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且試天下 作者:傾泠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5 17:43:4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7 35787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5 21:29
一八零

  ☆

  第二十六章:無回星會

  “古案七絃琴,寂寂待何人?

  子期傾耳聞,相如巧手撫?

  千年苦相望,唯余清風拂!

  絕壁古銀杏,婆娑待何人?

  太白酣醉臥,東坡狂高歌?

  萬年苦守望,唯有冰輪影!

  幽谷素衣人,倚竹待何人?

  天涯遠歸鴻,玲瓏燕子樓?

  日暮苦遙望,唯得殘霜花!

  寂寂復寂寂,漠漠復漠漠。

  回首且凝眸,世事是空然!”

  一縷幽歌輕輕飄蕩於暮風中,仿若歌者有著無限愁緒,卻無處可傾、無人可訴,那般寂寥而憂傷。

  暮色中的落華宮稍稍退去了那一份華貴典雅,如其宮名一般,在這百花爛漫的盛夏卻帶著一抹繁華落盡後才有的頹然與落寞。

  “公主,這是采自霧山的雲尖茶,您嘗嘗潤潤喉。”凌兒捧上一杯香茶,輕聲喚著坐在琴案前的華純然。

  “擱著吧。”華純然頭也不抬地淡淡道。

  “公主……您在擔心大王和駙馬的安危嗎?”凌兒悄悄地瞟一眼華純然,小心翼翼地問道。

  “凌兒,你覺得駙馬如何?”一直靜視著七絃琴的華純然忽然抬首看向凌兒,一雙美眸退去所有的柔和,目光亮而利。

  “駙……駙馬?”凌兒被華純然眼光一盯不由心頭一慌,結結巴巴道,“駙……馬和豐……公子一樣……都……都是人中之龍。”

  “你慌什麼?”見凌兒竟如此害怕,華純然微微一笑,恢復她溫雅柔情的面貌,“只不過隨口問問罷了,你下去吧。”

  “是。”凌兒垂首退下,可走不到幾步又轉回身,“公主,這幾日二公子每日都來落華宮,我一律按您吩咐說您為大王祈禱正閉門唸佛,不見任何人,只是……這麼久了……您……”說著眼光偷偷瞅一眼華純然的神色,見依舊平靜溫和才繼續說道,“二公子似乎很著急的樣子,您是不是見見他?”

  “呵……幾位王兄的膽子似乎也太小了一點兒。”華純然聞言淡淡地一笑,笑中帶著一種隱晦的譏諷冷刺,“不過是沒有稟報父王就調動了五萬大軍罷了,竟如此害怕父王的責罰!這樣又如何承繼父王的大業?真是的……”說完搖搖首,似有些無可奈何,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

  “那公主……”凌兒試探著,“下次二公子再來時,您可要見見他?”

  華純然聞言眸光微閃,然後站起身來走至凌兒面前,將她細細端詳一番,半晌後輕輕一笑道:“二王兄算是我華氏王族子弟中長得最為好看的了。他呀,不但儀表堂堂,還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會吟歌彈唱,是眾兄弟中最有才華也最得父王寵愛的兒子了,凌兒你說是不是呢?”

  凌兒聞言心頭一凜,“撲通”一聲跪於地上,垂首哆嗦道:“公……公主……奴婢……奴……”

  “凌兒,你這是干嗎呢?”華純然卻似有些驚怪地看著凌兒的舉動,“你又沒做錯什麼事,本宮又沒要責怪你,如何這般?”

  “公主,奴婢知錯,請公主饒恕。”凌兒惶恐著。

  “知錯?你有何錯呢?”華純然似乎還是不大明白,微微凝著黛眉,“你一直是本宮最得力的侍女,本宮一向待你如姐妹,你也一直是盡心盡力服侍本宮的,你如此說來,真叫本宮疑惑呢。”

  “公主,奴婢……奴婢……”凌兒垂首惶恐不已,支吾半晌也未能說完整一句話,一張秀臉一忽兒紅一忽兒白。

  “凌兒,你怎麼啦?”華純然的聲音依然柔柔的、嬌嬌的,好聽得如夜鶯輕啼。

  “公主,奴婢再也不敢了,公主,您饒恕奴婢這一次吧!”凌兒終於抬首,哀求地看著主子,服侍公主這麼多年,她知道的,眼前這張絕美的臉是多麼的惑人醉人,但這絕美之後的那顆心又是多麼的深沉與冷酷!

  “凌兒,你老是叫本宮饒恕你,可本宮卻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你到底做錯了什麼,這叫本宮從何饒你呢?”華純然優雅地在琴凳上坐下,手中絲帕輕碰鼻尖,然後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才繼續道,“你倒是跟本宮說個清楚呀。”

  “公主,奴婢……”凌兒十指緊緊攥住裙裾,終於一咬牙,“奴婢不該撿二公子所掉的花箋,奴婢不該收二公子所送的玉環,奴婢不該為二公子說話,奴婢不該……不該對二公子心生……心生好感,奴婢……公主,奴婢知錯了,求您看在這些年來奴婢忠心服侍您的份兒上,饒過奴婢這一回,公主……”凌兒伸手攀住華純然的雙膝,眼淚漣漣地哀求著。

  “哦,原來是這樣啊。”華純然恍然大悟點點頭,微俯身,伸手輕抬凌兒下頜,“這沒什麼錯啊,想你這般青春年華,生得又是這般的清秀可人,二哥又是人間俊郎,你兩人郎情妾意實也是情理中的事,本宮與二哥乃同母兄妹,與你也主僕一場,本宮實是應該成全你們才是。”

  “公主……奴婢……”凌兒被華純然這麼一說,反而更為惶恐。

  “凌兒,這不算什麼啦,本宮不會責怪你的。”華純然拍拍凌兒的肩膀,並抬手輕拭凌兒臉上的淚水,柔聲道,“你起來,跪了這麼久,膝蓋都痛了吧,到時二王兄知曉定會心痛,怪責起本宮來,本宮可擔待不起呀。”

  那樣溫柔的話語,那樣體貼的動作,那樣美麗的臉,那樣絕豔的笑……是人都會為之陶醉飄然吧,可……可是凌兒知道的,在那後面,那雙如水般柔情的眼眸早已將一切看透,早已將一切掌在手中……當她冷下來時,那種手段,那種無情……凌兒是見識過的;否則她如何能在這王宮高高居於第一位,便是大王的寵妃也得避之一側!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5 21:29
一八一

  “公主……奴婢……奴婢……不該將您平日與奴婢所說的話全傳給了二公子!”凌兒一口氣說出,然後……只不過一剎那,公主臉上的那甜美的笑消失了,眼中那種溫柔也退去了……凌兒所有的淚、所有的害怕與惶恐這一刻忽又都遠去了,她垂首閉目,等待……等待著那或冷酷或……或寬容的裁決。

  華純然面色靜然地看著跪於腳下的凌兒,久久地看著,靜靜地看著,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良久,久到凌兒已快絕望時,她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地響起:“凌兒,你跟著本宮多少年了?”

  “六年。”凌兒戰戰兢兢地答道。

  “六年了是嗎?這麼多年你倒沒學著怎麼聰明處事,反倒越來越糊塗了呀。”華純然冷冷地一笑,目光如針刺在凌兒身上,“平日裡,你的那些心思,那些行為本宮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無傷大雅,可是這一回……哼!你倒是越長越回去了!跟著本宮這麼多年,本宮是什麼樣的人你竟不清楚嗎?本宮是你可糊弄的人嗎?”

  “奴婢……奴婢……”凌兒哆嗦著不敢抬頭看華純然。

  “想當年你才進宮時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宮女,本宮憐你機靈乖巧特提拔你為本宮的貼身侍女。這些年來,本宮自問待你不薄,落華宮中宮人近兩百,你可說除本宮外,一切都優於眾人。本宮雖有諸多兄弟姐妹,但待你可說比他們還要真還要親,可你……”華純然目光有如冰泉,冷冷清清地看著凌兒,看著這個可謂一起長大的、一直視如小妹的人,“這些就是你對本宮的回報嗎?”

  “公主,凌兒決無背叛您、害您之心,凌兒可對天發誓!”凌兒抬首,直視華純然冰冷的目光,眼中有著淒苦和悔恨,“凌兒真的無心背叛您的,只是二公子問起時,凌兒……凌兒……”

  “就不由自主地說了是嗎?”華純然忽然笑笑,笑得有些無奈有些悲哀,“如此看來,本宮在你心中是比不上二王兄的,否則你怎會毫不猶豫地一股腦兒全說出來呢?”

  “公主……”凌兒啜泣著,淚水又湧出,心中又悔又痛,不知要如何才好,想起公主多年厚待之情,忽又寧願被公主重罰。

  “起來吧,本宮不怪你也不想責你。”片刻後,華純然淡淡道,垂首看著琴案上的七絃琴,“侯門深宮啊,果然是沒有真心的!”

  “公主,我……”凌兒不敢相信公主竟完全不處罰她,這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公主,公主不是一貫主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嗎?如她這般背叛了公主,公主不應該毫不留情地處死她嗎?可為何……

  “還不起來,難道要本宮親自扶你嗎?”華純然起身走至窗前,目光遙望暮色中的宮宇,白日裡看來金碧輝煌的王宮,陰暗的暮色中卻似一隻龐然大獸,張著大口,吞噬著這些王侯貴胄,“本宮不怪你,那是因為……”

  話音微微一頓,然後淺淺一笑,笑得有些嘲諷與傷感:“想當初,本宮不也是想盡辦法想留住他嗎?只因為他不是這個深宮之人,只因為那雙眼睛……黑得有如夜空深廣無垠,可偶爾閃過的那一抹星光卻是溫熱的……我只是想抓住那雙眼睛最深處的那抹溫情,只要我能抓住,那絕對是最真最暖的……只是……”無奈地搖搖頭,轉身看著凌兒,“在我眼中懦弱無能的二哥,在你心中或是一品佳郎。為著他,你寧願背叛本宮,這種心思……本宮憐你這點情,此次便饒過你,你起來吧。”

  “凌兒……謝公主!”凌兒身子微顫地站起,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只是……”華純然走至梳妝台前,伸手輕撫那檀木所制的珠寶盒,輕輕打開,剎時珠光耀目,“你既與二哥情投意合,本宮便成全了你們罷。”

  “不要!公主!”凌兒又“撲通”跪下,不斷叩首道,“凌兒甘願一輩子服侍公主,求公主留下凌兒,凌兒以後絕對一心對公主!求公主留下凌兒!”

  “何必呢。”華純然拈起一支黃金鳳釵。此釵長約五寸,打製得精巧無比,鳳目之上嵌著兩顆指尖大小的明珠,鳳尾之上嵌著紅、綠、藍、黃、黑等各色細小寶石,一望即知是十分名貴之物,“你雖不能風風光光嫁與王兄為正妃,但畢竟從我這裡出去,也不會太過寒磣。這一盒首飾,連同這支本宮極愛的‘火雲金鳳’便與你作嫁妝罷。”

  “公主,凌兒不要!求公主不要趕凌兒走!”凌兒哭泣著,懇求著。

  “你是不能留在我這兒了。”華純然走近,微微伸手,示意凌兒起身,“你既已心向二哥,本宮此後必不能再信任於你,落華宮中,你再待著只會徒增痛苦,況且,看在這六年的情分上,本宮也不想日後再對你……本宮並非純善寬容之人!咱們便好聚好散罷!”

  “公主……”凌兒悲淒地看著華純然,淚如雨下。

  “這一盒首飾一貫也是你整理收管的,贈了你也是應該的。你拿去,收拾一下東西,明日本宮派人送你往二王兄府邸。”華純然將金釵放回盒中,轉頭看一眼凌兒,揮揮手,“你去吧,本宮說話從無更改。”

  “公主,凌兒……凌兒……”

  “去吧,順便帶一句話給二王兄——‘調兵之事,待父王歸時,純然自會向父王領罪’。”

  凌兒哀哀淒淒地退下了,華純然靜靜地坐下,手輕輕撫著琴弦,“淙淙”琴音中,響起華純然低低的聲音:“這世間,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呢?”聲音是那樣迷茫而無助。

  夜空久已未如此清朗過,星光耀宇,月輝瀉地,天地這一刻寧靜而莊穆。

  黑夜的無回谷是靜寂的。青山蔥蔥,草木葳蕤,谷中營帳整齊,陣壘分明,夜風中旌旗招展,靜謐之中更有一種嚴肅緊張之感。

  “看了半夜,可有所得?”

  皇朝靜靜爬上山坡,見玉無緣立於坡頂,仰首望天,神情靜穆,夜風拂起衣袂,飄飄欲乘風歸去的天人。

  “看看那邊。”玉無緣伸手指指天空的西南之處,那裡的星星竟比任何一處都要多,要亮,彷彿是所有的星辰都約定好似的齊往相聚,星光照亮了整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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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這說明什麼?”皇朝自問不識天象,只是此象也太過異常,不由有此一問。

  “西南,我們不正在西南之處嗎。”玉無緣收回手指,語音空濛而玄秘,“王星、將星皆齊聚於此。”

  “如此說來,這天下之主也將在此定出?”皇朝目光從星空移落玉無緣面上,“無須蒼茫山一會,無回谷中即可定天下之主?”

  “不應該是這樣的。”玉無緣卻搖搖頭,目光依然緊鎖於西南星群,“無回谷不應該是你們決勝負之處,時局也不許你們在此一決生死的。”

  “為何這樣說?”皇朝目光射向星空,“就連星象不都說明我們該在此一戰嗎?”

  “不對。”玉無緣依然搖頭,“並非窮途末路之時,放手一搏之法必要是在無後顧之憂時才行的,而你們……”忽然他停住話,平靜無波的眼眸一瞬間射出一絲亮芒,臉上湧上一抹淺淺的似早已明了的微笑,“看吧,果然是這樣的。”

  “那是……”皇朝也看到了,劍眉不由擰起,“那是何意?”

  但見那西南星群處,忽有四星移動,似有散開之意。那四星最大最亮,仿若是群星之首。

  “天命自有其則,”玉無緣微笑回頭看著皇朝,“明日你即知為何。”

  五月二十三日寅時。

  風軍營帳中,豐息靜靜看著手中豐國星火送來的急信,半晌默然無語。

  “公子,穿雨先生請您盡快定奪。”一道黑影朦朦朧朧地跪在地上,若不是發出聲音,幾讓人以為那只是一團模糊的暗影。

  “你回去告訴穿雨,就按他所說的。”豐息終於收起信,淡淡吩咐道。

  “是,先生還問,公子何時回國?”

  “回去時我自會通知你們,你去吧。”豐息起身,手一張一朵墨蘭落向黑影,黑影一動,墨蘭即掩入影中。

  “小人告退。”

  而同時,華軍營帳中,皇朝同樣接到一封星火急信。

  帳簾掀動,玉無緣靜靜走來,目光掃一眼地上跪著的信使,再瞟一眼皇朝手中之信,似早已料到一般,並無驚奇訝異。

  “南國已攻取王域四座城池。”皇朝將信遞與玉無緣。

  玉無緣接過信,隨意掃一眼即還給皇朝,靜靜道:“你決定如何?”

  皇朝卻不答,目光看向信使:“你回去告訴蕭將軍,我已知悉。”簡潔的語氣,肅然的神態,自有一種不容人質疑反問的威儀,如龍不能逆鱗。

  “是!”信使垂首退去。

  皇朝站起身來,走出營帳,抬首望向天空,朝陽已升起,天地間一片明朗。

  “想不到竟真如你所說,時局不許我們一戰。”

  “六國中你們四國最強,此時卻在無回谷僵戰,白、南兩國雖弱,但此等良機豈能錯過,若趁你們混戰之時瓜分王域,那必大增實力。”身後玉無緣淡淡說道,“而你在此,即算能勝白風、黑豐聯軍,以雙方兵力來說,那必也是慘勝,而且……”

  “而且既算在此勝,但並不等於奪得風國,而白風國之後還有黑豐國,還有那大增實力的白、南兩國,如此說來,無回一戰實是不值。”皇朝接著道,負手回眸,金褐的眸子清亮,臉上浮起淡淡的略帶諷刺的笑意,“而且以五萬爭天騎加六萬金衣騎對他們九萬大軍,勝的並不一定是我,對嗎?你就想說這個是嗎?”

  “無回谷中,你們勝敗各五成。”

  “我知道,不管是勝是敗,無回谷中我們是不能作生死對決的。”皇朝轉身看向風國營陣,“我最關心的不是與他們之間的勝負,而是這個天下,我三歲即立志要手握的天下!”

  “這一點上,無人能及你。”玉無緣輕輕一笑,笑得有些讚賞又帶些憐憫。

  “哈……”皇朝笑得毫無歡意,“一直重傷昏迷的華王也該醒醒了,畢竟接下來的事,該由他做了。”

  午時末,豐息被請入風夕帳中。

  “風王喚蘭息前來是為何事?”豐息靜靜立於帳中,淡淡地問道。

  “於參將,速傳齊、修、林、程四位將軍到我帳中來。”風夕卻吩咐著侍立在帳中的一位年約四旬、膚若古銅的將領。

  “是。”於參將躬身退下

  “這是華王剛送來的和書。”風夕指指桌上那封和書。

  “看來皇朝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豐息只是淡淡瞟一眼,淺淺笑道。

  “哦?”風夕偏首看他,似有些疑惑。

  豐息伸手從袖中取過今晨收到的急信遞給風夕:“白、南兩國趁我們僵戰之時大舉攻佔王域,已各得四城,頗有一氣吞併王域之勢。”

  “原來如此。”風夕一目即看明了,將信遞迴豐息,淡淡不露聲色道,“那麼今晨快得有如幻影一般掠過無回谷的那抹黑影便是你的蘭暗使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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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豐息瞟一眼風夕,低眸接過信,平靜地道:“是蘭暗使者,並非什麼密探或奸細。”

  風夕聞言靜靜地看著豐息,忽然微微一嘆。這一聲嘆息彷彿是不小心溢出,那麼的輕,那麼的淡,卻清晰地響在帳中。豐息聞聲不由抬眸,目光相會,清楚地看到對方眼中那一絲無奈與苦楚。彼此不由皆是一震,然後一個偏首,一個垂眸。

  片刻後,風夕拿起桌上華王的和書:“既然如此,那我便接受華王的和書,然後……我會實現我的諾言。”

  仁已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申時,風華兩國之王於無回谷訂下休戰和書,華國作為主動發戰的一國,賠償風國五十萬金葉,並撤離風華兩國邊界地百里,華王親自向風王道歉。

  和書籤訂後,兩軍按照習俗在谷中燃起篝火,搬出美酒,殺牛宰羊,共進和平之宴。篝火的最前方,搭起高約一丈的高台,以高台為界,風雲騎、墨羽騎與爭天騎、金衣騎兩邊分坐。

  因為休戰了,這一刻,所有的人都放下了刀劍,暫時放下了仇恨,圍火而坐。無回谷的這一夜,不再有殺氣,不再有鮮血,不再有死亡,只有士兵們開懷暢飲的笑聲。酣飲之中士兵們的目光依然會不時地轉向高台,上面端坐著華王、風王、蘭息公子、皇朝公子、玉無緣公子。

  皇、華兩國的將士看著台上的風王,有些不敢相信這樣清豔高雅的一個女子,竟是戰場上那箭術如神、冷寒肅殺得讓人膽顫的羅剎王。

  而風、豐兩國的士兵則多注目於台上那高貴俊美的紫衣公子與飄逸出塵的白衣公子。

  比起下方將士的開懷暢飲,高台之上卻有些安靜過頭。當首華王與風夕並排而坐,左邊皇朝與玉無緣,右邊豐息。此時的華王面色蒼白老態,身軀微駝,目光畏縮,左手時不時地撫著胸口,已不復一月前氣勢衝天的雄主氣概。

  皇朝依然俊美而傲氣,金眸比那篝火還要灼亮,舉杯即飲,眸光偶爾射向前方王冠王服高貴清豔的風夕,會有片刻的恍惚,但瞬間又是明亮而冷清。

  玉無緣依舊是淡然出塵的,目光空濛而縹緲,掃過谷外的青山,掃過谷內的火群,掃過那些粗豪的將士,也掃過眼前的華王、豐息,以及那高貴而沉默的風王,偶爾會垂首看看自己的手掌,然後浮起一絲空茫而微涼的淺笑。

  豐息卻仿若局外人一般,雍容閒淡地端坐於風夕側邊,酒杯在握,卻極少飲酒,目光偶爾瞟向對面的皇朝與玉無緣,幽深如夜色,猶帶一抹夜色的清寒。

  風夕,她一直是優雅端坐,臉上有著淺淺的、矜持的微笑,目光平靜而溫和地看著所有人,偶爾啜一口水酒,眼眸微垂,掩去那滿懷的思緒。

  宴至戌時,所有人已是七分醉意,三分清醒。

  “酒至酣時豈能無歌?”風夕忽然站起身來,靜靜走至台中,眸光輕掃一圈,谷中剎時靜然無聲,所有的人都停杯止食,凝神看著高台之上美麗而尊貴的風王。

  風夕回首,看向座中的華王、皇朝、玉無緣,然後微微一笑:“趁此良時,惜雲願歌一曲以助酒興,也願……”眸光悠遠而深沉地掃向台下所有的士兵,“也願這天下能重還太平!”

  “好!”台下響起熱切的歡呼,所有人齊齊起身舉杯向台上的女王致敬。

  “皇世子,請借你寶劍一用如何?”風夕回眸看向皇朝,手微微伸出。

  皇朝微微點頭,手一揚,腰間寶劍出鞘,飛向半空,風夕翩然躍起,纖手一伸,寶劍已接在手,身子一旋,衣帶飛揚,仿若半空盛開的一朵金蓮,挽一抹白綾輕盈地落在台上。

  “好!”谷中響起一陣喝彩聲。

  風夕垂眸凝視手中寶劍,劍身如冰,火光之下寒光森森:“無雪寶劍……惜雲便以劍為歌,以助諸位酒興!”

  話落時,手一揮,一抹寒意便從空而降,劍身舞動,銀芒飛灑,仿若是雪飛大地的空茫,又仿若是長虹貫日的壯麗。

  “劍,

  刺破青天鍔未殘。

  長佇立,

  風雪過千山!

  劍,

  悲魂血影渾不見。

  鞘中鳴,

  霜刃風華現。

  劍,

  三尺青鋒照膽寒。

  光乍起,

  恍若驚雪綻。”

  風夕啟喉而歌,歌聲清而亮,但清亮中卻帶一股男兒的軒昂大氣,一種亂世英雄才有的雄邁豪情。雪芒飛射,劍舞如蛇,那華麗的金紅王服輕裹嬌軀,時而展若鳳凰,時而躍如矯龍,時面優雅如鶴,時而輕盈如風,時而柔逸如雲……

  但見那台上一團銀芒裹著一抹金虹,又仿若一湖雪水托著一朵金蓮。谷中四國二十萬大軍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高台上那如天女飛舞的身影,目眩神搖,心醉痴迷……原來凜然不可犯的女王也可以這樣的絕美超凡!

  “劍,

  醉裡挑燈麾下看。

  孤煙起,

  狂歌笑經年。

  劍,

  風雨飄搖腰間懸。

  嘆一聲,

  清淚竟闌珊!”

  清越的歌聲如涼風繞過每一個人的耳際,唱至最後一節時,雄氣幽幽蕩去,只餘一縷清音如煙似雨綿綿而溢,纏在每個人的心頭,只覺得空濛而悵然,微帶一絲歷盡滄海的淡淡倦意。

  待唱至尾聲,眸光輕轉,縹緲地掃向座中那白衣如雪的天人,幽波微蕩,仿若清露滴出,眸光相遇。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5 21:30
一八四

  那雙似海幽靜又如冰空明的眼眸,彷彿在說著什麼,唇際微動,卻又抿得緊緊的。

  “……嘆一聲,

  清淚竟闌珊!”

  心底嘆息,轉身回首,黑髮如絲,飛揚如瀑,眸掃萬軍,清冷幽明,素手輕挽,銀龍迴繞,雪芒漸散,劍指九天,人立如凰。

  那一夜,風國之王惜雲傾倒了無回谷中四國大軍,傾倒了所有的亂世英雄!

  那一夜無人能忘記風王那雄壯略帶倦意的歌,無人能忘記風王昂揚中略帶淒豔的舞!也是那一夜,風惜雲被譽為“凰王”,她的絕世才華與絕代風姿令所有人為之嚮往,一直為後世所津津樂道。不但史書中誦其“風華絕世、琴心無雙”,便是那些野史傳奇小說中都多以她為主角,而且總是與玉無緣、豐息、皇朝這些亂世翩翩佳公子連在一起,總是說他們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

  那一夜,史稱為“無回之約”,又或“四王初會”,但史家評論說“華王弈天一生功業比之朝、蘭、惜遠遠不及矣,何德與之相提並論”,因此又將之稱為“三王初會”或是“王星初現”。

  無回之戰看似以平戰議和,但當年參與戰爭的人,不論是皇、風、華、豐任一國之人,都清楚地知道,也都清楚地認識到,無回谷中,慘敗的是華國,是華王!平手的是皇世子與風王,而還未曾出手的是高潔的玉公子與隱秘的蘭息公子。

  也是那一夜後,江湖上開始流傳著武林第一女俠白風夕即為風國女王惜雲的傳說。

  曲終人散,宴罷人歸。

  篝火燃盡,只餘一堆灰燼,朦朧的晨光中,一抹白影坐在那已冷卻的灰燼旁,清冷的琴音幽幽傳出,昨夜曾坐數十萬大軍的無回谷,今日卻是空寂而幽靜,只有那琴音飄飄忽忽地在谷中寂寞地奏著,許是想等一個知音人,又許是奏與這谷中萬物、奏與這蒼天大地聽,將心中所有不能道不能訴的,一一托這琴音付與那遙遠的……

  “傾盡泠水兮接天月,鏡花如幻兮空意遙。”

  清泠如琴音的聲音輕輕地、淡淡地響起。

  “你來了。”玉無緣輕輕道,抬首,風夕靜靜地立於面前。

  這是風夕,這是那個江湖間簡單而瀟灑的白風夕,素白的衣,披散的發,雪玉如月,雙眸如星,臉上帶著淡淡的笑,神情間是那樣無拘無忌。

  “我是來道別的,白風夕不應是不辭而別之人。”風夕的聲音依然是清泠無波的,沒有悵沒有憾,如山澗的溪水,平靜地潺潺流過。

  “告別是嗎?”玉無緣看著眼前這素服無華卻依然風姿如玉的女子,心又在嘆息,沉沉而無奈地嘆息,手終於從琴弦上離開,抱琴起身,雙眸如迷霧後的寒星,“天下間將不再有白風夕了是嗎?”

  風夕淺淺一笑,若一朵青蓮開在水中,那般的柔而淡,猶帶一絲清風的涼意:“對,以後只有風國女王風惜雲。”眸光遙望前方,淺笑依舊,那裡一道紫影慢慢走來。

  皇朝靜靜地看著眼前這素衣黑髮的女子,看著那一臉無瑕的笑容,那雙略帶笑意的眼眸,清如水,淨如蓮,這個人……恍惚中是跨越了長長的時空,回到了最初的起點,那時候他們荒山初遇,他們就是這般模樣。他說要“挖山作湖”,請她“滌塵淨顏”,她說“即算是身在天涯海角,也會趕回來”,可是……也不過一年的時間,可是他們卻彼此走得好遠好遠,那一句戲言彷彿是前生說起,那樣的遙不可及!

  “白風夕真的將不復存在了嗎?”皇朝呢喃低語,似在問風夕,又似在自問。

  “風惜雲在時,白風夕便不在!”風夕淡淡笑道,聲音輕柔卻又堅定。

  目光前望,皇朝身後一道青影迅速走來,長眉大眼,短服彎弓,氣宇軒昂,英姿颯爽。

  秋九霜大踏步而來,只是想見見這個能令蕭雪空改頭換面、能讓公子贊為風華絕世的白風夕,她到底有何等的魔力?

  一眼看去,沒有見到什麼魔女,不過是一個素淨如風的女子,額際墜著一枚如天生般的月形玉飾,簡單自然。當那雙清眸隨意轉來時,心頭那緊繃的弦忽被鬆開了,不由自主地輕輕舒出一口氣。剎時,只覺得目明心靜,一種從未有過的清爽舒適在四肢百骸靜靜地散開。

  這就是那被譽為武林第一女子的白風夕嗎?

  “你就是‘寒霜將軍’秋九霜嗎?”風夕目注於那個英氣勃勃的青衣女子,淺淺笑問,問得那樣自然,笑得那般溫和,彷彿她們是熟識的朋友,彷彿她們不是敵人,她未曾射殺風國的包承,而她也未曾射殺皇國的燕瀛洲。

  “是的,我是秋九霜。”秋九霜不由自主地回她一笑。

  當對面那雙眼眸掠過臉上那道無數人都會憐嘆的傷疤時,那雙眼中只閃過一種讚賞與一抹欣然的笑意,然後才閃過一絲可惜的神情,可是她知道她並不是為她臉上的傷疤而可惜,她可惜的似乎是另一些東西……

  “好可惜哦,若是早些認識,我一定邀你一起去醉鬼谷偷老鬼的醉鬼酒喝。”

  “呃?”秋九霜一愣,本還在想她可惜的是什麼呢,誰知她可惜的竟然是這個,竟然是少了一個和她一起去偷酒喝的同伴,她就這麼肯定她一定會樂意和她同往?

  “老鬼釀的酒啊,實在是天下第一!”風夕眼眸微眯,似十分神往,就連眼角都似流出一絲饞意,“只可惜老鬼看得太緊,若你和我同往,定能好好配合,把老鬼的酒偷個精光,氣得老鬼變成真正的鬼!”

  “哈哈哈……果然是風夕!”皇朝聞言朗然而笑,看著眼前那個一臉饞意的女子,這是風夕,是那個貪玩好吃的風夕,那個無拘無忌的白風夕啊。

  “我一次能喝十壇。”秋九霜伸出手笑看風夕。

  “嘻嘻,老鬼說他釀酒天下第一,我喝酒天下第一!”風夕一笑,同樣伸出手來。兩隻手半空相拍,發出輕輕的脆響。

  看著眼前笑如花開的女子,這一刻,秋九霜也不由暗暗讚嘆,好一個清澈如水縱性如風的白風夕!回頭看去——從未見過笑得如此放縱開懷的公子,就連那個永遠淡然無緒的玉公子,此時眼中也是盈著淺淺卻真實的笑意。

  遠遠地,谷口走來一個身影,至谷口後卻未再前進,靜靜地佇立,似若有所待。

  風夕看看那道身影,然後回首一笑:“再會。”眸光掃過三人,笑意漸斂,淡淡地、無波地道出,“又或是後會無期!”

  話音落時她已轉身回走,那般快速而決然,彷彿不給任何人挽留的機會,黑髮在半空中舞過一道長長的弧線,然後靜靜地落回那襲白衣上。白色的身影彷彿走得很慢,卻去得極遠。

  琴音又幽幽響起,彷彿是挽留,又彷彿只是送別,那麼的婉轉。

  看著漸漸走來的風夕,豐息忽覺得心頭一鬆,慢慢地、輕輕地舒出一口氣,似怕舒得急了,便洩露了一些什麼。

  琴音在她身後清清地、幽幽地響著,腳仿若有自己的意識一般快速地向前走,很想回頭看一眼,可是前方……那個身影無言地站在那兒,可是她知道他在等她,漸漸靠近了,那身形五官清晰如鏤刻,那雙如墨玉似的眼眸……那樣的眼光不知為何讓她心頭一跳,只是跳動的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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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

  第二十七章:微月夕煙

  仁已十七年六月六日,風都百姓出城百里,自備酒菜,迎接歸來的風王及風雲騎。這種百姓自發的盛舉,只有在東朝初年第一代風王風獨影出征歸來時才有過。

  六月十日,風王宮。

  明晃晃的太陽高高掛在頭頂,天氣已十分炎熱,但青蘿宮內卻是一片清涼。各室之內皆置有冬日儲存下來的冰雪,散著陣陣涼意,沁人心脾。更有那悠揚的笛音從宮中傳出,猶帶一抹冰雪的涼意,絲絲縷縷散向整個王宮。

  “我去說!”

  “我去!”

  “不要!我去!”

  “不行,這次該我去了!”

  青蘿宮聞音閣前,一群宮女如雲雀一般嘰嘰喳喳的,你推我拉,似在爭搶什麼。

  “你們在吵什麼?”猛然一聲清喝響起,閣前頓時靜然一片,片刻前還爭吵著的宮女一個個低眉斂目垂首靜立,大氣也不敢出。

  青蘿宮的女官六韻繞過花壇迅速走至諸人面前,凌厲的目光掃過,威嚴地開口問道:“你們幾個在這幹什麼?”

  眾宮女彼此偷偷瞟一眼,然後依然垂首斂目,無人敢答六韻的話。

  “韶顏,你說!”六韻的目光落在一個年約二八,面貌十分俏麗的宮女身上。

  被點名的韶顏戰戰兢兢地上前一步,眼光悄悄地瞟一眼六韻,一觸及那森嚴的目光,在這六月天她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我在問你話,韶顏。”六韻的聲音彷彿從鼻孔呼出。

  “是……是……六韻大人。”韶顏垂首答道,“剛才……剛才淺雲宮的五媚姐姐前來傳王的話,說請蘭息公子前往淺雲宮一趟。”

  “哦?”六韻眼光溜一眼眾人,似有些不明白地問道,“這與你們齊在聞音閣前吵吵鬧鬧有什麼關係?”

  “因為……五媚姐姐說時……我們都在……而……而且她又沒說讓誰傳話……所以……所以……”韶顏囁嚅著,微微抬首瞟一眼六韻,見其面無表情,可一雙眼睛卻利得像剪刀,不由把後面的話給嚥回去了。

  “所以你們就一個個都爭著要去?!然後就在這聞音閣前吵成一團?!”六韻眼一眯。

  “是……是。”韶垂首小聲答道。

  “你們……你們……簡直丟盡我們風國人的臉!”六韻玉指一個個點著她們,氣得眼冒火星,“自從這個蘭息公子住進宮以來,你們一個個做事不是失魂落魄就是丟三落四,時不時還得為著誰去服侍公子而爭吵一番!你們是不是上輩子沒見過男人?!見著了一個就好比貓見著老鼠,老鷹見著小雞,口水都快流到淺碧山去了!”

  “噗噗!”聞得六韻那樣的比喻,眾宮女不由自主笑出聲來,但一看到六韻犀利的目光,趕忙咬唇止笑,只是一個個身軀微顫。

  “好笑嗎?”六韻目光如針般盯在眾人身上,“還不快回去做事?!一個個杵在這裡,待會兒事沒做完,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是,六韻大人!”眾宮女齊齊答應。

  “可是……可是……還沒有通知公子王請他去淺雲宮啊!”韶顏卻在旁小聲提醒。

  “是啊!是啊!不如派我去吧!”眾宮女馬上附和。

  “都想去是吧?要不全都去?”六韻臉上也綻出一絲笑容,只是皮笑肉不笑。

  “不……不要了。”眾宮女一見那有名的母老虎笑,慌忙答道。

  “那還不快給我滾!想要我扒你們的皮嗎?!”

  “是……”頓時眾宮女作鳥獸散。

  “唉!”待所有宮女離去後,六韻嘆一口氣,轉身看著緊閉的聞音閣,笛音依然悠悠揚揚地傳出,完全不受外面噪音的影響。

  抬步走上台階,輕輕推開聞音閣的門,那黑得如墨玉挺立的身影正佇立窗前,橫笛於唇,雙眸微閉,那如行雲流水般的笛音清清溢出。

  “蘭息公子。”六韻微微躬身輕輕喚一聲。

  笛音止了,眼眸睜開,一瞬間,六韻只覺得這聞音閣似有明珠天降,滿室光華燦目。可也只一瞬間,那種光芒又斂去了,如珠藏暗閣。

  “六韻大人,請問何事?”蘭息微微一笑道,眸光輕輕掃一眼六韻。

  “王請公子前往淺雲宮一趟。”六韻恭敬答道,垂首斂眸避開那樣的目光。那純黑無瑕的眼珠彷彿帶著星芒,可照亮人心最深處。

  “喔。”蘭息微微點頭,淺笑依然,“多謝六韻大人。”

  “不敢。”六韻依然垂首,對於那張讓風王宮無數宮女痴迷的俊臉她卻未看一眼。

  淺雲宮前,蘭息謝過引領的宮人,踏入那極少人能踏入的停雲殿。大殿靜悄悄的,侍立的幾名宮人皆垂首靜立。抬首環顧,殿宇簡單而大氣,未有絲毫奢華裝飾卻自有一種高貴風華,如它的主人。

  輕輕的腳步聲從左殿傳來,漸漸靠近,若是換一個人,這樣的腳步聲是絕不能聽到了,這樣輕盈得彷彿是踏在雲上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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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不知風王找蘭息何事?”蘭息溫文有禮地問道,眸光掃過前方那道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

  今日的惜雲著一襲水藍色長裙,布質柔順如水,腰間一根同色腰帶盈盈繫住,長長裙襬剛剛遮住足踝,腳下一雙同色的繡鞋,鞋面上以白色絲絨勾有一縷飛雲,長長黑髮以一根白色綢帶在尾端繫住,臉上脂粉未施,唯有額際那一彎雪月如故。這樣的惜雲飄逸如柳,素雅如蓮,柔美如水。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惜雲說完即轉身往內走去。

  穿過長長迴廊,繞過三個花園,跨過四座橋,再越過五座假山,再掠過無數的亭台水榭,他們停在一座宮殿前。這座宮不大,位於淺雲宮的最後方,仿若是獨立,卻又彷彿只是淺雲的影子,不論滄海桑田如何變幻,它總是跟在淺雲的身後。

  “微月夕煙?”蘭息看著宮前的牌匾念道,側首看著惜雲,“‘瘦影寫微月,疏枝橫夕煙’嗎?”

  “是的。”惜雲目光有些迷濛地看著牌匾上的字,彷彿是看著久未見面的老友,想細細看清它的容顏,想看清時光賦予它什麼樣的變化。那四字只是墨跡稍稍褪色,筆鋒十分的纖細秀雅,字字風姿如柳:“這座宮殿是按一個十歲孩子畫的圖建成的,那個孩子的名字就叫風寫月。”

  “風寫月?”蘭息目光落回那四字之上,“那個被稱為‘月秀公子’的風寫月嗎?”

  “除他之外,這世上還有誰配稱‘月秀’!”惜雲抬步丹階,伸手輕輕推開宮門,移步入內。蘭息跟在她身後,跨過門檻,那一剎那,見多識廣的他也不由驚奇不已。

  門後,並非氣宇軒昂的殿堂,而是一個露天的大院,院中花樹煥然,樓宇珍奇,讓人心神一清。

  環顧四周,首先入眼的是彷彿從空中垂下的月白絲幔,長長柔柔直垂至地面,門外的風湧入,舞起絲幔,若拂開美人蒙面的輕紗,露出幔後的真容。

  絲幔之後是兩道長廊,一左一右,仿如兩彎新月,至終點交合,便如圓月朗日。而在左右長廊之後,是依廊而築的各式小樓,小樓皆十分小巧精緻,仿如圖畫中的天宮玉宇。有的若一朵蓮花,有的形若一條小舟,有的若一座青山,有的若一縷流雲,有的若一顆珍珠……每一座樓前皆掛一牌匾,有的書“花潔眠香”,有的書“小舟江逝”,有的書“青山若我”,有的書“雲渡千野”,有的書“心珠若許”……字跡秀雅,與宮前牌匾顯出自同一人之手。

  而在兩彎長廊圍繞的中心,則有許多高約丈許的樹木,皆青青翠翠,而青青的草地上開著各色花朵,紅紅紫紫,藍藍黃黃,清香陣陣,蝶舞翩翩。這樹這花彷彿是天生長在此處,那樣的自然,幾讓人以為置身於某個世外幽園。

  而在這些花樹圍繞的中心,卻鋪以許多塊形狀大小一致的大理石,潔白若玉的大理石鋪成一個圓形,仿若天墜的圓月,又彷彿是一個棋盤。

  “他說他為長,我為幼,所以他居左,我居右。”

  蘭息還在為這庭院驚嘆時,耳邊聽得惜雲輕輕的低語,轉首看她,卻見她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那樣的淺卻那樣的真實而歡快。

  “這裡是?”

  “你小時候住什麼地方?”惜雲轉頭看他一眼,但卻不等他回答又自顧道,“這裡就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我和哥哥一塊長大的地方。”

  說話時,惜雲臉上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溫柔,目光柔和而帶著一抹溫情,有些欣喜,有些感嘆地看著這裡的一樓一樹,一花一蝶……這樣的惜雲也是他從未見過的。即算當初初遇玉無緣時,她也未曾如此,她此刻的歡喜與溫柔都是給那個風寫月的吧,那個人如月秀的風國公子風寫月!

  “留步。”耳邊又聽得惜雲柔柔的低語,只見她足尖一點,人已輕盈如羽飄落在那如圓月的大理石地上。

  惜雲閉上眼,靜立片刻,彷彿是在回想什麼,然後她開始移動,腳尖輕輕地點在地面,身子隨著步子移動而旋轉,纖手微揚,衣袖翩然,那彷彿是某種舞蹈,又彷彿是以人為棋子的一盤棋局。但見她越走越疾,越轉越快,水藍的裙裾飛旋飛揚著,仿若一朵水花柔柔盪開,那樣的輕妙悠婉。腳尖輕輕點著,但每一下都實實在在地點在地上,發出清而脆的響聲,而惜雲在舞動時,臉上笑容不斷,似是十分開懷,彷彿是重玩兒時的遊戲。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眨眼之間,那一朵水花終於停下來了,靜靜地佇立,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轟轟”的輕響開始傳來,然後地面似乎在輕輕震動,接著大理石一塊塊移動,彷彿是完整的棋盤忽然被切割成許許多多的小塊。這些小塊彷彿有自己的生命意識一樣,各自規律地移動著,而惜雲卻早有預料一般,依然靜靜地立在一塊石上,隨著那石在院中移動著。

  終於,石塊停止移動,而原來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露出一個兩米見方的洞口。風惜雲正立於洞口的正前方,洞的下方隱約可見是一級級台階,延伸入地底之下。

  “敢跟我來嗎?”惜雲回首看一眼蘭息問道。

  “這裡是通往黃泉還是碧落?”蘭息微微一笑,腳步移動,人已立於惜雲身旁。

  “通往黃泉。”惜雲也淺淺一笑,略帶一絲諷意,“蘭息公子敢去嗎?”

  “有風王在,黃泉或會化碧落。”蘭息卻只是笑笑,然後抬步領先走去。

  看著那毫不遲疑的背影,惜雲神情複雜地微微嘆一口氣,然後也抬步走下。

  台階很多,一級級走下,那陰涼的空氣,暗淡的光線,足下發出的空曠回音,恍惚中,真有一種去往黃泉的感覺。不自覺地,兩人皆轉頭看對方一眼,眸光相會,淺淺一笑。

  約莫走了兩刻鐘,終於走至台階盡頭,再往前走是長長的通道,兩壁每三丈處即嵌一顆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珠光閃爍,照亮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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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兩人又走了約莫一刻鐘,通道已至盡頭,前方是一道封閉的石門,石門的上方刻有“瓦礫窟”三字。

  “知道里面是什麼嗎?”惜雲看著那三字不由自主地笑笑。

  “世上金銀如瓦礫。”蘭息淡淡道,目光落在那三字之上,“風家的人似乎都有視榮華如糞土的清高。”

  “呵呵……”惜雲輕輕一笑,轉首看著蘭息,“你似乎不以為然。”

  “尊重都來不及,豈敢有不敬。”蘭息似極為誠懇道,言下之意卻恰恰相反。

  惜雲對他的諷刺卻不以為意,輕輕躍起,手臂伸出,在“瓦礫窟”三字上各擊一掌,然後盈盈落地。

  “轟轟轟”沉重的石門緩緩升起。

  “請蘭息公子欣賞風國的‘糞土’!”惜雲微微一擺手,請蘭息先行。

  “息恭敬不如從命。”蘭息也不禮讓,抬步跨入室內,一瞬間,光芒閃耀,刺得他眼睛幾乎睜不開。

  但見室內竟是金山銀丘,珠海玉河,一堆堆的珊瑚瑪瑙,一堆堆寶石翡翠,還有那不計其數的古物珍玩……即算是出身王家、坐擁金山銀山的蘭息此時也不由睜大眼睛。

  “你說這比之華國國庫如何?”惜雲看著他的表情笑笑道。

  “唉……華國最富……我得祈、尚兩家財富,那已號稱半個華國,可你這……比之華國,十倍也有多!”蘭息長長嘆息著,轉首看著惜雲,“為何將財富全藏於此?歷代以來,風國似乎並未有坐擁天下之意,但為何集藏如此之多的財富?”

  “坐擁天下?”惜雲冷冷一笑,眸光如刺,從蘭息身上移向那些珠寶,“在你心中,似乎財富、兵力只與爭奪天下有關。”

  “因為坐擁天下是我的理想。這麼多年來,我所有的努力都只為它。”蘭息並不在意惜雲的冷諷,說得理所當然、雲淡風輕。

  “所有的一切都為它嗎?”惜雲也雲淡風輕地淺淺一笑,似乎對蘭息此言未有絲毫不滿,似乎這就應該是他的理由,“難得你這次這般坦白。”

  “我也從未說過我不想要它,不是嗎?”蘭息淡淡掃一眼惜雲。

  惜雲微微一笑,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回那些珠寶上:“風王室之所以集藏如此之多的財富,那是因為始祖王夫的一封遺書。”

  蘭息聞言長眉微挑,眸光落在惜雲身上,靜待她下言。

  “殺始帝,報血仇!”惜雲淡淡地吐出。

  “什麼?”蘭息不由訝然,這歷代都可說是最與世無爭、對東朝皇室最為忠心的風王室竟然留下這樣的遺訓!

  “這是為何?”

  “不知道。”惜雲卻答得十分乾脆。

  “所以這也就是你們集這麼多財富,卻從未有過行動的原因?”聰明如蘭息自是只要略略一想即能明白原因。

  “嗯。”惜雲點點頭,彎腰撿起一顆如嬰兒拳頭般大的明珠,放在掌中把玩,“據歷代風王傳下的日誌所記,當年鳳王逝後,王夫第二年也逝去,那封遺書被揉成一團緊握於他掌中。想來王夫也猶疑著是否遺給後人,但未來得及做出決定。他死後,一位貼身服侍的宮人發現他指縫間露出一小片紙張,便取出奉與繼位的第二代風王。第二代風王繼位時才十歲,還只是個孩子,對於那樣一封可謂有謀逆之嫌的遺書,一見之下自然是一片震驚害怕。但王室長大的孩子自有一份警覺,驚慌之餘立即收藏起來,未曾與任何人說起,即算是當年輔國的四位大臣也不知此事。”

  “第二代風王當然也不敢生出殺始帝的念頭,況且鳳王逝後第三年,始帝也駕崩,只是長大後的風王卻對那封遺書生出疑惑,而且當年鳳王的死因……”惜雲瞟一眼蘭息,微微一頓道,“你知道鳳王死時是多少歲嗎?”

  “好像是三十多歲。”蘭息略略偏首一想,“我看過先祖的日誌,他對鳳王的逝去極為悲痛,曾在日誌中記道‘鳳去吾心如裂,吾長於她,何長命於她……’,先祖記那篇日誌時不到四十,既然他長於鳳王,那鳳王必也只三十多歲。”

  “三十六歲。”惜雲輕輕拋起手中明珠,然後靜靜看著明珠落回掌中,“對於一個身懷武藝的人來說,非死於刀劍沙場,而是無因死於三十盛年,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難道你們懷疑鳳王之死與始帝有關?”蘭息微微斂眉道。

  “史書上說是‘鳳王沙場十餘載,雖建蓋世功勛,然女子之身先天欠缺,勞碌蝕體,傷病損身,且執國十年,國事辛勞,至心力憔悴,盛年早逝’。”惜雲輕輕地抓住明珠,然後五指收緊,一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便在她手中化為灰末,“可是鳳王是死在帝都,死於秋覲之時!”

  “所以歷代風王雖不敢明恨始帝,不敢明反東朝,但內心裡卻依然存著仇恨之心,所以集取財富,想著某一天或真殺上金殿為鳳王報仇?”蘭息猜測道。

  “也不對。”惜雲笑笑搖頭,“若風家真要反東朝,當年寧王之亂時即反了,所以風家反叛之心倒未有。只是對先祖的死總是或多或少地有懷疑,對始帝,或多或少也有一點怨恨,所以每一代國主都會將國庫盈出之數全部轉藏,而不似他國一般全收於國庫,炫向天下,又或是增武力,建新城……不喜爭戰、無為治國的風王族集了三百多年,便是你如今看到的這些。”

  “藏起來,等著用得著的那一天?”蘭息看著她道,“其實你們心底裡對始帝的怨比你們認為的要多得多!”

  “哈……”惜雲聞言一笑,呼一口氣吹向掌心,那珍珠粉末便洋洋灑灑地飄落,“不管怨恨多少,今日我風惜雲都是立定決心要將東朝帝國推倒!”眸光落在地上那些粉末上,一瞬間迸射出星火一般的光芒,“不管當初鳳王的初衷如何,不管歷史的真相如何,這個千瘡百孔的東王朝都該結束了!就讓它如這顆珍珠一樣灰飛煙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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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蘭息看著眼前的女子,雖是一身柔美的妝扮,可眉宇間的那股颯颯英氣是怎麼也掩不住的,其實她是很適合穿那一身鎧甲的。那一身遺自當年那位無雙鳳王的白鳳銀甲,她是當世的白鳳凰!只是……她最想穿的或許是……

  蘭息沉默中,惜雲目光越過那一堆堆金銀珠寶,落向東面石牆上掛著的一幅圖畫上,彷彿想走過去,卻又猶疑著。良久,她終於慢慢走近,目光掃過那幅畫,畫上日月共存,那正是月隱日出時,天地半明半暗,而日與月之下還畫著兩個模糊的影子,似因天光的暗淡而看不清兩人的面貌。那幅畫也如畫中的景像一般,帶著一種陰晦抑鬱之情。

  惜雲指尖撫過畫中的那兩個人影,微微一嘆,然後揭開那幅畫,一張石門露了出來。

  蘭息走過去,只見石門兩側分別刻著“瘦影寫微月,疏枝橫夕煙”;而惜雲,卻是神情恍惚地看著石壁上的字,良久後輕輕道:“他總是說,他是寫月,那我便應是夕煙,所以他總是喚我夕兒,不肯喚我惜雲,弄到最後,父王也跟著他喚我夕兒。”

  伸出雙手,指尖同時點住“月”與“夕”兩字,然後石門輕輕滑動,一間石室露了出來。

  走入室中,室頂懸掛著四顆碩大的夜明珠,照得室內如同白晝,而此石室卻未藏金銀,但見四壁皆掛滿畫像,分左、右而掛,一邊全為女子,一邊全為男子。仔細看去,這些畫像幾乎便是那女子與男子的成長史。

  “這裡一共二十四幅畫像,我的十二幅,寫月哥哥的十二幅;我的四歲開始,寫月哥哥的六歲開始。”惜雲的聲音柔如絲綢,帶著淡淡的傷感,“每一年生日時,我們都會送對方一件親手做的禮物,並為對方畫一幅畫像,曾經約定要畫到八十歲的,可是……”

  蘭息移步,眸光一一掃過畫像上的人。

  四歲的小女孩子手中正抓著一隻小木船,皺著眉頭,瞪著眼睛,似是在說“你再不快畫完,我就把這只木船吃了”,而在那幅畫像之下的案上,就擺著她手中的那隻小木船,那彷彿是出自一個笨拙的木匠之手,形象十分粗糙,但畫像卻畫功細膩,眉眼間傳神至極。

  六歲的小男孩眉清目秀,手中正扯著一隻綢帶編成的蝴蝶結,臉上有羞澀的神情,那雙秀氣的眼睛似乎在說“怎麼可以送男孩子紅蝴蝶結呢”,而在畫像之下,擺著那已經褪色了的紅蝴蝶結,歪歪斜斜,顯示打結者並不純熟的技巧,至於畫功,雖是神韻未失,但筆風十分粗糙,而且作畫者似乎十分粗心,竟將墨汁滴落在畫像上,幸好只是滴在男孩臉旁,而沒有滴在臉上!

  五歲的小女孩似乎長高了一些,穿著一件淡綠的長裙,梳著兩個丫角,看起來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只是袖口扯破了一塊,手中抓著一柄木劍,臉上的神情十分神氣,彷彿在說“我長大了以後,肯定天下無敵”。

  七歲的小男孩神情稍稍成熟了一點,眉眼更為秀氣了,長長的黑髮披散於肩上,實在是一個漂亮的孩子,而且手中還抓著一朵紫色芍藥花,以至男孩臉上的神情有幾分無奈,似乎在說“能不能換一件禮物”,只是顯然未得到同意,作畫者更是特意將那紫芍畫得格外鮮豔。

  ……

  一幅幅看過去,男孩、女孩在不斷長大,眉眼俊秀、衣著素雅,但神情各異,氣質也迥然不同。

  女孩十分愛笑,眉頭總是揚得高高的,眼角總是溢著那興趣盎然的笑意,似乎這世間有許許多多讓她覺得開心好玩的事兒,神情帶著一抹隨意不羈,似只要一個不小心,她便要跑得遠遠的,飛得高高的,讓你無法抓住。

  男孩則十分斯文,每一幅畫他都規規矩矩地或坐或站,只是他似乎一直都很瘦,黑色的長發極少束冠,總是披散在身後,面容十分清俊秀氣,卻略顯病態。寬鬆的長袍罩在他身上,總讓人擔心那袍子是否會掩沒如此消瘦的他。

  隨著年齡的增長,作畫者的畫技更臻純熟,也形成各自不同的作畫風格。

  畫女孩的,筆風十分細膩秀雅,從一縷頭髮到嘴角的一絲笑紋,從一件飾物到衣裙的一道皺褶,無不畫得清清楚楚,神形俱到,彷彿能看到作畫者那認真無比的神情,那是在畫他心中最寶貝最珍愛的,所以他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而畫男孩的,則十分的大氣隨性,彷彿作畫時只是拈筆就來,隨意而畫,未曾細細觀察細細描繪,只是簡簡單單的幾筆。但是男孩的神韻靈氣卻被完全勾畫出來,顯然作畫者十分瞭解這男孩,在她心中自有一個模印。

  蘭息的目光停在女孩十五歲那張畫像上,這也是女孩的最後一張畫像。那面貌體態與今日的惜雲已無甚差別,而且她身上的裝束與她今日的全然相同,亭亭立於白玉欄前,欄後是一片紫芍。淺笑盈盈,神情嬌柔,人花襯映,相得益彰,只是……她的眼中藏著那一絲隱憂也被作畫者清晰地捕捉到了。

  而男孩——應該稱為男子了,長身玉立,長眉俊目,風姿如柳,實是一個秀逸如月的美男子,只是眉宇間十分疲倦,似是大病未癒,體瘦神衰。著一襲月白長袍,腰繫一根紅玉九孔玲瓏帶,同樣立於白玉欄前,身後也是一片紫芍,人花相映,越發顯得花嬌豔豐盈,而他弱不勝衣。只是他臉上卻洋溢著十分欣喜的笑容,眼中有著一抹滿足。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為對方作畫,也是最後一次一起過生日,第二天,他就去了。”

  耳邊聞得惜雲低沉的輕語,回眸看去,她不知何時立於他身旁,靜靜地看著畫中的男子,帶著淡淡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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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我們風王室可說是東朝皇族、王族中最式微的一族。從始祖起,每一代都只有一名子嗣,即算偶有生得兩名或三名的,不是襁褓中早夭便是英年早逝,總會只留下一人承繼血脈與王位。到父王那一代,雖生有伯父與父王兩人,但伯父卻也早早逝去,只遺下寫月哥哥一子。至父王繼位,母后生我,數年內卻再無所出,後父王雖娶姬妾無數,卻終只得我一女,所以到我這一代風王室也只有我與寫月哥哥兩人。”惜雲輕輕移步,伸手輕輕撫著八歲的男孩。

  “說來也巧,我與寫月哥哥竟然同月同日生,他剛好長我兩歲。伯父去世後他即被父王接入宮中撫養,同居於王宮中,他無父母親近,我父王政務雜事太多,而母后……所以我們自小十分親近。再加上王室子息不多,就這麼一個也就分外珍惜。只是他自小身體羸弱,長年藥不離口,雖然他比我大,但卻反過來是我照顧他,不論吃什麼、穿什麼、玩什麼、做什麼,總是我拿主意,感覺上我們不是兄妹,而是姐弟。”

  “哥哥雖病弱,但很會畫畫,精音樂,能自譜曲,他所寫的歌每出必國人傳唱,而且還會寫詩作文,我所學的幾有一半來於他,他啊……實在是一個很聰明很有才氣的人,只可惜……他的身體太弱,稍有不慎……”惜雲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眸中流露出一絲調皮,似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兒。

  “記得有一年夏天,那時候我們才過生日不久,又迎來了父王的四十壽辰,各國都派使臣來賀壽,便連帝都也派來了專使。所以父王壽誕那一天,王宮中大擺筵席,國民共賀,熱鬧非凡。那一天,好動愛玩的我怎麼肯穿著那麼累贅的公主服安安分分地坐著呢,所以我要求跟寫月哥哥換衣服穿,讓他坐在我的位子上。而我則穿上他的衣服,故意做不勝體弱的樣子,所以父王要我早早回宮休息。等宮人退下後,我就偷偷再溜出去,擠進歡笑的朝臣中,看他們斯斯文文飲酒進食,聽他們小聲談論時事,或是評價一下各國使臣的風度,偶爾捉弄一下某個看不順眼的人,或者偷偷扯掉一個看起來很像貪官之人的腰佩,玩得不亦樂乎。”

  “至筵尾時,便有各國使臣帶來賀壽的節目,其中華國表演的繩技實在太精彩了,我越看越往前湊。當看到那兩人在繩上高高躍起,半空中合為一個圓日,然後又穩穩落回繩上時,我忍不住大聲叫好。當時雖然熱鬧,但國宴之中,國主在上,各國使臣在座,那些人再怎麼高興歡快也不敢大聲叫出來的,我這一聲大叫便顯得格外響亮。不但朝臣、使臣齊齊向我看來,便是父王也向我看來,待看清了我,他當然明白了怎麼回事,所以狠狠瞪我一眼以示警告外,還不忘回頭瞪一眼坐在我位上的哥哥。或是那天天氣太過悶熱以至體弱的哥哥受不了,又或是哥哥一直擔心被發現弄得心神緊張以致體力不支,反正父王一瞪哥哥,哥哥竟然當場暈了過去,呵呵……”說到此處,惜雲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

  “也因為那一次,不但國人誤會說‘惜雲公主雖長得靈秀不凡,卻體弱多病’,便是各國使臣回國後也這般向他們的國主匯報,以至世人便都認為風國惜雲公主羸弱不堪。我知道了以後當然不服氣,自認為身強體健,武功不凡,怎麼能擔上一個‘病娃娃’的稱號,所以我就去挑戰當時在風國武藝最高的禁衛大將軍李羨,想著我只要打敗了他,世人總不該認為我體弱多病了吧?”

  “那一次,實是意外,一個不小心他的龍環大刀竟然給我一劍斬斷了,真的是意外,我真沒想要斬斷他的刀的。”惜雲輕輕撫著那張十二歲時的畫像,畫中的她笑得滿面春風,十分得意,現在的笑倒有幾分不好意思,“那一次我雖贏了,可是把一個大將軍的刀給斬斷似乎是很不敬的,所以也沒敢炫向世人,就還是擔了那個‘病公主’的稱號。”

  “也是那時候起,我很想去外面看看,很想知道其他侯國有沒有比李羨武功更高的人,所以我就偷偷離家出走了,只告訴哥哥一人。自小什麼事哥哥都是聽我的、支持我的……只是……似乎應驗著風王族的命運,我健康、快樂地活著,而哥哥……他生病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而江湖上的精彩生活引得我流連忘返,卻不知病弱的哥哥在宮牆內是多麼的孤獨,長年臥病床榻的他是多麼寂寞,那種疲倦厭世的心情又該多麼淒涼……可是我每次回來,他卻從不說,總是強打精神微笑著聽我說江湖上的那些事,然後再微笑著送我走……等到我想到了……等到我想到要好好陪陪哥哥時,卻已為時晚矣!”

  惜雲立在風寫月最後一張畫像前,伸手輕觸畫中風寫月的笑靨,憐惜地感慨嘆道:“其實從小是哥哥包容我的……江湖上那個縱性而為的白風夕是被哥哥寵成的……哥哥,他把他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我身上了吧?因為我有一個健康的可以飛的身體!”

  蘭息靜靜聽著,目光掃過畫下案上的那些手做的禮物,很多都是十分簡樸粗糙的,可是……那份量他是知道的,若以外面那些金山相比,她絕對毫不猶豫地選擇這些在世人眼中一文不值的東西!

  這樣的禮物啊,有些人一生也收不到一件!

  輕輕拈起案上那隻小木船,那是風寫月做給惜雲的第一件禮物,笨拙得幾乎不像一條船,撫過船上的刀痕,動作是輕柔的,可聲音卻是冷澈如冰:“孤獨的風王族又何嘗不是幸福的風王族。”

  那樣冷靜而冰涼的語調讓惜雲從畫中的笑容上回過神來,只見蘭息將手中木船又輕輕放回案上,似怕弄壞,抬首看著她,目光第一次清得可見底,卻如水下的冰,沒有溫度:“每代都只有一位繼承人,雖則孤單了些,卻不會有血腥。那些冷酷得連禽獸也不欲為之的手足殘殺想來從未在風王族出現過吧?偶爾得到一個手足,也定是十分珍愛,即算以後去了,可那種溫情、那種溫暖的感覺還是會留下,可是……”

  豐息移步走近,眸光掃向畫中風寫月的笑容,那種溫柔的、歡欣的、好似擁有整個天下一般的滿足的笑容,指尖輕輕一點:“至少這樣的笑容我從未在我們豐王族見過,即算是孩提時代!”

  仿若是石投心湖,又仿若是雷鳴耳際,只覺得“轟隆”一聲,心神莫名地被震動,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依然俊雅雍容,神態間未有絲毫變化,甚至臉上的那一抹淡笑也未曾退去,可是……那指尖,那似極其隨意地點著卻又停留許久的指尖……一種心酸的感覺開始蔓延,目光微痛地看著那指尖……

  “難得你會跟我說這些話。”蘭息目光從畫上移開,停在惜雲臉上,看到那一絲未來得及斂盡的心痛,不由一怔。眸光轉開,極其隨意地道:“你是不是又在打我什麼主意?”

  惜雲一笑,恢復淡然,眸光繞室一圈,然後停在蘭息身上:“外面那些瓦礫是給你的,而這裡……父王已去,這世上我最珍貴的便只有這些,所以……不管你日後為王為帝,你都不得動此!”

  蘭息聞言眸光一閃,似欲言又止。

  惜雲揮揮手,似知道他要說什麼:“本來這裡我並不想讓你看到的,但以你之聰明,自然會看出畫後石室之秘,所以我讓你看看。可此一出後,請不要再入,這些……就讓它永埋於此!”

  “你是擔心我著人搬外面那些東西時,他們會擅入?”蘭息眉頭微挑,自不難猜出她未盡之意。

  “擅入者死!”惜雲淡淡說到,聲音卻如寒冰冷澈,“蘭暗使者是你豐國的死士,可我們風國……集藏了三百多年的財富,自也有守護之人!”

  “明白。”蘭息微微點頭。

  “那走吧。”

  眸光最後看一眼風寫月,嘴唇微動,終只是輕輕一嘆,然後封上石門。

  兩人回走,出得石道,重見天日,環顧庭院一週,蘭息微微感嘆道:“這座宮殿仿如神話!”

  “神話?”惜雲一笑,笑有些憾意,“神話總是會消失的!”

  話音落時,合掌輕拍四下。

  四道人影半空落下,皆跪於地,垂首低喚:“拜見王!”

  惜雲微微抬手,示意四人起身,手指向蘭息:“認識一下蘭息公子,記住,除他以外,擅入者殺無赦!”

  “是!”

  應聲的同時,蘭息只覺得四道冰冷的目光刺來,如刀鋒般帶著凌凌殺氣,仿能割人肌骨。

  “去吧。”惜雲再揮揮手,那四道人影便又無聲地消失。

  “他們的武功比之你我也不差幾多。”蘭息道。

  “他們是世代相傳的,一生只守護此地室,除此之外便是修習武藝,自比江湖上那些追名逐利之人要強。”惜雲移步走向宮外。

  蘭息回首看看那慢慢封閉的地室,忽然輕輕道:“這些我暫不著人運走。”

  惜雲聞言回首:“為何?”

  “因為我現在還不是豐國的王!”蘭息的話音未有絲毫感情,目光遙遙落向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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