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85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19 08:09
第七卷 第22章 一意起高樓(上)

  到了金秋十月的時候,邯鄲城突然多了一座高樓,此樓的高度遠遠超出周圍所有建築,宛如平地而起一般。

  當然了,這個年頭,數月的時間,不可能出現高樓平地起的奇跡。

  其實,這裡原本就有一個巨大的建築群,乃是趙王不怎麼用的一處偏殿,後來公孫珣想方設法請對方捐獻了出來,然後還在其中一座最寬闊的三層磚木樓房上又額外添加了兩層半的木製塔樓,並圍繞著這座塔樓進行了大規模改建而已。

  一開始剛剛改建完成的時候,還出了一檔子事情,說是按照法術,這邯鄲城內不允許出現超過趙王宮高度的建築……這是明文規定,沒法瞎糊弄。後來,得虧是巡縣回來的婁子伯想了個好法子,又給趙王宮中一處較高的閣樓上多加了兩層木架子,讓後者重新超過了前者,這才讓人無話可說。

  不錯,這棟原本屬於趙王的偏殿,便是如今的邯鄲公學了。至於那棟格外高挑矚目的高層建築,乃是無慮候家的趙夫人給這個公學捐助的藏書樓!

  用趙夫人的話來說,南宮中有東觀,太學中有石經,蔡伯喈府上也有東閣,那邯鄲公學中也自然少不了一座藏書樓……恰好無慮候府中有圖書萬卷,便專門版印了出來,供邯鄲士人、學子共享。

  怎麼說呢?

  這話剛放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是冷眼旁觀……這不是立場問題,而是真的不信!

  你說萬卷就萬卷了?!

  當日蔡伯喈之所以名震天下,無人不承認他的才華,還不就是靠拉著小憤青往自家東閣一逛,挑著燈讓對方看看他家中的萬卷藏書?!而你公孫珣一個邊郡出身的世族,哪裡來的詩書傳家?

  便是有傳聞說當日蔡伯喈被貶斥之時曾與你不少書,你就捨得拿出來了?!

  當然了,趙國土包子的水平也就是如此了,確實不怪他們。畢竟,這年頭信息傳遞的就是這麼慢,而且即便是口口相傳傳到了他們耳中,傳個兩三次也就變了味道……君不見,當日公孫珣以紫綬金印之身來邯鄲,趙平也上來直接表明了態度,那群本地土豪卻依舊得等申氏滅族,然後公孫珣又在宴席上層層許利這才心服口服的跪下了嗎?

  所以,他們哪裡知道,當日公孫珣真的是把人家蔡伯喈家的東閣給幾乎搬光了?!

  實際上,即便是有些人真知道公孫珣家中有萬卷藏書,也真知道安利號能夠雕版翻印,卻也依舊不敢相信藏書樓中也會出現這麼多書……因為,這種規模的書籍刊印活動是之前絕對沒有的!

  沒發生過的事情,即便是有些合情合理,他們也依舊難以想像。

  於是乎,當趙芸命令家中僕婦,按照序列、沿著大街,每人一卷,捧著一式十份的版印圖書絡繹不絕的從自己家中往藏書樓中循環送去以後,邯鄲人宛如瘋狂……當日晚間,魏鬆便讓自己兒子魏暢親自趕著車從城南趕了過來,甚至連趙王都趴在自家那個搖搖欲墜的木製閣樓上往這邊偷窺!

  好學之心,溢於言表!公孫珣已經決定了,一定要上書刺史劉焉,稱讚這位趙王的德行。

  而從第二日開始,鄴城、易陽、襄國、汙城、廣平……紛紛來人,後來更是有半個河北的士子、豪族子弟聞風而來。這些人多半是駕車騎馬,甚至於前呼後擁,一下子就將偌大的邯鄲城弄的堵塞不堪起來,嚴重時,車子甚至從邯鄲公學大門前一路排到城外。

  而七日之後,邯鄲城中用來抄錄書籍的筆墨紙硯價格都乾脆直接翻了三番不止!

  「都說公孫縣君行事酷烈,善刑不善德……可如今看來,又有什麼德行比得上這藏書樓呢?!」

  「可不是嗎,剛才進去領號,這公孫令君以君候之身親切問我們姓名,還親自贈送號牌……分明是個謙謙君子!」

  「其實如今想來,那申氏必然是魚肉鄉里過度的無德無行之輩,襄國長更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不赦之徒……昔日謠傳實在是不足為道,也怪不得新任方伯一來,便擺明車馬表彰公孫縣君了!」

  「只是可惜,你我不是邯鄲公學的學生,只能按照號牌輪流入內抄錄……聽人說,邯鄲公學的學生有一種特別號牌,可以自由出入,還能借書回家!」

  「這倒是羨慕不來,你我都不是邯鄲人,更重要的是你我皆有師傳……」

  「卻也不好說,兄台可曾看到今日坐在公孫縣君身旁的那些人了嗎?其中便有安平國名士樂隱樂公……我剛才隱約是聽到,公孫縣君想請樂公留在邯鄲公學中任教。」

  「這倒是一條路子啊……號牌後日才能輪到,我且回去修書一封與恩師,一來說一說此地盛況,二來也透露一二邯鄲公學之事!」

  中午時分,縣寺外,由於道路阻塞,兩個剛剛從公孫珣手中領到了藏書樓暫入證的河北士子,一邊等在路口,一邊隨口感慨,許久方才動身離開,卻是讓一名逆行而來堵在路口的幘巾老者憤然難平,居然連連捶動車軾撒氣。

  「大人!」兩個士子走過去以後,老者身後突然鑽出了一個粉琢玉雕,總角打扮,約莫十來歲的小女孩來。「人家在拿咱們家的書賣好邀名呢……剛到常山的時候這無慮候風評還不是很好,如今卻因為這藏書樓之故,引得眾人交口稱讚,是個讀書人就誇他!而你這個送出萬卷書的,卻只能被人攆得到處跑!」

  那戴著幘巾,長著一副朝天鼻的老者聞言愈發憤懣,剛要說點什麼,卻不料一隻大白貓忽然從小女孩身後又鑽了出來,然後在人群中一躥,登時引發一陣騷亂。

  車旁幾個健壯僕從見狀趕緊慌亂去捉,然而本就是交通擁堵,四下都是車馬、人員,哪裡能捉到到?便是原本要去投遞名剌的一名身材格外高大的年輕男子,此時也是回身襄助不及,眼睜睜的看著那大白貓一溜煙的鑽入了官寺對面的一處寬闊宅邸中!

  官寺門口的眾人何曾見過如此異獸,也是一時茫然!但稍傾片刻,居然又見到那隻大白貓追趕著一隻瘦花貓從那宅邸中竄出,先是穿街而過,複又竄上沿街牆壁,也是再度把剛剛愣神的街上給弄的雞飛狗跳起來!

  這還不算,須臾間,數名僕婦驚慌從宅邸大門中追出,但又在滿滿騰騰的人群面前傻了眼。

  「奉先,不去官寺了!」那朝天鼻的老者見狀微微一怔,卻是將投遞名剌的高大男子招呼了回來。「也不必管貓……這縣寺斜對面必然就是公孫家的府邸,將名剌投給此家僕人便是!」

  「是,老師!」那高大男子穩穩一禮,這才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又對著追出來的公孫氏家人正經一禮,這才遞上了名剌!

  此舉果然有效!

  半刻鈡後,隨著那名家人慌忙捧著名剌從後院繞進縣寺,只見縣寺門前一陣嘈雜,縣中官吏、名士居然傾巢而出,簇擁著紫綬金印的無慮候往外而來。

  門前眾士子一時紛紛不解,而隨著那公孫珣一聲昂然發問,卻又顯得驚愕難名:「洛中故交蔡伯喈蔡公何在啊?珣有失遠迎!」

  那朝天鼻的老頭,也就是蔡邕了,聞言先是抖了抖衣服,然後才不慌不忙下的車來,複在滿街士子、豪族的矚目下負手昂頭,闊步緩行。

  足足走了三大步,蔡邕才低頭平視來迎眾人,然後伸出一隻手來虛扶道:「啊……文琪別來無恙?」

  公孫珣當街駐足失笑,然後便以手指向蔡伯喈,複又扭頭對著身邊一堆河北名士笑言道:「諸位不知道,這老頭習慣擺譜!前幾日雁門便有故交來信,說有個叫蔡伯喈的罪犯好不容易被赦免了罪責,走到五原時卻擺譜得罪了中常侍趙忠之弟,五原太守趙延,被逼的連夜逃竄,靠著他故人公孫珣在雁門的舊部越境營救,才勉強在黃河邊上淒淒慘慘的收攏了家人……不想此人匆忙逃到河北,好不容易見了救命的故人,卻居然又忍不住當街擺譜!」

  眾人面面相覷,而一手負在身後一手伸出的蔡伯喈,也是瞬間羞得面色通紅、尷尬無言。

  「蔡公啊!」公孫珣依舊笑容不減,這時候方才上前握住對方伸出來的那隻手。「開個玩笑而已,你我之間何至於此呢,還投名剌?當日洛中王甫勢如滔天,你我相約誅宦,後來你先事敗,便將家族、妻子、藏書盡托與我……怎麼如今反而生分起來了呢?且入我家中暫歇,我讓夫人騰出正堂來與你使用!」

  這下子,老實人蔡邕當即不好意思起來……不管怎樣,讓出正堂給客人使用,本身就是一種極高的禮儀。

  更別說,公孫珣馬上還關心起了對方身後的小姑娘:「蔡氏的女公子也不必再張口多言了,你家貓是去追我家貓了,遲早會回來……沿途顛簸,你也早些進我家尋我夫人好生安頓吧。」

  公孫珣自然是怕蔡琰再張口胡言,當眾讓人下不來台。但他哪知道,後者終究是跟著父親貶斥邊地,多少有些見識,如今除了吐槽親父外,在外面已經很懂事了。

  「諸位,」公孫珣堵住這對父女的嘴,此時方回頭正色道。「蔡公天下名士,至邯鄲乃邯鄲之幸,今日白天暫不說了,且讓他休息一二,晚間我再設宴與他接風洗塵,屆時諸位不妨一同過來,也好見識一下蔡公聞名天下的仙音琴技……當然,若有人畏懼趙忠之勢,不妨不來,或者去尋那趙忠族侄趙平告密也無妨。」

  眾人自然紛紛表態響應……卻大部分不知道趙平家門是往哪兒開的。

  而到此時,那些在官寺門前排隊領號的年輕士子以及豪族子弟,也才徹底反應過來……居然是天下聞名的蔡邕蔡伯喈來了邯鄲!

  而且,這蔡伯喈居然跟公孫珣是托付妻子的生死之交?!

  這可真是長見識了!今日當街聽聞此事,回去莫不是能吹噓一二?!

  「蔡公且直入我家中休息便可!」說著,公孫珣便撒開手,複又往前數步,與那名投遞名剌的高大年輕人拱手問候。「奉先,一別三載,你果然也是來了?可如何又與蔡公同至於此?」

  呂布看了看對方腰中的金印,趕緊後退數步,大禮相拜:「布與恩師之事,說來話長……三年之約已到,布依言而至,還望君候收留!」

  「三年春秋,物是人非,奉先追隨蔡公,倒是變得彬彬有禮了。」公孫珣笑意不減,也是趕緊上前扶起對方。「你且放心,你我本是故人,有些事情乃是自然之理……你也且隨蔡公入我府中休息,晚間咱們細聊。」

  不知為何,面對著同一個世之虓虎,這一次公孫珣居然沒有再感到涼氣逼人。

  總之,一番折騰,公孫珣當街迎來了早有預料的蔡邕一家與一位意料之外的當世虓虎,然後便讓對方暫且入自家休息,他倒是依舊回到官寺內,繼續帶著一群河北名士親自給聞名而來的士子,以及豪族子弟們發放藏書樓的暫入證。

  當然,免不了要問一番姓名來歷的!

  而等到下午時分,將後日的號牌全部分發殆盡,又送走了一群準備拉攏來用作公學老師的名士,讓他們回去準備赴宴,公孫珣卻沒有著急回家中招待蔡邕和呂布,反而是讓人喊來了目前正在城中的呂範、婁圭與韓當三人。

  「君侯是不知道該如何安置這蔡伯喈?」婁圭一如既往的第一個出言詢問,呂範與韓當倒是全都若有所思。

  「不是。」公孫珣倒也坦誠。「之前德謀來信,說了他遣素卿在五原、雁門邊界救下蔡伯喈一家後,我便早有準備……實際上,他能此時來邯鄲,乃是我刻意安排的,正要借他的名聲來定下本月孝廉之事,也要借他的名聲穩住邯鄲公學……不過,我之前也實在是沒想到,這當日蔡伯喈贈我的一萬卷書居然有如此大的效力,此時似乎倒也只是錦上添花了!」

  「有總比沒好,」呂範輕笑言道。「而且蔡伯喈的名頭也是擺在這裡的……不過此事終究是老夫人有先見之明,如此大的手筆,我也是長見識了。」

  「那君侯的意思,就是不知道如何安置那個什麼呂布?」婁圭細細思索自家君候之前言語,此時陡然反應了過來。「這是為何?聽剛才言語,此人不過蔡伯喈一個弟子,老師都不在意,何況是學生呢?」

  公孫珣一時沉默以對。

  「當日子伯不在,所以有所不知,」扶刀侍立在旁的韓當輕聲言道。「昔日在黃河邊上,主公奉命押解移民,路過黃河,恰好在移民中的成廉要逃……這呂布便帶著魏越去救,夜間曾經射過主公一箭!」

  「其實後來君侯回到雁門軍營,也曾與我說過此事,」呂範也接口道。「他曾直言那呂布呂奉先乃是當世虓虎,勇武過人,更兼此人曾於夜間射過那一箭,所以對上此人時……如芒在背!」

  「原來如此。」婁圭恍然大悟。「若只是一勇之夫,又有冒犯,君侯不想留此人在身邊也是常理。那……」

  「不如殺了!」韓當忽然言道。「晚上拿烈酒好酒灌醉他,一刀宰了!只說是……」

  「不可!」

  婁圭與呂範幾乎是同時出聲。

  「欲做大事,怎麼能因為這種事情擅殺來投之人?!」婁子伯難得正色。「再說了,連那褚飛燕一個山賊主公都特意容了,就是要讓天下人知道他廣納人才的決心,何況是蔡伯喈的學生?這些日子辛苦所為,還不是為了收攬人心?」

  「正是這個道理,絕對不能因為個人觀感,便無故殺人。」呂範也是乾脆言道。「而且再說了,主公麾下義從,其實多有五原移民,他們認得這呂布,也知道他本事與來歷,更不要說魏越、成廉二人乃是有功之輩了……天下無不透風的牆,若此事一個不小心被義從所知,怕是要寒了不少人心。」

  「那該如何是好?」韓當反問道。「你們不知道,主公實在是對此人難耐……」

  「恕我直言。」呂範無奈言道。「便是再難耐,也要與他個前途,以示誠心,最多與此人少見面罷了……再說了,若真是如此文琪之前所言,此時乃是世之虓虎,勇武無雙,焉知不能圖為己用?!」

  公孫珣終於是一時長歎……這便是此事為難之處了,自己嫌人家是三姓家奴,更兼那夜一箭,所以心存忌憚,可周圍人卻不以為然!實際上,如今人家呂奉先乃是個彬彬有禮的豪傑之士,還是按照昔日自己口不擇言下的約定來投,自己怎麼可能不用人家?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當日嘴賤!

  「其實。」就在這時,婁子伯忽然撚須失笑。「我倒有一計策,或許能兩全其美。」

  公孫珣心中微微一動。

  我是左右為難的分割線

  「昔後漢光和年間,太祖遷邯鄲令,清盜匪,抑豪強,多有見效,繼欲淳教化,移風俗,乃張榜問計於寺前。有邯鄲名士魏鬆者進言,曰:『養士之大者,莫大虖公學;公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邯鄲久亂,今幸得明公神武英明,清澈地方,方為安地,故請立公學,以益彰明公之德。』太祖善其言,遂發公學。既發,趙王聞之,乃獻宮室為校;河北名士知之,乃爭相奔為師;太祖亦傾家中世傳書籍十萬卷者,立藏書樓,任士出入摘抄……事成,邯鄲紙貴矣。」《士林雜記》.燕.無名氏.勸學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0 10:46
第七卷 第23章 一意起高樓(中)

  如何判定一個人的品質是個很有意思的命題。

  就拿呂布來說,另一個時空裡,他先是火並了自己的恩主丁原投靠董卓,又殺了新的恩主董卓轉而跟隨同鄉王允,然後還有什麼淫下屬部將妻妾之類的神操作……從這些角度來說,呂布的私德絕對是爛到底的那種,板上釘釘再加蓋的那種。

  所以,任何一個有正常思維能力的人都不應該信任他……君不見曹孟德、劉玄德二人白門樓上的操作嗎?能被這當世最能容人、用人的兩位一起厭惡成那樣,可見他們實在是被這廝噁心到了。

  然而,如果這些事情還沒有發生呢?

  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他當然可以按照自己母親的故事來斷定一些人的才能與品質,並善加利用……但是,如果說一個在故事中擁有好品質的人,公孫珣可以不吝欣賞、扶持與拉攏,那一個所謂將來會幹出壞事的人,在人家沒有作出壞事前進行有罪推定,豈不是有些奇怪?

  沒看到呂範和婁圭都如此嚴肅嗎?在他們眼裡,此時的呂奉先乃是標準的清白人物,沒理由用極端手段對付人家,甚至一旦對付了,很可能還會對公孫珣的聲望造成極大的打擊。

  再說了,這終究是呂布,是故事中的那個虎牢關前天下無雙之人,也是飛將一出中原便將曹操弄的根基全無之人。

  「明公將步,令布將騎,則天下不足定也」……這是虛妄之言嗎?

  實際上,公孫珣之所以專門召集三個最信任的人來此商議,本身就說明他猶豫了……時間不同,身份不同,所思所想自然也不同,當日公孫珣初見呂布,只求亂世存身,當然是想離這種人遠之又遠;而如今,公孫珣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母親,脫身來到河北,以求將來大事,更兼連番建功立業,堪稱勢不可擋,又怎麼可能不對這位當世虎將動心呢?

  只不過話還得說回來……故事中的那個呂布也確實太坑了點!所以,公孫珣才會要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

  「蔡公遠道而來,本不該勞您輕動的。」晚間,酒至酣時,魏鬆在周圍一群河北名士以及趙國本地世族豪強們的暗示之下,卻是終於從席間起身,長身拜於坐在上首的蔡邕蔡伯喈。「但我們河北士人多只是久仰大名,卻未曾見識過蔡公的仙音神技,不知……」

  這意思很明顯,就是這些人想聽聽蔡邕名震天下的音樂了,好回去吹噓。

  實際上,酒酣耳熱之際,本就是最適合興起音律或者舞蹈的時間。

  而這裡先多說一句,蔡邕之所以倉惶逃竄到公孫珣這裡,就是因為他在酒席中不合時宜的擺譜!

  話說,這廝被赦免以後,五原郡太守趙延設宴給他送行,中途『以舞屬之』,而蔡伯喈卻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不要說拿把琴長歌一曲了,就連起身陪對方扭兩下,說幾句酒場上的話都不願意做,居然就翻了個白眼,假裝沒看到對方!

  趙延是趙忠的親弟弟,當然知道對方是看不起自己,再加上一貫驕橫,於是立即就破口大罵,弄的兩人當場不歡而散!

  但是,一時擺架子是很爽了,後果卻很嚴重。那趙延畢竟是正經兩千石,外加權閹之弟,所以一回去就立即公開上書,說蔡邕在朔方這裡被監管的時候,常常心存怨望,誹謗朝廷!

  另一邊,估摸著暗地裡也會寫信給自己哥哥趙忠,請他對方給自己出氣!

  蔡伯喈當然也不是傻子,回去以後睡了一夜,酒一醒,就知道自己又闖大禍了……當日他們叔侄二人一個位列九卿,一個是議郎,卻也因為得罪了人而被弄到全家流放,如今二人都已經是白丁,回到洛陽又如何能對付的了那些人?

  而回家呢,怕是也要連累家族。

  所以,蔡邕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便按照公孫珣昔日送行時所言的訊息,先遣人偷偷聯絡了雁門的別部司馬程普,請求護衛,然後便帶著自己家人瞞過趙延的耳目,從五原一路逃到了邯鄲!用他的話說,從今往後,便要泛舟江湖,不問世事了!

  當然了,蔡伯喈在趙延那裡擺譜不給面子,到了此處卻是要給河北士人們面子的,便是不想給河北士人面子,那也要給公孫珣與魏鬆一些面子的。

  於是乎,他當即喊來自己僕人,將自己的愛琴取來兩件,一個自奏,另一個卻是讓呂布撫著為他做應和。

  這下子,堂中氣氛立即變得快活起來……聽懂的人自然是一臉陶醉,聽不懂的卻比聽懂的更加沉醉於其中,估計回去吹的時候也比那些懂行的吹得更帶勁。

  而果然,等到一曲奏罷,堂中更是歡聲一片,不知道多少人連聲恭維蔡邕不及。

  然而,且不說公孫珣之前便大概是堂中唯一心不在焉之人了,此時他更是趁著場面熱鬧向收起琴盒的呂布偷偷招手,邀在身邊,細細詢問起來。而彬彬有禮,盡顯文雅風氣的呂布也是早有準備,二人當即便在席間寒暄問候了起來。

  原來,當日與公孫珣定下三年之約後,呂布便繼續留在太原本地活動,以求出身。然而,那些太原本地官吏哪個又真把這些邊郡移民放在眼裡,無外乎是看他家中有些財貨實力,想趁機薅羊毛罷了!

  於是乎,結果自然不必多言,近一年的功夫,這呂布非但職務始終沒有個結果,反倒是家中經濟因為他的活動變得日漸萎縮起來。得虧這時候他按照婚約結了婚,得了老婆魏氏陪嫁的大批嫁妝,這才勉強緩過勁來。

  但經此一事,這個五原邊郡出身的小子也看明白了一些事情,便絕了在太原出任吏員的心思。

  而等到了第二年春天,剛剛結婚的呂布重新鼓起了志氣,更兼他得知自己昔日兩個伴當,成廉、魏越居然都已經成了曲軍侯、屯長之流,比自己白丁一個強上無數,便第一次動了去尋公孫珣,然後在戰場上博個出身的心思……實際上,當朝廷北伐鮮卑一事傳出後,他也確實咬牙去了,只是到了雁門平城以後才陡然發現,公孫珣已經離開彼處去了高柳塞,本地管事的也變成了使匈奴中郎將臧旻。而臧旻因為缺少漢軍,此時也恰好在征兵。

  一不做二不休,可能還有不想為成廉、魏越之後的意思吧,也有可能是覺得臧旻一個兩千石比公孫珣一個比千石的軍司馬更強……這些公孫珣沒問,呂布也沒說……反正後者是拿了自己老婆嫁妝,製備了一些兵器、馬匹,又招攬了一些同鄉子弟,然後就投了這位臧旻臧將軍。

  後來的事情就更不用說了……臧旻那路兵馬固然有孫堅和呂布這兩隻老虎,然而兩夫之勇在一場上來就崩盤的大潰敗中又有何用?上萬兵馬,七八千都是匈奴人,隨著匈奴單於被射落馬下,全軍立即變成了檀石槐口中之食!

  呂布也幾乎是孤身倉惶隨著大部隊逃回了雁門!

  而和孫堅不同,由於他呂奉先既不是誰誰誰的嫡係,也沒在陣中立下什麼像樣功勞,那臧旻自然是連面都沒露,就抬手把他打發了。

  正所謂禍不單行……家中最後一份值錢資產(魏氏的嫁妝)賠光了且不說,呂布的親父也因為日漸衰落的家勢和戰敗後的謠言而一病不起,等呂布回到家中以後不久便一命嗚呼了。

  親父去世,自然是要守孝的,所以接下來即便公孫珣重新回到了雁門,呂布也只能窩在家中,一邊習武,一邊試著拾起少年時的琴藝了。而等到公孫珣入洛為郎,這位可憐孩子乾脆就是失掉了公孫珣的音訊,直到蔡邕全家被貶,路過太原郡,生活才重新起了些許波瀾。

  「當日我在家閒居,」呂布苦笑言道。「實在是沒了君侯音訊,還屢屢受當地吏員、大戶的欺壓,這時太原王氏忽然派人上門招攬我做劍客……為了生計,我便狠下心來去應募。而到了地方才知道,乃是恩師被貶,路過太原要往五原而去,太原王氏擔心朝中會有恩師對頭派刺客,又聽聞我武藝出眾,恰好還是五原人,便要我去沿途護衛。」

  「原來如此。」公孫珣面露恍然。「那奉先便是彼時認下的師生嗎?我記得當日我曾跟你說過蔡公之名,應該在路上便說了我姓名吧?」

  呂布緩緩搖頭:「不瞞君候,恩師當日嫌我琴藝不佳,便是提及了君侯的姓名,他也並未收我……」

  公孫珣聞言不由失笑:「當日蔡公對我有些氣悶,怕是聽你說了我的名字後反而心存不滿,這才故意給你臉色……說來,倒是我連累了你!」

  「便是如此,如今也是受了君侯的恩澤,才得以最終拜在老師門下。」呂布聞言也是認真答道。

  「此話怎講?」公孫珣也是一時好奇。

  「君侯知道我是怎麼與恩師重逢的嗎?」呂布輕笑言道。「乃是最近恩師被程司馬所救,要遣人送他來邯鄲,但軍中不好遣人出界,而成廉恰好想起往事,提前寫信於我,這才難得重逢。而恩師也是剛剛在路上又聽我說了一遍三年之約一事,這才收了我為記名弟子。」

  「也是奉先琴藝出色,讓蔡公動心了。」公孫珣心中暗罵成廉多管閒事,面上卻是依舊隨意,只是忽然放下了手中酒杯而已。「奉先……」

  呂布聞言也趕緊放下杯子,並正身肅容一禮:「君侯!」

  「三年之約,乃是你我當日親口所言。」公孫珣正色言道。「故我也不虛言與你,你既然來這冀州尋我,那我公孫珣必然會有一個出身給你,只是我不知道奉先的志向到底在哪裡……」

  呂布聞言大喜,立即就在席間起身大禮相拜:「君侯在上,三年經歷,布也算是曆盡坎坷,哪裡不曉得人事艱難?君侯願意收留,布已經感激不盡了,至於職司,無拘大小,還請君侯盡管分派!」

  「那……」

  「文琪、奉先,你二人在幹什麼呢?」就在這時,拘束日久,此時早已經放浪形骸的蔡邕忽然放聲呼喊,卻是打斷了二人的交流。「為何還拜起來了……且不說此事,文琪覺得魏公之前所言如何啊?」

  「魏公之前說了什麼?」公孫珣莫名其妙之餘也是憋了一口氣在肚子裡。

  「你說你……」

  「呃,君侯。」魏鬆聞言倒是笑嗬嗬的起身拱手言道。「我們……」

  「魏公且坐。」當著這麼多河北名士的面子,公孫珣自然要做個好人。「酒宴之中,大家正該無拘無束,隨意說來便可。」

  「哦。」魏鬆重新坐下後,便微笑言道。「我們剛才與蔡公論及邯鄲公學之事,眾人一意請他留在此處為公學祭酒,可蔡公卻言自己是受過髡刑之人,不堪為祭酒,只願入藏書樓做一樓長……」

  「蔡公這是什麼道理?」公孫珣聞言也是失笑。「明明可以效仿孔子為萬世師表,為何卻只願效仿先賢老子,藏身於守藏室呢?莫非在朔方待長了,居然棄儒從道了?」

  「文琪莫要胡說!」蔡邕一邊笑靨如花,一邊連連擺手。「我哪裡能比兩位聖賢啊?只是浪跡江湖之人,實在是不想再做這些爭先比後之事了。」

  「非是爭先比後,也不是在下非要厚此薄彼,」魏鬆確定了公孫珣的態度後,也是乾脆起身言道。「而是論及才學,蔡公在我們這些人之中,宛如鶴立於雞群,虎嘯於群獸……蔡公你若不做這個為首之人,又有誰敢做呢?」

  「魏公此言甚是,」一名今日剛來邯鄲的名士,便是牽招的老師安平國人樂隱了,此時更是扶著腰中之劍長身而起……這作風,怪不得是教出來牽招之人。「蔡公若不來此地,我樂隱大約是不服他人的,可既然蔡公剛才已經直言要留在此處了,若是他不做這個祭酒,我樂隱大約也是不服的!」

  席間一時寂靜,眾人皆是看向了坐在首位的蔡伯喈。

  蔡邕一聲苦笑,便也只好撚須而起:「諸位的好意我蔡邕心領了,但是……」

  「蔡公!」就在這時,大約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的公孫珣端坐不動,一邊低頭斟酒,一邊忽然揚聲言道。「我知道你心存顧忌,然則此間但有我在,又有誰能奈你何呢?還請你不要負了自己的滿腹經書與此間諸位的一片美意,安心留在此處,以祭酒之名教書育人便是!」

  說著,公孫珣卻是面向對方,雙手捧杯,昂然而起。

  魏鬆與樂隱見狀,也是趕緊各自斟酒,旋即,滿座之人俱皆捧杯起身,便是在公孫珣眼角餘光中的呂布,也是如此舉止。

  蔡邕一時有些慌亂,目光轉過公孫珣略帶戲謔的眼神後更是不敢再多言,便徑直捧起杯來,滿口飲下,算是應許了此事。

  一片歡騰之中,公孫珣嘴角輕翹著坐了回去……話說,他哪裡不曉得,蔡伯喈這個官迷,便是到了如此境地,也是忘不了那種眾星捧月感覺得。此番推辭,更是裝模作樣!不然,剛才專門喊自己幹什麼,還不是要征求自己同意?

  一念至此,公孫珣複有扭頭看向了身旁之人:「奉先久等了。」

  「君侯客氣了!」呂布趕緊推辭。「恩師此番才是正事,我等再久也無妨的!」

  「那便再等三日好了。」公孫珣依舊嘴角輕翹言道。「三日後,奉先自然會知道自己的去處!」

  呂布不由輕咬嘴唇。

  —我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分割線—

  「蔡邕自徙及歸,將就還路,惡於五原太守趙延餞之。延者,中常侍趙忠弟也,素貴驕,乃密告邕怨於囚放,謗訕朝廷。內寵惡之。邕慮卒不免,聞太祖在邯鄲為令,遂亡命江海,遠跡來投。既至,逢太祖立邯鄲公校,乃拜之為祭酒。河北士人聞之,多崇其名望學識,奔而往。邕與眾士白日教學辯論,晚間唱和宴飲,凡數日,即相樂無憂。太祖見而戲之:『聞公在此處,每日念洛中舊宅,思昔者位階,則黯然垂涕,盡言左右宛洛之盛,有此言否?』邕勃然作色:『孰人謬言如斯乎?此間樂,不思洛也!』太祖複戲曰:『人之無情如斯乎?』邕無言相對,左右皆笑。」《世說新語》言語篇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9-20 10:47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0 10:48
第七卷 第24章 一意起高樓(下)

  三日後的上午,劉焉第二次來到了邯鄲。

  這一次,他做了萬全的準備,先是提前一天到達了城南魏氏莊園中,在那裡和公孫珣的委托人魏鬆長談了許久,然後今日一早才全副儀仗,威風凜凜的進入了邯鄲城。

  不得不說,這位冀州刺史的到來似乎也讓原本就很熱鬧的邯鄲變的錦上添花起來。

  畢竟,這年頭天子幾乎沒有出巡這種說法,而地方長吏又非故不得輕易離開駐地,所以即便是像邯鄲這種大城,最多最多也就是迎來一州刺史了。

  當然了,相較於邯鄲城內的百姓而言,更吃驚的人反而是劉焉和他的州中隨員們。

  「文琪,」公學門前,劉焉剛一下車,便忍不住指著那高聳的藏書樓認真詢問道。「區區數月,我就不問你這是如何平地起高樓的了?你隻告訴我,此處真如傳言那般藏有十萬卷書?」

  「方伯說笑了,」帶著一群人來迎接對方的公孫珣行禮後會意的笑了一下。「不過是萬卷書,一式十份而已。」

  「哦……」劉焉面露恍然。「如此,也算是大手筆了,便是萬卷書,這天下又哪裡能輕易湊得齊呢?而且,雖然版印之說之前便有耳聞,但一次十萬卷,也足以震懾世人了!」

  「萬事萬物都是這般,」公孫珣不以為意道。「第一次總是讓人難以置信,習慣了也就那個樣子了。」

  劉焉微微撚須頷首,卻又四下打量,嚇得不少本地豪強大戶紛紛低頭裝作不見「聽說這天下聞名的蔡伯喈也在此處,我久仰其大名,卻始終未得緣一見……」

  「蔡公確實在此處,且任了公學祭酒,方伯若是有意,隨時可以去見一見。不過……」

  「不過何事?」

  「不過這兩日事情繁雜,」公孫珣輕笑道。「需要勞煩方伯的地方很多,蔡公身為祭酒怕也要沐浴熏香,為明日的祭祀做準備,若是要深談,就得晚一些再說了。」

  「這倒無妨。」劉焉自然不以為意……祭酒一詞本就源於祭祀時持酒主祭之長者,大漢的太學祭酒博士也是這個意思,而祭祀嘛,這年頭本就是很神聖的重頭戲,天子都要保持尊重的,那蔡伯喈沐浴熏香不見客什麼的也可以理解。

  而且再說了,劉焉此行諸事繁雜,恐怕要在趙國待上一段時日,倒也不在乎這一點時間……實際上,參與邯鄲公學明日的什麼『開學典禮』,本就是他此行目的之一。甚至今日他就要按照約定,來為公孫珣在公學中做一件事情的。

  就這樣,劉焉帶著州中諸人與來迎之人挨個寒暄,即便是面對昔日讓他去送小妾的一群趙國豪族也是毫不在意,端是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大約浪費了半刻鍾,才在公孫珣的相邀下直接往公學門內而去。

  不過,踏入門內,甫一饒過滿是布告的影壁以後,這位冀州刺史便登時愣在當場。

  原來,公學門內便是一處寬敞至極的院落,院落中用白灰劃出了大量的橫豎長線,分出了一堆方格,而每一格內都有一個草蒲團、一個小幾案……當然,還有一個裝束不一、年齡不定的學子,或是滿頭大汗閱卷不止,或是面色輕鬆揮筆不止。

  大略看去,居然有三四百人不止!

  「這是在考試?」劉焉怔了足足數息才陡然反應過來,魏氏莊園中的見聞倒也曆曆在目。

  「入學的摸底考試而已。」公孫珣當即失笑。「也好給他們分班,因材施教不是?」

  「怕是不止如此吧?」有著十八年辦學經驗的劉焉當然一聽就知道什麼叫作摸底考試,但是想到昨晚魏鬆與自己交的底,卻也是撚須輕笑不止。「文琪不是說今日便要公推出孝廉嗎?還讓我今日趕到,為你們做個見證。」

  公孫珣再度輕笑一聲,倒也沒有反駁。

  原來,早在蔡邕、呂布一行人到來之前,藏書樓剛剛立起來的時候,一向不出門的趙國相向栩便突然傳出話來,說既然要立公學,那國中今年的孝廉,便由公學中推舉出來好了,屆時他自然會薦於朝廷。

  這話聽起來當然有些不著調。

  但是,偏偏就在前幾日,即將成立的公學中也乾脆通過官方渠道,傳下了幾份文書粘在了國中各處亭捨那裡,一邊自然是說要繼續招生什麼的,號召本地士子前往公學中報導;另一邊卻又乾脆言道,因為國相有命,要在開學典禮前一日臨時來一場摸底考試,所有人都要考……而且還專門說,只要是趙國籍貫子弟,無論是否要入學,也無論是否有職司在身,只要能在今日上午趕到邯鄲公學,都可以參加這場『摸底考試』。

  這就暗示的……幾乎相當於明白的告訴所有人,之前的流言是真的,而且今年的孝廉,不管別的,最起碼也要參加這場考試才行。

  當然了,真正的孝廉早有安排,趙國本地的那些大戶豪族子弟,也早就紛紛入學,甚至公孫珣早已經從張、王、魯三家提早送來的名單中劃定了那前郡丞張舒的幼子……這是因為張舒之前的表現最好,而且還死了一莊子人。

  但是,這不代表公孫珣不能拿這個當魚餌,進一步提高公學的格調以及公學學生身份的含金量。

  實際上,看著眼前考試人的規模便知,對於乍聞此事的趙國本地學生們而言,此事確實是讓人激動不已,便是很多在職的國中吏員也都紛紛請假來參加這個什麼『考試』。

  沒辦法,這可是孝廉,乃是大漢朝正經入仕的根本大道所在……一旦一個學校跟這玩意明著暗著掛鉤,那就由不得他們心動難耐了。

  甚至,劉焉居然看到了之前在魏氏莊園前對他們父子痛斥公學,似乎是一意逃避考試排名的那個魏鬆的學生!

  「文琪真是奇思妙想。」劉焉當即壓低了聲音,並小心屏退了儀仗。

  公孫珣笑而不語……他總不能說從藏書樓到摸底考試全都是自家老娘給出的方案吧?

  當然了,便是公孫珣自己都覺得自家老娘這個摸底考試的主意是一萬個好。要知道,之前給那些人發藏書樓的臨時準入證時,他就已經被那些各地士子的名字來歷弄的腦袋發脹了,眼前這麼多學子,不考試,哪裡知道他們真正水準?

  當然了,為了考驗出這些人的真正水準,題目搞得很難,也很多就是了……

  「妙啊!」

  饒是知道此時不該再多出聲,但當劉焉拿到一份版印的卷子以後,卻也是難掩一個十八年民辦教師的本能,居然就當眾讚歎了起來。「從經學原文默寫到段落中聖人大義的闡釋,再到獨立作文,然後還有刑律題……尤其是這最後這一道題更是精彩,以之前趙國清查田畝一事為原案,先以圖計隱匿田畝數量,再計一年欠算,還要以、結合《春秋》闡述國中行此事的微言大義,合算術、律法、經學為一體……諸位還請恕我直言,這卷子絕不是一人之力能編纂出來的。」

  「正是公學中多位名士一起辛苦所出。」旁邊自然有人插嘴解釋。「最後一題乃是無慮候與魏公合力所出……」

  「原來如此。」劉焉愈發感慨。「其實此卷出色之處不僅在某一題,更在於全篇簡繁並舉,更能顯出應試之人的差距……」

  「方伯所言甚是,」魏鬆也是哂笑言道。「雖然我兒魏暢此番無心於孝廉之位,卻也讓他下場中試了一試……多少看看他到底是何等水準?畢竟嘛,這張試卷乃是雕版而成,多印上一份也無妨。」

  劉焉聞言緩緩頷首,愈發盯著這張試卷看個不停,而就在這時,跟著劉焉儀仗來到此處,立在劉範身後的一名束發少年,卻是面色一慌,然後緩步後退……

  「阿範年紀大了,也就算了,阿璋。」劉焉頭也不回,卻是抬手將手中卷子往後一遞。「你尚未加冠,且下去試試!」

  束發少年驚慌難耐,卻也只能苦著臉接下了這份試卷,然後接過旁人送來的紙筆,往一處沒人的幾案前坐下……眾人哪裡不知,這必然是這幾日才趕到鄴城來的刺史家的子侄,甚至聽言語,很可能就是劉刺史家的公子。於是,目光也難免變得戲謔起來。

  當然了,公孫珣的眼神格外戲謔。

  考試終究不可能持續一整天,甚至不可能持續半日,到了中午時分,一眾學子便緊張起身,將試卷和自己的答題白紙恭恭敬敬的遞到了前面收卷老師的面前。

  而交卷以後,公學中也沒有讓這些公學的學生就此離開,而是讓他們就立在當庭,靜候自己的成績……原來,公學中居然要當場閱卷,評定出一等三十人,晚間參與國中招待刺史此行的宴席。

  這是什麼意思,不言自表了……國相不問政事,下面的諸公無奈,那孝廉就只能用這種奇葩的方式來了先以才學選拔出三十人,再從這三十人中來論德行、出身了,而且全程都有刺史在旁監督。

  而這,其實便是公孫珣請劉焉來此的一個重要目的了,他需要對方全程為自己『推選孝廉』這一離經叛道之事背書!

  沒錯,是為『離經叛道』而背書,不是為私相授受孝廉名額而背書……後者太過尋常了,反而不會招致流言蜚語,反倒是公孫珣這種假裝是用考試來定孝廉的法子,哪怕只是初選三十人,才更顯得讓世人難以接受,才需要一州刺史來鎮場子。

  當然了,試卷根本沒有糊名,即便是初選成績也不可能太公平……公孫珣唯一能保證的是,乃是其中真要是有極為出色的人物,那就多加留意,以便收入囊中而已。

  為國選材是假,為己選材是真……田豐慧眼如炬。

  由於早有準備,國中、公學中的幾十位頂尖人物一起在堂中聯手閱卷,前者負責客觀題目,後者負責早有討論的主觀論述題目,倒也稱得上是迅捷如風、乾脆利索了。

  到了傍晚時分,更是萬事準備妥當。

  公孫珣親手將幾個早有準備的名字放到二十餘名以後,便從容帶著眾人出了大堂,開始親自自後往前唱名喊人……

  「第二十四名,邯鄲張懷張子容。」公孫珣揚聲喊道。「聽到姓名上前給諸公行禮,準備晚間赴宴!」

  聽到此名,些許知根知底之人不由紛紛側目,那前郡丞張舒的幼子張懷更是大喜過望,上前連連施禮不及,便是立在大堂門內,撚須偷看著堂前情形的劉焉,此時也大概有了三分猜度。

  不過很快,精明如劉刺史也來不及亂猜了。

  「第二十三名,江夏劉璋。」公孫珣微微一頓,卻是忽然負手。「公學學子江夏劉璋,上前來!」

  屋內的劉焉一時目瞪口呆,以他的精明哪裡猜不到公孫珣的鬼主意,但此時偏又出聲不及,只能眼看著一直跟著自己長子劉範立在堂外的幼子劉璋茫茫然跑出來給公孫珣行禮。

  而果然,不等這劉璋開口說話,那公孫珣便和顏悅色的喋喋不休起來「劉璋是吧?雖然江夏遠來不易,可你父既然專門讓你拜在了我們邯鄲公學門下,那便一定要勤心苦學,不負一路辛苦,也不負你父一片苦心……可有住處了?」

  今年才十六七歲的劉璋茫茫然看了看公孫珣,又茫茫然看向了大堂上去尋自己親父的身影……而劉君郎立在門後,幾度欲言,幾度閉口,卻只是又揪掉了一根鬍子而已!

  「我知道了。」公孫珣見狀愈發感慨,居然上前一步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你父既然讓你入了我們邯鄲公學門下,那便也是我的學生了,我自然會如親子侄一般待你的,不如暫且住在我家好了……」

  這還不算,言道此處,公孫珣複又拽起對方,正色與台下數百學子,以及來考試的趙國吏員、名士做了介紹……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本州劉刺史知道邯鄲公學藏書眾多、名師也是眾多,居然把自己還在束發的幼子送了過來,交與此處教導。

  看著自己依舊茫茫然的傻兒子,門內的劉焉乾脆扭過了頭去……反正他兒子多,不差這一個!而且再說了,公孫珣終究是沒想把他劉焉的長子劉範留下來,只是一個確實需要進學的幼子,倒也真的無妨。

  郡中官寺荒廢,向栩依舊沒有露面,所以晚上的宴會在縣寺舉行……說實話,很寒酸,酒菜都沒有幾樣。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劉焉此行是帶著儀仗和屬官來正式履行刺史職責的,而刺史是監管各郡國長吏的,很多時候,為了避嫌,有些刺史甚至不會接受郡國的招待,只是按規定住在亭捨裡而已。

  劉焉這種人當然不至於如此,但也不會像之前在公孫珣私宅裡那樣喝的熏熏然,以至於被公孫珣成功試探了一番。

  但是話說回來,酒菜不佳也有不佳的好處,最起碼處理起正事會利索很多。

  比如說選定孝廉……三十個人選,除去七八個外地來的士子,其餘大多忐忑不安,但在家世是被普遍認可為硬條件的這個時代,當魏氏、邯鄲氏、李氏都不參與以後,那這個張懷張子容的指定與認可倒也是沒什麼波瀾了。

  「文琪今日真是大手筆啊。」大概是因為在兒子劉璋的事情上平白被坑了一下,當孝廉選定,幾十名士子一起退場後,空蕩蕩的宴席上,劉焉顯得有些不大痛快。「這些出色士子你有所資助倒也罷了,獎優懲劣自然是好的,但公學中如此多的學生,居然都要免食宿,還要供給衣物,你就不怕過猶不及嗎?」

  劉焉所言,乃是公孫珣剛才送走那些士子前所許下的承諾……當然,也是公孫大娘一力提供的方案,大概就是什麼獎學金、免費校服之類的東西。

  「方伯過慮了。」公孫珣似乎並未察覺劉焉的態度,反而當即正色解釋道。「公學就這麼大,學生其實是有定員的,我們準備以三百為準,衣服、冠帶、食宿,皆以此為定額,由我出私財助學。如今只是初創,為了打響名號,不免多招了一些,再加上很多學生乃是各位學中教授原本的子弟彙集而來,不好分割,所以有些超額……至於以後,若是來的人多,便只能讓學中老師考察,擇其優而取之,以成制度了。」

  「話雖如此,其實還是有些不對。」劉焉依舊撚須搖頭。「文琪,你畢竟只是一任邯鄲令在此,若一年兩年,或是專仕他郡,或者入洛為官,又或是……總之,屆時你依舊要持助這個邯鄲的公學嗎?而且,河北僅此一座公學,又有如此一座藏書樓在此,若只是招收三百,長久下去,會不會招來怨恨?」

  「依舊持助又何妨?」公孫珣微微一笑,假裝沒有聽懂對方的意思。「助學之事,難道要因為不能為自己政績便放掉嗎?再說了,十萬卷書我都捐了,每年三百人的衣食而已,這筆錢我家中還是有的……至於說三百定員一事,恕下吏直言不諱,倒也不是方伯所想。」

  「這是何意?」坐在上首的劉焉一時不解。

  「既然是公學,」公孫珣正身言道。「便只是針對趙國一國所立,此時河北只有一所,或許可以收受他地學子,但三百定員,不過是我心中趙國一國定額而已……將來轉仕他郡,或者不轉仕他郡,我也要立學不止的。」

  此言一出,何止是劉焉,便是座中其他人也紛紛側目。

  「文琪說笑了。」劉焉回過神來,連連搖頭。「而且如此又反過來了,三百定員,趙國不過十八萬人口……」

  「二十三萬!」

  「什麼?」劉焉一時不解。

  「之前夏日招募山中流民盜匪,秋收前後又清理田畝、戶口,國中如今在冊人口乃是二十三萬。」公孫珣昂然答道。

  劉焉先是緩緩頷首,複又輕輕搖頭「文琪為政,確實了不起。可便是二十三萬人口,又哪裡來的那麼多讀書人?你這制度和想法是好的,卻不免失之於急躁了。」

  「總是有人想讀書的。」公孫珣依舊昂首抗辯道。「只不過沒機會而已。大漢延續至今,多有疲敝之態,首在朝綱不肅,次在百姓流離……但也有上下阻塞,士民無晉身之道的緣故。越是沒有詩書的門第,越要讀書識字,才能讓他們有所求,有所進!就如這趙國,不要只說世族、豪強、大戶寒素子弟,只問一問那些郡縣吏員、商賈良家,若是我今日許他們家中子弟來此,且看他們願不願意將子弟送來?若是如此還不夠三百人,我手下義從也多有好學讀書之輩……」

  公孫珣侃侃而談,旁邊的劉焉也好,魏鬆等人也罷,卻是漸漸沉默了下來……這其實就是這些人對公孫珣真正感到畏懼,並願意容忍他的原因了。

  有些事情……無論是世族壟斷官位,還是豪強隱匿戶口,又或者是大家一起讓老百姓沒活路,他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懂其中的利害,更不是真的無恥到不願意去改變這個現狀。他們是這個大帝國中真正的精英,說他們沒道德,沒眼光,那是在侮辱他們!

  但是,他們總有各種各樣的畏懼與顧忌,因而不願意去說這些話,去做這些事情。

  可偏偏眼前這個年輕人,非但敢說,敢做,而且還真的做的不錯……那些自己畏懼如虎的所謂阻礙、困難,在此人的雷厲風行和滿腔魄力之下簡直如同笑話一般!

  就好像這清查戶口一事,趙國十八萬人口好像一眨眼就變成了二十三萬,一下子就多了足足五萬賦稅人口……但是這背後的恩威並濟,身為一州刺史的劉焉和就在邯鄲旁觀的魏鬆又哪裡不曉得呢?

  公孫珣先是將申氏滅族,然後殺了一個隔壁縣長,又強迫著魏氏、邯鄲氏他們『讓』出兩個孝廉,還逼迫國中上下有力人士一起簽名讚同那個『兩年計劃』,最後還清理了趙國境內的太行山盜匪取信於民……可即便如此,真等到清理戶口的時候,哪怕是大部分豪強族長、元老都已經點頭了,落實到宗族內部的時候卻還是困難重重。

  什麼孝廉,什麼官位,說白了還是族中核心那幾家的好處,跟其他人有什麼關係?反倒是隱匿的徒附、田地才是這些人的根本。

  於是乎,整個九月到十月,整個趙國幾乎謠言不斷,河北各地也到處都有公孫珣酷烈之名流傳,哪怕之前劉焉已經為公孫珣殺甄度一事定下了基調,此時居然也有一些另類的言論;另一邊,趙國鄉野之間更是明刀暗箭,每家每戶都在用各種手段死命抗爭清查之舉。

  昨夜,劉焉與魏鬆議論到此事時曾直言不諱,換成他們,基本上可能就放棄了,魏鬆是坦誠自己沒那個本事解決,而劉焉嘛……嘴上說是自己也很無能,其實他這種人,一開始就不會去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情。

  但是,現實中的公孫珣卻沒有任何顧忌。

  他一邊再開殺戒……非只是魏氏、邯鄲氏、李氏、張氏、王氏、魯氏都有人頭落地,便是那剛剛和公孫珣結為姻親的秦氏,居然也有三人被棄市!

  從頭到尾,騎著白馬的義從橫行趙國各地,根本沒有停手的意思,嚇得各家各戶都聞風色變,便是其餘四縣的官吏也都在兩位督郵的直接插手下,個個打起精神,加緊配合清查。

  另一邊,這位殺人如割草一般利索的邯鄲令卻又趕緊加速建起這藏書樓,用十萬卷書和與這座公學,還有這個剛剛落實的孝廉推舉承諾,硬生生的把名聲給拉了回來!

  想到這裡,劉焉也是再度想起了那藏書樓……不得不說,這十萬卷書,跟公孫珣手下那兩百義從一樣,都是讓人根本無法抵抗的東西。他剛剛忍下自己幼子劉璋之事,固然是覺得兒子多不在乎,但何嚐不想讓自己兒子在一座有萬卷書的學校中有所進益呢?

  一文一武,也確實是讓人服氣的不行。

  這種情況下,說話橫了點,攬權獨了一些,行事作風超出所謂『限度』一些……你又待如何呢?

  「方伯,方伯!」公孫珣連聲呼喊了起來。

  「哦,」劉焉恍然應聲,卻是鬱氣頓消,甚至還和氣的舉杯示意。「文琪有話直說。」

  「冒昧問一句,」公孫珣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圍,方才一本正經的問道。「方伯,本州茂才你是否已有決斷?」

  筵席上再度愕然。

  劉焉也幹咽了一口口水,複又把酒杯放了回去「文琪,慎言!」

  公孫珣一臉不以為然「明公是冀州方伯,我是冀州治下一縣令,茂才固然是由明公決斷,可我等下吏難道沒有舉薦的權責嗎?!」

  這話說的……要是有就怪了!

  冀州一州九郡,大縣小縣上百,一年才出一個的茂才,憑啥一個縣令一張口一閉嘴的就要『舉薦』一個?

  想當初公孫珣自己柳城立下殊勳,又得到了自己岳父遼西太守和右北平王太守二人的聯手舉薦,還有他本人的家世、恩師等等背景……那劉虞都猶豫了很久才勉強許下了一個茂才,何況是人更多,官位更少的冀州呢?

  「文琪。」劉焉無語至極,他還指望用這個茂才拉攏州中幾個大族呢,但偏偏又實在是不想得罪對方,便只能勉力撒謊。「今年王刺史走的太急,我匆匆而來,日期臨近,所以惶急之下便已經把茂才許出去了……」

  公孫珣愈發悶悶不樂「魏公之子魏暢明公也是親眼所見,如此人物,明公竟然如此瞧不上眼嗎?」

  魏鬆目瞪口呆,劉焉更是尷尬,席間眾人也是完全不知所措起來。

  但事到如此,劉君郎也只能腆著臉繼續說自己確實將茂才定了下來,而由於魏暢剛剛已經隨那些士子一同離開,所以魏鬆也只好起身連連推辭。而公孫珣卻依舊一臉憤然,就好像這雙方都欠了他一個茂才似的。

  只能說,得虧席間還有安平樂隱等河北名士,還有州中別駕、治中,還有諸如呂範、審配、婁圭、王修等人……眾人一起上陣,連番勸說,公孫珣面色方才有所轉圜。

  「非是在下無端生事,」公孫珣長歎一聲。「實在是覺得方伯有些小看我們趙國英傑人物。」

  「絕無此意。」劉焉無可奈何。「文琪眼光出眾,我哪裡不知道,實在是茂才只有一個,卻已經定下了人選……」

  「那州中從事可已經滿員?」公孫珣忽然冷不丁的一問。

  劉焉微微一怔,卻不怒反喜「座中英傑,文琪想要向我薦誰?!」

  漢製,州中從事,乃是一州刺史的佐吏,位階很低,和督郵一樣,只有區區百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州刺史才六百石!但是,另一個和督郵一樣的特點是,這個職務的權責極重,一般而言,從事就是州中事物的常規處理者!

  至於從事這個職務的來源,乃是說一州刺史巡查到某個郡國的時候,經常都會從當地選一位能力出眾的低級吏員為自己的從事,理論上是每郡一個,然後就由此人負責這個郡的日常事物……冀州九郡國,那一般就是九個州從事。

  然而,真正到了現實中,卻並不是那麼簡單直接的。

  首先,隨著州刺史的常設和州治的常設,從事這個職務也變得制度化和常設化了,所以很多刺史離任時都會留下不少從事,新任的刺史也不可能說一上任就把前任的從事全都換光,也不大可能一郡一從事的那樣重新提拔一圈。

  其次,這個職務權責很重,原本從各地低級吏員中選拔的制度就漸漸變的不合時宜了起來……實際上,一州從事一般是能和一個縣長談笑風生的,也經常出現千石縣令卸任回家後被州刺史征辟為從事的情形。

  到了後來,這個職務連本土化的特色都喪失了,漸漸變成了州刺史任用私人的所在。

  當然了,話還得說回來,公孫珣公開索求一個從事之位,劉焉反而是格外驚喜的……畢竟,現如今早不是劉刺史一個兒子一頭驢直入邯鄲的時候了,更不是公孫珣領著兩百騎兵輕騎上任的時候了,雙方距離區區幾十里路,知根知底,公孫珣手下的這些得力之人,他劉君郎哪裡會不曉得呢?

  甚至可以說,劉焉對審配、婁圭、王修等人早已經眼饞至極了。

  「奉先!」公孫珣緩緩點頭,然後抬手示意坐在角落一人出列。

  呂布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住心中激動之情,便起身出列。

  「此乃州伯劉公。」公孫珣正色介紹道。「劉公,此乃蔡伯喈弟子五原呂布呂奉先……其人善琴,有伯牙之能,又精通武藝,如飛將再世!文武雙全,莫過於此了!以州從事相辟,已經很委屈他了!」

  呂布當堂大拜,執禮甚恭。

  劉焉怔了半響,方才無奈點頭「既然是蔡伯喈的弟子,又是文琪一力舉薦,且州中從事正好缺員,便請他來做一任從事吧,以後趙國的事物便由你來替州中處置!」

  呂布大喜過望……他真沒想到,當日連縣吏都求不得,如今成了蔡邕弟子,又有了公孫珣的舉薦,居然能成為一州從事,而且還是冀州這種大州從事。

  辛苦數年,居然時來運轉了嗎?!

  驚喜之下,他連劉焉的語氣都沒聽明白,更不要說公孫珣此時與婁圭微微對視頷首了。

  沒錯,這便是婁子伯的建議了施恩、舉薦、用於他處。

  這個建議是考量了程普、高順、成廉、徐榮這四人的處置……大漢朝煌煌在立,不可能說把這些有職司的武將全都一直帶在身邊,但是公孫珣卻很少擔心這四個人將來會如何如何。

  首先,程普是鄉黨,又幾乎是公孫氏一手提拔起來的,從出任公孫昭的佐吏,到公孫珣的兩次舉薦,便是前一陣子他的假司馬轉為正職別部司馬都是公孫珣托的人情,堪稱公孫氏的門生故吏兼鄉黨……這種人,除非是公孫珣日後無能無德到了極點,否則真的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其次,高順這個人,一個自然是看中了此人的忠誠清白,另一個卻是公孫珣自問也對他有莫大恩情……從一個軍中陪隸,一舉提拔為曲軍侯,這份恩德,夠他高素卿還兩輩子的!

  至於徐榮,其實是介於兩者之間。

  安利號東遷遼東,讓他們有一些鄉黨的感覺,卻沒有程普這麼近;父子皆出身公孫域的提拔,又在公孫珣手下立功,也是標準的公孫氏門生故吏,只不過公孫域終究是遼東分支,還是沒程普那麼牢固而已;除此之外,征伐高句麗之時徐榮幾次無知闖禍,也是公孫珣一力保下來的,算是也有些恩德,卻也是不如高順那麼深重……但加在一起,又有什麼可擔憂的呢?

  而成廉……說白了,公孫珣不在乎,他一開始就是當獵犬養的,不差這一個兩個!

  那麼呂布的處置便是從這些人的處置得到的靈感了,所謂距離、恩德、個人觀感的綜合處置

  首先是舉薦,大漢朝最講究的就是這個,無須再多言了,一旦呂布的仕途從此處開始,那呂奉先就要承公孫珣和劉焉一輩子的情……就好像理論上他需要感激丁原、董卓一輩子一樣。

  其次,這個處置使得二人處於一個不遠不近便於觀察的距離。

  畢竟,呂布這個州從事雖然理論上是劉焉的部下,但卻要負責趙國事物,再加上鄴城距離邯鄲實在是太近了,州從事也不需要固定在鄴城不動,這就意味著他實際上是在為公孫珣和劉焉同時工作。

  除此之外,州刺史任期較短,劉焉本人是天子看中的『宗室長者』,隨時可能高升離任,而據公孫珣對自己那位老師的猜度,恐怕對方不會讓自己輕易去邊郡,宦官們也不大樂意自己回中樞,那麼繼續在河北打轉的可能性就很大了……換言之,劉焉隨時可能滾蛋,而呂布一個並州來的邊郡人,想要在河北繼續維持下去,就必須要依附於公孫珣。

  屆時,如果公孫珣真的觀察夠了,完全可以納為己用的。

  最後,假如呂布蹬鼻子上臉,一攀上劉焉便看不上自己,反而要忠心耿耿的跟著劉君郎一輩子,劉君郎又覺得奉先這人不錯,認個幹兒子什麼的一路帶到成都……那就讓他跟著吧,正好省心了!

  當然了,婁圭原本其實提供了兩個方案,一個舉薦給州中,另一個則是讓趙平出面給呂布在趙王的屬吏中尋個出處……但是,後者其實跟直接任用沒什麼區別,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公孫珣到底是尊重呂布這兩個字的分量,州從事是權責極重的職務,而趙王屬吏,如果不是千石以上的朝廷命官,那基本上是廢職,只怕反而讓呂布心生怨望。

  不過就眼前而言……呂布大禮拜過劉焉以後,又趕緊朝公孫珣致謝行禮……倒是依舊彬彬有禮,且顯得真誠可靠,好像確實是對公孫珣感激不盡。

  只能說,天長日久,且觀之了。

  此事既了,宴席也就再無事端。

  眾人散去以後,公孫珣又親自帶著呂布送劉焉去歇息……後者倒還是依舊給面子,居然宿在了公孫珣府上。

  不過,就在公孫珣以為今日各事皆有了斷之時,劉焉卻主動拽住了他,並屏退了包括自己兒子在內的所有人,就在當日相談甚歡的那個小院中重新坦誠以對。

  「文琪。」劉焉正色言道。「你我也算是有了交往,我問你一事,你須向我直言……」

  「明公有話便說好了。」公孫珣倒是不以為意。

  「你剿撫並用,招納流民;清查戶口,清理田畝;如今更是興建學校,推舉孝廉、從事……將來還要做什麼?」劉焉認真詢問道。

  「明公看樣子似乎已經知道了。」公孫珣不以為然道。「莫非是魏公告訴你的?」

  「那麼傳言是真,你接下來真要興修水利,治理圪蘆河嗎?」

  「正是!」公孫珣毫不猶豫的答道。

  「文琪。」劉焉一聲歎氣。「我這幾個月去了钜鹿、安平、常山、渤海,算是大開眼界……渤海乃是河北第一大郡,人口逾百萬,兼有魚鹽之利,卻吏治崩壞,青天白日流民不斷;常山左山右原,山賊流竄,你清理了黑山不過數月,那邊就重新變成了賊窩;安平是天子龍興之地,但也正因為如此,彼處與宮中聯絡的不法之徒多之又多,實在是難製;至於钜鹿,就在你身邊,我不信你不知道太平道的事情,一個造過反的人,四處勾連豪強、收徒惑眾,難道趙國沒受影響?」

  「明公到底想說什麼?」公孫珣有些無奈道。

  「趙國你治理的很好。」劉焉認真言道。「若是接下來水利能修成,那就更不要多言了。但是你之前在這個院中對我的警告卻更是正理……一國之勃勃,哪裡能抵得上天下一起崩壞呢?便是天下沒有崩壞,只以趙國而言,钜鹿太平道在側,一旦出事,你這辛苦所為難道就不怕化為泡影嗎?」

  公孫珣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複劉焉這個一時的悲觀主義者……他總不能說,我知道天下要崩壞,而且比你更堅信天下的崩壞很快就要到來,但是我需要為解決亂世積累政治經驗,需要讓自己身邊的所有人都相信自己有那個重建秩序的能力,從而在這個天下崩壞以後讓更多的人選擇自己。

  所以,哪怕到時候亂起,自己的努力會化為烏有,那也是值得的。

  肯定不能這麼說。

  但是,不這麼說,又該怎麼回複對方?

  「既然是對的事情,那就應該去做,」公孫珣微微蹙眉,用一種自己都不是很肯定的語氣敷衍到。「大丈夫生於世間,見大廈將傾,總不能坐視不理嗎?」

  劉焉一時默然,良久方才言道「其實,我上月巡視四郡回來,山賊、流民什麼的沒提,卻已經向朝廷直言太平道一事,但卻石沉大海……天子只是西園享樂,不問政事,倒是楊公(楊賜)寫信與我,說今年春日,太平道趁著時疫擴張之時,他和令師劉公就曾經一起上書說過此事,但奏疏奉上,天子恐怕根本就沒看。」

  公孫珣反倒一時無言了。

  「我觀你萬事妥當,唯獨沒有處置趙國境內的太平道,」劉焉低聲提醒道。「還是要提防些好……辛辛苦苦做了那麼多事,能存多久是多久。」

  公孫珣緩緩頷首……他之前一直沒有處置太平道,一來是趙國此地太平道沒有想像的那麼多;二來卻是覺得钜鹿就在身旁,處置了也沒有。

  兩個矛盾心理,這才漏過了這個問題……實際上,據跟隨韓當、婁圭回來的王憲王道人當日坦誠披露,太平道張角兄弟的野心其實在太平道內部已經是路人皆知了。而王道人之所以選擇托庇於公孫珣,正是因為出身太原王氏,不願做個反賊而已。

  「就這樣吧!」劉焉無奈擺手。「私下相論,言止於此,你我皆好自為之。」

  公孫珣當即回過神來失笑道「私下相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屋內有份重禮,權當是件雅事,劉公不必推辭。」

  言罷,卻是直接告辭離開了。

  劉焉不明所以,但喊了兒子、侍從入院,再回到早已經點燃燈火的那間曾經住過的臥房以後,卻是陡然怔住!

  原來,床上整整齊齊,居然摞有無數書卷,上面更是壓著一張紙,劉焉匆忙伸手拿下,卻見到上面清晰寫有一句話

  『遺人一經,如贈千金,今方伯受我千萬賄賂,依律當斬。』

  劉焉一時失笑,卻又不禁大喜過望,之前對公孫珣種種強行忍耐、不渝,乃至於剛才對局勢的悲觀不安,此刻全都在這萬卷書前消失殆盡。

  當然了,這便是欺負山中十八載的劉君郎不懂技術了。

  萬卷書進行版印,一式一份與一式十份所耗差距其實並不大,九成九的辛苦都在這萬卷書的印刷雕版裡……而那些,乃是從公孫珣獲得了蔡邕家中藏書後一直到現在,安利號書坊辛苦數年所在。

  至於說,版印時一式十份和一式二十份的區別,其實恐怕比前者的差距更小,劉寬、盧植、田豐、沮授家中其實都收到了一份,遼東那裡也有很多,便是雁門平城,程普他們都收到了安利號捎去的不少書。

  只能說公孫大娘從安利號初建時收集造紙技術到現在,厚積薄發,幾十年辛苦卻是終於一朝爆發,也是讓當兒子佩服不已。

  人都是這樣,跟親人沒有了矛盾,又離得遠了些,就不免總是想著對方的好處了。

  轉過拐角,告別呂布,不知為何,公孫珣卻顯得心事重重起來,一直到了燈火通明的後院都恍然不知。

  而一抬起頭來,卻正見到自己妻子趙芸居然在晚間正與一名年輕白面男子在後院小堂中言談甚歡……也是讓公孫珣一時恍惚,弄不清是否之前喝的有些多。

  當然了,公孫珣馬上就反應了過來,正堂讓給了蔡邕一家,妻子若要會客怕是只能在此處了。而且,信步走過來了以後,卻見到非只是自己妻子以及她的侍女,便是那蔡琰也還在此處與兩隻大貓玩耍,想來就是趙芸會客時專門讓她過來以避嫌隙的。

  「夫君!」趙芸見到公孫珣回來也是一時眉開眼笑。「遼地傳來好消息,上月月中,玉兒給我們添了一個女兒……母女平安!」

  公孫珣恍然大悟……自己的小阿離出生了,自己當了父親,算算日子確實也該是現在傳來消息的。

  然而,不知為何,心裡早有準備的公孫珣此時反而沒有多少驚喜之意,所以只是微微含笑點頭……同時,也對自己妻子的興奮有了一點點恍然和理解。

  「那就好。」不管如何,公孫珣終究是難掩喜意。「她們母女在母親那裡我也放心……這位是信使,如何面生?」

  「見過君候!」旁邊早已起身侍立的年輕男子趕緊行禮問候。「在下……」

  「府君,這位不是咱們的家人,乃是順路的信使。」趙芸大概是怕自己丈夫誤解,便趕緊解釋。「他是我們清河的鄉人,我父親不是封的鄃候嗎?他們清河朱氏恰好便世代居於小鄃城……」

  隨著妻子的介紹,公孫珣徹底恍然大悟,原來,此人乃是趙芸清河老家的同鄉,當日柳城一戰後,自己那位岳父名揚天下,因為景仰,也因為是非常近的鄉人,此人加冠後便乾脆去了遼西投奔自家岳父,在郡中有所任職。可是,最近自己那位岳父考慮到他任期或滿,將來去處不定,再加上趙芸曾寫信回家說到公學與藏書樓之事,那自己岳父便建議這個年輕鄉人趁著年紀尚輕來此處入學,也是要等自己岳父新去處定下來,再讓此人追去的意思……

  清河人,本就是冀州所屬,離此處不算遠;妻子鄉黨,岳父的門生,不是一般家人,估計出身也不低,不然也不會專門出面招待;然後自己今日一直在外,這個順路捎來的消息又是如此之重,再加上還需要引見此人,所以妻子便帶著此人一直等到現在……

  「你姓朱?」公孫珣正色詢問道。

  「清河朱靈,小字文博,見過君候。」此人等到趙芸喋喋不休介紹完畢,公孫珣重新發問,方才長身一禮,以示恭謹。「在下乃是鄃候家臣,還請君候不必見外!」

  公孫珣緩緩頷首,只能說,看這性子,倒是個穩妥之人了。

  「我能回去睡覺了嗎?」就在此時,蔡琰忽然抱起自己的大白貓起身詢問。

  「辛苦你了。」公孫珣倒有些不好意思……這年頭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讓小孩子熬夜倒也很不地道。

  小姑娘抱起自己的大白貓,急匆匆的往前院走,走到門前,卻又忽然回首,曲身一禮「君侯在上,你如今遇到這樣的喜事,不知道最近幾日能不能不要欺負我父親了?」

  公孫珣的不好意思瞬間全無,只是連連擺手,驅趕不及。

  —我是四合一的分割線—

  「雕版之術,或言太祖見熹平石經而生義,歸遼西言於太后製木版捶拓,錄公孫紙而成。然一雕版所耗,數倍於抄錄,故初不聞於世。至後漢光和年間,太祖於邯鄲大興文教,以家中累萬卷藏書雕版,複刻三十餘錄,得書三十萬卷,各分十萬卷藏邯鄲、襄平,並廣贈於大儒名家,一時海內轟然。或言,昔太祖求趙國事於冀州刺史劉焉,焉固不許,複屢視邯鄲藏書樓不止。太祖知其意,暗遣人遺萬卷書於焉榻上。焉歸,攬之大歎『贈人千金,不如遺人一經,今邯鄲令賄我千萬金,何事不從也?』世人聞之,固稱邯鄲藏書樓億金樓者。」《新燕書》文苑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1 09:01
第七卷 第25章 皆憐宮闕土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劉焉離開趙國的第二日,也是開學數日以後了,邯鄲公學後院的某間教室內,一番吟誦之後,頭戴梁冠的公孫珣放下手中書卷,看著台下一群其實並不比自己小多少的學生,倒是顯得格外老練:「今日講《黍離》,此乃《詩經.國風.王風》第一篇。為何為第一篇?乃是因為王風采的是周天子都城之風,不僅論地理,還要論政治。」

  「周幽王之亂後宗周(西周)滅亡,平王東遷,即所謂東周,天子之勢也就此衰微,諸侯混戰,春秋戰國就此開端。那麼按照《毛詩》所序,此詩乃是東周大夫西行,過宗周(西周)故地,見黍苗生於昔日宮殿之中。如此情形,恰如昔日武王伐紂以後,紂王的叔父箕子被封朝鮮,路過商朝故都,見到自己出身的商朝故都中長滿黍苗一模一樣。於是,這位大夫憐憫宗周(西周)衰亡,彷徨憂傷不定,就此作詩悼念……一個經歷著諸侯戰亂的東周大夫,以商朝滅亡的典故,悼念宗周衰亡的詩作,列在王風第一,難道不正合適嗎?」

  ……

  「最後,便是拋去剛才所言種種關於興衰罔替的微言大義,只以詩意而言,此詩也足以位列《王風》第一。其中浩蕩哀思之意……或是如人登高思古,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或是如屈原臨江,見國勢衰微而肉食者鄙,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魏仲茂(魏暢字),你有話說?」

  台下學生聽得如癡如醉,此時驟然中斷,便不由對著那惹事的魏暢怒目而視。

  「非是學生想要打擾,只是一時有惑,不免表露了出來。」惹了眾怒的魏暢趕緊起身道歉外加解釋。「公孫老師,您剛才那兩個典故描述,簡直是道盡了這首《黍離》的浩蕩哀思之意,我也是聽得難以自持。然則,後一個屈原投江的典故人盡皆知,我也曉得『舉世皆濁、眾人皆醉』之言與屈子投江典故同出於《楚辭》。『肉食者鄙』更是人盡皆知;但前一個登高懷古『前不見古人』之語……如此浩蕩之意,為何我聞所未聞?不知出於何典?」

  學生們聽到此言也是面露疑惑,而且紛紛議論不休。

  公孫珣端坐在台上,只是輕瞥了下方一眼,騷動就立即平息了下來。

  然後,他才從容的對魏暢解釋道:「你想的倒也不錯,前面的登高思古之語,其實並不是什麼典故,乃是數月前我初到趙國,於馬服山上登高懷古,思及邯鄲城六百年興衰,心中一時所感而發的兩句閒言而已。」

  「居然是老師自己的言語嗎?」魏暢一時恍惚,當然,他也肯定想起了自己與這位老師第一次相見時的情形,應該就是那個時候了。「是學生孟浪了……」

  「無妨。」公孫珣示意對方坐下,又抬頭看了一眼立在教室外聽了好一陣的婁圭,卻是沒有再繼續講下去的意思了。「其實,紙上得來終覺淺,登高懷古之悠悠也不可能憑空得來,好在邯鄲城左近古跡頗多,今日時日尚早,你們不妨結伴出遊,各自尋古跡憑吊,寫一篇感時的文章來,不拘字數多少,下次課時交上來便可……且散了!」

  言罷,公孫珣直接拾起書卷,起身離開,台下諸多學子也趕緊起身行禮相送……並在隨後呼朋喚友,三五成群的各自興奮離開公學。

  「主公真是好才思!」迎面接上自家主公後,婁圭也是連番感慨。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可惜,當時我不在主公身側!」

  「你若是在我身側我也不會愴然而涕下了。」公孫珣手持書卷,邊往外走邊笑言道。「且不說這個了,子伯現在過來,想來是前日我吩咐你去做的事情多少有了結果?」

  跟在後面的婁圭當即肅容:「確實如此,前幾日受了君侯吩咐後我便去請教了一下王道人,又著人細細查探,如今已經大致清查了趙國境內的太平道勢力……」

  「怎麼說?」

  「其實倒頗有些意思。」婁圭直言道。「從整個天下而言,太平道大小三十六方,堪稱氣勢如虹,但在核心之地的河北雖然極為普遍,卻也稱不上泛濫。尤其是當日張角造反不成以後,反而一直以趙國來說,一共有三處緊要的地方,一處自然在邯鄲城,另外兩處卻都在襄國縣,都是直屬於張角的。」

  「這倒是奇怪。」公孫珣聞言難免疑惑。「襄國縣雖然毗鄰钜鹿,但終究只是一個小縣,而且也不是什麼交通要道,再往西就是太行山了……為何此處還要在此處設置窩點,而且還是兩處窩點?」

  「回稟主公。」婁圭倒是早有準備。「我們已經細細查探過了,乃是說邯鄲是大城,此處單獨而列,至於說國中其他四縣的太平道人,卻都是直屬於襄國那兩個窩點,然後再往钜鹿而去的……至於為何是兩處,乃是貧富二字而已。」

  公孫珣陡然駐足回首。

  婁圭見狀不敢再賣關子,便趕緊言道:「襄國這兩處地方,一處是钜鹿趙氏的莊園,據說是郎中令趙平某個遠方族兄的產業,此處的太平道人乃是以莊園管事的名義在襄國與北四縣豪強大戶交通,順便在他們中間傳播太平道;另一處,卻只是襄國城外一處普通鄉里所在,主持此處的乃是一個落魄本地士子,他手下幾十個道人,平日往來卻多是市井之徒與閭左貧民……這兩處地方義公都已經著人看住了,他人也在襄國。」

  「這倒是有些意思。」公孫珣若有所思。

  「主公到底是何意?」婁圭也認真詢問道。「之前派遣我與義公去打探太平道,卻並未有什麼動作。而如今按照計劃,下個月就要動員民力整修圪蘆河了,圪蘆河流經邯鄲、襄國,入钜鹿大陸澤……此時與張角扯出事端來,雖然不怕他生事,卻要擔心誤了農閒工期,致使水利之事難成。」

  「之前我並不願生事,確實有這番考量。」面對婁圭,公孫珣倒沒什麼可隱瞞的。「但是前幾日劉刺史與我私下交談,說是朝中諸公和他都覺得太平道的勢頭有些過於嚇人了,偏偏天子並不理會……便只好建議我恪盡職守,在趙國這邊清理一二,以防萬一。」

  「原來如此。」婁子伯面露恍然。「那……」

  「連邯鄲在內,三處地方全部拿下。」公孫珣思索片刻,也是立即有了決斷。「邯鄲這裡讓叔治去做,趙氏莊園讓義公去。至於另一處……讓褚燕以襄國縣尉的名義出面,拿下後全都送往襄國縣中交給董公仁處置。然後你我現在就出發,打著你這個中部督郵的旗號,坐著你的車駕去襄國走一趟。」

  「主公還是要試探那董公仁?」婁圭不禁蹙眉。「此人自從來到襄國,還算是配合吧?之前主公讓褚燕出任襄國縣尉他便不吭一聲,我為中部督郵,也未見到他有什麼小心思……主公為什麼屢次三番,依舊不願信他?」

  公孫珣低頭看了看手裡盧植親手批注的《毛詩》,倒是意外的沒有作答。

  婁圭不好多問,便趕緊去安排此事了。

  話說,襄國和邯鄲雖然是臨縣,但是兩縣治所邯鄲城與襄國城卻相距百里,比邯鄲與鄴城的距離還要遠一些……實際上,如果再考慮到兩縣中間圪蘆河的存在,單純以經濟、民生角度來說,襄國倒是和東面的钜鹿郡癭陶縣關係更緊密一些。

  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太平道滲入趙國的觸角才以此處為節點。

  「董公仁什麼反應?」襄國縣縣寺外,公孫珣依舊是之前在公學中的梁冠直裾打扮,連印綬都不帶,儼然是一副豪門公子書生的樣子,不過,甫一從督郵的公車上下來,他便對著來人當頭而問,那氣勢是怎麼遮都遮不住的。

  「回稟君候,」前來迎接的韓當越過褚燕,直接了當的答道。「昨日我們將人拿下送與縣中,董縣長只是將人收監,便沒有再過問,說且等督郵前來處置。而今日咋一聽到子伯的儀仗到來,卻只是下令將人犯提上堂,倒並沒有出來迎接的意思。」

  婁圭連連搖頭:「這是有些賭氣了,只是他恐怕也沒想到,君候已經親至。」

  「你們二人拿人的時候可有什麼說法嗎?」公孫珣沒有理會這些,只是正色詢問太平道一事。「彼處可有人鼓噪對抗,又或者是束手就擒?」

  「君候真是明鑒!」韓當聞言倒是不禁扭頭去瞅落後他半個身位的褚飛燕。「我去莊園中拿人的時候倒也是尋常,那管事見到白馬便先慌了,連辯解都不敢,便稀裡糊塗被我拿了過來,倒是褚縣尉那裡……」

  「回稟君候。」褚燕趕緊拱手做答道。「在下那邊確實出了不少岔子,當地人見到我去拿那個太平道人,多有圍觀的舉動,甚至還有人鼓噪鳴冤。不過,那太平道人中領頭的一人倒是讓人佩服,他居然親自出言安撫,然後束手就擒……」

  公孫珣面無表情不見喜怒,只是繼續發問:「褚燕,你在山中的時候,太平道與你們可有接觸聯絡?」

  褚燕聞言連連搖頭,甚至一臉困惑……當然了,實話實說,以如今太平道在趙國的局面,似乎也確實沒有到聯絡山賊這種地步。

  「算了,走吧!」公孫珣思索片刻,便從車上抓起自己那本一直帶著的《毛詩》,昂然往縣寺中而去了。

  眾人不敢怠慢,立即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他往裡而走。

  縣寺大堂上,只有區區五六人而已,稍顯矮胖的董昭高坐首位,一名高瘦布衣道人直身立在堂下,俱是面無表情。倒是另一名比董縣長還要矮還要胖的年老之人,身穿綢緞宛如一個土財主,此時跪在堂前,不停的左顧右盼,一刻不得安分……除此之外,便只是兩個縣卒而已。

  當然,當公孫珣領著一眾人昂然邁入此處之後,矮胖的董公仁便如同見了鬼一般惶急站起身來。

  「見……」

  「聽說董縣長抓了兩個太平道的人。」公孫珣負著手,直接打斷了對方的問候。「鄙人實在好奇這二人所犯罪責,便冒昧隨婁督郵的車架來此一觀,還望董縣長不要見外,依舊秉公處置!」

  董昭僵立半響,也只能下令讓縣卒給公孫珣、婁圭二人看座,而掛著邯鄲縣尉名號的韓當與在任襄國縣尉的褚燕則只好各自立在門前了。

  「恕鄙人冒昧啊,」就在公孫珣剛剛落座以後,那名矮胖至極的年老人犯卻是忽然膝行向前,然後諂笑開口。「貴人從邯鄲來,可認得郎中令趙大人?」

  「郎中令趙大人?」公孫珣將手中書卷放在一旁幾案上,倒是面色不變。「你所言趙大人可是朝中黃門監趙常侍族侄的那個?」

  「正如貴人所言!」這矮胖老頭見狀愈發大喜。「我就知道趙大人不會棄了我的。」

  「我乃是你所言趙大人的姻親。」公孫珣坐定以後微微笑道。「我妻子也姓趙,與他倒是未出五服的兄妹。」

  「原來如此!」這矮胖老頭再度膝行向前,言語也更是不堪。「大人在上,我女兒嫁給了钜鹿趙大人的一位得力管事,您是邯鄲趙大人的妹夫,那自然也是钜鹿趙大人的妹夫,也自然算是我家大人……小老馬肥,昔日在钜鹿鄉間,人稱馬老公的便是……此番,多謝大人前來搭救!」

  說著,這馬老公居然就在堂前對著公孫珣叩首致謝。

  「什麼搭救不搭救?」公孫珣聽著這話一時有些恍惚,因為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一般,但面上卻是不顯,只是跟著對方假笑了兩聲而已。「我又不是襄國縣人,只是來做個旁觀與見證罷了,你這案子還是要看董縣長的意思才行。不過董縣長……」

  「足下有言直說便是。」董昭恍然而應。

  「在下並無他意。」公孫珣不以為意道。「只是案件未定,這馬老公又是個上了年紀之人,沒必要讓他一直在地上跪著,取個蒲團讓他歇著又如何?」

  「就依足下所言。」董昭無可奈何,只好揮手示意縣卒去取蒲團,當然,也免不了多解釋了一句。「不是本縣讓他跪的,而是他自己一上堂便自稱什麼弘農馬氏雲雲,又說什麼女婿是趙氏的親信,我氣不過訓斥了他兩句,他便跪地叩首不止……」

  不管這位董縣長如何解釋了,此時的馬肥馬老公早已經是大喜過望……因為在他看來,此番已然是無憂了。

  「董縣長不必多言這些細枝末節。」公孫珣以手撫案,輕聲敦促,就好像這犯人真的是人家董縣長抓的一般。「你只趕快了結此案便是……董縣長抓這兩個太平道中人歸案,以至於鄉里震動,可他們到底所犯何罪,還請縣尊名示?」

  董昭也是頗為無語,半響方才反問:「足下覺得……聚眾淫祀可行?」

  淫,並不是指性事的淫,而是指不節製、放縱過度的意思。而淫祀,顧名思義,就是打著祭祀的旗號,過度的組織祭祀行為,浪費人力物力。同時,由於迷信過度,淫祀往往伴隨著愚民愚婦的對一些宗教代言人的過度尊崇,以至於這些巫師、巫婆借著宗教勢力成為另類的地方豪強,他們一邊隱匿戶口、田地,一邊借著宗教旗號搞一些特殊的商業行為……都是官府難以容忍的一些事情。

  而有漢一朝,有作為的地方官一般都會打擊治下不正規的祭祀活動和巫族世家,以解放人力物力。

  實際上,關於數十年前會稽郡的著名孝女曹娥,就有一個隱隱約約的說法。說是曹娥家中世代為會稽巫族,其父便是死在了當地地方官的打擊之下,但此人死後當地百姓不僅沒有斷絕淫祀,反而愈發猖獗,曹氏的勢力也一如既往。後來的地方官為了安撫和壓下此事,這才轉而宣傳起了曹娥的孝行……這就是官府的某種另類屈服了。

  而回到眼前,董昭想到這個罪名,其實也是出於對公孫珣突然對付太平道的一個猜度……是不是這位侯爺覺得太平道的廣泛存在影響到了他對趙國的控制力度?怕接下來修建水利的時候,這些人會跳出來阻礙,所以才會先下手為強?

  不然呢?無緣無故的……

  「依我看。」公孫珣聞言也是歎了一口氣,然後也不理會那個什麼馬老公,只是盯著那名高瘦的太平道首領言道。「太平道罪責不止是淫祀,而是有五條大罪……一曰淫祀;二曰妖言;三曰惑眾;四曰勾連內侍;五曰謀逆造反……這五條,董縣長以為如何?」

  馬老公坐在蒲團上,一臉茫然,儼然是沒反應過來。

  倒是一直昂首直立在堂下的那高瘦道人,此時終於微微曲眉,憤然看向了公孫珣:「君侯自要排除異己,何須給我們安下如此不堪的罪名?!」

  公孫珣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意:「許你自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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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鉅鹿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蓄養弟子。跪拜首過;符水呪說以療病,病者甚愈,百姓信向之。角派遣弟子八人使於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轉相誑惑,十餘年間,眾徒數十萬,連結郡國,自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入州之人無不畢應。」——《典略》.燕.裴鬆之注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1 09:04
第七卷 第26章 誰問道左人

  「所謂淫祀之過,並不是說集會、祭祀太多,而是在於攬財、誤農。我們太平道行事,雖然也經常集會,但卻極少向貧民索求財貨,更不會耽誤他們正常勞作!」

  「而妖言之說,更是聳人聽聞!我們太平道所事奉的,乃是『黃老之道』!何時漢家天下,這道家學問卻成了妖言?!」

  「還有惑眾……既然不是妖言,而是正道經學,那便是有聚眾宣講之舉,又如何稱惑?難道不是教化之舉嗎?」

  這名高瘦的太平道人慷慨激昂,而公孫珣也是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畢竟,後者也知道,前者所言基本上是實話。

  如今的太平道真的是半點都看不出有什麼離經叛道的地方,更別說是什麼妖邪之道了。便是朝中有識之士意識到了它的危害性,也是因為注意到了它強大的動員力以及構成人員的複雜性,而不是說太平道的經義和行為方式有問題。

  實際上,和儒家一樣,太平道也是把上古時期當做了一個理想模板……他們認為黃帝統治時期的天下沒有剝削壓迫,也無饑寒病災,更無詐騙偷盜,人人自由幸福,而這個世界喚做『太平世界』,太平道的職責則是『致太平』。

  而且,這些人拜得是老子和黃帝……總不至於說這兩位是什麼妖邪之輩吧?

  至於說傳教手段,據公孫珣所知,無外乎是兩種:

  一個是懺悔,凡是犯下過錯的人,只要跑到路上誠懇的磕頭,向天磕頭向地磕頭,那你的罪過就可以消解;

  另外一個則是所謂的符水治病,燒符喝水,病好了自然是心誠則靈,病不好去見幽都王了那自然是心不誠的緣故。

  這兩種把戲,很能吸引人也很能迷惑人,但是,即便是公孫珣都不好說什麼……因為這年頭就是這麼迷信!沒看蔡伯喈都說了嗎?只要天子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誠心誠意的對著哪個方位恭恭敬敬的祭祀祈禱,那這個天下的什麼痼疾就會得到解決。

  既然如此,你憑什麼不許人家太平道心誠則靈?!

  再說了,如果不是絕望到極致,又有幾個人會信這種東西呢?

  「至於勾結內侍……」這個太平道人依舊在辯駁,而且言到此處,之前一直面露憤然的此人卻忽然冷笑不止。「這一條罪過我們太平道便是敢認,君侯便是敢定,朝廷也絕不敢許吧?請問,如今處理朝政的尚書台,是不是內侍所掌?替天子傳達旨意的黃門監,是不是也為內侍所掌?文武百官升遷之時交錢的西園,是不是還被內侍所掌?若是勾結內侍也是罪過,自三公以下,滿朝文武都該同罪……便是君侯你,一妻一妾,不也是兩位閹尹的親眷嗎?!」

  「放肆!」董昭難得拍案而起。

  公孫珣不以為意的看了眼董昭,卻是回頭示意那太平道人繼續:「你不必管他,且接著往下說,還有一條罪沒辯呢?」

  太平道人原本是昂凜然直對董昭怒氣的,但此時被公孫珣一逼,卻又不禁為之一滯。

  因為,最後一條罪名乃是『謀逆造反』。

  平心而論,這其實是一個很輕易就可以反駁掉的罪名,甚至可以說根本就不需要辯駁,因為任何一個人要想說別人謀反,總得拿出證據來吧?如果像眼前這樣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說別人謀反,讓別人反過來證明他沒謀反,那天下是要大亂的!

  換言之,太平道人可以輕易避開這個話題。

  但是,這裡是趙國下屬的襄國縣,跟钜鹿毗鄰,此地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張角曾經謀逆過一次……被赦免了而已。所以,如果這個太平道人是個真想講道理的人,

  那他是繞不開這個話題的。

  「昔日大賢良師乃是誤解了中的經義,以為若要黃天降世,則需要鼎革天下……」良久,這道人才勉力解釋道。

  「我也通讀了。」公孫珣在堂上不少人的驚愕目光中忽然打斷了對方。「所謂大賢良師,難道不是取自『柱天群行之言,不若國一賢良』的經文嗎?既然如此,這個自稱大賢良師的人便應該能夠先知先覺,越世人目光才對,如此錯解經義,又如何能稱大賢良師呢?」

  高瘦的太平道人一時語塞,只能訥訥而言:「若非是以為黃天將降世,又如何會出那等事故?」

  「難道不是聽說漢中張修大興五鬥米教,生怕落後於人這才倉惶起事的嗎?」公孫珣難得嗤笑一聲,這是他從王憲王道人那裡聽來的秘辛。

  沒錯,張角第一次造反不是腦袋進水了,他是聽說漢中五鬥米教和關中一個什麼什麼教突然興起,生怕被人搶了生意,這才一個按捺不住,舉旗子造反了……結果自然是『純當練習』了。

  太平道人聞言面色愈慘白:「昔日之事,天子都已經寬宥了,君侯又何必盯著不放呢?況且,當日之後,大賢良師便將心思放到了教化百姓、治病救人之事上,以昔日之罪譴今日之行,難道這也可以嗎?」

  這便是主動在這個話題上認慫了,看來,此時這些太平道人對大賢良師的個人崇拜還沒到後來那份上。

  「不是我刻意找太平道的茬。」公孫珣聞言也是輕鬆笑了起來。「說了半日,你這道人叫什麼名字我還都不知道。」

  「張晟!」

  「哪個身g?」

  「日光最耀的晟!」

  「那張晟,」公孫珣繼續笑問道。「你喊我君侯,應該是知道我是誰了吧?」

  「這是自然。」張道人坦誠言道。「趙國上下,可有第二個君侯?!」

  坐在地上昏昏然的馬老公此時也是陡然一驚。

  「那你知道我為何要尋太平道的麻煩嗎?」公孫珣繼續追問不止。

  「實在是不知道。」這張道人無奈答道。

  「乃是因為妒忌。」對方愈是無奈,公孫珣就愈是輕鬆起來。「我實在是妒忌你們那位大賢良師……」

  「君侯家世出眾,且家中富甲一方,如今更是年少封侯、前途遠大……為何要妒忌我們大賢良師?」張晟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憤怒。

  實際上,不要說張晟了,便是董昭、婁圭也都紛紛側目,只有那個剛剛隱約回過味來的馬老公,恍惚跌坐在蒲團上,不知道在想什麼罷了。

  「如何不妒忌呢?」公孫珣仰頭感歎道。「我是春夏之交上任的,甫一上任便感慨於民生多艱而豪強無度,於是大力打擊豪強、罷免滑吏,並清查戶口、田畝,還招撫太行山中流民,最近又興建公學,捐贈圖書。冬日間甚至還準備整修一下圪蘆河。凡種種事端,我自問是盡心盡力,無愧於趙國百姓的……對不對?」

  張晟沉默了一下,但還是點頭承認:「君侯為政,趙國確實清明不少,甚至於閭左貧民而言,君侯簡直是再生父母一般……今年秋收之後,官府居然只收了一次算賦便再無侵犯,只是編製了一下什伍而已,想來也是為修河做準備,民間至今難信!」

  話到此處,張晟稍微一頓,卻又不禁加上了半句:「我今年三十有四,可自記事起,趙國卻未曾有官吏如君侯這般有所作為。」

  「然而我如此辛苦所為,卻比不上一個別郡的大賢良師。」公孫珣戲謔的看向了眼前的道人。「我為他們這些趙國人做了那麼多事,中間不知道搭上多少辛苦、名聲,卻只是一個難以置信。大賢良師又為他們做了什麼,居然讓他們頂禮膜拜?」

  「君侯何至於此?」張晟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你自有前途。」

  他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不必多言了。」公孫珣擺手示意道。「我直說好了,你便是再有道理,我今日也要尋個不是處置一番太平道的……馬老公!」

  「小民在!」那馬老公面色一突,卻是直接從蒲團上下來,重新跪下,然後膝行向前。「小明實在不知道是侯爺親至,妄自大言,還望侯爺饒恕!」

  「我問你。」公孫珣沒有理會對方,只是自顧自問道。「我剛才所說太平道的五個罪狀,這張道人駁倒了四個……你就說這四個罪狀,到底有沒有道理?」

  「有!」馬肥往地上狠狠一叩,然後當即言道。「那張道人平素便是個呆子,他剛才所說的其實都是胡扯!」

  張晟氣得面色通紅,卻又強壓了下來。

  「說來聽聽。」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就比如說淫祀什麼的,」馬肥努力言道。「小老兒雖然不懂什麼叫淫祀,但卻知道我們太平道也是收錢的!那些人入了道中,一般多少都會出錢給我們!既然給錢,那便是張晟說的不對,而張晟說的不對,那想來這太平道就必然是淫祀了!」

  「我如何不知收錢的事情?!」張道人實在是忍耐不住。

  「你管的是一文不值的窮腿子!」馬肥當即扭頭嘲諷道。「哪裡需要收錢,趙國這邊的錢都是從我這裡收來的,大戶們每次前來求符水,做叩,都多有供奉,只是被我直接轉交給了钜鹿而已!」

  張晟再度語塞。

  「還有什麼妖言。」馬肥努力思索道。「太平道供奉的是黃天中一,這似乎是個正經神仙……但是,我也曾聽大醫張寶在筵席中與我們言道,說是蒼天不死,黃天難立,如今這朝廷依仗的便是蒼天……這或許算是妖言吧?」

  此言一出,公孫珣倒還好,婁圭也有些心理準備,董昭和那張道人卻是齊齊變色。

  「至於勾結內侍……」馬肥咬牙言道。「侯爺看我,我便是他們太平道勾結內侍的明證!」

  「你也是內侍?」公孫珣也是覺得有趣。

  「我不是,可我女婿是內侍侄子家的管事啊」那馬老公言之鑿鑿。「我本是钜鹿本地一大戶,家中田捨俱備,只是無端遇到一個歸家的兵痞,約了群盜燒殺了我全家,因為產業全無,子嗣也都沒了,才不得以跟著女婿過日子。後來這太平道尋我,讓我來此處做一任太平道人,圖的什麼?我又什麼都不懂。還不是看中了我女婿是钜鹿趙氏家的管事。此處收的錢,一開始便說定了,钜鹿那邊大賢良師處拿走四成,本地留三成日常花銷,還有三成給趙大人那裡當供奉……」

  「這麼說,這太平道於你,其實就是一個生意了?」一旁婁圭忍不住插嘴問道。

  「這位貴人明鑒。」馬老公倒是對這種說法甘之如飴。「什麼黃天蒼天的小老都樂意拜一拜,但這個符水的事情真就是當成個生意來做的,無非是替我家趙大人做個抽成,小老也賺個辛苦錢,跟太平道並不是一路人。」

  隨著馬肥之前的敘述,張晟的面色原本是慘白難製的,但是,這句話出來以後倒是多少有了一些緩和……畢竟嘛,對方並不是真的太平道人,對方只是太平道賄賂趙忠族人的一個渠道,既然如此,就沒必要為他的不堪而感同身受,更不用擔心太平道被這種人所汙穢。

  唯一麻煩的,便是那『蒼天不死,黃天難立』之語……雖然十之八九是假的,因為自己根本就沒聽過,但終究是個麻煩。

  「足矣!」

  然而,就在馬肥剛要按照公孫珣的指導思想進一步闡述太平道的反賊性質時,身為始作俑者,後者卻突然喊了停……畢竟,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而太平道是不是反賊別人不知道他自己還能不知道?

  「此事到此為止。」公孫珣再度重申道。「不要再說了,我心中已經有所決斷。」

  「君侯要如何處置我們?」張晟也似乎是做好了準備。

  「我並不會親自處置你們。」公孫珣輕輕搖頭。

  「那敢問君侯,我又該如何處置這二人與本地太平道?」上的董昭聽到此言後無語至極,這算什麼事啊?

  「也不需要你處置這二人。」公孫珣不以為然,卻又朝門外示意。「無關人等都散去,義公,你去將我放在子伯車子右便車簷上的那封信取來……」眼見著堂上剩下的幾人全都茫然不解,他才跟著解釋了兩句。「來時我聽到本地太平道居然有兩套人馬,就起了些許興趣,便一邊坐車往這邊來,一邊專門遣人快馬給钜鹿去了一封信,然後沒想到太平道中的大醫張寶還真給我快馬回了一封信。」

  韓當已經消失在了眾人視野中,婁子伯早有預料自然不必多言,可是董昭突然有些明悟,然後有些不安的扭動了一下身體,倒也是讓人遐思。

  「我在信中直言不諱。」公孫珣看著緊張的馬老公,還有一臉疑惑的張晟,也是不由失笑。「方伯眼見太平道猖獗,我又準備興修水利,害怕誤事,所以建議我清理本地太平道,以防冬日興勞役時生亂。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本人對太平道並無惡念,不僅身旁有人篤信太平道,甚至本人也曾通讀過,對經中一些說法深以為然……」

  「君侯到底想說什麼?!」張晟已經忍耐不住對方這種雲淡風輕,萬事盡在掌握的姿態了。

  「沒什麼。」公孫珣見狀便也不賣關子了。「我只是對钜鹿那邊說,方伯有命,不得不從,但也不願趕盡殺絕……故此,趙國三處太平道節點,先將邯鄲那邊的太平道分支禮送出境,以示誠意;而襄國的兩處太平道節點,將於今日擇其一而處置,以敷衍方伯,另一支則棄之不顧,依舊許其留下。至於你們兩處分支,誰可以直接脫身,誰又要嚴懲不貸,請钜鹿那邊給個說法,我依言而行便是!」

  一直立場堅定的張晟終於面色驚恐了起來,馬肥更是一時抖如篩糠。後者是擔憂自己的命運,而前者則是畏懼公孫珣殺人誅心之舉,萬一……

  然而,沒有萬一。

  公孫珣接過韓當取來的書信,當眾撕開如今在富貴人家漸漸變得流行的蠟製印封,只是輕瞥了一眼便隨手交給了身旁的婁圭,然後就立即輕飄飄的吩咐了下去:「馬老公,你把此處當生意,可钜鹿那邊的大醫張寶卻以你為太平道在趙國的幹城,回去吧……繼續做你的生意,別耽誤我的事便是!」

  馬肥當堂下跪叩,並誓賭咒一番,然後便不顧身旁的道友落荒而逃。

  而張晟,卻只是僵立當場,一言不,不知是萬念俱灰還是心存不忿。

  「張道人,」公孫珣見狀也是覺得好笑。「你其實心裡隱約猜到钜鹿那邊會棄你而選馬老公,是不是?畢竟,你的大賢良師要做大事。而做大事嘛,信眾固然是要的,可富貴人家的財力物力卻更緊缺,更別說宮中常侍們的勢力也是需要依仗的,對不對?所以,哪怕是馬老公是個假的太平道人,你卻是個真的,钜鹿那邊也是毫不猶豫棄了你而選了他。」

  張晟不禁握緊了拳頭。

  「並非是惡意嘲諷。」公孫珣輕飄飄的言道。「只是確實好奇,事到如今,你依然篤信太平道嗎?」

  「為何不信?!」忽然間,張晟勃然作色,聲震屋梁,引得門外的褚燕一時警覺,韓當更是後退半步,擋在了公孫珣的身前。

  但張晟卻只是大聲怒,並無更多激烈之舉:

  「民生凋敝,百姓饑寒交迫,豪強率獸食人,可天下壞成這個樣子,你們這些儒家士人卻只知道和宦官爭權奪利,無一人去看一看這鄉野間的百姓!百姓生而下賤,從生到死宛如道旁野草,生不知、死不知、病不知、老不知……大賢良師再是有私心,也多少讓這些野草有所依憑!太平道再是有些不妥,也多少讓他們有所寄托!求一個無饑餒,無壓迫的太平世界,也有錯嗎?!」

  堂中一時鴉雀無聲,莫說婁圭、董昭各自被震住,便是此行胸有成竹的公孫珣居然都無言以對。

  「是我錯了。」良久,居然還是張晟出言打破了沉默,而且一開口便否了自己之前的慷慨激昂。「對別人尚可出此言,公孫縣君卻是個好官,剛剛還說過,你做的事情我全都看在眼裡,此言說給別人倒也罷了,說與君侯簡直荒誕……我如今並無言語,君侯要殺要囚都不會多言的。」

  「你也回去吧!」公孫珣忽然沒了之前貓戲老鼠的優越感,反而變的百無聊賴起來。「我冬日將整修圪蘆河……若事成,不僅邯鄲北、襄國南各地劣地變良田,怕是也能多出不少新田來。此番獲利,我將盡力分出一些來安撫閭左貧民……你在國中貧民身前多有威望,要多加講解,不要讓他們被人利用鬧事。」

  張晟深深看了坐在自己身前的年輕貴人一眼,躬身一禮,然後也不理其他人,便直接轉身而去。

  「君侯真是好手段。」許久之後,董昭才勉力開口恭維。「一封假書信,就讓趙國的太平道不攻自破,想來冬日整修圪蘆河之時,這國中最後一個不穩的地方也不會再鬧出事了。」

  「或許吧!」公孫珣隨口應道。

  誠如董昭所言,公孫珣一開始就不是真的要對付太平道……不是沒有起過這個念頭,而是說,即便拋去個人野心,太平道三十六方已然勢成,哪裡是他能對付的?

  所以,此番行動真的只是如公孫珣之前對婁圭所言,他是按照劉焉的提醒,對太平道稍加處置,摒除自己行政的不穩定因素而已。而且不得不說,太平道的實際組織水平,和他們低劣的領導人素質,也確實讓公孫珣和婁圭聯手打造的計策變得十二分的成功……一封偽造的書信,就讓趙國本地的兩個太平道領導人徹底喪失了對公孫珣行政的危害性。

  甚至,這之前的不穩定因素,隱約還有些變成助力的味道。

  可是話說回來,這個過程中暴露的某些東西卻也不是這麼讓人感到舒服的……張晟最後的咆哮與質問,雖然他自己很快就否定了,但也足以讓公孫珣感受不到半分成功的喜悅與得意。

  「君侯……」董昭依舊想說些什麼,卻不料迎面飛來一物,倉促接下後更是心中一緊。「這是何意?」

  「本想敲打你一下的。」公孫珣斜坐回了太尉椅上,微微正色言道。「所以帶了一份盧師親手注釋的與你,原本是準備走時丟在此處與你暗示的,但事到如今,我也沒那個心思了。直言好了,我知道你此番上任必然是和方伯劉公一樣,受了盧師托付,要替他監視於我的……一明一暗,倒也是相得益彰。」

  婁圭與韓當面面相覷,而董昭欲言又止。

  「不必在我面前遮掩。」公孫珣愈歎氣道。「你的才智初次見面時我便已經看透了,你在方伯前的那副樣子,跟我當年在洛陽去拜訪袁本初的時候一模一樣……何必呢?」

  董昭思索片刻,也是一聲乾笑,然後終於走下堂來,躬身一禮:「讓君侯見笑了,上任之前盧公確實有所托付,不然以我的資曆,也不至於這麼快便能補到一個縣長……事到如今,只能說任憑君侯處置。」

  「都說了,不要做這些無謂之舉。」公孫珣也趕緊起身握住對方雙手懇切言道。「公仁,我雖然不曉得盧師到底是如何與你說的,但我自問在趙國所作所為並無多少虧心之舉,你盡管彙報便是……但是,你我的才智,不應該放在相互提防上面,且想一想自己的職司,一縣之長,總是要做些有用之事吧?」

  董昭將腦袋埋得更深了。

  「天色尚早,」公孫珣進一步建議道。「之前有不少人獻了多種修河的法子,應該擇其善者而從之,早早定下來的……如今天色尚早,圪蘆河又在兩縣之中,你我同車去看一看吧,也算是送我離境了。」

  「謹遵君侯之命!」董昭再拜而起。

  就這樣,眾人出了縣寺,褚燕、韓當等人自去騎馬開道護衛,而由於婁圭的車子只是督郵儀仗,僅能坐兩人,於是眾人又取了董昭的縣君儀仗,然後讓三人同車,徑直往城外而去。

  不過,有意思的是,當耽誤了許久的車架儀仗出了襄國縣城,來到城門外的主要路口處,眾人卻居然又看到了那馬老公與張晟!

  其中,馬老公帶著幾名衣著華麗的太平道人,跪在空蕩蕩的鄉野路口,叩告天,叩問地,周圍路人則紛紛避讓圍觀,甚至有不少人跟著叩……不用說,這自然是太平道兩大特色之一,向天地叩懺悔免過了。

  而張晟,則和幾個同樣穿著布衣道袍的太平道人一起,立在一旁,神色複雜的看著馬老公的懺悔,卻是一言不。

  不過,見到公孫珣等人的車架到來,那馬老公也自然不敢再攔著路,也是趕緊中斷了懺悔儀式,閃到了張晟對面的路邊上。而載著公孫珣、董昭、婁圭的車架路過此處時,兩側的太平道人更是齊齊帶著路人行禮問候。

  車子輕鬆駛過路口,公孫珣的眼角餘光掃過這兩撥人,複又看向了前方的山野天地,也是頓時心生感慨,並繼而想起之前自己在公學中所教的那詩來。

  最後,他居然情不自禁,當場搖頭輕誦:「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車架遠去,張晟看了一眼重新回到路口叩懺悔的馬老公,卻是理都不理,只是帶著自己身後的幾名太平道人,大闊步的跟在車架後面向著自己家中而去,而且沿途高歌不止。

  所謂:「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黃天,此何人哉?!」

  ————我是不知其人的分割線————

  「馬肥者,或言弘農馬氏,遷巨鹿而居也,從張角,布太平道於邯鄲,赫然一時。時太祖為邯鄲令,識其淫祀妖言,欲盡驅除之。肥素以經義強辯聞名河北,乃持謁官寺,自言通讀三十載,欲以道家黃老之術求赦。太祖借肥,誦之片刻,複以經義對之,凡詰五,肥皆不能應,乃慚而退。後,太祖複上書朝中,請察太平道不軌,以肥勾連內宦,書不得至。」——.方士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2 09:10
第七卷 第27章 寒隨霞堤去

  十月底的時候,整個趙國就開始進行大規模動員了。

  等到十一月初,邯鄲、易陽、襄國三縣的兩萬民夫就已經按照之前秋收時進行的什伍編製,大量的聚集到了邯鄲北、襄國南的圪蘆河畔……這當然是合情合理的,因為這三縣百姓是水利工程的直接受益人;

  而左近的趙國豪強大戶們,也紛紛按照公孫珣的正式命令,依憑著自家莊園建立起了大量的民夫營地,用以接收安置;

  與此同時,邯鄲縣丞王修和襄國縣長董昭則各自帶著本縣吏員傾巢而出,承擔起了圪蘆河南北兩岸的民夫管理工作;

  無數的錢糧、燃料、鹽醋、工具也從府庫、縣庫、豪強家的圓頂倉、地窖裡一起彙集到了王、董二人手中;

  北面兩縣,柏人縣的壯丁們開始大規模收割蘆葦、打磨石料,中丘縣的人也開始承擔起了物資運輸工作……和南三縣只管飯不給錢的無償勞力不同,這兩縣的勞動是可以換取一些微薄錢糧補助的,對於冬日間無事可做的窮人來說,這更像是一門生意;

  當然了,一只以公孫珣的義從為主幹,混雜了大量郡卒,還借調了趙王幾乎所有車馬的軍隊,也開始在趙國境內進行有條理的部署與巡邏,聚集了大量民夫的圪蘆河畔更是有著常規的軍事駐紮……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落後的農業社會裡,這種大規模勞役任何時候都蘊含著極大的不穩定因素,必須要嚴加防範。

  不過事實證明,水利工程畢竟是水利工程,作為農業社會中集政治意義、經濟意義和民心工程為一體的集大成者,從最貪鄙的豪強到最愚昧的平民,任何一個非流氓階層都還是願意傾力配合的……因為幾乎每一個正常人都明白,一旦工程完成,他們或多或少都可以從中獲益。

  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一個『強力』之人給所有人信心,讓所有人都相信這個前期耗費巨大的工程可以真的完成,也要讓所有人都相信,此人會在整個工程前後,從付出到收益,都一直保持著一定限度的公正。

  做到這一點,事情自然會水到渠成。

  實際上,公孫珣之前的種種作為,從排除異己到清理治安,從清查田畝、戶口再到建學捐書,固然有他本身的意義,但卻也是為了這一日而作醞釀。又或者說,當他做了那麼多事,對趙國上下的控制力到了如此地步以後,不去嚐試著做一個水利工程反而有些說不過去!

  至於說一旦工程完成……自大禹治水以來,鄭國渠、都江堰、芍陂,各種著名水利工程向來都是一個農業社會的標杆,它代表了神權、道德、功績、財富、威望……如果你能做成一個水利工程,那就意味著你對某地的『統治』已經達到了某種層次。

  當然了,一條小小的圪蘆河,不過是漳河的一條支流,扯的未免有些遠了。

  實際上,圪蘆河的治理方案甚至都沒有涉及到水庫這種高端設計……經過討論和征詢,公孫珣最終選擇的是沮宗所獻的『霞堤』。

  所謂霞堤,是一種開放式堤岸,就是在修築大堤的同時,主動在大堤上開口子,建立起一條條與河道方向斜向並行的溝渠,從形狀是來看,就好像是給河道長出一條條樹枝一般。

  這種水利設施的特色在於兩點:

  先,防洪能力極強,驟然到來的洪水會通過對溝渠的倒灌大幅度減緩對兩側主要堤岸的壓力,而大規模降雨以後,也可以通過這種設計讓田地裡的內澇迅通過溝渠得到排解。

  這是針對趙國本地的地理特點設計的,圪蘆河自西向東,

  從太行山區傾瀉而下,很快就來到平原地帶,水位落差極大,所以山中稍一降雨便容易形成洪峰。

  其次,從工程操作上來說簡單直接,就是整修河道、建立大堤,然後再挖水渠就行了。真操作起來,工程進度幾乎肉眼可見,每一個工程參與者都能隨時看到自己努力的結果,這有助於提高大家積極性,也便於管理者督促管理!

  當然了,或許弄個水庫的效果可能確實更好一些,但架不住公孫珣手裡沒有充足的水利人才……實際上,即便是沮宗的這個方案都不是他自己搞的,而是說他們家族利用自己地頭蛇的優勢從魏郡招攬了一位有黃河防澇經驗的人士,由後者設計完成的,甚至這裡面還得到了審配家中的襄助。

  總而言之吧,隨著冬日的到來,整個趙國開始沸騰了起來。

  不過,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當整個趙國上下都在為這項工程而努力的時候,甚至就連蔡邕這種廢物都可以領著一群老頭子裝神弄鬼搞祭祀穩定人心時,始作俑者公孫珣卻陡然現自己無事可做了。

  他能做什麼呢?

  什麼分段包幹、獎優懲劣之類的法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也就沒了,說出去以後自然有王修、董昭去落實,而且看他們的樣子這些法子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更像是給自己留面子才假裝點頭稱是的;還有誰誰誰陽奉陰違,說好的糧食沒送到,讓審配拉下臉領著幾個騎士走一遭便是;就算是下遊大6澤有水匪窺探,讓韓當、牽招、楊開這些人去對付也就足夠了……

  然而,就算是沒事做,別人都在河岸上,你公孫珣總不能一直待在邯鄲城吧?再說了,邯鄲城也有呂範坐鎮啊,也不需要你啊?!

  於是乎,思前想後,公孫珣做了一個讓人沉默無語的事情,他將趙國所有能想到的不安定因素,從那些豪強大戶領,再到諸如趙平之類的閒人,甚至還有那個張晟,全都叫到了河堤上,然後編成了一個隊,一起搬石料去了。

  是真搬石料去了!

  從公孫珣本人,到郎中令趙平,每天必須要運三次石料到工地上,然後諸如退休郡丞張舒之類的老年人則負責燒水做飯……

  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異議,畢竟孟子都說了,所謂『大禹治水,八年在外,三過家門而不入』,人家李冰修都江堰都累死在了河堤上,你們是個什麼東西,還挑三揀四?!

  再說了,不就是搬石料嗎?一天三趟,從大堤外面搬到裡面,做個樣子而已,純當鍛煉身體了,要你命了嗎?!最後,大家心裡也都明白,誰不知道公孫縣君把你們這些人叫到一起是便於管製,你不來,是想趁機生亂嗎?!

  所以,居然沒有一個人吭聲!

  而且不得不承認,榜樣的力量的無窮的,據說不僅工地上的民夫大受鼓舞,便是蔡伯喈來看了兩趟以後都準備作文稱讚此事……

  「君侯!」

  大概是著急趕路的緣故,明明是冬日間,可從邯鄲城匆忙趕來的沮宗卻滿頭大汗,不過,好在他很快就在已經頗顯整齊的河堤上尋到了公孫珣的身影。「子衡兄讓我告訴君侯,蔡公下午要陪著方伯過來。」

  「算算日子也該來了。」微微的寒風中,公孫珣尚未開口,一旁的婁圭倒是攏著袖子笑言道。「再不來,這功勞便沒他的了。」

  沮宗也是乾笑一聲,卻沒有反駁……不是礙於婁圭更受公孫珣信重,而是說人家婁子伯所言乃是天大的實話,劉焉此行必然是來搶功勞的,此事人盡皆知。

  之前便說了,在農業時代,水利工程的意義無論怎麼高估都不過分,從主持者的政治功績到社會個人評價,從當地的經濟利益到民心士氣,幾乎全都會帶來顯著的提高……所以,劉焉要不來蹭一蹭就怪了!

  而且平心而論,之前公孫珣多次拿人家劉君郎作伐,各種借著對方名號搞事,如今也該人家過來收一收利息了,也算是你來我往,公平交易。

  實際上,除了劉焉以外,這份功勞,注定還要有向栩、董昭,乃至趙王的一份。甚至可以想見,等到了中樞以後,趙忠一定還會再加上趙平的一份,說不定趙平這廝經此一事就能直接一躍成為兩千石太守了。

  宦官子弟嘛!

  但公孫珣卻並沒有感到不忿的意思……沒有必要為此不忿,也不該為此不忿,因為趙國上下、河北士民都知道河是誰修的,中樞那些聰明人也肯定都知道,少不了他那一份的。

  恰恰相反,此時的公孫珣心中泛起的是一絲難以描述的情緒。

  大堤並不是很高,但立在此處,對著因為冬季枯水期而稍顯低矮的河床望去,尤其是其中還有不少密密麻麻的勞動人群,倒也頗顯得高屋建瓴起來。

  婁圭和沮宗立在堤上寒暄談笑了一會,也是注意到了公孫珣的異樣。

  「君侯?」婁子伯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什麼?」公孫珣此時方才回過神來。

  「方伯下午就要來了。」婁圭提醒道。「還是稍微做些姿態好些……」

  公孫珣緩緩頷:「既如此,公祧(沮宗字)去迎接一下吧,再把那些被我禁錮在此處的豪強、閒吏全都帶過去,認真做個樣子。」

  「君侯不去嗎?」沮宗一時好奇。

  「我要換衣服下去搬石頭。」公孫珣從容應道。「親力親為,這才是古名臣的風範……方伯見到也只會稱讚我的。」

  沮宗也是一時失笑……相處久了,他才現自己暫時投奔的這個君候雖然生氣時很可怕,但平日裡卻也是個有趣之人。很明顯的一個特徵是,這位君候面對幾乎所有『大人物』時,都很難掩飾他不經意流露出的一絲傲慢,而對於『小人物』卻總是在不經意間產生些許不符合他身份的尊重。

  而且,這種傲上而重下並不是基於什麼特定的分類,而是純粹的拿身份高低來判定……換言之,最起碼當這種人的下屬還是很舒服的,因為你總能獲得意料之外的尊重與報酬。

  到此為止,三人一起回身沿著河堤外側往下走去,然後沮宗徑直去尋人,而公孫珣則沿著堤岸去往石料點。婁圭立在河堤下,撚著鬍子想了一下,卻是直接動身追上了自家主公。

  「子伯要來陪我運石料嗎?」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確有此意。」婁圭昂然答道。「冬日天寒,久不動作,正該一汗……」

  公孫珣不以為意,兀自在此處脫下外面的直裾,露出短打扮,然後直接捋起褲腿,徑直和婁子伯一起抬起了區區百來斤的一筐石料。

  漢製,四斤合後世一公斤,百來斤也就是不到三十公斤的樣子。

  呃,這裡必須要辯解一下,這絕不是公孫珣沒力氣,也不是他誠心偷懶,真要是下狠心幹活的話,兩百斤的石料公孫珣一個人都能扛著上大堤,而且照樣健步如飛……只是說,他要照顧那群被他禁錮著的國中權貴們的水平!平日裡一日三個來回,這些人不敢比公孫珣抬的多,但也不敢比他抬的少,偏偏又個個養尊處優沒有太大力氣,這才逼得公孫珣跟著他們作弊!

  說白了,筐子裡只有表面一層是碎石,下面其實多是大塊碎土,而這些筐子都是事先預備好的,還有專人看管……做秀做到這份上,也是丟人現眼!

  然而,就是這區區百來斤石料的筐子,兩個可能是這段河床上最高大壯實的一對年輕人,卻在只運了一趟後就戛然而止。

  「剛才堤上的時候,我見君侯神色有所不渝?」避風的河床裡,就在公孫珣傾倒完石料,然後拎起抬筐準備去運第二趟時,婁圭卻是忽然拽住筐子上的繩索,趁機問了出來。「敢問君侯,是工程有什麼不妥,還是對方伯此來有些不滿?」

  「都不是。」公孫珣聞言倒是乾脆放下了手中的抬筐,只是拄著抬杠苦笑搖頭。「只是因為這工程將成,一時胡思亂想,卻不想被子伯看的一清二楚。」

  「工程將成卻為何要胡思亂想?」婁圭拽著抬筐四下打量,也是疑惑不解。「我固然是不懂水利,但自上月初開始,近兩月辛苦,如今大堤漸成,溝渠也漸漸密集,來往之人無論民夫還是權貴多有喜色,原本易陽所屬的那塊沼澤之地也漸漸排空,肉眼可見化為良田……所有人都說,等過完年再來整修一番,這事儼然是要成了啊?」

  「正是因為人人面有喜色,肉眼可見沼澤化為良田,我才對這次工程心生感歎的。」說著,公孫珣居然真的歎了一口氣。「子伯,你我之間不必遮掩什麼,別人不清楚,你應該知道,我來趙國做官所求的是什麼?典曆地方的資曆而已,或許還有爭一爭本地民心、人才的意思,然而此番修堤雖說是水到渠成,卻突然覺得有些浪費民力了。」

  「君侯想多了吧?」婁圭心中一動,倒是突然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了。「水利不比其他,乃是效用數百載的事物,邯鄲城南的白公渠都沿用了百餘年……便是過些年,天下有所動亂,君侯此番辛苦也不會白費的。」

  「我不是擔憂這個霞堤會荒廢。」公孫珣搖頭言道。「我是剛才在堤上,看到修堤的民夫面露喜色,擔憂這些辛苦修渠的人卻並不能享用自己的辛苦所得……過幾年,真要是如你我所想的那般起了亂象,這些人真能有命在此處種田嗎?而那時,你我又在何處呢?可能庇護此地百姓一二?」

  婁圭一時默然無語,良久方才緩緩搖頭:「君侯還是想錯了!」

  「子伯請言。」公孫珣倒是一如既然的坦誠。

  「君侯,天下將要動亂,你擔憂趙國百姓不能獨善其身,今日再多辛苦將來也會化為泡影,是不是?」

  「不錯。」

  「可是君侯,動亂在前,趙國百姓的辛苦或許有用或許無用且不說,如你這般在此處唉聲歎氣又有什麼用呢?」

  「……」

  「恕在下直言。」婁子伯難得嚴肅。「我婁圭少年時便覺得這天下要亂,便整日在那裡招攬亡命之徒,以求一番工業,可為什麼見到君侯後卻鞍前馬後,任君侯驅馳呢?難道不是因為我覺得,和我相比,君侯才是那個更有資格平定動亂的人嗎?」

  公孫珣一時默然。

  「至於說如何平定動亂。」婁圭扭頭看向了河堤上陡然出現的刺史儀仗和一堆趙國權貴、名流,卻是面露不屑。「君侯掌一郡之權,建一處霞堤,便使一郡百姓安居樂業,然而天下卻有百郡,所以才會擔心本地百姓……可是,若君侯有朝一日能執掌天下百郡,立百處公學,建百處霞堤,又哪裡會有動亂呢?!」

  「我曉得子伯的意思了。」公孫珣拱手致謝。「這話反過來講,若今日不能使一郡得以安樂,將來又怎麼有資格讓百郡享得安樂呢?」

  言至於此,二人相視一笑,卻是都沒有多說什麼……然而,兩人心中都知道,若是天下不亂,一個邊郡來的小子,憑什麼去執掌百郡的權責呢?

  閹了自己入宮嗎?!

  —————我是能抗兩百斤的分割線—————

  「太祖為邯鄲令,築霞堤於邯鄲北圪蘆河,辟三縣良田五千頃。將成,子伯隨侍太祖於堤上,見士民力夫皆有喜色,乃歎:『天下將亂而猶不知,霞堤固成,良田固辟,焉有幾日太平享此樂?』太祖不喜,斥曰:『水利百年之事,其人不受此德,子孫固受也!且夫,若天下各處皆有霞堤,使天下寒士俱歡顏,焉能將亂?』子伯慚而退。」——《舊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2 09:14
第七卷 第28章 人從河中來

  「文琪真是有古名臣之風啊!」隔著老遠,劉焉便不由撚須而笑。「居然親自擔石負料,壘堤築壩。」

  公孫珣聞言只是看了對方一眼,便繼續與婁圭抬起了一筐百來斤的『石料』,兀自再度往大堤上而去,根本沒有理會對方。

  「哈……」

  劉焉倒也不尷尬,而是仰頭一笑,然後便帶著一堆不敢吭聲的趙國本地豪強與州中官吏等在了石料堆旁。然後一直到公孫珣和婁圭帶著空筐回來以後,這才上前一步搭住了對方的抬杠和繩索。

  「文琪……」

  「使君莫非也要試一試?」公孫珣終於開口,卻是趁勢將抬杠往對方手裡一送,然後不免表情戲謔起來。

  劉君郎登時一滯。

  「為人子者,當為父分憂!」身為孝子,劉範當仁不讓的擼起了袖子。

  「正好賢父子一起。」婁子伯也是一個喜歡討趣之人,居然就把手裡的筐子也順勢交了出來。

  劉範接過筐子,和親爹一樣,登時為之一滯。

  幾名州中吏員見狀面面相覷……他們都是劉焉的屬吏,此情此景自然要趕緊上前解圍。

  然而就在這時,公孫珣卻忽然拉下了臉,並嚴厲斥責起來:「你們這些人,是要敗壞方伯的德行嗎?」

  這些州中吏員心下一驚,然後也是跟著怔在當場。

  「昔日禹聖治水,胼手胼足、身體力行;當日漢武填堤,將軍以下皆負柴、石下河;如今我身為品的亭侯,也是親力親為,為何到了方伯這裡就要人代行?!」公孫珣言辭愈激烈,宛如受了什麼委屈一般。「河堤上這麼多人看著,傳出去豈不是要人笑話你家方伯虛偽?」

  時間是午後偏下午時分,按照公孫珣的安排,這個時候的民夫是有資格回工棚喝上一碗小米粥的……陳年小米,稀拉拉的,但即便如此,也是這年頭難得的『福利』……當時公孫珣立在堤上,看到人流如織,個個喜笑顏開,其實就是一群人去工棚領粥。而等到公孫珣兀自與婁圭去抬碎石,並說出那樣一番話,也是趁著左右無人。但如今,一碗粥輕鬆下肚,民夫如蟻,也是各自回來圍觀新來的『大貴人』!

  州中吏員們個個面色通紅,有人甚至於氣憤不已,但終究不敢擔上『壞方伯名聲』的罪過。

  不過另一邊,當事人劉焉見狀倒是在心中頗不以為意,甚至還有些高興……精明如他哪裡不曉得,公孫珣耍這種小脾氣小手段,恰恰說明對方根本不準備阻止自己蹭功勞!

  大節上人家都讓步了,這種小事情又算什麼?

  再說了,堂堂宗室世族,卻當了十八年民辦教師,別的不會,裝模作樣難道還不會嗎?

  於是乎,劉刺史當即又擺出了一副盡職盡責的模樣,挨個訓斥了手下一番,然後便與兒子抬起了一筐足足兩百來斤的十足石料,咬著牙、扶著腰往大堤上走去。

  此時上工的人已經很多,這群民夫原本就已經對公孫珣這個『貴人』有些失去了新鮮感,此時聽說又來了個新貴人,自然是一邊紛紛聚攏圍觀,一邊卻又紛紛避讓不及,一些膽小的聽說是州中的一把手,比著之前的公孫珣要高上兩級,居然還主動下跪叩。

  一群州吏顧不得其他,包括之前一直沉默著的呂布,此時也是趕緊跟在劉焉身後,準備照應一二。

  公孫珣從容穿回衣物,帶著一群默不作聲的趙國權貴們涇渭分明的緩步在後,登上了大堤,然後居高臨下的等著還穿著官服的劉焉運完這趟石頭以後回來扯淡……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不出意外,眼看著這大堤將成,

  今日下午這位冀州刺史就應該會和執掌趙國的公孫珣正式討論一下上奏表文的事情了。

  也就是討論如何分功的事情了!

  而不管怎麼樣,哪怕是再水到渠成,這也是很嚴肅,同時很必要的事情……從各個角度來說都是如此:

  對劉焉而言,刺史任期短促,一兩年吧,他劉君郎就應該會出任一個大郡郡守。然而,大郡和大郡是不一樣的,董卓如今在河東做郡守,也是頂級大郡,但肯定比不上南陽和河內啊!實際上,劉焉最完美的任期結局就應該是天下第一大郡南陽太守……這是如今當朝太尉,宗室重臣劉寬昔日轉入中樞前的最後一個履任地點。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恐怕才更迫切的需要這個霞堤的功勞,甚至需要邯鄲公學的功勞來給他的任期做點綴……這位『盡職盡責』的宗室重臣容忍公孫珣這麼多事情,可不僅僅是因為他欺軟怕硬。或者說,因為看到有利可圖而做出某些投資跟膽小並也不矛盾。

  另一邊,趙國國中的權貴們也都在沉默中各自有所期待……原本自家的旱地變灌溉良田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易陽縣那片向來只能出野鴨子的沼澤一個冬天陡然就要變成上好良田,又該怎麼說?

  坦誠一點好了,就連魏鬆和蔡伯喈都有點動心了……尤其是後者,蔡邕畢竟只是配,家裡的財貨還是不少的,如今他有家不能回,又做不了官,好不容易在趙國安定了下來,教書育人吹水之餘又有一堆人捧著自己,那置點田地安生下來,恐怕也是士大夫的本能了。

  當然了,還有之前便說過的趙平。這廝雖然知道自家族父一定會有所安排,但他趙平自己又何嚐不想更直接了當一些呢?若是劉焉和公孫珣的奏疏中能提到他,那將來無論去哪裡,恐怕都不至於遭受到如自家另一位族父趙延的待遇吧?

  堂堂一位兩千石太守去給蔡伯喈一個剛剛刑滿釋放的囚犯跳舞,人家居然理都不理!

  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深以為然,就因為這位太守是閹宦子弟。!

  回到眼前,即便是公孫珣其實也稱不上波瀾不驚……因為等過了年,大堤經過了春汛『初檢』的時候,他公孫珣也勉強算是到了二十五歲,按照他之前積累下來的功勞和這次修築水利的事實,也應該就能堂而皇之的升為一任兩千石吧?

  兩千石、亭侯,那到時候他的腳步又有誰能再阻攔下去呢?

  甚至往深了講,公孫珣一旦升任為兩千石,很多事情都會有連鎖的互動。

  最明顯一個,按照三互法,公孫珣的岳父趙苞就沒法再出任遼西太守了……實際上,之前朱靈的到來就已經說明朝廷和趙苞都注意到了這個情況。

  要知道,公孫珣並不曉得自己這位岳父是一個被他逆天續命的人物。但事實上是,原本的趙苞應該會在柳城之戰後因為失去家人鬱鬱而終,但現在卻好好的做著他的大漢關外第一重臣的位置,並且在仕途上愈顯得不可一世。

  試想一下,當天下萬馬齊喑之時,一個有著強大靠山(趙忠)、豐富資曆(多年履任,輾轉各地,文武並稱)、巨量聲望(陣前教子的戲碼簡直可以拍樣板戲),並且還是鄉侯之身的兩千石,會給這個時代帶來多大的漣漪……恐怕還真不好說吧?

  往小了說,可能什麼都不會改變,往大了說,說不定將來哪路諸侯就被公孫珣這位好岳父給不自覺得堵死在了半路上。

  除此以外,公孫珣一旦成為兩千石,就可以大規模、公開的征辟人才,還可以給自家安利號與自家老娘提供前所未有的幫助……比如說,他要是去了下邳,信不信徐州糜家當場就會被安利號給並購了?再比如說他要去了吳郡什麼的,是不是安利號就能把大娘孜孜以念的茶葉給弄出來了?

  比如說……

  「何事喧嘩?!」

  就在公孫珣眼見著劉焉父子扶著腰往上走來,同時心思亂飄之際,忽然間,不遠處的河床上響起了一片驚呼之聲,惹得他和劉焉一起轉頭看了過去。

  「呂從事,且去看一看出了何事!」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劉焉的治中隨口吩咐了一句,卻是打了呂布前去查探。

  而不一會,呂奉先便立即回報:「回稟使君、君侯,午後河床汙泥變軟,彼處有民夫在其中挖出了祥瑞,乃是一隻背上有奇異紋理的老鱉,看起來格外玄妙!」

  劉焉當即驚異不止,連腰都不扶了,便是蔡伯喈和魏鬆也是驚疑不定,更別說趙國本地的這群土包子了……然而,公孫珣聞言卻忍不住在心中一聲冷笑!

  開什麼玩笑,幾百年沒清理的河道汙泥裡挖出一隻老鱉很奇怪嗎?!至於烏龜、鱉黿之類的玩意背上的紋理,你說玄妙就玄妙了?老子渦河裡和魏武帝一起看過黃龍、宰過毒蛟的!尤其是後者,一掌就摁死了!

  經過渦河一行再與我說什麼這種神異……豈不是班門弄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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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只是萬萬沒想到,呂布如此一個並州來的土包子,才到州中幾日,就變的如此圓滑了……還玄妙?!

  「奉先協助那些民夫將這玄妙之物取來!」

  公孫珣不信,有的是人信,劉焉稍一思索便挺著腰面露喜色。「伯喈兄,如我所記不差,這河中現黿鼉之物,應該是吉兆吧?!」

  「啊……確實!」蔡邕張著嘴仰頭想了一下,然後也是給出了肯定的答複。「不過具體而言,吉兆並不是龜鱉黿鼉之物本身,而是此物背上的紋理……《易經》有雲:『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河圖,乃是龍馬出黃河負之,而這個洛書,便是有神龜自洛水負書而出……有人就說,這個洛書非是實書,乃是龜殼之上自有書文……據說,有人曾見過這種帶有文字的龜殼……」

  若是公孫大娘在此,一定會噴一句,那叫甲骨文!

  當然了,且不提公孫大娘,就在此處的公孫珣雖然心中也不信,甚至於不屑一顧,卻也只是站在一旁並不言語,反而由著這些趙國權貴和州中吏員們被劉焉和蔡邕弄的目瞪口呆、意動神搖。

  說白了,此事對他公孫珣而言又有什麼壞處呢?當年陳勝吳廣不也魚腹藏書而讓眾人下定決心嗎?只要這些人別把事情捅破天,徒惹人笑,倒也無論其他了。

  果然是挺大一隻鱉,足有如今才普及了區區數年,用來磨面的磨盤那麼大!

  呂布在前面引著,兩個精壯民夫在後面一左一右的抬著,鱉背上的花紋在陽光下還真顯得有些玄妙……眾人相互看了一下,然後忍不住看向了為的劉焉與公孫珣。

  公孫珣倒也沒有矜持,便與急不可耐的劉焉一起向前迎去,眾人也是緊隨其後,一擁而上。

  然而就在此時,公孫珣卻陡然覺得哪裡不對起來——既然是河中汙泥剛剛挖出,為何這隻鱉的背上居然光潔如斯,只有四肢和下腹處有泥?似乎是被人剛剛放到泥坑裡一般。而如此一想的話,相較於普通民夫而言,兩個扛著鱉的人也太過於精壯了一些,穿著也顯得格外乾淨和厚實。

  是劉焉還是諸如趙平之類的人刻意安排的?

  公孫珣第一反應便是如此了……因為前者需要這類東西點綴,後者那些人則需要討好自己和劉焉。

  但是仔細看去,無論是劉焉還是趙平這些人,又或者是那些趙國土包子,還有州中吏員,似乎都是真的好奇,並且在真的嘖嘖讚歎……就連蔡伯喈,也被這玩意的個頭給嚇了一大跳。

  事情不對!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偌大的活鱉與往下行的劉焉、公孫珣一行人相遇之時,那二人陡然將手中巨鱉擲向了立在一旁,身材最是高大威猛的呂布,然後瞬間從腰中摸出了匕。

  其他人尚在茫然,早有一絲醒悟的公孫珣一把抓過身後劉範手中的抬杠朝著前面一人狠狠砸了過去。但此舉卻只砸退了一人而已,而且還被此人迅速抓住抬杠給扔了出去,然後依舊奮不顧身朝著劉焉撲來!更別說另一人已然衝到了冀州刺史劉焉身側!

  公孫珣再去身後劉範那裡摸東西,卻只摸來一隻筐子。

  然而,等他再回頭準備將筐子擲出時,卻愕然現,當其他人還在茫然之際,兩名精壯刺客居然全都已經被製住了。

  其中一人被怒的呂布用那隻活的老鱉給反手直接砸到在地,眼見著連人帶鱉怕是都沒氣了;另一人俯身倒在地上,身側卻躺著那支原本應該被此人轉手扔出去的抬杠?!

  恍惚間,周圍人紛紛反映過來,各自一擁而上,一邊圍住了這兩個刺客的『身體』,另一邊,卻是趕緊護住了公孫珣和驚魂未定的劉焉劉君郎!

  片刻之後,眾人回到權貴們所住的那個設施齊備的『工棚』中,劉焉等人這才回過神來。

  「何至於此啊?」劉君郎拽著公孫珣的手,半是做戲,但更多是真的悲憤莫名。「文琪你說,何人要殺我啊?」

  公孫珣也是一頭霧水,甚至周圍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是啊,天可憐見,為啥有人要殺這盡職盡責、欺軟怕硬的劉君郎呢?

  人家只是來當官的啊!

  真要是刺殺,要殺也殺公孫珣好不好?就好像之前的申虎那樣……公孫珣幹的破事太多,活該被刺!可是,偏偏剛才所有人都看的真切,這二人雖然沒喊什麼口號,但卻分明是只衝著劉焉一人而去的,而且從準備這麼大一隻王八來看,他們還早有預謀,儼然是打探到了刺史的行蹤,提前安排。

  「方伯且安歇。」思索片刻,卻一無所得,公孫珣也只能勉力安慰。「此事既然是在這邯鄲境內生,我一定與你一個交代。」

  「也只能靠文琪了。」劉焉這個時候倒是說了一句真心話……此時此刻,他好像真的只能相信公孫珣了,且不說公孫珣的能力,就說剛才若不是對方一抬杆扔出去,怕是他已經在猝不及防下挨了一刀了。

  更重要的一點是,劉焉畢竟是劉焉,他此時已經想明白了,此事雖然讓人費解,似乎人人都有嫌疑,但卻不大可能是公孫珣……這不僅僅是因為剛才公孫珣的表現,而是說大堤將成,辛苦一年,將要收獲之際,對方沒有生事的理由。而且再說了,真要是公孫珣想生事也不該在這個地方生事……這裡是邯鄲,是公孫珣控制下的工地,所謂瓜田李下,嫌疑之所也,此時劉焉沒死他都要負責任的,那真要是死了,他公孫珣跳進圪蘆河裡都洗不乾淨。

  安慰了一下劉焉和其餘諸如魏鬆、蔡邕等幾個受驚不已的老頭子,公孫珣便直接出了工棚開始查探此事。

  「怎麼說?」兩人一鱉的屍體之側,公孫珣也是難得黑了臉。

  「君侯,在下慚愧!」呂布拱手跪地請罪。

  「不關你的事情。」公孫珣趕緊揮手示意對方起來。「你有功無罪!剛才張情形,幸虧奉先你能反應過來……」

  「君侯,」一旁的婁圭忽然上前,彙報了一個情形。「剛才叔治在民夫中詢問,好像有人隱約認出,此二人是下遊鉅鹿大陸澤湖匪中的出色人物……」

  公孫珣頭皮瞬間麻,他非但沒有為此事這麼快就有說法而放鬆,反而是心中一緊。

  「讓……」公孫珣心中已經有了猜測,但回頭瞥見腳下的屍,卻又很軟想起另外一事。「這……這兩個刺客,一個被奉先反手誅殺,另一個又是如何死的?我怎麼記得我扔出去的抬杠被此人輕易撥弄開了?」

  婁圭也是恍惚不覺。

  「回稟主公,」此時沮宗倒是躬身一禮,給出了個答案。「我在當時瞥見的清楚,那人將抬杠反手扔進了民夫堆中,卻被其中一名身材極為高大的男子伸手抓住,只一反手便砸在了這名刺客的脖頸上,讓其當即致命。」

  日色西斜,公孫珣仰頭若有所思,片刻後,卻是忽然問道:「身材極為高大?」

  「體格不弱於奉先。」沮宗坦然言道。

  「此人見在何處?!」公孫珣愈好奇。

  「此人是外地來的,靠運石材到工地來賺錢,剛剛從我這裡領了賞錢,便直接推車走了。」王修捧著一冊文書,遠遠的便作答道。「君侯,屬下慚愧,居然讓湖匪……」

  「且不說此事。」公孫珣伸手打斷對方。「那人是外地人士,已經走了?」

  「是!」王修坦誠言道。「不瞞主公……」

  「哪裡口音?」

  「並州……並州偏北,又有點像是京兆?」

  「容貌如何?」

  「身材高大,不比奉先稍弱,面色紅,雖然年輕,卻有已經開始蓄胡了……」

  公孫珣恍然若失,稍卻,他回頭看了看身旁還在懊喪,顯得極為狼狽的呂布,卻是忽然大喊:「且牽我的坐騎來!」

  —————我是恍然若失的分割線—————

  「後漢光和年間,太祖修圪蘆河,事成,有神龜自河中出,眾皆以祥瑞,獨蔡伯喈在側,見而懼之。眾不解,邕乃曰:『神龜負書,書於龜甲,事之祥凶在於書文,今觀之,乃兵禍之文也!主有悖亂之將過此河也!』眾哂之。至年末,有星悖於天狼、天弧,眾漸悚然……時,太祖、劉焉、呂布、婁圭、王修、董昭、關羽,俱在河也,或雲,圪蘆河直入鉅鹿大陸澤,張角兄弟亦在河也。蔡伯喈之言,不亦應乎?」——《新燕書》.五行志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3 08:59
第七卷 第29章 喜怒形於色(上)

  夜色悠遠。

  大概是只露了半張臉的緣故,月亮帶來的光線並不是很足,這讓人說不清這夜色到底算是清亮還是昏暗。

  襄國境內的某處官道上,數騎自北面飛馳往南,旋即便隨著馬蹄聲遠去了。而許久之後,一輛雙輪的大板車方才吱喲喲的從道旁樹林中被人推了出來,然後沿著官道一路繼續往北面而走。

  話說,那推車之人身材格外高大,細細打量起來,居然有將近九尺,似乎比呂布還要高上幾分,而大板車上明明堆了不少物件,他也是只如閒庭信步一般,可見也不是虛高……沒錯,此人正是河東解縣人,如今正在做逃犯的關羽關長生。至於說之前在河堤上出手,順手一棍子將那名刺客給當場打死之人,其實也正是他了。

  沒辦法,關長生身為殺人逃犯,卻是個有氣節之人,死活不願意做盜竊、搶劫之類的事情,也不願意給那些權貴做什麼徒附、賓客,偶爾有些遊俠頭子看重他的勇力招攬他,他卻看不上對方……所以,從今年春日在河東犯了事以後,一路流亡到此處,他便只能靠賣力氣、做小販過活。

  所謂碼頭上給人扛過包,黃河上給人撐過船,山窩子裡獵過熊,秋日間還販過棗……如今到了冬日,實在是沒什麼出路,恰好路過北面柏人的時候又聽說這邊在修渠,便乾脆買了一輛大車,隨著本地人一起運送石材,準備以此賺些錢財來熬過冬日。

  然而,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運一趟石頭而已,居然會遇到一州刺史被謀刺的事情?還順手救下了對方!

  這對於普通人而言,當然是很大的功勞。

  但是怎麼說呢?關長生偏偏不是個普通人,他是個犯了大罪之人,拋家棄業、亡命江湖可不是白說的,而且他本人的身材、形象格外突出。那到時候,那些權貴當眾把他叫來,問一句來歷,他關羽又該怎麼說呢?真報出了姓名來歷,眾目睽睽之下即便是有此功勞,那刺史也未必就能如何如何吧?

  當然了,如果關羽是個所謂知機之人,報個假名字假來歷,就此糊弄過去,那即便是大家心裡明白,也一定會假裝不知道。他關長生也自然可以就勢停了這亡命天涯的腳步,在趙國安頓下來,說不定還能享用一番富貴!

  然而,關鍵就在於……他是那種假托姓名以求平安之人嗎!若是如此,當日又怎麼會在加冠之日一怒殺人呢?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假若之前真沒來得及走脫,刺史又當眾詢問,他關羽一定昂作答:

  「河東解縣關羽,現為殺人逃犯!」

  然後逼得那刺史將他當眾拿下,然後又使盡了力氣給他洗脫罪名……搞得他關長生仿佛是要挾恩圖報一般!

  實際上,正是為了避免這種情形,關羽這才匆匆告辭的。而那位放賞錢的縣丞明顯也是個有眼力之人,一眼看出了他的為難,也應該大略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直接了當的給了大筆的現錢,並放他離開。

  平心而論,若是到此為止,這對雙方而言都是好事!但不知為何,明明事情可以就此了結,隨後卻偏偏有人從後面再度追來,也是讓關長生驚疑不定之餘屢屢主動躲避,以防生出多餘事端。

  當然了,回到眼前,不管如何了,隨著月上中天,這群追索之人也是紛紛無奈折返,關羽也可以趁勢連夜趕路,離開此地了……直到他來到一處路口。

  「壯士為何不告而別?」一人忽然從路口一處枯木之下走出,也是負手而立,儼然久候在此。「也是讓我一番好找。」

  關羽停下手中板車,

  第一反應便是往自己身後來路上望去,然後瞬間醒悟——對方居然是讓侍從騎馬折返,佯做放棄,將自己騙到路上,然後在此守株待兔!

  「足下也是用心良苦!」關羽回過神來,也是無奈搖頭。「出手救了你家刺史一次,也領了足額的賞金,本可就此相別,為何一定要苦苦相逼呢?莫非是足下受了你家刺史的嚴令,我若不回便要治罪於你?」

  那人立在枯木下,一時看不清容貌,但聞言所作回複卻是分外有意思:「『足下』一詞語出不詳,但自古流傳乃是依寒食節典故……昔日晉文公重耳憐惜介子推,伐木為屐,固稱足下,以示禮敬……如何,莫非足下是晉人嗎?也曾讀過書?」

  介子推,乃是重耳出奔時的功臣,但重耳回國後大肆封賞時卻忘了他,於是乎介子推心灰意冷之下直接上山隱居……重耳想起他以後屢召不至,便一氣之下放火燒山想把對方逼出來。誰想到介子推性格執拗,寧可負著老母抱著一棵樹活活被燒死也不跟重耳低頭。

  最後,重耳懊悔之餘也只能伐木為屐,穿在腳下,並日夜以『足下』之物提醒自己曾經負過這麼一個人。

  關羽分外無語:「我讀沒讀過書,是否為晉地之人,與閣下何干?」

  「那我便乾脆一些好了。」枯木之下的那個人,也就是公孫珣了,也是恍然醒悟到自己的言語未免有些莫名其妙。「足下可是河東關雲長?!」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關羽蹙眉言道。「我乃河東關羽關長生,何言關雲長?!」

  公孫珣一時愕然,但旋即失笑……畢竟,雲長也好,長生也罷,終究還是對上了。再說了,相較於雲長而言,長生未免多了一些鄉土氣,後來改字也應該是學問長進後的尋常之事。

  「你為何笑?」關羽見狀愈不耐。「此處只有你我,我直言好了……你回去查一查通緝便知,我本是殺人逃犯,在河東殺了不少人命,故亡命在外。今日路過此處,也是恰好遇到你家刺史與此,舉手而為罷了,並非是貪圖賞賜。若是隨你回去,怕是你家刺史與我都會難辦!且讓開路來,放我離開……」

  「足下誤會了。」公孫珣搖頭作答。「劉刺史是個什麼東西,哪裡能使的動我?今日在此久候,乃是我本人一意孤行,專門來見足下而已。」

  關羽微微眯眼:「倒也確實有些眼熟,好像今日與那刺史一起領頭的便是你,我原以為是刺史後輩……閣下到底是何人?」

  「足下問我是何人。」公孫珣愈搖頭失笑。「你在這霞堤處運石為生,居然不知道我嗎?」

  關羽當即將臉拉下:「我為何要知道你?」

  「鄙人遼西公孫珣,小字文琪。」公孫珣昂然負手作答。「乃是昔日熹平中出塞燒彈汗山之人,也是當年洛陽誅王甫之人,還是去年遼東覆滅高句麗之人,更是此間邯鄲令、引趙國萬民修足下身後霞堤之人!足下……居然真不知道我嗎?」

  關羽立在當場,一手扶車,默然不言,公孫珣者依舊昂然負手,靜待對方回複。

  而二人對視良久,果然是前者先開口道:「君侯如此人物,為何要輕騎來見我一逃犯?」

  「正是因為足下是逃犯,我才一定要來見一見的。」公孫珣負手緩步上前,來到板車跟前言道。

  「君侯這是要拿我歸案嗎?」關羽依舊肅立車後不動,眼睛卻是再度眯了起來。

  「足下此言未免小瞧於我。」公孫珣當即駐足。「我的意思是……一介逃犯,救下冀州方伯,本可挾恩圖報,就此改名換姓享一份富貴,卻只是領一份賞錢,便徑直告辭……這難道是一般人能做出的事情嗎?如此行徑,堪稱義士了。更別說,危急之間,一朝製敵,也是勇武過人……」

  「君侯是要招攬我嗎?」關羽恍然反問。「一介逃犯?!」

  「若是放足下就此離開,豈不是如同重耳忘掉介子推一般……將來後悔終生?」公孫珣凜然相對。「不瞞足下,我確實是想招攬足下為我所用!」

  公孫珣此言並非是在刻意說好話……他是真心覺得,若今日放掉關羽,那將來必然要後悔終生的!

  話說,關於眼前這位關長生,公孫大娘和公孫珣母子之間其實頗有些分歧。

  在公孫大娘的嘴裡,此人的驕傲簡直是什麼天大的過錯一般。然而,公孫珣卻有些難以理解自己母親的這種態度……因為在公孫珣看來,即便是此人有些傲慢,可按照此人在那些故事中的表現,也絕對稱得上是那些三國豪傑中的翹楚。

  先一個,忠心不二總是跑不掉的吧?曹操對他那麼好,最後一聽到劉備的消息還是棄了高官厚祿,去隨後者流浪四方,這一點有的說?

  其次,以戰陣論,誅顏良斬文醜,萬軍叢中取上將級……便是只斬了一個,那也是一員戰將能做到的極致吧?

  最後,以統帥論,後來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幾乎一度動搖了魏武的天下……這也是一個方面大將的極致了吧?

  所以,以一個將軍的身份而言,此人絕對是一時名將!甚至於公孫珣之前總高看劉備一眼,隱約覺得這些三國英傑確實有天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廝一個遊俠頭子一般的人,甫一決定去建功立業,就居然就能招攬到兩個如此層次的人物跟隨。

  這不叫天命叫什麼?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如此出色的人物,公孫大娘卻總是不停說此人多麼多麼驕傲,就好像他不是個將軍,而是神仙一般,就不該驕傲似的……便是神仙,就不許人家驕傲了?又不是聖人!公孫珣對此簡直是一萬個不理解。

  更別說,今日那兩個刺客一個為呂布所殺,一個為關羽所誅,都是一擊致命!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襯托出了關羽的可貴!呂布,公孫珣都能因為惜才而不遠不近的牽扯著、觀察著,如關羽這般人才,為何不用?

  看他年紀和字號,應該也是加了冠的,算是成年之人了,武將之輩再是半成品,那八成也是沒得跑了吧?

  「我關羽不做劍客!」就在公孫珣準備繼續說下去的時候,身材高大關羽卻來了一句讓人頗為無語之言。「我敬君侯是個英雄人物,而且為政清明憫農,還請你讓開,許我自行離去。」

  「我以國士待君,乘夜追索,便是明證!」公孫珣不怒反喜。「又怎麼會讓足下做什麼劍客呢?!」

  對方能視自己為英雄,這便是好事了,想劉備那小子以一個遊俠之身都能招攬到此人,自己此時又有什麼可擔憂的?

  關羽再度沉默,他盯著公孫珣許久方才繼續問道:「但是以君候如今的地位、羽翼,何須以國士待我一勇之夫?」

  如你這般一勇之夫天底下有幾個?!

  公孫珣心中如此抓狂,嘴上卻是微微歎氣:「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我見天下強者無所製約,弱者無所依憑,便有意鞭撻天下,斧正世間,又怎麼會覺得身邊義勇之士太多呢?再說了,在我看來,足下身上還有一樣我身邊其他人沒有的東西。」

  「願聞其詳。」關羽再度眯起了眼睛。

  「閣下不畏權貴!」公孫珣正色言道。「刺史為一州方伯,貴不可言,長生卻棄之如敝帚……我身邊的人,或許也會抑強扶弱,但多是奉命而為,主動有心之人,只有一個王叔治,乃是我手下邯鄲縣丞,卻又是一個文弱之士……」

  關羽微微頷,儼然是想起了此人。

  「長生,過了年我便二十有五,也該履任為兩千石,主政一方了。」公孫珣往前一步,直接抓住對方手腕。「正要你這樣的人才替我鋤強扶弱!不管如何,且隨我一時,若我有不義之事,便棄我而去又如何?」

  關羽個頭極高,也是低頭直視對方,良久方才緩緩言道:「羽終究是一介逃犯……」

  公孫珣心中歡喜莫名,只是勉力壓住,然後才認真問道:「你所犯何事?」

  「鄉中有豪強無度,逼掠貧民……」

  「如此殺便殺了!」公孫珣咬牙冷笑道。「我用足下,正是要借足下膽氣,鎮壓此輩!回去以後,我便修書於河東太守董卓,質問他為何任由此輩橫行,反倒要讓長生你出手行此事?」

  「我犯事時董太守剛剛履任。」關羽倒也恩怨分明。「不關他事……」

  「不管如何!」公孫珣失笑道。「且歸河堤大營,咱們自有分說。」

  關羽思索片刻,卻是後退半步,乾脆躬身一禮,口稱君侯。

  公孫珣見狀終於遮掩不住心中喜悅……不想今日也能有如此運氣,於是便當即大笑,然後又從遠處林中取了係在彼處的兩匹馬,管都不管路上的那輛板車,就徑直帶著年輕的關羽於月下往回而去了。

  ———————我是終於走運的分割線———————

  「珣為邯鄲令,遇刺於河畔,時關羽為逃犯,負石於堤上,乃飛石立殺一賊,助珣於危難之中。事畢,遂去。珣待起身,遍尋左右不見,乃乘夜沿途追索,得之與路。固問之,羽乃應曰:『公英雄也,羽一逃犯,若存之,公必跨州求赦,恐累及聲名。』珣大笑:『如此,卿亦英雄也!』乃攜手而歸,引為腹心。」——《漢末英雄志》.王粲

  作者ps:關羽年齡,歷史只有一個比張飛大的說法,本身毫無記錄……但為了尊重大家的常規認識,以跟劉備差不多來算好了。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3 09:00
第七卷 第30章 喜怒形於色(下)

  公孫珣此番能得關羽,似乎可以說是有些運氣,但如果純粹說是運氣怕也不竟然……畢竟,若非是他之前在趙國的一番作為,或者說他之前數年一係列的作為,多少打出了一些名號,讓年輕的關羽多少有幾分佩服和認可,恐怕也不會僅憑言語就能如何如何了。

  當然了,拋開種種玄學不言,最關鍵的一條還是關羽此時身份太過低微……一介逃犯,而且居然還用著『長生』這種土到掉渣的小字!如此境遇,連劉備都可以招攬到他,何況是劉備的老大哥公孫珣呢?

  可這麼一想的話,似乎還得把功勞歸於公孫大娘,若非是她,公孫珣又怎麼可能想像的到,一個河東來的殺人逃犯,身體裡會蘊含著那樣的能耐與潛力呢?

  但不管如何了,公孫珣終歸是將關羽暫時招攬到了麾下,而等他連夜回到河堤上以後,也幾乎是興奮到差點忘了一些事情。

  「叔治,且帶長生先去安歇。」公孫珣看著侍立在自己『私人定製工棚』外的一堆人,也是當即恍然起來。「長生,我們明日再談!」

  關羽並不莽撞,事實上他是個極為聰明的人,只是看了一眼便當即醒悟過來,必然是之前午後刺殺一事此時尚沒個說法……這種事情他一個初來乍到之人,什麼都不清楚,什麼也都不懂,確實不該摻和。

  「君侯。」等到關羽和王修離去後,婁圭方才將目光從前者那格外突出的體格上收回,卻是轉而皺起眉頭來。「方伯追問了數次,你又突然離開,我等實在是無奈,湖匪的說法州中諸位也全然不信……」

  「這是自然,湖匪無緣無故為何要殺方伯?放我我也不信。」公孫珣駐足在工棚外,此時心情倒是頗為複雜,一邊是得了關羽,心中不免驚喜得意,另一邊又想起這件頭疼事,又不免頗為無奈和緊張。「怎麼,你們這半日也只是之前那些訊息嗎?」

  「差不多吧。」婁圭一時搖頭。「叔治之前一番辛苦,兩人身份辨認無疑,正是大陸澤的湖匪,然後如何隱藏,又如何到達此處,也大略有了一些脈絡。但正如君侯你所言,僅是湖匪二字何以服州中人心?」

  「那便等一等再服人心好了。」公孫珣略一思索,卻是直接抬步往前走去。「我且睡下。」

  「那……」沮宗此時忍不住上前半步問詢道。「該如何答複州中與方伯?」

  「不用答複。」公孫珣頭也不回的揚聲應道。「就告訴所有人,我為方伯安危出去查案,此時辛苦了半夜,已然是累的不行,讓他們明日再來找我好了。當然,誰若是實在想說話,也不是不行,便讓他們親自來此處找我好了,我就在榻上隨時恭候。」

  沮宗欲言又止,但公孫珣說話間便已經鑽入了他平日安歇的『工棚』內,兩名輪班的侍從更是直接了當的跨刀立到了門前……如此情形,沮公祧卻不好再追進去了,只能轉身歎了口氣,準備去應付那些州中官吏。

  夜色畢竟很深了,其餘趙國一眾人眼見著有了公孫珣撐腰,也是一哄而散。

  倒是婁子伯,轉悠了兩步後,卻是突然回頭與兩名侍從打了個招呼,然後隔著厚重門簾請進。

  「竟然是子伯嗎?」公孫珣盤腿坐在榻上,聽到外面的聲音後登時打了個哈欠。「也是讓我空歡喜一場了……且進來吧。」

  「君侯如此疲憊卻依舊不願意歇息,想來是在侯客?」婁圭掀開門簾進去以後,見狀也是撚須輕笑。「可否容我旁聽一二?」

  「你連中午那番話都敢說得,又有什麼不能聽的?」公孫珣不由搖頭。

  「且坐到床邊火爐旁,地上有寒氣。」

  婁圭輕輕頷首,便乾脆坐到了床邊,隨公孫珣靜候來人。

  而果然,片刻之後,工棚外忽然傳來一聲問候:「草民張晟,有事請見君侯!」

  婁圭登時恍然大悟。

  ……………………

  張晟一入工棚便直接跪倒在地……很明顯,這是在請罪。

  「說吧。」公孫珣面色疲憊,只是一聲歎氣。「此事何人主使,你事前又是否知情?」

  張晟面色蒼白,長跪不起,然後勉力叩首言道:「晟也是事後見到這二人屍首方才有所醒悟,至於指使者,在下只能說並非是趙國太平道所為……」

  「那便是你家大賢良師在钜鹿親自指使了。」婁圭在旁拉下臉來言道。「對否?」

  「大賢良師也未必知情。」張晟跪在地上懇切解釋道。「想來是有人私自做主……」

  「有人又是誰?你們太平道真是人才輩出!」

  「……」

  「你看,」婁圭板著臉緊追不放。「大陸澤位於钜鹿郡中心,彼處湖匪既然跟你們太平道有關聯,那便只能是你們大賢良師直屬才對!而且刺殺一州刺史是何等大事?若非是你們大賢良師首肯,又有誰能做主呢?」

  「……」

  「張道人!」婁圭也是一臉憤然了。「請你捫心自問,我家君候對你們太平道可算是優容?對你張晟更是有過網開一面的善舉吧?他修這霞堤,對你們趙國百姓的恩德,是否有悖於你們太平道『致太平』的理念?可你們在此處動手是什麼意思?難道不是存心牽連我家君候?別人倒也罷了,你這人竟全然不懂恩義二字嗎?」

  「若非是感激公孫令君的恩德,我又如何會來請罪?」良久,在婁圭連連逼問之下,張晟也只能如此說了。

  「張道人也莫要說大話。」婁圭一聲冷笑。「其實說到底,既然已經知道這二人沒能逃走,又留下屍首被人認出來自大陸澤,那以我家君侯對你們太平道的重視,遲早也會真相大白的……別人不清楚,你應該曉得這個道理吧?」

  張道人一時無言以對。

  「你此番來此處,到底是心存感激,還是知道抵賴並無用處,所以才來此處提前裝一個忠義難兩全的樣子?」婁圭的嘲諷越來越直白。「怕是只有天知道了!」

  張晟心下愈發悲涼……這便是問題所在了,如今的他簡直裡外不是人。

  「算了!」然而就在此時,坐在榻上的公孫珣忽然開口卻居然是喝止了婁圭。「他也有他為難的地方……身為本地太平道首領,卻被钜鹿那邊輕易瞞過此事,可見若非是钜鹿那邊視他為無物便是早已經不信他了。而且,」話到此處,公孫珣輕輕搖頭。「此事即便不是張角也是張角兩個弟弟所為。然而,大賢良師於他而言宛如老師,又宛如主君,便是大家心裡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又怎麼可能開口招認這三兄弟中的一個出來?」

  張晟面如死灰。

  「這倒是。」婁圭也歎氣道。「但總歸是三兄弟一體,也無所謂了……」

  「應該就是張寶!」張晟忽然伏地給出了一個人名。「而且與當日君侯釋放我一事有關!」

  公孫珣與婁子伯面面相覷。

  「張寶為人向來焦躁蠻橫。」張晟既然已經開口,倒也變得乾脆起來。「成為大醫只是因為他是大賢良師的弟弟而已……當日我與馬老公被明公抓捕又釋放後,他以為君侯沒有給我看那封信,還曾專門遣人裝模作樣來問。而我為了教中團結,對書信一事也並無提及,只是如君侯那般所言,說是刺史劉公逼迫你清理太平道。」

  公孫珣再度和婁圭交換了一下眼神,卻都沒說話……感情劉焉居然是因為兩人偽造的書信遭了秧,這也不知道算是誰的鍋了?!

  「後來他便在教中放出話來,說要對付劉刺史和君侯……當日大賢良師便曾斥責過他的。」張晟越說越憤然。「我也以為此事會到此為止。誰成想他居然私自調動藏在大陸澤中的黃巾力士!」

  「這便是黃巾力士了嗎?」公孫珣登時來了興趣。

  「不錯。」張晟無奈言道。「黃巾力士乃是大賢良師挑選具有勇力的信眾集合而成的,專門用來護衛钜鹿總部安全的。因為上次造反後官府難免盯得緊一些,便安置到了龍蛇混雜的大野澤,還讓張寶負責。誰成想,他居然私自動用黃巾力士做出如此事端!無知一舉,卻將我們趙國太平道陷入如此不堪之地!」

  「我知道了。」公孫珣心下明了,便擺手示意對方沒必要再多言。

  「君侯!」張晟盡最後一份努力言道。「此事大賢良師怕是真不知情,在下願意做信使,往钜鹿溝通一二。說到底,大賢良師對君侯並無惡意,此番刺殺也只是對著使君而來,而君侯對我們太平道也向來多有優容!我們倆家,不至於刀兵相見的!」

  公孫珣一時默然。

  「君侯!」張晟叩首不斷。「請君侯再信一次在下!」

  婁圭撚著鬍子,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公孫珣。

  「既如此,我暫且在方伯那裡替你瞞下,你去一趟钜鹿也好,替我問一問你們大賢良師,此事到底是不是為他首肯?」公孫珣思索良久,卻居然是同意了對方的方案。

  張晟大喜過望……連忙叩首,然後居然連夜就要離開。

  「主公。」婁子伯半是監視半是目送此人遠去,然後又鑽回了『工棚』。「此人真不知情嗎?一面之詞,哪裡能看出真假,會不會只是想趁機逃離控制?還有當日咱們偽造書信一事,若是張寶不來問,或許能瞞過去,可張寶既然來問,那便不好說了吧?」

  「無所謂了。」坐在榻上的公孫珣不由打了個哈欠。「或許此人是同謀,或許不是;或許此人知道了當日你我偽造書信離間他們的事情,或許並不知道,反而只是個顧及大局、委曲求全之人……但這關你我何事?」

  婁子伯一時茫然:「不關我們事嗎?若是讓方伯曉得,他居然是因為你我偽造書信中的一些言語而遭刺殺……」

  「那又如何?」公孫珣緩緩搖頭。「都是細枝末節,人人一張嘴,各有各的說法,方伯本人還向朝廷進言過太平道一事呢,還算冤枉他嗎?!如今而言,唯一能確定的事實乃是太平道刺殺了方伯未遂而已。」

  「這倒也是。」婁圭面露恍然,而且舉一反三。「又譬如張晟此行,他本人態度無關緊要,關鍵是要看張角此時有沒有跟朝廷翻臉的意思……若是對方不想生事,自然可以用這個渠道來溝通。當然,還要看方伯到底是何態度?」

  「張角的態度一時猜不到,至於方伯,我去見一見他好了!」公孫珣忍住倦意豁然起身。

  「此時去見,難道方伯就能做決斷嗎?」婁子伯分外無語。「太平道根基深厚,天下三十六方,方伯那人又是個瞻前怕後的……」

  「子伯想多了。」公孫珣一邊穿鞋一邊搖頭失笑。「我只是半夜未眠,困倦難耐,偏偏又睡不下,那索性讓方伯也陪我睡不好而已!」

  婁圭挑了下眉毛,倒是愈發無語。

  結果是立竿見影的。

  劉焉哪裡是睡不好覺,當聽聞是太平道所為後,他幾乎是一瞬間便勃然大怒,甚至當著公孫珣的面踹飛了地上的尿壺!

  幸虧裡面沒來得及裝什麼東西!

  然而,怒氣勃發之後,尤其是得知很可能只是張寶私自行事後,劉君郎卻又終於不知所措起來:「文琪,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我堂堂一州刺史,在治下被人刺殺,甚至險些喪命,總不能裝作沒事人一般吧?可偏偏太平道……」

  公孫珣立在當場,心思流轉不定……講實話,他倒是想看看,太平道此時究竟有怎樣的力量?!

  於是乎,稍頓片刻,公孫珣便給出了一個義不容辭的回複:「全憑方伯吩咐!」

  ————我是飛濺的分割線————

  「風過處,一尊黃巾力士出現,但見:面如紅玉,須似皂絨。仿佛有一丈身材,縱橫有千斤氣力。黃巾側畔,金環日耀噴霞光;繡襖中間,鐵甲霜鋪吞月影。常在壇前護法,每來世上降魔。」——《水滸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9-24 11:24
第七卷 第31章 喜怒形於色(續)

  宗室重臣,冀州刺史劉焉劉君郎從來都不是一個可以一言以蔽之的簡單人物。但是,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概括此人的話,公孫珣一定會說,這一個自私到極點的聰明人!

  欺軟怕硬,趨利避害,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乃至於皮裡陽秋,面似忠謹……這些都是外在的表現形式而已,這個人骨子裡就是一個自私到極致的人!包括對公孫珣的避讓與謙退,也都只是不想遭遇風險而已,並沒有什麼欣賞和尊重可言。

  那麼現在,這麼一個人又該如何應對太平道呢?公孫珣是真的來了興趣。畢竟,刺殺本身無疑是侵犯了一個自私自利之人最核心的利益,劉焉不可能不對太平道作出傾其所能的報複;但與此同時,大勢滔滔……太平道真的那麼容易對付嗎?

  夜色深沉,劉焉負著手,雙目通紅,一圈又一圈的在自己下榻的『工棚』內繞圈子,而公孫珣則饒有興致的看著對方。

  「太平道膽大包天!」不知道轉了多少圈,劉焉忽然駐足咬牙言道。「公然行刺一州刺史,宛若造反!若不能除滅,你我何以立足於冀州?!」

  公孫珣依舊默然不語。

  「然則……」劉焉忽然又語氣平複了下來。「彼輩信眾眾多,遍布天下,若是不能一擊而中,恐怕又會掀起禍端,讓無知小人將禍亂天下的帽子蓋在你我頭上。」

  公孫珣依舊不言。

  「為今之計。」隔著數步遠,劉焉死死盯住公孫珣言道。「只有先在朝中給太平道定下一個說法,然後以雷霆一擊將張氏三兄弟盡皆拿下,就地處決……若此三人一朝而亡,則太平道雖大,卻爺群蛇無,自然會消散了!」

  公孫珣終於正視起眼前這位地位尊崇的小人來了,因為對方居然真的提供了一個似乎可行的方案……若真如此,太平道說不定真要完了!因為張角和他的太平道此時力量太分散了,雖然全國各地大小三十六方展迅,但單就他的老巢钜鹿而言,卻不至於說聚攏了多少信眾!

  便是所謂黃巾力士,不也只能藏在大6澤中嗎?

  換言之,採用斬戰術,領著幾百騎兵突然襲擊,直接宰掉張角三兄弟,竟然完全可行!

  然而若是如此的話,公孫珣卻必須要考慮一件嚴肅的事情,那就是天下大局又將如何?

  張角與太平道,可是敲響四百年大漢王朝喪鍾之人!

  當然,這個思考過程並不需要很久,因為答案很簡單——真要是如此做了,不論成敗,無外乎是兩條路,要嘛太平道提前奮死一博,亂世提前數年開啟;要嘛太平道就此衰亡,等到朝廷一日日繼續敗壞下去,亂世再從諸如西涼等其他傷口處崩裂而來。

  不然呢?

  就憑這天下的態勢,莫非大漢還能起死回生不成?!

  一念至此,公孫珣倒也是把心一橫,放開了心思,大丈夫既然要建功立業,怎麼能如此婆婆媽媽呢?!若真是自己一手開啟了這番亂世,倒也不枉來這趙國一遭了!

  「方伯想要我做什麼?!」公孫珣正色問道。

  「其一,請文琪替我接洽太平道,虛與委蛇一番,莫讓他們警覺!」劉焉拉著臉言道,卻是往前走了一步。「就說我劉君郎膽小怕事,已然被這次刺殺嚇破了膽,願意不再過問他們傳教之事。」

  「可以。」公孫珣眼皮都沒眨一下。

  「其二,我自去朝中聯絡,不管如何,努力給太平道定下一個說法。」劉焉繼續紅著眼睛說道,然後又往公孫珣身前走了一步。「你放心,我大概曉得他們為何能讓天子不加理睬……無外乎是內侍中有人被他們買通了而已,

  我自然有法子越過他們!」

  「然後呢?」公孫珣追問道。

  「然後,便是最後一擊了。」從公孫珣入內後,劉焉便已經屏退左右了,工棚中從頭到尾便只有他們二人,但這位冀州刺史此時依然努力壓低了聲音,並近身到公孫珣跟前。「我在陽城山教學十八載,身邊並無半個心腹,州中諸吏也都是從冀州本地臨時提拔的,天知道他們與在本地盤踞多年的太平道有無勾結?再說了,便是無辜,他們也多是文吏居多,怕是做不了大事。而若彙集各郡兵馬,再行處決,又早已打草驚蛇。總而言之……」

  「總而言之,」公孫珣接過話來。「明公是要借我這把刀來斬張角兄弟的級了?」

  「文琪這把刀,我是久仰大名!」劉焉雙手扶住了對方的胳膊懇切言道。「還請文琪讓我見識一番!」

  「可然後呢?」公孫珣面不改色昂然詢問道。「當日我求明公為我撐個場面,都能奉上萬卷書以酬。今日暗室之中,明公想要我為你行下如此險事,為何還要做一副豪傑凜然之態?天知地明,豈不是要為天地所笑?」

  「我豈是有功不酬之人?」劉焉聞言倒是直接放開了對方的胳膊,轉而撚須緩步冷笑。「雖然不知道你那位老師因為何事要敲打與你,但你在朝中為他所製乃是實情。如今,霞堤將成,你年齡功勞也到了,他固然攔不住你為一任兩千石,可以他的職司所在,想法子與你一個如趙國這般的小郡、小國卻也是尋常事吧?」

  公孫珣欲言又止。

  「所以,此事交與我便是。」劉焉負手挺胸言道。「我劉君郎雖然久在陽城山,可江漢人脈卻在,而且終究是冀州方伯,你的功勞我說了算!故此,只要你今日在此處應我,就一定有一個大郡在等著你!」

  「就怕事情萬一失敗,方伯不認賬啊!」對方開的酬勞正合自己心思,公孫珣本想一口答應,卻又勉力強壓了下來。「此處終究只有你我二人……」

  「我可以先為文琪討下這份任命。」劉焉冷著臉,撚須回頭言道。「這樣你便能放心了吧?」

  「正好。」公孫珣倒是毫不畏懼的迎著對方的冷臉答道。「屆時我假裝入洛接任新職,光明正大集合人馬,然後走到一半直接殺一個回馬槍……反而更容易成事!」

  劉焉認真思索片刻,也是面色緩和了一些:「如此,確實正好!」

  「那我便回去睡覺,然後靜等與張角交涉了?」既然定下計來,公孫珣倒也懶得與對方繼續糾纏了。「有事方伯不妨讓你家阿璋傳遞書信……」

  「可以。」劉焉幽幽歎道。「我明日便以驚嚇過度為由,先回鄴城。」

  公孫珣拱手告辭。

  「文琪!」劉焉忽然喊住對方。「你不要瞞我,若是諸事皆順利,那你有幾分把握?」

  「若只是如眼前情形……」公孫珣不由失笑,卻是頭也不回的往外而去了。「十分還是有的!」

  劉焉只覺得自己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

  —————我是無言以對的分割線—————

  「珣為任河北,見張角以太平道妖言惑眾,其勢愈不可製,乃心憂於此,屢上書言之。然,角以財貨通內侍,書屢不得奏。珣知其為禍,乃暗合冀州刺史劉焉,私圖張角。」——《漢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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