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22章 一意起高樓(上)
到了金秋十月的時候,邯鄲城突然多了一座高樓,此樓的高度遠遠超出周圍所有建築,宛如平地而起一般。
當然了,這個年頭,數月的時間,不可能出現高樓平地起的奇跡。
其實,這裡原本就有一個巨大的建築群,乃是趙王不怎麼用的一處偏殿,後來公孫珣想方設法請對方捐獻了出來,然後還在其中一座最寬闊的三層磚木樓房上又額外添加了兩層半的木製塔樓,並圍繞著這座塔樓進行了大規模改建而已。
一開始剛剛改建完成的時候,還出了一檔子事情,說是按照法術,這邯鄲城內不允許出現超過趙王宮高度的建築……這是明文規定,沒法瞎糊弄。後來,得虧是巡縣回來的婁子伯想了個好法子,又給趙王宮中一處較高的閣樓上多加了兩層木架子,讓後者重新超過了前者,這才讓人無話可說。
不錯,這棟原本屬於趙王的偏殿,便是如今的邯鄲公學了。至於那棟格外高挑矚目的高層建築,乃是無慮候家的趙夫人給這個公學捐助的藏書樓!
用趙夫人的話來說,南宮中有東觀,太學中有石經,蔡伯喈府上也有東閣,那邯鄲公學中也自然少不了一座藏書樓……恰好無慮候府中有圖書萬卷,便專門版印了出來,供邯鄲士人、學子共享。
怎麼說呢?
這話剛放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是冷眼旁觀……這不是立場問題,而是真的不信!
你說萬卷就萬卷了?!
當日蔡伯喈之所以名震天下,無人不承認他的才華,還不就是靠拉著小憤青往自家東閣一逛,挑著燈讓對方看看他家中的萬卷藏書?!而你公孫珣一個邊郡出身的世族,哪裡來的詩書傳家?
便是有傳聞說當日蔡伯喈被貶斥之時曾與你不少書,你就捨得拿出來了?!
當然了,趙國土包子的水平也就是如此了,確實不怪他們。畢竟,這年頭信息傳遞的就是這麼慢,而且即便是口口相傳傳到了他們耳中,傳個兩三次也就變了味道……君不見,當日公孫珣以紫綬金印之身來邯鄲,趙平也上來直接表明了態度,那群本地土豪卻依舊得等申氏滅族,然後公孫珣又在宴席上層層許利這才心服口服的跪下了嗎?
所以,他們哪裡知道,當日公孫珣真的是把人家蔡伯喈家的東閣給幾乎搬光了?!
實際上,即便是有些人真知道公孫珣家中有萬卷藏書,也真知道安利號能夠雕版翻印,卻也依舊不敢相信藏書樓中也會出現這麼多書……因為,這種規模的書籍刊印活動是之前絕對沒有的!
沒發生過的事情,即便是有些合情合理,他們也依舊難以想像。
於是乎,當趙芸命令家中僕婦,按照序列、沿著大街,每人一卷,捧著一式十份的版印圖書絡繹不絕的從自己家中往藏書樓中循環送去以後,邯鄲人宛如瘋狂……當日晚間,魏鬆便讓自己兒子魏暢親自趕著車從城南趕了過來,甚至連趙王都趴在自家那個搖搖欲墜的木製閣樓上往這邊偷窺!
好學之心,溢於言表!公孫珣已經決定了,一定要上書刺史劉焉,稱讚這位趙王的德行。
而從第二日開始,鄴城、易陽、襄國、汙城、廣平……紛紛來人,後來更是有半個河北的士子、豪族子弟聞風而來。這些人多半是駕車騎馬,甚至於前呼後擁,一下子就將偌大的邯鄲城弄的堵塞不堪起來,嚴重時,車子甚至從邯鄲公學大門前一路排到城外。
而七日之後,邯鄲城中用來抄錄書籍的筆墨紙硯價格都乾脆直接翻了三番不止!
「都說公孫縣君行事酷烈,善刑不善德……可如今看來,又有什麼德行比得上這藏書樓呢?!」
「可不是嗎,剛才進去領號,這公孫令君以君候之身親切問我們姓名,還親自贈送號牌……分明是個謙謙君子!」
「其實如今想來,那申氏必然是魚肉鄉里過度的無德無行之輩,襄國長更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不赦之徒……昔日謠傳實在是不足為道,也怪不得新任方伯一來,便擺明車馬表彰公孫縣君了!」
「只是可惜,你我不是邯鄲公學的學生,只能按照號牌輪流入內抄錄……聽人說,邯鄲公學的學生有一種特別號牌,可以自由出入,還能借書回家!」
「這倒是羨慕不來,你我都不是邯鄲人,更重要的是你我皆有師傳……」
「卻也不好說,兄台可曾看到今日坐在公孫縣君身旁的那些人了嗎?其中便有安平國名士樂隱樂公……我剛才隱約是聽到,公孫縣君想請樂公留在邯鄲公學中任教。」
「這倒是一條路子啊……號牌後日才能輪到,我且回去修書一封與恩師,一來說一說此地盛況,二來也透露一二邯鄲公學之事!」
中午時分,縣寺外,由於道路阻塞,兩個剛剛從公孫珣手中領到了藏書樓暫入證的河北士子,一邊等在路口,一邊隨口感慨,許久方才動身離開,卻是讓一名逆行而來堵在路口的幘巾老者憤然難平,居然連連捶動車軾撒氣。
「大人!」兩個士子走過去以後,老者身後突然鑽出了一個粉琢玉雕,總角打扮,約莫十來歲的小女孩來。「人家在拿咱們家的書賣好邀名呢……剛到常山的時候這無慮候風評還不是很好,如今卻因為這藏書樓之故,引得眾人交口稱讚,是個讀書人就誇他!而你這個送出萬卷書的,卻只能被人攆得到處跑!」
那戴著幘巾,長著一副朝天鼻的老者聞言愈發憤懣,剛要說點什麼,卻不料一隻大白貓忽然從小女孩身後又鑽了出來,然後在人群中一躥,登時引發一陣騷亂。
車旁幾個健壯僕從見狀趕緊慌亂去捉,然而本就是交通擁堵,四下都是車馬、人員,哪裡能捉到到?便是原本要去投遞名剌的一名身材格外高大的年輕男子,此時也是回身襄助不及,眼睜睜的看著那大白貓一溜煙的鑽入了官寺對面的一處寬闊宅邸中!
官寺門口的眾人何曾見過如此異獸,也是一時茫然!但稍傾片刻,居然又見到那隻大白貓追趕著一隻瘦花貓從那宅邸中竄出,先是穿街而過,複又竄上沿街牆壁,也是再度把剛剛愣神的街上給弄的雞飛狗跳起來!
這還不算,須臾間,數名僕婦驚慌從宅邸大門中追出,但又在滿滿騰騰的人群面前傻了眼。
「奉先,不去官寺了!」那朝天鼻的老者見狀微微一怔,卻是將投遞名剌的高大男子招呼了回來。「也不必管貓……這縣寺斜對面必然就是公孫家的府邸,將名剌投給此家僕人便是!」
「是,老師!」那高大男子穩穩一禮,這才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又對著追出來的公孫氏家人正經一禮,這才遞上了名剌!
此舉果然有效!
半刻鈡後,隨著那名家人慌忙捧著名剌從後院繞進縣寺,只見縣寺門前一陣嘈雜,縣中官吏、名士居然傾巢而出,簇擁著紫綬金印的無慮候往外而來。
門前眾士子一時紛紛不解,而隨著那公孫珣一聲昂然發問,卻又顯得驚愕難名:「洛中故交蔡伯喈蔡公何在啊?珣有失遠迎!」
那朝天鼻的老頭,也就是蔡邕了,聞言先是抖了抖衣服,然後才不慌不忙下的車來,複在滿街士子、豪族的矚目下負手昂頭,闊步緩行。
足足走了三大步,蔡邕才低頭平視來迎眾人,然後伸出一隻手來虛扶道:「啊……文琪別來無恙?」
公孫珣當街駐足失笑,然後便以手指向蔡伯喈,複又扭頭對著身邊一堆河北名士笑言道:「諸位不知道,這老頭習慣擺譜!前幾日雁門便有故交來信,說有個叫蔡伯喈的罪犯好不容易被赦免了罪責,走到五原時卻擺譜得罪了中常侍趙忠之弟,五原太守趙延,被逼的連夜逃竄,靠著他故人公孫珣在雁門的舊部越境營救,才勉強在黃河邊上淒淒慘慘的收攏了家人……不想此人匆忙逃到河北,好不容易見了救命的故人,卻居然又忍不住當街擺譜!」
眾人面面相覷,而一手負在身後一手伸出的蔡伯喈,也是瞬間羞得面色通紅、尷尬無言。
「蔡公啊!」公孫珣依舊笑容不減,這時候方才上前握住對方伸出來的那隻手。「開個玩笑而已,你我之間何至於此呢,還投名剌?當日洛中王甫勢如滔天,你我相約誅宦,後來你先事敗,便將家族、妻子、藏書盡托與我……怎麼如今反而生分起來了呢?且入我家中暫歇,我讓夫人騰出正堂來與你使用!」
這下子,老實人蔡邕當即不好意思起來……不管怎樣,讓出正堂給客人使用,本身就是一種極高的禮儀。
更別說,公孫珣馬上還關心起了對方身後的小姑娘:「蔡氏的女公子也不必再張口多言了,你家貓是去追我家貓了,遲早會回來……沿途顛簸,你也早些進我家尋我夫人好生安頓吧。」
公孫珣自然是怕蔡琰再張口胡言,當眾讓人下不來台。但他哪知道,後者終究是跟著父親貶斥邊地,多少有些見識,如今除了吐槽親父外,在外面已經很懂事了。
「諸位,」公孫珣堵住這對父女的嘴,此時方回頭正色道。「蔡公天下名士,至邯鄲乃邯鄲之幸,今日白天暫不說了,且讓他休息一二,晚間我再設宴與他接風洗塵,屆時諸位不妨一同過來,也好見識一下蔡公聞名天下的仙音琴技……當然,若有人畏懼趙忠之勢,不妨不來,或者去尋那趙忠族侄趙平告密也無妨。」
眾人自然紛紛表態響應……卻大部分不知道趙平家門是往哪兒開的。
而到此時,那些在官寺門前排隊領號的年輕士子以及豪族子弟,也才徹底反應過來……居然是天下聞名的蔡邕蔡伯喈來了邯鄲!
而且,這蔡伯喈居然跟公孫珣是托付妻子的生死之交?!
這可真是長見識了!今日當街聽聞此事,回去莫不是能吹噓一二?!
「蔡公且直入我家中休息便可!」說著,公孫珣便撒開手,複又往前數步,與那名投遞名剌的高大年輕人拱手問候。「奉先,一別三載,你果然也是來了?可如何又與蔡公同至於此?」
呂布看了看對方腰中的金印,趕緊後退數步,大禮相拜:「布與恩師之事,說來話長……三年之約已到,布依言而至,還望君候收留!」
「三年春秋,物是人非,奉先追隨蔡公,倒是變得彬彬有禮了。」公孫珣笑意不減,也是趕緊上前扶起對方。「你且放心,你我本是故人,有些事情乃是自然之理……你也且隨蔡公入我府中休息,晚間咱們細聊。」
不知為何,面對著同一個世之虓虎,這一次公孫珣居然沒有再感到涼氣逼人。
總之,一番折騰,公孫珣當街迎來了早有預料的蔡邕一家與一位意料之外的當世虓虎,然後便讓對方暫且入自家休息,他倒是依舊回到官寺內,繼續帶著一群河北名士親自給聞名而來的士子,以及豪族子弟們發放藏書樓的暫入證。
當然,免不了要問一番姓名來歷的!
而等到下午時分,將後日的號牌全部分發殆盡,又送走了一群準備拉攏來用作公學老師的名士,讓他們回去準備赴宴,公孫珣卻沒有著急回家中招待蔡邕和呂布,反而是讓人喊來了目前正在城中的呂範、婁圭與韓當三人。
「君侯是不知道該如何安置這蔡伯喈?」婁圭一如既往的第一個出言詢問,呂範與韓當倒是全都若有所思。
「不是。」公孫珣倒也坦誠。「之前德謀來信,說了他遣素卿在五原、雁門邊界救下蔡伯喈一家後,我便早有準備……實際上,他能此時來邯鄲,乃是我刻意安排的,正要借他的名聲來定下本月孝廉之事,也要借他的名聲穩住邯鄲公學……不過,我之前也實在是沒想到,這當日蔡伯喈贈我的一萬卷書居然有如此大的效力,此時似乎倒也只是錦上添花了!」
「有總比沒好,」呂範輕笑言道。「而且蔡伯喈的名頭也是擺在這裡的……不過此事終究是老夫人有先見之明,如此大的手筆,我也是長見識了。」
「那君侯的意思,就是不知道如何安置那個什麼呂布?」婁圭細細思索自家君候之前言語,此時陡然反應了過來。「這是為何?聽剛才言語,此人不過蔡伯喈一個弟子,老師都不在意,何況是學生呢?」
公孫珣一時沉默以對。
「當日子伯不在,所以有所不知,」扶刀侍立在旁的韓當輕聲言道。「昔日在黃河邊上,主公奉命押解移民,路過黃河,恰好在移民中的成廉要逃……這呂布便帶著魏越去救,夜間曾經射過主公一箭!」
「其實後來君侯回到雁門軍營,也曾與我說過此事,」呂範也接口道。「他曾直言那呂布呂奉先乃是當世虓虎,勇武過人,更兼此人曾於夜間射過那一箭,所以對上此人時……如芒在背!」
「原來如此。」婁圭恍然大悟。「若只是一勇之夫,又有冒犯,君侯不想留此人在身邊也是常理。那……」
「不如殺了!」韓當忽然言道。「晚上拿烈酒好酒灌醉他,一刀宰了!只說是……」
「不可!」
婁圭與呂範幾乎是同時出聲。
「欲做大事,怎麼能因為這種事情擅殺來投之人?!」婁子伯難得正色。「再說了,連那褚飛燕一個山賊主公都特意容了,就是要讓天下人知道他廣納人才的決心,何況是蔡伯喈的學生?這些日子辛苦所為,還不是為了收攬人心?」
「正是這個道理,絕對不能因為個人觀感,便無故殺人。」呂範也是乾脆言道。「而且再說了,主公麾下義從,其實多有五原移民,他們認得這呂布,也知道他本事與來歷,更不要說魏越、成廉二人乃是有功之輩了……天下無不透風的牆,若此事一個不小心被義從所知,怕是要寒了不少人心。」
「那該如何是好?」韓當反問道。「你們不知道,主公實在是對此人難耐……」
「恕我直言。」呂範無奈言道。「便是再難耐,也要與他個前途,以示誠心,最多與此人少見面罷了……再說了,若真是如此文琪之前所言,此時乃是世之虓虎,勇武無雙,焉知不能圖為己用?!」
公孫珣終於是一時長歎……這便是此事為難之處了,自己嫌人家是三姓家奴,更兼那夜一箭,所以心存忌憚,可周圍人卻不以為然!實際上,如今人家呂奉先乃是個彬彬有禮的豪傑之士,還是按照昔日自己口不擇言下的約定來投,自己怎麼可能不用人家?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當日嘴賤!
「其實。」就在這時,婁子伯忽然撚須失笑。「我倒有一計策,或許能兩全其美。」
公孫珣心中微微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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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後漢光和年間,太祖遷邯鄲令,清盜匪,抑豪強,多有見效,繼欲淳教化,移風俗,乃張榜問計於寺前。有邯鄲名士魏鬆者進言,曰:『養士之大者,莫大虖公學;公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邯鄲久亂,今幸得明公神武英明,清澈地方,方為安地,故請立公學,以益彰明公之德。』太祖善其言,遂發公學。既發,趙王聞之,乃獻宮室為校;河北名士知之,乃爭相奔為師;太祖亦傾家中世傳書籍十萬卷者,立藏書樓,任士出入摘抄……事成,邯鄲紙貴矣。」《士林雜記》.燕.無名氏.勸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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