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戰國大司馬 作者:賤宗首席弟子(連載中)

 
V123210 2018-10-10 22:56: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447277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5 20:04
第20章:「偽」之辯(二)


    關於儒家思想的「巧偽」,莊子向來是抵制的,因為那是「虛偽」的,不真實的。

    但今日,他的弟子蒙仲卻提出了一個「偽勇」的概念,借寓言生動形象地闡述了「『偽勇』在某些情況下與真正的勇敢並無太大差別」的觀點,這讓莊子受到很大的衝擊。

    因為按照蒙仲在那則寓言中所說的,倘若那名薛人「順從懦弱本性」,那名商人就會被賊子所害——引申下來即是「弱者因為懦弱而助漲世間之惡」,這並不會使世道變得更好。

    但是……

    莊子皺著眉頭,提筆在一塊竹牌上寫下幾個字:儒家多妄言,惑人非道。

    見此,蒙仲委婉地說道:「夫子,我以為世上萬物都有『陰陽』兩面,凡事亦有正反利弊,儒家思想雖『巧偽』,用「仁義禮德」迷惑世人,但未必沒有可取之處。……昔日鄭國有一人偷盜宋人之羊,被宋人抓獲,相鄰皆呼「鄭人盜羊」,難道鄭人個個都是盜徒麼?恐未必。鄭國亦有「鄭莊公」那般的雄主,亦有「子產(公孫僑,法家先驅)」那般的賢相,且鄭國是首創將國法銘刻於銅鼎之上而使國法一目瞭然的國家。」

    『鄭莊公……』

    莊子皺著眉頭思忖著。

    就像蒙仲所說的,凡事皆有正反利弊兩面,世人對鄭莊公的評價,就很複雜。

    首先,鄭莊公是一名開明的雄主,善權術、輕禮義,而更關鍵的是,他作為周王室冊封的卿士——諸侯都是周王室的卿士,卻對周王室態度不恭,於是周桓王便夥同陳、蔡、虢、衛諸國聯合討伐鄭國,沒想到卻被鄭莊公帶著大將「祭仲」——前文「人盡可夫」典故其中的人物之一——等人,將周王室的聯軍擊敗,使周王室顏面喪盡。

    鄭國因此成為當時中原最強大的諸侯國,而鄭莊公本人,亦被後世稱為春秋時代的小霸主。

    正因為鄭莊公對周王室不恭,因此儒家弟子很厭惡前者,稱鄭莊公時當世「禮樂崩壞」的主要禍根之一,而一向對周王室很是恭敬的宋國,也因此與鄭國相互看不慣。

    這也是鄭國與宋國後來戰爭不斷的主要原因之一。

    【PS:到戰國時代仍對周王室表示恭順,且仍維持著朝賀獻貢習慣的國家,就只有宋國與魯國。】

    然而,鄭國又是首個將國法明確「告知」於民的國家。

    在鄭國之前,各國皆有各自的國法用來約束國民,但此時的國法,並不對外公開,倘若有人犯事,可能他到死未必明白自己究竟犯下了那條刑法。

    更有甚者,此時的國法已成為權貴傾軋國民、平民的一種手段——反正國法不對外公開,我說你有罪那你即是有罪。

    因此,當時各國的刑罰都很混亂。

    在這種情況下,鄭國的國相「子產」決定改革,他在鄭莊公的支持下,鑄造了一隻大鼎,將鄭國的刑書鑄刻在這只青銅鼎上,然後將青銅鼎擺放在王宮門口,讓全國的百姓都能看到這只「刑鼎」,看到他鄭國的刑書。

    此後,鄭人都瞭解了本國的法律,趨利避害,而鄭國的權貴也不敢再借刑法之便傾軋平民,於是鄭國因此而變得強大。二十年後,晉國亦開始效仿,趙鞅與荀寅把范宣子製成的刑書也鑄刻在「刑鼎」上,將本國的刑書公佈於眾。

    對於這兩件事,世人的看法評價亦大不相同,道家、法家都很支持,但儒家的聖賢孔子卻竭力反對。

    在當時亦是大國的晉國亦推出了「刑鼎」後,崇尚禮治、厭惡鄭莊公的孔子很不高興地對弟子說:晉國大概要因此滅亡了,國民知道了法律,只看鼎上的條文,不看貴族臉色,這怎麼能顯出貴族的尊貴?

    然而,晉國並沒有因為這個刑鼎而滅亡,甚至於,後來各國陸續效仿,終於使原本秘而不宣的刑書,公佈於眾,很大程度上杜絕了一部分人借刑書而使自己獲利。【PS:所以說「子產」是法家先驅,他在當時仍然崇尚「禮治」的時代,冒著極大風險推出了這項改革。】

    「這位鄭莊公,夫子如何評價呢?」蒙仲詢問莊子道。

    莊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必須承認,鄭莊公是一位褒貶皆有的雄主,他耍手段殺死起初就關係不好的弟弟「鄭段(即叔段)」。

    鄭莊公與鄭段乃是親兄弟,母親皆是「武姜」,區別在於武姜生鄭莊公時難產,經歷萬般痛苦才將其生下,而生鄭段時則是順產。

    是故,武姜偏愛小兒子鄭段,而討厭鄭莊公。

    而鄭段呢,仗著母親的疼愛,在國內橫行無忌,讓鄭莊公很是不喜,想殺掉弟弟甚至是母親,卻又唯恐遭到世俗的職責,於是想出一個計策,既放任弟弟鄭段,讓後者因此變得越來越狂妄、越來越跋扈,最終,鄭段與母親武姜聯合,試圖內應外合殺掉鄭莊公,奪取鄭國的君位。

    就這樣,鄭莊公名正言順地用「討逆」的大義殺死了弟弟鄭段,還驅逐了他的母親武姜,立下「不至黃泉、毋相見也」的誓言。【PS:然而過了幾年後,鄭莊公實在思念母親,又礙於自己的誓言,於是就挖了一條地道,在地下(黃泉)與母親相見,這即「黃泉相見」這個典故的由來。】

    耍手段殺弟逐母,此事盡顯鄭莊公的梟雄本色,但在治理國家方面,鄭莊公卻是一位明君,在他的治理下,鄭國當時非常強大,不怵晉、楚。

    這樣一位雄主,若單純用「善、惡」或者「好與不好」在評價,就未免會有失公正。

    而儒家的思想,蒙仲認為亦不能單純就定為「惑世妄言」。

    不可否認,儒家思想認為「禮制至上」,甚至於孔子曾經還包庇了弟子「曾參」。

    這件事的起因,是曾參的父親「曾佔」。

    某日,據說有鄉人的一隻羊跑到曾佔的家院前,被曾佔捉起來宰殺吃了,而其子曾參沒有舉報。

    後來葉公——「葉公好龍」的那位葉公,便就這件事對孔子說道:我們那地方有非常正直的人,父親偷羊,兒子就出來檢舉揭發。

    孔子就回答道:我們那裡正直的人與這種正直有區別,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正直就在這裡面。

    儒家思想「崇尚禮制」,就到這種地步,也難怪道家會指責儒家「巧偽」,而法家亦看不上儒家。

    後來孔子的弟子「子夏」說道:大德不踰閒、小德出入可也。

    很符合儒家的風格,儒家一向認為,作為有君子人格的人,應當顧全大局,而不必執著於細節。

    但孔子時代的儒家,也有值得讚賞的地方,比如對「學」的態度,《論語》中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但學的目的是什麼?

    對於孔子本人而言,他學習的初衷是為了當官,是為了得到他人的尊重。

    再到孟子、荀子時期,荀子首次提出了「學以致用」的理念,使儒家的「學」,總算是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用!

    用在哪裡,即用在治國、用在治人。

    說到治國、治人,應當首推道家的治國之道,在治國方面,從道家鼻祖老子起,道家就明確地指出了「無為無不為」的治國策略,以勸誡各國的君主。

    「無為」,並不是指什麼都不做,而是指順應自然,不要做多餘的事。

    比如說,在四五月本應該做農事的時節,君主不要因為與他國開戰而耽誤了國民的農事。

    關於這一點,孟子也說過類似的話: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

    其中的「勿奪其時」,就是告誡君主順應自然——該讓農民種地的時候就讓農民種地,不要做多餘的事。

    除此之外,還可以延伸到對待國民的態度,總而言之就是,國民想要去做什麼,就讓他們去做,君主不要「額外」——即除了刑書以外——去約束他們。

    而「無不為」,也不是指什麼事都做,同樣也是指去做順應自然、順應天道該做的事。

    這方面體現在哪裡呢?

    打個比方,國內發生天災,務農的國民因此顆粒無收,這個時候就應該順應自然,開倉救濟國民,而不是違背天意,繼續向國民徵收田稅。

    延伸下來,還有想辦法提高國民的道德修養這類的。

    君主無為(不做多餘的事)、臣子無不為(多做些順應天道、順應自然的事),這即是道家的核心治國思想。

    而相比較道家的治國思想,道家的「治人」思想,就顯得格外的「不親和」。

    在這方面,道家的主張就是自我約束與自我提高,道家認為,只要世上人人都注重道德,那麼這個世道就不需要多餘的東西——比如儒家「仁義禮數」的束縛,以及法家刑法的約束。

    但遺憾的是,世人未必都有這樣的覺悟。

    這就是道家思想的侷限,或者說,也是它被稱讚的地方:道家思想只主張自我約束、自我提高,卻並不會像儒家、法家一樣,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在他人身上。

    而就,就注定道家思想很難在像當代這種「道虧之世」有所作為。

    「並非我道家思想不好,恐怕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蒙仲正色說道。

    聽聞此言,莊子帶著驚訝看向蒙仲。

    因為蒙仲的這個觀點,與他不謀而合。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5 20:05
第21章:「偽」之辯(三)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即指世道的風氣正在逐漸變壞,而人們的心思呢,也不再像古人那樣淳樸、善良,而是充滿了譎詐虛偽。

    不得不說,蒙仲這句話恰好又說中莊子的心坎。

    莊子為何竭力提倡「使世道回到古代聖人的那個時代」,甚至於勸導捨棄「聰慧」、「心機」等多餘的東西,其實也是這個原因。

    「但……回得去麼?」蒙仲問莊子道。

    莊子默然不語。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他的思想根本不足以動搖世俗。

    就在莊子沉默之際,蒙仲小心翼翼地說道:「夫子,我以為這或許也是『天意』?」

    「怎麼說?」

    莊子聞言看向蒙仲,想聽聽這名弟子對此又有什麼見解。

    見此,蒙仲斟酌了一下,說道:「小子認為,其中『首惡』,在於私心、恆產。」

    私心,顧名思義,而恆產,即是指屬於個人的固定產業,比如財帛、田地等等。

    在堯舜禹湯時期,恆產屬於整個氏族或部落共有,男人耕地狩獵、女人務桑織布,整個世道很和諧。

    然而一旦人有了私心,這種和諧的局面就被打破了。

    周王室奉行周禮,推行井田制,實則就是希望在君主制下,實現先古聖賢時期的和諧。【PS:在這裡提一句,莊子抵制君主制,是抵制君主制下「多餘」的那些禮數與刻意講究的階級區別,並不是抵制「君王治民」這個模式。】

    但是到了當代,井田制就基本瓦解了,其中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個原因是「公田」。

    所謂公田,最早是周王室用來以身作則,以及要求諸侯以身作則,勸導天下國民勤奮務農的田地,這種公田的收成,會被用來祭祀先祖、神靈。

    但在經過數代之後,無論是周王室還是各國諸侯,都已漸漸放棄了親力耕種,而是改叫國民去耕種——而且還不給報酬。

    此時的世人,已經有了私心,誰還會去幹這種無利益的事?

    於是乎時間一長,公田逐漸荒廢,而諸侯與國民私自開墾,並未得到承認的「私田」,卻是越來越多。

    魯國是第一個承認「私田屬於恆產」這件事的,且魯國也因為這件事而變得強盛。

    其後,各諸侯紛紛效仿,使國家改革,承認土地屬於個人(或氏族)恆產,從而使「同耕同食」的井田制被徹底瓦解,「不勞者不得食」的模式,轉變成「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世人的私心由此迅速膨脹。

    「孔子曾言,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人一旦有私心,就會開始計較。而在井田之制下,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有的人勤奮踏實、有的人偷奸耍滑,可他們得到的,卻是一樣多。似這般『不公』的制度,它能維持多久呢?……因此學生以為,井田之制的瓦解是必然的,或是天道運作下的必然。」蒙仲正色說道。

    莊子聞言,遂提筆在一塊竹簡上寫道:是故才要倡導世人摒棄成心。

    蒙仲在看到那塊竹牌後想了想說道:「昔日,有二人前往齊國稷下學宮求學,其中有一人來自魯國,因家中貧窮,是故每日都用鹹菜、粥塊充飢。而宋人家中殷富,每日酒菜不斷。因二人平日裡交好,某一日宋人見魯人每日都食用鹹菜、冷粥,便叫家僕準備了一籃酒菜,命其贈予魯人。

    魯人感謝了宋人的好意,卻婉言拒絕了那些酒菜。

    當宋人詢問他原因時,魯人回答道:我因為從來沒有吃過好的飯菜,是故每日還能咽的下鹹菜、冷粥,若是我今日吃了你贈予的美味酒菜,明日之後我還咽的下這些鹹菜、冷粥麼?

    ……

    夫子,先古聖賢治下的世民,還未經開化,是故人與人能和諧相處,人與禽獸亦能和諧相處,但當今世道,人心詭而多變,你希望世人摒棄成心,豈非是讓那名魯人在食用過美味飯菜後,又讓他再次以鹹菜、冷粥為食麼?小子認為,沒有大毅力的人,是根本做不到。倘若人人都能做到,那豈非人人都是莊子?」

    聽了蒙仲的話,莊子閉著眼睛長長嘆了口氣。

    雖然弟子在最後小小恭維了他一句,但他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原因就在於這名弟子舉的例子實在是太透徹了。

    是的,人的本性是「得到」與「佔有」,而不是「捨棄」與「付出」。

    嘗過美味佳餚的人,恐再也嚥不下鹹菜冷粥;嘗過權力滋味的人,恐也再難捨棄權力;縱使是擁有「智慧」的賢者,他願意捨棄自己的智慧麼?

    看到莊子嘆息,蒙仲小心翼翼地說道:「我道家的思想,適用於先古時代,但恐怕……不是很適合用在當代。」

    聽到這話,莊子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蒙仲,抬起手在一塊竹牌上寫道:昔日惠施亦曾因此笑我。

    隨後,莊子便在一冊空的竹簡上,寫下了他與惠子間所發生的這件事——這也是莊子首次在夢中面前無意間展露他的人脈。

    事情的起因,是魏王當時賞賜了惠施一些葫蘆籽,惠施將這些葫蘆籽種下,收穫了一些大葫蘆。

    後來他見到莊子時,就借這些大葫蘆來調侃莊子的思想,說他曾將這些大葫蘆製成舀水的容器,但葫蘆壁太薄,承擔不起自身(加上水)的重量,容易破碎;縱剖製成瓢吧,又嫌太大了,舀水舀酒舀湯都用不著那麼大的瓢。他仔細想想,覺得這葫蘆大雖大,但大而無用,於是就用錘子將其打碎丟掉了。

    莊子一看就懂了:這是在諷刺我啊!

    於是莊子也講了一個故事,說宋國有一家人,世世代代蹲在河邊漂濯絲綿為業,因為學會了製作一種護膚的藥膏,手搽了藥,就能不生凍瘡。後來有客人來拜訪這家人,出百金的高價來買製藥的秘方。

    宋人的全家都覺得,世世代代漂濯絲綿、辛苦一年才掙幾金。現在賣掉藥膏的秘方,一日就能賺到百金。於是他們就將秘方給賣了。

    這位客人買得秘方以後,遠遊吳國,晉見吳君,取得信任。後來越國侵犯吳國,吳王派他帶領軍隊參加冬季的水戰,他手下的士兵都搽了護膚的藥膏,手腳不生凍瘡,因此大敗越國軍隊。吳王酬謝他,賜於土地,封為侯爵。你看,同樣的使手不開裂,一個大用,惕土封侯,一個小用,一輩子也免不了漂濯絲綿。【PS:這段典故來自莊子的《逍遙游》。】

    見莊子寫完這則故事後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蒙仲愣了愣,不解地問道:「夫子是擔心學生會因此覺得我道家思想無用麼?相反學生認為,若儒家出君子,而我道家便出聖賢。」

    『儒家出君子、道家出聖賢?』

    莊子眨了眨眼睛,心中很是受用,不過他還是提筆在竹牌上寫了幾個字,來糾正蒙仲的說法:道家無聖賢,唯有在野遺賢。

    是的,跟標榜仁義、推崇聖人的儒家不同,道家講究的是「聖人無名」,是故從來不推崇聖賢。

    「夫子所言極是。」蒙仲拱了拱手。

    隨後,師徒二人再次將話題兜回了「儒家」以及「巧偽」這兩方面。

    期間蒙仲對莊子說道:「因舊日不可追,我道家思想恐難適用於當前這個世俗,而此時,儒家提倡『禮制』,用『禮制』來約束世人,學生以為,亦有可取之處。……昔日伯樂馴馬,因馬王桀驁不馴,是故其餘馬群亦不屈服。當時有二人給伯樂獻計,一人說道,在馬群面前將馬王殺死,群馬就會畏懼,乖乖順從。而另一人則說道,只要給馬王強行套上枷鎖,時日一長,馬王與群馬就會順從。……夫子以為,是殺掉馬王好,還是給群馬套上枷鎖好?」

    莊子深深看了一眼蒙仲,他當然蒙仲這則寓言暗指的就是法家與儒家。

    從本心來說,他當然覺得釋放馬群最好——這即是道家思想,但在「道家不適用於當前世道」的情況下,單單就法家與儒家相比較,莊子不得不承認,還是儒家的「禮治」更好一些。

    畢竟,別看法家與儒家都是為了維護國家的穩定,但法家的本質是脅迫、是震懾,是「使人畏懼」,而儒家的「禮治」,無非就是用仁義禮德來約束世人——一個是被殺掉,一個是被抹去棱角,若在這兩者當中選,莊子也只能選擇儒家了。

    當晚,莊伯得知今日莊子與蒙仲在正屋內辯論,便在服侍莊子時笑著問道:「夫子,您覺得蒙仲此子如何?」

    莊子沉思了片刻,提筆在竹牌上寫道:甚為睿智,非比尋常。

    見莊子竟然給予蒙仲如此高的評價,莊伯感到頗為驚異,驚異之餘,他便他將這幾日打聽到的有關於蒙仲的事,通通告訴了莊子。

    比如蒙仲生時便有異相,不哭不鬧,異於常人。

    再比如,蒙仲在其蒙氏族內的鄉塾學習時,就頗為好學,小小年紀就已經將《論語》讀完了。

    聽到這裡,莊子恍然大悟:我說這小子對儒家思想怎麼那麼瞭解。

    想到這裡,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儘管今日通過與蒙仲的交流,使莊子不得不承認,儒家的「巧偽」可能也有其可取之處,但他還是本能地抵制儒家。

    但問題是,如今除了道家思想外,就屬儒家思想對蒙仲的影響最大,這讓莊子有點擔憂。

    若是他莊周盡心盡力,最後卻教出一個儒家弟子,那豈不是叫世人笑掉大牙?

    想來想去,莊周決定教蒙仲除道家以外其他學派的知識,希望以此淡化蒙仲對儒家的好感。

    可是,該教哪家的學術呢?

    捋了捋髯鬚,莊子心中有了主意。

    名家!

    即教他摯友惠施的論著!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6 21:49
第22章:名家


    名家,即以思維的形式、規律和名實關係為研究對象的哲學派別,由於注重「名」與「實」之間的關聯,故而在後世稱為名家,但在早期時,名家卻被當世稱為「辯者」。

    名家的思想,源自禮官,當時世人對於「名」非常看重,孔子亦曾言: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名家的代表,當前較為著名有「鄧析」與「惠子」。

    鄧析亦是鄭國大夫,與當時的國相「子產」都支持「刑文公開」,同時,他還主張「不法先王、不是禮儀」,即表示先王制定的法令並非不能更改的聖物。

    是故,當國相子產使鄭國出現改革時,鄧析亦是其中的參與人物。【PS:前文作者記錯了,子產鑄刑鼎改革的是在鄭簡公、鄭定公時期,而不是鄭莊公時期,兩者相差一百多年,現已修改。】

    但在制定新法的過程中,鄧析與子產出現了分歧。

    國相子產推行改革的時期,鄭國由於經歷了一系列公室奪位的內亂,國力已大不如前,更要命的是,此時國家的政權,已被合稱「七穆」的七家卿室家族所把持。

    之所以稱「七穆」,是指這七家卿室都是鄭穆公的子孫,即公室的分支,而鄭國國君的權力,此時已被大大壓縮。

    七穆中最強盛的,即鄭穆公的公子「子罕」的後人「罕氏」,以及同為鄭穆公之子的「子駟」的後人「駟氏」,而子產的父親,則同樣鄭穆公的兒子「公子國」,屬「國氏」一支。

    後來,七穆中其他幾支家族遭到排擠而衰弱,在國家政壇上就只剩下罕氏與駟氏,由於子產在此前七穆中駟氏與良氏的爭奪與廝殺中保持中立,因此他得到了罕氏一族罕虎的信任,成為了鄭國的國相。

    在這種情況下,子產施行改革,由於他自身是公卿一勢的代表,因此他所主張的,自然是維護公室利益,限制貴族(非公室家族)的特權。

    而鄧析因為是非公室家族的貴族出身,代表的是貴族——即士大夫、新興地主階級的利益,因此他主張維護貴族,通俗地說即不傚法先王、不肯定禮義,也不接受當時國君的命令。

    這樣的主張,自然無法得到鄭公與七穆的支持。

    於是鄧析便聚眾講學,向國民傳授刑法知識與訴訟的方法,並幫人訴訟【PS:最早的訟師,即後世熟知的律師。】

    關於鄧析幫人訴訟,還有一個典故。

    曾經洧河發大水,鄭國有一個富人被大水沖走淹死了。後來有人打撈起富人的屍體,富人的家人得知後,就去贖買屍體,但對方要價很高。

    於是,富人的家屬就來找鄧析,請他出主意。

    鄧析對富人家屬說:你安心回家去吧,那些人只能將屍體賣你的,別人是不會買的。

    於是富人家屬就不再去找得屍者買屍體了。

    得屍體的人著急了,也來請鄧析出主意。

    鄧析又對他說:你放心,富人家屬除了向你買,再無別處可以買回屍體了。

    這則典故,形象地表述了鄧析的一個重要思想——「兩可說」。

    在正統觀點看來,這是一種「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的詭辯論,簡單地說,就是模棱兩可、混淆是非的理論。

    但就「買屍」這則典故來將,鄧析他對「得屍者」與「贖屍者」所講述的話,實際上都是正確的,作為中立者,他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為其中任何一方說話。

    所以說,「兩可說」並非詭辯,其實是一種樸素的辯證觀念。

    而除了幫人訴訟外,鄧析亦自己編了一部刑書,載於竹簡上,後人稱為「竹刑」。

    後來,執政鄭國的權臣「鄭駟歂」——即駟氏子弟,他叫人殺掉鄧析,但卻取用了鄧析所著這部竹刑作為鄭國的新法。

    再說惠子。

    惠子,即莊子的摯友惠施,與鄧析不同的是,惠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成為了魏國的國相,是「合縱抗秦」最主要的組織者與支持者。

    他最大的成就,即讓魏國與齊國「互尊為王」,結成聯盟,然後又將另外一個強國楚國亦拉到這個聯盟中,結成「齊楚魏」三國聯盟,共同對抗秦國。

    而私底下呢,惠子又讓魏惠王暗中派遣賄賂「公孫衍」——即後來繼惠子之後,「合縱抗秦」的第二代領袖人物。

    公孫衍亦是魏人,在秦惠君五年時,被秦國任命為「大良造」,且積極謀劃攻打魏國。

    秦惠君,即是殺掉商鞅的秦君。【PS:秦惠文君,即秦惠文王嬴駟,當時秦國他還未稱王,是故稱秦君。】

    在收到魏國的賄賂後,公孫衍便勸秦王改變攻打目標,趁著秦魏修好之際,攻伐秦國西邊的遊牧民族。

    然而此時,鬼谷子門徒張儀來到了秦國,他指出,魏國有稱霸的根基,如果讓魏國緩過氣來攻打秦國,到時候秦國的處境就會很艱難。

    秦惠君如夢初醒,便驅逐了公孫衍,啟用張儀為客卿。

    公孫衍因此深恨張儀,離開秦國後,便來到魏國,支持惠子「合縱抗秦」。

    值得一提的是,張儀也是魏人。【PS:魏國真的是人才輸出大國。】

    秦惠君十四年,張儀擁戴前者正式稱王,更改年號為秦惠王元年。

    秦惠王三年時,為了秦國的利益,張儀被秦國派往魏國擔任國相,希望魏國能成為中原第一個向秦國屈服的國家。

    正是在這段時期,惠子失去了相位,先赴楚國,隨後回到宋國,而公孫衍則成為「合縱抗秦」的魏方第二代領袖人物。

    且在後來,公孫衍在齊、韓、燕、趙、楚五國的支持下,趕走張儀,成為魏國的國相,並繼續「合縱抗秦」。

    這即是惠子、公孫衍、張儀三人之間的恩恩怨怨。

    而頗為有趣的是,在「合縱連橫」期間,縱橫家是這場博弈的主角,比如蘇秦、張儀、公孫衍,而惠子,雖然他主張合縱抗秦,但實際上他卻是一位名家鼻祖。

    而這,也正是莊子對惠子很不滿、覺得他「猶有未樹」的地方——你惠施就應該老老實實去研究你的名學,混在諸國間的博弈中做什麼?

    平心而論,惠子其實是一位學者,一位辯者,他在魏國執政期間,雖然對國家不能說沒有裨益,但終歸不如公孫衍、張儀等人那般耀眼。

    對於惠子的才學,莊子亦是認可的,甚至於還在《天下篇》中稱「惠施多方,其書五車」,這即「學富五車」典故的由來。

    而反過來說,正是因為惠子有才學,但卻因為種種俗事俗物而耽誤了在其名學中的成就,所以莊子才要罵莊子——這大概就是「愛之深、恨之切」吧。

    作為被譽為名家鼻祖的惠子,其主要思想有「合同異論」與「堅白論」。【PS:有書友指出「堅白論」是公孫龍提出來的,實際上不是的,公孫龍只是延續了惠子的思想,並且,他割裂了惠子的「堅白論」理論,屬於詭辯範疇。另外,「白馬非馬」的理論,其實也不是公孫龍首創,而是出自稷下學宮的「倪說」,即《韓非子》所載的「兒說」。】

    而在「合同異論」與「堅白論」當中,惠子更加傾向於前者,認為世上的萬物,雖然有小的差別,但本質都是相同的,基於這一點,他勸世人「泛愛萬物」,莫分彼此。

    聽上去似乎跟墨家的思想有點相同?

    但事實上,墨家思想的最大對手,就是惠子。

    比如《墨子》曰:厚,有所大。

    顧名思義,即是一件事物只有有了「厚度」,才能有體積。

    但惠子則反駁道: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

    他認為,認為物質的粒子不累積成厚度,就沒有體積,但是物質粒子所構成平面的面積,是可以無限大的。

    《墨子》又曰:或不容尺,有窮;莫不容尺,無窮也。

    即認為個別區域的前方不容一線之地,這就是「有窮」;與此相反,空間無邊無際,這是「無窮」。

    惠子又反駁道:南方無窮而有窮。

    他表示人站在北方(北方極點)時,所有方向都是南方,所以是「無窮」;可若是站在南方(南方極點)時,所有方向都是北方,南方的「實」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是「有窮」。

    《墨子》又曰:平,同高也。

    惠子又反駁道:天與地卑(接近),山與澤平。

    意思是說,在從極高處俯視,天跟地是接近的,山與湖泊是平的,表示觀測的人所在位置不同,他看到的高低是不同的。

    毫不誇張地說,在辯論這方面,當時惠子堪稱辯遍天下無敵手,無數慕名而來的學者、辯者,都無法難倒惠子。

    然而似這般雄辯的惠子,他偏偏就無法辯過莊子。

    最著名的,莫過於「濠梁之辯」,即莊子與惠子在濠水一座橋上散步時的辯論。

    當時莊子看著水裡的儵魚說道:鯈魚在河水中游得多麼悠閒自得,這是魚的快樂啊。

    惠子道:你又不是魚,從哪裡知道魚是快樂的呢?【PS:「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典故就來自於此。】

    莊子道: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兒是快樂的呢?

    惠子說:我不是你,固然就不知道你(的想法);你本來就不是魚,你不知道魚的快樂,這是完全正確的。

    莊子笑道:請你回歸最開始的問題,你說「你從哪裡知道魚快樂」這句話,就說明你很清楚我知道,所以才來問我是從哪裡知道的。現在我告訴你,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

    這即是戰國首屈一指的兩位辯者之間的對話。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6 21:50
第23章:教導

    『PS:有書友覺得近幾章過於硬核,其實作者這樣找資料寫更累,不過既然寫到先秦百家,那就必須得簡單點一點淵源與發展,更別說道家、名家都是當時的顯學,否則小說的故事性就會有所缺失,畢竟以後主角還會遇到其他諸子百家的名人,比如孟子、荀子、墨子等等。這章過後,宋國篇基本上就沒有什麼硬核的東西了,所以大家也不用著急。』

    ————以下正文————

    莊子希望用名家的思想來淡化儒家思想對他弟子蒙仲的影響,主要有三大原因。

    其一,名家思想是研究萬事萬物「同異」、「名實」以及相應關聯的學論,與道家思想非常契合。

    其二,惠子是莊子的摯友,如果說傳授給弟子什麼學論是莊子所不排斥的,那麼除了道家思想外,就只有名家。

    其餘的,儒家、法家、兵家,甚至是墨家,莊子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不滿意的地方。

    其三,莊子始終認為惠子「猶有未樹」,認為惠子提出的那些理論,還只是很粗糙、很不成熟的思想——對此莊子曾說過「名,物之粗也」這樣的話,希望惠子更深入地研究世上萬物的內在聯繫,而不是拘泥於表象,但遺憾的是,惠子將很大一部分精力用於作為魏相治理國家以及組織「連橫抗秦」,以至於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做深入的研究。

    這讓莊子感到很不渝。

    本著循序漸進的想法,莊子先教授蒙仲與諸弟子的,乃是惠子的《堅白論》。

    《堅白論》這篇論著的核心,即針對一塊堅白石而產生的理論想法。

    這塊堅白石,它同時擁有「堅」、「白」、「石」三個不同的概念。

    其中,「白」與「石」是人可以眼睛觀測到的。

    但「堅」,卻是需要人的手去觸摸到才能感覺出來。

    因此,當人只用眼睛去觀測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是「白石」;而在閉上眼睛用手去觸摸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堅石」。

    只有當既用眼睛去看、也用手去觸摸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才是「堅白石」。

    然而,這三者的「名(名稱)」是不同的,能夠說這三者其實是不同的物體麼?

    惠子的思想,即是研究物的「名」與「實」,以及兩者之間的關係。【PS:公孫龍的「離堅白」論,就是割裂了惠子的堅白論思想,詭稱「白石」與「堅石」是不同的物體,哪怕它們事實上同時出現在一件物品上。】

    總的來說,惠子的「堅白論」還是比較簡單樸實的。

    相比之下,他提出的「合同異論」,那涉及的就廣泛的多了。

    惠子認為世上事物本身就有「同一」與「差別」的相對性。

    他曾說過:「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拿馬來喻,凡是屬於馬這一類動物都包括在內,這就是「大同」;而其中黑馬、白馬、大馬、小馬等等又有差別,這就叫「小同」。

    由此他得出了「萬物畢同」的結論,這樣就把相同的事物和不同的事物都抽象地統一起來。

    說到「合同異論」,就不能不提惠子的《遍為萬物說》,這是《合同異》論著的基礎。

    據說當時在惠施與諸辯才於樹底下高談闊論時,有一名叫做「黃繚」的辯者曾提出一個問題,詢問惠施「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

    惠施不假思索予以解答,且事後將這段回答記錄下來,即《遍為萬物說》。

    事後惠施將這篇論著派人送往摯友莊子手中,美其名曰求斧正,實際無非就是向向莊子炫耀一下。

    誰讓惠施這位「辯遍天下無敵手」的辯者,卻始終在莊子面前屢屢吃癟,幾乎沒有取勝的時候呢?

    莊子在收到惠施的《遍為萬物說》後,去除糟粕,將惠子的十個命題保留了下來,即《歷物十事》,記載於莊子所著的《天下篇》。

    《歷物十事》包括:

    其一: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

    (大到極點的東西已無外圍可言,稱之為『大一』;小到極點的東西已無所包容,稱之為『小一』。)

    其二: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

    其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其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太陽剛剛正中就同時開始偏斜,各種物類剛剛產生就同時意味著已走向死亡。)

    其五: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其六:南方無窮而有窮。

    其七:今日適越而昔來。

    今天到越國去又可以說成是昨天來到了越國。

    其八:連環可解也。

    連環本不可解但又可說是無時無刻不在銷解。

    其九: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我知道天下的中心部位,可以說是在燕國的北邊也可說是在越國的南方。

    其十: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廣泛地愛護各種物類,因為天地間本來就是沒有區別的整體。

    名家的「名」,就是指概念。

    比如說「正午」,它就是一個概念,當人報辰人喊出「正午了」這話時,其實就已經是下午了。

    而接生婆喊出「孩子出生了」的時候,這個嬰兒其實已經在死亡了。

    相比較晦深的道家思想,名家的學論讓莊子的弟子們感覺有趣,因為名家有許多有意思的辯論命題。

    於是在莊子當日授業之後,諸子仍感覺意猶未盡,便在院內相互討論,討論名家提出的這些有趣的命題。

    而讓莊子頗感驚訝的是,他的弟子蒙仲似乎真的能理解惠子的《歷物十事》的十個命題。

    『世上果然有如此聰慧之人麼?』

    縱使是莊子,心中亦忍不住暗暗咋舌道。

    而在旁的樂進甚至驚呼道:「阿仲,莫非你的才智竟在惠子之上麼?」

    莊子聞言皺了皺眉,不過卻並未表露,只是靜靜看著蒙仲,看看後者將如何回答。

    而此時蒙仲便笑著說道:「昔日有兩個人試圖渡河,第一個過河的人最慢,花了許久才到對岸,而後一個人則只花了一半的時間,於是前一人便問道:你對這條河流熟悉麼?

    後一人搖頭說道:不熟悉。

    前一人又問道:既然不熟悉,為何你只花了那麼少的時間。

    後一人便回答道:我之所以只花了那麼少的時間,那是因為我是沿著你走過的路過河的。

    ……

    我之所以能這麼快看懂惠子的論著,是因為惠子已經把他的思想講地很透徹了。」

    諸子恍然大悟,在旁靜靜觀瞧的莊子,亦微不可查地暗暗點了點頭。

    此時的莊子,對蒙仲已有極大的好感與期待。

    當日的授業結束後,諸子仍感覺意猶未盡,便拉著蒙仲到院內繼續辯論名家的那些命題。

    樂進問蒙仲道:「卵有毛,何解?」

    蒙仲毫不猶豫地答道:「卵(蛋)能孵禽,禽有毛,故卵有毛。」

    向繚又問蒙仲道:「山有口,何解?」

    蒙仲笑道:「山若無口,何來迴響?」

    樂續又問蒙仲道:「孤駒未嘗有母,何解?」

    蒙仲回答道:「在小馬駒被稱作孤駒的那一刻起,它就沒有母親了。」

    「火不熱,何解?」

    「熱是人給予的定義,火自身並沒有『熱』這個概念,是故,火不熱。」

    「白狗黑,何解?」

    「雖是白狗,難道我就不能給他取名「黑狗」麼?甚至於,若我為其取名為「兔」,則它雖是狗,亦可喚之為兔。」

    聽聞此言,諸子哈哈大笑。

    在整整半個時辰裡,諸子連續詢問蒙仲名家所提出的那些有趣的命題,但卻始終無法難倒蒙仲,這讓諸子心中暗暗稱奇。

    而與此同時,莊子亦聽到了諸子在院內辯論的聲音,遂走到屋門口,靜靜觀瞧。

    只見被諸子圍在當中的蒙仲,面色自若,侃侃而談,這讓莊子在一瞬間彷彿又看到了曾經的摯友惠子的影子。

    本來莊子對蒙仲不驕不傲的性格暗暗有所讚譽,但看到這一幕,他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他覺得,若是他不做些什麼,蒙仲這個天姿絕不亞於他與惠施的少年,可能就會逐漸步上惠施的後路,注重於辯,用言語去說服對方,而不是用真正的道理去使人心服口服。

    『難道我教授他惠施的思想,竟是一個錯誤麼?』

    莊子皺著眉頭思忖了許久。

    次日,莊子將蒙仲叫道跟前,在竹牌上寫道:雞三爪,何解?

    這也是名家提出的命題,蒙仲毫不猶豫地說道:「雞有左爪與右爪,但它還有雞爪之說,是故,雞三爪。」

    看著隱隱有些自得、甚至於彷彿在等待自己去讚譽他的弟子,莊子面色平靜地地竹牌上寫道:要使人相信「雞有二爪」,這十分容易,並且這也是事實;而要使人相信「雞有三爪」,十分困難,並且這也是虛假的。不知你要選擇容易的、真實的,還是要選擇困難的、虛假的?

    蒙仲啞口無言,半響後才拱手說道:「學生受教了。」

    此後,蒙仲再也不跟諸子辯論這些由名家提出來的「有趣」命題,而是踏踏實實地跟著莊子學習道、名兩家的論著。

    直到該年的十月份,宋國發生了一件大事……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7 23:04
第24章:王欲興兵伐國

    十月上旬,正值蒙氏族人在家族鄉邑內的田地裡收成完作物,正準備與葛氏、樂氏、華氏等幾大家族共同舉辦射禮的時候,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簞接到了來自商丘的召喚,命後者即刻前往商丘。

    商丘乃是宋國的舊都,距離景亳並不遠,大概五十里左右,此前宋國歷代君主皆居住在那裡,直到宋辟公時期,韓國攻入宋國,宋辟公便遷都「彭城」,此後接連兩位逐君篡位的宋君「宋剔成君」與「宋王偃」,皆定都彭城,不再更改。

    雖然當前商丘已不再是宋國的都城,但它卻作為輔助「宋王偃彭城政權」而治理宋國的陪都,因此,每當宋王偃有什麼政令發佈時,往往都是通過商丘向宋國西部的城池頒布,因此蒙簞不敢耽擱,在得到消息後立刻坐馬車前往商丘。

    大概戌時前後,蒙簞這才坐著馬車又回到了鄉邑。

    回到鄉邑後,他立刻召見蒙薦、蒙羑、蒙蜚(fēi)等幾位宗族內的長老,除此之外參與這次會議的,還有他的次子蒙鶩以及蒙羑的長子、蒙氏的家司馬蒙擎。

    待等眾人都到齊後,蒙簞坐在主位上環視了一圈後,這才沉聲說道:「今日我前往商丘,見到了「丌(qī)官大人」,當時方才得曉,丌官大人並不只是召見了我,還召見了葛氏、華氏、樂氏等附近一帶家族的宗主……」

    他口中的丌官大人,即是丌官氏當前的家主、商丘城如今的縣令,丌官積。

    丌官這個姓氏,最早可追溯到管理「笄禮」的官員「丌官」,他的後人因此為姓,稱丌官氏。

    曾經儒家聖人孔子在十九歲時迎娶的夫人,即出自宋國的丌官氏。【PS:笄禮,即年輕女子在十五歲時的「成人禮」,與男子的「冠禮」相對應。】

    聽到蒙簞這句話,在場眾人不由地心神一緊,也隱隱感覺到這件事不同尋常。

    果然,只見蒙簞在沉吟了片刻後,目視著在座諸位沉聲說道:「丌官大人告訴我等,王欲興兵伐國,叫我各家族召集族人,跟隨王師征討……」

    一聽這話,屋內眾人面色頓變。

    要知道,自據此近二十年前宋王偃稱王起,而後幾年他宋國接連發動了幾場針對齊國、楚國、魏國的戰爭,雖然這三場戰爭全部取得了勝利,但宋國亦對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後來好不容易才出現了一位叫做「惠盎(àng)」的賢臣——即惠子(惠施)的同族子侄,說服宋王偃放棄窮兵黷武的攻伐,而改為以王道治國,宋國才由此漸漸穩定下來。

    而惠盎也因此成為宋國的治國謀臣,直到如今仍然是宋王偃身邊的心腹重臣。

    可沒想到僅過了十幾年,宋王偃便又決定攻伐他國,這讓包括蒙簞在內的在場所有人都感到憂心忡忡。

    在沉默的半響後,蒙虎的祖父、蒙氏一族前家司馬蒙羑沉聲問道:「欲伐何國?」

    蒙簞回答道:「滕國。」

    「滕國?」

    屋內眾人相互瞧了一眼,皆暗自鬆了口氣。

    他們最擔心的,即宋王偃像當初那般不顧一切地對齊、魏、楚那等強國開戰。

    中原歷來只有以強凌弱,即強國攻伐弱國,但在宋國,卻不乏以弱伐強的事蹟,比如宋襄公時期宋國曾與楚國稱霸,再比如現今宋王偃時期,宋國接二連三攻伐齊國、楚國、魏國,風頭可謂是一時無二。

    不誇張地說,除了宋國,當代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膽敢同時與齊、楚、魏三個大國交惡。

    就算是此時極為強勢的西垂秦國,也照樣要用張儀施行一系列「連橫親秦」的策略,才分化中原各國的聯盟,尤其是「齊楚魏」三國聯盟。

    「滕國,乃姬姓之後吧?今君主欲伐滕國,難道就不擔心……落人口實嗎?據我所知,滕國並無失德之處,也並未冒犯我宋國。」

    在沉默了一陣子後,長老蒙蜚皺著眉頭說道。

    不錯,當年周王室分封諸侯,總共分了七十一國,其中姬姓子孫的封國最多,有五十三國。

    但隨著歲月的變遷,這些諸侯國亡的亡、滅的滅,所剩無幾,最耳聞能詳的,莫過於齊、楚、燕、韓、趙、魏、秦、衛、魯、宋國等十幾個國家。

    而在這些諸侯國當中,宋國的地位最特殊、也最尷尬,因為它雖然是周王室冊封的諸侯國,但卻是殷商之後,殷商,那可是被周王室攻滅的國家。

    而滕國,它亦是姬姓之後,其始祖乃周文王姬昌的第十四個兒子「姬繡」,周武王姬發的弟弟,謚號滕文公。

    現如今,宋王偃欲興兵伐滕,這無異於殷人伐周人,這是很容易落下口實的。

    或許有人會說,宋國曾經非但攻打過鄭國、甚至還吞併了曹國,鄭國與曹國,也皆是姬姓諸侯。

    但事實上這是不同的。

    鄭國,自從鄭莊公起,就跟周王室關係惡劣,且鄭國在「晉楚爭霸」期間,在晉國與楚國之間搖擺不定,因此它在長達百餘年時間內,投晉被楚打、投楚被晉打,以至於後來鄭穆公索性破罐破摔,制定了「唯強是從,晉來從晉、楚來從楚」的牆頭草策略,總算是在晉楚爭霸中勉強存活了下來,這國運也是艱難。

    說得難聽點,鄭國當時就是個受氣包,且由於鄭國「不法先王、不尊周室」,它被攻打在儒家子弟看來簡直就是大快人心——這豈非就是「不尊禮制」的下場麼?

    而曹國呢,它則是因為自己作死。

    在曹悼公時期,作為中原霸主的晉國逐漸衰弱,曹國越發想擺脫晉國的控制。

    當時曹悼公信賴一個叫做「公孫彊」的臣子——據說這個公孫彊很擅長捕捉飛禽,因此得到曹悼公的器重,被封為「司城(司空)」。

    公孫彊向曹悼公提出了一個所謂稱霸的策略,得到了曹悼公的認可與支持。

    然後,曹國就斷絕了與晉國的關係,並且派兵攻打宋國,結果派出去的軍隊被宋國擊敗,並且宋國還派兵反攻曹國。

    本來在宋國與曹國的矛盾中,晉國本來就偏袒宋國,畢竟宋國自宋襄公稱霸中原失敗後,便轉而支持晉國、抗拒楚國,是晉國壓制楚國的堅實盟友,不像曹國曾幾次投降於楚國。

    而這次曹國自己作死,晉國乾脆連調解的使者也不派了,任憑宋國吞併了曹國。

    所以說,宋國攻伐鄭國與曹國,其實都有當時的中原霸主晉國在背後撐腰,且又名正言順,當然不會遭到世人的指責。

    但這次宋王偃準備攻伐滕國,滕國既沒有失德之處,又沒有得罪宋國,在沒有任何大義的情況下貿然攻伐滕國,在道義上就站不住腳。

    更要命的是,滕國是儒家當今的聖賢「孟子」試圖重新恢復「井田制」的試驗國,也是目前中原諸侯中絕無僅有的仍在沿用「井田制」的國家,宋國無端攻打滕國,勢必因此得罪儒家。

    再加上沒有像「晉國」那樣的強國給宋國撐腰,總而言之,宋國攻伐滕國,後果不堪設想。

    「惠盎怎麼會坐視君主做出這樣的決定?」蒙薦難以置信地說道。

    在他看來,主張「王道」、推崇「德治」的惠盎,不應該會坐視宋王偃做出這樣糊塗的決定啊。

    聽聞此言,蒙簞皺著眉頭說道:「此事我亦詢問過亓官大人,據亓官大人所知,不知什麼緣故,惠盎已被免去了相位,如今擔任國相的,乃是一名叫做「仇赫」的人。亓官大人猜測,可能就是這個仇赫,教唆大王攻伐滕國。」

    「仇赫?」

    屋內眾人面面相覷,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雖然心中有諸般不願,但君命不可違,除非蒙氏一族企圖謀反,否則,他們就必須聽從宋王偃的王命,派出族人跟隨王師作戰。

    想了想,前家司馬蒙羑問道:「宗主,不知彭城要求我諸家族出兵多少?」

    「十乘之兵!」蒙簞面無表情地說道。

    聽聞此言,屋內諸人頓時面色大變。

    乘,乃是當代的一種兵制。

    通常所說的「一乘之兵」,即是以一輛戰車為核心的一個步兵編制,包括三名立於戰車上作戰的「甲士」以及七十二名普通的步卒,總共七十五人——在那三名甲士中,由一人擔任「車吏」指揮作戰,蒙仲的祖父蒙舒與父親蒙瞿,生前就一直擔任「車吏」。

    一乘之兵是七十五人,那麼十乘之兵就是七百五十人,也難怪屋內的眾人面色大變。

    當然,雖然彭城要求像蒙氏一族這樣的大家族每家派出十乘兵力,但也應該並非是實數,假如蒙氏派出個七八乘兵力,其實也不會遭到處罰。

    並且,這些派出去的族兵,也並非個個都要求蒙氏子弟,比如用家奴、流民抵數,其實也是允許的,否則的話,蒙氏一族族內的男丁都不足七百五十人,如何能派出十乘之兵?

    然而反過來說,蒙氏一族也不能全部都用家奴、流民充數,最起碼得有一半得是蒙氏子弟,否則的話這支族兵就幾乎沒有絲毫的戰鬥力。

    「在族內各戶攤派吧,最起碼湊出兩百名族人,餘下的,便用家奴、流民充數。」

    在交代完後,蒙簞嘆息著說道:「蒙擎,你是家司馬,這件事就由你來負責。」

    「是,宗主。」蒙擎抱拳應道。

    片刻後,長老蒙薦拄著枴杖徐徐走出宗族的祖屋,滿臉憂愁之色。

    他蒙氏一族,如今總共也就只有兩百餘戶族人,眼下宗主要求聚集兩百名族人,平攤下來也就是說每戶都要有一人從軍,包括他一家,也包括蒙伯、蒙仲兄弟那一家……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7 23:04
第25章:王欲興兵伐國(二)

    『PS:上章有書友覺得書中「大人」這個尊稱不嚴謹,其實「大人」用來稱呼王公貴族、以及有德長輩都是可以的,不單單只限於稱呼自己家中的長輩,就連孟子也用大人稱呼過別人。這種例子太多了,有興趣的書友不妨自己去查查吧。』

    ————以下正文————

    「阿仲!阿仲!」

    次日巳時前後,當莊子正在教授蒙仲與諸子學業時,就聽到院內傳來了蒙虎的喊聲,且喊聲十分焦急與心迫。

    此時蒙仲正代替莊子向「師弟們」授業,聽到聲音後愣了一下,便轉頭對莊子說道:「夫子,那是學生的族伴蒙虎,請容學生先去問問究竟,看看是什麼原因,導致他攪亂了這清靜之地。」

    莊子平靜地點了點頭。

    見此,蒙仲便站起身走向屋門,然而此時,蒙虎見院內無人,竟然順著聲音闖到了莊子居住的正屋,瞧見莊子與諸弟子正坐在屋內好似在授業,蒙虎愣了一下,在那一雙雙眼睛的注視下,亦顯得頗為尷尬與窘迫。

    見此,蒙仲搖了搖頭,將蒙虎拉到一旁,沒好氣地問道:「你不知曉這是什麼地方麼,在此地大呼小叫?……發生了什麼事?」

    蒙虎訕笑地撓了撓頭,旋即,他想起了此番前來的目的,壓低聲音說道:「阿仲,出大事了,大王要派兵攻打滕國,商丘那邊命我蒙氏派族人跟隨王師征戰……長老命我立刻前來將這件事告知於你。」

    他口中的長老,多半即指蒙薦。

    畢竟與他們幾個小傢伙關係親近的族內長老,就只有蒙薦與蒙羑這兩位,而後者乃是蒙虎的祖父,蒙虎斷然不會用「長老」來稱呼。

    聽到這個消息,蒙仲心中一顫,面色亦變得不太好看。

    在思忖了片刻後,他詢問蒙虎道:「阿虎,你是怎麼來的?」

    「坐我祖父的馬車來的。」蒙虎解釋道:「我跟祖父說了這事,祖父允許我坐馬車前來。」

    聽聞此言,蒙仲點點頭說道:「你在外面等我片刻,載我一同回鄉邑,我想瞭解一下情況。」

    「嗯,那我在外面等你。」

    蒙虎點點頭便離開了。

    目視著蒙虎走遠,蒙仲這才返回屋內,回到自己的座位。

    見他面色凝重,非但莊子報以疑惑之色,就連在座的諸子亦面露好奇,畢竟擺著莊子在場,諸子雖然心中好奇,但也不敢擅離自己的座位,去偷聽蒙仲與蒙虎的對話。

    見此,蒙仲朝著莊子拱手行了一禮,沉聲說道:「夫子,方才得到我族中同伴蒙虎送來的消息,得知我國君主欲興兵攻伐滕國,命我蒙氏一族出十乘之兵……」

    聽說宋王偃欲興兵攻伐滕國,莊子頓時皺起了眉頭,畢竟他一向抵制戰爭。

    在屋內的諸子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亦不禁紛紛議論起來。

    畢竟「宋王偃伐滕國」這種大事,所牽扯到的家族肯定不止蒙氏,像向繚的向氏一族,樂進、樂續兄弟的樂氏一族,武嬰的武氏一族,華虎的華氏一族等等,想來都會被這場戰爭所波及。

    看了一眼亂糟糟的諸子,蒙仲向莊子懇請道:「學生擔憂此事或涉及到我的兄長,故懇請夫子允許學生先回一趟鄉邑。倘若夫子允許的話,蒙虎就在外面的馬車旁等候,學生這就回鄉邑一趟。」

    莊子當然不會有什麼意見,平靜地點了點頭。

    見此,蒙仲在跟蒙遂互換了一個眼神後,便離開了屋內。

    本來蒙遂也想回去看看,但他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回不回去差別不大,畢竟似他們這種尚未成年的年輕人,在這種宗族大事中是沒有什麼話語權的——包括正準備回鄉邑的蒙仲。

    在得到莊子的允許後,蒙仲立刻與蒙虎一同乘坐馬車返回鄉邑。

    回到鄉邑後,他直奔自己家中。

    此時已接近正午,蒙仲剛進院門,就看到兄長蒙伯正在院內揮舞著一柄青銅劍——那是他們父親蒙瞿生前留下的兵器。

    「阿兄。」蒙仲喊了一聲。

    「誒?」正在試劍的兄長蒙伯聞言轉過身,發現竟然是自己的弟弟蒙仲,便驚訝地問道:「阿弟,你不是在莊夫子身邊麼,怎麼今日會回來?」

    蒙仲亦不隱瞞,目視著兄長手中的兵器說道:「今早阿虎給我送了消息,說是君主欲征伐滕國,叫我蒙氏派出族人跟隨作戰……」

    「是有這麼回事。」蒙伯點點頭,表情很是複雜,有些惋惜、有些惶恐,但總得來說還算鎮定。

    而就在這時,正屋方向傳來了母親葛氏的聲音:「伯兒,你父的皮甲為娘找到了……咦?仲兒?」

    聽到聲音,蒙仲轉過頭來,便瞧見葛氏捧著一套皮甲站在正屋門口,連忙走近過去,躬身行禮:「娘,孩兒回來了。」

    「好。」葛氏慈愛地笑了笑,旋即忽然好似想到了什麼,有些緊張地詢問道:「仲兒,你不會是偷偷回來的吧?莊夫子那邊……」

    蒙仲當然明白母親的擔憂,連忙解釋道:「娘,孩兒怎麼會偷跑?孩兒是經過夫子允許才回來的。」

    「哦哦。」葛氏這才放心,旋即就瞧見蒙虎亦站在院內,心中便隱隱已猜到了幾分,笑著招呼道:「阿虎,怎得站在那裡,進屋坐坐吧。」

    「誒,嬸嬸。」蒙虎恭敬地應道。

    片刻之後,蒙仲與蒙虎坐在屋內,看著葛氏幫助蒙伯將兄弟倆父親蒙瞿生前的皮甲穿戴在身上,雖然蒙伯今年才十五歲,但由於他身強力壯,體魄魁梧,因此將父親的皮甲船上之後,倒也顯得頗有氣勢。

    期間,蒙仲欲言又止地看著母親與兄長,半響後仍忍不住說道:「娘,您……不擔心阿兄麼?」

    此時葛氏正在幫長子蒙伯打理頭髮,在聽到小兒子的詢問後,雙手一顫,眼眸中浮現幾許複雜的神色。

    不擔心?

    她怎麼會不擔心?!

    她的公公蒙舒,就是死在戰場上的;她的丈夫,兄弟倆的父親蒙瞿,亦是死在戰場上。

    如今又輪到她的長子蒙伯為國出征,她怎麼會不擔心?

    問題是她根本無法阻止這件事。

    她所能做的,即是在長子出征前替他準備好一切,然後日夜祈禱後者能平安歸來。

    僅此而已。

    在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蒙仲後,葛氏目視著長子蒙伯,似強顏歡笑般安慰後者道:「你父首次為國征戰,亦比你年輕不了幾歲,當時為娘還不認得你父,只聽說你父在戰場上頗為勇武,建立了不小的功勛……」

    「嬸嬸莫不是因此心動的吧?」蒙虎在旁打諢笑道,逗得葛氏的面頰略有些發紅,沒好氣地瞪了蒙虎一眼。

    隨後,葛氏目視著長子蒙伯又說道:「為娘已拜託了你蒙擎叔,你蒙擎叔會照看著你的。……為娘沒有別的期待,只希望你……」

    她本想說「平安歸來」,但仔細想想這話又不合適,遂改口道:「只希望你像你父那般,做一個無所畏懼的男兒!」

    「孩兒謹記在心。」蒙伯恭謹地說道。

    看到這一幕,蒙仲心中亦能體會到母親的無助。

    但凡為人母的,誰願意讓自己心愛的兒子踏上征途呢?

    但遺憾的是,葛氏無法抗拒王命,蒙氏一族也無法抗拒,在宋王偃那道「伐滕」的王令下,宋國內無論家族還是個人,都必須遵行,為了王欲而豁出性命。

    「娘,我跟阿虎出去走走。」

    丟下一句話,蒙仲帶著蒙虎離開了。

    在他身後,傳來了葛氏詢問的聲音:「晚上回來用飯麼?」

    「唔。」蒙仲停下腳步,轉身朝著母親與一身戎裝的兄長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

    告別母親與兄長後,蒙仲與蒙虎來到了長老蒙薦的住處。

    跟在自己家中的情況相似,長老蒙薦的住處,其家中的奴僕們,一個個也是在測試兵器的鋒利。

    事實上不止是蒙薦的家中,不誇張地說,整個蒙氏鄉邑內,都已經不像是此前那般和平的氛圍,而是充斥著肅殺、緊張的氣氛。

    在家僕的通報下,蒙仲與蒙虎見到了長老蒙薦。

    對於蒙仲從莊子居返回鄉邑,蒙薦並不意外,他帶著蒙仲在鄉邑的田地裡散步。

    期間,蒙薦問蒙仲道:「仲兒可回到家中看望過你母親與兄長?」

    蒙仲點點頭說道:「一到鄉邑,小子便回到家中,瞧見兄長正在試驗兵器的鋒利,而母親,亦將家父生前的皮甲從箱子裡找出來……」說到這裡,他抬頭詢問蒙薦道:「長老,這件事當真就不能避免麼?」

    「難。」蒙薦搖了搖頭。

    見此,蒙仲臉上露出掙扎之色,良久遲疑地說道:「倘若小子懇請夫子……」

    「不可!」

    蒙薦打斷了蒙仲的話,沉聲說道:「據老夫所知,彭城要求各族在今年年底前集聚彭城,於明年開春對滕國用兵。眼下已近十月中旬,即將入冬,姑且不說莊夫子是否願意出面,就算他看在你這個弟子的面子上,難道你要莊夫子冒著嚴寒千里迢迢前往彭城,去說服君主作罷攻滕之事麼?」

    蒙仲沉默不語,畢竟蒙薦所說句句在理。

    見此,蒙薦緩和了一下語氣,又說道:「更何況,君主也未必肯聽從莊夫子的勸說。你不知,我宋國君主身邊,有一位叫做「惠盎」的臣子,此人乃是莊夫子摯友惠子的同族子侄,非但與夫子關係親近,於儒家當代的聖人孟子,亦有不淺的交情,可即便如此,惠盎亦被君主免去了相位,被一個叫做「仇赫」的人所取代。由此可見,君主伐滕國,這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一件事了。我們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征伐滕國的準備,儘可能減少族人的傷亡……」

    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蒙仲,寬慰並囑咐道:「放心吧,你兄長在軍中,自有「蒙擎」、「蒙摯」以及老夫之子「蒙獻」等你的幾位叔父照看,理當不會有什麼危險。不過……短暫分別亦在所難免,既然你已得到夫子的允許,近幾日不如便留在家中,陪伴你母親與兄長。」

    蒙仲無奈地點了點頭。

    正如蒙薦所說,就連惠盎那等人物都無法勸服宋王偃,年僅十歲的他,又能做出什麼改變呢?

    眼下的他,唯有暗暗祈禱,希望兄長吉人天相,能在這場仗中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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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族兵啟程

    在聽到長老蒙薦的叮囑後,蒙仲在家中陪伴了母親與兄長五日。

    五日後,蒙氏一族由於此前便收到了商丘城縣司馬「蕭渚(zhǔ)」的軍令,便由家司馬「蒙擎」率領十乘之兵啟程趕往商丘,準備在商丘城外於其餘諸家族的族兵匯合後,再一同啟程前往彭城。

    蒙氏作為商丘、景亳一帶數一數二的大家族,此番為做表率,派出了十輛戰車以及整整七百五十名族兵,由蒙擎擔任指揮,其弟「蒙摯(zhì)」、包括長老蒙薦之子「蒙獻」,十位蒙氏家族的健兒,皆擔任每乘戰車的軍吏,各自統率七十五名士卒。

    而蒙仲的兄長蒙伯,就被安排在「蒙摯」的戰車上,作為一名甲士,以及後者的輔助。

    對此,蒙仲必須得感謝蒙虎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同伴。

    雖說葛氏已拜託過蒙擎,但蒙擎作為家司馬,他的職責在於對所有的蒙氏子弟負責,很難面面俱到,因此,蒙虎就替蒙仲拜託了他叔父蒙摯——由於父親蒙擎太過於嚴厲,蒙虎從小就跟叔父蒙摯關係親近,且蒙摯亦喜歡這個頑皮搗蛋的侄兒,在受到蒙虎的懇求後,便「假公濟私」地將蒙伯安排到了自己的戰車上。

    要知道,縱使是蒙氏子弟,縱使也擁有「甲士」的身份,但有資格乘坐戰車的,總共也就只有三十人,而此番出征的蒙氏子弟有近兩百人,這就意味著有近一百七十人必須徒步,無論是趕路還是作戰。

    蒙伯作為初次出征的新丁,竟然能立於戰車之上,必須承認這是憑關係才能辦到的。

    「啟程!」

    隨著家司馬蒙擎一聲令下,蒙氏一族的族兵徐徐朝著商丘方向而去。

    在此期間,宗主蒙簞,長老蒙薦、蒙羑、蒙蜚等族內老人,便站在鄉邑外目送,而少宗主蒙鶩,則帶著族內的相送隊伍,徒步相送自己家族的子弟兵。

    在相送的隊伍中,就有葛氏與蒙仲母子,以及後者的同伴蒙虎。

    足足相送了十里地,蒙鶩這才停下腳步,且阻止族人繼續相送,改為目送蒙擎率領的族兵。

    此時,相送的隊伍中隱隱出現了幾許壓抑的悲哭聲,蒙仲四下瞧了瞧,便看到幾位族內的嬸嬸、嫂嫂,此時皆忍不住悲哭起來。

    少宗主蒙鶩亦聽到了這聲音,本要開口呵斥,但最終,他抿著嘴唇什麼都沒有說。

    而蒙仲,亦十分擔憂自己的母親葛氏,他抬頭看向葛氏,只見葛氏雙目微微泛紅,但臉上仍掛著勉強的笑容,但從她死死攥著衣袖的雙手就能看出,母親此刻並不如她所表現的那般平靜。

    非但蒙仲看得出來,就連蒙虎都看得出來,他在旁勸說道:「嬸嬸,您不必擔心,我亦拜託了我小叔(蒙摯),我小叔以往最疼愛我,他亦會幫忙照看蒙伯阿兄的。」

    「嬸嬸謝謝你,好孩子。」

    葛氏一臉感激,將蒙仲、蒙虎二人擁在懷中,目視著遠遠離去的族兵隊伍,帶走了自己的長子蒙伯。

    待等到族兵隊伍已消失在視野中,蒙鶩這才催促族人們返回鄉邑,然而此時仍有許多族內的嬸嬸們不肯離去,甚至於一步三回頭,以至於花了近兩個時辰,相送的隊伍這才返回了鄉邑。

    回到鄉邑,回到自己的家中後,葛氏的內心情緒似乎也見見平息下來,於是她催促蒙仲道:「仲兒,你本應在莊夫子身邊,因為你兄的事才返回家中,如今你兄已啟程,你也該回夫子身邊了。」

    蒙仲點點頭,但是又擔心地說道:「可是,孩兒若是也離開了,家中就只剩您一個人了。」

    葛氏撫摸著蒙仲的腦袋笑著說道:「在這鄉邑內,你還擔心為娘會出什麼事麼?」

    這倒也是,在大家族內,族人一般都會互幫互助,倘若有不長眼的歹人潛入邑內,試圖劫掠行兇,整個鄉邑內的男人都會站出來,因此蒙仲倒也不擔心這方面。

    他最擔心的,只是因為他們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怕葛氏感到寂寞而已。

    然而這個問題,長老蒙薦卻替他解決了。

    大概半個時辰後,正當蒙仲在家中收拾行裝準備返回莊子居時,長老蒙薦牽著一隻小毛驢,來到了蒙仲的家中,意在將那隻小毛驢贈予蒙仲,方便他往返莊子居與鄉邑。

    「這是宗族對你成為莊夫子弟子的獎賞。」蒙薦笑著解釋道。

    縱使是蒙仲,此時亦難掩心中的驚喜。

    畢竟在當代,馬大多都用來行軍打仗、輸運糧草,想要得到一匹馬代步,非常不易,而代替馬作為代步工具的,便是驢,但這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得到的。

    遠的不說,就說蒙虎,他的祖父與父親,接連兩代都是族內的家司馬,也算得上是「官三代」了吧,可他以往到莊子居探望蒙仲與蒙遂二人,那都是徒步趕路,唯獨這次向蒙仲送口訊時,才得到了其祖父蒙羑的允許,允許他乘坐馬車。

    倒不是蒙虎家中沒有多餘的馬車,而是在儒家思想的「禮制」下,嚴格規定了什麼地位的人能享受什麼樣的待遇——蒙虎還沒有自己能擁有馬車、擁有戰馬的資格。

    而蒙仲作為莊子的弟子,有一頭驢子代步,這倒不算僭禮。

    因為這頭小毛驢通體灰毛,蒙仲遂給它取名為「灰灰」,讓在旁觀瞧的蒙虎好一陣羨慕。

    在家中吃過午飯,大概又過了一個時辰左右,蒙仲告辭了母親與玩伴蒙虎,騎著小毛驢灰灰啟程前往莊子居。

    灰灰是一頭很普通的毛驢,可能因為歲數還小,走起路來並不算快,至少不會比蒙仲自己趕路快,但勝在省力,在擁有這樣一件代步工具後,蒙仲縱使每隔幾日就返回家中看看母親,也不至於使他的身體產生疲倦。

    在接近黃昏的時候,蒙仲回到了莊子居。

    果然,小毛驢灰灰的存在,使得居內的諸子都很驚奇、興奮,其實這些各家族的子弟,以往不是沒看到過驢子,只不過以他們的歲數,暫時還沒能擁有罷了。

    「阿仲,我能騎一圈麼?」

    華虎興奮地問道。

    蒙仲當然不會吝嗇,笑著說道:「當然可以,不過它還小,你們可別讓它太累著了。」

    「那武嬰就不能騎了。」穆武笑著調侃武嬰,讓體格魁梧但又嘴笨的武嬰滿臉漲紅。

    將小驢灰灰丟給同伴,蒙仲走入了莊子居住的正屋,見莊子正坐在屋內閉目養神,遂輕輕坐在他平日的坐席,低聲問候道:「夫子,學生蒙仲回來了。」

    莊子聞言徐徐睜開眼睛,在看了一眼蒙仲後,提筆在一塊竹牌上寫道:送別你兄長了?

    「嗯。」蒙仲點點頭,將這五日的經過,包括他今日跟母親相送兄長的經過都告訴了莊子。

    莊子深深地打量著弟子,忽而又提筆在竹牌山寫道:你很惶恐。

    蒙仲張了張嘴,最終點了點頭:「學生很早就覺得,宋國難以久安,是故想提早做準備,以便日後能保護我的親人,但學生沒想到……」

    事實上別說蒙仲,就連莊子亦沒想到宋王偃竟會出兵攻伐滕國,畢竟滕國只是夾在宋魯兩國之間的一個小國,國家面積連宋國國土的一成都不到,但它又是一個推行「井田制」,以仁義為治的國家,宋王偃此番進攻這樣一個國家,縱使取勝吞併了滕國的土地,也必定會背負上不小的惡名。

    但遺憾的是,縱使他是人人敬仰的莊周,亦無法左右君主的決定。

    「安心學業」。

    最終,莊子提筆在竹牌上寫道。

    他只能這樣來安撫弟子。

    又過幾日,天氣漸漸轉寒,當蒙仲騎著小毛驢回鄉邑看望母親時,天空已開始下雪。

    此時,葛氏已替小兒子縫補了禦寒的冬衣,但當看著蒙仲穿上禦寒的衣物後,葛氏又忍不住想起了長子。

    「你兄此刻想必還在前往彭城的途中吧?這天氣越來越冷了,也不曉得他在途中會不會凍著。」

    見母親滿臉擔憂之色,蒙仲便寬慰道:「娘,阿兄啟程時,不是帶上了禦寒的衣物嘛,放心吧,阿兄不會有事的。他可是站在戰車上的甲士,行軍趕路都不用他徒步趕路,若是這樣您還擔心,那讓族內的嬸嬸們怎麼想?」

    「這倒也是。」

    葛氏點了點頭。

    確實,他長子蒙伯能成為登車的甲士,全憑關係,倘若這樣她還要抱怨的話,那些徒步趕路的族人的母親們,又該怎麼想呢?

    見母親點點頭,蒙仲又說道:「對了,娘,我已經請示過夫子,今年冬天您就跟我搬到夫子的莊院居住吧,免得大雪封路,孩兒無法返回家中,讓娘你記掛。」

    「這、這如何使得?」

    葛氏吃驚地說道。

    事實上她對此也很擔心,畢竟快到寒冬了,到時候大雪封路,她兒子勢必很難再往返家中,可是讓她跟著兒子搬到莊子的住所附近……那可是莊夫子啊。

    「娘,孩兒已經跟夫子說過這事了,並且,孩兒在莊子居內的同伴,亦一同為娘在莊院外蓋了一間小竹屋,不會有人拿僭禮說事的。」

    「這……」

    在經過蒙仲的勸說後,蒙氏這才應了下來,旋即她又問兒子道:「那……那為娘應該帶些什麼禮物呢?」

    「就帶些咱家種的米麥吧。」蒙仲笑著回答道。

    他的授師乃是莊子,拒絕擔任宋國國相與楚國國相的莊子,會在意前來拜訪的人帶什麼禮物麼?

    當日下午,蒙仲將這件事告訴了族內的長老蒙薦,在得到了後者的允許後,他便讓母親坐著小驢,背著母子倆的包裹,徐徐朝著莊子居而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8 20:42
第27章:次年四月

    該年冬季,葛氏便住在莊子居外的竹屋內。

    可能是覺得白住在此不合道理,因此葛氏主動提出請求,希望能幫忙做飯。

    本來莊伯與居內的諸子都不肯,畢竟葛氏乃是蒙仲的母親,而蒙仲如今可是莊子最重視的弟子,哪能讓葛氏如此辛勞呢?

    不過在吃了一頓葛氏做了飯菜後,莊伯與居內的諸子立刻就改變了主意——因為在經過比較後,他們發現樂進、華虎幾人做的飯菜實在是太難吃了。

    於是,葛氏便負責了居內的伙食,至於劈柴、洗衣服、舂米等辛苦的活,蒙仲與諸子皆始終不肯讓葛氏去做。

    值得一提的是,就連莊子亦發覺了居內伙食的改善,對此頗感驚訝與意外。

    待等到十二月,天降霜雪,積雪封路,不便於莊子帶著諸弟子出遊,於是莊子便與諸弟子坐在正屋前的廊下,一邊欣賞著滿天的飄雪,一邊教授學業。

    在最初的時候,莊子本想教授弟子他所著的《天》三篇,即《天地》、《天道》、《天運》三篇,讓諸弟子能大致瞭解「天」的含義,「道」的含義,以及所謂的「運」。

    但由於某些原因,莊子才在《天地篇》之後,教授了《駢拇》、《馬蹄》、《胠篋》、《盜跖》四篇他用來抨擊儒家思想的論著,隨後又教授了惠子的《堅白論》、《歷物十事》、《合同異論》,如今天降大雪,他正好借此機會教導諸子《天道篇》。

    所謂「天道」,即指自然變化的規律,他不會因為人的喜好而更改,也沒有所謂的「善或惡」的概念。

    而人要做的,便是順應天道。

    比如說,古人制定了仲春、仲夏、仲秋、仲冬四個氣節,後來又增設了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等等,這既是人摸索自然規律的寫照。

    憑著這些自然規律,世人才出現了「春耕秋收」這種已逐漸成為常識的耕作方式。

    這是比較好理解的。

    至於天道並沒有「善」或「惡」的概念,這也容易理解,首先,概念,也就是名家所謂的「名」,它是由給予的定義,一個人做了好事,那就是「善」,做了壞事,那就是「惡」,但前提是,這是以人的角度來看待事物所得出的結論。

    比如「虎噬人、人殺虎」,從人的角度來說,虎吃人就是惡,是必須殺死的災害,但從虎的角度來說,它們吃人也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就好比人吃五穀、吃禽獸,都是符合天道的平衡的——天道並不會偏袒任何一方。

    但天道本身天道並沒有「善」或「惡」的概念,就像當前這場雪。

    從整個天下來說,不知有多少人會因為這場雪而喪生,並且,這場雪也害得蒙仲無法往返家中看望母親,因此只能將母親暫時接到莊子居居住,同時,也害得蒙氏一族的族兵們在趕往彭城的途中要受盡霜寒之苦。

    這似乎是惡?

    可同時,這場雪又殺死了田地中的害蟲,使土壤能鎖住水分,使來年的作物能有好的收成。

    這似乎又是善?

    但事實上呢,天道根本沒有針對、或者偏袒人的意思,它只是一種規律,就好比太陽東昇西落,根本沒有善惡之說。

    而除了講述以上的道理外,莊子亦難免在《天道篇》中又習慣性地貶低了儒家一番,借老子(老聃)與孔子的對話,闡述了「仁義並非是人本性」的道理。

    一轉眼到了二月,冰雪逐漸消融,葛氏便提出告辭,搬回鄉邑居住。

    對於葛氏的離去,別說莊子居內的諸子感到不捨,就連莊子亦有些不捨——實在是因為吃過了葛氏做的飯菜後,華虎等人以前做的飯菜簡直難以入口。

    好在葛氏居住在莊子居的時候,諸子們都向前者學了兩手,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做飯的水準。

    轉眼到了四月初,該是春種的時節了,蒙仲騎著小毛驢回家跟母親一同耕種,而居內的諸子,則在忙完莊子居後面的田地後,跑到蒙仲家的田地裡,幫忙葛氏與蒙仲一起耕種。

    在忙著耕種的期間,諸子與蒙仲閒聊起了「宋王偃伐滕」這件事,畢竟樂進、樂續、華虎、穆武等諸子,在這場仗中皆有親人參與,因此對這件事自然上心。

    算算日子,這會兒各家族的族兵,包括蒙仲的兄長蒙伯,此刻早已經集聚於彭城,跟隨王師攻伐滕國了。

    而對於這場仗的結果,諸子還是很樂觀的,畢竟滕國只是一個很小的國家,而他宋國此番攻伐滕國,據光商丘、景亳一帶就出動了近萬的各家族族兵,在加上王師與彭城一帶各家族的族兵,兵力怎麼也得有三四萬左右。

    而滕國,總共才多少人?

    唯一值得顧慮的,只是滕國「佔地利」的因素,因為滕國位於「泗水」、「南湖(即包括微山湖在內的四片連湖)」的東北側,今日宋國攻打滕國,要麼向衛、魯兩國借道,從北面繞過南湖攻打滕國;要麼就得向「薛地」借道,從南面繞過南湖,橫穿薛邑攻打滕國。

    而薛地,確切地說是薛邑,它是「孟嘗君田文」的封邑——孟嘗君田文乃是齊人出身,但因為有流言說他要篡位謀反,是故遭到了齊君的猜忌,於是田文便逃到了魏國。在他出動離開齊國後,齊國保留了他的封邑「薛邑」。【PS:又是一個在他國擔任國相後,積極慫恿他國打母國的,以後魏國篇再講。】

    而倘若不借道,那麼宋國的軍隊就只能橫跨南湖,強攻滕國。

    別看滕國小,可它緊挨著魯國與齊國,假如魯國與齊國不希望宋王偃的手伸到南湖以北,那麼就難免會暗中幫助滕國。

    此前蒙仲並不明白宋王偃打滕國的用意——畢竟打下滕國不過得到幾座城,卻會遭到很大的罵名,但是在看過滕國的地理位置後,蒙仲隱隱已有點明白了。

    只要宋國打下了滕國,就能對魯國形成很大的威脅,同時對齊國的薛邑,亦能造成極大的威脅。

    由此蒙仲暗自猜測,宋王偃攻打滕國,可能只是他一系列戰爭步驟的第一步,他的最終目的,是對居中原東方的齊國造成壓力。

    只是,宋王偃為什麼要這麼做?

    要知道據蒙仲所知,當今中原諸國的兩大格局,即「秦國」與「齊國」。

    起初,這個格局應該加上楚國,即表明上是「秦國」對抗「齊楚聯盟」,而私底下,則是楚國坐看秦國與齊國對抗。

    但由於張儀用「六百里土地」的詭計欺騙了楚懷王,騙得楚懷王與齊國斷交,楚國因此衰弱——在發覺欺騙後,楚懷王大怒,傾盡國力攻打秦國,卻被秦國打敗,而齊國恨楚懷王單方面背棄盟約,從始至終都沒有派兵相助。

    最終,楚國撐不住了,無奈之下,楚懷王便親自前往秦國,懇求停戰,卻沒想到被秦惠文王扣留,脅迫楚懷王再次割讓土地。

    楚懷王為了保全國家,嚴詞拒絕,被秦王扣留了三年,最終死在秦國。

    後來,秦國將楚懷王的靈柩送回楚國,楚人皆感到悲痛,由此秦楚兩國結仇,楚國再次倒向齊國。

    而更要命的是,隨後不久,秦國的惠文王便過世了,由秦武王繼位——喏,就是那個閒著沒事跑到周天子面前跟大力士「孟說」比試舉鼎,結果大鼎脫手砸斷脛骨當晚就死的秦君。【PS:其實秦武王稱得上是一位文武兼備的明君,就是太喜歡炫耀自己的武力了,年僅二十三歲就死了。他如果不死,他當時在燕國做質子的弟弟秦昭襄王(嬴稷),以及後者的母親羋八子、舅舅魏冉這批人,根本沒有機會回到秦國執掌大權。】

    秦武王厭惡張儀,因此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驅逐了張儀,張儀逃回故國魏國,在魏國當了一年國相便過世了,諸侯得知此事,立刻放棄「連橫親秦」,再次採取「合縱抗秦」的策略。

    【PS:這段時期的張儀,簡直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憐這位將諸侯各國玩弄於鼓掌之上的縱橫家,輝煌一時卻落到這種下場,實在可嘆。】

    總而言之,因為張儀被秦國驅逐且最終死在魏國,導致中原諸國放棄「連橫親秦」之策,再次採取了「合縱抗秦」,而此時,齊國是當世認為唯一能夠對抗秦國的國家。

    而就宋國的地理位置來說,它離齊楚兩國更近,本應該被拉攏到齊國的陣營中,一同對抗秦國,但宋國卻試圖對齊國造成威脅,以一個中等國家去威脅一個強國,這明顯是不合常理的。

    『難道說,宋王偃其實是秦國那邊陣營的?』

    蒙仲暗自猜測道。

    仔細想想,他覺得這個猜測很有道理,畢竟他宋國正是一個中等國家,可卻先後招惹了齊、楚、魏三個強國,肯定是有什麼仗持——值得一提的是,齊楚魏三個國家當時是處在一個陣營的。

    不過仔細想想,蒙仲又覺得這個猜測有些疏漏,畢竟秦國與宋國之間隔著三晉,要是齊國鐵了心要先除掉宋國,秦國根本沒辦法幫助宋國。

    這一點,宋王偃應該也是清楚的。

    可宋王偃還是決定攻伐滕國,準備佔領滕國對齊國施加壓力,這就說明秦國與宋國之間多半有什麼利益交易。

    而這或許就意味著……

    『意味著在三晉之中,有一國充當了秦國與宋國暗下結盟的橋樑。』

    蒙仲抬起頭看了一眼北方。

    他忽然想起,在三晉當中,似乎唯獨趙國在近二十幾年來從未與宋國發生過矛盾……

    『莫非是趙國?!』

    蒙仲心中微驚。

    如果他的猜測準確,那麼當前中原的格局,就是「齊楚魏韓」四國聯盟對抗「秦趙宋」三國聯盟。【PS:作者知道不止如此,但請有些書友們不要再在本章說劇透了,真的會影響其他書友的閱讀感受以及本書的成績,萬分感謝。】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9 20:33
第28章:六個月

    六個月「夫子,莫非是趙國在背後支持我宋國攻伐滕國麼?」

    十日後,當蒙仲在諸同伴的幫助下忙碌完家中的春種之事,他回到莊子居似這般詢問莊子道。

    莊子聽罷很是意外。

    「何以見得?」莊子借竹牌詢問蒙仲道。

    見此蒙仲便解釋道:「據學生所知,滕國只是一小國,其都城「滕城」,遠不如我宋國的定陶、商丘、彭城富裕,今宋王派兵攻伐滕國,縱使能吞併其國,亦所獲甚小,且需背負莫大的惡名。因此學生認為,宋王攻取滕國,可能是為了威脅齊魯,甚至隨後要攻略齊國的薛邑。雖宋王自稱我宋國乃「五千乘之勁宋」,但學生卻聽說,我宋國仍不足以與齊國抗衡,想來宋王應當不會奢望與齊國爭雄。既不欲與齊國爭雄,卻要進兵滕國威脅齊國,學生以為,宋王或是暗中與秦國有私下的盟約。……倘若此事果真如此,那麼三晉當中,必定有一國暗中聯絡秦宋,這個國家,就只有可能是素來與宋無犯的趙國。」

    聽罷蒙仲條理清晰的分析,莊子心中倍感驚訝。

    其實就在今年的三月,莊子便已收到了摯友惠施的侄子「惠盎」的書信,後者在信中講述了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事。

    比如取代他成為宋國現任國相的「仇赫」,正是趙國派來的,而宋王在此期間,亦派遣了一名叫做「田不禋」的士大夫赴趙國,後者如今已成為趙國昔日太子、現「安陽君趙章」身邊的重臣,在趙章的封邑「代邑(代郡)」擔任邑相。

    由此莊子便得知,在「仇赫入宋為相」與「田不禋入趙」的背後,儼然是趙國君主趙雍與宋國君主宋王偃二人的一場交易,趙宋兩國借這件事在私底下結了盟約。

    宋國與趙國暗下結盟,對宋國當然是有利的,畢竟此刻的宋國被齊國、楚國、魏國仇視,就連韓國亦對宋國虎視眈眈,在這種強敵環繞的情況下,宋國迫切需要一個實力強大的盟友,而趙國,即二十餘年前君主趙雍繼位後起,便迅速崛起,逐漸取代魏國曾經在三晉中的地位,成為三晉中最強大的國家。

    能與這樣的強國暗中結盟,這對宋國當然是有利的。

    而惠盎在信中表示,他本人亦支持「趙宋結盟」,亦不牴觸將國相之位讓給那個叫仇赫的人。

    他唯一反對的,便是仇赫教唆宋王攻伐滕國,使宋國的勢力能越過「南湖」,進而威脅到齊國——顯然,趙國這是希望宋國變得更強勢,以吸引齊國的注意。

    「趙國並非善於之輩!」

    惠盎在書信中著重強調了這個觀點。

    與蒙仲所猜測的天下格局稍有區別,在惠盎這等宋王偃身邊的重臣看來,眼下的天下格局,並非是「齊楚魏韓」四國對抗「秦趙宋」三國,而是「齊楚魏韓」四國對抗「秦趙宋燕」四國。

    為何燕國會加入「秦趙宋」的陣營?

    因為燕國與齊國有仇!

    回溯十幾年前,就在魏國國相公孫衍組織「七國合縱伐秦」這件舉世矚目的大事之後,燕國就發生了內亂。

    這件事的起因在於「燕王噲」與當時燕國的國相「子之」。

    燕王噲是一位「好賢」、「好仁」的君主,雖然談不上是什麼治國的明君,但卻是一位寬厚的君主,並且希望得到一個好名聲,他在位時聽從了蘇秦的弟弟蘇代的勸告,倍加信任國相子之。

    而在此期間,燕國的士大夫「鹿毛壽」對燕王噲說,您不如把國家讓給國相子之。人們之所以稱道堯為君賢聖,是因為他把天下讓給了許由,許由沒有接受,因此堯有了讓天下的美名而實際上並沒有失去天下。如果現在您把國家讓給子之,子之一定不敢接受,這就表明您和堯有同樣的高尚品德。

    燕王噲覺得很有道理,便將燕國的政權都交給了國相子之,然而此舉卻給燕國埋下了禍根。

    子之代燕王治理國家三年,燕王噲的太子「平」與將軍「市被」起兵奪權,雖然最終被子之鎮壓,但也因此惹來了齊國的覬覦,齊宣王趁機派兵伐燕國,在短短五十日內就奪取了整個燕國,並還得燕王噲與國相子之皆死在亂軍之中。

    由於齊軍攻入燕國時殺戮、搶掠,燕人紛紛自發抵制齊國軍隊。

    而此時,燕王噲還有一個兒子「職」在韓國做人質,當趙國君主趙雍得知燕王噲、太子平皆死於內亂後,便派人說服韓國,護送「燕公子職」回燕國繼位,即如今燕國的君主,即燕王職。

    燕王職的王位,是趙國君主趙雍幫他爭取到的,畢竟當初縱使燕國國人全部抵制齊國,但齊國的軍隊還是不肯退出燕國,直到遭到以趙國為首的中原諸國的聯合反對,齊國軍隊這才不情不願地退出燕國境內。

    是故燕王職親近趙國人憎恨齊國。

    因此理所當然,燕國會加入趙國的陣營。

    而秦國為何會跟趙國走在一起呢?原因很簡單,在秦武王繼位後,他的弟弟嬴稷在燕國為質子,誰也沒想到年僅二十幾歲的秦武王,竟會閒著沒事跟大力士比試舉鼎,更不可思議的是因此而身亡。

    秦武王一死,由於前者還未留下子嗣,因而使秦國發生內亂,宣太后想立「公子芾」,惠文後想立的「公子壯」,而此時,趙國君主趙雍強勢干涉秦國內事,支持遠在燕國作為質子的「公子稷」。

    秦國不想因為這件事而得罪趙國,免得出現內憂外患的局面,因此就同意了趙雍的意見,迎入了「公子稷」,即如今的秦王嬴稷(秦昭王)。

    這件事後,「秦趙燕」三國暗下結盟,宋國其實是在燕國之後才加入到這個陣營的國家。

    所以說,宋國也好,燕國也罷,都是「秦趙陣營」中用來牽制齊國的,誰讓齊國是「齊楚魏韓」四國聯盟的首領,是當今唯二的最強國家呢。

    而「秦趙燕宋」四國結盟的事,莊子也是在看罷惠盎的書信後這才有所瞭解,可他的弟子蒙仲,卻在幾乎沒有可靠消息來源的情況下,就能猜到「秦趙宋」三國結盟,這讓莊子不得不為之驚訝,覺得此子看待事物的能力,當真是天下少有。

    但在最終,莊子還是沒有將自己所得知的消息告訴弟子,他不希望這名弟子為了世俗的紛爭而分心,以至於耽誤了學業,耽誤了追尋大道。

    「這並非你需要關心之事。」

    莊子用竹牌告誡弟子道。

    此時,蒙仲對莊子的性格已經十分瞭解,知道這位夫子不會說謊也不屑於說謊,既然他如此生硬的打斷了自己提出的話題,這就意味著這位夫子對天下大事其實也有所瞭解,只是出於某些原因不肯告訴他罷了。

    在這種情況下,蒙仲也就只能將疑惑藏在心裡。

    一晃眼六個月過去了,轉眼便到了十月前後。

    在此期間,蒙虎時常來莊子居探望他與蒙遂,順便將有關於蒙伯的消息告訴蒙仲。

    據蒙虎所打聽到的消息,他宋國的軍隊此時已攻破了「南湖」,攻入了滕國境內。

    在得知這件事後,蒙仲心中亦鬆了口氣,畢竟在他看來,滕國唯一的優勢就是地理優勢,擁有「南湖」作為抗拒宋國軍隊的天然屏障,只要這道屏障被攻破,滕國離滅國恐怕也就不遠了。

    由於蒙虎的父親蒙擎乃是蒙氏一族的家司馬,而他叔父蒙摯則是蒙擎的輔佐,因此蒙虎當然有渠道得知外人所不知的事,比如說蒙虎偷偷告訴蒙仲,說蒙仲的兄長蒙伯迄今為止已經在戰場上殺死了四名滕國的士卒。

    在聽到這個消息時,蒙仲著實愣了一下。

    因為在他的印象中,他兄長蒙伯是一位很憨厚、很老實的人,很難想像那般憨厚、老實的人,到了戰場亦會奪走他人的性命——雖然蒙仲也明白這是誰也無法逃離的必然,但他還是有些不適應。

    但不管怎麼樣,從私心來說,蒙仲當然還是傾向於兄長能殺死敵兵而存活下來,雖然他也明白生命的可貴,但終歸親疏有別。

    既然得知宋國的軍隊進展順利,而兄長蒙伯亦安然無恙,蒙仲在這段時期揪起的心,也漸漸放鬆下來。

    九月中旬時,莊子居外田地中的穀物接近成熟,引來了不少飛鳥啄食,這讓華虎、穆武等人很生氣,揮舞著竹竿去驅趕那些飛鳥,然而卻被莊子所制止。

    莊子在竹牌上告誡諸弟子:天道之下,萬物皆有其規律,雖然飛鳥啄食尚未成熟的穀物,但也順便將田中的蟲子一起啄食了;倘若將飛鳥驅趕,田中的害蟲就會將作物啃食殆盡。

    諸弟子覺得莊子的告誡非常有道理,便不再驅趕田中的飛鳥。

    半個月後,即到了秋收季節,蒙仲與諸弟子們收成了莊子居外田地裡的穀物,然後便幫忙蒙仲家中的田地收成,為了表示感謝,葛氏叫蒙仲帶了一大竹筐的穀物回莊子居。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間,蒙虎偷偷摸摸地將一個包裹塞到蒙仲手裡。

    「這是蒙伯阿兄托我小叔(蒙摯)派人送來的書信,來人特地囑咐過我,說是蒙伯阿兄的原話,這些書信,千萬不可以被嬸嬸看到,免得嬸嬸擔憂。」

    『兄長的信?』

    看著手中這個包裹,蒙仲心下很是不解。
V123210 發表於 2018-10-19 20:33
第29章:兄長的信

    回到莊子居後,蒙仲拆開了他兄長蒙伯託人送來的包裹,此時他才發現,包裹內裝著滿滿一疊的布,而布上有字,大概就是兄長的「家書」。

    只不過,為何這些信不能被母親看到呢?

    蒙仲有些不解。

    他拿起其中一塊布,仔細觀閱布上的文字。

    只見這塊布上面寫著:

    「二月初四,終於抵達彭城,族兄蒙挺等幾人由於抱怨途中辛苦而遭到了蒙擎叔(劃掉)——家司馬的斥責,被罰不允許用飯,相比之下,我一路上能站在戰車上,實在是太幸運了。哦,原來在軍中時,不允許再稱呼蒙擎叔,必須尊稱司馬。」

    看到這一篇,蒙仲臉上不由地露出了幾分笑容。

    畢竟這篇信的字裡行間還是很歡樂的。

    蒙仲拿起第二塊布。

    「二月初五,今日跟著蒙摯叔還有其餘幾位族兄到彭城內逛了逛,原來彭城有這麼繁華啊。阿仲你知道麼,原來彭城才是我宋國的國都啊,我原來還以為是商丘呢。晚上,彭城的官吏帶來了一些女子,據說是犯刑之人的女眷,大概有三四十人,這些女子的年紀大概在二十餘歲到十幾歲左右,看上去都很可憐。蒙摯叔把其中一名女子交到我手裡,這是什麼意思呢?是讓我照顧她麼?她好像很畏懼的樣子,為什麼?我又不會加害……她走過來了,她要做什……」

    「喂喂喂,沒有這樣的。」

    見該篇信到這裡戛然而止,蒙仲不禁為之氣悶。

    搖搖頭,他繼續往下看。

    第三篇信:

    「二月初六,昨日真的是把我嚇了一跳啊,原來那些女子是……不說了,阿仲你還小,暫時還不需要瞭解這些,總之,那些女子真的很可憐。另外,為兄昨晚什麼都沒有做啊,雖然今日因為這件事被蒙玟、蒙橫幾位族兄笑話了。……方才被蒙摯叔喊過去了,說是彭城傳下了命令,各家族族兵在彭城歇息整頓三日,然後跟隨王師征討滕國。」

    第四篇信:

    「二月初九,今日是歇整的最後一日了,明日所有人都得趕赴滕國。這兩天,族內兄弟在私底下議論我宋國攻打滕國的原因,沒想到被路過的軍司馬聽到了。軍司馬是一位年紀很大的老者,聽蒙摯叔說好似叫做「景敾(shàn)」,跟蒙薦長老一樣,是一位很和善的老者呢。那位老者告訴我們,因為滕國的君主失了德,做了不好的事,所以我們要去討伐這個國家。阿仲,我跟你說,擔任家司馬的蒙擎叔,在軍中原來只是一個很小的軍吏,真是不可思議,明明執掌著七百五十人呢。不過據我聽說,那位叫做「景敾」的老者,手底下居然管理著過萬人的軍隊呢,真是太厲害了。」

    第五篇信:

    「二月二十九日,二十天沒寫信了,因為途中趕路太急了,據說是君主要求我們在一個月內從彭城趕到「沛縣」,阿仲你肯定不知道沛縣在哪,哈哈,它在(劃掉)——沛縣跟咱們的景亳差不多,它的北面有一個很大的湖澤,湖澤的對面就是滕國。這個湖真的好大啊,難道君主要叫我們游到對岸去麼?族中兄弟又在抱怨了,不過確實,湖裡的水太冷了。」

    第六篇信:

    「三月初二,今日,很多人都被叫去伐木造船,我本來也想去,蒙摯叔阻止了我,說那是軍中下卒做的事,而咱們是「士」,是不需要去做那種事的,我就沒去。我仔細去看了看,好像伐木造船的,都是各家族的家奴以及收攏的流民,還有彭城派來的役民,人很多啊。」

    第七篇信:

    「六月初四,這段時間除了給娘親寫了些信,沒怎麼給你寫信,不過也沒什麼可寫的,那些人還在造船,而咱們這些士,被蒙擎叔(劃掉)家司馬又訓練了一陣,家司馬真的好嚴厲啊。不說家司馬說,他眼下對我們嚴格,是希望我們日後踏上戰場能活下來,他說得很……很讓人害怕,所以我們都不敢偷懶。」

    第八篇信:

    「七月初二,船終於造好了,所有人都坐上很大的船,渡過了這個很大的湖澤。其中有一艘船漏水了,好像是華氏一族乘坐的船隻,他們被迫棄船,跳到水裡,幸好被我們救了起來,不過華氏一族的家司馬很生氣,那位年長的軍司馬也很生氣,殺掉了一些造船的役民,好像殺了有四十幾個人,那些人真可憐。」

    第九篇信:

    「七月十二日,今天終於跟滕國的軍隊打仗了,原來滕國的軍隊也有幾千人,但我們的人數比他們多很多,所以很快就打贏了。不過,我們家族也死人了,蒙秋叔死了,是被滕國軍隊的弓箭射死的,你還記得蒙秋叔麼?就是前幾年咱們在田裡做農活時逗過你的那位族叔。還有,蒙陌也死了,這個族兄阿仲你不熟悉,我也是最近才變得熟悉的,他喜歡上了一個叫做「尹」的犯女,之前一直說要立下功勞,幫那名女子脫離「罪籍」。我私底下打聽,這場仗我們蒙氏一族死了三十二個人,族人有九人。家司馬很生氣,在所有人面前大罵已死的蒙陌,說他害人害己,仗著自己有點武力就不聽從指揮,闖到敵軍隊伍中,又惶惶不知所措。蒙擎叔說了,下次再發生這種不聽號令,無論是誰,他會立刻將其處死!蒙擎叔真的很嚴厲啊,不過我覺得他說得對,因為蒙摯叔也說了,要不是蒙陌被滕國的士卒圍住了,蒙秋叔他們要去救他,也不會被滕人殺死。」

    第十篇信:

    「七月十九日,上回我們打贏後,軍司馬(景敾)又派人勸告滕國,勸滕國投降臣服,滕國的君主不肯聽從。滕國的君主叫做「滕弘」,彭城那邊說他是一個很殘暴的君主。……接上回,今天是七月二十三日,滕國的君主「滕弘」親自帶著大軍來抗拒我們,但是被我們打敗了,這個據說很殘暴的君主,也死在了戰場上。很奇怪,這個君主不是殘暴的麼,為什麼他被王師的弓箭射死後,所有滕人都在哭泣?那些本來被我們包圍的滕國士卒,亦一個個悍不畏死地衝向我們,被我們全部殺死了。真的很奇怪,這場仗沒有一名滕人投降,全部都戰死了,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們都擁護那個殘暴的滕弘?我問了蒙摯叔,蒙摯叔沒有回答我,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回去好好歇息。晚上我沒睡好,因為我殺了一名滕國的士卒,當時他跟其同伴一臉猙獰地衝過來,沖散了步卒,我嚇壞了,不知怎麼就刺出了兵器,剛好刺死了他。家司馬獎勵了我,斥責了我們隊的步卒,因為他們本該保護戰車,卻被敵軍沖散了。」

    第十一篇信:

    「八月初二,滕國的君主滕弘死了,軍司馬(景敾)又派人勸告滕國臣服投降,滕國依舊不肯,滕弘的兒子滕虎殺掉了軍司馬派去的使者。軍司馬大怒,將蒙擎叔與其他家族的家司馬一同叫了過去,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但蒙擎叔回來之後,臉色很不好看。蒙摯叔私底下嘆息,說想要征服這個國家,怕是很難。我不明白。」

    第十二篇信:

    「八月初六,前幾日,軍司馬派來一名叫做「史啖」的人,我不知道這人來幹嘛的,但家司馬對他很恭敬。今日,我們進攻了滕國的一個鄉邑,那個史啖下令,殺死鄉邑內所有的男人,只留下女人。……為什麼?我們不是來征討殘暴的滕國君主滕弘的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這個鄉邑的人,他們根本不是滕國的士卒啊,為什麼?最後,鄉邑裡所有的男人都被殺死了,女人有一部分逃了,有一部分自殺了,還有一部分被我們抓了。這些被抓的女人,她們看我們的眼神很可怕,就好像恨不得要把我們都吃了。族兄蒙直質疑了家司馬,他開始懷疑這場戰爭,但是受到了家司馬的訓斥,說「那不是你應該去關心的事」,我也開始有點懷疑。晚上,我偷偷詢問了被抓起來的女人,她們罵我,我不生氣,但她們告訴我,滕國的君主滕弘,是一位很仁厚的明君,受到所有滕人的敬仰。原來那是一位明君麼?可為什麼我聽說的卻不是這樣?我詢問了蒙摯叔,蒙摯叔沒有回答,他只是告訴我不要多想,這是君主的命令。可惜第二天,蒙擎叔就叫人將這些女人送走了,我沒能問出更多的事。」

    第十三篇:

    「八月十五日,這場戰爭不對,我們被欺騙了,滕國的君主滕弘是一位仁厚的君主,且根本沒有冒犯過我宋國,不知什麼原因,卻被我宋國攻打。昨日,族兄蒙直被家司馬關押了,因為蒙直再次質疑了這場戰爭,揭破了彭城的謊言,家司馬揍了蒙直一拳讓他閉嘴,然後告誡我們,說我們是宋人,應當效忠我宋國的君主,無需理會其他。原來蒙擎叔是這樣的人麼?有幾名族兄很生氣,想要脫離軍隊回鄉邑,卻被蒙擎叔喝止。……後來聽蒙摯說我才知道,在戰場上試圖逃離的人,他的家眷亦會被宋王問罪,蒙摯叔還告訴我,蒙擎叔也不想這樣,他也沒辦法,屠戳滕人,這是宋王的命令,如果滕國始終不肯投降,我們就必須殺掉滕國所有的男人。原來不義的不是滕國,而是我宋國啊。……家族的人,眼下士氣都很低落。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場不義的戰爭呢?」

    『……』

    看到這裡,蒙仲的心情已經十分沉重。

    他不像兄長蒙伯那般樂觀,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宋國起兵伐滕是不義之戰,但即便如此,兄長蒙伯在信中的記載,仍讓他感到震驚。

    「這場仗後,怕是宋國要惡名昭著。」

    蒙仲暗自搖頭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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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