑。「何遂高早不是當年的老實人了,而咱們那位天子對於我這種人的防範也是有目共睹的。」

  「這樣就得說到其三了。」戲忠收回對冀州牧三字的愕然與遐想,然後趕緊言道。「冀州牧當然值得一賭,可君侯真要出山,不管是去近在咫尺的冀州還是去波瀾詭譎的司隸,一旦離開廣陽,則幽州必須有大將持武力坐鎮方可!因為無論如何,廣陽基業不可失!」

  公孫珣再度頷首:「程普如何?他是右北平人,讓他來漁陽坐鎮,然後子衡在廣陽這裡,自然無憂。」

  「這自然極佳,不過,範公子做了數年尚書郎,也該出任地方了。」戲忠不由正色提醒道。「讓他去南面的範陽或者涿縣如何?這樣二人就能一文一武,一前一後協助呂長史看住廣陽基業……而且範公子終究是君侯從弟兼公孫氏嫡子,他在此,本地豪傑也會安穩不少吧?」

  「如此就萬無一失了。」公孫珣點頭道。「便是突然有亂,也不可能傷到根本……就怕他不願回鄉,得找機會與他好生分說一番。」

  「這就是其四了……君侯與範公子不同,若是幽州有亂。」戲忠上前一步,再度肅容提醒道。「莫要說冀州牧,哪怕是天子許了君侯大將軍,君侯也不要戀棧,而是要即刻扔下一切,返回幽州!漁陽、廣陽、涿郡,這三郡百萬人口,受君侯恩德,願為君侯赴死,才是南向爭雄的根本所在!當日光武成事可不是靠的昆陽名震天子,而是幽冀士馬!高祖成事,靠的也不是彙合諸侯,而是關中故秦民心!」

  「這種露骨的話也只有志才能說了……」公孫珣不由再笑。「杜畿雖然心裡明白,卻只假裝我是要等天子死後行周公輔政之事;王叔治心裡也明白,卻是有自己的道德臣節,不想摻和;子衡漸漸持重,不想失體統;子伯雖然也是直來直往,但這些年見識經歷的多了,明白自己的斤兩後也不願意多說軍略以外的事情;至於常林、韓浩、棗祗等人,我讓他們去負責屯田,不是沒有緣故的;而魏攸、田疇、田豫等人,多少都只是鄉黨心態,天然依附於我,可用而不可托。」

  戲忠不由苦笑:「誰讓在下是個什麼都不在乎的浪蕩賭鬼呢?」

  「志才啊,你的心意與進言我已經盡數明白了。」公孫珣忽然轉身扶住對方肩膀言道。「這局若輸了,你我自然都是認賭服輸之人,就不必多言了;若是勝了,將來史冊中必有志才一席之地。」

  戲忠微微拱手,君臣之間算是定下了所謂約法四章,而公孫珣的其他幕僚在聽聞了冀州牧三字與這約法四章之後,倒也是紛紛無話可說了。

  就這樣,且不提野心之輩如何暗中計劃,中平五年,天下其實到處都有不穩的趨勢,天子原本看著河北難得平安,試圖巡幸少年時的故裡,也就是安平、河間一帶,卻忽然有術士在洛中傳言,說是北方有陰謀……然後這話就立即通過太史的嘴正式彙報給了天子。

  天子即刻警覺了起來,他馬上停下了返鄉的計劃,並下令給冀州刺史王芬,讓他暫停為了接駕而進行的盜匪清掃活動,轉而入洛面聖。

  不少人立即摩拳擦掌起來。

  然而,相對應的,冀州刺史王芬的表現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個人之前謀劃行廢立之事的時候,呼朋喚友,從南到北,好像天命在他一般,如今一朝隱約暴露,卻又驚慌的如同一隻兔子!

  根本沒有起兵造反,也根本沒有等公孫珣自請南向剿滅什麼太行山賊,其人便直接解印逃亡,然後剛一出冀州到達平原,其人複又驚慌自殺!

  天下嘩然!

  從洛陽的天子到河北的豪傑,從邊郡的公孫珣到中樞的袁紹,幾乎所有人都被這廝的表現給弄的暈頭轉向。

  完全可以說,這個廢物,是用自己的生命硬生生的將公孫珣與袁紹一起耍了一次!二人的謀劃瞬間全都成了一個笑話!

  你說你一個冀州刺史,在冀州四年,根基擺在那裡,倒是反抗一下啊?沒看到天子都忌憚你王文祖,不敢捉拿而是『請』你入洛『為官』嗎?可誰能想到他居然會被天子一封詔書給嚇得自殺?!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或者說,廢物為何要裝作一副豪傑凜然的模樣?還一裝裝了幾十年?白白欺騙眾人感情。

  公孫珣出冀州的計劃中途作廢,袁本初原本想借機清洗冀州的計劃也有些為難起來,實際上中樞懵了數日後,似乎也覺得這事到此為止更好,私下偷偷清洗一番州中吏員便可……於是他們派出了一個叫公孫度的人出任冀州刺史。

  然而,公孫度這廝幹了不到半月,就因為處置手段太粗暴,被免職滾回遼東老家去了。

  冀州官場一片混亂。

  最後,朝廷無可奈何,將新任冀州刺史定為名吏賈琮,希望這位『賈公』能安撫局勢。然而賈琮之前一直在交州坐鎮,估計趕過來也得年底了。

  而就在冀州再無下口餘地,公孫珣的幕僚們半是有些心疼冀州牧,半是順水推舟想讓自家主公就此偃旗息鼓之際,時值多事之秋,計劃趕不上變化,洛陽忽然又接連出事了。

  一切的根源很簡單,那就是天子的身體突然開始惡化,而且他本人和周邊的宦官、外戚、大臣們也全都敏感的察覺到了。

  於是乎,心裡透亮的天子不敢再搞那些虛的了,他開始立即著手布置身後事,而且大部分手段都是圍繞著洛陽禁軍的軍事布置:

  先是加董太后的侄子董重為驃騎將軍,領千餘人;

  然後又設立了西園八校尉。

  所謂八校尉,是以小黃門蹇碩為上軍校尉,袁紹為中軍校尉,鮑鴻為下軍校尉,曹操為典軍校尉,趙融為助軍左校尉,馮芳為助軍右校尉,夏牟為左校尉,淳於瓊為右校尉……這些人中包含了宦官、公族、西涼邊郡世族、閹宦姻親、關東世族、北軍舊將等等奇葩的人物,可以說是一個盡量求得大團結大包容的洛中軍事集合體。

  然而如此大型的禁衛性質的軍事組織,卻全都統屬於天子直接任命的宦官蹇碩,而不屬於名義上掌管天下兵馬的大將軍何進,甚至看天子的意思,何進也要受蹇碩節製。再加去年天子以何進之弟何苗為車騎將軍的事情,那這位身體不行的天子此番針對何進的意圖已經基本上呼之欲出了。

  然而話還得說回來,何遂高早已經不是數年前立在郎署門前溫文爾雅的殺豬宋玉了,他參與國政多年,早已經羽翼豐滿。甚至考慮到天子的昏庸無道,他這些年反而得到了士人、黨人的普遍性支持,所以勢力愈發做大。

  形勢敏感,再加上有人攛掇,何進不甘示弱之下,選擇了針鋒相對。

  於是乎,洛中再度出現流言,說是有人望氣得知,洛陽將有刀兵之災,兩宮將流血。

  緊接著,天子與大將軍共議,召集地方兵馬,連同京城新舊禁軍,一起舉行閱兵儀式,以作壓勝。

  所謂壓勝,就是借著儀式或物品進行辟邪的舉動,這裡是要借閱兵來解決這個可怕流言的意思。

  當然,洛中真正的明白人都知道,這本質上是何大將軍與自己天子妹夫之間的一場交鋒與妥協:

  一方面,雙方需要鬥爭,天子需要防止自己死後何進一人獨大,以至於出現梁冀那種情況,尤其是他的幼子劉協之前便被何皇后視為眼中釘;而大將軍也需要盡力保住自己外甥的繼承權,防止自己的天子妹夫忽然犯糊塗廢長立幼。

  另一方面,雙方也需要妥協,畢竟天子也明白自己身體不行了,而他廢長立幼的心思終究只是心思,所以還是需要何進這個大舅子來扶持自己兒子,並延續本朝那怪異的皇權輪回;而何進也明白,天子一日為天子,身為在位二十二年的天子,對方的權威就不是他殺豬宋玉可以明面上反對的。

  所以,雙方最終選擇了通過閱兵這種方式,互相示威與互相妥協。

  這個時候不過是八月中旬,距離許攸去見公孫珣才一個多月而已;距離王芬之死不過三十天;公孫度上任、離任更是發生的事情……但天下間,卻已經無人再記得那些人那些事了,所有人都開始把心思放在洛中這次大閱兵之上了。

  並州刺史丁原第一個響應何進號召,他派出了自己的部屬張揚引著剛剛被臨時征辟為從事的張遼等人入洛聽命;典軍校尉曹操奉命往老家沛國募兵,卻臨時向天子舉薦了平原令,宗室劉備為軍司馬,希望對方來協助自己;西涼僅剩的一名漢室忠臣蓋勳,更是直接被天子召喚入洛……

  一時間,天子與大將軍手段盡出,各顯神通,往來各處的使節絡繹不絕,天下騷動。

  至於某些人……袁本初也開始老老實實的拉攏起了西園同僚,研究起了洛陽軍事配置,而公孫珣卻在昌平再度迎來了一名身份顯赫的故人——大將軍長史,二世三公的王謙。

  四年前的大將軍屬吏與今日的大將軍屬吏,不是一個概念,故此,其人雖只是匆匆而來,公孫珣依然是大張旗鼓,引眾出迎——不止是他的屬吏,還有彙集在昌平、薊縣一代的幽州名士、世族子弟,以及原本就在廣陽的州郡屬吏。

  一時間,堪稱隆重。

  「見過衛將軍,見過諸位幽州賢達!」

  公孫珣親自引眾出迎,算是給足了面子,而相對應的,王謙卻人如其名,沒有絲毫的架子,反主動降低姿態,在厚德石前一一恭敬致意問好,這讓跟在公孫珣身後的幽州士人、子弟格外滿意,他們身為被歧視的邊郡之輩,何曾遇到過洛中高門顯貴如此禮遇,想當年幽州第一名儒盧植出山也不過是為當時的大將軍屬吏而已。

  而一番客套之後,其人才正式對著公孫珣躬身行禮:「謙以長史之身,奉大將軍命,前來謁見君侯。」

  「經年不見,王長史風采依舊。」公孫珣不急不緩,主動扶起對方笑道。「尚記洛中大將軍府上相會,你我置酒相談。」

  王謙微微一笑,卻是不以為意。

  時值秋日,所謂秋高氣爽,為了響應時節,公孫珣便在昌平蟒山上置酒設宴,而幽州本地名士少有見到洛中高門名士的,也多有列席,雙方飲酒而論風月,兼山下遠處一片金黃之色,讓人望之心安,倒是堪稱賓主俱歡。

  不過,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自上午飲到下午,隨著列席之人紛紛醉意朦朧,各自告辭,便是王謙本人的隨行侍從也紛紛被扶了下去。

  不過,杯盤狼藉之中,公孫珣卻和他的核心幕僚們安坐原處,並與王謙展開了一段極為有意思的對話。

  「大將軍意欲何為?」身為衛將軍長史,呂範當仁不讓。

  「我家大將軍並無他意,但求心安而已。」王謙放下酒杯,從容作答。「倒是衛將軍這裡,大將軍遣我過來,其實反而是想問衛將軍意欲何為?」

  「王長史何出此言啊?」呂範當即蹙眉。

  「我家大將軍視衛將軍為北面屏障,所以此番閱兵專門征調了雁門都尉程普部,有意讓其領麾下高順高司馬等千人精銳入洛閱兵,卻遭到了推辭……敢問呂長史,這是何意啊?」

  呂範瞬間苦笑:「程德謀處確實是我家君候打了招呼,但並非是無意襄助於大將軍,實在是趕巧了……誰能想到會遇到閱兵這種事情?」

  「我想也是。」王謙當即失笑。「時間上對不上,而且無論如何君侯也沒理由會與大將軍生出有什麼齟齬來……故此,大將軍幕中多有猜測,可能是君侯這裡有些關礙,而我也才會專門從洛陽匆匆趕來。」

  「洛中到底到了什麼地步?」就在兩位長史相互你來我往之際,坐在上首主位的公孫珣卻忽然扔下酒杯微笑開口,語氣戲謔而又惡劣。「聽說天子要死了,是真的嗎?我記得他與我年歲相仿,如何便要一命嗚呼了呢?莫不是宋皇后等人索命?」

  席間眾人紛紛變色。

  而呂範第一反應就是往周邊望去,好在席中諸人都知道大將軍的長史來此是要替大將軍與衛將軍說正事,所以早早知機離開,而且山腰處,遠遠能看見田豫、楊開等人引義從環繞警戒,倒是讓人瞬間放下心來。

  好不容易平靜了下來,這次輪到王謙一時苦笑相對了:「君侯此問,倒是讓在下不知該如何說起。」

  「若是別人倒也罷了。」公孫珣指著腰間雙份紫綬金印中的其一言道。「這個衛將軍印綬能保下來,全靠王君當日獻策,珣感激至今!而當今天子之虛妄無恥,也是從昔日從王君口中有所認識的……如今野山曠地,你我居高相對,又有什麼不可以直接說呢?」

  「天子是要死了。」王謙一聲歎氣,便也乾脆坦誠相對。「而且左右不過是酒色過度……本朝天子,也多是這個壽數。君侯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情面?」公孫珣一時失笑。「也未嚐見他與別人留情面,而且其人將天下折騰成這個樣子,憑什麼指望天下人與他留情面?」

  「這些話不必多說。」王謙無奈正色道。「我們說正事……君侯,大將軍擔憂天子死前犯糊塗廢長立幼,所以想要召集地方兵馬於洛陽閱兵……以示威儀,兼保皇長子。故此,還請衛將軍一封手書,讓我去調度程德謀等部往洛中集會!」

  「還是不行。」公孫珣依舊搖頭笑道。「不瞞王長史,我有意讓程德謀攜高素卿部轉為漁陽都尉,以護鄉梓,所以他不能去洛陽。」

  王謙一時怔住,然後,其人起身立於席間,欲言又止。

  但不知為何,當他掃視了一眼山下滿滿騰騰的金黃粟田後,卻又咽下了身為大將軍長史本該說的話,轉而試探性的詢問道:「若如此……那能否讓趙國中尉董昭或清河都尉審配引兵往洛中一行呢?」

  「董公仁和審正南都是一介文士,如何能與去洛陽閱兵?」公孫珣似笑非笑。

  王謙滿頭大汗,複又轉身望著山下私學登出良久,方才回身懇切言道:「君侯,此時你若不能有所表態,讓大將軍知道你的心意……便是往日交情再好怕也無用。實在不行,請務必讓河內關雲長與牽子經往洛中一行!否則我是斷難回去複命的,更何談將程德謀調往漁陽?」

  「關雲長與牽子經也不能動。」公孫珣不以為然道。「如今太行山百萬盜匪,河內能夠平安全靠這二人鎖住南面通途……」

  王謙當即無語。

  「王長史莫急。」公孫珣忽然又笑道。「我非是不念舊情之人,鄙人多年能安居幽州,全靠遂高兄在洛中維護,如今遂高兄需要用我,我又豈能棄他於不顧?」言至此處,公孫珣微微一頓,卻又愈發失笑道。「這次閱兵我定然會為大將軍盡心盡力……你看我怎麼樣?」

  「什麼?」王謙一時茫然不解。

  「我是說王長史看我如何?」公孫珣以手指向自己面部言道。「遂高兄閱兵,根本是要展示實力讓天子不敢輕舉妄動而已……既然如此,何須讓程德謀、關雲長等人去洛中,我這人尚有幾分浮名,說不定還能值兩杯酒水,便讓我親自動身,去一趟司隸如何?也不用閱兵,也不用鼓噪,閒居之人並無職司所領,只說往河內拜訪親友,直接領義從五百到彼處,想來天子應該不會以為我是去幫他的吧?」

  公孫珣的幾名幕僚各自沉默無言,儼然是早得了訊息,然後靜觀其變而已。

  而王謙怔了片刻,卻又再度苦笑:「若君侯引白馬義從至河內,雖只五百家兵隔河相對,卻遠勝萬軍列隊於洛陽,這自然是極好的……可……」

  「可什麼?」公孫珣戲謔追問。

  「可君侯堂堂衛將軍,就怕我家大將軍請不起啊!」王謙愈發無奈。「君侯想想,如今車騎將軍、驃騎將軍俱全……君侯位居衛將軍,已然升無可升,恐怕實在是無可相酬!」

  「不求位階,但求一職司。」公孫珣終於說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聽說劉君郎在洛中,整日鼓吹州牧製,天子幾番心動,那除了讓程德謀事先轉任漁陽都尉外,此事之後,珣再求一任冀州牧!可否?」

  王謙一時不應,卻是再度轉身朝南,望向山下那一片片似乎沒有邊際的金黃色農田思索不止……不知道過了多久,其人方才回身躬身一拜:「若君侯確實有意,我盡量幫一幫君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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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燕武建製,凡太后、天子俱以至尊,博好文采,以至才士並出,惟粲最見名目。然粲特處常伯之官,興一代之製,其衝虛德宇,未若王象之粹也。」——《新燕書》.文苑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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