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90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6 08:41
第六卷 第9章 明白

  客棧最好最大的一處客房,乃是所謂觀海景房,門楹上方正中書有觀海聽濤四字,頗有氣勢,也不知是誰的手筆。

  而此時,這家客棧的繼承人,公孫珣公孫少東,也正盤腿坐在這間房中臨窗的床榻上,然後往窗外看著大海、聽著波濤,一時出神。至於他手下兩個文士,一個婁圭一個王修,也都各自坐在床榻另一頭,卻是一個抬頭一個低頭,然後俱無話語。

  「少君,」良久之後,居然是從外面而來的韓當打破了沉默。「那掌櫃已經把嚴禁流出內部書籍的通告交給咱們的商隊,然後緊急沿商路往各處發出去了;你寫給主母那邊的書信也已經快馬送走了;而且那掌櫃還從商隊和附近客商那裡幫我們換了幾匹白馬出來;至於他本人我也按照你的意思安撫了一下。」

  「這就好。」公孫珣恍然從窗外收回目光,然後長舒了一口氣。「辛苦義公了……此事其實是我母親奇思妙想,下面的人一時疏忽而已,咱們就到此為止,不必多言了。」

  婁圭和與王修,還有剛剛坐下的韓當,趕緊頷首稱是。

  「不過,既然已經在有那麼多客商的客棧中顯露了身份,那接下來也就沒法再潛藏行蹤了。」公孫珣強打精神答道。「休息一兩日,等我身體恢複了,咱們就直接打馬入襄平。」

  三人又是忙不迭的答應。

  「可若是如此,」公孫珣複又歎道。「初來乍到,我既沒有主政一方的經驗,又不知道彼處的底細,到了襄平又該如何行事呢?」

  「這個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婁子伯向來是喜歡第一個發言的。「畢竟天下多有共通之處,一縣之政事也不過就是那些東西罷了。」

  「你說來聽聽……」公孫珣此時也是無可奈何,更兼身邊無人,便也只能選擇聽信對方了。

  「其一,在於勸農;其二,在於興教;其三,在於治安。」婁圭撚須從容答道。「這三件事情是一個縣令的根本職責,至於再多的事情,什麼兵事啊人事啊,那就是太守的職責了,與縣令其實無關。所以,縣令理政無論如何都要以這三事為核心展開。」

  此言一出,韓當倒也罷了,旁邊的王修卻是連連頷首,就是公孫珣思索再三也只能點頭稱是……本來就是嘛,這三件事情的確就是一個縣令理政的三大原則,也是一個縣令職責範圍內的主業。

  甚至到了一郡太守,所謂以郡為國,堪稱一國之君,也最多再加上一個人才選拔的重任,然後邊郡地區再加上一個軍事戍衛的職責……而且真要細細來講,人才選拔其實也是興教工作的一部分,軍事活動也是治安工作的一部分。

  「既如此,」見到婁子伯難得說了點正理,公孫珣也難免認真了不少。「子伯以為這三件事情又該如何具體開展呢?」

  「先說農事。」婁圭侃侃而談道。「農事無外乎是兩策,一個叫做推廣農藝,這是為了肥沃土地,增加產量;另一個叫做興修水利,這是為了防災開荒、擴充耕地面積……」

  公孫珣微微頷首,表示讚同:「說到興修水利、防災開荒,我倒是忽然想起了本朝名臣張堪。想當初漁陽郡不過只是一個中等郡國,可是光武用張堪為漁陽太守,他居然能一邊對抗匈奴一邊在沿著沽水開荒,最後不僅打得匈奴人不敢寇邊,更是開荒八千餘頃,生生讓漁陽多了一個狐奴縣,使得漁陽一躍為著名大郡,這應該便是此舉的極致了……遼東地域廣闊,卻河流縱橫或許正適合水利開荒。」

  「然後是興教……」婁圭見到公孫珣如此讚同自己的說法,也是愈發得意。「此事不必多言,無外乎是建立學校、獎勵風俗二策。」

  眾人再度紛紛頷首。

  「至於說治安,其實也是兩策,首先是要理訟斷獄,宣揚法治;其次是群防群治,獎勵鄉里。」話到此處,婁圭不由朝自家主公遞了個眼色。「遼東終究是邊郡,應當選拔勇士,鍛煉成民防,以備不時之需……本郡可是有鐵官的,不能浪費。」

  公孫珣自然懂得對方在說什麼,便微微頷首表示意會。

  「子伯兄說的極對,」就在此時,那王修卻是忽然蹙眉問道。「想來也是治政的道理所在……可是據我所知,這些道理天下官吏也是明白的居多,但最終卻少有人能夠做到,想來其中必有些真正疑難之處吧?」

  公孫珣也是當即蹙眉看向婁圭。

  孰料,後者似乎早有準備,非但沒有覺得王修這個年輕新人有所冒犯,反而撚須稱讚起了對方:「叔治此言正說到點子上,年紀輕輕就能有此一思,將來必然有所成就!」

  王修趕緊拜謝對方的誇獎,又順勢放低姿態請教……這其實是替公孫珣來問的了。

  「道理大家都懂,為何卻做不成事情?」婁子伯哂笑言道。「其實只有兩個緣故,那就是擎肘與無力!」

  「何為擎肘,又何為無力?」公孫珣不免正色問道。

  「所謂擎肘,乃是說為官者,不免為上下官吏、左右同僚所滋擾,心思全都耗在了官場之上……正所謂上官有所求,下吏有所隱,然後同僚又來爭權,根本沒那個時間去做這些事情。」

  「這倒是說到了根子上。」公孫珣不由搖頭失笑。「從中樞到地方,官場之上,哪裡不是黨同伐異呢?這事作何解啊?」

  「這事無可解!」婁圭忽然厲聲道。「官場之上想要有所為,就只有奮勇而上,與彼輩爭鬥而已!而且還要爭而勝之方可施政!」

  王修一時諾諾,欲言又止。

  「倒也是金玉良言。」公孫珣的精神頭明顯高了一層。「可到底又該如何爭而勝之呢?」

  「襄平城內,那高焉為一郡之主,又是少君你之主君,是何姿態且再觀之。」婁圭明顯是早有準備,於是立即應聲而答。「至於其餘人,無外乎是排除異己四字而已!自郡府至縣吏,誰不從之,那便去之!而如何去之……那就由少君自決了!」

  王修一時無言,便是韓當也有些驚愕,唯獨公孫珣緩緩頷首:「此事我已經知道了,那無力又是怎麼個說法?」

  「所謂無力,乃是指執行政策之事,需要人力物力,而當今天下,人力物力卻泰半都在世族、大戶、豪強、宗族之手。」話到此處,婁圭不由冷笑。「而他們多是貪鄙無知,欺上瞞下之輩,平日間連最基本的算賦都不願意上繳,何況是要他們出力?所以,即便是官吏一體,認真施政,可若不能抑製和使喚這些豪強世族,怕也是辦不成事的,這個就叫做無力!」

  原本有些沉默的王修,此時卻也不禁一歎:「子伯兄所言甚是,我在青州,常常見到豪強無德無行,為所欲為……那麼想來不管拉攏還是鎮壓,這抑製豪強便是子伯兄為令君所獻上的第八策了?」

  「不錯!」婁圭撚須昂然應道。「推廣農藝、興修水利、建立學校、獎勵風俗、理訟斷獄、群防群治、排除異己、抑製豪強……這便是我婁子伯為少君治理襄平所獻八策!」

  公孫珣聽到此處,也是不由振奮,然後就在榻上起身,握住了對方雙手感慨言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實在是不該把子伯還看做是當日連征收算錢內幕都不懂的世族子弟!這八策,我公孫珣盡數收下了!」

  婁圭也是得意失笑:「少君不必介懷,所謂知恥而後勇,若不是當日在中山所見所聞,大為震動,我也不會在遼西、緱氏時,與周圍人多學多問這些事情。」

  公孫珣撫其手而笑……之前上岸後的尷尬,更是一去不複返。

  就這樣,一夜無言,等他們再度上路時,定下『聽濤八策』的公孫珣一行人卻是胸有成竹,昂然往襄平而去了。

  而果然,一路上,眾人沿途所見,只覺得遼東地域廣闊,遍地沃土,而且雖然處於塞外,卻氣候宜人,居然隱隱和青州仿佛,乃是天然的開墾之處,怪不得青州一有流民就多往塞外而來……而這,也與婁子伯所獻興農二策隱隱相合。

  然而,時值農曆七月,正在秋初,莊稼都在地裡,公孫珣一行人一邊指點河山一邊縱馬向北而去,卻總覺得周圍荒地多的過分……等到他們來到汶縣(後世營口),進入了遼河平原的範疇以後,眼看著周圍土地肥沃、地勢平坦,卻依舊荒蕪多多時,眾人才終於感覺到哪裡好像有些不對勁了。

  於是公孫珣徑直尋了一處官寺,帶著侍從入內尋出了一個鄉嗇夫,然後便在鄉寺中亮明身份,詢問此處耕地之事。

  這鄉嗇夫雖然有些稀裡糊塗,但等到對方亮出身份來,他卻是立即畢恭畢敬起來,然後就請公孫珣做了主座,自己立在一旁回複了這個疑問:

  「回稟公孫縣君,本縣確實未曾行過興修水利、墾荒建田之舉……」

  「這是為何?」婁圭當先一步,插嘴問道。

  「這是因為此地不缺田啊!」鄉嗇夫對上婁圭就坦然了許多,便當即攤手言道。「不滿幾位,我們遼東這地方,一郡大小不亞於中原半州,而且自我們汶縣往北,乃是一片平原,所謂河流縱橫,多有沃土。所以莫要說本地人,便是青州、冀州逃荒的過來赤貧之人,只要願意賣力氣,也隨隨便便就能尋一處良田自由開墾種植,哪裡需要縣中、鄉中再行此事呢?這不是浪費本就稀少的民力嗎?」

  婁圭一時無言,便是坐在那裡沒出聲的公孫珣也有些懷疑人生,是真的懷疑人生……要知道,他年少時就在遼西郡府為吏,這種邊郡不缺地只缺人的事情,便是遼西遠不如遼東這麼明顯,那他其實也是應該知道的。

  可是為何當日在遝氏會沒有想起來這些事情,反而信了婁子伯的鬼話呢?

  是自己這些年東奔西走,漸漸忘了塞外風物?還是當日自己暈船暈的太厲害?

  「襄平那邊也是如此嗎?」婁圭有些不甘心的問道。

  「這是自然。」鄉嗇夫直言道。「襄平雖然人口多些,但終究是人少地多的大局未變……而且諸位想想,便真有一日襄平那邊缺耕地了,只要太守一聲令下,直接往我們這裡遷移便是,何必要大動干戈修什麼水利呢?」

  婁子伯一時黯然。

  「便是興修水利、開墾耕地一事不必再提,子伯兄其他七策也是極佳的。」王修是個老實人,見狀趕緊安慰。「比如說推廣農藝……」

  話剛說到一半,王叔治自己就戛然而止了……其實仔細想想就明白了,既然是人少地多,只缺民力不缺耕地,那粗耕便是,何必一定要學內地那樣推廣所謂農藝呢?難道以往循吏們大力推廣的那些農藝,諸如漚肥、細耕等事就不需要人力嗎?

  實際上,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所謂勸農一事多是根據耕地與人口這個矛盾而來的,而如果這個矛盾不存在的時候,那傳統意義上的勸農手段就都沒多大意思了。

  甚至,連一旁的公孫珣和遠在遼西的公孫大娘恐怕都不曉得的是,歷史上遼東一地由於土地矛盾沒有那麼嚴重,再加上沒有戰亂,所以在漢末到魏晉時期,它的農業水平都是非常發達的,甚至幾乎要超過長江流域。

  而且往後百餘年,便是此地氣候轉冷其實都沒有影響到農業發展,因為這年頭多是一年一收,寒冷氣候非但沒有侵蝕農業周期,反而間接的使遼河下遊的大片沼澤鹽堿地自然轉化為了良好的耕地,並成為了很多遼東割據政權的基業……

  總之一句話……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遼東這裡不缺地,只缺人!

  「我早該想到的,」婁子伯觀察了一下坐在那裡的自家主公面無表情的臉色,然後不由乾笑言道。「當日在遼西,整日都見到青、冀兩州之人往塞外遷移,本就是因為此處有活路。少君……」

  「我再問你,」許久沒開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公孫珣忽然再度向那鄉嗇夫問道。「遼東此處學校、教化之事如何?遼東十一縣,各處縣中可有學校?鄉野之間,可有私學?」

  「這不至於吧?」婁子伯也有些慌了。

  「回稟公孫縣君。」這鄉嗇夫果然又畢恭畢敬起來。「縣君不愧是我幽州難得的『智勇雙全』之士,這還沒有上任便已經知曉虛實。說起學校,本來咱們塞外也是沒幾個學校的,但自從去年,聽人說大概是令堂公孫大娘外出一趟回來以後,貴家安利號便開始主動在塞外各城行所謂『捐資助學』之舉,如今塞外諸城,不止是遼東,便是樂浪和玄菟也都每城都有學校了。」

  公孫珣面無表情,再度閉口不言。

  「可是老師從何處來?」婁圭愈發慌張。「捐資助學一事我在遼西也有所聞,可當日不是說擔心讀書人不願意來商號學校中教授經典,不行自取其辱之事嗎?」

  「這事我也不清楚。」鄉嗇夫坦誠道。「只知道好像是貴號請出了一位青州來咱們遼東隱居的大儒,去往襄平教授,而此人甫一出面,周圍那些原本推三阻四的退休吏員也都紛紛出來執掌各地學校了,便是各地縣君,如今也屢屢有親自下場講學之事……說是行教化之舉!」

  「此人喚做什麼姓名?」王修好奇問道。

  「這便是奇怪之處了,」這名鄉嗇夫繼續言道。「那些上面的官吏,還有那些讀書人多知道此人姓名,卻不願意告訴我們……」

  公孫珣尷尬一笑,那裡還不知道這是被自家在塞外養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張儉張元讓被請了出來?

  「那私學呢?」王修瞥見公孫珣臉色,心知有異,便趕緊換了話題。

  「私學並不多。」鄉嗇夫坦然言道。「畢竟咱們塞外並無多少名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可既然每城都有學校,而且只要不差安利號便代為出束脩,那為何還要問什麼私學呢?」

  王修先是欣慰頷首,卻又再度無奈看向了一旁不知所措的婁子伯……這還未到襄平呢,八策就已經廢了四策,等到了襄平卻又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吧?

  「那敢問足下,」公孫珣忽然又問道。「你也是遼東治下吏員,可知道本郡太守是何人物?」

  鄉嗇夫一時失笑:「若是別人來問,我哪裡敢輕易出言,但公孫縣君乃是自家人,你有所問,我自然有所應……」

  「自家人?」公孫珣也是失笑。「我也遼西外郡人啊!」

  「縣君這話說的,塞外人口稀少,周圍異族四伏,五郡本就該團結一致,何談遼東遼西?」鄉嗇夫也是繼續拱手輕笑。「而且再說了,安利號行走塞外二十載,我少年時就聞其名,然後貴號又是捐資助學,又是流通商道,我們遼東人哪裡會把公孫縣君看作外人呢?」

  公孫珣啞然失笑,便抬手示意對方繼續。

  「不瞞縣君,」那鄉嗇夫上前一步道。「這太守之事,我一個鬥食小吏知道的也不多,但塞外諸地,本就有一個說法,乃是將這塞外遼西、遼東兩位太守的……」

  「請試言之。」婁圭趕緊催促道。

  「忠孝勇烈遼西候,懦弱不堪遼東守!」鄉嗇夫當即言道。「這話,路邊小兒都知道。」

  公孫珣愈發失笑無語,而婁子伯則不由和王叔治對視無言。

  「其實一開始,大家還以為高太守是內地世族子弟,只慕文華,厭惡武事呢。」這鄉嗇夫越說越來勁。「後來才漸漸知道此人是真的懦弱不堪,毫無一郡府君的氣度,不要說臨近幾郡的太守,便是郡中大戶還有郡府中顯吏,都可以對他隨意欺瞞,而他卻只是整日高坐,不願與任何人相爭。」

  「說到大戶。」公孫珣忽然插嘴問道。「你可知郡中勢力最大的一家人是誰家啊?」

  剛才還談興正濃的鄉嗇夫登時面色古怪了起來。

  公孫珣一聲冷笑:「莫不是複姓公孫,其家主喚做公孫域,乃是剛剛從玄菟卸任下來的前玄菟太守?」

  鄉嗇夫尷尬頷首。

  公孫珣聞言不再多問,只是微微拱手,然後便大踏步走出鄉寺。

  「少君!」那婁圭趕緊從後面追上,然後徑直問道。「這公孫域莫非是與遼西你同族之人?好像與你家分家不過十餘年?我曾在安利號賬簿上見過他名字,玄菟、遼東生意他可是占大頭!」

  「是啊!」公孫珣一邊收拾馬具一邊坦然言道。「此人按輩份乃是我族兄,而且我剛剛想起來,現任遼東屬國長史公孫昭也是我族叔,而且還沒分家呢!這襄平最大豪強,乃至於塞外最大豪強,怕不正是我公孫氏?!」

  「我實在是慚愧!」婁圭滿臉通紅,拱手尷尬言道。「不想今日依舊是眼高手低,言過其實!」

  「這一次哪裡是你婁子伯無智呢?」公孫珣停下手來正色安慰。「實在是有人早早安排,你我俱不知情罷了!」

  婁圭登時一怔,然後當即蹙眉:「少君的意思是,老主母那裡專有所為?可是,少君出任襄平令,哪裡是她能知道的?」

  「她如何能不知道?」公孫珣聞言仰天長歎道。「只怕是我這個襄平令都是她老人家一手所為!凡事給我安排的明明白白,我真不知道是該跪謝她老人家慈母心腸,一片良苦用心,還是該佩服她知子莫若母,當日雁門我只不過暗動心思,還未直言,她便主動尋了個折中的計策!」

  話到此處,眼看著王修還在鄉寺中與那鄉嗇夫執禮告辭,幾名侍從與韓當也未來得及回到跟前,公孫珣不由低聲對婁圭言道:「我母親之前的意思,只是想讓我占遼西、跨盧龍、拒塞外異族以觀天下成敗!但雁門一行查我心思以後,便大概是退了一步,想讓我據塞外五郡之地,進可攻退可守,再從容觀天下興亡!」

  婁子伯面色慘白,許久不能言。

  我是明明白白的分割線

  「婁子伯智計過人,漢室未亡則已明之,燕室未興而已奔之,兼追隨日久,度查人心,屢獻奇策,有定策元勳之功。故太祖亦歎:『子伯之謀,吾不如也』。」《新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6 08:45
第六卷 第10章 不甘

  漢光和元年七月,公孫珣隻率數騎直入遼東郡治、塞外第一大城襄平城。然後,他就在襄平城中的縣官寺內與留守縣丞交接了文書、綬印,正式成為了新一任襄平令。

  多說一句,這位縣丞姓田名韶,乃是本地僅次於公孫氏的大戶。

  其實,田氏在幽州本來就是少有可以在規模上跟公孫氏相提並論的大姓,只不過這個姓氏的主要聚居地在廣陽、漁陽等幽州核心地帶,然後再往兩翼延伸,呈一個長條狀;而公孫氏卻是以遼西為根基,然後沿著渤海分布,分布圖像宛如一個未合攏的圈圈。

  至於說公孫珣之前在遼西的同僚田楷,以及眼前的屬下田韶,其實跟他尚未謀面的那位本地族兄公孫域一樣,都是離開家鄉出任異地官職,卸任後有了資產人脈,也就懶得回家,就在任所附近立戶的結果……其實,這也是這年頭姓氏傳播擴散的主要手段了。

  不過回到眼前,就是對著這麼一位本地強力人物,還有數十縣吏,剛剛掛上印綬,立在縣寺大堂上的公孫珣卻有些面色陰晴不定起來,既不坐下,也不說話,只是扭頭上下打量對方。

  那田韶今年三十來歲,面色富態,姿容出色,既是大族出身,又做了一任縣丞,眼力自然是有的,於是當即俯身下拜:「縣君可還有吩咐?您初到任上,正該我們為縣君效命。」

  公孫珣微微頷首,卻面無表情,一時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正有一件疑難之事需要田君替我分憂。」

  「縣君但說無妨。」田韶聞言不由鬆了一口氣。「襄平之地,縣君發出命令來,然後讓臣下去做,就沒有做不成的事情!」

  此言一出,下方數十縣吏紛紛頷首……畢竟,這話倒也實在的過分。

  「是這樣的。」公孫珣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蹙眉言道。「我上任前在洛中恰好遇到當朝閹尹、大長秋兼尚書令曹節,在那裡陷害本朝忠良、前司空陳球陳公,安了個謀逆的罪名還不算,居然還要連累家人!當時出於義憤,我便與曹節在尚書台對峙,算是出手救下了陳公的家人。」話到這裡,公孫珣稍微一頓,然後就拿目光掃視了一眼顯得有些呆滯的田縣丞以及下面的縣吏。「田君聽明白了嗎?」

  「哎,」田韶茫然作答。「臣下好像是聽懂了,但卻又有些恍惚,實在是這個尚書令、大長秋、司空、謀逆……這個,這個……然後又如何呢?縣君又要臣下如何呢?」

  「你接著聽我講。」公孫珣不以為意道。「我既然救了陳公的家人,當時他府上的家宰,河北名士審配審正南便對我感激涕零,而我當日接到任命,又不知道該如何行政,他主公陳公又不免要冤死獄中,所以便邀請他來襄平,替我理政,說不定一兩個月就要到了。縣丞久在任上,能否幫我安排一下審正南的職務呢?一定要安排好,千萬不要讓我擔上苛待名族的名聲。」

  「哦!」聽完這話,田韶這才恍然應了一聲。「我明白了,這個司空府家宰,河北名士要來我們襄平縣屈就?縣君想讓我幫他安排一個合適職務,然後務必不能讓您擔上苛待名……」

  這話剛重複到一半,田韶田縣丞便面色蒼白,卻是半句都說不下去了……儼然是徹底明白了過來。

  話說,明明是苛待名士為何要說成苛待名族,名士和名族是一回事嗎?名士指的是那審配,可是名族呢?遼西公孫氏的子弟來做襄平令,此地最大宗族遼東公孫氏便要避嫌不能用,那麼所謂本地名族無外乎就是自家田氏了。

  換言之,眼前這位縣令剛剛進入官寺掛上官印不到半刻鍾,便要攆走自己給他親信騰位置了……而且,還想讓自己主動辭職,省的他擔上『苛待本地名族』的壞名聲!

  這可真是,可真是霸道!

  然而,田韶立在堂上,左思右想,卻又真不知該如何應對對方……直接答應對方,那是著實不捨,畢竟這縣丞一職乃是正經一縣實權副手,所謂總攬縣政是也,襄平又是塞外第一名城,萬戶大縣;可要是不答應,這公孫珣難道是個無根基、無靠山、無本事的縣令嗎?且不說剛才暈暈乎乎的什麼曹節、王甫,只說著公孫氏在本地的勢力,自己真要是硬頂,怕不是要死的難看?可真答應,又真不捨得啊?

  而正當田韶在那裡左右猶疑之時,卻不料,立在上首的公孫珣卻已經面色微變,稍顯不耐了。

  要知道,甭管婁子伯那八策在遼東因地製宜下來有多扯淡,可唯獨一個『排除異己』放在哪裡都是顛撲不破的官場真理。

  不排除異己,能幹成啥事?

  就如眼前這般,一個萬戶大縣,按照規矩是一個縣丞兩個縣尉……不把眼前的縣丞給攆出去,那過一陣子來屈就自己的審配來到後該如何安置?人家原本就是河北名士,還是三公府上的幕府總領,去王允府上,王子師都要親自出迎,如今來你縣中,居然連個縣丞都不給嗎?

  而且還不止是這個縣丞,兩個縣尉公孫珣也準備全都攆走,好騰給呂範和韓當。

  想想也是,人家呂子衡跟著自己南來北往,東走西行的,雖然嘴上不說,可是依照他那個想出人頭地的性子,怕是心裡卻也是渴求著一個像樣的位置吧?縣丞給了審配,連個縣尉都不給自己真正的心腹之人留嗎?

  還有為自己追隨自己最早,屢次為自己辭去正經職務的韓當,也一定要有所表示。

  這二人,再加上前日受到嚴重心理打擊的婁圭、護送陽球家人辛苦數千里歸鄉的魏越、投奔自己不久的王修……這些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私人情分,便是沒有私人情分,人家跟你跨海而來,你也得有所交代吧?

  所以說,眼前這些縣中顯吏,除非他們下一瞬忽然說自己改名叫諸葛亮或者賈文和,反正不叫田韶了,否則是斷然不能留的!便是剩下的那些中層吏員,若他們不能在呂範等大隊人馬趕到前表明立場,那自己也沒有留的必要……須知道,自己的義從中出身雁門大族、又有功勞,還識的字的人也是頗有幾個的!

  當然了,原本公孫珣也沒想做的如此急切,畢竟大隊人馬還沒到,所以最好的方式還是先虛以為蛇,暫且拿個小本本記下,等人手齊了再動手。

  那到最後為何又如此操切呢?

  答案很簡單安利號經營塞外二十載,樹大根深,陡然發力之下,自己自然無話可說;可這襄平縣官寺裡,公孫珣不由懷疑,自家老娘是不是還能給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

  須知人性如此,貪權戀位乃是人之常情,自己母親真的連這些人都能安排的動?

  他公孫珣還真就不信邪了!

  初來乍到便直接發難,其實真的有些不地道、不聰明,甚至沒必要,但自己就是要橫一次出口氣!

  「田君在想什麼?」公孫珣惡念陡升,卻是忽然一聲厲喝。「莫非這點小事都推諉不做嗎?!你以為你是誰?!」

  「臣下早已準備退位讓賢!」撲通一聲,這田縣丞居然嚇得直接跪下謝罪,他終究是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對抗成功的可能性,而且強行對抗恐怕真的有滅門之禍。「只是擔憂我今日便走,那審正南不知何日才來,會有損公務,所以才會有所猶疑……」

  「這襄平縣裡,」公孫珣見到對方跪下,不由仰頭失笑。「怕是沒有縣令也能四時安泰,何況是你一個縣丞?」

  田韶茫然不解。

  「也罷,」見到對方如此老實,公孫珣忽然又覺得沒意思了起來。「你且起來,依舊管著縣中雜務,等審配到來後再說退位讓賢之事。」

  田韶不由大喜……一兩個月的縣丞也是縣丞啊,足夠自己安排妥當了。

  「你再將縣中戶曹這個職務騰出來,」公孫珣繼續吩咐道。「叔治!」

  立在一旁的王修雖然有些愕然,但還是趕緊上前。

  「戶曹就由叔治來接管。」公孫珣隨意吩咐道。「兩個縣尉也都齊員嗎?」

  下方縣吏們聽到這裡紛紛再度壓低腦袋。

  「是。」那田韶趕緊回複。

  「指一個劣的。」公孫珣淡淡吩咐道。

  田韶一時無言,但終究是抬手指向身後一人,被指那人也是面色慘白,卻終究不敢多言。

  「去職,義公來做。」公孫珣隨意擺手道。「然後義公與子伯可以商議一下鄉中『群防群治』之事……」

  婁圭與韓當面露恍然,而前者這才稍微打起了一下精神。

  「人事就到此處。」公孫珣依舊是板著臉立在堂上,但話語卻讓除了剛剛丟了職司的堂下其餘所有縣吏都不由鬆了一口氣。「我來時聽本地人說,遼東地廣人稀,最缺人力,是不是這樣?」

  「縣君明鑒!」田韶趕緊言道。

  「那就去城中安利號商棧尋本地掌櫃,讓他們從三韓盡量買些三韓奴回來……我來出錢,全縣吏員自上而下,從縣丞到亭長,不論官職,每家一個,家中富裕之人不要嫌少,須知道底層吏員生活極為辛苦,些許心意,也好讓他們少些操勞。」

  「縣君大恩!」田韶聞言一時愕然,然後旋即再度下拜。

  而後面的縣吏也是紛紛下拜,口稱感恩。

  「只是或許不夠!」暫時躲掉了清洗又陡然受了賞賜,這些縣吏也是活躍了不少,而且事關自己切身利益,有人居然大著膽子抬頭提醒了一下對方。

  「哪裡會不夠?」公孫珣一聲冷笑。「只要有五銖錢,那些三韓酋長連他們媽媽都捨得賣!便是真不夠……」話到此處,公孫珣又指向了韓當和婁圭。「我讓這二人行『群防群治』之事,乃是要編練民防,屆時若是鄉中治安良好,就讓他們領著民防跟著安利號的商隊去三韓山窩子裡捕捉一些就是了!我公孫珣一言九鼎,斷然少不了你們的!」

  堂下吏員愈發振奮。

  「好了!」公孫珣此時方才歎氣言道。「交接也做了,面也見了,以後還要相處日久,爾等不要心思浮動,只是各安其職便可……田縣丞!」

  「下臣在!」田韶再度俯首。

  「若有訟獄未斷之事盡管送來,若是此時並無官司積壓,你就將獄中關押人員全都與我提出來,我要一個個重審!」

  「縣君不去見府君,還有閒居在家的前玄菟公孫太守嗎?」田韶再度愕然。「還有城中學校的那位先生?」

  「訟獄一日不清,我就一日不見這些人!」公孫珣甩手示意對方滾去做事。「速讓賊曹送卷宗過來,再讓獄吏提人,我今日就在此處辦公,一刻也不想耽誤!」

  縣吏們登時做鳥獸散,一時間,堂中只剩下三名心腹。

  「叔治辛苦一些,速去查看本縣錢糧。」公孫珣對上自己人就不免和藹了許多,而且也終於是坐了下來……此處高幾之後居然是有太傅椅的。「義公也是,速速去查看本縣武庫、縣卒,這兩件事情極為緊要,不要耽擱。」

  韓當與王修自然也是告退。

  「子伯,」等人都走了,公孫珣這才看向婁圭單獨言道。「見你面色不渝,可是覺得我未給你職司,有所不滿?」

  「怎麼會呢?」婁圭趕緊攤手道。「我婁子伯還不至於在乎一個縣吏職務。再說了,如我所料不差,待會查案時少君必然會尋個差錯把賊曹也給免了,然後讓我接任,也好與義公配合行『群防群治』一事。」

  公孫珣微微頷首:「不錯……那你為何還面色不定呢?」

  「我只是在依舊慚愧而已,」婁圭一時感歎。「我自幼便以才智自詡,以至行為荒誕,可自從隨少君歸北以後,卻才發現自己智計之短……少君前日在汶縣所言,我既感激少君引我為心腹,卻又覺得自己實在是無能可笑!」

  「子伯啊!」公孫珣也是一時感慨。「我母親自我還在繈褓中時,便開始在令支建立安利號,然後三年便積累足夠資金插手塞外生意,距今已經是二十年了,二十年經營厚積薄發,哪裡是你我腦子一轉便能匹敵的?你覺得自己無能受挫,我又如何呢?」

  婁圭不由心中一動。

  「如我所料不差,只怕往後十年我都要圍著遼東打轉了……」公孫珣坐在太傅椅上,愈發感慨。「做個三年襄平縣令,考績上上,等到彼時我也二十六七了,加上之前的軍功指不定就能給我來個邊郡都尉,然後再過兩年再轉個什麼樂浪太守什麼的,最後看著局勢讓我壓著時間再回到遼東做太守!我大概未曾與你說,我母親與我盧師書信往來相交十餘年,她是真能影響到我官職遷任的。」

  婁圭低頭思索片刻,也是咬牙直言:「我觀少君言行,莫非是不想困於此地嗎?大漢眼見著日薄西山,你終究是想入塞與天下豪傑爭一爭雄?」

  公孫珣為之默然……他不是默認,而是真不知道該如何回複。

  畢竟,自己母親也是慈母心腸,萬般都是為了自己好……按照那所謂『歷史大勢』,靠著盧龍塞到陽樂城的五百里隔絕之地,那什麼公孫度不就是割據五十年,曆四世才亡嗎?自己再怎麼樣,也是被橋玄認可比曹孟德『強』的男人,難道真守不住這份基業?

  再說了,此地退可守進亦可攻,也不是沒有打出去的希望……只是那遼西五百里隔絕之地,還有之前暈了不知多少天的渤海擺在眼前,這『進可攻』未免有點難而已。

  而也正是因為如此,理解歸理解,公孫珣心中卻終究如婁圭所猜測的那樣,有一絲不甘。或者說,他跟天底下所有的不肖子一樣,終究不願意被自家大人如此安排,而毫無自由可言!

  實際上,之前公孫珣雖然野心勃發,卻也是有些迷迷糊糊的。但那日察覺到自家母親的安排以後,他卻是陡然生出一個念頭不說曹孟德,你兒子我公孫珣總比還沒舉孝廉的公孫瓚要強吧?!如何不能截取此人氣運取而代之,再與袁本初共論河北,繼而與曹孟德共商天下?!

  或許公孫大娘自己都不知道,正是她如此妥當的安排,讓自己兒子的野心第一次有了一個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也未必合理,但卻很實質化的進取路線。

  可以取代公孫度,就不能取代公孫瓚嗎?大家不都是複姓公孫嗎?

  當然了,終究是親母一片慈心,公孫珣怕是很難對以寡母之身撫養自己長大的親母說出一個不字!所以,面對著婁圭的詢問,他也只能『默然』了。

  「我曉得了。」耳聽著堂外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婁子伯也是繼續咬牙道。「我婁圭受少君心腹之托,總是要為少君想一個光明正大而又不傷母子情分的破局之法的。」

  「若真有這樣的法子,」同樣聽到腳步聲的公孫珣也不由感慨應道。「那便最好不過了!時日漫長,子伯且從長計議。」

  言語之中無奈的味道依舊,倒是讓婁圭愈發下定決心了。

  而就在這時,堂外忽然轉過二人來,為首的是個領路的縣吏且不提,後面那人卻是讓公孫珣一時不由放下多餘心思,然後直接大喜出聲:

  「魏越,你這小子怎麼來的這麼快?夫人和子衡他們也要到了嗎?」

  來人居然是當日護送陽球家眷徑直往泉州(今天津)去的魏越!

  而魏越聽得此言,也是趕緊下拜回複:「見過少君,少夫人他們已經到了遼西,只是要各處探視有所停留而已,然後那位卞夫人也到了……因為我到的最早,所以便奉老主母的意思先快馬來報平安,並遞送信件。」

  公孫珣面露恍然,也是尷尬失笑:「是了,也最多是那件事,大隊人馬不大可能這麼快就到。」

  不過,就在這新上任的襄平令接過家書之時,他卻又忽然反應過來:「你喊我母親為主母,喊我為少君,莫不是也要做我家臣?你當日可是因為不願意做大戶人家徒附而去我為敵的……怎麼今日這麼乾脆?」

  「回稟少君!」那魏越不由微微臉紅。「老主母與我賜了婚,我感激涕零,便當即拜倒……」

  「誰家子女?」婁圭也是好奇問道。「讓你如此乾脆?」

  「乃是……」魏越一時有些尷尬。

  「乃是誰?」公孫珣一邊拆信一邊問道。

  「乃是當日少君讓我護送之人,那陽球的遺孀程夫人。」魏越咬牙答道。

  公孫珣和婁子伯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以你的性子,莫非是路上有所欺壓,然後直接把人上了?!」公孫珣忽然一巴掌拍在了案上。「生米做成熟飯,再對陽家人挾恩圖報?!」

  「少君請放心,並不是我路上有所欺壓逼迫,也沒有挾恩圖報。」魏越趕緊下跪解釋道。「實在是到了泉州後,陽氏族人雖然對少君感激的厲害,卻對這程夫人一萬個嫌棄,甚至不讓她進門,我見她可憐,便帶她去了遼西。結果老主母見了我們,就直接問我願不願意娶人家,又問我那老婆願不願意嫁給我……我一個邊郡破落戶,如何不願意娶這等姿色的女子?又難得我那老婆也不嫌棄我……」

  公孫珣聽到一半便已了然,也懶得理會對方,便直接低頭看信。

  然而,此信簡單異常,居然只有寥寥數言而已:「公孫文琪,你又把你娘給嚇到了,還給你娘添了天大的麻煩,遼西這邊我處置清楚以後,咱們見面算賬!」

  公孫珣不由失望搖頭,遼東這邊安排的明明白白,一個卞玉便把她嚇到了,還不敢打包票安撫好趙芸……也是讓人無奈了。

  然而,這種事情莫說是魏越,便是婁圭都沒法討論的。

  而無可奈何之下,公孫珣卻又只能拍案而起,對著門口那引路縣吏大聲嗬斥:「你站在那裡作甚,速速與我催促一下田韶,卷宗與人犯為何還不到?!」

  —我是初來乍到的分割線—

  「(襄平)長吏受取貪饕,依倚貴勢,曆前令不見舉;及太祖至,一日盡去。乃政教大行,一縣清平。」《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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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11章 無力(上)

  卷宗和人犯遲遲未到是有原因的,當一次催促不到後,公孫珣便帶著婁圭和魏越直接闖入了縣門下賊曹的公房,卻正遇到田韶和那門下賊曹在燒一些紙張和木竹簡。

  公孫珣怔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感情這群王八蛋居然還真的是貪贓枉法之輩,而且他們居然膽大包天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這種事情?!

  想自家老娘為自己又是寫評書又是張布告的,這群人難道真不知道自己是和王甫談笑風聲,跟檀石槐惺惺相惜的人物嗎?!

  可自己這樣的人物怎麼連這幾個吏員都沒鎮住呢?

  誰給他們的膽子?

  真以為自己不敢殺人怎麼著?

  「跪下!」公孫珣面無表情輕聲吩咐道,宛如在吩咐家中僕從幫自己倒水一般。

  然後,等他直接坐到門下賊曹的藤椅上之時,這二人果然也老老實實的跪下了。

  「外面天挺亮的,」門外風和日麗,公孫珣指著公房大門認真問道。「光天化日之下,我就在官寺大堂,你們與我說實話,怎麼就敢行如此事端呢?」

  魏越和婁圭對視一眼,各自拔出刀來。

  「因為我二人問心無愧。」而隨著身後『哐啷』兩聲,這田韶回複的倒也乾脆利索。「此處焚燒的卷宗俱與我二人無大關礙!」

  「正是如此。」賊曹也是膽戰心驚。

  「不與你二人有關,難道跟我有關?!」公孫珣登時發怒喝問道。「你當我公孫珣是蠢驢嗎?」

  「確實與縣君有關!」田韶趕緊驚慌答道。「我等只是怕縣君難堪!」

  公孫珣自然冷笑不信「我今日乃是平生第一次入襄平城,你倒是說說,如何與我有關?」

  然而話音剛落,他自己就面色突變,然後不由和對面的婁圭無言對視一眼……是了,與他公孫珣有關未必就是他公孫珣親手惹出來的事,此處可是還有他家的安利號和他遠方族兄公孫域呢!

  「縣君何其睿智,想來也大概明白了吧?」那田韶察言觀色,然後便膝行上前,靠近對方低聲言道。「不瞞縣君,我襄平縣雖然是遼東首府,卻北與玄菟郡相鄰,東與高句麗相接,故此,頗有不少案件是安利號從玄菟、遼東帶來的。」

  「站起來,」公孫珣只覺渾身無力。「然後細細說來。」

  婁圭、魏越聞言俱都收刀,而這田韶也趕緊與身後的門下賊曹一起起身,算是就此鬆了口氣「其實此事從情理上來說也不怪安利號……嗯,縣君身為安利號少東,可曉得東珠、人參的買賣嗎?」

  「這是自然。」公孫珣愈發頭疼,只能無奈催促。「你直言便可。」

  「人參與東珠,俱是我塞外特產。」田韶倒是直接揭開了謎底。「安利號發掘此物,確實讓本地人多有助益,可是這兩樣東西非但便於攜帶,還貴重異常,而那些參客、珠客又多是亡命之徒,所以就多在野地、野道中行劫掠、謀殺之事……」

  公孫珣一聲長歎,便是婁圭和魏越也是不由面面相覷。

  「別的地方倒也罷了,咱們襄平縣東側地方極廣,人煙卻極少,又與高句麗交接數百里,所以彼處的小道旁就多有無名屍首出現。這種案子也查不出什麼首尾,僅靠容貌也不知道是漢人還是高句麗人……當然多是異族賤民居多……但畢竟是人命一條,而且國法嚴厲,便只能由縣中收屍,並設置卷宗,壓在賊曹這裡……」

  「我曉得了。」公孫珣當即擺手。「那玄菟那邊又如何?彼處的人參和東珠應該可以直接在玄菟郡內收攏吧?」

  「依然是財帛動人心罷了。」田韶說著,卻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玩意來。「縣君可認得此物?」

  那是一個所謂元寶形狀的小銀錠,安利號內部常用來獎賞員工、下線的頂級貴金屬。而公孫珣見到此物後,更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縣君。」田韶再度壓低聲音解釋道。「咱們大漢曆來缺銀,不僅是缺少銀礦,更是缺少便於冶煉的上好銀礦,故此,境內寥寥的幾處著名銀礦都是如金礦一般由少府直接派人管轄,比如咱們襄平縣(遼陽)和西平安縣(丹東)交接處就有一處難得的好銀礦,朝廷卻是要定量收取的,別人也摸不著……而你家安利號之所以能有這麼多銀錠,乃是因為你們家從境外收礦!具體來說,是玄菟郡正北方的扶餘某處地方來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公孫珣不由無力追問道。「你只說為何不在玄菟收礦冶煉,反要讓那些運送銀礦的人來襄平呢?」

  「因為冶煉這種事情需要人來照拂。」田韶也是無奈解釋道。「貴號收礦之事,乃是從之前貴族兄公孫域公孫太守在玄菟任上時開始的,甚至聽人說那個銀礦本就是十幾年前他出兵助扶餘人抵抗高句麗人時才入了貴號眼的……後來他卸任來到襄平置業立戶,貴號的銀礦冶煉之地也就跟著從玄菟來到了襄平。」

  公孫珣完全無言以對。

  「其實縣君不必掛懷。」田韶見狀最後安慰道。「從扶餘人手中賺錢,從高句麗那裡收參,都是好處遠大於壞處的事情,真若是停了,郡中百姓反而不願意……此事主要是咱們遼東地廣人稀,然後又是邊郡,高句麗、扶餘、鮮卑、烏桓、三韓環繞,諸邊地野人俱不修德,甚至還時不時有戰亂出現,這才會有些治安上的紛擾。」

  公孫珣微微頷首,聊表認可,然後忽然問道「這些案子到底有多少?」

  田韶回頭看向那門下賊曹,而賊曹趕緊上前解釋道「累積的無頭案卷宗約有百餘,有證據確鑿擒拿下來的人犯也有五六人。」

  公孫珣不由鬆了口氣「十幾年間積累下來這些案子倒也尋常……」

  賊曹低頭不語。

  公孫心裡一咯噔,當即硬著頭皮再問「這百餘件案子,到底是幾年的攢下來的?」

  「兩年半。」賊曹低頭言道。「這種案子每任縣令上任時都要清理一番的,上位縣令恰好在本縣掌印兩年半!」

  公孫珣默然無語。

  「既如此,我們還要不要燒卷宗?」田韶見狀趕緊試探性問道。「我之前只是怕縣君年輕氣盛,面子上不好看,這才自作主張……」

  「不用燒了。」公孫珣無奈擺手道。「將這些因為銀子、東珠、人參而出的案子,全都給我送到官寺後面我住處……我晚上慢慢看!」

  怕是愛面子,暗地裡自己慢慢燒吧?

  田韶與那門下賊曹心中暗諷,卻各自無言。

  然而不管如何,經此一事,公孫珣初來乍到時的囂張氣焰多多少少是矮了三分,整日只是低頭認真清理其餘的案件卷宗和在押人員。凡數日,也不過就是揪住了一個案件失誤,將那個賊曹貶出去做了個亭長,卻還專門賞賜了些許財務以作安撫。

  怎麼說呢?這些日子,他對漢律的認識倒是又多了幾分。

  而在數日之後,他更是如約去拜訪了那高焉高太守,還有那個年紀相差極大的遠方族兄公孫域,也都是一帆風順。

  前者確實如傳聞那邊軟弱,聽公孫珣講了些許洛中誅宦事物後便面色慘白,難以自持,反倒是郡中各位顯吏紛紛追出來示好;至於後者,頗有些邊郡武將粗豪之風,更兼確實是同族之人,而且利益相關,所以言語中頗有幾分大包大攬並看對眼的感覺,只讓公孫珣遇到難處盡管尋他!

  怎麼說呢?這城中比自己大的兩個人如此作態,倒也是純粹的好事了。

  唯一的問題在於學校中教書的張儉,不知為何,這位昔日誅宦先鋒,天下名聲,見到公孫珣遞上來的名剌後卻只是托病,並不願見面。

  對此,公孫珣沒轍之餘倒也不是很生氣……因為他很理解對方。

  經歷了那麼多事,又背井離鄉這麼多年,家破人亡的,還連累那麼多人,這張儉苟且偷生到現在,無論是豪氣不減還是早生慚愧之心,有什麼樣的想法其實都正常。

  而從人家依然願意在自家建造的學校裡教書來看,這位名士應該是對自己沒有惡意的,這就已經很不錯了,其餘的就沒必要再追究。

  等拜訪完了這三人,公孫珣就算真正走完一個新上任官員的正常流程了,不過,此時秋收卻也要到了。

  須知道,春耕秋收,乃是這個封建時代中最重要的兩個根本大事,所以他來不及多想,便開始帶著騎馬巡視各鄉,監督秋收,一時也是繁忙不堪……但就在其中一日,當公孫珣在治下某個鄉中巡視之時,卻突然見到有人快馬來報,說是縣君的家眷諸人已然從遼西來到了襄平境內,眼前居然已經到了大遼水。

  公孫珣驚喜之餘不免多問了幾句……果然,不僅是趙芸等人,便是自己母親也親自過來了,於是他當即起身往大遼水處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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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句驪,在遼東之東千里,南與朝鮮、濊貊,東與沃沮,北與夫餘接。地方二千里,多大山深谷,人隨而為居。」《後漢書》東夷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7 08:45
第六卷 第12章 無力(下)

  秋風沃野,大河南流。

  這裡是大遼水,乃是塞外第一大河,大漢朝塞外五郡的精華其實都依靠著這條河流所締造的遼河平原而生。

  而即便是地廣人稀的遼地,這遼河左右水草豐茂之地也是一等一的良田,斷無人捨得浪費,所以此處稼檣儼然也是粟米垂穗,黃綠一片,更有無數百姓沿河收割,自山坡上往下看去,著實讓人心曠神怡。

  不過,此時在山坡上觀看盛景的只有公孫大娘母子二人,外加一隻肥貓蹲在腳下撓癢癢,至於剛剛渡過遼水不久的一行人,則圍繞著趙芸,老老實實的留在了山下駐足等待。

  「辛苦母親了。」母子二人閒站片刻後,公孫珣往下瞥了一眼,卻是無奈開口言道。「母親之前說找我算賬,為何見面後卻只是看風景?」

  「你不覺得遼東確實風景極不錯嗎?」遠眺遼河的公孫大娘攏著袖子言道。「地方大,遠離是非,而且這裡適合提前經營布局,若是真能積蓄力量也未必就不能有所為……」

  「只怕是會被遼西那五百里野地給鎖死,自陽樂出發,跨地五百里去打盧龍塞……打得進去嗎?」公孫珣見到對方如此乾脆,便也直接了不少。「此處雖然格局遠大於遼西一地,卻又形同死地。」

  「為什麼總要打打殺殺呢?」公孫大娘聞言不由歎氣,語氣分外無奈。「我這輩子最大的指望就是你我都能平平安安的……最起碼我活著的時候你我都能平平安安的,我要是死了,隨你怎麼折騰?!」

  公孫珣頭皮一麻,之前想著賭氣說一說的想法登時煙消雲散,然後便立即下跪請罪。

  「起來吧。」公孫大娘無奈道。「多大的人了,都開始蓄鬍子了,還做了縣令,哪能像小孩子那樣動不動下跪?」

  這年頭無論多大的人給親爹親娘請罪時都要下跪,公孫珣心中暗歎,但卻不願多說什麼了,只是依言起身。

  「不管如何。」公孫大娘看到自己兒子再度屈服,便勉力繼續勸道。「你看看咱們在遼東這邊的基業,這麼多商棧,這麼多人脈……從豪強到百姓,哪個不認我們?等亂世一開,你只要握住一個朝廷大義,屆時稍一發力,以你現在手下收攏的人才,這遼東就只能姓公孫了,你真捨得就此扔掉不管嗎?」

  公孫珣連連點頭稱是……這倒也不是全然裝模作樣,說到底,這五郡之地終究是一份基業,而且還是自己母親心血,哪裡就能甘心扔下呢?

  公孫大娘心知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極致了,也就不再多談此事,反而笑著指向了山下那撥人:「之前你問我為何不找你算賬……你知道為何嗎?」

  「還請母親指教。」公孫珣趕緊問道。

  「是咱們都會錯意了。」公孫大娘不由笑道。「咱們母子倆在乎的是那卞玉,都沒把曹節的外孫女當回事,可是人家趙家在乎的就只有那個馮芷,什麼卞玉問都沒問……」

  公孫珣面露恍然……這便是難度陡然減少了一半,怪不得這麼快就來了。

  「而且這馮芷被納娶過來還跟你沒關係,」公孫大娘微微挑了下眉毛。「怎麼說也怪不到你頭上,所以在遼西等了這麼長時間,倒只是你老婆在她家裡自我調節安慰,還真沒怪到咱家。不過,那個曹節聽阿範還有呂範兩個人講述,也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說來也是我的錯,這麼多年了我還是改不了這個毛病,自己不認識的便以為只是路人甲,明明人家早十年就是閹黨領袖,總領朝政的大人物,我也早就聽過名字和事跡,可不到跟前我卻總是置若罔聞。兒子你知道嗎,你岳母聽說這人的外孫女來給你當妾,都快嚇死了,你岳父如今在塞外那麼大的名聲,也有些不安,得虧是那趙老太太依舊拿的穩當。」

  「曹節曹漢豐……」想起這個之前在洛陽差點就能把自己弄的死無葬身之地的權宦,公孫珣也是一時感慨。「如我所料不差,他應該是覺得自己快死了,萬般雄心權欲都散了,這才把他那個惹事的弟弟交過給我保全,再拿自己外孫女結個親,求一個死後家族延續。也難怪我那岳祖母如此坦然,她恐怕也能夠理解人家的意思。」

  「誰說不是呢?」一陣風自北方吹來,公孫大娘略顯感慨的拿下了自己的寶貝黑框眼鏡,然後親手擦拭。「以前我只是把這些人當成故事裡的角色來看,覺得這個人如此不堪,那個人毫無氣概,可在這大漢朝生活的久了,再加上年紀漸長,也就漸漸能夠理解了……這年頭的醫療水平就這樣,通信水平也這樣,四十老朽,人身體一旦不行,無論是怎麼樣的英雄豪傑,也是豪氣頓消。」

  公孫珣不由再度頭皮發麻,然後趕緊安慰:「母親長命百歲。」

  公孫大娘聞言不由失笑,然後才戴上眼鏡言道:「乖兒子想多了,四十老朽說的不是我,這年頭四十歲死人正常不過,所以才會稱老朽……可那次瘟疫我就看出來了,我這身體怕還是我那邊那個七八十死人才正常的身體。換言之,與我來說,指不定還有三四十年可等呢?那魏越喊我老主母,我都有點煩他!如何就嫌我老了?」

  公孫珣一時無言,只能說及其他:「這事就這樣了?」

  「也只能就這麼接著了,人曹公公主動把外孫女送上門來,還是這麼一個小美女……為啥不要?今晚上你就收了。」公孫大娘倒也乾脆。「我擔心的,其實還是那個卞玉!」

  公孫珣:「……」

  「你是怎麼想著去譙縣找曹操的?」公孫大娘認真問道。

  「當然是想賣好,」公孫珣無奈答道。「當日在信中便與母親說了,曹操家中跟宋皇后的關係,現在他正是人生最低谷,我說服何進幫他堂妹收屍,自然要去告訴他一聲……當然了,母親之前便說自己是譙縣渦河畔人,我也順便過去見識了一番。」

  「曹操和你在洛陽這半年的事情,咱們回去慢慢說。」公孫大娘當即擺手道。「先說眼前的事情,卞玉著實讓我嚇了一跳,然後到現在還有些發愁……」

  公孫珣無可奈何,這一點他倒是猜到了。

  「一開始我是覺得你偷了人家老婆。」公孫大娘無奈言道。「你可知道,當時我把那程夫人許給魏越也是擔心你會看上那個小寡婦,以防萬一……」

  「……」

  「可後來聽卞玉自己細細一講,好像反而是曹操理虧一樣,而且不說丁夫人什麼的,就連曹操自己第二天都不在乎了,我也無話可說。」

  「那為何現在還發愁?」公孫珣不解問道。

  「自然是養孫子的問題!」公孫大娘長歎了一口氣。「這卞玉不用想都知道是個善於生養的,真要是給你生了三四個男孩子……你說人家在曹家生的那是三曹中的兩曹,是兩個大文學家,然後還有個黃須名將,可要是生在咱們家卻只是邊郡野孩子該怎麼辦?這不是說明我無能嗎?」

  公孫珣茫然發怔,儼然是沒有反應過來。

  「且不說卞玉父母早亡,這養孩子一般不都是當祖母的來養嗎?」公孫大娘見狀不得已解釋道。「你這一個兒子當年我就累死累活,還養的那麼失敗,養個黃須武將倒也罷了,哪裡能再養出來兩文學家?」

  「其實兒子我覺得……」公孫珣這才反應過來,然後當即反駁。「母親撫養兒子撫養的並不失敗,我在洛中,蔡邕誇我文采好;橋玄誇我內剛而外刃……這分明是文武雙全,不亞於曹孟德吧?!」

  「你的文采都是從我這裡偷出來的吧?」公孫大娘也是當即嗤之以鼻。「至於說武勇,去了一趟彈汗山中了箭的是誰?柳城那裡若不是程普厲害,你怕是要被鮮卑人串成葫蘆吧?別稀裡糊塗的把自己太當回事了!」

  公孫珣居然無言以對。

  「算了!」又是一陣北風吹過,公孫大娘搭住自己兒子的手往山下而去。「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現在我連孫子都沒見到影子呢……你在襄平這裡難得安穩下來,最好給我添個孫子,而且最好還是讓你正妻先生,這樣你岳父那裡也好說話。」

  耳聽著親母的叮囑,眼見著山下自己夫人領著兩個妾室微微低腰行禮,公孫珣也是一時感慨——之前曹孟德被困於時局之中動彈不得,自己心中還不免暗自得意,但今日來看,自己又何嚐不是也被親情、家眷所困呢?

  困局由善意交織而成……自己到底該如何破局才能不傷及這些善意呢?

  來到山坡下,公孫珣暫且收起了這個念頭,轉而對著候在此處的一妻二妾微微含笑。

  ——————我是面帶微笑的分割線——————

  「本朝太祖馮夫人者,後漢閹尹曹節外孫也,其母曹夫人,節義女,其弟曹破石親女。後節以老邁,兼破石無德,憂其肇禍家族,遂發往遼地太祖家中看管,明言嚴加約束,只求性命得保。破石閒居於遼,不堪管束,乃陰求於馮夫人,太祖不在,馮夫人遂複求太后,太后忿怒:『無德之輩,正該勞動改造!』翌日,即發曹破石為家中織鞋工,一日三鞋換餐,不複許之相見也。」——《世說新語》.賢媛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8 08:06
第六卷 第13章 張儉

  公孫大娘不是一個人來的,也不是只帶著兒媳婦來的,隨著她的到來,呂範以及大量的義從也隨之趕到,然後安利號總號的大量核心人員也隨之而來。

  很顯然,公孫大娘是要順便奠實一下遼東這邊的基礎。有些時候,能做主的人能來一趟,無論怎麼做,或者哪怕什麼都不做,效果都是極佳的。

  這不,公孫大娘剛一到來,襄平縣官寺後面剛剛買下的那處宅院很快就門庭若市了起來。本地的豪強、商人,或者豪強兼商人,以及附近邊界處的各種奇葩小部落頭人,甚至曾經位居兩千石的那位『老』族兄公孫域都親自過來問候拜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哪怕年紀上公孫域比公孫大娘還要大,但輩分是擺在那裡,再怎麼樣也是嬸子不是?

  總之,公孫大娘在自己經營許久的地盤上還是很有牌面的,尤其是她如今還有這麼一個年紀輕輕便官運亨通的兒子,後者明顯補上了前者這些年來最大的兩個短板——一個是官場上最深切的聯繫,一個是強大的武力保障。

  如今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遼西公孫珣於外則火燒彈汗山,讓檀石槐恨之入骨;於內,則虐殺王甫,懸屍夏門,然後還孤身直入尚書台面斥曹節,並全身而退!

  如此作為,隨著橋玄那番話幾乎傳遍天下……最起碼遼東這裡是人盡皆知……內剛而外刃,鋒利可為天下冠!

  那麼這母子二人配合在一起,基本上在遼東這一畝三分地上便是無可阻擋了。

  比如說,原本公孫珣曾經準備義從到位後,趁著秋後收算賦的機會好好犁一遍本地豪強大族的。結果命令剛一下,自家老娘那邊就送來了一份本地豪強的大致資產列表,然後還來了一番商業懇談會,讓這些人中的大部分主動上繳了算賦。

  至於說,少數實在是貪心不足不捨得交那點錢的,公孫珣也不客氣,抓住一個最惡劣、最囂張的土豪,直接讓這些人見識到了什麼叫做破家滅門的縣令!全家男丁的人頭沿著襄平縣城門一字排開,搞得高太守好長時間都不敢出城賞景,更遑論那幾個自以為頭鐵就能熬過去的土豪?

  再比如說,組織『群防群治』一事,有了本地豪強的人力支持,有了安利號財力的反饋,有了縣令那邊名正言順的號令,再加上高太守那裡眼不見心不煩的大手一揮,居然把郡中著名的平郭鐵官鐵官丞都任命給了一個安利號出身的掌櫃……這事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這裡務必多說一句,後漢一朝的鹽鐵之事雖然一開始看管的很緊,但是由於官吏的貪瀆無能,所以鹽鐵政策翻來覆去,而到了眼前,卻終於還是漸漸放鬆了下來。

  這樣的後果是,很多小型鹽鐵礦產被豪強私占不說,便是天下有名的大鐵官也普遍性變成了類似於官造民營的一種模式……具體來說就是朝廷的鐵官負責冶煉打造,然後將產物一分為二,朝廷需要的兵甲自然是往上送,但剩下的東西就一般交給民間買賣了。

  安利號之前一直就負責這塞外第一大鐵官,也就是平郭鐵官的民營業務……不給這家負責給誰呢……但公孫珣的上任和高焉的軟弱,卻讓如今這平郭鐵官的鐵官丞都變成了安利號的掌櫃,也是讓有識之士不由唏噓這個世道的淪喪!

  畢竟這種情況下,不說兵器了……畢竟兵器是不禁買賣的……可是其他東西,公孫大娘那裡豈不是想造什麼就造什麼?!

  而回到眼前,話又得說回來,公孫大娘的到來也不竟然是好處,有一個明顯的壞處是,公孫珣變得太閒了,以至於他都快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了……有些時候,他好像只需要點個頭,或者簽個名,事情就能一番風順下去!

  而其他人,從他本人最親近的心腹呂子衡到據說是要大幹一場的婁子伯,也全都有淪為公孫大娘那邊家宰的感覺,也就是韓當整日訓練鄉勇,搞他的群防群治,頗顯忙碌一些。

  「拜見元傑公。」步入九月,天氣漸冷,閒著無事去做信使的公孫珣,靠著自家老娘的名剌,終於見到了一直吝嗇一面的張儉張元傑。

  不過,這位朝廷第一欽犯外加海內名士依舊沒有將孤身而來的公孫珣讓進房內,反而是直接來到院門口與對方見了面。

  「你便是劉文繞與盧子幹一起看重的公孫文琪了?」張儉今年已經六十多了,比劉寬還大五歲,但一身布袍立在院門前,身材卻顯得格外筆挺,須也只是些許斑白,反而烏黑的居多,倒也顯得精神不賴。

  「不敢稱看重,僥幸得兩位恩師垂青。」公孫珣趕緊俯。「而且我們四兄弟俱得恩師垂青……」

  「四兄弟……」張儉手持名剌仰頭若有所思。「除你之外還有哪三人?」

  「俱是遼西本家的兄弟。」公孫珣趕緊解釋道。「大兄公孫瓚,字伯圭,聽說因為忠義之名剛被本郡點了孝廉,馬上就要去洛中為郎了;族弟公孫範,自文典,他之前替我護送家眷,此番事了,好像也準備要回洛中隨侍劉師;還有最小的一個族弟公孫越,因為尚未加冠,倒是正在遼西郡中為吏……」

  「一門四兄弟。」張儉不由乾笑道。「俱是年輕俊才,再加上之前你族兄公孫域看中的那個義子公孫度,聽說也是官路亨通,在外宦遊得意,如此算來,將來你們公孫氏怕是要大興了。」

  「無經學傳家,終究是二流世族。」公孫珣陡然聽到另一位『三國英豪』,甚至還是那位占據了遼東的公孫度之名也不慌張,反倒是應對如常……其實,他來此一月有餘,怎麼可能不知道那個公孫度和自己遠方族兄的關係呢?

  想當初,自己族兄公孫域在玄菟任上時,曾有一子喚做公孫豹,卻早死無生,而那公孫度非但小名也叫公孫豹,還和自己那早死的大侄子一個年齡……後來的事情就不用多說了,二人自然是情同父子,而作為玄菟太守的公孫域非但給公孫度取了老婆,還在十年前動用了自己的人脈,讓後者以朝廷的特徵的名義入朝為郎,踏上了官場正途,然後一直宦遊至今。

  而那時候,公孫珣才陡然反應過來,怪不得公孫度能夠如此簡單便接管遼東,並在此處立業,感情是他是有政治遺產的!而且還是從自家這裡偷來的!

  不過,多想無益,因為正如張儉所言,公孫度早在十年前被特徵入朝,如今聽說正在河北一帶宦遊,無論是想宰了他也好,還是收為己用也罷,都只是空想而已。

  「無妨,」張儉聽到對方說及經學,卻也依舊坦然。「這不是有你嗎?弱冠之時便做下如此多事物,闖下如此名頭,三十歲前做到一郡太守怕都是遲的……至於經學,經學將來未必有就用吧?」

  這話聽起來是推辭之語,可公孫珣卻是心中怪異,然後心中一動,就要再問。

  然而,對方只此一句之後,卻又忽然停止了這種初次見面時的寒暄言語,轉而主動說及了正事。

  「這些年在塞外閒居,我其實並不想再摻和什麼事情,但受你們公孫氏,尤其是你母親大恩,倒也無話可說。」張儉揮了下手中名剌淡淡言道。「既然你母親專門有約,那咱們就趕緊去吧……」

  就猜到你是看開人生了,公孫珣心中暗自腹謗,卻又趕緊在前引路朝外面而去。

  「知道是什麼事情嗎?」張儉從容邁步問道。

  「只是說開宴。」公孫珣其實也是一頭霧水,便只能勉強答道。「據說是高句麗那邊來了一位身份顯赫的客人,要設宴招待,大概是想請元傑公在異族面前展示一些中原文華風貌吧?我族兄前玄菟太守公孫域也一起去,想來是要借他的高句麗的威名震懾一下對方……一文一武,大概如此吧?」

  「原來如此。」張儉依舊淡然。

  「對了,」就在這時,公孫珣複又想起了一事。「好像聽人說鐵官那裡打造出了什麼特殊物件,母親似乎也是想借機展示一下……」

  聽到這話,一直從容的張儉卻忽然身形一頓,然後忍不住警惕的看了眼前年輕人一眼。

  而幾乎電光火石之間,對上張元傑眼神的公孫珣卻也是恍然大悟……這位海內名士之所以對自己冷淡,怕不只是因為經歷的太多以至於看破紅塵,恐怕也有不想跟自己這個『反賊』多有往來的想法吧?!

  塞外偏遠,遠離中樞,本就是法外之地,不然望門投止的張儉也不至於能在此處能安然長居,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能體會得到,在這個遠離中樞統治核心的地方公孫氏到底有多麼強橫!

  公孫氏的族人遍布渤海一周,公孫氏的核心子弟和直係姻親出任各個郡國的顯要官職,這倒也罷了!而與其他地方的大族不同的時,公孫氏的安利號居然能用商貿之利將這些人甚至是下面的各路豪強給團結了起來……這些事情,在本地人看起來司空見慣,甚至早就樂在其中,可真要是中樞有明白人知道了,那從他們的角度來看,不是反賊怕也是勝過反賊了!

  張儉與公孫珣陡然對視了一眼,然後各自歎了口氣,明白人嘛,一個偶然失態外加一個眼神就能心意相通的。

  「不愧是劉文繞和盧子幹一起看重的年輕俊才。」縣中學校牆下,眼看著四周無人,張儉便不由袖手駐足言道。「其實我也知道,塞外偏遠,凡事自有他的一番道理,而我一個欽犯也不會疑你們如何……只是在此處長居多年,眼見著中原來此處逃難的流民百姓日漸增多,哪裡還能不知道朝廷如今昏亂成什麼樣子?聽新來的客商說,如今官吏正常升遷都要按職務高低油水多少來交買官錢了?」

  「是!」公孫珣也是無奈。

  「這便對了。」張儉低聲應道。「國家昏亂,不知道前途在何處,你們公孫氏即便心存忠義,等到洪水滔天之時,又怎麼可能不順水推舟呢?」

  「朝中袁氏亦有『仲姓天子』一說,」公孫珣無奈辯駁道。「而且袁逢雖死而歸鄉,其三子卻早有安排,儼然頗有章法……」

  「袁逢死了?!」張儉難得再度動容。

  沒錯,袁逢死了,這位天下仲姓的領袖,終於是抵擋不了天命,在癱了數月之後,還是漸漸萎頓,死在了家中……按照他的遺言,歸葬汝南老家,二子扶靈守喪。而葬禮之後,袁術和袁基自然是要結廬而居,可袁本初居然也順便在汝南祖墳旁建廬而居,還聲稱在為母親守孝結束以後,要繼續為之前早死的父親袁成守孝三年。

  早死的養親還是剛死的親父都無所謂了,但準備在汝南長居的袁本初的名聲卻是愈扶搖直上,趁著葬禮,汝潁宛洛的黨人們紛紛前往謁見,卻沒有多少人去拜會同樣在此處的袁基和袁術。

  一時間,三者之間頗有齷齪,可他的叔父袁隗卻根本誰都管束不動!

  「所以說不怪你們。」回過神後的張儉繼續言道。「袁氏尚且要聞風而動,經營根基,何況你們呢?而我也沒有指責你們的意思,實在是朝廷無道失政在前……所謂上失其道,下必失其德,而後,中則必失其仁,再失義……」

  公孫珣靜立聽候,孰料對方卻再度中途停下。

  「不說這些了,」張儉忽然感慨道。「你只知道一事便可,那就是我張儉雖然身為欽犯,卻始終自恃為漢臣、漢民,如此情形下,索性跟誰都不願意再有過深牽扯罷了。」

  公孫珣聞言也是感歎,便不由躬身一禮。

  「走吧!」張儉複又擺手道。「我也是腦子糊塗了,你母親也不是個強人所難的,便是打造了什麼稀奇古怪的兵甲,怕也不會拿出來展示。依我看,說不定是個鐵盆鐵碗呢!」

  公孫珣不由失笑,二人旋即出門上車,然後公孫縣令親自駕車,送這位朝廷欽犯來到了公孫大娘所居的宅院中。

  「子衡,」公孫珣請回了張儉後,不免無聊,便順勢找來主理此事的呂範,就在院中打探了一番。「這位高句麗貴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確實是彼處一個難得的貴人。」呂範正色解釋道。「文琪知道高句麗制度嗎?」

  「久在遼西,有所耳聞。」公孫珣坦然應道。「你直言便可,我自然分得清輕重。」

  「這位乃是高句麗五部中的貫那部族長,聽說我們安利號與高句麗的生意多蒙他照料,名字則喚做啞啞可慮……不過老夫人那邊卻喚他蘑菇大王!」

  公孫珣一時茫然……前面半句他聽懂了,高句麗這玩意嘛,本就是扶餘野人南下,然後接觸到了中原文明,最後演變成了自家老娘口中所謂半部落聯盟半封建化的國家,而這種制度下,那五部之一的族長自然是彼處數得著的貴人,恐怕還是執掌朝政的實權人物之一!

  可後面半句,那個什麼蘑菇大王是個什麼鬼?!天子賜他王位了嗎?!區區小國,不過兩千里江山,人口不過大漢一郡,五部之一,焉敢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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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老子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28 08:09
第六卷 第14章 狂言

  「你想哪兒去了?」正在與兒媳婦等人擼貓閒坐的公孫大娘見到自家兒子如此憤然,也是直接笑出了聲。「他哪敢稱王?這是我與他起的外號!」

  公孫珣當即釋然:「這倒罷了,可這外號又是如何來的?」

  「你可記得小時候吃過的那種放在湯裡的幹貨……我喚做蘑菇的那種?」公孫大娘不以為意道。「全都是他送的,而且他因為害怕送錯,便每次都送幾十上百種到咱們家。」

  「所以才有了蘑菇大王的法嗎?」一旁的馮芷眉眼初開,不禁含笑插嘴詢問。

  公孫大娘笑而不語。

  而公孫珣仰頭思索片刻,卻是忽然大怒:「居然是那個蘑菇大王嗎?此人還不死心嗎?而且何時又成了高句麗五部之一的族長?!」

  馮芷嚇了一跳,趙芸和卞玉也好奇看了過來,公孫大娘卻是再度大笑:「他本就是貫那部的族長之子,他爹死了,他自然便是族長了。」

  公孫珣面色青紅不定,也只能是甩手出去了。

  原來,這位蘑菇大王公孫珣是知道的,不過那時他還很小,而安利號也尚沒有那麼強大,彼輩也不是什麼族長。當時,對方曾經親自帶著自家部族中的貨物來到遼西販賣……而現在想想,這廝恐怕是探聽軍情的意思居多一些。

  畢竟,自從高句麗反出新莽,趁機做大,大漢朝的東北政策,向來是扶助最弱小的扶餘人,阻止高句麗人的擴張,而如今的玄菟郡,其實本身最重要的一個功能便是對付高句麗。

  且不替這些了,總之,當時這廝來到遼西做生意,因為貨物眾多,便得到了正在擴展業務的公孫大娘的召見。

  而這一召見便了不得了,試想,這麼一個高句麗土包子,何曾見過中原貴族婦女的風采?所以,彼輩與公孫大娘見過一面,眼見著對方如此氣度形象,便不由視為天人,又聽對方是一個寡婦,便念念不忘,多有求親的意思。

  當然了,結果自然不必多,公孫大娘哪裡會跟對方去做什麼高句麗野人?當場被打了出去不,差點連命都丟了。

  不過,這廝倒是鍥而不捨,數年間屢次從高句麗送金送銀送珍珠送蘑菇,公孫大娘見得煩了,便送了對方一個『蘑菇大王』的稱號。這個稱呼,與其是調笑對方當日送的蘑菇種類多,倒不如是嫌對方磨人的功夫惹人煩!

  這事,公孫珣小時候是聽過周圍人當笑話過的。

  然而,時事易轉,如今公孫大娘怕都要抱孫子了,公孫珣也從一稚童變成了一任襄平令,這蘑菇大王啞啞可慮卻居然還活著,而且還專門來遼東拜會故人,也是讓人恨得牙癢癢。

  但癢癢歸癢癢,人家若不失禮,當著自家老娘的面,公孫珣還真沒轍。

  到了傍晚,宴席大開,公孫大娘毫不客氣的坐到了上首,然後以前玄菟太守公孫域、『海內名犯』張儉、自己兒子襄平令公孫珣還有諸如呂範、婁圭等人作陪,就在自家堂上招待了這位隔壁高句麗過來的客人啞啞可慮。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公孫大娘更是展示了自己讓鐵官精心打造的新作品數口鐵鍋,並讓人在堂中親自演示了如何用豬油炒菜!

  這倒是讓張儉給猜中了。

  不得不,炒菜的味道確實讓人感到新奇,這幾口鍋的出現似乎也有顛覆眾人對飯食認知的意味,倒也可以稱得上的妙品了……眾人吃的極為舒服,酒宴氣氛更是上了一層咯。

  至於公孫珣死盯著的啞啞可慮,可能他如今的年紀已經算是所謂『老朽』了,肚子都鼓起來了,往事如雲煙嘛,倒也什麼看的開,所以全程都沒有多餘的話題,也沒有什麼失禮的表現。再加上他這人漢話不賴,又知禮儀,而且梁冠直裾,修發蓄胡,一身打扮宛如一個胖乎乎的漢境老儒生似的,眾人自然也都少了幾分輕視,倒也是一片和諧之意。

  不過,公孫珣既然存心要找茬,又怎麼可能會找不到呢?

  「這些年多蒙大娘和公孫太守照顧我們部族生意,族中能夠積蓄些許財富,都是靠兩位給面子,容老朽敬二位一杯。」啞啞可慮起身舉杯滿飲了一次,方才坐了回去。

  「起高句麗商路。」就在公孫大娘和公孫域準備舉杯回敬的時候,公孫珣卻突然插話言道。「我這裡卻有一些與之有關的疑難之事,正要借這個機會給幾位聽……」

  當著外人的面,公孫大娘還是很給自己兒子面子的,便當即放下酒杯,

  而公孫珣所的,便是那些送入自己住處的卷宗了。

  「凡不到三年,便有百餘人喪命於商路之上。」借著燭火,公孫珣以杯拍案歎道。「也不知道這之前十幾年,為此死了多少人命?總得想法子抑製一下。」

  「文琪想多了。」第一個出言反駁的居然是前玄菟太守、公孫度的乾爹公孫域,他如今也已經垂垂老朽,但終究是打過仗的邊郡太守,所以倒是出言乾脆。「邊地野人,命不值錢,你想他作甚……依我,死便死了!」

  不過,公孫大娘倒是認真的皺了皺眉頭:「無辜喪生,終究有愧,要是能有法子減免一些還是好的。」

  「這確實沒法子!」公孫域趕緊勸道。「嬸娘切莫因噎廢食,真要是因此影響了商路,怕是壞處更大!這種東西,本是邊郡商路上不可免的,以前咱們安利號沒有鋪開的時候,這邊只是馬匹和布帛生意,卻比現在更亂……邊郡之地,尤其是靠近別國的地方,本來就沒有什麼秩序可言!至於這些卷宗,文琪聽我一言,一把火燒了便是!」

  「話是如此了。」公孫珣不由蹙眉道。「可如今既然在編練民防,若是能多有巡邏,恐怕也會好上不少。」

  「莫開玩笑,」公孫域登時正色。「我朝與高句麗之間雖然已經數年沒有戰事,可若是邊境陡然添兵,怕是要引起干戈的,到時候死的就不是一個兩個人了!」

  公孫珣聞言當即扭頭看向了那位高句麗的蘑菇大王。

  眾人面露恍然,從公孫域到公孫大娘,便是下方陪坐的呂範、婁圭等人,也都順勢看向了此人。

  啞啞可慮見狀不由苦笑:「從我貫那部而言,自然是希望邊境安穩,大家和睦相處,但諸位可知道如今高句麗的局勢?」

  「我自然是知道的。」公孫域搖頭歎道。「但我這族弟卻並不知曉,可慮公不妨與之直言。」

  公孫珣微微蹙眉,他本是想借個由頭讓對方在自家母親面前顯得無能,從而出口惡氣而已,還真沒有想太多高句麗之事,然而如今局面,這高句麗居然真有什麼內情不成?

  「我們高句麗的來歷,自然不必多言。」啞啞可慮見狀,倒也沒有想太多,只是正色對公孫珣等人講解起來。「乃是源於北面的扶餘,當時初代大王在扶餘爭奪王位失敗,便帶著一群附庸部族一路南下,然後遇到大漢邊界,便在此處定居下來依附大漢,為玄菟郡高句麗縣的侯國,而當時便有一侯加五部之分。而後來王莽代漢,驅我族北伐匈奴,族人不願行,王便被誅殺,從此我們高句麗稱王獨立,並日漸擴張做大……這些倒不必多言,只是一王五部的規格卻是一直沒變的,王自為王,政事則出於五部貴人,便是中間有王族衰弱,強部代替為王一事,也依然是一王五部。」

  眾人紛紛微微頷首……且不提眾人皆知的高句麗歷史,對方強調的其實是所謂的高句麗的內部政治制度。按照他的法,高句麗五部,是不包括王族的,換言之,應該是有六部,這六部甚至可以內部輪換王位!而後來所有的擴張紅利,都是這六部一起享用。

  而這六部,便是高句麗內部政治基本盤了。

  「但是,」啞啞可慮忽然搖頭感歎道。「大約是二十餘年前,五部之一的椽那部漸漸強橫,遠超我們其他四部。其中更是出現了明臨答夫這個人物,此人素來執掌軍權,十餘年前勢力達到極致之後,便擅自廢立國主,王族成年者也幾乎被他殺了個精光,如今我們的那個什麼王雖然是被弑之王的親弟弟,卻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便是出了權臣了!

  「剛開始的時候,」啞啞可慮繼續言道。「明臨答夫還願意跟我們其餘四部做些交換,我和桓那部的於畀留甚至一度被他邀請執掌國政,但隨著他權勢日漲,一把年紀還尚公主、分公有國土為他私地,還擋住了兩次大漢的攻擊……如今的他已經是大政獨攬,甚至還仿效貴國大將軍之例,建了一個官職,喚做莫離支,獨攬朝政,準備父死子繼!」

  「天下事都是一回事。」張儉聞言難得感慨一聲道。

  「我曾與明臨答夫有過交手。」公孫域也回憶道。「當日聽聞高句麗內亂,便起兵五千,準備幫扶餘人奪回一些失地,也好平衡一二,結果五千騎兵到了坐原那裡,彼處卻已經沿著河流山脈建好了城寨,騎兵無法攻堅,便無奈退了回來!」

  「那明臨答夫回去吹噓,」一旁的啞啞可慮不由笑道。「公孫太守五千騎兵被他迎面擊敗,於是威望更重……」

  公孫域冷笑一聲:「若是我被他擊敗,然後有所損失,怕是要被檻車入洛了,哪裡還能與可慮公你在這裡喝酒笑談此事呢?」

  「不止呢!」啞啞可慮繼續笑道。「後來公孫太守卸任,換成耿臨耿太守繼任,他也是起玄菟郡五千騎兵去坐原試探,而那時坐原的堡壘防線更加穩固,耿太守乾脆是中途返回……結果明臨答夫回到我們高麗朝中,又是一番吹噓,漢軍五千精騎,匹馬不得返,從此高句麗得他護佑,就可以平安了!」

  公孫域和公孫珣一起嗆了出來……這要是真被高句麗人殺了五千騎兵,怕是玄菟郡都沒了吧?這明臨答夫怎麼就敢這麼吹呢?!

  當然了,高句麗內有權臣,而大漢兩次試探不成,就此熄火倒是真的,怕是高句麗內部的愚民相信的也不少。

  「倒算是高句麗人的傳統了。」公孫大娘也是難得搖頭失笑,眾人卻不解其意。

  「總而言之。」那啞啞可慮正色對公孫珣拱了拱手,複又摸了摸自己肥大的肚子,也是不由感慨。「公孫縣君,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可我雖然是高句麗五部之一的族長,如今能指揮動的卻不過是本族之人罷了,能保護商道就已經力竭了,至於國政一事,非是我不願與大漢和平相處,實在是身不由己!不然,我一個之前做過執政的五部族長,怎麼就能閒到來遼東訪友呢?實在是在國內被排擠的不成樣子了。」

  公孫珣一時無言……他本就是想辦對方一個難堪而已,並未多想。而對方如此坦誠,把高句麗國中內情告知不,還直接明了自己的尷尬現狀,那自己反而不好再逼迫下去了。

  於是,他當即頷首,就此放下此事不提。

  接下來,自然鐵鍋炒菜,美酒故人,倒是一醉方休了。

  但就在宴會結束,公孫珣在卞夫人的服侍下回到一街之隔的官寺內,準備就此休息之時,之前在宴中毫無表現的婁子伯與呂子衡卻攜手尾隨而來。

  不用多言,卞玉知機的暫時退出了房間。

  「何事?」公孫珣隨手拿起榻上一個卷宗翻看,面色上頗顯無奈。

  婁圭與呂範對視一眼,各自無言。

  「有事且……」

  「少君,剛才那啞啞可慮在上面細言高句麗局勢,分明是有所暗示!」婁子伯正色言道。「而我與子衡在下方商議,卻是正得一妙計,非但能讓少君於朝廷立下奇功,於遼東士民有所補,更是可以讓少君本人借此計跳出遼東樊籠!」

  「我也覺得子伯此計可行,就是不知道如今局面,文琪還願不願離開此地了?」呂範的言語向來更加直接。

  公孫珣怔立良久,卻忽然扔下手中卷宗,然後翻身坐下:「若真有用,便盡管來,切莫效高句麗人煌煌大言,為天下人笑。」

  我是送蘑菇的分割線

  「太祖遷遼東襄平,遼東者,本太祖鄰郡,地阜而民敬,其乃安之。時呂子衡、婁子伯在側,患遼東偏遠,不得展志,遂效重耳齊之故伎,假其醉而行事,陰戴其名結高句麗流人。待歸,太祖則昂然坐於榻上候之:『約已成乎?』二者方悟其志,愈大振。」《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30 08:32
第六卷 第15章 謀斷

  婁圭的計策很簡單——這『蘑菇大王』啞啞可慮看似是來訪友的,但觀其言行,若是能在漢地找到外援對付明臨答夫這個政敵,怕也是一萬個樂意的,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專程出來找外援的。

  所以,答應他,然後幫他這個忙就行了。

  「這就行了?」公孫珣目瞪口呆。「婁子伯你莫不是來耍我?」

  「少君聽我一言。」婁圭毫不怯場,直接上前一步低聲言到。「此事看似荒誕,其實……」

  「其實如何?」公孫珣嘴上質問,可腦袋一轉,卻是自己率先轉過了一個彎來。

  那就是,這啞啞可慮此次遼東之行,恐怕確實就是來尋求外援的!

  自己之前只顧著賭氣,沒往深處想,而想在回想一下,即便是自己當時沒有引出這個話茬,對方恐怕也會主動說起此事。

  來求援的內因自然不用說了,政治鬥爭失勢,甚至這廝權力根基所在的部落聯盟舊製都有被明臨答夫這個權臣打破的可能性,對這些舊貴族而言,明臨答夫就是最可怕的敵人!能有任何機會把對方攆下去都是要抓住的。

  而具體怎麼攆下去呢?

  按照明臨答夫如今的氣勢,無外乎是內部小規模流血政變或者請外援干涉,可即便是小規模流血政變,恐怕也要做好無論成功失敗都要打內戰的準備,那也是要有外援才有把握清理國家,重建秩序的。

  所以外援必然要請。

  而說到請外援,這年頭從高句麗的角度來說,誰有資格做外援?

  大漢和鮮卑?!你不找衣冠凜然的大漢難道去找鮮卑嗎?信不信檀石槐大汗再擄上幾萬個捕魚奴到遼河西邊去?

  「其實正有奇效!」呂範趕緊上前一步插話解釋道,這個時候他從第三者和公孫珣最信任之人的角度來解釋婁圭的計策其實是更有說服力的,而婁子伯也明白這個道理,便登時閉嘴不言。「文琪,你被老夫人困於此處,看似被包裹嚴密無可反抗,但你可曾想過,她的設計中最薄弱一處在哪裡?」

  公孫珣屏聲息氣,認真思索片刻,然後立即得出了結論:「在朝廷,或者說是在掌握官員調用的盧師身上!」

  「不錯。」呂範不由振奮,卻又趕緊壓低聲音道。「老夫人的意思文琪你已經與我們說的很透徹了,但盧師便是與老夫人有再多交情,怕也不會和老夫人一般心意吧?不管盧師出於什麼考慮幫助老夫人行此事,但他終究是大漢忠臣!」

  呂範這人總喜歡說一些太過直接,卻又讓人無可反駁的大實話。

  而公孫珣一聲長歎,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盧植這人,公孫珣是向來服氣到不行的,文武雙全,而且世事人心俱皆通達。

  早生二十年,說不定是一代名相;晚生二十年,怕是天下又要多一與曹劉相抗的梟雄……然而,他終究是生在了這麼一個最尷尬的時代,只能以一個不尷不尬的身份在朝中立身。

  說他海內名儒,卻又連緱氏山大學都要弄到倒閉的程度;說他安定地方,卻只是個救火太守;說他掌握官吏升遷實權,執掌朝政中最重要的一環,可是天子賣官他攔不住,宦官專權他也無可奈何!

  一封奏章上去,好幾條懇切建議,卻半點用沒有!反倒是何進這個殺豬宋玉說服了何貴人,天子這才默認宋皇后還有宋氏族人可以暗地裡收屍下葬。

  但是不管如何,盧子幹終究是盧子幹,他出生的時代和成長環境,還有他本人的修養和品德,注定了他只能是大漢朝的忠臣!

  可以想像,盧老師是有足夠理由協助公孫大娘的,可能是單純出於二人的交情,純粹是想讓母子挨得近一些?可能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學生,讓其遠離政治風波,省的過剛易折?便是退一萬步說,他就算隱約察覺到了一些東西,那也肯定只是想把自己這個野心勃勃的學生扔到角落裡,讓他翻不了身!

  但無論如何,盧植是不會允許別人經過自己的手,直接或這間接促成公孫珣形成割據格局的……他跟逃亡了幾十年的張儉不是一回事!

  換言之,他和公孫大娘的合作背後,雙方的出點是截然不同的!而這一點,無疑是給公孫珣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破綻。

  那麼回到眼前的局面,公孫珣想要破解眼前的困局,最簡單的一個方式便是在遼東搞出大動靜來,然後讓盧植警惕起來。不管是警惕什麼,只要能讓盧老師警惕起來,他老娘的設計便不攻自破了!

  而且,屆時公孫大娘還說不出什麼話來,那是她自己設計上的失誤,她既怨不了自己兒子,也怨不了盧植……母子情面自然也會保全。

  而至於說朝廷會不會警惕,想法子處理一下塞外的局勢,或者就此在他身上打個什麼標簽,公孫珣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張角都能謀反被赦免,自己做什麼了,介入高句麗局勢,為大漢揚威安民怎麼就成罪過了?

  只有盧植這種直接關聯人才會有所警惕的。

  「可是,得做到什麼程度才能讓盧師覺得我不該再留下來?」公孫珣負手在官寺臥房中踱起步來。「滅了高句麗?若真能滅了高句麗,不管盧師是覺得我能折騰能闖禍,還是覺得我野心難製,怕都要出手挽救一下他的失誤。可人家立國數百年,哪裡是我說滅就能滅的?而且我一個縣令,拿什麼滅人家的國?」

  「不用滅,」呂範從容言道。「只要借啞啞可慮此人介入高句麗局勢,然後在高句麗行廢立之事,便足以震動中樞!」

  「而且此事若能成,高句麗從此低眉順眼,便是遼東也能安穩不少。」婁圭也趕緊趁機進言。「這便是我所說的一事三得,立功、安民,跳出遼東樊籠!」

  公孫珣沉默片刻,卻還是搖頭:「你們還是想的差了……這事若能成固然會有此三得,可想要成功,卻非得大動干戈才有可能!而即便是有啞啞可慮為內應,想要擊敗明臨答夫,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呂範和婁圭一時無言……說起戰事,他們雖然經歷了一些,但和公孫珣相比還是差了不少,甚至不在城內,而是在外面教練民防的韓當韓義公也要比他們知機的多。

  「你們知道高句麗有多少戶口嗎?」

  「不過戶五六萬,口三十餘萬而已。」婁圭這次倒是知道了一些內情。「恰如我們一郡之地。」

  「便只是一郡之地,」公孫珣無奈坐回到榻上歎氣道。「也有數千矮腳騎兵,一萬步兵。而我們今日又有什麼?不過七八十義從,然後千餘民防……民防還剛剛編練,不足為戰。」

  呂範和婁圭一時茫然。

  「你們說的路數是對的,」公孫珣直言不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這二人。「但此事若想成功,我們力量不足!」

  「那要是多等待半年,等民防編練成功呢?」婁子伯神色黯然,但依然不願放棄。

  「依然毫無用處。」公孫珣坦然答道。「想要形成政治上的震動,必然需要軍事上的勝利……換言之,只有手上能夠有正面擊敗明臨答夫的實力才能在高句麗行廢立之事,也才能讓中樞和盧師忍受不了我繼續留在遼東。」

  呂、婁二人愈無奈……如何正面擊敗明臨答夫,公孫域和另一位前玄菟太守耿臨其實剛剛已經給出了一個標準答案,那就是五千鐵騎!

  沒有這個數字的兵馬,談何滅一國權臣?

  房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畢竟,這個數字對於眼前的公孫珣而言看起來遙不可及。

  「你們二人不要灰心。」公孫珣勉力安慰道。「路子終究是對的,不妨再去想想轍,看看我們是否有所遺漏,然後再去和那『蘑菇大王』細細聊聊,說不定高句麗內部的反抗勢力不止是他一人呢?若是五部中三部都有反意,咱們自然就不用想著什麼五千鐵騎了……」

  「是了!」

  「沒錯!」

  婁圭和呂範全都精神大振,若真是高句麗五部裡反了三部,公孫珣說不定只需要打著大漢的旗號衝過去,便可以兵不血刃而有所得。

  一念至此,二人也不再耽擱,而立即拱手告辭,準備商議如何與那蘑菇大王相商,而此時卞玉也才再度入室。

  「辛苦了,」公孫珣收起之前頗顯無奈的表情,略顯心疼的上前挽住對方的手。「遼東一旦過了秋收便冷的極快,讓你在外面久候,也是辛苦……」

  「郎君真是溫柔。」卞玉一時低頭失笑。「我自幼孤苦,流落四方,十九年都等了,門口等一等又算什麼呢?」

  「這話怎麼說呢?」公孫珣也是一時感慨。「若身無桎梏,自然可以靜心以待天時,可若是心處死地,心緒不寧,便是半刻也不願等的。」

  卞玉低頭看向對方伸向自己胸口的手,也是一時失笑:「郎君等不及了嗎?」

  公孫珣順手剝開對方衣物,目光直視良久,方才坦然言道:「確實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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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太祖麾下多名臣虎士,乃互有稱格……如婁子伯善謀,呂子衡善斷,且二者相交日久,多有合璧定策之論,故時人讚曰:『伯謀衡斷』,一時美談。」——《士林雜記》.交遊篇.燕無名氏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30 08:35
第六卷 第16章 親厚

  「回稟令君,此次秋收後的算賦征納俱已完結,請您過目。」

  時間是招待了蘑菇大王晚宴的第二日中午,王修正捧著厚厚一卷文冊立在公孫珣身前三步遠的地方彙報,身後更是還有兩名佐吏抬著一整筐文冊……得虧是用了紙製的賬冊,這要是換成竹木簡,那可就太坑了。

  不過,襄平身外塞外第一大城,也是第一大縣,轄民萬戶有餘,商貿達,大戶雲集,有這麼一個算賦數據反而是理所當然。

  「叔治且不必多言了,」公孫珣上前接過卷宗,卻又放在一旁,反而順勢拉起了對方的手。「你辦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再說了,連日奔波鄉里核對戶籍財賦,其中辛苦我都看在眼裡,今日事畢正該休息一二,不如且隨我去拜見家母!」

  話說,這年頭的長官自帶君主屬性,尊其位就要忠其人,進而忠其眷屬。那麼,一個上官對下屬作出升堂拜母的舉動就顯得格外看重和親近了。

  而這種事情,也就是現在還只是個縣令的時候能勉強做做,等到了兩千石或者更高的位子上,再隨意作出這種舉動就顯得有些『濫恩』了。

  實際上,便是做了縣令,這種舉動也有些出格。

  不過,凡事都要看人的,為什麼說禮賢下士……對方要真是個士,那自然應該以禮相待,降階相迎。

  就比如這王修,公孫珣一開始以為是個邀名做作的人,後來去對方家鄉打聽一番才有所信任,而公孫大娘對此人也是毫無印象。

  然而等人家到了襄平,來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幹活,公孫珣這才現,此人真的是個難得的人物……這王叔治每日勤勤懇懇,埋頭於戶曹的工作,非但把工作做得井井有條,還從不徇私。手上銀錢、財貨如流水般滑過,卻一直都只是來時那身衣物和少許俸祿換取的物什,身邊伺候的人也不過是戶曹該得的兩個官婢和一個公孫珣賞下的三韓牽馬奴。

  更讓人高看一眼的是,當公孫大娘過來以後,多少縣吏都無視那一街之隔,往來於官寺和公孫大娘的私宅之間,以此來逃避面黑的縣君,然後在看起來更和藹、更大方的縣君親母面前盡量有所表現……可是,這王修卻一次都沒有去後街上縣君母子的私宅,外出核查各鄉里數據文案時自然不必說,若是在城內,這人不是在公房中幹活,便是在官寺分給他的小院子裡讀書。

  這就很了不起了!

  所以,也難怪公孫珣會漸漸起了愛才之心,準備給對方一個說法。

  就這樣,下午時分,後宅這裡,王修正式拜見了公孫大娘,然後後者更是大手一揮,從奴婢到財貨,給出了一個讓人咋舌的賞賜,而王叔治倒是坦而受之……畢竟是尊長者所賜,理所當然的嘛。

  然後,眾人便安坐下來,由公孫大娘出面問及了一些王修家鄉之事,一時間倒也稱得上是氣氛絕佳了。

  但就在眾人言談甚歡之時,卻忽然有人不顧禮儀,徑直來到了後堂之上。

  看著這個門房打扮的人,在場的不少人,從配做的縣君夫人趙芸到府中管事的林八姨,都是不由眉頭一皺,

  不過,公孫珣卻在此人開口前忽然醒悟,然後當即大喜起身:「莫非是審正南到了嗎?」

  門房趕緊點頭。

  原來,公孫珣早有吩咐,若是審配到來,那不需要有任何耽擱,直接讓人入內便是。而公孫大娘聽到這個名字,也是一時失笑:「正好想要見見這位河北名士,文琪親自出去把人請來!」

  公孫珣自然依言而行,親自起身去迎接了。

  這就是人與人的差距了……王修這人道德高尚,水平也不賴,而且對待工作任勞任怨、勤勤懇懇,卻宛如角落裡獨自生長的一隻蘑菇一般好長時間都無人問津。一直等到他過了考察期還表現極為出色才給予了一些待遇,就這估計還有不少縣吏是不服的。

  為什麼?因為大家以前並不知道這個人,從公孫珣母子到襄平的這些人,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小年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既然如此,自然就像是安利號剛招入一個夥計一般,需要考察和觀察才能確定對方水準和品質了。

  而審配呢?

  人還沒來呢,公孫珣就預留了縣中他能給予的最好職務,甚至心細到提前叮囑門房屆時要特殊待遇,而公孫大娘也是一聽此人名字就要召見……同時,襄平這裡的人,包括那之前說好了一人來就要主動退位讓賢的縣丞田韶,都只是心疼自己的官位,而沒有認為審配不該這個待遇的意思。就連對官位其實很有些想法,但這次只做了一個縣尉的呂範,也沒有多說什麼。

  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當然了,這種理所當然的背後本質上是不一樣的,田韶還有沒吭聲的呂範這些人,都是看重審配河北名士的名氣,外加他曾經為陳球家宰的履曆……三公家宰為了報恩,居然屈就於一個縣令手下當縣丞,誰都覺得佩服!便是不爽也沒法說出來的。

  而公孫珣母子二人卻是更看重審配這個名字的含義……在公孫大娘的印象裡,這位雖然也有些毛病,但卻是一個一流的將軍加謀士,而且他在袁氏政權最後關頭表現出的忠誠與能力也都讓人格外高看一眼。

  忠臣嘛,誰不喜歡?有能力的忠臣就更別說了!

  而且再說了,現在的審配雖然年輕,卻早就經過了從郡縣到洛陽的歷練,恐怕不是什麼半成品能比的。

  總而言之,以公孫珣現在的地位和年紀,這種人真要是能收在麾下,那可真是賺了天大的便宜……要知道,當日公孫珣冒著天大風險,一咬牙折返洛中去救那四人的家屬,那股狠勁裡面,到底有幾分是在田豐走後受了刺激,所以不願意再放掉審正南,恐怕也未必可知的。

  而相比較而言,那個或許能靠砸錢請過來的許攸,還是讓他老老實實跟著袁本初為妙!

  「正南來的正好!」公孫珣昂然出迎,果然是喜上眉梢。

  「令君!」審配孤身單騎而來,甫一見面便鬆開扶刀之手問禮,並直接改了稱呼。「配履約而來,還望令君收納。」

  而這更讓公孫珣大喜過望,直接就在院內把住對方臂膀,然後居然忘記轉身帶對方去拜見了自家老娘,反而就在院內問起了對方一些洛陽故事和沿途見聞……而審配也是知無不答。

  就這樣,二人說到陳球等人在公孫珣走後即刻被拷打至死,也是一時哀歎;聽到宋皇后全家被各路親眷收屍,唯獨皇后本人無人敢冒風險,最後居然是一群小黃門、小宦官湊了錢安葬,也是讓人唏噓;最後問到審配為何來的有些晚時,對方卻又直言,他扶故主陳球靈柩歸鄉之後,恰好又聽到袁逢葬禮的消息,因為當日也曾受了袁隗禦前說情的恩德,所以他居然是往汝南去了一趟,才轉身回來……這倒是讓公孫珣不由有些後怕。

  而說完這些,審配有主動反問:「配受令君大恩而來,正要有所為,不知道令君有沒有什麼疑難之事,需要我去做?如有差遣,盡管直言。」

  院中秋風微動,公孫珣一時愣,卻是一咬牙直言不諱:「我有心在高句麗行廢立之事,建立奇功,卻不知道何處能有兵馬為我所用……正南熟悉郡縣典章,又為三公家宰,高屋建瓴,眼光不同,可有能教我的嗎?」

  審配沉吟片刻,然後居然緩緩點頭:「或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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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配天性烈直,每所言行,不假虛偽,多慕古人之節,故有千里赴約,風塵不洗,下馬立問疑難之說。」——.卷六十八.列傳第十八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30 08:37
第六卷 第17章 定策(上)

  公孫珣在審配剛剛到來之時因為聊得太過入巷,便忽然腦子一熱提出了昨晚上與心腹遇到的疑難之事。

  當然,說完之後就有些後悔了……太冒失了。

  但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而且隨即驚喜莫名的是,對方居然能這麼利索的就給出一個肯定答複。

  「令君所擔憂的應該是縣令的規製讓你無法集合足夠兵力,而若是將此事托付於太守,甚至聯合周圍數郡太守,功勞卻又難以落到令君的身上?」審配認真詢問道。

  「正是如此。」事情到了這一步,公孫珣自然就平複心情,坦然作答。「正南可有能教我的嗎?」

  「據我所知,」審配從容言道。「本朝兵馬向來以精不以多,所以一旦戰事連結,中樞便會直接從發令,就地征募、雇傭成軍,而這些臨時兵馬卻不止是漢軍……我從遼西過來,沿途所見不知道多少鮮卑、烏桓雜胡俱皆畏服漢化,令君何不仿效湟中義從臨時招募一二?」

  公孫珣連連搖頭,然後又忽然放聲一笑……他不是在嘲諷審配,而是在嘲諷自己,身為邊郡子弟居然忘了這一茬?居然需要審配來提醒自己?也是真糊塗了!

  沒錯,大漢朝的體製內自己很難獲得兵馬,但是大漢朝的體製外,或者說半體製外,卻有的是兵馬……說的就是那些在邊界線上生存的各種半漢化少數民族部落。

  話說,這年頭當然有這麼一點民族主義存在的,但在大漢朝周邊,這種民族主義卻更多的是單向民族主義。換言之,就是漢朝爸爸歧視其餘所有人,不許你們偷偷摸摸假裝自己是漢人,然後周圍所有民族除了一個檀石槐既頭鐵又有點本事外,其餘大部分也都是跟著漢朝爸爸一起歧視自己的……沒看到那蘑菇大王啞啞可慮都穿著直裾、戴著梁冠,假裝自己是個老儒生嗎?

  還有那氐族……公孫珣可能是受到自家老娘的影響,所以價值觀有點歪,他在尚書台看到氐族那邊的公文時簡直覺得沒天理!可憐人家氐族在隴西種地,從漢武帝開始就被置於漢郡治理之下,足足種了小三百年的地,標準的漢化農耕民族,卻還是沒人願意給人家一個大漢朝國籍,怎麼求都不給,也是可憐到不行!

  而按照公孫大娘的說法,後來的什麼朝代居然因為什麼改土歸流弄的西南夷天天造反……也是讓人難以理解!

  總而言之,這些邊境上的少數民族,並不在意自己要跟誰打仗,甚至可以說除了要跟大漢打仗有點心虛外,便是回頭打本族人也是毫不顧忌……只要有賞賜便可,時間久了產生效忠思想,也多半是對單個人的效忠,而與民族、國家無關。

  比如說審配所言的湟中義從,其實就是從西域遷過來的羌化異族,結果在段熲對西羌的戰鬥中卻表現極為勇猛,以至於名震西涼,搞得西羌人和段熲對戰時專門喊著要湟中義從出來跟他們打,這雇傭軍做的也是做出一定水平來了。

  而回到眼前,其實幽州這裡也有類似的朝廷專門豢養的部族……沒錯,正是烏桓人。而以公孫珣的規格自然沒有資格召喚算是體製內的大型烏桓部落,但他卻有資格用自己的名聲、家世、官位、財力來召集視線範圍內的所有雜胡和中下層鮮卑、烏桓部落!

  多說一句,莫戶袧和他那極度漢化的莫戶鮮卑部落,本就是公孫氏的最常用的一個附庸部落……而且聽說這廝最近混的愈發不賴了。

  ……………………

  深夜,審配的接風宴之後,公孫珣喊住了呂範、婁圭、王修,以及被臨時快馬叫回來的韓當……當然,還有審配本人。

  然後區區六人,又一起來到了趙芸的院中再開一個小宴,秋風瑟瑟的,卻是沒有讓侍女在旁長久伺候。

  「可行嗎?!」呂範認真問道,他對幽州塞外五郡的所有認識都是這兩個月臨時知曉的,所以真的是一頭霧水。

  當然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呂子衡如此急促且粗淺的質疑卻又隱約有些為他自己『正位』的感覺——須知道,審配到來頗有些影響他原本異常穩固的地位。只不過,他呂子衡也不是個蠢人,自然知道以後只會有越來越多的俊才投入自家主公的麾下,而他身為公孫珣第一個私臣,既要擺正姿態,又要有所提防。

  這個時候,搶在所有人面前問一個必然要問的問題,其實先聲奪人的意義遠大於問題本身。

  「可行。」韓當放下酒杯第一個出聲回應,他是遼西本地人,所以回答的乾脆利索。「遼東往樂浪方向這邊我還沒摸清楚,但僅僅自遼西到玄菟,便有不下有數萬雜胡可以收攏,甚至號稱百族。而且,即便是很多在朝廷與彈汗山掛著號的烏桓頭人和鮮卑頭人,若是有錢帛可分,也是願意帶兵過來做私活的……甚至於說,少君火燒彈汗之後,名震北疆,這群人受到征召未必就敢不來!」

  「居然有這麼多雜胡嗎?」便是提出意見的審配也是一時驚愕,手中筷籌暫住。「我只是路上見到有不少部族依附於我大漢,然後互通商貿,卻不料有如此規模?!數萬雜胡,萬一聚攏起來,會不會如西涼諸羌那般,養成禍患?」

  「狗一樣的東西,哪能成禍?」坐在上首的公孫珣絲毫不以為意道。「我們該擔心的是這些人的戰鬥力……別看他們號稱什麼百族,然後又有數萬之眾,真要是主力部隊有所頓挫,他們跑的比誰都快!我小的時候聽族裡長輩說,以前檀石槐剛剛興起的時候,鮮卑人寇邊他們跟在後面,我們漢軍出去掃蕩他們也跟在後面,時間長了,兩國交戰時都不會允許這些人靠過來,省的浪費軍糧!」

  「少君說的不錯,」韓當失笑舉杯道。「便是想要跟在大軍後面打秋風,也要講究出身和實力的,什麼百族、什麼數萬之眾,本地人哪個不知道?就是雜胡太雜太亂而已……不過,莫戶袧那廝的莫戶部,倒是遼西這邊難得的正統鮮卑部落,而且難得的是那小子手下幾個人打仗的手藝也不賴。」

  「要的就是這種部落了。」公孫珣坦然撫案言道。「莫戶鮮卑、段部鮮卑,烏桓人那裡再喊出兩個體面的頭人來,這就能有三千精銳了……然後我們再從這些雜胡中選出七八個能有個兩三百青壯的那種,讓他們敲敲邊鼓打順風仗,這基本上就能湊一支可以勉強一戰的軍隊了。」

  「但還不夠!」韓當聽到此言不由放下酒杯正色勸道。「少君,還需要一支壓得住陣腳的漢軍!那一千民防只能做個後衛而已,最好再來一千真正的漢軍精銳!」

  公孫珣緩緩頷首:「確實,這些部落最強大的也就是七八百人,按照他們的脾性,我們漢軍得是最大那個才能指揮的動他們……最少一千精銳!而且最好是騎兵!這才能有足夠的戰場統治力!」

  「而且少君,」一直沒怎麼吭聲的婁圭也緩緩出言道。「想要讓莫戶袧他們從遼西過來,怕是只能經過安利號的途徑進行召喚吧?」

  眾人一時沉默無語,唯獨審配略顯不解:「令君,之前拜會老夫人時,你便讓我不要說高句麗一事,這是為何?莫非老夫人不願見此事促成?」

  「然也。」公孫珣尷尬一笑。「我母親不願意我再出風頭……具體原因,以後慢慢再講。」

  審配心知有異,便暫時微微頷首,不再多問。

  「若是如此,」同樣是第一次參與這種會議的王修也是不禁插了句嘴。「大軍一旦發動,按照適才令君所言,屆時恐怕要有七八千人……如此規模大軍,雖然只是去臨近的高句麗,可後勤補給之事卻依然龐大。屆時若不讓州郡出面,民夫與糧草從何來?」

  公孫珣一時無言……剛填了一個看似不可能的坑,卻又接連發現了這麼多新坑嗎?

  「一支最少一千人的精銳騎兵;動員各部落的渠道;後勤補給……」眼見著眾人良久無言,呂子衡繼續充當了會議的總結者。「便是這三事了。」

  「且不說這個。」公孫珣忽然展笑舉杯問道。「子伯與子衡與那蘑菇大王在院中談了一整日都沒出來,到底談的如何?」

  「這啞啞可慮老奸巨猾、信口雌黃。」呂範方要開口,婁圭便已經憤然放下筷子開了口。「上個時辰還拍著肚子說自己能拉來同樣被排擠打壓的桓那部,然後五部中必然有兩部能做內應;下一個時辰卻忽然又正兒八經的講,之前都是胡扯,其實他真正的倚仗是什麼一千五百宮廷戍衛軍,因為他做過那支戍衛軍的總帥;等我們氣得要走了,他卻又拉著我們說什麼之前俱是試探,此番他是獨自行動,能依靠的只是他本部人馬而已……」

  「兩個意思了。」呂範無奈在旁補充道。「他此行確實是來求外援覆滅明臨答夫的,而且意志堅定。可若不能見到真正的權勢人物,他也是不會把真正的倚仗講出來的。」

  「馬上讓他來見我便是。」公孫珣不以為然道。

  眾人紛紛頷首……高句麗不過如大漢一郡,其中一部族長,還是落魄如喪家之犬之輩,自家主公一個襄平縣令與他談還能怎樣?

  不過,那三樣事物,倒是讓人犯愁了……

  「都不必多慮。」公孫珣見狀複又失笑舉杯道。「總比剛開始的時候毫無頭緒強,下面的問題,似乎是瞞天過海的小手段多些,仔細想想必然是有的……你們都回去等我消息,順便義公去把那啞啞可慮喊過來。」

  眾人趕緊舉杯告辭。

  這裡本就是趙芸的內院,所以一旦結束,人便走的幹乾淨淨,沒有任何人多留,不過稍傾,那啞啞可慮卻又腆著肚子隨韓當進來了。
timlight 發表於 2018-8-30 08:38
第六卷 第18章 定策(下)

  「少夫人,」遠遠觀望的侍女趕緊回身入房內彙報。「呂縣尉他們走了,可是那個蘑菇大王卻又被韓縣尉引來了。」

  趙芸聞言不動聲色,卻又重新拿起手邊一本書來,然後枕回到身後胖貓的身上:「無妨……郎君身為萬戶大縣的縣令,各種事物本就繁雜,你們不要去打擾。而且見一個人而已,應該很快就該有結果了……你們也不必再事事回報。」

  從洛陽帶回來的侍女們趕緊躬身後退。

  「可慮公,」公孫珣這邊果然已經黑著臉開門見山了。「我敬重你是長者,所以以禮相待,你卻為何推三阻四?你一個區區高句麗小國失了勢的族長,我一個履任的千石縣令,指不定誰比誰強呢……」

  「這不是強不強的事情。」啞啞可慮無奈低聲應道。「公孫縣君,我自然知道你們大漢強過我們高句麗百倍,只是此事事關我族人生死存亡,我若不能看到有足夠的可能性,是萬萬不敢掏心挖肺的。」

  「我母親只有我一子,我岳丈遼西太守兼都督遼東屬國的鄃侯也只有我這一個女婿……你覺得我真無力嗎?」公孫珣黑著臉質問道。「我若定下決心立此大功,我們遼東高太守真會不給我面子?而且可慮公,你之前在筵席中主動提及此事,不是說給我聽得難道還是說給我娘聽得嗎?」

  啞啞可慮也是一時感歎:「我也不瞞公孫縣君,昨日在筵席中我那番話其實是說給公孫域太守聽得,縣君出頭倒是讓我有些意外之喜了。」

  公孫珣一時愕然,卻面不改色。

  「其實,此番我一開始本就是去玄菟郡尋援手的,畢竟彼處兵馬強盛,而且多與高句麗相接,知曉地理、內情。但不巧的時,我剛剛到玄菟郡才知道,彼處居然剛剛換了太守,如今新來的劇騰劇太守我是半點不認識,想來人家也是不認識我的,這才無奈轉道往南,一方面確實是拜訪故舊,一方面卻是想說動公孫域老太守,請他催動一下他的門生故吏,讓玄菟那邊局勢有所改觀,最好能有一兩個別部司馬願意出頭,或者乾脆說服劇太守。」

  話到此處,啞啞可慮坦然攤手言道:「我們高句麗人國小民弱,很多人連遼西和遼東屬國在哪裡都有些迷糊,所知者無外乎是遼東、樂浪、玄菟和北面的扶餘人外加西面的鮮卑而已,其中玄菟郡因為專以軍務分割我們高句麗和扶餘,而且屢有交手,所以彼處兵馬在我高句麗名聲極大,若要震懾國內局勢,還是要以玄菟郡為先。」

  這便是只認鐵斧頭,不認金斧頭的意思嗎?公孫珣一時失神,但很快他還是調整心態正色問道:

  「我那族兄,卸任十年,居然在玄菟威勢依舊嗎?」

  「這是自然,」啞啞可慮隨口言道。「比如屯駐在西蓋馬後世撫順的別部司馬徐榮,此人手下一千五百餘騎兵,足足占了玄菟兵馬三一之數,頂在我們高句麗和扶餘的交界處,若論震懾二字,也是這支兵馬最讓國中驚懼……而據我所知,這徐榮父子二人便都受過公孫太守大恩的,其父在公孫太守任內被提拔為了一任別部司馬,徐榮本人也是那時去做了郡吏。講句真心話,即便是太守不懂,此人能動也堪堪可行的。」

  「徐榮……」公孫珣若有所思,卻又忽然問道。「可如今我那族兄雖然心知肚明,卻明顯年老氣衰,不願多生事端,倒是我公孫珣一意想得此功業……若那徐榮真是如此尊崇我族兄,想來你去求沒用,我去求得話,這支兵馬倒是能握在手中……如此情形,可慮公又作何說法?」

  啞啞可慮一時低頭無言。

  而良久,他才抬頭正色問道:「公孫縣君到底有多少兵?」

  「徐榮處有一千五百精銳漢軍騎兵,我這裡有一千兩百漢軍步兵,」公孫珣大言不慚的答道。「如此數量的精銳漢軍能召喚多雜胡部落,可慮公難道不知道嗎?還是說你覺得我安利號沒有錢糧,召喚不來?」

  「既如此,」啞啞可慮終於面目猙獰,撐著面前幾案起身言道。「國家制度已經被明臨答夫破壞殆盡,我啞啞可慮為貫那部族長,自當為國效命!」

  「且不說這個,」公孫珣蹙額問道。「可慮公你又有多少兵?」

  「我直言好了。」事到如今,這位貫那部族長也不再遮掩。「我的力量主要有三處,先自然是貫那部本族的勢力,不過他們極為分散,各處皆有,怕是只能傳遞一些消息……」

  「其餘三族居然沒有反抗的嗎?」公孫珣不解道。

  「有必然有。」啞啞可慮坦誠道。「如我這般恨之入骨的也不少,但他們一般眼界狹小,只知道在高句麗國內打轉,如我這般精通漢文,知道一些大局的卻不多,所以並不敢貿然聯繫;實際上,若是漢軍突然入界,他們雖然極恨答夫,卻也說不定會遵軍令奮死與漢軍作戰!」

  公孫珣面露恍然……居然還是一群愛國志士,自己國家的權臣只能自己殺,不過,這儒生打扮的啞啞可慮又算什麼?

  「不過縣君不必擔憂,」啞啞可慮明顯是誤解了對方的表情,便趕緊解釋。「我在國內也是有班底的……我們貫那部長久以來便統帥宮廷衛戍軍,只要縣君能攻克坐原防線,然後再破我們的舊都紇升骨城,屆時渡過渾江,兵臨國度集安城,只要威懾一番,我便可以從容掌握國中局勢,此番事情也就了結了……」

  「原來如此,兵臨城下,人心自亂。」公孫珣微微頷。「可坐原堡壘連亙,如何能下?」

  「我在國都盡量拴住明臨答夫,不讓他支援,然後若有可能,也盡量為縣君打開一兩處關鍵塢堡。」

  「你剛才說三處,還有一處力量在哪裡?」

  「不瞞縣君,」啞啞可慮不禁低頭答道。「我還有一支扶餘力量可以動用,不多,約有一千人……」

  公孫珣當即無言:「扶餘人和你們高句麗人不是打出狗腦子來了嗎?」

  「終究是同族。」這蘑菇大王坦誠道。「我之前執掌國政時便留了些心眼,對扶餘人姿態溫和,卻也在彼處有些好名聲,所以也是有人願意幫忙……」

  「軍力已經足夠了,你只說事成之後你能給我什麼吧?!」公孫珣稍一思索,便凜然出聲打斷對方的講述。

  「縣君年紀輕輕,所求著應該是功業為先,不然也不用強行插手此事。」啞啞可慮也是精神一振,然後拱手言道。「事敗自然不必說,事成,那權臣所立偽王自然也要廢除,屆時新王登基後將會正式向大漢稱臣上貢,然後將坐原之地交還扶餘,兩國……不,三國,就此邊境泰然,而直達大漢天子的奏章之上,這撥亂反正、廢舊立新之事,必然只有縣君一人之功。」

  「割地稱臣倒也無妨,可新王是誰啊?」公孫珣頷之餘卻不由冷笑。「莫非昔日戲言的蘑菇大王真要稱王了?」

  「我一老朽,焉能稱王?」啞啞可慮挺胸言道。「不過我子啞啞可檀年方十八,聰慧過人,在國中素有名望……」

  「若不是啞啞可檀做新王,否則不能保證稱臣割地,也不好保證國書上我的功勞對不對?」公孫珣不由失笑。「可慮公,我們家雖然家大業大,但東西也不是大風吹來的,事敗咱們不說,事成的話,諸軍士卒為你家王位出生入死,撫恤、獎賞總不至於讓我來出錢吧?」

  可慮稍一思索,也是乾脆點頭:「這是小事,若事成,撫恤賞賜俱由我家來出!」

  「交易已成,」聽到此言,公孫珣忽然凜聲道。「訪友也兩三日便可,可慮公不宜在襄平多待,以免明臨答夫生疑,你今夜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就出城歸鄉去吧!」

  「我曉得輕重。」可慮起身一禮道。「屆時我會通過扶餘人走北路繞道與縣君交通細節,也請縣君這裡早日集結兵力,告辭!」

  公孫珣微微抬手,一直侍立在暗處的韓當便閃出身來,按刀送對方回去了。

  夜已經三更,趙芸依舊枕著胖貓看書,而且已經是在看一本新書了,可這本書沒翻兩頁,她就終於不耐了起來:「那蘑菇大王還沒走嗎?」

  「回稟少夫人,」門外侍女趕緊慌慌張張的跑進來。「蘑菇大王早已經走了。」

  「那夫君便是和韓縣尉在商議事情?」趙芸皺眉問道。

  「不是,」侍女趕緊又低頭答道。「韓縣尉也早就送那蘑菇大王沒回來……縣君一個人一直在院中桌案後枯坐至今!」

  趙芸登時起身質問:「為何不告訴我?」

  侍女一時無言。

  趙芸這才想起來,是自己不許人家再彙報的,而且此時終究不是追究此事的時候,她便拿起一件外套,徑直去外面尋自己丈夫去了。

  果然,只見星月之下,院中觥籌散亂,一片狼藉,但自己的丈夫公孫珣卻不避夜風寒涼,只在上座位上正襟危坐、閉目養神,宛如是在等什麼人一般。

  趙芸見狀又是心疼又是氣氛,便趕緊上前為對方披上衣服:「郎君坐在此處,是在等星月下凡呢,還是再等秋風化成美女來伺候?我最近可是聽母親大人講了不少這種故事……」

  公孫珣睜開眼睛,順勢握住對方雙手:「我本是醫無閭山的一塊頑石所化,專等一支起死回生的仙草化為美女下凡來救我……仙子是來救我的嗎?」

  趙芸愕然無語,面色變了又變,先是哭笑不得,卻又面色緋紅:「郎君在此處居然是在等我的嗎?」

  「確實有兩件疑難之事想要夫人幫忙,所以在此處專候夫人。」公孫坦誠道。「不瞞阿芸,此事我也不知道是公事還是私事……若是貿然入內去說,頗有些以色娛人,換求賜予的感覺,所以便在此處專候。」

  趙芸實在是忍俊不禁:「如今你要尋我做事,居然算是以色娛人嗎?」

  「……」

  「也罷,那便是以色娛人好了。」趙芸無奈道。「什麼事情,你且說來,說完咱們好回房中歇息,此處太冷。」

  「不許告訴母親。」公孫珣握妻手而正色言道。

  「必然如此。」趙芸愈無奈。「有事說來。」

  「我想請岳父大人幫我一個忙……」

  「這算什麼……咱們入內便是。」

  「你可以寫信給祖母大人,再讓她去和岳父說,否則岳父為人迂闊,未必答應……」

  「入內!」

  我是枯坐不動的分割線

  「太祖幼年失怙,起於郡吏,凡數十載披荊斬礪,出生入死,不假他手,乃功成帝業!」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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