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戰國大司馬 作者:賤宗首席弟子(連載中)

 
V123210 2018-10-10 22:56: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449610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0 23:04
第10章:辯論

    「道家將亡」,顧名思義。

    而「莊周不樹」,則是蒙仲指稱莊周沒有樹立至德。

    樹,即樹立,在當代指豎立至德。

    就比如說莊子,他亦曾在自己的著作中,感慨過宋榮子「猶有未樹」,就跟他評價惠子一樣,縱使是宋子、惠子這等被世人所崇敬的聖賢,但莊子仍然覺得他們還有不夠出色的地方,認為他二人其實能夠做的更好。

    然而,恐怕莊子萬萬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會有人指責他「不樹」,更要緊的是,這個狂妄的小子還拋出了「道家將亡」這另外一個炸彈,並且有意將『道家將亡』的罪過,強行歸罪於他『莊周不樹』。

    「道家將亡」、「莊周不樹」,蒙仲在一句話中拋出兩個炸彈,縱使是莊子,此事亦無法做到淡然處之,畢竟往嚴重了說,蒙仲已經是在中傷莊子,敗壞他名譽了。

    倘若換做旁人,恐怕這會兒多半已暴跳如雷,大罵「豎子狂妄」、「小子放肆」之類的話,但莊子終歸是道家講究「道法自然」、「清靜無為」的聖賢,總算是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當然了,更主要的原因在於莊子不能開口,或者不想開口。

    在莊子所著《徐無鬼》中,可作為解釋。

    據《徐無鬼》內所寫,當年莊子的知己惠子(惠施)過世之後,莊子前往送葬,在經過惠子的墓地後,他回過頭來對跟隨的人說:「昔日楚國郢地有一名匠人,他與同伴「石」一同給人造房子時,鼻尖上濺到一滴如蠅翼般大的污泥,便請同伴「石」替他削掉,於是匠人石便揮動斧頭,隨手劈下去,把那小滴的泥點完全削除,且鼻子沒有受到絲毫損傷。從始至終那名郢人站著面不改色。

    後來宋國君主(宋元君)聽說這件事,把將那名叫做「石」叫來,要求表演一番。然而石卻說,「我以前能削,只因為的同伴,但是我的同伴早已經死了!」」

    莊子借這則寓言,表達了「自從惠子離開了人世,我便沒有可以匹敵的對手!也沒有可以與之論辯的人了!」的感慨,並且在惠子過世至今的二十年內,閉門謝客,從此再不開口說話。

    長達近二十年的閉口不語,今日會因為蒙仲的一句話而破戒麼?

    想到這裡,在院內角落偷偷旁觀的眾人,一時竟也忘了蒙仲方才的驚世之言,皆目不轉睛地盯著莊子,想看看莊子是否會因為蒙仲一句話而『破功』——倘若莊子當真被蒙仲激得開了口,那蒙仲說不定會立刻名揚天下。

    但遺憾的是,莊子似乎並沒有開口的意思,他只是拄著枴杖直視著蒙仲,帶著幾分審視的味道。

    而蒙仲,則毫不畏懼地回視莊子,絲毫沒有退縮。

    「眼下……該怎麼辦?」

    在一旁的角落,向繚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腦門的冷汗,語氣哆嗦地詢問在旁的同伴。

    不得不說,他亦對自己的『膽怯』而感到羞恥——明明是那個蒙仲膽大包天羞辱了莊子,何以對方面不改色,反而他這個在旁圍觀的不相干者,卻是嚇得汗如漿湧呢?

    直到他瞧見華虎、穆武、樂進、樂續幾人盡皆面色發白後,他這才稍稍放寬心:被嚇到的,遠不止他一個。

    「我……不知。」

    樂進嚥了嚥唾沫,搖搖頭小聲回答了向繚,旋即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了蒙遂。

    此時尚能做到冷靜的,除了在屋內睡大覺的武嬰外,就只有蒙遂了——雖然蒙遂臉上亦有諸般擔憂,但比起向繚等人來,他的面色顯然要好看許多。

    因此向繚與樂進懷疑,今日之事,可能是那蒙仲『蓄謀已久』的。

    在旁圍觀的主人猶如此緊張,更何況是作為當事人的蒙仲呢?

    別看蒙仲此刻竭盡全力試圖擺出風輕雲淡的表情,甚至還竭力想要那一絲淡淡笑容中加上幾絲譏諷的意味在繼續撩撥莊子的怒意,但始終被莊子閉口不言的審視著,這亦讓他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壓力。

    『他會怎麼做?是一臉憤怒拂袖而去,亦或是用那根枴杖來敲我的腦袋?』

    看似冷靜的蒙仲,心中忍不住胡思亂想,猜測著莊子有可能出現的反應。

    至於用枴杖來敲他的腦袋,這可不是他亂想,畢竟在當代,長者有資格教訓不尊敬自己的小輩——蒙虎就經常被他的祖父蒙羑用枴杖敲打腦門。

    但有些出乎蒙仲意料的是,此後近十幾息,莊子毫無異動,只是單純審視著蒙仲。

    『啊……莊子不愧是道家的聖賢啊,聽到那句話竟然還仍忍住,閉口不言,這下該怎麼辦呢?』

    蒙仲暗暗感覺有點頭疼。

    畢竟莊子不開口,他後續的話就不好接下去了——難不成他自言自語向莊子解釋說出那句話的原因?這也太丟臉了。

    然而蒙仲不知情的是,此刻莊子亦感到有些棘手。

    正如蒙仲所判斷的那樣,鑑於他鍥而不捨,一次又一次地向莊子請教,雖然莊子每回都無視了他,但次數一多,莊子心中自然也『記住』了這個煩人的小子。

    而今日,這個煩人的小子變本加厲,居然敢對他說「道家將亡、皆因莊周不樹」這樣的狂言——這小子咒道家亡有沒有?直呼他名諱有沒有?指責他『不樹』有沒有?

    實在可惡!

    按照往常的路數,莊周得先問問那蒙仲為何得出那樣的『判斷』,如果蒙仲毫無根據,只是信口開河,那麼,他再教訓此子——這才是合乎道理的,叫人心悅誠服。

    但問題就在於,他無法開口。

    難道真要為這小子破了自己持續近二十年的閉口戒?

    仔細想想,莊周又覺得這事不太值得——他不覺得眼前那個叫做蒙仲的小子,值得他那樣做。

    更要緊的是,他不希望成為這個可惡小子成名的『踏腳石』——一旦他此時開口,此子必定立刻名聲大漲,日後世人提到小子就會聯想到:這是一個讓莊子都忍不住開口的人物!

    是的,他莊周沒有理由那樣做。

    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難道他堂堂莊周,就這麼跟一個半大小子站在這裡大眼瞪小眼?

    而就在這時,院內忽然響起了莊伯的呵斥:「蒙仲!」

    聽到莊伯的聲音,莊子與蒙仲不約而同地暗自鬆了口氣:總算是能繼續下去了。

    在二人暗自鬆氣之後,就瞧見莊伯從遠處疾步走到莊子身邊,目視著蒙仲氣憤地說道:「蒙仲,你太無禮了!你豈敢對夫子這般無禮?」

    雖然被莊伯厲聲指責,但在心底,蒙仲卻暗暗感激莊伯的及時出現,因為他發現,自己的那句『驚世之言』不足以逼莊子開口與他理論,倘若莊伯不出現,那麼此番中途就只能僵持下來,朝著莊子與他二人彼此大眼瞪小眼的詭異景象演變。

    至於莊伯對他的指責,他倒不是很在意,畢竟他早已想好了措辭。

    只見他朝著莊伯拱了拱手,正色說道:「莊伯此言差矣。仁義禮德,乃是儒家的思想,此地乃莊夫子之居,而夫子乃道家聖賢,是故小子以為,這裡應當講先「道理」,再論禮數。……夫子以為呢?」他反問莊周。

    聽聞此言,莊伯無法反駁,於是便轉過頭詢問莊子的意思。

    同樣,莊周亦聽到了蒙仲這句話,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

    因為蒙仲說得沒錯,道家推崇「道德」、「道理」,而儒家才講究仁義禮數,在這座莊院內,蒙仲先論道理、再論禮數,這話沒錯。

    於是他微微閉目,點了點頭。

    得到莊子的首肯,莊伯亦點了點頭,轉回頭仍帶著強烈的不滿對蒙仲說道:「好,那就先說說你的道理,你何以敢說,道家將亡、皆因莊……莊子不樹?」

    只見蒙仲拱拱手,正色說道:「道家思想,源於泰古而大成於老子,老子集古先賢之大智慧,總結了道家精化,遂形成無為而無不為的道家理論,相信定能成為日後至尊寶術,傳承後人、澤被後世,然而,莊夫子雖被譽為老子之後道家第一人,卻只顧自身遁世脫俗,不肯傳授解惑道家思想,長此以往,道家失了傳承,又豈會不亡?……如道家因此而亡,其罪過是不是「皆在莊周」?既然罪過皆在莊周,小子直言「莊周不樹」,又何來過錯呢?」

    「這……」

    莊伯被說得啞口無言,遂下意識看向莊周,向後者請示。

    只見莊周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後,面朝莊伯舉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指天空,旋即搖了搖頭。緊接著,他再次指了指天空,又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後第二次搖頭。

    這一番動作,無論是蒙仲還是在旁圍觀的諸人都感到很迷惑,然而,莊伯不愧是在莊子跟前侍奉了幾十年的老人,唯有他看懂了莊子的意思,對蒙仲說道:「由老朽來轉達夫子之意,夫子言,「道無問、問無應」。」

    『道無問、問無應?』

    蒙仲皺著細細琢磨這幾個字,越想越感覺深奧。

    但不管怎樣,此時他無論如何都不能退縮,今日若不能說得莊子、莊伯二人啞口無言,他或許會被驅逐回家族也說不定。

    而他的優勢就在於,莊子自顧身份,仍不想開口與他辯論,只用動作來指點莊伯代為與他辯論。

    在這種情況下,蒙仲認為自己能贏!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0 23:05
第11章:辯論(二)

    「道無問,然人有惑,古之聖賢,學自天地而通達,然而古今聖賢僅幾人?大多是惑惑眾生。……小子曾聽說,昔日齊國有一人路經「泰山」,心血來潮登上頂峰,見腳下一片雲海,遂誤以為自己已登上巔峰,遂心滿意足下山而去。不曾想回到山下之後,他回首再看黟山,才發現自己所登的山峰,不過是黃山其中一座小峰而已。……小子認為,惑惑眾生,或難免被困惑所障目,難見泰山真面目,此時便需要聖賢傳道,亦解眾生困惑。」

    頓了頓,蒙仲又說道:「生惑而不能解惑,便難免有人會曲解章義,甚至是斷章取義。昔日鄭國有權臣「祭仲」專權,鄭厲公深以為禍患,遂叫祭仲的女婿「雍糾」將其殺死。雍糾得令後,便密謀此事,不想卻被他的夫人「雍姬」所知。雍姬左右為難,便詢問其母「丈夫與父親哪個更親」,她母親便答道,任何男子,都有可能成為一名女子的丈夫,而父親卻只有一個,兩者如何能相提並論?於是,雍姬便將其夫婿密謀殺翁之事告訴了父親祭仲,祭仲當即派人將女婿殺害。得知事洩,鄭厲公逃亡到蔡國,隨後祭仲迎鄭昭公入國。……這即「人盡可夫」的典故。然而後來卻有人誤會了其意,用「人盡可夫」批判荒淫的女子,曲解了本意,小子認為,這即是困惑不能解除而任由發展的例子。」

    蒙仲朝著莊子拱了拱手。

    其實聽到前半段時,莊子的面色其實已經好看了很多。

    此前他對蒙仲有諸般的差印象,不止是因為蒙仲鍥而不捨的請教,主要還是在於後者動不動就請教。

    儒家講究言傳身教,告誡學子多學多問、不懂即問,但道家不同,道家的學習方式就是自己琢磨,並且,要求不要死讀書,要多看看世間萬物的運行規律,看看哪些是人可以向天地學習的。

    所以說,似蒙仲先前那般鍥而不捨的請教,其實非但沒有博得莊子的好感,反而讓莊子很不喜——認為蒙仲此舉只是為了單純引起他注意,功利心太強。

    這也正是莊子此前對蒙仲始終視而不見、甚至於到後來看到蒙仲來請教就皺眉頭的原因。

    不過在聽了蒙仲幾句話後,莊子忽然發現這個小子倒也不是不學無術,甚至於還稱得上有點聰慧。

    當然,更重要的是,蒙仲在話中對莊子又有所示好,說莊子這樣的聖賢,應當為世人解惑。

    不得不說,這句話簡直說到莊子心坎上去了。

    由於莊子年輕時曾當過漆園的小吏,因此,後世的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中稱其為「漆園傲吏」,這不是沒有理由的。

    莊周雖是道家的聖賢,但他為人極其高傲,雖然不能說目空一切,但卻有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意思,他認為當世是「道虧」之世,世人乃惑惑眾生,是『失道者』,而他是當世唯幾的『得道者』,因此他應當「以不惑解世人眾惑」,使當前的亂世返回至德之世。【PS:春秋戰國時期,禮樂崩壞,諸侯相互攻伐,父殺子、子弒父,叔伯兄弟自相殘殺,又有諸國攻伐,民不聊生,所以被莊子認為是「道虧」的年代。】

    但遺憾的是,就像莊子的摯友惠子曾經取笑他的那樣,莊子的思想並不被世人真正所接受,因此莊子後來隱居,也未免沒有憤世嫉俗的意思。

    不過說實話,莊子的思想不被世俗接納,這也不是理由的,單說他堅決反對君主制,光這一點就已經注定難以被廣泛傳播。【PS:頗有意思的是,堅決反對君主制的莊子,他的著作被歷代多位君主視為必讀的書籍,並且在宋朝時還被封為「南華真人」,稱《莊子》為《南華真經》,但在民間卻很少有人問津,大多是儒法那幾家的言論。】

    因此,當蒙仲表示莊子應當肩負起「為世人解惑」的職責時,莊子心中還是很受用的,連帶著對蒙仲的印象亦提高了不少。

    於是他點了點頭,認可了蒙仲那「學有惑就應該問」的說法,畢竟蒙仲已有理有據地說明了「困惑應當及時解釋清楚」的原因。

    而在這種情況下,蒙仲立刻拋出了他捏在手中的「理」,正色對莊子說道:「在這些日子裡,我觀惠子的著作感到困惑,便請教莊子,一連詢問三回,夫子不應;又請教宋子著作,一連三回,夫子不應;再問夫子親筆所著,一連三回,夫子不應。此後,李悝的《法經》,吳起的《吳子兵法》等等,小子皆誠心誠意向夫子請教,然而夫子從不回應。俗話說再一再二不再三,小子認為已做到誠心誠意,可夫子卻始終不回應,閉其言、藏其知,對小子視若無睹。試問,究竟是小子佔理,還是夫子佔理?」

    「這……」

    聽到蒙仲有依有據的話,莊伯為之語塞,忍不住偷偷瞄向莊子。

    而此時的莊子,眼眸中已經沒有慍怒之色,取而代之的則是恍然與深思。

    顯然,此刻莊子也明白過來了:感情這小子先前鍥而不捨的前來請教,根本不是為了博取他的注意,而是為了先佔到一個理字,以便於此刻用這番話來堵他的嘴。

    但遺憾的是,此時他明白過來卻為時已晚,因為道理都在蒙仲那邊——是因為他接二連三地『不教』,無視蒙仲,才讓這小子『產生』了「道家將亡、皆因莊周不樹」的想法,這邏輯上是沒問題的。

    至於真相嘛,無非就是這小子從一開始就挖了一個坑,等著他莊周掉到坑裡罷了。

    『此子小小年紀,心機卻很重啊。』

    莊周目視著蒙仲暗自想道。

    期間,莊伯仔細觀察著莊子的神色,見後者臉上並無怒色,卻也沒有再提示他做出反駁,遂明白莊子這是認栽了—從道理的角度,恐怕已經說不過那叫做蒙仲的小子了。

    然而就在這時,莊伯卻注意到莊子伸手捋著鬍鬚,意有所指地看著他。

    『這是要我從禮數再與此子辯論辯論?』

    莊伯心中大感驚訝。

    要知道據他所知,莊子對儒家的評價是非常差的,甚至於還專門寫了《胠篋》、《盜跖》等幾篇文章去抨擊儒家,抨擊儒家『助紂為虐』,是幫助君主、貴族等上位統治者壓榨平民的幫凶。

    但既然莊子要自己繼續與此子辯論,莊伯亦不好違背,於是他在想了想後說道:「道理你姑且說得通,但夫子比你年長幾旬,乃是你應當尊敬的長輩,你直呼夫子名諱,豈非無禮?」

    蒙仲聞言拱了拱手,反問道:「莊伯您的意思,是希望小子看在莊夫子比我年長許多的份上去尊敬他嗎?」

    這是一個設有陷阱的反問,倘若莊伯承認,那豈不是說莊子只是空活了一大把年紀?

    不過很可惜,這種小伎倆連莊伯都瞞不過,更何況是莊子。

    這不,莊伯立刻糾正道:「蒙仲,你此言甚是無禮!……夫子豈是單單比你年長?眾所周知,夫子乃是世人推崇的道家聖賢!」

    「就因為夫子是世人所推崇的道家聖賢,小子就一定得尊敬夫子?」

    蒙仲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昔日定陶有一人家財殷富,或為宋國居首,某一日他遇到一名魏人,認為魏人對他不恭敬,於是那富人便道,我乃定陶巨富,你應當尊敬我。不曾想那魏人卻反問道,你的家財贈予我麼?富人搖頭否決,於是那魏人便說道,既然你的家財不會贈予,也就是說無益於我,我為何要尊敬你呢?……如今,夫子雖是名揚天下的聖賢,但小子屢次誠心請教卻被視若無睹,夫子無異於小子,小子為何還要尊敬夫子呢?……除非是看在夫子比小子年長的份上。」

    「你這……」

    莊伯被說得啞口無言。

    他必須承認,伶牙俐齒的小輩他這輩子見的多了,但像蒙仲這樣有依有據,能通過闡述道理而並非詭辯就能說得人心服口服的,還真是不多。

    他偷偷瞄了眼旁邊的莊子,驚訝地發現,莊子竟然用帶著思索的神色打量著蒙仲,這在莊伯的印象中,那是極少極少的。

    『或許,此子果真能成為夫子的弟子。』

    回想起蒙氏長老蒙薦那篤信的話,莊伯心中微動,忽然問道:「那……倘若那富人願意將家財贈予那名魏人呢?」

    蒙仲驚訝地看向莊伯,他聽得出來,莊伯這是想幫自己一把,倘若自己識相的話,這會兒就應該借那名魏人的口,向莊子示好一番。

    但問題這樣是行不通的,莊周是什麼樣性格的人,蒙仲現如今已有了大致的瞭解,一般的奉承,非但不能引起莊子的好感,反而會惹來厭惡。

    是的,一定要鶴立雞群那般的獨特,才能引起莊子的興趣。

    想到這裡,蒙仲拱了拱手,一本正經地說說道:「如莊伯所言,事實上,那名富人也向那魏人問了同樣的話「倘若我將家產贈予你,你會尊敬我麼」?那魏人便說道,倘若你將家產贈予我,那我就是定陶的巨富,你應該尊敬我才對啊。」

    這與俗理相違的結果,再加上蒙仲那一本正經的表情,以至於在旁偷聽的諸家族子弟們皆忍不住笑了出聲。

    就連莊伯亦有些哭笑不得。

    忽然,莊伯愣住了,他徐徐轉頭看向身邊的莊子,旋即驚喜而難以置信地發現,莊子的嘴角揚起了一絲笑容。

    似乎,就連莊子亦被蒙仲故事中那個不可思議的結局給逗笑了。

    看到這份笑容,蒙仲暗暗吐了口氣。

    賭對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1 17:45
第12章:入室

    『PS:有書友覺得主角說莊子「不樹」的理由很牽強,認為莊子寫下了不少著作,不能算「不樹」,但是請仔細想一想,光留書有什麼用?道家的經典本來就晦澀難懂,一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懵逼了多少人?讓多少人斷章取義,曲解了其本意?因此,主角認為莊子『藏其知』的做法,實是任由惑惑眾生被惑所困擾,因此談不上樹立了至德。不過話說回來,道家的至德境界本來就達不到,太理想化了。』

    ————以下正文————

    「當然,方才小子所講述的故事,與今日之事又有不同。」

    在逗得莊子亦忍不住微微一笑後,蒙仲見好就收,立刻話鋒一轉,改口道:「財帛乃是恆定的死物,此消彼長,定陶富人將家中財帛贈予魏人,則魏人殷富、富人變窮。但莊夫子若肯將其知識傳授於小子,卻是一份知識變為兩份,於夫子無損,於小子卻有大益。……小子曾聽說,君子贈人芳草,手有餘香,小子雖才智不足,但若能在夫子的教導下,誠心向善,豈非是讓這世上少了一名心歹之人,卻多了一名良善?小子認為,此事大有可為。」

    說到這裡,蒙仲深深朝莊子拱手行了一記大禮。

    見此,莊伯亦不能自作主張,遂轉頭請示莊子道:「夫子,您看……」

    莊子拄著枴杖注視著蒙仲,認真地思索著。

    今日的辯論,當然是眼前這個叫做蒙仲的小子贏了,他莊周輸在從一開始就掉到了這小子的陷阱中,失了先機,再加上莊伯嘴笨,反應也不如那小子,幾次被那小子說得啞口無言——倘若換做他莊周親自出馬,保準將面前這個小子說得心服口服。

    是的,他莊周就是這個自信!

    想當初,被譽為「辯遍天下無敵手」的惠子,在跟他莊周辯論時,可沒有贏過哪怕一回。

    只不過,莊周自持身份,拉不下臉來,打破持續近二十年閉口不言齋戒,跟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子爭論罷了。

    今日姑且算他認栽好了,畢竟蒙仲這小子確實出類拔萃,才思敏捷,辯才非常了得,讓莊周不禁聯想到了他最親密的摯友惠施。

    然而遺憾的是,這個叫做蒙仲的小子像惠施一樣,功利心非常強,這樣的心態,是不適合作為道家弟子的,哪怕他再聰明伶俐——一個滿心只有功利的人,如何能做到「清靜無為」,如何能感悟到天地間那些至大的道理呢?

    但是,留在身邊作為類似『記名弟子』那樣的半徒,這倒是沒什麼問題。

    畢竟蒙仲這小子也算是讀過不少書,兼之才思敏捷,尤其是膽氣不小,膽敢衝撞於他莊周——雖然今日蒙仲頂撞了他,但在解釋通順之後,其實莊周還是感到蠻高興的,畢竟自從惠子死後,就再也沒有能與他辯論的對手了。

    要不然,我自己培養一個?

    莊周忽然心中一動。

    培養什麼呢?當然是培養一個有能力跟他抬摃的對手咯。

    在這方面,至少身邊的老人莊伯是不行的……

    莊子不易察覺地瞥了一眼莊伯,回想起後者方才幾次被蒙仲說得啞口無言,他暗自搖了搖頭。

    想到這裡,莊周忽然失去了出遊的興趣,在深深看著蒙仲點了點頭後,拄著枴杖邁步返回了正屋。

    見此,莊伯緊跟其後。

    目送著莊子與莊伯離去之後,院內忽然響起一片歡呼聲,旋即,似向繚、華虎、穆武、樂進、蒙遂幾人,除了諸子中年級最大的武嬰尚在屋內睡午覺以外,其餘子弟皆一臉激動地圍在蒙仲身邊,七嘴八舌地說話。

    也難怪諸子感到激動,要知道近二十年來,從未有人膽敢這般衝撞莊子而不被驅逐。

    蒙仲笑著回應著這些同伴,如實告訴他們其實他從始至終都滿心忐忑的事實。

    而期間,向繚羞愧地對蒙仲道歉道:「當日你蒙氏長老說你定然能成為莊子的弟子,那時我不信,還出言譏諷,今日一見,蒙氏長老果然所言不虛。」

    聽了他這話,華虎、穆武二人亦紛紛向蒙仲道歉。

    對於向繚、華虎、穆武三人,蒙仲倒沒有什麼惡感,畢竟歸根到底是因為長老蒙薦為他『造勢』有點過了而已,事實上這三人都是很好相與的善良之輩——這也是廢話,若非良善之輩,又怎麼會被允許留在莊子居內呢?

    見此,蒙仲便表示,若沒有向繚、華虎、穆武三人替他放哨,沒有樂進、樂續為他找來諸多聖賢的竹簡,僅他一人,又如何能打動莊子呢?

    聽了這話,眾人都感到頗為受用。

    而與此同時,莊周已回到了自己正屋的正堂,盤坐在一張矮桌後。

    估摸大概十幾息後,他伸手從矮桌上拿過一塊竹牌,用筆在竹牌上寫下幾個字,懸示於莊伯面前,只見上面寫著幾個字:彼子何人?

    見此,莊伯便解釋道:「彼子叫做蒙仲,是景亳子姓蒙氏的族子,具體我亦不知,但此前其家族的長老蒙薦送他到居內時,曾誇言此子定能成為夫子您的弟子。當時我亦不信,但今日所見……」他偷偷看了一眼莊子的面色,見莊子眼眸澄清、毫無慍怒,這才又繼續說道:「觀今日之事,此子確有幾分聰姿。」

    莊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旋即又在另外一塊竹牌上寫下幾個字:喚來。

    莊伯聞言一驚,旋即又是一喜,恭敬地說道:「我立刻就去。」

    說罷,他轉身離開了屋子,走到院內正好瞧見蒙仲仍被諸子圍在當中嘰嘰喳喳地不知在說些什麼,他遂喊道:「蒙仲,夫子召喚。」

    一聽這話,除了蒙仲僅僅只有幾分意外,其餘諸子皆面露羨慕之色。

    期間樂進壓低聲音說道:「經過今日這件事,夫子想必對你形象深刻,或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收你為弟子,恭喜。」

    他的話中,帶著濃濃的羨慕。

    「話不可說滿。」

    蒙仲趕緊打斷了樂進的話,以防止被屋內的莊子聽到,旋即壓低聲音寬慰道:「若夫子果真破例收我為弟子,收一人跟收幾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諸子聞言一愣,旋即立刻明白過來,不由地紛紛露出狂喜之色。

    不得不說,哪怕是在莊子居內僅僅只住了一年的華虎、穆武二人,其實也早已對此失去了希望,認為自己不足以打動莊子,成為莊子的弟子,沒想到時來運轉,事情竟然出現了這樣的轉機。

    當即,院內諸子顧不得羨慕,紛紛提醒蒙仲一定要想辦法打動莊子,使莊子破例收徒。

    只可惜莊伯那邊催得緊,一干小夥伴只來得及說幾句話,便只能放由蒙仲單獨面見莊子。

    「須知過猶不及啊,千萬別再頂撞夫子了……」

    一干小夥伴在心中暗暗祈禱道。

    在諸子的暗自祈禱中,蒙仲跟在莊伯身後,走入了莊子居住的正屋,再次瞧見了坐在矮桌後的莊子。

    雖然蒙仲先前頂撞了莊子,但因為他有理有據,言辭婉轉,且話中不乏有說中莊子心坎的讚美之詞——比如那句「聖人不教則眾生被惑所擾」,因此莊子倒也並不太在意蒙仲先前的頂撞。

    是故,當看到蒙仲走進來後,他抬手招了招,又指指矮桌右側,示意蒙仲坐到西側的位子。

    蒙仲當然不會違背,走過去正襟危坐。

    沒想到坐下之後,他發現莊子忽然稍稍皺了皺眉,心下有些不解,遂順著莊子的視線看了一眼,這才發現莊子正看著他的坐姿。

    『正襟危坐也不對?』

    蒙仲有些不解,旋即忽然看到了莊子的坐姿,後者是盤腿而坐的。

    他頓時明白過來,遂像莊子那般改為盤坐。

    原來,「跪坐」的本質乃是「禮」,表示恭謹虔誠,是「禮數」的象徵之一。

    而莊子推崇的是道家的「道法自然」,主張順從天道、摒棄「人為」——即摒棄人性中那些「偽」的雜質。

    在莊周看來,真正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因此不需要去教導什麼、規定什麼,而是要去掉什麼、忘掉什麼,忘掉成心、機心、分別心。如此一來,還用得著政治宣傳、禮樂教化、仁義勸導?這些宣傳、教化、勸導,莊子認為都是人性中的「偽」,所以要摒棄它。——這也是莊周抨擊儒學「虛偽」的一個原因。

    而讓莊子感到無奈的是,在孔子過世百餘年後的當今,儒家已成為當世的顯學——雖然在各國的決策層,目前仍是縱橫家與法家的自留地,且並沒有國家因為沿用儒家思想而成為強國,但在世俗間,儒家所奉行的禮,早已經深入人心。

    當然,這樣的結果也並非都是儒家的功勞,而是周王朝,是周王朝奉行周禮,才使得天下萬民逐漸接受了禮這個概念——儒家的禮,其實可視為是周禮的延續。

    不過對於蒙仲而言,跪坐也好、盤坐也罷,差別都不是很大,甚至於,盤坐還要比跪坐更加輕鬆,更不會像跪坐那般,坐久了之後雙腿發麻,連站都站不起來。

    瞧見蒙仲改變了坐姿,莊子微微點了點頭,旋即提筆在一塊竹牌上寫了幾個字,旋即將竹牌推到蒙仲面前。

    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字:我不會收你為弟子,你可知道原因?【PS:這是通俗的說法,莊子肯定不會這麼寫,但如果作者寫汝非吾弟子人選云云什麼的也沒這必要,書友們明白就行,以後類似的場景都這樣,不要問作者「莊子寫那麼多字跟主角辯論累不累」那樣的話(笑)。】

    看到這句話,蒙仲的心情不禁一沉。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1 21:01
第13章:入室(二)


    原以為被莊子召到屋內,或有機會成為前者的弟子,沒想到莊子一開始就把這個機會給打死了,縱使是蒙仲,亦難免會因此感到失望。

    足足過了十幾息,蒙仲才從這個打擊中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開始思考莊子為何不肯收他為弟子的原因——這也是莊子正在反問他,或者說正在考驗他的問題。

    是因為方才頂撞了莊子,被莊子記恨了?

    這個猜測僅僅在蒙仲心底閃過一瞬,就被給他否決了。

    畢竟莊子乃道家聖賢,心胸豁達,若非蒙仲方才加上了「道家將亡」這四個字,倘若他只是單純說「莊周不樹」,都未必能讓莊子停下腳步等他解釋。

    至於記恨那更是無稽之談,眼下的蒙仲,有什麼資格被莊子記恨?

    在排除掉這一條後,其實答案就已經很明顯了。

    於是蒙仲低聲回答道:「可能是夫子覺得小子功利心太盛。」

    聽聞此言,莊子微微點了點頭。

    事實上就目前來說,莊周對眼前這個叫蒙仲的小子頗有好感,也頗有興趣,但蒙仲身上有幾點,是他所不喜歡的。

    其一,蒙仲小小年紀,心機太重。

    所謂心機,即人垂涎自己本不應該得到的事物而費盡心力去算計的心態,因為受慾望所驅使,往往會造成害人害己的結果。

    就比如今日這件事,蒙仲為了今日向莊周發難,事先準備了足足三個月,這份心機、這份忍耐,在小輩當中實不常見。

    因此莊周覺得,假如他今日遂了蒙仲的願,收他為弟子,就等同於助漲了蒙仲的心機,坐視他走到歧路。

    既然已決定要『教』,那麼莊周當然會從最根本的心性入手。

    其二,蒙仲功利心太強。

    所謂功利心,往嚴重了說那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輕重程度。

    就比如蒙仲為了成為他的弟子,不惜算計長輩,這種為達目的而算計他人的行為,是莊子非常厭惡的。

    不過讓莊子稍稍有點意外的是,此子非但聰明,而且有自知之明,竟然能懂得他為何不肯收他為弟子的原因,既然如此,他亦不妨『挽救』一下。

    不過在此之前,莊子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即蒙仲為何執意要成為他的弟子,是為了名?為了利?還是為了別的什麼。

    於是,他在另外一塊竹牌上寫下了這個問題:你想成為我的弟子,是為了名利麼?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小子希望成為夫子的弟子,並非全然為了名利。……小子也知道,人一旦出名,是非就會多,到時候有人阿諛、有人攻殲,或有可能終日被流言所困擾。昔日周武王過世後,周公(姬旦)輔佐幼君之時,縱使是周公這樣的厚德之人,亦難免被流言困擾,更何況他人?……也並非是為了利。地位、財帛,不過與身外之物,地位再高,人仍然只是人,百年後亦不過一捧黃土;財帛雖美,但盈餘也不過只能堆於家中……」

    莊子捋著鬍鬚,眼眸中閃過幾絲意外。

    他沒想到蒙仲小小年紀,居然還有這樣的思想覺悟。

    那是為何?

    莊子用眼神詢問著蒙仲。

    此時,就見蒙仲舉起雙手,攥成拳頭,目視著莊子說道:「夫子,我有兩隻手,左手可以持盾,保護我所珍視的親人;右手可以持劍,將試圖侵害我親人的敵人殺死。但是,我只有兩隻手,當試圖侵害我親人的敵人太多的時候,我便無法再保護他們。……我想成為夫子您的弟子,是想借此得到重視,而不會被隨隨便便犧牲掉。……昔日宋國與魏國打仗,有一名宋卒失了戟而從敵軍手中繳獲了一柄戈,戰後他回到營中,詢問保管兵器的小吏,問「此戈可能抵償失去的戟」?小吏搖頭言不能,說既然失去的戟,那就得用戟來抵。宋卒聽罷,便手持那柄戈再次回到戰場,途中遭遇宋魏兩軍的戰爭,他不幸而亡。事後,那名小吏得知此事,對左右說,此人因我而死,我又豈能視若無睹?於是他亦手持兵器,參與到宋魏兩軍的戰事,最終不幸戰死。……小子以為,那名小卒與那名小吏,皆乃忠義之士,只可惜盡皆犧牲,論其中原因,是因為他們皆沒能得到更高的地位,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靜靜聽完蒙仲的話,莊子為之動容。

    倘若蒙仲方才的名利之說僅僅只是讓他感到幾許驚訝,那麼,蒙仲那後來那一番話誠實而樸實的話,確實打動了他。

    為了更好地保護親人,不希望像小卒子那樣在這亂世中被消耗掉,是故想借他莊子的名聲得到世俗的重視,縱使莊子在這件事上『扮演』被利用的角色,他也無法指責蒙仲什麼。

    相反地,他在心底對蒙仲非常讚賞。

    當然,讚賞歸讚賞,對於蒙仲這一番話,他也有不滿意的地方,比如說蒙仲直言「殺死試圖侵害我親人的敵人」,畢竟莊子是厭惡並且抵制戰爭、殺戮的。

    忽然,莊子心中一動。

    因為他感覺面前這個小子的心性有點過於成熟了,目光也很長遠,已經有點居安思危的意味了。

    而一般十歲的稚童,尚在心智開蒙階段,不應當具備如此成熟的心智。

    『莫非其家中曾遭遇變故?』

    莊周暗暗想道。

    當然,這種事不好方面詢問,他會事後托莊伯去打探,他此刻想瞭解的是,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蒙仲居安思危,已早早地在為日後謀劃。

    片刻後,當看到莊子寫在竹牌上的字,蒙仲如實地回答道:「因為宋國。」

    莊子聞言一愣,左手捋著花白的髯鬚,右手對蒙仲攤了攤手,做了一個「詳細說」的示意動作——他也想聽聽看,蒙仲這個年僅十歲的小子,對他宋國又有什麼獨特的見解。

    見此,蒙仲在思忖了片刻後說道:「眾所周知,宋國乃殷人之後,其餘諸國,除齊國發生了「田氏代姜」的變故,其餘諸國,若非姬姓之後,即姬姓之臣後人。周王朝本就是推翻了殷商後建立,周人對殷人本就有警惕,更何況十餘年前宋君稱王,此後數年,先後擊敗齊、楚、魏三國,使天下為之側目,從此不敢小覷我宋國。……但小子以為這並非是福,終歸我宋國雖非弱國,但也並非強國,稱王圖霸,又被齊、楚、魏三方所敵視,雖如今能得保一時,但日後恐生禍端。」

    莊子微微點頭,在心底認可了蒙仲的見解。

    由於他的摯友惠施的族人「惠盎」,此時就是宋王偃幕下的治國重臣,因此,他對宋國局勢的瞭解,自然要超過蒙仲——哪怕他此前對此並不是很在意。

    莊子知道,宋君戴偃之所以敢稱王,那是因為當時在魏國擔任國相的「公孫衍」,正在組織魏、趙、韓、燕、楚、齊、義渠總共七個參與國的「七國伐秦」之事,當時中原的焦點都在這件大事上,因此宋君戴偃稱王這件事,並沒有在世上引起太大的震動。

    然而由於各國都有私心,「七國合縱伐秦」被秦國所擊破,繼而使天下呈現「秦與齊楚」對峙的局面。

    此後,秦國、齊國、楚國三方皆在合縱連橫這件事上角力,爭奪霸主之位,當然顧不上宋國。

    數年後,因燕國在「七國合縱伐秦」期間發生內亂時,齊國趁機派兵攻打燕國去了,此舉導致燕王噲被殺,燕國國相「子之」逃亡、被齊人抓住砍成肉醬——正是這場戰爭,給日後的齊國埋下了禍根,後來燕王噲的兒子「燕昭王」勵精圖治,重用「樂毅」率軍攻伐齊國作為報復,先後佔領齊國七十多座城池,讓齊國只剩下「莒」、「即墨」兩座城池,幾乎滅國,此後齊國迅速衰敗。

    而楚國呢,則在數年後被秦國的國相「張儀」欺騙——當時張儀欺騙楚懷王,用秦國割讓六百里商於之地作為條件,換取楚國與齊國解除盟約,楚懷王中計,便與齊國斷交,結果張儀卻說當時他說的是「六里地」。

    於是楚懷王大怒,舉傾國之兵攻打秦國,卻被秦國擊敗。

    事後,韓魏兩國趁機奪取楚國在中原的領土,楚國亦由此衰敗。

    總而言之,當時的齊、楚、燕、韓、趙、秦等強國,一個個都抽身無暇,而與宋國發生戰爭的齊國、楚國、魏國三個國家,齊國當時的重心在「伐秦」與「吞併燕國」這兩件事上;楚國是當時七國合縱的縱長,正在忙著討伐秦國;至於魏國,此時的魏國早已經是千瘡百孔,東邊被齊國打——馬陵一戰魏國十萬大軍全軍覆沒,西邊又被秦國攻打,無奈之下割讓河西郡向秦國求和,再也不是吳起執魏武卒時橫掃天下的那個魏國了。

    在這種情況下,齊國、楚國、魏國哪裡顧得上與宋國的戰爭呢?

    不得不說,若非是宋王偃看準了時機,那麼就是天祐宋國。

    否則似宋王偃這般祭天稱王的,那是肯定會遭到周圍鄰國的討伐的,而且是名正言順的討伐。

    而如今,諸國間的局勢又出現了不同。

    但這些事,莊子暫時並不打算告訴蒙仲,畢竟,蒙仲就算知曉又能怎樣呢?

    徒增煩惱而已。

    眼下莊子對蒙仲的期待,即後者去掉心機與功利心,能感悟到「清靜無為」的道理。

    只要蒙仲能做出這些改變,莊周倒也並不介意收前者為弟子,用自己的名聲,庇護蒙仲與其親人,使其在這個道虧的亂世中免受兵禍之害。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2 19:27
第14章:授業

    當晚,莊伯向居住在莊子居內的諸家族子弟宣佈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雖莊子暫時並不打算收任何人為弟子,但從今天起,這位聖賢會嘗試教授居內的諸子。

    說白了,彼此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當然,對此諸子已經很滿意了,畢竟師徒名分,僅在於莊子是否承認他們這些人是他的弟子,但是在世人眼裡,只要莊子願意教授他們,那他們就是莊子的弟子——哪怕莊子本人並未親口承認。

    是故,向繚、華虎、穆武、樂進、樂續幾人欣喜雀躍。

    欣喜雀躍之餘,他們紛紛向蒙仲投以感激的目光,因為若非是蒙仲的關係,他們這些人恐怕在這裡再呆上幾年都無法得到這樣的結果。

    哪怕是憨厚內向、不善言辭的武嬰,看向蒙仲的目光中亦充滿敬意。

    畢竟在場所有人都瞭解,『藏其知』、『閉其口』近二十年的莊子,他之所以會突然出現這麼大的轉變,這全是因為蒙仲的功勞。

    而就在諸子因為莊子忽然轉變準備教授他們知識而欣喜地議論紛紛時,莊子正獨自坐在正屋的堂上,思索著授業這方面的事。

    莊周以前是向人授過業的,但那時他惠子尚未身故,他也沒有立下『閉口』的齋戒,可現如今,他即不想破了自己『閉口』的齋戒,又想教授居內的諸子學習道家思想,縱使是莊周亦對此感到有些頭疼。

    思前想後,莊周最終想出了一個辦法,即先教授一人,再叫這人代他教授其餘學子。

    而這個「先教授一人」的人選,他當即就想到了蒙仲,畢竟在諸子當中,唯獨蒙仲給他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次日巳時前後,莊子先是命莊伯到居內的庫藏,將他先前所著的《天地篇》命人搬到正屋的堂上,旋即讓莊伯喚來蒙仲,向後者解釋了一番,即他先教蒙仲,隨後再由蒙仲代為授課,教授居內的諸子。

    『代師授業?』

    縱使是蒙仲亦有些受寵若驚,畢竟代師授業,這可是唯有『門下大弟子』才能得到的殊榮啊。

    當然了,反過來說,既然是代師授業,那麼換而言之,莊周對蒙仲的要求也會更高,倘若蒙仲無法在很短的時間內領悟莊周想要表述的含義,耽誤了教授其他諸子,那麼這種授業方式自然也就無法施行了。

    「念。」

    在只有兩人的堂內,莊周將他所著《天地篇》的首冊竹簡放到蒙仲面前,用眼神與動作示意蒙仲朗誦。

    蒙仲接過書簡,在自己面前攤開,目視著竹簡上的內容誦讀道:「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眾,其主君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

    期間,莊周閉目傾聽著,待等到蒙仲誦讀到第一段段落,他忽然抬起手,阻止蒙仲再往下誦讀,同時將一塊寫著「何解」的竹牌擺在蒙仲面前,並用手指點了點竹牌。

    蒙仲會意,便按照莊周的心意,用自己的理解來解釋這段話的含義:「夫子在文中所書,即天和地雖然很大,然而它們的運動和變化卻是均衡的;萬物雖然紛雜,不過它們各得其所歸根結蒂卻是同一的;百姓雖然眾多,不過他們的主宰卻都是國君。國君管理天下要以順應事物為根本而成事於自然,因此,古代君主統馭天下,一切都出自無為……夫子,何謂「天德」?」

    對於蒙仲的解釋,莊周心裡是滿意的,因為蒙仲解釋的很正確,雖然不明白「天德」的道理,但這也難怪,畢竟「天德」是道家頗為高深的思想。

    滿意之餘,莊周便在一塊竹牌上寫下幾個字,來解釋天德的含義:天即天道、德即人德,天人合一,即為聖者。

    蒙仲釋然地點了點頭。

    看到他這幅表情,莊周在另一塊竹牌上又寫了一行字:你曾用宋子《天人篇》求教於我,想必對此有些瞭解。

    蒙仲看到這行字愣了一下,抬頭一瞧莊周,卻見這位夫子正帶著幾許促狹、戲謔看著自己——也不曉得是什麼用意。

    好在莊周也沒有幾許捉弄蒙仲,見這小子面露訕訕之色,便示意他繼續往下誦讀。

    蒙仲遂繼續往下誦讀,一段一停,按照莊周的意思,解釋該段話的含義,甚至於有時候還會被莊周詢問一些延伸的道理。

    至於期間遇到的困惑,莊子亦逐一闡述道理,解除了蒙仲的困惑。

    莊周所著《天地篇》,總共約四千個字,光是記錄的竹簡就用了近二十冊,在當前的年代著實可以稱得上是『長篇之論』了。

    正因為他是長篇之論,因此蒙仲花了整整一日的工夫,才勉勉強強將這篇文章理解通順——這還是在莊周逐一解釋他困惑的情況下,否則,怕是三五日都未必有這樣的成果。

    不過話說回來,道家的經典都是這樣,看懂是第一步,得到屬於自己的感悟,才是最重要的一環。

    而就這方面來說,蒙仲對《天地篇》的感悟還遠遠達不到使莊周滿意的程度,但作為『代師授業』的第一課,這程度倒也足夠了——畢竟第一課嘛,蒙仲所要做的只是重複莊周的解釋,讓其餘諸子能夠讀懂這片文章。

    至於諸子後續能領悟到什麼程度,那就看他們自身了,反正莊周是絕對不會強求的。

    九月初六,即莊周單獨給蒙仲授業的次日,他將莊子居內所有諸子都喚到了正屋的堂上。

    得知此事後,蒙遂、武嬰、向繚、華虎、穆武、樂進、樂續七人皆皆換上了乾淨的衣服,恭恭敬敬地盤坐在堂下。

    當時,蒙仲面朝諸子坐在矮桌的南側,手捧《天地篇》的諸多竹簡,一句一解釋地向諸子解釋了這片文章想要表達的字面含義。

    在此期間,莊周則坐在矮桌後的主座,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傾聽著蒙仲的講述,看看是否有疏漏、錯誤的地方。

    而讓他頗為滿意的是,即便只是教了一天,但蒙仲卻已經能通順地解釋通篇的字面含義,且期間並無疏漏、錯誤之處。

    看來這樣的授業方式大有可為,莊周在心中暗暗想道。

    在講解完畢之後,蒙仲按照莊周的心意囑咐諸子道:「今日的授業便到此為止,你們各自抄錄一份《天地篇》,回屋仔細研讀,感悟其中的道理,期間若有疑問,或有所得,便記錄下來,於兩日後再次授課時,當面請教夫子。」

    「謹遵夫子教誨。」諸子齊聲說道。

    為何下次授課定在兩日後,其中有兩個原因,一來他希望給諸子留下充足的時間,叫他們能細細感悟《天地篇》的內容,二來,他莊周也能得到充足的時間去思考新的著作。

    次日,諸子在做完自己負責的雜事後,便一個個盤坐在各自屋內反覆誦讀《天地篇》,試圖從中感悟到什麼大道理,好在兩日後的授業時引起莊子的重視——雖說蒙仲這個『門下大弟子』的地位應該是不會動搖了,但爭一下『二弟子』的位子倒也不錯,畢竟他們總共可有八個人呢。

    而在這一日,蒙仲亦像其餘諸子一樣,在屋內與蒙遂一起研讀《天地篇》,可沒想到是,待等到巳時前後,莊伯卻忽然來到了屋內,對蒙仲說道:「蒙仲,夫子欲離居出遊,你準備一下,侍奉夫子身邊。」

    蒙仲與蒙遂對視一眼,均有些發愣。

    要知道據他們所知,近些年來莊子出遊,那都是為了完善他的著作,因此在他出遊期間,不允許旁人跟隨,哪怕是莊伯,都很少跟隨莊子出遊。

    可沒想到的是,今日莊子居然會指名讓他跟隨。

    不得不說,得到這份殊榮,其實蒙仲已經與莊子的弟子無異——儘管莊子暫時還不會承認這一點。

    「是,小子即刻準備。」

    朝著莊伯拱了拱手,蒙仲連忙應道。

    莊伯點點頭,旋即看著蒙仲欲言又止。

    作為跟隨莊子數十年的老人,莊子近二十年閉口不言,莊伯內心是非常難受的。

    畢竟在莊伯的記憶中,他的主人莊周雖然為人高傲,但平日其實是一位非常開朗而健談的人,哪怕是四五十歲時,仍與好友惠子或者慕名而來的賓客天南海北地辯論才學,可現如今,莊子卻變得極為自閉,獨自一人沉浸在『道』的境界,拒絕與世人交流,直到蒙仲出現,才讓莊子稍稍出現了一絲改變。

    因此,莊伯十分希望眼前的蒙仲能繼續『影響』莊子,讓莊子恢復到以往的開朗而健談,但猶豫再三,他最終還是沒有將心中的期待告訴蒙仲。

    思忖再三,他只是告誡蒙仲道:「你跟隨夫子出遊,切記不可在夫子深思時擾亂其思緒。」

    這一點蒙仲當然明白。

    在莊伯的指點下,蒙仲將空的竹簡、竹牌,以及筆墨硯等物放在一隻竹籃裡,侯在院門等待著莊子。

    沒過多久,就見莊子拄著枴杖緩緩走來。

    這一次,莊子當然不會再對蒙仲視若無睹,只見他朝著蒙仲點點頭——大概是示意後者跟在身後,旋即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莊子居。

    『莊夫子出遊,他會去哪些地方呢?』

    說真的,蒙仲對此十分好奇。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2 19:28
第15章:出遊


    莊子出遊究竟會去哪些地方?

    其實這個疑問,早在蒙仲、蒙遂、蒙虎三人首日瞧見莊子獨自出遊時就已經私下討論過。

    當時蒙虎覺得應該是「景山」,也就是景亳境內聞名的那座景山。

    在景亳境內,景山應該是最有名的自然造物了,因為它既是商湯會盟諸侯的地點,並且早在夏朝中後期時,景山又是楚人的居住,因此景山又叫做「楚丘」——如今這座山上還保留著許多當年楚人居住的痕跡,以及荒廢的祭廟等等。

    正因為如此,早在宋襄公年間,當宋國與楚國交惡而發生戰爭時,「奪回先祖居地」也作為楚國貴族支持對宋戰爭的一個原因。

    總而言之,景山在景亳一帶國人的心目中,是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的,彷彿帶著幾分仙氣。

    但仔細想想,景山位於「C縣」東北四十里,而莊子則隱居在夏邑與景亳之間的澮水河畔,兩地相距最起碼六七十里,別說是如今年過七旬的莊子,就算是後者年輕時候,也沒辦法在短短一兩日內來回。

    而事實上就像蒙遂此前所猜測的,莊子頂多就是在附近一帶走一走、看一看罷了,可能連十里範圍都走不出去。

    這不,沿著澮水才走了不到兩三里地,莊子就在靠近澮水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注視著河內奔騰的水流,若有所思。

    見此,蒙仲便像弟子一般侍立於莊子身邊,不敢開口免得打攪到後者的思緒。

    說實話,這的確怪悶的,於是蒙仲站了片刻後,便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反正莊子也不會在意。

    不知過了多久,莊子忽然有了動作,只見他先是從左手袖口內摸出一支筆,旋即用左手捏住左衣袖的袖口,竟將左袖作為書寫的載物,提筆在袖口上書寫起來。

    見此,蒙仲非常好奇,遂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屏住呼吸仔細觀瞧。

    他此時這才發現,莊子身上衣袍的左邊袍袖上,其實已經寫了許多密密麻麻的字。

    蒙仲暗暗在心底唸誦: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

    這篇文章,蒙仲從未在莊子居內的庫藏內看到過,顯然是莊子正在編寫的著作。

    這一點,從莊子時不時頓筆,皺眉思忖就可以看出。

    『我說夫子每次出遊時,好似都是這件皂青袍……』

    忽然間,蒙仲恍然大悟。

    前段時間他負責給莊內的諸人洗衣服時就感到困惑,明明莊子換下讓他洗的衣服也不少,但唯獨出遊時所穿的這身皂青色的衣袍,三個月裡卻從來不換,原來這其中竟然還有這樣的玄機。

    由於莊子的新著目前還只有寥寥幾百字,蒙仲在旁很快就看完了,於是難免再次陷入了無所事事的處境。

    反正閒著沒事,蒙仲便在河灘上躺了下來。

    九月初的天氣,其實已近深秋,但由於此刻太陽高深,因此微風吹來倒也不覺得涼意,反而覺得很舒服。

    再加上昨晚與蒙遂一同研讀《天地篇》到深夜,今早又早早起來洗曬衣物,因此蒙仲躺在日光下的河灘上,頓時感覺睏意襲上心頭,不自覺地就睡著了。

    而莊周這邊,寫著寫著也沒了思緒,便收起筆,拄著枴杖站了起來,準備再往前走走,希望能在自然中得到感悟與靈感。

    沒想到站起身來一瞧,他這才發現,蒙仲竟用雙手枕著腦袋躺在河灘上酣睡。

    『這……』

    縱使是莊周亦不禁為之愣神。

    畢竟無論是在近二十年之前,還是在近二十年之後,一般人無不以能伴隨在他身邊為殊榮,那時他莊周身邊的隨從,哪個不是畢恭畢敬、服侍左右。

    然而這小子倒好,居然在自己面前睡著了。

    莊周不聲不響地走過去,用枴杖的末端輕輕觸碰了幾下蒙仲的腰際,然而後者卻毫無反應。

    唔,睡得挺熟。

    這可如何是好?

    莊周也被難住了。

    因為按照道家順其自然的主張,蒙仲這小子此刻在他面前睡熟,那就應當仍由他睡——刻意講究尊師重道,那是儒家所奉行的,道家卻不講究這一套。

    道家師徒的關係是這樣的:處得來就處,處不來就散;今日你願意接受我的思想,那你就是我的弟子,明日你不願意接受我的思想了,那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子。

    總而言之,凡事都講究順其自然,這就是道家的主張。

    反過來說像儒家那套,在師長身側小輩必須恭恭敬敬,其實莊子是很反感的,認為這是儒家刻意禁錮世人的一種枷鎖——指繁文縟節。

    而如今像蒙仲這般,在他面前呈現最真實、最自然的一面,其實這反而是值得讚賞的。

    因為真實,不『虛偽』。

    但問題是眼下莊子沒了新作的思路,正準備繼續往前走走尋找靈感,總不能將這小子丟在這裡吧?

    叫醒他?

    還是不叫醒?

    莊周再次陷入了思考。

    最終他做出了決定: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等待蒙仲自己甦醒。

    就這樣又過了約半個時辰,蒙仲幽幽轉醒,張嘴打了個哈欠,卻冷不丁眼角餘光瞥見莊子不知何時竟已不再寫他的新作,而是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看著他。

    一老一小彼此對視。

    「夫子。」

    蒙仲驚地將那個哈欠都憋了回去,趕忙站起身來,一臉尷尬,面色訕訕地解釋道:「夫子,小子因為昨晚讀《天地篇》到深夜,是故……」

    然而,莊子本來就不在意這些,隨意地點點頭,抬手指向前方,大概是表示他們又要繼續向前了。

    『真的沒生氣?』

    蒙仲驚訝地跟在身後,時不時地緊走兩步,關注一下莊子的表情。

    但據他的觀察,莊子似乎真的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這讓他感到頗為意外。

    要知道方才他蒙仲的行為,就算是換做長老蒙薦,恐怕也會笑罵著用枴杖在他腦門上來一下作為訓誡,但莊子卻沒有,後者非但沒有訓斥他,甚至都沒有叫醒他的意思——不是說莊夫子性格乖僻,不好相與麼?

    此後,莊子大概又往前走了約兩里地左右,隨後再次停了下來,在靠河的地方尋找一處歇息地。

    待坐下後,莊子從袖口內取出手掌大的一塊餅。

    見此,蒙仲愣了一下,他忽然發現,他手中竹籃內所準備的物什,既有空的竹簡,也有筆墨硯,但唯獨忘了帶吃的乾糧。

    這可如何是好?

    而此時,莊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蒙仲的窘迫,遂將手中的餅掰了一半給他。

    長者賜,不敢辭,蒙仲趕忙雙手接過這塊餅,仔細瞅了又瞅。

    這種餅叫做「粉粢」,或者「粢餅」,即是將米煮熟後搗爛捏成餅狀的食物。【PS:類似餈飯、餈粑、餈團等。】

    與粢相對應的,還有一種乾糧叫做「糗(qiǔ)餌」,即是將米麥炒熟後搗碎,捏成團狀或塊狀的事食物。

    粉粢與糗餌,皆是當代非常普遍的乾糧,一般情況下,世人出門在外就吃這個,行軍打仗時士卒也會吃這個。

    哪怕是在蒙仲家中,當母親葛氏帶著他們兄弟倆到田地裡幹農活的時候,因為沒有時間做飯,也會用這些干糧來果腹。

    既然是干糧,顧名思義,即是又硬又幹、難以下嚥的食物,因此世人出門在外時,包括蒙仲家也一樣,往往會燒一鍋水,用滾燙的水將粉粢或糗餌泡軟了再吃,或者就著熱水、熱湯吃。

    可這附近哪裡有熱水、熱湯呢?

    蒙仲四下瞅了瞅,最終將目光定格在莊子枴杖上掛著的那隻葫蘆上。

    而此時,莊子也已經將那隻葫蘆從枴杖上解了下來,遞給了蒙仲。

    蒙仲當然猜得到葫蘆內定然裝的是水或湯之類的,便推辭想讓莊子先喝表示尊敬,但奈何莊子性格太拗,於是他只好接過葫蘆小小喝了一口。

    唔,葫蘆內裝的果然是水,還稍稍帶著些溫度。

    於是乎,一老一小就著葫蘆內的溫水,將各自手中半塊餅徐徐吃完了。

    吃完各自的半塊餅後,莊子繼續拄著枴杖,目視著崩騰的澮水陷入了沉思,時而提筆在自己衣袖上又寫上幾句靈感所得。

    而蒙仲,則閒著沒事在河旁晃蕩。

    他記得這一帶附近,好似有他跟蒙遂、蒙虎二人製作用來捕魚的魚簍網。

    是的,跟年過七旬的莊子不同,半塊粢餅可不能填飽他的肚子——甚至蒙仲認為,莊子分了半塊粢餅給他,也未必能填飽肚子。

    果不其然,往前又走了大概十幾丈,蒙仲便在一片水草叢中,找到了他們放置的魚簍網。

    運氣不錯,魚簍網內有四五條魚,大小都有。

    於是蒙仲便將其中兩條大魚從魚簍網中捉上來,摔在河灘上的石頭上,將其摔暈。

    然而待等他將摔暈的魚拾起時,莊子已拄著枴杖走到了面前,看看蒙仲手中的魚,又看看河裡的魚簍網,眼中首次露出了嚴厲的神色,抿著嘴唇,右手指著那個魚簍網。

    蒙仲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了莊子的意思,便解釋道:「夫子,此物非他人所有,而是小子與蒙遂、蒙虎幾人為了捕魚而設。小子絕不敢侵佔他人之物。」

    一聽這話,莊子眼眸中的嚴厲之色頓時退散,在點點頭向蒙仲表示了歉意後,拄著枴杖愣神地看著河中的魚簍網,看著網中剩下那三條正在掙扎亂竄的魚,眼中露出深思之色。

    而此時,蒙仲正準備到不遠處的林子裡找些柴火烤魚,卻忽然聽到身背後傳來噗通一聲,好似有什麼重物掉到水裡。

    「唔?」

    他下意識回頭一瞧,旋即嚇得險些魂飛魄散。

    因為他駭然瞧見,方才還站在岸上的莊子,不知什麼緣故竟然掉到河裡去了,此刻正死死拽著魚簍網避免自己被水流沖走。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4 20:08
第16章:出遊(二)

    看到莊子落入河中即將被水流所沖走,蒙仲嚇地魂飛魄散,哪裡還顧得上其他,連忙飛奔過去,將莊子從水裡拽了上來。

    在營救莊子的期間,蒙仲瞧見了他與蒙虎、蒙遂二人所制的那個魚簍網,原來其中還有幾條魚,可現如今漁網內卻空空如也,很顯然,魚簍網內的魚,只有可能是被莊子給放走了——而莊子本身,多半也是為了放走那幾條魚而不慎掉入河中。

    「夫子,您這是在幹什麼?!你可知曉,你差點就……」

    蒙仲首次用較為嚴厲的口吻對莊子說道。

    並非他不尊重莊子,而是他真的感到後怕,要知道,方才若是他手慢一步,說不準已高七旬的莊子,就會被水流沖走。

    從內心來說,蒙仲絕對不希望莊子出現什麼意外,否則他勢必會遺憾終身;而從利害角度來講,若是莊子不幸在此遇難,整個宋國乃至整個世俗都有可能因此而指責蒙仲——畢竟莊子是在與他一同出遊時遇到了危險。

    到時候雖天下之大,恐怕也沒有蒙仲的立身之地。

    莊子沒有在意蒙仲語氣上的嚴厲,因為他看得出來蒙仲臉上的擔憂——甚至是眼下,蒙仲依舊面色發白,顯然是被這個變故嚇得不輕。

    儘管方才身處險境,儘管此刻渾身濕漉且被秋風吹得有幾分寒意,但莊子的面色卻依舊平靜,只見他用手指指指蒙仲,又指指他自己,旋即豎起兩根手指。

    然後,莊子又指了指河灘上的那兩條魚,再次豎起兩根手指。

    再然後,他又指了指跟他一同被蒙仲拽上岸來的魚簍網,搖了搖頭。

    瞧見莊子這動作,蒙仲愣住了,他能看懂莊子想要表達的含義,即他們只有兩個人,用兩條魚果腹充飢綽綽有餘,不需要魚簍網內其他落網的魚,既然如此,何不將其放歸自然,使其免受魚簍網的束縛?

    蒙仲聞言幾番欲言又止,最終他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夫子,即使您想放走那幾條魚,何必親自動手?此事完全可以由小子代勞……」說到這裡,他見莊子面色蒼白、整個人微微有些發抖,便岔開話題說道:「先不說這個,小子先扶您到前邊的林子,點一堆火烤烤濕漉的衣物,眼下九月天氣漸漸開始寒冷,小子擔心夫子因此受寒著涼。」

    說著,蒙仲立刻脫下他身上的上衣,披在莊子身上,雖然他年紀小,但由於當代的衣服本來就寬鬆,再加上他們兄弟倆的衣物有些是他們的母親葛氏用其父蒙瞿的舊衣物改的,因此莊子倒也能披在身上。

    雖然如此一來,蒙仲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小衣,但他年紀輕,血氣方剛,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寒意。

    而在此期間,莊子見蒙仲立刻主動褪下身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雖然始終沒有開口,但心中對蒙仲卻是好感倍增。

    在得到莊子的允許後,蒙仲扶著前者,一老一小緩緩走向北邊的一處樹林。

    到了那樹林,蒙仲找了一處被風地讓莊子坐下歇息,旋即他立刻想辦法點篝火,讓莊子能烤乾濕漉漉的衣物。

    由於身邊沒帶著合適的刀斧工具,蒙仲便只能用手掰斷些樹枝,至於點火的道具,當代最方便的即是燧石,是每家每戶、出門在外的必需品之一,蒙仲今日攜帶的竹籃中,就有兩塊燧石,以便不時之需。

    否則,蒙仲恐怕就只能鑽木取火了——有這個時間,他還不如直接飛奔回莊子居,讓居內的人一起幫忙營救莊子。

    借助那兩塊燧石,蒙仲很快就點起了篝火,且將篝火燒得很旺,讓仍穿著濕漉漉的莊子能坐近些烤烤火。

    然後,他又用樹枝搭了個簡易的架子,對莊子說道:「夫子,您且披著小子的衣物,將您身上的濕衣掛在此物之上,否則濕氣入體,恐傷身體。」

    莊子點點頭,遂脫下了外衣,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小衣,裹著蒙仲的衣服坐在篝火旁。

    看著這老頭仍抖抖索索的模樣,蒙仲暗自搖了搖頭。

    他實在不能理解,為何莊子要冒著掉入河中的危險,去釋放魚簍網內的那幾條魚呢?

    不過就像世俗的共識那樣,莊子的想法嘛,從來就是讓人捉摸不透的,就好比他曾經對請他前往楚國當令尹(楚國國相)的使者說「我寧可到泥潭裡打滾也不會去當楚國的國相」,讓人無法理解。

    安頓好莊子後,蒙仲再次回到河灘,可惜這會兒,莊子的枴杖以及枴杖上的葫蘆,早就不知被水流衝到哪裡去了,因此蒙仲只好將竹籃以及那兩條魚帶回了樹林,旋即他將那兩條魚串在兩根樹枝上,旋即將這兩根樹枝倒插在篝火旁的地上,意在借火的溫度將其烤熟。

    可能是烤火期間實在沒什麼事可做了,也可能是蒙仲仍因為方才的事而心有餘悸,他忍不住對莊子說道:「夫子,日後請務必莫要再做那麼危險的事。」

    莊周眨了眨眼睛,捋著髯鬚瞅著蒙仲,可能是覺得被小輩這樣指責有點尷尬,但最終,他還是小幅度地微微點了點頭——若非蒙仲看得仔細,可能會因此而忽略。

    蒙仲很驚訝於莊子居然接受了自己的要求,畢竟在儒家思想盛行的當代,似蒙仲這般對年長者說話,哪怕他是出於好心,亦有可能讓年長者感到不快。

    然而莊周卻絲毫沒有不快之色,這讓人不得不信服這位聖賢那異於世俗的胸襟。

    對此,蒙仲亦為之信服,信服之餘,他忍不住問道:「夫子,您方才為何要冒險釋放魚簍網內的魚呢?是覺得它們可憐麼?」

    見此,莊子深思了一下,見擺在身邊的竹籃裡仍有空無一字的竹簡,還有筆墨,遂彎腰將竹簡拿起攤開在膝蓋上,旋即又取過筆,將筆尖放在嘴裡用唾沫蘸濕,然後在竹簡上寫道:彼物傷德。

    「彼物?」蒙仲愣了愣,旋即好奇問道:「夫子指的是那隻魚簍網?」

    莊子點點頭,提筆又在竹簡上寫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然後,他指了指那兩條正在被烤的魚,又寫道:損其餘,補你我之不足,此合乎天道。但以彼物(魚簍網)獵魚,若魚因困而死,卻未必能補你之不足,若棄之,此消而彼不能長,即非道。

    蒙仲皺著眉頭思忖了片刻,這才弄懂了莊子想要表達的意思。

    莊子是想告訴他,用魚簍網來捕魚,魚的結局就只有兩個,要麼因為失去自由而死在網內,要麼則是被他(漁人)捕捉食用,後者符合天道所謂「損有餘而補不足」的說法,通俗地說這條魚的死是有意義的,它使人活命了,它的精氣在人的體內得到了延續;但若是那條魚因為失去自由而白白死在漁網內,漁人很有可能就直接將死魚給仍了,這樣一來,這條魚的死就沒有任何意義。

    魚死了,但漁人卻沒能填飽肚子,仍得繼續捕捉其他的魚,這樣一來,魚的損失與漁人的收穫就不能維持平衡,所以有違天道。

    隨後,莊子又用手中的竹簡告訴蒙仲,用魚簍網捕魚,太過於容易,因為是容易獲得的利益,因此或有可能人人效仿,盲目地捕捉河魚,這很有可能導致一段時間後這裡的魚因此絕跡。

    而魚一旦絕跡,則有可能導致最初的漁人也因此餓死,破壞了原本「漁人捕魚為生」的規律,因此不合天道。

    「夫子的意思是……讓小子毀掉那些魚簍網麼?」

    蒙仲猶豫地問道,看得出來他對此很捨不得。

    見此,莊子便在竹簡上又寫了幾個字:人不為(wéi)己、天誅地滅。

    這意思是說,人若不能約束自己的慾望、提高自己修養,肆意損害天道下的其他物種,那麼日後就定然會遭到天道對人的『報復』。【PS:這才是這句話的本意。】

    比如說,濫捕魚苗的漁人,最終將無魚可以捕捉;而大肆砍伐林木,或會導致山洪暴發,泥土沙化。

    前人種下『因』,後人得到『果』,人(人類)不可能一直違背天道的規律而不受懲罰。

    而在這方面,蒙仲的感觸更深,他不得不承認,莊子的眼界與思想,確實超越當世絕大多數人。

    並且,莊子自身也是這樣『約束』自己的。

    蒙仲聽說過一則軼事,即發生在莊子與他的好友惠子身上。

    惠子即惠施,年輕時就趕赴魏國成為魏國的國相,在擔任魏相期間,惠子返回宋國蒙亳、商丘一帶,當時他的隨從前呼後擁,又有無數宋人爭相前來圍觀,這讓衣錦還鄉的惠子顯得意氣風發。

    而那時,曾經因為一句「莊子或將取代您擔任魏相」的流言,就讓惠子在莊子前往魏國探望他時嚇得魂飛魄散,繼而派兵在整個魏國搜捕莊子的那位莊夫子,他又在做什麼呢?

    當時莊子正穿著麻布所制的衣物坐在河邊釣魚。

    期間,他先釣到一條大魚,隨後又釣到幾條小一些的魚。

    而最後呢,莊子按照自己的胃口,留下一條最適合的魚,將其餘的魚都倒回了河裡,然後背著魚簍、帶著釣竿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回想起這則軼事,蒙仲立刻回到河邊,將魚簍網收起帶到莊子面前,當著後者的面將其摧毀。

    見此,莊子面露一副「孺子可教」般的表情,讚許地點了點頭。

    此時此刻,莊子其實仍覺得眼前這個叫做蒙仲的小子心機很重,對於功利也很執著,但莊子亦不否認此子的真誠一面,比如方才此子營救他時的急切、擔憂,包括將他救上岸後立刻主動脫下衣服給他披上的這份善良。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孩子。

    莊子在心底暗自想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4 20:09
第17章:返回


    當日傍晚,由於莊子的枴杖在他掉入河中時被水流沖走了,因此蒙仲便扶著他返回莊子居。

    遠遠瞧見莊子與蒙仲返回居內,莊伯便帶著武嬰、向繚、樂進、蒙遂等居內的諸子出門相迎。

    待等莊子與蒙仲走近,莊伯愕然發現莊子手中的枴杖不見蹤影,遂在向莊子行禮後困惑地詢問蒙仲道:「蒙仲,夫子的手杖呢?」

    蒙仲只好面色訕訕地解釋道:「因為我的疏忽,導致夫子不慎落於澮水,夫子的手杖,亦被水流沖走了……」

    聽聞此言,武嬰、向繚、樂進、蒙遂等人無不目瞪口呆,而莊伯則是在一愣後,氣得面色漲紅,怒聲斥道:「我叫侍奉夫子左右,你怎麼敢……」

    剛說到這,莊伯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莊子伸出手阻止了他,同時又拍了拍蒙仲扶著他的雙手,示意後者扶著他走到居內去。

    見莊子有意維護蒙仲,莊伯臉上怒意一滯,想來他也猜到,這其中定然有什麼他所不瞭解的內情。

    其中真相如何,莊伯暫時沒工夫去詢問,見蒙仲扶著莊子走向居內,他吩咐諸子道:「蒙遂、武嬰、華虎,你們三人立即到蒙亳城內,請城內醫者到居上為夫子診斷一番。向繚、樂進、樂續,你們三人立刻燒一鍋水,為夫子煮一鍋魚湯驅寒。」

    「是!」諸子拱手領命。

    吩咐完畢後,莊伯這才回到莊子居住的正屋,向蒙仲詢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在聽完蒙仲的講述後,莊伯不得不承認這件事還真不能怪蒙仲——要怪就怪莊子自己手閒,你說你就算要放走魚簍網內的那幾條魚,也得考慮一下你已過七旬的年紀啊。

    明明蒙仲這名弟子——雖然莊子暫時並不承認——就在旁邊,為什麼還要自己動手呢?

    當然,這些埋怨莊伯自然不敢直言,他只能責怪蒙仲,並告誡蒙仲日後一定要看好莊子,免得再發生類似的事故。

    對此,蒙仲當然是虛心接受。

    毫不誇張地說,今日看到莊子掉到河裡,他亦是嚇得魂飛魄散——前幾日他方面頂撞莊子,都沒有今日的情緒波動來得大。

    大約半個時辰後,向繚、樂進、樂續等人熬好了魚湯,端到莊子臥榻前。

    莊子喝完魚湯,繼續歇養。

    晚上的時候,蒙氏一族的長老蒙薦用馬車載著景亳城內的名醫,一同前來探望莊子。

    原來,當蒙遂、武嬰、華虎三人到了景亳一帶後,由於當時天色已晚,景亳城已經關閉了城門,因此蒙遂便帶著武嬰、華虎二人求助他祖父蒙薦。

    蒙薦在聽說了原因後,立刻使用他蒙氏一族在景亳的影響力,叫城門守衛打開了城門,然後找到了城內頗有名氣的醫者,用馬車載著後者馬不停蹄地趕來。

    至於蒙薦為何會跟著來,想來也是想瞭解一下情況——畢竟蒙遂、武嬰、華虎都不清楚莊子為何落入水中的原因,蒙薦擔心這件事牽扯到蒙仲。

    不過到了莊子居,瞭解了事情真相後,蒙薦才知道虛驚一場。

    在經過診斷後,那名醫者對莊伯、蒙薦以及蒙仲等諸子說道:「夫子並無大礙,只是受了些驚嚇,又有些體虛……夫子上了年紀,體虛很正常,在下為夫子開一副養氣補血的藥單,夫子喝了藥,歇養幾日就沒事了。」

    眾人聞言這才放心。

    不過隨後那名醫者又告誡道:「另外,夫子終歸上了年紀,今日虛驚一場,未必日後亦如此,是故,在下希望以後身邊人能更加警惕,莫要再發生類似的事故。」

    在蒙仲面色尷尬連連點頭之時,莊伯若有所思。

    事實上莊伯也知道,今日之事不怪蒙仲,說到底,只是因為當時跟隨在莊子身邊的人就只有蒙仲,是故當蒙仲忙著其他事時,就難免顧及不到莊子那邊。

    因此莊伯覺得,日後莊子出遊,除了蒙仲跟隨在旁以外,最好還是再派幾人,隨時隨地地看著莊子,免得再發生類似的是故——當然,這事得經過莊子的允許,畢竟莊子的心態已不同於二十年前,不喜歡太多的人跟在身邊。

    由於此時夜色已深,於是莊伯便招待蒙薦與那名醫者在居內住了下來。

    期間,長老蒙薦將蒙仲、蒙遂二人喚到跟前,笑著問道:「這麼說,你二人已成為莊子的弟子了?」

    蒙仲搖搖頭,說道:「夫子還不承認我等是弟子,只是授業而已。」

    「哈哈,那也足夠了。」蒙薦捋著髯鬚一臉寬慰之色。

    在他看來,既然已學於莊子,那就是莊子的弟子,至於莊子本人是否承認,他認為這只是時間問題——都開始教了,難道還會不承認麼?

    於是他叮囑蒙仲、蒙遂二人道:「老夫看來,夫子暫未承認你等是他弟子,不過是你等暫時學無所成,只要你們誠心請教夫子,夫子日後終究會承認的。……仲兒、遂兒,老夫對你二人甚為期待,我蒙氏當代小輩當中,老夫唯獨就看好你二人,以及蒙擎之子「蒙虎」……」

    「蒙虎?」

    蒙遂臉上露出頗為誇張的表情。

    雖然彼此都是關係極好的小夥伴,如果說蒙仲比他有天賦,他承認,但如果說蒙虎亦比他有天賦,那他蒙遂就萬萬不能接受了——那傢伙一天到晚沒個正經,能有什麼出息?

    蒙薦笑而不語。

    當代蒙氏小輩當中,論聰姿他最看好蒙仲,其次就是他的孫子蒙遂,至於蒙虎,一個十來歲就能與其父蒙擎過上好幾招的小輩,日後能會是尋常人物麼?

    『我蒙氏一族的將來,怕是就落在這三個小子身上了。』

    蒙薦捋著髯鬚心中暗想道。

    隨後,三人又聊了片刻,從莊子的事聊到了蒙氏一族前一陣子舉辦的「夏祭」與「饗禮」上。

    據蒙薦所言,蒙仲的母親葛氏在夏祭與饗禮期間看中了一名叫做「華妤(yú)」的華氏一族年輕女子,希望前者代為說親,使這名女子能嫁給她的長子蒙伯。

    而麻煩的是,並不單單只有葛氏相中了華妤,後者憑著不俗的容貌,以及其娘家在華氏一族中不低的地位,故而出現了不少傾慕者,既有蒙氏一族內部的,亦是其他家族的。

    這種事並不罕見,比如蒙仲的母親葛氏,她當年除了蒙瞿以外,也有其他的傾慕者,只不過最後是蒙瞿贏娶了葛氏而已。

    是的,是贏取,而不是迎娶。

    在諸家族的通婚中,倘若出現「一名女子同時被幾名男子看中」的事,那麼,各家族就會聯合舉辦一個類似比賽的形式,讓這些年輕男子比試,由最後的優勝者迎娶那名女子。

    至於比試什麼,看似是比試武藝,實則是考驗品德。

    不錯,這個類似比賽的形式,就叫做「射禮」。

    射禮是周禮延續下來的一種禮儀,分「大射」、「賓射」、「燕射」、「鄉射」四種。其中周天子用「大射」,各國諸侯相朝用「賓射」、宴飲用「燕射」、卿大夫用「鄉射」——蒙氏、葛氏、華氏等家族,其家主便是士大夫的爵位。

    雖然規格禮儀或有不同,但「射禮」的本質是一樣的,據記載,射者,進退周還必中禮。內志正,外體直,然後持弓矢審固。持弓矢審固,然後可以言中,此可以觀德行矣。

    簡單地說,即通過「舉弓射箭時的姿勢與情緒」以及「是否能命中箭靶」,來判斷這個人的品德——世人認為,只要一個人內心端正,他射出去的弓箭就必定能命中目標,否則,就不能中。

    曾經周王室用射禮來考驗、訓勉諸侯,到後來射禮逐漸成為世俗常見的一種禮儀。

    尤其儒家,還將射禮定義為『君子禮儀』中的一種。【PS:心不正就不能必中,這話是對的,心有旁騖肯定不能必中;但射不中就一定是『德行不端』,怎麼看都感覺過於唯心。】

    總而言之,為了爭取那名叫做華妤的女子,蒙仲的兄長蒙伯,如今被兄弟倆的母親葛氏拜託給蒙虎的父親「蒙擎」嚴加調教,希望兒子能在十月秋收後各家族間舉辦的「射禮」中取得優異的成績,迎娶葛氏心儀的長兒媳人選華妤。

    哦,蒙虎的父親蒙擎,也就是蒙羑的長子,即蒙氏家族現如今的家司馬,論兵器與弓馬,在蒙氏一族中堪稱是佼佼者。

    「蒙擎叔啊……」

    與蒙遂對視一眼,蒙仲忍不住暗暗為兄長祈禱。

    要知道,蒙虎的父親蒙擎,那可是一個相當嚴肅而嚴厲的男人,別說蒙仲、蒙遂,就算是蒙擎的親兒子蒙虎看到父親,那也是老鼠見到貓般畏懼,甚至於瑟瑟發抖。

    如今母親將蒙伯委託給蒙擎,不用說蒙擎會極其嚴格的教導蒙伯,搞不好蒙伯都要脫層皮。

    當然,倘若日後蒙伯能在射禮中取得優勝,迎娶了華氏之女華妤,那眼下的磨礪倒也是值得的。

    「除此以外,族內並無大事,你二人也無需牽掛,安心在此地侍奉莊子,向其請教學問即可。」蒙薦捋著鬍鬚叮囑道。

    蒙仲、蒙遂二人點點頭。

    晚上入睡前,蒙遂問蒙仲道:「阿仲,你兄擅長射箭麼?」

    蒙仲搖了搖頭。

    其實在蒙氏子弟在滿十歲後,就會由族內的家司馬負責開始教授這些族子最基本的武藝,弓術亦包含在其中。

    但由於父親事後,兄長蒙伯已替母親葛氏承擔起大部分的農事,因此倒也沒太多的空閒在這方面鍛鍊,縱使如今葛氏拜託家司馬蒙擎單獨教導,兄長蒙伯最終能取得什麼樣的成績,蒙仲亦不敢保證。

    『但願兄長能在射禮中取勝,不會發生什麼變故。』

    蒙仲暗自祈禱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4 20:09
第18章:第二堂課


    九月初九,原定今日莊子授業的第二堂課,但是由於前天莊子出遊時不慎掉入水中,受了些風寒亦受了些驚嚇,因此昨日當莊子準備像前一次那樣先單獨教授蒙仲時,遭到了莊伯與蒙仲二人的同時勸阻。

    畢竟相比較耽誤一日的課程,當然還是這位莊夫子的身體狀況更為重要。

    但遺憾的是,莊子性格固執,既然原定今日要教授諸子學業,那麼就一定要履行約定——實在是沒有人能拗得過這個老頭。

    可話說回來,今日的課程應該教授什麼呢?要知道昨日莊子在臥榻上歇養了一整日,可沒有事先單獨給蒙仲授課啊。

    想了想,莊子決定讓蒙仲將昨日他們出遊時所發生的故事告訴諸子,尤其是那隻『有違天道』的魚簍網,借這間親身經歷之事,讓諸子能對天道有更深刻的理解。

    於是乎,當莊子端著藥碗坐在一旁喝湯藥的期間,蒙仲詳細地將當日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諸子。

    值得一提的是,當蒙仲繪聲繪色地講述莊子當時落入水中後,如何艱難地在水裡掙扎,底下的諸子們想笑又不敢笑,著實憋得有些難受。甚至於,就連莊子都忍不住頻頻目視蒙仲,那眼神彷彿是在責怪蒙仲:這將這事說得那麼詳細做什麼?

    在聽罷故事中莊子與蒙仲的對話後,底下的諸子們陷入了沉思。

    從莊子與蒙仲的對話中可以看出,莊子並不抵制「殺生」,就像他並沒有阻止蒙仲殺死那兩條魚給他師徒二人充飢,因為莊子覺得,「人為了填飽肚子而食魚」,則也是符合天道的——畢竟人就是天道下萬生萬物的其中之一。

    跟講究「君子遠庖廚」的儒家思想不同,儒家當今的聖人孟子曾說過,「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但試問,儒家君子有幾位是一輩子吃素的?

    也就是說,儒家君子雖然看不得殺生,但吃還是要吃的,也難怪莊子曾經多次抨擊儒家思想「虛偽」。

    在這一點上,道家思想就很坦率、樸實,認為無論人食禽獸,還是禽獸食人,都在天道運作之下,並無善惡之說——善惡的觀點,也不過是人自己提出來的罷了,天道下原本並無善惡之說。

    莊子真正要抵制的,是在『盈餘』情況下繼續殘害生靈,就拿當時來說,莊子認為他與蒙仲二人食用了那兩條魚就足以填飽肚子,何必再讓其餘的魚失去自由而死呢?

    從這一點延伸下來,莊子亦反對戰爭,他認為,只要各國的君主賢明,像先古時代的堯舜禹湯般賢明,鼓勵國民多事生產,且放寬稅收的額度,國民就不會受到飢餓,而國家縱使不搶掠其他國家亦能變得富強。

    「夫子,關於那隻魚簍網,學生有惑請教。」

    當蒙仲提到莊子希望他毀掉那隻魚簍網時,蒙遂不解地問道:「夫子認為那隻魚簍網乃是『非道』,希望阿仲將其毀去,可是憑藉此物,學生等人每日只需花費很短的時間與精力便能捕捉到足夠居內所有人食用的魚,這樣一來,學生等人就有更多的時間來學習先賢的思想……」

    蒙遂的意思,即保留一部分魚簍網,不濫造濫用。

    在旁,以往負責釣魚的華虎聽得連連點頭。

    不得不說,在見識過魚簍網捕魚的便利後,他實在不希望再像以往那樣用釣竿去釣魚,既花費精力,都未必能保證收穫。

    莊子思忖了一下,本打算提筆在竹牌寫下解釋,但在看了一眼蒙仲後,他改變了主意——他想聽聽蒙仲對此有何看法。

    畢竟,雖說當時蒙仲的確當著他的面摧毀了魚簍網,但未見得是心悅誠服。

    在得到莊子的示意後,蒙仲沉思了一下說道:「不瞞夫子,其實我也覺得阿遂的話不無道理。不過,夫子的擔憂我或多或少也能猜到。……夫子想必是不希望改變原來「漁人捕魚」的方式,以往漁夫捕魚不易,是故,他會珍惜每一條捕捉到的魚,且他捕捉到的魚,多半不會對河裡的魚群產生較大的影響。但倘若出現了更為便利的方式,暫且不說漁夫未必還會如先前那般珍惜捕捉到的魚,先說世人「驅利」的本性,或會有人利用魚簍網大肆捕捉河魚,導致河魚絕跡。……我聽說晉國曾經禁止「博戲(賭博)」,犯者重責,明明參與博戲的賭徒很少,可為何晉國還要制定嚴厲的刑罰?我覺得,這可能是因為制定這項法律的人,覺得博戲會助長人『試圖不勞而獲』的心思,就好比諸國都看重農事、抵制商事,無非就是因為從商獲利快,倘若人人因為逐利而去從商,就再也沒有人肯踏踏實實地在田地裡耕種。……這兩者的道理是一樣的。」

    此時,莊子已然放下了手中的藥碗,在聽完蒙仲的解釋後,他頗為驚訝地點了點頭。

    蒙仲是否甘心摧毀魚簍網,這點莊子仍不得而知,但此子在這件事中的見解,確實值得莊子感到驚訝——尤其是蒙仲點到了「世人趨利」的本性,這正是莊子希望摧毀那隻魚簍網的原因,因為他不想這種便利的捕魚工具流傳出去,從而使得江河湖泊內的魚因為遭到世人的大肆捕捉而絕技,且最終害了世人自己。

    從這一點也不難看出,莊子的確高傲,他對世人的看法也往往會朝著不好的那面演變——可能是他覺得當時乃「道虧之世」的原因吧。

    旋即,莊子提筆在一塊竹牌上寫道: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

    「竭澤而漁」這個典故,源自春秋時期晉文公幕下重臣「雍季」。

    當時正值晉文公與楚成王爭奪中原霸主地位時的關鍵戰役「城濮之戰」——即「晉秦齊宋四國聯盟」對戰「楚曹衛鄭諸國聯盟」的這場中原大戰的末期。

    那時,晉國的國力雖然還在上升階段,但卻未必能穩勝強大的楚國,於是晉文公便問計與心腹重臣「狐偃」,而後者獻上了欺騙的計策——即「避退三舍」典故的由來,晉國軍隊藉口曾經晉文公對楚成王那「他日若不幸對立,我當為您避退三舍」的承諾,後退三舍(九十里)之地,示敵以弱,騙取楚軍深入敵境,最終被晉軍擊敗,從而一舉奠定了晉國稱霸中原百年的偉業。【PS:詳細以後再提。】

    而當「狐偃」獻上這招計策時,晉文公亦請教了「雍季」,當時雍季對晉文公就說了這句話: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來年無魚;焚藪而田,豈不獲得?而來年無獸。詐偽之道,雖今偷可,後將無復,非長術也。

    雍季意在告訴晉文公,想要打敗楚國稱霸中原,最根本的還是要依靠軍隊、依靠國力,倘若使用欺詐的手段,就算能得到一時的收穫,但對方下次就不會再上當了。

    晉文公深以為然,於是在這次「城濮之戰」用「狐偃」的計謀擊敗了楚國後,致力於發展晉國自身,這使得在長達百年的「晉楚爭霸」中,楚國終究無法擊敗晉國而成為中原霸主,直到一百年後楚莊王橫空出世。

    雖然「竭澤而漁」的典故是「雍季」借此告誡晉文公,不要總是將擊敗楚國的希望寄託在陰謀詭計這種旁門左道上,但「竭澤而漁」、「焚藪而田」這兩個詞本身就蘊含樸實的道理,是故後來被廣泛流傳,用來勸告君主與世人莫要只貪圖眼前之利。

    聽了莊子的『講解』後,諸子反應各異。

    見此蒙仲便說道:「若有不同的見解,不妨提出來探討辯論。」

    這個提議,其實是很符合莊子心意的,只可惜底下的諸子目前見識還少,懂得的道理也少,因此難以準確而貫通地闡述自己的見解。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因為諸子的『思想層次』過低——他們思考的,是魚簍網對他們自身的利弊;而莊子所著眼的,卻是魚簍網對整個世道的利弊。

    思考問題的層次都不一樣,莊子自然提不起興趣——這或許就是惠子死後,莊子感慨自己再無能辯論的對手的真正原因。

    在此期間,唯獨蒙仲的見解,讓他有些興趣。

    比如蒙仲提議把魚簍網的網眼制得大一些,這樣就能讓小魚從網眼中逃過,不至於遏斷了仍在生長的小魚以及魚苗。

    但是對於「世人趨利本性」,蒙仲對此也沒有什麼好的建議,認為只能從「加強道德約束」方面著手。

    「加強道德約束」,這個說法讓莊子頗為不喜。

    要知道,道家思想主張的是主動提高自身的修養,加強道德約束,這其實是儒家對世俗的要求——儒家刻意強調禮數,其本質除了君君臣臣的階級之分外,也是為了加強世人的仁義禮德,繼而使世道變得更好,或者乾脆地說,變得更有秩序。

    雖然道家也提倡讓世俗變得更有秩序,但不同的是,道家思想是希望世人主動去接納、去感悟『秩序』,而儒家則是借禮數,直接將秩序套在了世人頭上,儘管結果看上去相同,但由於過程大為不同,從而產生了「差若毫釐、繆以千里」的天壤之別。

    『……』

    看著仍在諸子面前侃侃而談的蒙仲,莊子抿了抿嘴唇,捋著髯鬚若有所思。

    他發現,蒙仲這個他暫時還未承認是弟子的弟子,似乎對儒家頗有好感。

    唔……這可不成!

    莊子暗暗想道。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給蒙仲單獨授業,讓後者徹底認清儒家的真面目,以便此子一心向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4 20:09
第19章:「偽」之辯


    當日的授業結束後,莊子吩咐蒙仲留了下來,旋即帶著後者一同來到了庫房,從中翻出了他以往所著的《駢(pián)拇》、《馬蹄》、《胠(qū)篋(qiè)》、《盜跖(zhí)》四篇論著。

    沒錯,這四篇論著,全都是莊子抨擊儒家思想的作品,可想而知他對儒家思想的牴觸。

    先說《駢拇》,駢拇即指合併的腳趾,跟旁出的歧指和附著的贅瘤一樣,都是人體上多餘的東西。

    此篇,大體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為了闡述智慧、仁義和辯言猶如人體上的「駢拇」,都是不符合本然的多餘的東西;

    第二部分開始攻擊儒家,批評仁義和禮樂,指出天下的至理正道,莫如「不失其性命之情」,即保持本然之真情,而「仁義」和「禮樂」卻使「天下惑」。

    第三部分進一步攻擊儒家的仁義,進一步指出儒家「標榜仁義」是亂天下的禍根,從為外物而殉身這一角度看,君子和小人都「殘生損性」,因而是沒有區別的。

    直到第四部分,莊子才指出一切有為都不如不為,從而闡明了不為仁義也不為淫僻的社會觀。

    而事實上《駢拇》這篇,莊子還只是點到為止地批判了道家,而到了《馬蹄》篇中,莊子則是進一步諷刺了儒家的行為。

    在文中的開篇,莊子先闡述了馬的天性與其生存之道:蹄可以用來踐踏霜雪,毛可以用來抵禦風寒,餓了吃草,渴了喝水,性起時揚起蹄腳奮力跳躍,這就是馬的天性。

    等到世上出了管理馬的伯樂,於是用燒紅的鐵器灼炙馬毛,用剪刀修剔馬鬃,鑿削馬蹄甲,烙制馬印記,用絡頭和絆繩來拴連它們,用馬槽和馬床來編排它們,這樣一來馬便死掉十分之二三了;餓了不給吃,渴了不給喝,讓它們快速驅馳,讓它們急驟奔跑,讓它們步伐整齊,讓它們行動劃一,前有馬口橫木和馬絡裝飾的限制,後有皮鞭和竹條的威逼,這樣一來馬就死過半數了。

    然而世世代代還有人稱讚伯樂為「善於管理馬」。【PS:這段還舉例了陶匠與木匠,用意跟伯樂差不多。】

    莊子認為,黎民百姓有他們固有不變的本能和天性,織布而後穿衣,耕種而後吃飯,這就是人共有的德行和本能。

    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渾然一體沒有一點兒偏私,這就叫做任其自然。所以先古之人天性保留最完善的時代,人們的行動總是那麼持重自然,人跟禽獸同樣居住,跟各種物類相互聚合併存,哪裡知道什麼君子、小人呢!人人都蠢笨而無智慧,人類的本能和天性也就不會喪失;人人都愚昧而無私慾,這就叫做「素」和「朴」。

    等到世上出了聖人,勉為其難、竭心盡力地去追求所謂的仁義,於是天下開始出現迷惑與猜疑。放縱無度地追求逸樂的曲章,繁雜瑣碎地制定禮儀和法度,於是天下開始分離了。

    毀棄人的自然本性以推行所謂仁義,這就是(儒家)聖人的罪過!

    而到了《胠(qū)篋(qiè)》這篇,莊子的文章變得更加激烈,甚至提出了「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的說法。

    文中所舉的例子,即「田氏代齊」,即田成子殺齊君而盜其國這件事。

    田成子即「田恆」,其祖上是與宋國一樣都是「三恪」的陳國的太子「陳完」,陳國滅亡後,陳完便逃到齊國,在姜姓齊君幕下擔任士大夫,待等到田恆時期時,田恆謀反作亂,逐齊君而竊取齊國。

    而不可思議的是,世人以及其餘諸侯,包括儒家的那些聖人,此後居然都認可了田恆這個齊君。

    竊取鉤子這種微不足道東西的人會被處死,然而竊取了整個國家的田恆,卻名正言順地成為了諸侯,這就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個典故的由來。

    莊子在文中諷刺儒家:(儒家)聖人告誡我們,不可以貪圖不義之財,因此對於那些偷竊諸如腰帶這種不值錢東西的人,必須加以處罰(竊鉤者誅);但聖人同時也表示,要順天應人、弔民伐罪,因此「竊國」成功的人,都可以用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當作藉口,建立並維繫他所竊得之物。

    換而言之,聖人即是在保護、袒護這些「大盜」,是故,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而相比較《胠篋》攻擊的是儒家標榜的仁義與推崇的聖人,《盜跖(zhí)》、《漁父》這兩片,莊子直接開始攻擊儒家思想的鼻祖孔子。

    其中《盜跖》以「柳下季」——即「坐懷不亂(將受凍的美人裹在懷中為其取暖而心緒不亂)」的那位柳下惠——的弟弟「展跖」為主人公,借展跖與孔子的對話而對孔子做出了一系列的抨擊,攻擊孔子與他的思想屬於「巧偽」,指責後者「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PS:記得大魏那本書作者也提過,儒家思想就是這樣:我知道農事很重要,但我不會去做,因為我是君子,是「士」,是上等人,而農事是下等人做的事。】

    旋即,又抨擊孔子假借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國方略(即指周禮),控制天下的輿論,一心想用你的主張傳教後世子孫,穿著寬衣博帶的儒式服裝,說話與行動矯揉造作,用以迷惑天下的諸侯,一心想用這樣的辦法追求高官厚祿,要說大盜再沒有比你大的了——天下為什麼不叫你作盜丘,反而竟稱我是盜跖呢?

    然後又諷刺孔子誇誇其談卻無任何功績,非但自己不能安身立命,就連弟子也沒有好的結局——當時孔子兩次被逐出魯國,在衛國被人鏟削掉所有足跡,在齊國被逼得走投無路,在陳國蔡國之間遭受圍困,不能容身於天下;而孔子的得意弟子「子路」想要殺掉篡逆的衛君卻不能成功,而且自身還在衛國東門上被剁成了肉醬。【PS:說實話,孔子時期的儒家思想的確很空洞,通篇就是標榜仁義、推崇聖人,因此始終不被諸國接納,頂多當一塊金字招牌,孟子也是。直到後來,儒家借鑑道家、法家的思想,在治國方面總算也開始有了些成績。另外再提一句,作為儒家重要治國思想的「內聖外王」,它是莊子提出來的,載於《莊子》的《天下篇》,不過被儒家借鑑了,以至於後來儒家壯大後,有不少人以為這是儒家首創的思想。】

    《盜跖》這篇,是莊子借大盜展跖的口,罵孔子、罵儒家罵地最狠的一篇,幾乎全盤否定了孔子提出的儒家思想。

    【PS:其實《莊子》雜篇中還有一篇《漁父》,藉故事中一位漁夫——實際上是一位無名的隱士,或者是道家所推崇的那種「聖人無名」的道家聖人——的口,較為客觀地批判了儒家。但作者仔細看了看,確實感覺不像是莊子所著,尤其是文中對「孔子最後向那名漁父表示由衷尊敬」的暗寫,以莊子的高傲,根本不屑於佔這個便宜,應該是道家後人偽托莊子寫的,所以作者就沒加進去。】

    這四篇論著,《駢拇》約一千兩百字,分六冊竹簡;《馬蹄》約七百字,分四冊竹簡;《胠篋》約一千五百字,分八冊竹簡;《盜跖》近四千字,分為二十二冊竹簡。

    也就是說,莊子翻出來的逐漸,總共多達四十冊竹簡。

    「夫子,您這是……」

    將這四十冊竹簡通通搬到正屋後,蒙仲在莊子的示意下隨意拿起一冊翻了翻,卻正好翻到「盜跖指責孔子」的那一部分,不由地心中一愣。

    旋即,他又翻了翻其他的竹簡。

    總而言之,在他讀誦了全部的書簡後,他發現這些竹簡上的論著,都是用來攻擊儒家思想的。

    為何偏偏挑四部攻擊儒家思想的論著呢?

    他不解地看向莊子。

    而此時,莊子則在一塊竹牌上寫下幾個字:你如何看待?

    『如何看待?是指如何看待儒家思想麼?』

    蒙仲想了想,這才回憶起方才他與諸子辯論時,可能言語有些不當,涉及到了一部分儒家思想,因而惹得這位對儒家極有成見的道家聖賢心中不渝。

    「夫子。」

    蒙仲拱了拱手,說道:「我知道夫子對儒家頗有成見,但我認為,儒家未必沒有可取之處。」

    「哼。」

    莊子輕輕哼了一聲,嘴角微揚流露露出幾許蔑視,直到蒙仲睜大眼睛驚訝地瞅著他時,他這才立刻收起那幾分蔑笑,一無既往的面無表情。

    『原來莊夫子也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蒙仲暗自驚訝之餘,口中說道:「夫子指責儒家『巧偽』,但我認為,『巧偽』未必就不好。……曾經薛地有一人,性格懦弱怕事。某日,薛人帶著其子女外出,路遇有賊人搶掠一名商人,那名薛人便奮勇上前,幫助那名商人驅逐了賊人。

    商人很感激,將薛人的事蹟到處傳揚,稱其為勇士。待這件事傳到薛人的鄉邑後,或有知情人感到很是驚訝,私底下詢問那名薛人道:你平日性情懦弱,何以這次如此勇敢?

    薛人便回答道:當時我的子女皆在身旁,難道你要我承認他們的父親是一個懦弱的人麼?

    ……

    事實上,這名薛人仍然懦弱,但因為子女在旁,他不得不假裝勇敢,但他「偽勇」的行為,卻幫助了那名商人,阻止了發生在天底下一樁惡事。」

    「……」

    聽聞此言,莊子捋著鬍鬚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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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