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十年懵懂百年心 作者:李李翔 (已完成)

 
li60830 2019-1-3 17:3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91 29082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22:09
一三〇

  第五十章 晴天霹靂(下)

  雲兒悠悠醒轉,睜開眼睛,一時間渾渾噩噩,好半晌才記起這是燕蘇的寢宮,掙紮著坐起來。東方棄聽到動靜進來,一臉驚喜,“雲兒,你醒了!”雲兒一把抱住他,頭窩在他胸前,“東方,我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噩夢。”東方棄拍著背安慰她:“不要緊,再可怕的噩夢也會過去的。”雲兒撇過頭去,哽咽道:“夢裡我殺了人,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還有滿地的屍體……”雙肩顫抖,聲音堵在喉嚨裡,說不下去。

  東方棄並不知她隱隱約約記起了某些往事,只當她是在說刺殺李措一事,便說:“都過去了,以後會好的,不要再想了。我們離開京城,好不好?”京城是非太多了,他才來多久,接二連三便發生了許多的事情。

  雲兒看著他,心中又酸又痛,隨即點頭:“好。”她不喜歡這個充滿爭鬥殺戮的地方,一想到夢中的場面,忍不住心驚膽顫,啜泣道:“我害怕。我們這就走,好不好?”她一刻都等不及。東方棄唯恐夜長夢多,點頭同意了,“好,明天我們就走。”燕蘇那兒恐怕有些麻煩,實在不行,他們可以不告而別,連夜溜走。

  雲兒手足無力,歪倒在床上,東方棄替她換外套。燕蘇進來,看到他們緊緊貼在一處,東方棄的手放在雲兒胸前,登時大怒,“你們幹什麼?”東方棄快速將衣帶系好,行了個禮,“殿下,你回來了,我正好有事要說。”

  “我問你們在幹什麼?”燕蘇俏臉緊繃,聲音冷冷的。

  雲兒看著他的臉,記起夢中模模糊糊的那個少年的影子,似曾相識,忽然覺得難以承受,胸口痛了起來,不敢正視他。東方棄正待要說告辭的話,跟在後面進來的單氏見了雲兒,驚呼:“大小姐!”疾步撲了過來。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單氏走近,盯著雲兒看的眼睛露出遲疑,不確定似的又喊了一聲:“大小姐?”明明是大小姐的樣貌,可是看起來怎麼還像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雲羅雙手護在胸前,愕然道:“你叫誰?”單氏靠近她,急道:“大小姐,我是單媽媽,小時候喂你吃飯抱你玩兒的單媽媽,你不記得了嗎?”雲兒緩緩搖頭,“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

  東方棄不知為何衝出一個單媽媽來,溫和道:“這位大娘,你可是認錯人了?”單氏急了,“自己家的大小姐,怎麼會認錯!何況阿羅左眼下那粒藍色的淚痣,天下間絕無僅有,老婦年紀雖大了,眼睛倒還沒瞎。”

  東方棄看著單氏,像是明白了什麼,沒有說話。

  雲兒見大家都看著她,感覺心驚肉跳,雙手緊緊拽著被子往後退去,極力否認:“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大小姐。”她是雲兒,漂泊無依、自由自在的一片雲。

  郭敬之站出來,指著雲兒說:“單氏,你能確定她便是八年前御史大夫雲平的女兒雲羅嗎?”單氏見他神情凝重,又猶豫了,“大致的模樣未變,但是阿羅屬龍,今年二十有一,這姑娘看起來卻頂多只有十五六歲。”

  雲兒聽到“御史大夫雲平的女兒雲羅”幾字,腦袋轟的一聲炸了開來,臉上血色頓去,手足冰涼,坐都坐不住,上身一晃,差點倒下來。

  東方棄看了眼單氏,又看了眼燕蘇,不發一語,在雲兒床邊坐了下來。

  郭敬之讓人帶單氏下去休息,負手站在中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殿下交待的事,屬下絕不敢含糊。雲羅,你是真失憶也好假失憶也罷,不管你對殿下有何企圖,今天大家把話攤開來說。你便是雲府滅門慘案唯一倖存者御史大夫雲平之女雲羅,八年前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刺殺皇后,刺傷殿下,犯下滔天大罪,在雲溪子的幫助下逃了出去。幸而老天有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將你又送了回來。”

  一席話說完,所有人都呆住了,久久發不出聲音。

  東方棄一直都知道雲兒便是雲羅,乃御史大夫雲平之女,雲溪子的徒弟,八年前慘遭滅門,雲溪子耗盡心力將她救活了。至於雲府為何有滅門之禍以及雲羅刺殺皇后一事他一概不知情。皇后被刺一事極其隱秘,有失皇家顏面,朝廷對外宣稱乃是因病逝世。他只知道雲溪子費了極大的力氣才保住心脈盡斷的雲兒一命。至於雲兒失憶了,他想滅門慘案如此不愉快的回憶,不記得乃是幸事,何必跟她提及,免得她傷心難過。忘卻過去痛苦的回憶,用一個新的身份重新開始,未嘗不是好事。

  雲兒聽了郭敬之一席話,夢中的情形逐漸清晰,就在羅敷宮,皇后召見了她,不但要殺她父親,還要將她流放江州,她怒不可遏,一劍刺進對方毫無防備的胸膛,鮮血飛濺,一個少年衝了進來,她提劍又刺了下去……

  一瞬間,前塵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呈現,殘酷無情。

  燕蘇一步一步走近,喃喃自語:“雲兒,告訴我,你不是雲羅。”她怎麼可能是雲羅?最大的可能大概是雲羅的妹妹——

  雲兒臉白如紙,掀開被子下床,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東方棄連忙扶住她。她眼神空洞,看了眼東方棄,然後是郭敬之,最後方轉到燕蘇身上,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雙肩低垂,“刺殺李措的時候,相似的場景令我昏了過去,夢中想起了以前很多凌亂的片段。剛才單媽媽的出現,以及郭敬之大人的一番話,令我完全清醒過來。”眼睛看著地上,平靜地說:“雲兒雖是女流之輩,也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太子殿下,我便是雲羅。”聲音出奇的平靜。

  燕蘇不敢相信,搖著頭說:“不,不,不,雲兒,你不可能是雲羅,不可能是!你不要跟我賭氣,這樣的玩笑開不得!”這是殺母之仇,可不是偷偷龍泉劍又還回來!

  雲兒頹然倒在地上,面如死灰,“我殺了你母親,又傷了你,但是你父親殺了我雲府一百餘口人命,我不認為我做錯了……只是,只是……我欠你一命。”當年是她傷的他,她欠了他一命。

  燕蘇一掌拍在桌上,厚重的楠木桌從中裂成數片。他眼睛盯著雲兒一步一步後退,“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這個消息好似晴天霹靂,當頭棒喝,這叫他如何相信,怎敢相信?

  雲兒語氣淒涼,“我原也以為自己才十三歲,哪知事實全然不是這樣。我,我真希望自己永遠十三歲,永遠不會長大。”

  如果她還能活下來,她一定選擇忘記所有的事,重新開始。

  燕蘇雙眼充血,齜牙咧嘴看著雲兒,心痛的幾乎麻痺,像受傷的野獸一般放聲大叫:“你不是雲羅,你不是雲羅……”老天何其荒唐,竟然讓他愛上自己的殺母仇人!他移動重若千斤的身軀,在椅子上坐下來,呆呆地說不出來話來。

  燕蘇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雲兒,是在臨安的鴻雁來賓客棧,穿著淡藍色的衣衫,神氣活現,惹人側目;然後是妓院,不但在他茶裡下瀉藥,還潑了他一身的泔水;再是臨安城外的‘落花別院’,大聲喊非禮的樣子,潑皮耍賴,甚至想方設法偷他的龍泉劍,後來怕了,又不甘不願送回來;回京城的路上,雲兒包在荷葉包裡特意給他留的半條烤魚;倆人從芙蓉山頂跳下的瞬間;九華門聽到雲兒醒來時激動地心情……

  他從未有這樣的感覺,喜怒哀樂,所有的情緒都因一個人而牽動,又是歡喜又是憂傷,又是嫉妒又是容忍,患得患失,提心吊膽,卻又甘之如飴——”

  “可是,可是你為什麼不是雲兒,卻是雲羅呢?”燕蘇說這句話時,彷彿全身骨骼筋脈俱碎,心痛欲裂。

  雲兒眼角的淚不由自主流了下來。她猶記得第一次見他時驚豔嫉妒,還有誤以為他和魏司空有斷袖之情;記得雲泉裡的嬉笑吵鬧,她躲在水裡不出來,他驚慌地喊“喂喂喂”;她為了偷龍泉劍,剝光他的衣服,一腳踹進水裡;還有回京的路上她嫌乾糧難吃,他裝腔作勢要倒掉的一碗粥;更有芙蓉山頂他不顧一切跳下來救她時的場景;還有他給她下三日醉,絕望又卑微的說“雲兒,難道你不知道我喜歡你麼?”……

  種種的一切,一一在腦海裡放映,雲兒頓時淚流滿面。

  燕蘇忍住即將溢出的眼淚,恨聲道:“我曾發誓,如果抓到殺了母后、傷了本宮的那個人,一定要叫她生不如死,千萬種酷刑加在她身上亦不足以解我心頭之恨!今日,你,你……”他十指輕顫,絕情的話卡在喉嚨裡,一氣說不下去。

  雲兒從地上爬起來,解下腰間的蝶戀劍。郭敬之立即衝上來,護在燕蘇身前,一臉戒備,“你想幹什麼?”

  燕蘇推開了他,仰天怒吼,“所有人,全部給我出去!”

  郭敬之不放心,勸阻道:“殿下——”

  燕蘇聲若寒冰,不帶一絲感情吼道:“出去!”

  東方棄看了眼雲兒,沒有動。雲兒傷痛欲絕,聲音盡力維持平靜,“東方,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遲早要有個了斷,你先出去。”

  偌大的寢殿只剩下燕蘇和雲兒。

  雲兒提著劍站在他跟前,看著他慘痛的雙眸,聲音很平和,“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將蝶戀劍交到燕蘇手裡。

  燕蘇咚的一聲站了起來,緊緊捏著雲兒下巴,咬牙切齒說:“別以為本宮不忍心下手!”半是憤怒半是怨恨。

  雲兒淡淡說:“我從沒有這樣認為。燕蘇,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該存有婦人之仁。你殺了我,就當我們互不相欠,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做鬼也做的心安理得,無牽無掛。”

  燕蘇怒極之下心智有異於平常,想法十分偏激,死了也好,死了她就不會令自己這麼難受了!手中的蝶戀劍當真刺了下去,然而手一抖,刺歪了。

  雲兒看著鮮血從自己身上流出來,彷彿感覺不到痛似的,蒼白著臉嘆息:“從此以後,互不相欠。”

  欠人的滋味太難受了,不管是情還是仇。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22:09
一三一

  第五十一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上)

  燕蘇看著滿身是血、頹然倒在地上的雲兒,指尖一顫,下意識想要過去扶她,然而想到母后,想到胸口的傷疤,想到這八年來刻骨的仇恨,想到日日夜夜所受的折磨,手中的蝶戀劍指著雲兒的心口,聲音冰冷無情,“你處心積慮接近我,有何目的?你以為我今天還會放過你嗎?”

  雲兒手按在胸前,鮮血從指縫間流出,染紅了整個手掌,聽了他的質問,本以為麻木的心又痛了起來,他竟然不相信她失憶,以為她別有所圖要害他,“我若要殺你,當初又何必救你。”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流了下來。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事到如今,已沒有多大意義。

  “說,你究竟有何目的?”燕蘇表情猙獰,感覺撕心裂肺般疼痛。他手裡的劍尖劃破雲兒的衣服,一點一點刺入,血珠緩緩溢出來,染紅了她整個前襟。

  雲兒痛的雙眉揪在一處,頭往後仰,任他宰割,眼睛轉過去看著別處,氣息奄奄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從來不曾遇見你。”她便不會痛的像要死去。想到自己短短一生多病多災,受盡苦楚,淡淡道:“你殺了我吧。”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活著才是磨難。

  燕蘇恨恨道:“我自然要殺你,以慰母后在天之靈!”發誓般幾乎是一字一句吐出來,劍尖又往裡深入一分,可是雙手顫抖,差點握不住劍柄。

  “啊——”雲兒忍不住痛呼出聲,看著燕蘇的目光又是憐惜又是絕望,心想既然要死了,有些話憋在心裡難受,不如一吐為快,死無牽掛,“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你曾問我‘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我喜歡你麼’,可是我從未告訴過你,我也很喜歡你呢,能死在你的劍下,也不枉我苟延殘喘活了這麼久。只求你看在我們往日同生共死的情分上,死後讓東方把我的屍體帶回天山。那裡雪山連綿千里,潔白,寒冷,純淨,我很喜歡。”一席話說完,閉上眼睛受死。

  燕蘇在聽到她說“我也很喜歡你呢”時,身體一晃,受了極大震撼,看著渾身是血的她,流的彷彿是自己心上的血,不然為什麼這麼痛?他重重吸了口氣,告訴自己,這點痛算什麼,殺了她,他便不會傷心、難過、猶豫、軟弱……所有不好的負面情緒全都不再會有!全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讓他受盡錐心刺骨之痛。只要她死,一切都結束了。

  手中的劍只要他輕輕往前一推,數年來報仇雪恨的夢想便可實現。明明只有一步之遙,他的身體卻突然痙攣,他發出痛苦的呻吟聲,踉踉蹌蹌往後退了一步。

  雲兒一心求死,單手握住劍刃,奈何力氣盡失,軟劍又軟,一時竟沒有刺下去。右手手掌血肉模糊,鮮血泉水一般汩汩流了出來。

  燕蘇見了臉色一變,一把把劍抽了出來,叮的一聲扔在地上,瞪著雙眼怒吼:““你想一死了之?沒這麼容易!我要你活著,活著——,生不如死!”他雙手撐在桌沿,幾乎直不起身子。他為何這般沒用,不過是殺一個人罷了!

  東方棄並未走遠,聽的房間裡傳來的聲音,臉色大變,顧不得郭敬之、馮陳等人的攔阻,虛晃一招,眨眼間從倆人中間衝了進去。他看見倒在血泊中的雲兒,大驚,右手抵在她後心,一邊將真氣渡進她體內,一邊焦急地喊:“雲兒,雲兒。”見她心跳微弱,氣息未斷,稍稍鬆了口氣,掏出一粒丹藥喂她服下。

  郭敬之、馮陳褚衛跟著進來,見殿內這般情形,沒人敢出聲,退往一旁。

  燕蘇背對眾人,聽到動靜,沒有轉身也沒有說話。

  東方棄見雲兒半死不活渾身是傷,心如刀割,抱著重傷的她站起來,沉聲道:“燕兄,雲兒曾經救過你的命,你也曾救過她;她誤殺了皇后娘娘,到頭來賠上了雲府一百多條的人命;八年前誤傷了你,如今你一刀一劍還了回來。這樣還不夠嗎?楚惜風偷襲未成,還有刺殺李措一事,你曾說過要謝我——”說著跪了下來,“東方棄求你饒雲兒一命,在下感激不盡。我會帶雲兒離開,永世不再回京城。”

  燕蘇聽了,身體一僵,仍舊一語不發,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東方棄也不說話,抱著雲兒往門口走去,看著懷裡昏死過去的雲兒,一臉憐惜。

  馮陳褚衛、蔣沈韓楊一直在外面守著,並不知道里面發生什麼事,橫劍攔住他們。郭敬之心想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萬一倆人以後找上門來尋殿下報仇怎麼辦?憑東方棄的身手,誰人能阻擋?示意門外的侍衛將二人團團圍住。

  東方棄心下怒極,冷笑說:“人家說,無情最是帝王家,這話說的果然不錯。”前一晚他和郭敬之還曾稱兄道弟,並肩作戰要取李措的性命,此刻反過來就要取他和雲兒的性命,半點不忍之心都無。雲兒挨了兩劍,竟然還不夠,還想至她於死地。他因為憤怒之故,不等眾人發難,腳下一動,瞬間飄到對面一個侍衛的身前。倆人相距不到一尺,東方棄一腳踹了下去,咔嚓一聲,是那侍衛腿骨斷裂的聲音。眾人眼睛一眨,便有數個侍衛抱著腿倒在地上,哀嚎不已。此等身法神出鬼沒,駭人聽聞。

  馮陳褚衛等人正待一擁而上時,燕蘇負手走了出來,看著東方棄懷裡的雲兒,眸光冰冷說:“東方棄,你走吧。從臨安到京城,你曾救過我多次,今日饒了你二人的性命,免得你說我無情無義,狼心狗肺。從今以後你我二人之間再無瓜葛。他日若是相見,休怪本宮心狠手辣,不念舊情。”

  東方棄躬身行了個禮,譏諷道:“謝殿下不殺之恩。”回頭望著重重疊疊的千層宮簷,朱紅色的大門像是干涸了的血跡,長長嘆了口氣,總算是活著出來了。皇宮竟像是地獄,度日如年,步步殺機。人跟人之間說變就變,頃刻間便可恩斷義絕。

  恩斷義絕也好,總好過糾纏不清,提心吊膽。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一輪新月從厚厚的雲層裡鑽了出來。東宮房門緊閉,一片黑暗。守在門外的馮陳硬著頭皮敲門,“殿下,晚膳時間到了。”許久不見聲音,他壓低嗓音問褚衛:“怎麼辦?”褚衛搖頭,不知該如何是好。殿下總不能一直將自己關在屋裡,李措剛死,朝中有無數大事等著殿下處理。馮陳頓了頓又說:“殿下,王中丞來了,正在殿外候著呢。”

  過了大約有半炷香的時間,房門轟的一聲打開,燕蘇神情憔悴站在門口,“來人啊,沐浴更衣。”又吩咐馮陳:“從即日起,本宮搬到未晚殿,這裡封了吧,其他人未經允許,不得擅自闖入。”梳洗後,燕蘇往前廳接見眾多大臣去了。

  期間有人自作聰明討好地說太子已到弱冠之年,選妃一事,不能再拖延了。燕蘇聽了,當即沉下臉,冷聲說:“我娶不娶老婆,關你什麼事?滾——”差點跳下來揍那個阿諛奉承的大臣。眾人見太子滿臉怒容,性情暴戾,動不動要殺雞儆猴,戰戰兢兢,嚇得沒有人敢吱聲。

  燕蘇連夜批改吏部呈上來的奏章,眾人怎麼勸都不肯休息。一個宮女捧著蝶戀劍進來,呈上去,顫顫巍巍說:“殿下,這劍如何處置?”

  他瞄了一眼,本待說“扔了它”,思慮半晌,終究是四大名劍之一,天下軟劍之首,淡淡說:“放在桌上,下去吧。”等宮女帶上門走了,他抽出劍,彷彿看見它纏在雲兒不贏一握的小蠻腰上,心中頓時像針刺一般,疼痛又復甦了。他拔出劍,張開雙手握了上去,鮮血滴在地上,一點兒都不覺得疼。

  心口像是破了個大洞,無論他怎麼補都補不好。

  雲兒慘白著臉醒來時,東方棄正在燈下翻弄藥材,屋裡咕嚕咕嚕熬著藥,滿屋子都是澀澀的藥香。她想坐起來,哪知胸口劇痛,又倒了下去,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貓,好像有九條命似的。”想死總是死不成。

  東方棄坐在她床頭,抹了抹她汗濕的長發,嘆氣道:“好死不如賴活著,死了下地獄,還不如在人間痛痛快快活著。再大的事,總會過去的。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不要總是尋死覓活的,聽了晦氣。”

  雲兒眼睛裡一點光彩都沒有,懨懨地說:“這有什麼晦氣的,死了才好,一了百了。”東方棄罵道:“哪那麼容易一了百了。來,把這藥喝了。”

  她搖頭,都不想活了,還吃什麼藥。藥,她已經吃夠了,不想再苦了。

  東方棄知她重創之下,一時轉不過彎來,想了想說:“你這條命,是雲溪子一命換一命救回來的。八年前雲溪子將瀕臨死亡的你從京城救了出來,然而你傷的很重,心跳幾乎沒有,全賴他用真氣保住你一絲氣息。他日夜給你渡氣,手不離你背心長達數月之久。他遍訪天下名醫無法後,帶你到天山極寒之地,用冰棺封住你日益微弱的氣息血脈,日日為你運氣療傷,同時尋訪各種靈丹妙藥,只為將你救醒。後來有一位不知姓名的郎中說你之所以昏迷不是不能醒,而是因為遭受重大打擊不願醒來。雲溪子依然沒有放棄,到處奔波,將你藏在冰山雪地之中,護住你的心脈。你這一睡,便是八年,雲溪子心力耗竭,頭髮數年間全白了。”

  雲兒全然不知當年的事,眼睛一紅,不由得問:“後來呢?叔公他怎麼樣了?”東方棄緩緩說:“他最後一次為你運氣療傷後,你手已經能動了,但是他卻油盡燈枯,命不久矣。他在死前將你託付於我,便自斷心脈走了。我遵照他的意思天葬,讓他重歸於自然。三個月後,你醒了過來,什麼都不記得,面貌如昔,八年像是只過了八個月,卻落下寒氣侵體的後遺症。我想你不記得也罷,只希望你永遠不記得,哪知還是逃不過宿命。”

  對於自己如何陪在雲溪子身邊耗盡心神為她療傷尋藥,他一字不提。雲兒伏在枕頭上哭了起來,滿臉是淚。

  經東方棄這麼一勸,她乖乖把藥喝了。父親、叔公視若珍寶的性命,怎可自暴自棄,自我踐踏?燕蘇那兩劍刺的雖深,卻並未傷到要害,雲兒在東方棄悉心照顧下,她的身體很快好起來,不到一個星期,便能下床走動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22:09
一三二

  第五十一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下)

  重傷初癒的雲兒雙眼凹陷,原本豐潤的臉頰消瘦下去,精神不怎麼好,總是懨懨地躺在屋內曬太陽。

  同安寺的和尚忙著打掃庭院、灑水除塵、進城採買年貨準備過年。東方棄興沖沖拿了幅年畫進來,右手端著一小碗乳白色漿糊,準備貼在門上。畫上畫的是手執寶劍的秦瓊,鎧甲鮮明,雙眼瞪的銅鈴大,她見了便說:“又不是你家過年,湊什麼熱鬧。”

  東方棄一手壓平翹起的邊角,一手拿著刷子說:“管是誰家,年總是要過的——過來幫個手。”雲兒依言走了過來,盯著畫看了兩眼,撇嘴道:“什麼妖魔鬼怪,還守門神呢。”東方棄笑道:“人家又沒得罪你,做什麼一出口就罵人。秦叔寶可是響噹噹的一條英雄好漢。”

  雲兒像是故意跟他過不去似的,哼道:“我頂討厭英雄好漢。”想當英雄好漢,成王稱霸,非得不擇手段不可。東方棄輕笑:“幸虧我不是什麼英雄好漢。”雲兒噗嗤一聲笑出來,白了他一眼:“時勢造英雄,只怕有些時候由不得你。”

  倆人將年畫、春聯貼了,又糊了窗紙,掛上紅燈籠,慘白的心情也變得喜氣洋洋起來。傍晚的時候天氣突變,狂風肆虐,烏雲瀰漫,寺裡的旗旛吹得呼啦嘩啦響。剛吃完晚飯,東方棄提著燈籠走來,跺了跺腳笑說:“下雪了,比鵝毛還大,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倒真有點像李白詩裡的那句‘燕山雪花大如席’。”說著抖了抖肩膀上薄薄的一層雪漬。

  雲兒半靠在床頭看書,聽東方棄說下雪了,大衣也不披,靸著鞋子跳下床,推開窗戶伸手去接。雪花不等掉落她手心便融化了,指尖冰冰涼涼。她滿心歡喜說:“啊,下雪啦!”東方棄怕她著涼,關了窗說:“明天再看不遲,只怕要下一整夜呢。”她點了點頭,“這雪下得這麼大,讓我想起天山來。”

  東方棄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手爐,添了炭讓她抱著,笑說:“天山的雪下起來是有聲音的,簌簌簌簌——,像在跟你說話。”

  雲兒擁被坐著,聽了他的話有瞬間失神,一個人只有寂寞到深處,才會有心思跟自然對話吧?“東方,叔公走了,一直是你陪在我身邊嗎?”東方棄用錫紙包住雞蛋,埋在火盆下,半個時辰就能熟,吃起來又焦又香,雲兒好當消夜吃。他想了想低頭說:“並沒有多久,很快你就醒了。”

  可是天山那麼冷,那麼靜,人跡罕至,飛鳥不到,聽著呼嘯而過的風聲,入眼是無窮無盡的雪山,過一天像是過一年,更何況守著一個不知何年何月才會醒來的她,他是怎麼挨的過來?雲兒心裡忍不住酸酸澀澀的,“東方,我有點累了。”

  東方棄聞言替她拉高被子,溫和地說:“那就睡吧。”雲兒將頭靠在他胸前,“那段時間你是怎麼過來的?有沒有想過,萬一我永遠醒不來呢?”

  東方棄想的很認真,隨即搖頭:“沒有想過。其實不算什麼,雲溪子十年如一日為你尋醫求藥,耗盡心力,而我只不過照顧你罷了。何況你乖乖睡在那裡,既不亂動又不亂跑也不亂吵,安安靜靜,十分省力。”

  雲兒反手抱緊他,“東方……我……”感激的話堵在心口說不出來,最後笑道:“那我現在是不是很麻煩?亂動亂跑又亂吵,還又聒噪,吵得人連覺也睡不好。”她知道,沒有人比東方更好。

  東方棄遲疑地說:“嗯……的確是。”表情認真。倆人皆笑出聲來。雲兒趁他不注意,擦去眼角溢出的淚水,“晚了,你也早點回房休息。這些天,連累你折騰壞了。”東方棄笑:“哪是因為你,倒是過年給折騰的。寺裡的師傅對過年看的十分慎重,有許多的規矩。哎,菩薩面前更是馬虎不得。”

  雲兒低著頭說:“東方,你說這樣的話再也騙不了我啦,我知道你其實擔心的很。”東方心裡嘆氣,她經此變故,不再似以前那般天真任性了,坐在那裡,一句話不說,眼神沒有焦點,長久維持同一個姿勢,似有重重心事,別人說完了她才反應過來,一臉錯愕問:“你剛才說什麼?”隨即笑著跟人解釋,她剛才沒聽清。東方棄希望她永遠十三四歲,而不是一夜之間長大八年。

  倆人都沒有說話,窗外的風聲便顯得越發清晰如在耳旁。嗶嗶啵啵的聲音炸開來,滿室都是蛋香味。雲兒喊道:“哎呀,我的雞蛋!要烤焦啦。”東方棄這才想起來,手忙腳亂從炭灰裡扒出雞蛋,炸開的地方焦黃焦黃,吃起來硬硬的,特別的香。雲兒掰了一小塊放在他嘴裡,“你嘗嘗,更好吃了,是不是?”東方棄點頭,“嗯,看來烤焦的味道更好,下次再這麼吃好了。”

  雲兒笑道:“要是有酒就好了。”東方棄點著她鼻子笑罵:“好了傷疤忘了疼,傷才剛好呢,就想著喝酒。”雲兒躲了開去,嘟著嘴說:“明兒正好是大年三十,咱們出去喝酒賞雪怎麼樣?大過年的,你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連門也不讓我出。”東方棄嗜酒,有千杯不醉之名,平日凡事無所謂,提到酒便興致盎然。

  他不忍掃雲兒的興,笑說:“說的我好像土匪強盜一般。我跟你說,後院裡有一片梅林,種的都是名貴品種,各種各樣的梅花開起來如火如荼,勝似春朝。這些天京裡的達官貴人差點沒把同安寺的門檻踩爛了。明日是大年三十,大家不是忙著祭祖便是忙著過年,想必沒人來,你若真要賞雪,咱們上那兒去。”

  雲兒聽了大喜,仰著頭問:“當真?”

  東方棄看著她如黑棋子般的瞳孔,裡面倒映著自己的身影,小小的臉瘦的只有巴掌大,唇色仍有些蒼白,心中又柔軟又憐惜,忍不住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滑膩冰涼,帶著雲兒身上特有的藥香。倆人鼻尖對著鼻尖,呼吸相聞,他正要離開時,雲兒伸手抱住他脖子,在他額頭上輕輕落下毫無雜念的一吻,像是雪花般輕盈,白雲般柔軟,又如夏天的微風一樣清爽。東方棄渾身一僵,抬頭看她。雲兒衝他微笑,眸光清澈,大大的眼睛沒有一絲□,像是再正常不過的舉動。

  他只得壓下洶湧澎湃的感情,若無其事說:“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房門輕輕帶上,雙手緊緊拽著床單的雲兒終於支撐不住,頹然倒了下來,她,她真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東方。翻來覆去好半天才睡著了。

  第二天天氣放晴,空氣寒冷,陽光明媚。放眼望去,一地雪白,令人精神不由得一振,神清氣爽。雲兒洗漱完畢,又喝了一碗藥粥,披上斗篷出門,見東方棄負手站在廊下看雪,笑道:“這麼早?”

  “還早?太陽都升到中天了。”

  他拉著雲兒的手往後山去,“天冷路滑,雪又深,小心看前面。”雲兒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不是說喝酒賞雪麼?酒呢?”東方棄笑道:“還用你說,早讓寺裡的小沙彌搬過去啦,這會兒正用熱水溫著呢。”

  還未走到梅林,早已聞到迎風送來的一陣幽香,沁涼入骨。眼前是一座園林,十數株梅花爭相怒放,白雪映著紅梅,陽光照將下來,粼粼像是會發光,光彩奪目。雲兒感嘆:“這個地方好,你怎麼不早跟我說?”

  東方棄見她整個人神采奕奕,興致昂揚,心情跟著大好,笑說:“這園子前兩日還遊人如織呢,昨晚下了一夜的雪,道路不便,又是大過年的,才這麼安靜。等過兩天,想必又熱鬧了。”

  雲兒抿嘴笑:“這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咱們有眼福了。”

  拐過彎,石子鋪成的道路盡頭露出一座精緻玲瓏的八角塔,本該無人的石桌旁一人自斟自飲,因為背對著他們,看不清是何人。雲兒不免有些奇怪,還以為是東方棄三教九流的朋友,壓低聲音問:“誰?”

  東方棄搖頭,表示不知。

  那人的聲音不輕不重傳了過來,很是悠閒自在,“沒想到在這裡還能遇到故人,當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雲兒愣了一下,“楚惜風!”想到他曾將自己捆在懸崖邊上,受盡驚嚇,差點丟了小命,不由得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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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第五十二章 惹是生非(上)

  楚惜風轉過頭來,臉上表情似笑非笑,眼若深潭,鼻樑高挺,墨黑長發隨意散開,幾絲滑下來,遮住了光潔飽滿的額頭,越發顯得俊逸不,瀟灑不羈。他挑眉拱手道:“雲兒,東方小弟,別來無恙乎?”寬大的袖袍滑下來,露出一截雪白修長的手腕,桌上放著形影不離的金翎劍。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雲兒一臉戒備說:“你怎麼在這裡?”不知他又有什麼陰謀詭計。楚惜風聳肩道:“雲兒,看來你對我印象不怎麼好啊。”話雖如此,神情卻懶洋洋的,不怎麼放在心上。雲兒嗤笑道:“不如你也試試被人吊在懸崖下的滋味,就知道好不好了。”他瞟了一眼雲兒,沒什麼表情說:“好啊,只要你有這個能耐。”

  雲兒滿心怒火,東方棄拉住想要上前算賬的她,微微一笑說:“楚兄今次前來,不知所為何事?”此人武功高強,為人行事亦正亦邪,還是小心為上。楚惜風斟了杯酒,淡淡說:“沒什麼事,聽說這裡梅花開得好,特意來瞧瞧。東方小弟,如此良辰美景,相請不如偶遇,你我不如坐下來喝一杯,如何?”

  東方棄不由得一愣,見他目光不閃不避,神情磊落,邀他喝酒的語氣頗為誠懇,心想難道真是巧遇?一時沒說話。

  雲兒單手按住酒壺,氣哄哄說:“你就不怕這酒下了毒?”她的酒憑什麼給他喝?

  楚惜風運指如風,出手快如閃電,想從雲兒手裡搶過來,口中蹦出一句:“下了毒反倒更好。”哪知雲兒反應靈敏,身子一躍,提著酒壺跳開數步,冷冰冰說:“楚惜風,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到底想幹什麼?”倆人一搶一閃,只在瞬息間,快的連眼睛都來不及眨。

  楚惜風露出一絲苦笑,“我又不是神人,知道你們在同安寺。我這次來京城是來取回魂草的,聽說同安寺的梅花開得好,順道出來散散心,老遠就聞到酒香,原來是你們擺下的。”

  雲兒想到“天外天”裡他那個昏迷不醒的妻子秦憐月,和自己的遭遇倒有幾分相似,不由得起了同情之心,態度有所緩和,忍不住問:“拿到了嗎?”楚惜風一臉煩躁,搖頭:“沒有,看來我得去一趟開封的游龍山莊。”

  倆人見他此次不是來尋事,純屬偶遇,皆放下心來。雲兒沒好氣說:“你多積積陰德吧,說不定感動上天,秦姐姐便醒過來呢。”楚惜風一氣喝乾杯中的熱酒, 看著亭外的白雪紅梅,“要我積陰德,恐怕晚了。”他楚惜風殺過的人如過江之鯽,數都數不過來。

  雲兒冷嘲熱諷說:“這有什麼晚不晚的,你沒聽人說過麼,過而改之,善莫大焉。你不但不知悔改,還變本加厲,恃強凌弱,專門欺凌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智女流,連我都替秦姐姐替你感到羞恥。”

  楚惜風眸光轉冷,哼道:“你若要尋仇,楚某奉陪到底。”右手按在金翎劍的劍柄上,目如火炬,殺氣立現。

  雲兒嚇得後退一步,東方棄忙站出來,笑說:“陳年往事,都過去了,不提也罷。大過年的,打架多晦氣,大家不如化干戈為玉帛,坐下來痛痛快快喝酒賞梅。”雲兒想到他對妻子的深情,又同情又無奈,再說自己不是沒死麼,打又打不過他,只得算了,冷哼一聲,在離楚惜風最遠的位子坐下來。

  東方棄將各人的杯子斟滿酒,“楚兄為何想去游龍山莊?”游龍山莊乃是江湖四大家族之首,龍在天便是游龍山莊現任莊主。

  “還不是因為回魂草一事。楚某此次前來,京城發生一些變故,聽人說回魂草輾轉流落至游龍山莊,不管是真是假,楚某都要前往一探究竟。”

  “楚兄此行恐怕要失望了。”

  “哦,此話怎樣?”楚惜風很好奇。

  “年後便是十年一度的‘武林論劍’大會,凡是武林中喊得出名號的人都會前往潮音塢碧玉湖聞人山莊參加盛會。楚兄若是去游龍山莊,只怕要撲個空呢。”楚惜風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隨即沉吟道:“怪不得——”回魂草除了是療傷聖品,還能使練武之人內力大增。龍在天是想把聞人山莊“天下第一劍”的金匾扛迴游龍山莊嗎?

  雲兒這才想起“武林論劍”一事,最近經歷多番變故,她都快忘了,“我以前還心心唸唸想著去聞人山莊瞧熱鬧呢。”楚惜風便說:“你的意思是,現在不去了?”雲兒歪著頭想了想:“也不是不去,只是精神不佳。”心裡掙紮著去還是不去,雖然傷還沒好全,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楚惜風不管她,踏著皚皚白雪折了一枝開得正豔的梅花回來,隨意插在盛水的瓷瓶裡。東方棄笑道:“天氣這般嚴寒,這梅花反倒開得更好了,一股子香氣。”楚惜風吟道:“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可惜有酒無菜,美中不足。來,東方小弟,你我幹了這杯。”

  東方棄舉杯笑道:“楚兄縱情任性,對塵世的虛名浮利不屑一顧,在下一向仰慕的緊。”楚惜風聽了很受用,一改往日冷冰冰的性子,“東方小弟才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身武功藏而不露,爐火純青。”倆人起先用酒杯,嫌不過癮,改用大碗,酒到杯乾,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樣子。

  雲兒剛喝了兩杯,東方便不讓喝了。她百無聊賴,問寺裡的小和尚要了一些素包子、冷饅頭、紅薯等物,放在炭火上烤,撒上茴香,居然別有一番滋味。

  楚惜風不知是高興還是心裡有事,一時喝多了,醉醺醺的,“東方兄弟,就憑你的劍法,連我也不是對手,何不去武林論劍大會上一試身手,揚名立萬?”東方棄便說:“江湖中藏龍臥虎,能人輩出,小弟這點本事,還是算了。”楚惜風用力拍了拍東方棄的肩膀,“你也太瞧不起自己了。你內力深厚,劍法純熟,平平常常一招使出來,卻有開山裂石之勢,為人平和卻不失原則,已有一代宗師之風,何況你這般年輕,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你若出戰,‘天下第一劍’還不是手到擒來!”

  東方棄汗顏,覺得楚惜風太高估他了,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數百年來,被江湖中人公認的“天下第一劍”也只有一個聞人客而已。他自己不要說爭,這念頭想都沒想過。轉念一想,十年一度的“武林論劍”大會劍客雲集,群英薈萃,想必精彩絕倫,十年一次,盛會難逢,便是去開開眼界也好,不由得有些心動。

  雲兒這時插嘴,哼道:“潮音塢碧玉湖聞人山莊,說什麼武林聖地,神聖不可侵犯,我看也不過如此,沒什麼了不起的,想當年叔公還不是一人一劍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半分招架之力都沒有。更何況還出了聞人默這樣的不肖子孫,更是不值一提。”一想到聞人默,忍不住怒從心頭起,“這人還是世家子弟呢,不擇手段,不知廉恥。”自己家的武功都學不好,還覬覦別人的心法秘籍。

  東方棄咳了一聲,“雲兒,不得這樣說聞人公子。”在背後說人,總不是一件好事。他和聞人默雖然只見過一面,對他印象倒不壞。雲溪子當年劍挑聞人山莊一事轟動江湖,他也有所耳聞,雲兒之所以被抓,他只當是倆人之間的舊怨。

  楚惜風皺眉道:“聞人默此人,天分不錯,又肯努力,可惜心術不正,求勝心切,操之不免過急。”雲兒忙不迭點頭,“對,心術不正,武功再高也是枉然。”又好奇地問:“我聽說當今武林武功最高的是游龍山莊的龍在天,是也不是?”楚惜風哂道:“雲溪子若是還在世,何時輪得到他。我瞧東方小弟就很厲害。再說侯老太君年紀雖然大了,身上一甲子的功力可不容小覷。”

  雲兒哦了一聲,心想龍侯史魏四大家族此次武林論劍只怕要爭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想起侯玉、史瀟瀟,還有魏司空,只怕都會去。吳不通未完成的《江湖紀事》怎能少了這一番記述?九華門的人只怕也要傾巢而出。頓時又想到溫柔可親的吳語,還有心地善良、傻裡傻氣的郝少南,不知賽華佗會不會趕去湊熱鬧。一時間心潮澎湃,大聲說:“東方,我要去參加武林論劍大會。”

  東方棄嚇一跳,“你去做什麼?”她眨著眼睛說:“當然是去比賽啦,我好歹是雲氏一門唯一的傳人。”

  楚惜風聽了她的豪言壯語,拍著桌子笑說:“既然如此,大家不如結伴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當夜楚惜風在同安寺留宿,吃了兩天的青菜豆腐,直嚷嚷:“嘴裡淡出鳥來。”他趁人不備,偷偷把護院的大黑狗殺了,找到雲兒,說有好玩的事,一臉神秘。雲兒好奇,隨他來到後山,看見柴堆旁剝了皮的狗,大驚:“這不是,這不是小黑嗎?”到時候怎麼跟寺裡的和尚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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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第五十二章 惹是生非(下)

  楚惜風擠眉弄眼說:“難道你不想吃狗肉?”雲兒多日不見葷,肚裡全是藥汁,一想到狗肉的滋味,忍不住嚥了嚥口水,“可是,可是那些和尚豈會幹休?”住人家的,吃人家的,結果還偷人家的狗吃,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誰說是我們吃的?這狗長著四條腿,難道不會自己跑了啊。”楚惜風一本正經說。

  雲兒眉開眼笑,“對對對,若是問起來,咱們來個死不認賬。”抱起地上的柴禾,“走遠點,走遠點,別讓人發現了。”

  倆人找了個廢棄的山洞。楚惜風不知從哪弄來一口大鐵鍋,雲兒跑到寺裡的廚房偷了一大堆作料,就地挖坑,支起鐵鍋,煮起狗肉來。她看著跳躍的火光,拍手說:“不行,咱們得把東方一起拉下水。”算起賬來也多一個人頂罪。楚惜風點頭:“對對對,這小子可別想置身事外。我去弄酒,你去把他拉來。”

  東方棄正在房裡運功打坐,雲兒拉起他就跑,“不好啦,不好啦,出事了。”他忙問出什麼事了。雲兒喘氣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東方棄老遠就聞到一股香味,吸了吸鼻子,“什麼東西?”雲兒心下暗笑,“你來就知道了。”

  東方棄彎腰鑽進洞裡,看見地上架起的鐵鍋,不由得笑了,“你們倒會享福,躲在這裡喝酒吃肉。”楚惜風拍了拍泥封的酒罈,“要不要嘗嘗?極品‘胭脂冷’。”“胭脂冷”乃是臨安“鴻雁來賓”酒樓的特釀,香氣襲人。東方棄大喜,“這般好東西,楚兄從何處得來?”胭脂冷不是一向不外賣嗎?楚惜風笑,“這你不用管。”

  東方棄喝了一口,大讚:“好酒,好酒,濃郁醇厚,唇齒留香,回味悠長。”楚惜風心道,那當然,偷來的酒總是最香的。

  三人冰天雪地喝酒吃狗肉,熱的滿身大汗,酣暢淋漓,大叫痛快。

  哪知剛回到寺裡,主持行真大師攔住他們,一臉嚴肅說:“護院的小黑不見了,寺裡的小沙彌說,是楚施主牽走了。善哉,善哉,還請楚施主送回來。本寺人口單薄,全賴小黑看守後院,以防本地的地痞流氓夜裡溜進來順手牽羊。”楚惜風一愣,拒不承認,“什麼小黑,我不知道。”行真大師瞪了他一眼,“楚施主堂堂七尺男兒,莫要抵賴。”

  東方棄不由得苦笑,方知剛才吃的狗是寺裡的,這下連主持大師也得罪了。

  楚惜風逼急了,看著肚子說:“吃都吃下去了,怎麼還你?”行真大師氣得指著他鼻尖說:“你——”轉頭看著旁邊默不作聲的東方棄和雲兒,雙手顫抖,“你們,你們,太不像話了!佛門清淨之地,豈容你們這般糟蹋!”東方棄十分愧疚,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大師,對不起,我們這就走。”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這是給寺裡的香火錢,還請笑納。”

  第二天,東方棄和雲兒便被同安寺趕了出來。

  三人冒著風雪上路,寒風凜冽,道路泥濘。雲兒縮著脖子埋怨:“楚惜風,都怪你,出的什麼餿主意。”楚惜風一馬一劍,身下是價值千金的獅子驄,可惜金黃色的毛被爛泥弄的髒兮兮的。獅子驄似乎是受到主人的影響,垂頭喪氣的,少了幾分神氣,看起來和平常的馬沒什麼分別。楚惜風瞪了她一眼,說:“什麼餿主意,狗肉還不是你吃的最多?”他和東方棄光顧著喝酒了。雲兒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東方棄唯有感嘆遇人不淑,誤交匪類,“雲兒,你身上傷剛好,不適宜騎馬。到下一個市鎮,咱們雇一輛馬車。”雲兒點頭,比起騎馬來,還是坐馬車舒服。楚惜風說:“東方,你這馬也太差勁了,又瘦又小,半天走不了十里,是不是該換一匹?”東方棄笑說:“一般的馬也就這樣,哪能跟你的獅子驄比。”

  楚惜風搖頭,上下打量他,“行走江湖,怎能沒有一匹好馬代步?你看你,連劍都沒有,不認識的人還以為你是上京趕考的窮書生呢。”雲兒聽了噗嗤一聲笑出來,“還是專門招惹狐狸精的那種。”東方棄連忙打斷二人的取笑,嘆氣說:“不是我不想,而是囊中羞澀買不起啊。”但凡好馬,至少價值百金;名劍就更不用說了,有些甚至價值連城。

  楚惜風劍交左手,挑眉道:“誰說要買?好東西自然是能者居之。”

  幾人趕了一天的路,晚上準備在保定城投宿。傍晚時分,幾人正要進城,迎面一隊官差護送一批駿馬在官道旁的驛站停下來。驛站裡的人連忙迎出來,陪笑說:“錢大人,您這是上哪兒?”錢大人跳下馬背,喝了一大碗熱茶,“上京。這些馬是要上貢的,本來年前就該到了,這些天雨雪交加,路不好走,耽擱了不少行程。”那人點頭,“天氣惡劣,路上確實不好走。”又說:“這些馬個個神駿,想必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馬。”錢大人道:“那當然,送給太子殿下的馬還能差到哪裡去,隨隨便便一匹,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駒。你沒見它們趕了這麼些天的路,依然精力充沛麼……”

  雲兒聽到“太子殿下”這幾個字,神情一黯,隨即扯了扯韁繩,若無其事往前走,像沒聽到似的。看來他在朝裡的勢力如日中天,臣下這麼巴結他,不遠千里給他送馬。東方棄回頭招呼楚惜風和雲兒,“咱們得快點,再晚城門就要關了。”楚惜風看了眼驛站外十數匹駿馬,答應一聲,追了上去。

  三人找了間客棧住下,吃完晚飯,各自回房休息。雲兒正對著油燈發呆,楚惜風在外面低聲說:“雲兒,你睡下了嗎?”她開門,沒好氣說:“這麼晚了,你有什麼事?”楚惜風笑嘻嘻的,“那匹白馬,你看見了嗎?”十來匹駿馬圍在一處吃草,只有一匹白馬不屑一顧,靜靜站在一邊,神情桀驁不馴,楚惜風一眼就相中了。

  “什麼白馬,我不知道。”她心裡正煩著呢。

  他搓著手掌說:“想不想去偷馬?”雲兒懶洋洋的,“那是朝廷的馬,你也敢偷。”到時候可不是被攆出來那麼簡單。

  “朝廷的馬怎麼了?說是他的就是他的?我還說是我楚惜風的呢。”

  她搖頭,“我不去。我喜歡坐馬車,不喜歡騎馬。”楚惜風見她心意已決,搖頭嘆氣走了。雲兒以為他打消了主意,哪知睡到半夜,聽到有人敲窗,她立馬翻身而起,在枕頭底下摸出匕首來。

  楚惜風的聲音在窗外響起,“是我,別怕。”雲兒怒氣衝衝開了窗,“你幹什麼?深更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遠處有火光,她耳中隱隱約約聽到喊殺聲。楚惜風嘆氣,“這次是陰溝裡翻船,跟斗栽到姥姥家了。”原來他去偷馬,計畫周全,本來是萬無一失的,哪知那匹白馬不肯合作,又是刨腿,又是長嘶,驚醒了驛站裡的官兵,此刻保定城裡城外到處在捉偷馬賊呢。

  街道上“咚咚咚——”的馬蹄聲驚醒了東方棄,連忙跑出來問:“出什麼事了?”雲兒瞪了眼楚惜風,“咱們快走吧。”等官兵搜到這兒來,麻煩可就大了。幾人從後門溜走,東方棄還不忘留下飯錢。

  城門口燈火通明,時不時有快馬奔進奔出。混亂中聽見有人問:“都找回來了嗎?”“啟稟大人,丟了一匹白馬。”雲兒見狀,壓低聲音問:“你到底幹了什麼好事?”楚惜風悶笑:“我只不過把這些馬的韁繩割斷,然後在馬廄放了一把火。”東方棄哀嘆一聲,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幾人藉著繩索從牆頭攀下來。出了城,楚惜風得意地說:“你們跟我來。”一聲長嘯,一白一黃兩道影子快速奔來。雲兒見了忍不住失笑,原來白馬的韁繩系在獅子驄的尾巴上。這兩匹馬配合倒默契,沒有打起架來。

  楚惜風翻身上馬,沖東方棄說:“兄弟,哥哥做這些不入流的勾當,可全都是為了你。”東方棄搖頭苦笑,跟著上了馬,示意雲兒也上來,倆人合騎一馬。雲兒驚嘆出聲:“這匹馬長得好,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楚惜風笑道:“最重要的是異常神駿,不信咱們比比。”

  白馬負著倆人的重量,居然沒有比獅子驄慢多少,如一團白影,風馳電掣。就連東方棄也忍不住嘖嘖稱奇,說它可遇不可求。雲兒拍手說:“它跑的這樣快,不如就叫‘旋風’好了。”東方棄笑道:“倒也名副其實。”

  有了旋風,腳程快多了,不到十日,便來到荊州一帶,再往南便是洞庭湖,聞名天下的潮音塢碧玉湖聞人山莊便隱藏在八百里洞庭某個小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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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第五十三章 相請不如偶遇(上)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八百里洞庭煙波浩渺,壯闊無垠。一行三人來至岳陽,“岳陽樓”幾個大字陽光下大氣沉穩。雲兒抬頭細細打量,笑說:“這岳陽樓可出名的很吶,咱們也上去遊玩遊玩。”

  登上高處,四面窗戶全部打開,遠山近水,一覽無遺,迎面吹來一股濕涼的清風,帶著淡淡的清新的水草味。視覺、聽覺、感覺沒有任何阻礙一下子無限放大,令人不由得胸懷激盪,心曠神怡。“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僅僅十個字,道盡洞庭湖的雄偉氣象。”東方棄感慨說。

  楚惜風一襲白衣,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把扇子,一改往日狂放不羈之態,看起來儒雅風流,倒像個名流學士。湖水浩浩湯湯,一望無際,他稱讚道:“觀夫巴陵勝狀,皆在洞庭一湖。”

  雲兒說:“如斯美景,人傑地靈。人還沒有到潮音塢碧玉湖,已經被雄偉的山水征服,聞人客倒是會選地方。”她以前雖然跟著雲溪子來過一次聞人山莊,時間隔得太久,不大記得了。

  東方棄笑說:“聞人客乃百年不遇的武林奇才,眼光自然獨到。”看了看周圍,手中拿著刀劍的江湖人士居多,“看來大家都是衝著武林論劍來的。這裡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論劍之前,大多數人心情浮躁,動不動就打起來,咱們可要小心行事。”一路行來,他最怕雲兒調皮搗蛋,何況楚惜風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楚惜風哂笑:“怕什麼,都是一些黃口小兒,乳臭未乾,不值一提。”東方棄頭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是來看比劍的,不是來生事的。”

  雲兒見來的大多數人衣衫齊整,顯然特意修飾過一番,便說:“等會兒咱們也去買兩套衣裳,省的到時候聞人山莊的人瞧不起咱們。”東方棄道:“這倒不至於,聞人山莊乃天下第一莊,不會這般以貌取人的。”雲兒撇嘴,“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保不準聞人山莊的丫鬟小廝見你穿的寒素連茶都懶得端呢。”

  楚惜風不缺衣衫這些物事,便說要隨處走走。他身上的一件衣服,布料上乘,刺繡精美,價值不菲,這裡根本就沒幾個人穿得起。

  雲兒和東方棄來到城裡一家最大的成衣鋪,試了幾件長衫,都不滿意。雲兒嫌不夠好,倆人站在店舖裡側挑挑揀揀。有人大搖大擺走進來,高聲叫道:“老闆,我們兄弟倆的衣服,做好了沒有?”掌櫃的連忙從櫃檯裡出來,作了個揖說:“好了,好了,您看看滿不滿意。”十分巴結,領著二人往內室去試衣服。

  雲兒一見他們,臉色大變,拉著東方棄轉了個方向,背對二人悄聲道:“是黑白二蟲。”東方棄點頭,臉色變的凝重。他曾在刺殺李措那晚跟二人交過手,倆人聯手,取長補短,招式刁鑽古怪,十分難對付,不知怎麼會在這裡出現。雲兒記得這二人本是李措的貼身保鏢,後被燕蘇拿下,關了起來,沒想到居然還活著,而且神情這麼囂張。

  東方棄想到自己跟他們有舊怨,還是避開的好,捅了捅雲兒說:“咱們先走吧。”雲兒點頭,一同出來。回到客棧,聽見楚惜風在跟夥計吵架,金翎劍支在桌子上,一臉殺氣。雲兒忙問:“怎麼了,怎麼了?”楚惜風皺眉道:“咱們提前定下的房間,他貪圖別人的賞錢,居然讓了出去。他是活得不耐煩了,找死!”

  那伙計哭喪著臉說:“不是小的大膽,而是客官您沒交訂金……”再說對方的賞錢實在太豐厚。楚惜風眼睛一瞪,東方棄趕緊息事寧人,“那你另外安排兩間房。”那伙計擦著汗說:“最近客人比較多,客棧都滿了。”楚惜風大怒,“誰那麼大的膽子,敢住我楚惜風的房間,我叫他豎著進來橫著出去。”楚惜風二話不說,提著劍便上了二樓。

  東方棄和雲兒連忙跟在後面。

  楚惜風一腳踹開房門,看也不看裡面的人,冷喝一聲:“滾——”

  對方是一個妙齡女子,鵝蛋臉,柳葉眉,正坐在床上整理東西,見到凶神惡煞的楚惜風,一開始愣了一下,隨即大怒,“你是誰?敢叫你本小姐滾!”抓起手邊的劍,人未到,劍影已經罩了過來。楚惜風冷笑:“彫蟲小技。”金翎劍都不屑拔,劍柄一沉,壓住對方劍尖的去勢,大步上前,手肘一撞,看似簡單幾個動作,卻快的對方來不及抵擋。那女子連退數步,長劍脫手,捂著胸口倒在床上,跌個了狗吃屎。

  雲兒一見到她就沒好臉色,“史瀟瀟,是你,哼——”活該!

  住在隔壁的侯玉聽到打鬥,連忙跑出來,見到三人很是驚訝,“東方棄,雲兒,你們這是——”他扶起史瀟瀟,關心地問:“表妹,你沒事吧?”史瀟瀟搖頭,氣順不過來,連聲咳嗽。侯玉眼中露出不滿之色,看著在場的幾人,問:“這是怎麼一回事?”楚惜風見他們彼此認識,收斂了一些,負手站在一邊不說話。

  東方棄苦笑,“誤會,完全是一場誤會。”雲兒快人快語:“你們搶了我們住的房間。”侯玉想了想說:“是嗎?你們可交了錢?”這家店怎麼能這麼做生意?東方棄一臉尷尬,搖頭:“不曾,不過跟店裡的夥計有過口頭約定。楚兄一時氣不過,要找人理論。”抱拳道:“侯兄,史姑娘,得罪了。”

  侯玉見史瀟瀟不過一個照面便被來人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看楚惜風的眼神多了一份戒備,“不知這位兄台是——”東方棄介紹:“這位便是‘殺人不留行,千里楚惜風’。”侯玉不由得肅然起敬,拱手道:“久仰大名。”楚惜風在江湖上成名的時候,他還未出來行走江湖,對楚惜風的事蹟多有耳聞。

  楚惜風卻一點都不給他面子,“不用客套,我只想知道晚上怎麼睡。”天也黑了,家家客棧人滿為患,總不能讓他們幾個露宿街頭。

  史瀟瀟見到東方棄,大喜過望,拽著他的胳膊又蹦又跳,“東方,東方,你也來了,太好了!”東方棄不著痕跡抽出手臂,“史姑娘,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你還好嗎?”她搖頭,“不好。”史老爺子知道她上次偷偷溜去九華山,差點沒氣死,關她關了一個月,直到這次的“武林論劍”大會,才放她出來。

  東方棄說:“我聽說龍侯史魏四大家族的人,聞人山莊另有招待。”怎麼跑來跟大家擠客棧?侯玉解釋:“我跟瀟瀟落在後面,見天色晚了,打算將就一晚,明天再僱船進潮音塢。”原來如此。東方棄看著房間裡的眾人,心想先安頓下來再說,商量道:“侯兄,現在到處是人,你若不介意,可願意拼房住一個晚上?你,我,楚兄一間房,雲兒和史姑娘一間房。”侯玉聳肩,表示沒意見。行走江湖,哪有那麼多講究,露宿野外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雲兒和史瀟瀟卻異口同聲反對:“不行!”

  楚惜風不清楚二人之間的恩怨情仇,不耐煩說:“麻煩!有什麼不行的,你們倆長得那麼小,床又那麼大,擠一擠不就得了。”雲兒重重哼了一聲,嘀咕:“我才不要跟她一起睡。”史瀟瀟冷笑:“我正巴不得呢。”雲兒轉念一想,這房間本來就是她的,憑什麼不睡?“行,趕了一天的路,我也累了,就住這兒。”屁股往床上一坐,賴住不走了。

  史瀟瀟使勁推她,“這是我的床,你走。”雲兒紋絲不動。

  三個大男人見了,連連搖頭,不管她們,回房休息。

  雲兒坐在床上將袖子一捋。史瀟瀟連忙後退一步,一臉戒備:“你想幹什麼?”雲兒沒好氣說:“不是想睡床嗎?一局定勝負!”史瀟瀟心想這倒乾脆,拔出劍橫在胸前,“來吧。”誰怕誰。雲兒瞟了她一眼,懶洋洋道:“誰跟你動粗,咱們一拳定勝負。”

  “剪刀、石頭、布——”

  結果雲兒捲著鋪蓋睡地下,氣悶不已。史瀟瀟得意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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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第五十三章 相請不如偶遇(下)

  第二天一行人吃過早飯來至湖邊渡口,準備前往聞人山莊。哪知偌大的渡口,白茫茫一片,一隻船都沒有。侯玉奇道:“往日來時,這裡可熱鬧了,人來人往,各式各樣的烏篷船沿岸而下,一眼望不到頭,今日怎麼這般冷清?”按理說,“武林論劍”期間,應該更熱鬧才是。

  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漁翁提著竹簍經過,聽了他們的對話說:“官府好幾天前就派人來通知,說今日辰時到午時禁止出船,無論是漁船還是客船,要等到午時過後才能載客呢。”

  雲兒沒好氣說:“怎麼會下這麼奇怪的命令,不是讓大家無路可走嘛。”江南魚米之鄉,湖泊交織,到處都是水,沒有船,簡直寸步難行。

  “沒辦法,只好下午再來。”

  眾人正要離開,只見遠處駛來一艘三層高的大船,彩旗飄揚,色澤豔麗,門窗鏤刻精細,甲板上站滿了身穿便服的侍衛。船剛靠岸,眾多侍衛跳下來,打掃渡口,撒上清水,台階上又鋪了一層地氈,顯然是準備迎接某個大人物的到來。東方棄想到昨天見到的白雙喜黑從憂二人,又見到今天這般陣勢,像是想到了什麼,身體不由得一僵。

  雲兒一時間沒想到那麼多,笑說:“咦,這船又大又漂亮,真想上去坐坐。”

  連侯玉也說:“什麼人,排場這麼大。”

  東方棄催促眾人,“別看了,趕緊走吧。”

  楚惜風不緊不慢落在後面,無意中回頭,蹙眉說:“船上站的不是聞人默嗎?”如今的聞人默,儼然有聞人山莊少莊主之勢,能讓他出潮音塢碧玉湖親自迎接的人,只怕來頭不小,連他也跟著好奇起來。

  雲兒聽到聞人默的名字,立馬回頭,“當真?我倒要看看這次他又想幹什麼壞勾當。”

  東方棄催促道:“別惹事了,咱們還是走吧。”

  眾人心中好奇,想知道到底是誰要來,便說:“我們只是瞧瞧熱鬧,不惹事。東方,你也太小心了。”雲兒附和:“對啊,對啊,反正回去也沒事。也許聞人默又在打什麼壞主意呢。”

  東方棄聽的大家這麼一說,只得作罷。幾人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坡上歇息,隨意說著話。侯玉道:“此次‘武林論劍’大會,不僅要以武會友,選出‘天下第一劍’,而且還要推出一名公認的武林盟主。”

  東方棄愣住了,“武林盟主?誰的主意?”怎麼事先沒有聽說過?侯玉苦笑:“還能有誰,當然是龍在天。如今游龍山莊大有取代聞人山莊成為天下第一莊之勢,龍在天自然要想出一些名目擴大自己的聲望。”推選武林盟主,憑武功、聲望、名氣、資歷,還有誰比龍在天更合適?

  楚惜風不屑道:“姓龍的本事沒多大,野心倒不小。”侯玉搖頭,“龍在天身為武林四大家族之首游龍山莊莊主,武功和心計不容小覷。”心裡不免擔心,萬一龍在天真成了武林盟主,他們其他三大武林世家連同聞人山莊豈不是要受到排擠?東方棄沉吟不語,想到其中的利害關係,此次“武林論劍”只怕不平靜呢。

  正說話間,遠遠的有馬蹄聲傳來。一行數十騎快速往碼頭馳來,揚起厚厚一層黃塵,馬上的人皆穿著一色的黑衣勁裝,行動利落,眨眼間奔到渡口,“嘩”的一聲下了馬,整齊劃一,可見身手不凡,都是武功好手。其中一個看似負責的人跟聞人默低聲交談,聞人默不停點頭,大概是表示知道。

  這次連楚惜風都感到好奇,撫著下巴說:“看身手步伐,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個個不簡單,領頭的那個便是號稱‘劍無虛發’的袁步明,性子暴躁,為人凶殘,又喜歡女色,不過一手劍法倒還有兩下子,居然乖乖聽命於人,心甘情願當起奴才來,我倒想看看這幕後之人到底是誰。”

  過了大約有半炷香的時間,四名身穿青衣的年輕人抬著一頂輕便小轎出現,看起來不疾不徐,可是眨眼間翻過高低不平的山坡。原來四人抬著轎子,腳不沾地,竟像是在半空中飄行一般,沒有半點晃動。後面還跟著兩匹黑馬,上面坐的人赫然是白雙喜、黑從憂二人。

  一行人不由得大驚,面面相覷。

  轎子落下,不等裡面的人出來,一眾侍衛跪下行禮。袁步明站在轎前,低眉垂首、畢恭畢敬說:“都準備好了,請公子登船。”

  “嗯。”慵懶低沉的聲音傳了出來。

  聞人默親自上前掀簾,笑說:“聞人默特意在此恭迎公子。公子乃聞人山莊最尊貴的客人,遠道而來,聞人山莊蓬蓽生輝。舍下簡陋,不過潮音塢碧玉湖風景尚可一觀,可以稍解公子一路的辛勞。”

  “哦,是嗎?聞人少俠太可氣了,我倒要瞧瞧天下第一莊的風景何等優美動人,也不枉本……公子千里迢迢來到這裡。”

  因為怕被人發現,眾人離得很遠,時斷時續幾句話聽在耳內,雲兒恍若雷擊,這熟悉的聲音,不冷不熱的腔調,完美挺拔的側影……

  她以為倆人從此再無交集,沒想到這麼快就見面了。

  侯玉發出驚呼:“咦,這不是九華山的那個燕公子嗎?雲兒,他不是很喜歡你麼——”轉頭見雲兒臉色發白,一副快要哭的樣子,連忙住了嘴。

  楚惜風挑眉:“竟然是他!放著朝廷大事不管,跑來這裡湊什麼熱鬧?”打量遠處,眯著眼睛說:“他居然將‘黑白二蟲’白雙喜黑從憂收為己用,又和聞人默勾結在一起,究竟有何目的?”

  這次的“武林論劍”大會真是越來越熱鬧了,連朝廷的人都摻了進來。

  只有史瀟瀟一臉輕鬆,“聞人山莊不是號稱此次論劍大賽向所有武林或非武林人士開放麼,誰愛來便來唄。這個燕公子,除了長得好一點之外,其他一般,我瞧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侯玉輕聲道:“這還叫一般?你看他隨身帶著這麼多武功好手,難道是想在論劍大賽上一爭高低?”

  東方棄一臉沉思,沒有發表任何議論。

  雲兒扯了扯他的袖子,極力讓自己表現的若無其事,“咱們走吧。”見到他,就想起身上刺的那兩劍,一劍在右胸,一劍在心口,明明傷口早已癒合結了疤,可是此刻彷彿裂開了似的,硬生生疼了起來。她伸出手,情不自禁按了按胸口,那裡彷彿被人重擊了一拳,連呼吸都跟著疼痛起來。

  眾人點頭,小心翼翼離開,可是遍地叢生的荊棘掛破衣服的聲音以及不知是誰不小心發出的咳嗽聲驚動了對方。聞人默大喝一聲:“誰在那裡?”燕蘇立即回頭,眸光迅速變冷。白雙喜、黑從憂提劍走了過去,陰森森道:“出來!”

  眾人無法,只得從乾涸的壕溝裡爬出來,拍乾淨身上沾滿的草屑泥土等物。侯玉率先走出來打圓場,“我們本想坐船進潮音塢,哪知偌大的湖邊,半隻船都沒有,聽附近的老漁民說,要過午時才會有船載客,只好在這裡先等著。”

  倆人明顯不相信,“既然如此,難道你們不知道方圓十里都不許有閒雜人等嗎?”待看見隨後上來的東方棄,倆人隨即臉色大變,“東方棄,是你!”這兩兄弟曾經在東方棄手下吃過不少暗虧,此刻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燕蘇和聞人默聽的東方棄的名字,連忙走了過來。燕蘇眼睛在各人身上轉了一圈,似笑非笑道:“原來都是故人,沒想到在這裡遇全了。”見到東方棄,就想到雲兒,他心中摸底湧現一股煩悶之情。

  雲兒躲在土溝裡,一直沒有爬上來。

  他眼睛最後停在楚惜風身上,冷冷道:“哼,殺人不留行,千里楚惜風。楚惜風,你好啊?”使了個眼色,白雙喜、黑從憂一左一右攻了上去。楚惜風知道他在報芙蓉山頂一劍之仇,更不說話,金翎劍“叮”的一聲劃破長空,三人刀來劍往,戰作一團。

  眾人站在一邊觀戰。楚惜風一人對付臭名遠颺的“黑白二蟲”,倒也有攻有守,身法輕靈,劍法精妙。雙方眼下看似打成平手,但是一個打兩個,始終是吃了大虧,纏鬥時間一長,楚惜風只怕要吃大虧。

  東方棄是知道倆人間的舊恩怨的,以燕蘇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性子,若是不出了胸中這口惡氣,是不會罷休的。他不便插手倆人之間的惡鬥,只希望楚惜風若是打不過就跑,其實這也沒什麼丟臉的。

  侯玉、史瀟瀟看的目瞪口呆:一句話都沒有說,怎麼說打就打起來了?

  楚惜風看似遊刃有餘,其實心中焦急。白雙喜、黑從憂都不是好惹的主兒,下手狠辣,招招不留餘地。楚惜風知道燕蘇存心要取他性命,瞅了一眼周圍的環境,且戰且退,一劍逼退白雙喜,也不管黑從憂從對面刺來的一劍,反手一掌,拍向黑從憂的腦袋瓜子。黑從憂不由得一驚,退了兩步,手裡的劍偏了開去,這個人瘋了,這麼同歸於盡的打法,難道連命都不要了?楚惜風抓得空隙,在空中連翻幾個跟斗,人和劍形成一條直線,轟的一聲巨響,劃破湖面,鑽入水底,頃刻間借水遁走。

  白雙喜、黑從憂自幼在大漠長大,一坐船就犯暈,根本就不通水性,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堂而皇之在眾人眼前溜走。

  燕蘇揮手阻止要跳入水中的諸多手下,沒什麼表情說:“算了,這會兒追也來不及了。”聞人默忽然說:“哪位朋友,怎的藏頭露尾,不肯出來相見?”

  雲兒一開始屏住呼吸躲在壕溝裡,後來聽的楚惜風跟人打了起來,一時緊張,氣息粗了起來,被聞人默察覺了。她不敢想像再次見面是怎樣的情形,窩在土堆下沒有動彈。只聽得“叮叮叮——”數聲刀劍拔出的聲音。隨著腳步的臨近,周圍的殺氣愈來愈重。

  東方棄腳下一移,攔在數個侍衛面前,對著下面柔聲喚道:“雲兒,出來吧。”

  燕蘇渾身一震,下意識的驚喜過後,眸光隨即一黯,臉色越發陰沉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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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第五十四章 相見不如不見(上)

  雲兒滿身泥土出現在眾人眼前,低著頭,既不看人也不說話。聞人默見了她,想到京城強擄她一事,又看了眼一旁的燕蘇,神情複雜。燕蘇見她寧肯躲起來也不願見到自己,心中淒然,想到殺母之仇,以及自己刺她的兩劍,一時又痛又恨又難過又悲傷,當真是柔腸百結,疼痛錐心刺骨。

  一時眾人都不敢出聲。

  東方棄拱手行禮,“燕公子,請恕我們告辭了。”輕輕握住雲兒的手,拉著她一起離開。侯玉和史瀟瀟緊隨其後。

  雲兒腦中一片空白,木偶一般任由東方棄牽著走。好半天才出聲,“東方,我痛。”可能是傷口又裂開了,為什麼她這麼沒用?見到他就跟老鼠見到貓似的。她為人利用殺了他母親,可是他父親下令殺了她全家,她刺了他一劍,他變本加厲給了她兩劍,一切都清了,互不相欠,不是嗎?

  東方棄暗暗嘆息,寬慰她說:“沒事,會好的。”抬手整理她鬆散的亂發。完全沒想到以燕蘇這麼尊貴特殊的身份會來“武林論劍”大會,早知道他和雲兒就不來了,免得雲兒見到他想起以前那些難過的事。

  倆人並肩離開,舉止親密的畫面落入燕蘇眼中,本來死水般的內心重又掀起一番波浪,這個令他又愛又恨的女子,居然當著他的面和別的男人如此親熱,是故意挑釁還是惡意報復?

  眾人見他臉色陰沉站在風中發呆,面面相覷,皆在一邊等著,不敢催促。還是馮陳戰戰兢兢說:“少主,時間不早了,還請登船……”最近燕蘇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發火,十分難伺候,常常一句話一件小事都會惹來他的暴怒,就連魏司空這樣從小一塊長大的玩伴都挨了他好幾頓訓,底下一干人等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觸怒了他。

  燕蘇皺眉:“東方棄……要來參加‘武林論劍’大會嗎?”其實他想問的是雲兒,卻不好意思提及。想到還在臨安的時候,雲兒就曾嚷嚷要來潮音塢碧玉湖聞人山莊觀看論劍大賽,他這次來,除了辦事之外,其實隱隱含有這樣的希冀,潛意識裡希望能再見她一面,只要一面就好。沒有人知道這些天他是怎麼過來的,他又恢復了以前沉悶的、單調的、爾虞我詐的宮廷生活,可是卻無法像以前那樣無悲無喜地忍受下去。有過爭吵快樂彩色的日子再要他回到一成不變黑白的生活,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

  他比以前更加痛苦,更加乖張,更加暴戾,動不動就發怒,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的心中似乎丟失了某一樣東西,發誓一定要把它找回來。

  聞人默曾和東方棄交過手,對他甚為忌憚,沉吟說:“應該是吧。”他的“天下第一劍”的路上又多了一個勁敵,一定要想辦法剷除才是。

  燕蘇瞟了他一眼,說:“東方棄這個人,可不容易對付。”看似其貌不揚,脾氣溫和,實則深藏不露,意志堅定,威逼利誘在他面前全都沒有用,唯一的弱點是雲兒。想到雲兒,他閉上雙眼,一個人居然能令他痛苦到這等地步,只有一個辦法,要不毀了她,要不徹底得到她。

  一行人上了船。燕蘇對周圍精心的佈置,美味的佳餚,還有冠絕天下的美景興趣缺缺,半點欣賞的心情都沒有。他負手站在甲板上吹風,群山幽壑在眼前緩緩移動,湖水清澈,偶爾有一兩隻鳥兒劃破長空,發出“嘎嘎……”激揚高亢的聲音。

  一眾手下遠遠站著。褚衛悄聲說:“魏少爺在就好了,可以陪殿下說說話。”沉默不語的燕蘇令他們心中十分不安。魏司空早一天到聞人山莊去了,為燕蘇一行人的衣食住行提前做準備。

  馮陳嘆氣,“哎,俗話說,解鈴還需繫鈴人,就算魏少爺來了,也沒什麼用。”蔣沈聽到二人的對話,湊過來說:“少主最近不開心得很,連話都很少說。”韓楊忙說:“嗨,還不是雲兒姑娘鬧的,這個鈴只怕還得她來解。”眾人齊聲喝道:“胡說什麼!”他嚇得脖子一縮,不敢再提“雲兒”兩個字。雖然沒有明文下規定,但是雲兒確實成了眾人的忌諱,若不是她,也不至於生出這麼些事來。

  燕蘇突然出聲問:“現在什麼時候?”馮陳忙答:“離午時還差半個時辰。”他點了點頭,“東方棄等人不是要坐船進聞人山莊嗎?你派人送他們一程,做的隱秘些,別讓他們發現。”馮陳答應著去了,不知道主子心裡頭又有什麼計畫。

  東方棄幾個人來到路口的茶莊歇腳喝茶。侯玉說:“不知道楚兄現在怎麼樣了。”東方棄微笑:“楚惜風號稱‘殺人不留行,千里楚惜風’,輕功一流,縱橫江湖多年,這點事算什麼,只怕他這會兒不知道在哪兒逍遙快活呢。”侯玉啞然失笑,“說的也是,我擔心自己都來不及,反倒擔心起他來,真是聽評書掉淚,多此一舉。那個燕公子,來頭不小,不知道又要掀起什麼驚濤駭浪。”

  東方棄心想,大概是因為什麼“武林盟主”而來吧,難道他連江湖中的事也想大權在握?統治者對於權力的控制慾真是令人心驚。

  幾人坐在裡面的雅間喝茶,聽的外面傳來爭吵聲,“什麼,就這麼一壺破茶,居然要半錢銀子!我這裡有二十文,要不要拉倒。”老闆好聲好氣解釋這是上好的龍井,比不得一般茶樓自家炒的茶葉,五文十文一大壺。又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不耐煩地說:“相公,半錢銀子而已,我們又不是付不起,斤斤計較做什麼。”聽起來很不高興。她相公嘀嘀咕咕,最後還是把錢付了。

  東方棄掀開簾子,笑嘻嘻喊:“賽華佗,好久不見。”賽華佗本來要走,見到他和雲兒,頓時大喜,“東方棄,雲兒,你們怎麼在這裡?”他鄉遇故知,分外驚喜。東方棄見他身邊的采荷做婦人打扮,眼睛在他們之間來回打量。賽華佗有些不好意思,搔著後腦勺說:“采荷整天住在我家,惹來鄰居許多閒言碎語,她又沒有半個親戚朋友,我便娶了她……”

  眾人一聽,忙說恭喜恭喜,拉著他們夫婦二人坐下。東方棄將座上眾人介紹一番,笑說:“我剛才見到你還納悶,你一個破郎中,又不懂武功,來聞人山莊做什麼。”賽華佗哇哇叫起來,“東方,你別瞧不起人。武林論劍,總會有人少個胳膊缺個腿啊什麼的,打打殺殺的事我不在行,說到療傷治病,只怕沒有人比得過我賽華佗。”東方棄連忙笑說:“是,是,是。”

  雲兒取笑道:“賽華佗,什麼時候成的親啊,也不請大家喝杯喜酒。”本來她對采荷十分討厭,現在見她已經嫁作人婦,敵意頓消,對她客氣的很,連聲招呼她喝茶吃點心。史瀟瀟和侯玉也跟著起鬨,硬要他們說一說倆人認識的經過。

  采荷低著頭,只是不說話,眾人以為她害羞,越發笑得厲害。賽華佗被幾個人鬧的抵不過,只得說:“回頭一定補請喜酒,在座的一個都不會落下。”眾人哄堂大笑。東方棄搖頭,“哎呀,賽華佗,虧你娶了媳婦,還是這般小氣。”

  原來賽華佗也是要等船進潮音塢,幾人便約著一同走。大夥兒隨便說一些別後的情形,喝著熱茶,磕著瓜子高談闊論,倒也悠閒自在。

  聽的外面有人在喊:“午時已過,哪位客人要坐船啊?”

  侯玉忙說:“我們要進潮音塢,一共……”回頭算了算,“一共六個人,老丈人,你的船坐得下這麼多人嗎?”

  那人戴著一頂斗笠,呵呵笑道:“別說六個人,再多一倍也坐得下。”

  一行人來至湖邊,那船是烏篷船,圍著青色的油布,裡面居然還擺了桌椅茶杯等物,地方甚是寬敞。講好價錢,那老丈人點開竹篙,往洞庭湖深處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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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第五十四章 相見不如不見(下)

  萬頃碧波,一望無際,藍天白雲倒映在水裡,恍若另一方天地。烏篷船推開波浪,晃晃悠悠在湖面上滑行,發出“吱悠,吱悠”的聲音。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初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遠處有漁夫撒網打漁,嘩的一聲,提起來時網兜裡的鮮魚活蹦亂跳,可愛的緊。侯玉不由得嘆道:“比起塞北的勁馬秋風,江南的鮮魚春雨確實別有一番風韻,如墜溫柔鄉、兒時夢,令人流連忘返。”

  怪不得白樂天曾唸唸不忘: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史瀟瀟沒好氣道:“我看你是見這兒的姑娘長得水靈,樂不思蜀吧。”今天早上才回客棧,昨兒晚上又不知道溜到哪兒風流快活去了。侯玉被她如此搶白,有絲尷尬,搖頭晃腦說:“此地山水靈秀,人物出眾,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雲兒想起九華山下他調戲自己一事,白了他一眼,“又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小心有一天你當真死在女人手上,到時候後悔可就來不及了。”色字頭上一把刀。他搖著扇子滿不在乎說:“出來闖蕩江湖的,死在誰手上不是死?我以後要是死在女人手上,非但不覺得丟臉,反而是榮幸呢。”難不成一個劍客還指望著壽終正寢,兒女跪在床前送終?雲兒哼道:“□色鬼,滿嘴歪理邪說,我才懶得搭理你呢。

  賽華佗陪著采荷坐在艙內,她身體不適,有些暈船。他雖是神醫,對暈船卻是毫無辦法,大聲說:“怎麼走了這麼久,還沒到潮音塢啊?”撐船的老丈人笑道:“潮音塢可不是酒樓飯館尋常之地,防守嚴密著呢。客官便是離了老漢這船,還得再行一段時間的水路。”

  太陽偏西時分,眾人遠遠地看見一座小島。島上樹木經冬未凋,水草豐茂,叢林掩映中露出一簷屋角。大家都以為到了潮音塢,哪知那老丈人說他不是聞人山莊的人,未經允許不得隨意進出潮音塢,只能送到這兒了,島上有聞人山莊的船,自會送他們去潮音塢。

  一行人只得下船,沿著崎嶇的小徑往樹林深處走去。一路上荊棘遍地,藤蔓叢生,低矮的灌木叢生出嫩黃的新芽,不知是什麼植物開出拇指大的花朵,細細碎碎堆在一起,紅紅白白,甚是熱鬧。草地鬆軟,踩上去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眾人走了有大半個時辰,一座三層高的吊腳樓出現在眼前,底下一層用數根海碗大的竹子撐起來,二層三層方住人。這樣建的好處,一則是可以避開島上的蟲蟻蛇豸,二來洪水季節,水不至於淹進屋裡。

  雲兒仰頭,眯著眼睛念:“綠波門。這三個字倒寫得不錯啊,遒勁有力,舒展自如,一筆一劃之間透出一股傲氣。”裡面有人迎出來,笑眯眯說:“姑娘好眼力,這可是我們老祖宗親筆題的匾。”東方棄有些驚訝,笑說:“沒想到一來就見到聞人前輩的真跡。”抬頭觀摩了一會兒,心想人人都知道聞人客劍術超群,冠絕天下,卻不知道他才情同他的劍法一樣好。

  那人說:“我叫阿虎。諸位是來參加‘武林論劍’大會的吧?這兩天來的人特別多,預備的船隻一時不夠用,現在只剩兩艘小船。”領著眾人來到水邊,“船小人多,一時也裝不下,來回兩趟,天色只怕就黑了。大家是想先在綠波門住一晚上,還是這會兒就要走呢?”侯玉問:“這船能坐幾人?”阿虎說:“像這樣普通的採蓮舟,一般只能裝兩人。”瞧了瞧雲兒和史瀟瀟,指著她們說:“要是姑娘家,裝三人也成。”

  眾人犯難,加上阿虎,一共七人,把他們拆成塊也裝不下。賽華佗見采荷一路上懨懨的不說話,大概是累了,便說:“要不你們幾個先去吧,采荷暈船,我們倆在這兒住一晚,明天早上再會合。”阿虎長得瘦小精靈,和雲兒、史瀟瀟同乘一船;東方棄、侯玉上了另外一隻船,一前一後蕩劃了出去。

  一開始春光明媚,風平浪靜,哪知劃了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天氣突變,風聲大作,雷鳴電閃,豆大的雨點冰雹一樣砸了下來。湖面煙霧迷濛,白茫茫一片,哪還看得見人,也不知東方棄、侯玉他們有沒有跟在後面。春寒料峭,雲兒渾身濕透,加上吹了風,冷的直打哆嗦,抱著膝蓋蹲在船上,頭髮濕答答粘在臉上,又難受又狼狽。史瀟瀟見她嘴唇烏青,臉色蒼白,渾身發抖,沒好氣說:“真沒用。”淋點雨算得了什麼。

  雲兒哪有力氣跟她鬥嘴,“阿虎哥,還有多久才能到?”阿虎使勁搖著櫓,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說:“快了。不過,這風越來越大了——”怎麼碰上這麼一個鬼天氣?又是風又是雨的。話未完,一個巨浪打過來,幾人蹲都蹲不穩,船身來回搖晃。史瀟瀟跟著白了臉,手緊緊拽著船舷,“我……我不怎麼會有游泳……”阿虎轉頭看雲兒,她嚥了嚥口水說:“我還好……”他點頭,快速地說:“史姑娘跟著我。雲姑娘,萬一要是翻了船,你朝著這個方向游,前面不遠處就能上岸了。”雲兒還沒來得及回答,一陣狂風吹過,轟的一聲,小船傾斜的厲害,幾人重心失調,紛紛掉進了水裡。

  雲兒撲通撲通在水裡掙扎,一開始還聽見史瀟瀟的慘叫聲,等她喘過氣來,眼前霧濛濛一片,除了風聲雨聲,什麼都聽不見。她深深吸了口氣,朝著阿虎指點的方向奮力游去。雨點落在江面上,濺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整個人浸入水裡,反倒沒有剛才吹著寒風淋著暴雨那麼難受了。也不知游了多久,手腳都快沒力氣了,淡灰色的陸地遠遠在望。

  她手足並用爬上了岸,跌跌撞撞往前走。繞著岸邊走了一頓飯的功夫,見一叢竹林深處矗立著幾間屋子,廊簷下的水珠直線往下流,地上積滿了泥水,形成一條小溝,彎彎曲曲往地勢低窪處流去。她大喜,連忙奔了過去,一手推開。門沒鎖,屋裡也沒人,陳設簡陋卻很乾淨,桌椅是竹子做成的,精巧別緻。

  她脫了濕漉漉的鞋子外套,繞到竹簾後面,半人高的木箱,裡面散落著幾件半新不舊的男裝,還有一套鞋襪,樣式普通,衣料軟滑,拿在手裡十分舒服。她也不管誰的,逕自換了,擦乾頭發出來,又在大廳裡升了一堆火,將濕了的衣服烤乾。抬頭細細打量,這個地方,小而精緻,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卻沒有人住,應該是聞人山莊哪個人的度假別莊,環境清幽,自由自在,沒事的時候過來小住兩天,遠離紅塵俗事,當真是享受。

  既來之則安之,當務之急是填飽肚子。她到廚房翻了一遍,沒有現成可吃的東西,有米有鹽,還有半缸的清水,一切收拾的井井有條,看來經常有人來打掃。劈柴升火熬了半鍋的粥,忙的滿身大汗。服藥後,體內的寒氣褪了些,沒有剛才那麼難受了。等到聞到粥香時,雨已經停了。太陽衝破雲層,露出半邊臉來,轉個身的功夫,已經落下了山頭。

  她趁著天還沒有完全黑,來到竹林裡掰新冒出來的竹筍。晚風拂過,積滿了雨水的竹葉嘩啦嘩啦亂響,像下了一場小雨,打濕了她的頭髮。回來的路上,碰見一隻山雞,聽見人的腳步聲,張著翅膀在竹林裡到處亂飛。雲兒大喜,抓了回來,褪毛清內臟,將新掰的竹筍洗淨後塞進雞肚子裡,用乾淨的樹葉包著,埋在地下,另外升了一堆火。

  飽餐一頓,睏意襲來。躺在竹床上的時候,她想這又不是荒郊野外,明天應該就會有人來,她就可以乘船離開了。可是接連等了兩天,竹筍都吃膩味了,還是不見一個人影。她喃喃自語:“奇怪了,難不成聞人山莊的人都忙著準備‘武林論劍’,招待天下群豪,顧不上這個小別莊了?”

  這個可能性倒是很大。可是,怎麼東方棄也不來找她呢?別是淹在水裡爬不起來吧?他和侯玉武功高強,她才不擔心他們呢。亂想一陣,心想自己總不能困在這裡等著別人來找,還得想辦法離開才是。

  她本想砍竹子做竹筏,人生地不熟,不認識路,沿原路劃回碧波門總行了吧。後來見工程實在浩大,一根竹子沒砍完,人就已經倒下了,比不得以前有蝶戀劍,無堅不摧。窮則變,變則通,她拆了床板,又從廚房找來數個空酒罈,綁在床板下,推到水裡,果然浮了起來。她蹲上去試了試,載她應該沒問題。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現在只要風向順了,她就可以輕輕鬆鬆漂著回碧波門啦。忙活了一天,腰酸腿疼,心里美滋滋的,這一覺睡得十分香甜。

  燕蘇正坐在窗前自己跟自己下棋,眉頭微皺,眸光冷冷的,神情日益威嚴。手下低著頭進來,不敢看他,等他發話。燕蘇一手執著棋子考慮放哪兒,半天沒動靜,直到落了子,這才懶洋洋問:“要你辦的事都辦妥了?”

  “辦妥了,其他人都調開了,雲姑娘現在一個人住在綠秀林。”

  “哦,沒人找她嗎?”

  “都想辦法攔住了。”隔絕了綠秀林和外界的聯繫。

  “嗯,辦的不錯,下去領賞吧。”

  那人並沒有立即下去,似有什麼話要說。燕蘇挑眉看他,一雙鳳眼陰沉沉的,令人不由自主產生敬畏。

  “不過,雲姑娘自己似乎想離開,連筏子都做好了。”燕蘇只吩咐下人將雲兒單獨引開,其他的讓他們暗中監視。

  燕蘇眼睛一抬,黑棋子般的瞳孔又冷了幾分,“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只要她出不了綠秀林。”不和東方棄以及其他男人在一起便可。

  他心一驚,連忙稱是,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燕蘇嘩的一聲推開棋盤,心情浮躁。將她不動聲色囚禁起來,這又是為何?連他自己都不明白。
li60830 發表於 2019-1-3 22:10
一三九

  第五十五章 潮音塢碧玉湖(上)

  東方棄和侯玉突遇狂風暴雨,船小人重,搖晃得厲害。東方棄掌舵,侯玉使了個千斤墜的功夫這才穩住了船身,風雨中辨不清方向,只得硬著頭皮往前劃。雨停了,月亮從山頭升起來,舉目遠眺,洞庭湖浩瀚無際,月色下水天相接,波光瀲灩,好一幅“春江花月夜”圖,可惜倆人毫無心情欣賞。在湖面上飄蕩了一夜,天明時分遇上聞人山莊的船,這才順利來到聞名遐邇的潮音塢。

  潮音塢周圍遍佈數十座大大小小的沙洲島嶼,隱藏在諸峰群島之間,就跟水上迷宮似的,若不是聞人山莊的人帶路,外人很難找得到。一下船,迎面就是大片的竹林,高聳入雲,翠綠欲滴,望去滿目清涼,令人心情舒暢。侯玉讚歎:“這麼一大片竹林,一眼望不到邊,又長得這麼粗壯,倒是難得。”領路的人笑道:“穿過翠竹林,過了碧玉湖,便是出雲峰,就到了。”東方棄笑道:“聞人山莊不愧是山下第一莊,風景如此秀麗,簡直就是一座世外桃源。”

  那人領著二人左穿右行,一會兒在前面,一會兒在後面,時快時慢,走了有一頓飯的功夫還在裡面打轉。倆人不由得暗暗心驚,看來這片竹林不光是點綴,實則暗含機關,乃聞人山莊的第一道門戶。東方棄一面打量周圍的地理環境,一面用心記住沿路是怎麼走的。

  出了竹林,眼前突然豁然開朗,沿著山坡,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萬紫千紅,綠草如絲,春意盎然,雖然比不上天外天的“迷花叢”那般富麗堂皇,驚心動魄,勝在清新自然,大氣磅礴,迢迢不斷一直延伸到天地的盡頭,讓人心情不由自主放鬆。踏著濕潤的草地走了大概大半個時辰,山坡下是一泓翠綠翠綠的湖水,連陽光照在水裡都染綠了,如一塊光滑溫潤的碧玉,靜靜躺在群山幽壑之間,散發出迷人的光彩。東方棄和侯玉都說:“怪不得叫碧玉湖,果然名不虛傳。”東方棄仔細觀察,露出疑惑的神情:“怎麼不見船?”

  那人笑道:“碧玉湖湖水冰寒透骨,深不見底,底下水草茂盛,不利於行船,以前常常有人淹死在裡面。我們老祖宗另闢蹊徑,召集眾人,依著出雲峰的山勢,開闢了一條棧道,十分險峻。二位請隨我來。”

  幾人在不到兩寸寬的棧道上小心翼翼行走,底下煙霧縹緲,石頭扔下去,許久聽不見迴響。侯玉嘆道:“這要是一不小心掉了下去,那可是屍骨無存啊。”東方棄不語,他沒想到這個外人甚少涉足的武林聖地走起來竟然比蜀道還難。聞人山莊建的不但隱秘,而且極具戰略眼光,易守難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外敵難以入侵。他對聞人客不由得更加佩服。

  棧道盡頭是半山中露出的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徑。那人不帶他們往上走,反而往下行,解釋道:“莊主吩咐了,山上地方窄,前來參加武林論劍大會的各路英雄豪傑安排在山下的院子裡歇息,等到正式比武,大家再上去吧。”山下建了幾座普通的院落,周圍還養了一些雞鴨鵝貓狗等動物,一派田園氣息。

  有人拿著筆墨出來要他們登記,好安排住宿一事。東方棄報了名字,那人查了查,皺眉說:“此次論劍大賽的名單裡沒有這個名字,恕不招待。”他們只接納參加比賽的諸位劍客。東方棄愣住了,他倒忘了這一層,人家不可能連來看熱鬧的也免費招待。侯玉報上自己的名字,對方查了查,也說沒有。他怒了:“聞人山莊的人怎麼辦事的,連侯家的人也擋在門外。”

  對方一聽說他是四大家族之一侯家的人,頓時想起侯玉這個名字,態度馬上變了,恭敬而有禮,“原來您就是侯家的世子爺,真是對不住。侯老太君早些天就來了,正等著您呢,我這就派人送二位上山。”待遇立馬不一樣。東方棄回頭笑道:“我這次可真是沾了你的光,不然晚上可就得露宿野外了。”侯玉擺手,“東方兄,咱倆什麼交情?一條船上逃出來的。你說這話,那可就生分了。”

  東方棄笑了,想起一事,問道:“不知史家的史姑娘可到了?”史瀟瀟若是來了,雲兒自然也跟著來了。想著她們有阿虎帶路,應該沒什麼事。對方翻了翻冊子,“昨天晚上來的。”侯玉聽了便說:“她們倒來的早,可憐咱倆喝了一夜的西北風。”東方棄心裡鬆了一口氣,她們到了就好。

  幾人站在門口說話,不少人進進出出,一人搬著一把竹製的躺椅出來,椅背擋住了臉,口裡連聲嚷嚷:“讓讓,讓讓。”東方棄聽聲音耳熟,又瞧見他腰間掛的一支筆左右搖晃,心裡一笑,跟了上去,不知道他又有什麼古怪。只見他來到不遠處的草地上,放下椅子,原地劃了一個一丈見方的圓圈。東方棄好奇,忍不住出聲:“吳不通,你這是準備畫地為牢嗎?”

  吳不通忙得氣喘吁吁,見到他很高興,“你這小子,也來了?”又解釋道:“聞人山莊名氣雖大,地方卻不怎麼大,此次論劍來的人又多,都招呼不過來。一到晚上,大夥兒一窩蜂跑出來溜躂散心,喝酒的也有,比劍的也有,幺三喝四開玩笑的也有,擠滿了人。我嫌他們的飯菜不夠味兒,弄了些新鮮的野味,準備晚上烤著吃,提前來佔地兒。到時候躺著椅子上,喝喝小酒,吃吃烤肉,吹吹夜風,看看美景,豈不美哉?”

  東方棄笑道:“還是你會享受。”吳不通瞧了瞧他身後,問:“對了,那個雲兒呢?怎麼沒跟你在一起?”他們倆不是寸步不離嗎?東方棄道:“她也來了。”吳不通呵呵一笑,拍著大腿說:“我就說呢。東方老弟,你準備什麼時候請我喝喜酒?”一句話說的東方棄臉都紅了,吱吱唔唔說:“這事還早著呢。”

  吳不通取笑說:“你害什麼羞。我知道你心裡喜歡人家,不然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跟著人家做什麼?若是真心喜歡,就把人家娶回去。我瞧雲兒對你挺上心的,見了史姑娘跟見了情敵似的,恨不得吃了她。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成家立業了。”吳不通是個聰明人,對於雲兒、燕蘇、東方棄三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多少知道一點兒,勸他先下手為強,免得到時候後悔莫及。

  東方棄不說話。他知道雲兒心裡喜歡燕蘇,依賴自己。當初雲溪子臨終前將雲兒託付給他的時候,他曾發下重誓要照顧她一生一世,便絕了娶妻生子的念頭,除非對象是她。他想雲兒應該也是喜歡自己的,但是那種喜歡到底是什麼樣的喜歡呢?她的心智仍然停留在十四五歲,什麼都不懂,他總想著等她再大一點再說,心性穩定下來,感情可以認得更清楚,以後才不會後悔。

  可是現在,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他有點等不及了。他為人處世一向淡泊,只要不觸犯到他的底線,忍一忍也無所謂,對於感情更加隨意,合是緣分,分也是緣分,從不強求。上次燕蘇帶著雲兒當著他的面回了京城,失意下他本想一個人浪跡天涯、四海為家的,可是無論做什麼事都索然無味,早沒有了以前悠然自得的情懷。原來總有一個人,必不可缺。

  吳不通見他站在那兒發呆,沒好氣說:“想什麼呢,我問你晚上要不要帶雲兒一塊來烤肉?”這個傻小子,學武時的聰明勁兒哪裡去了!

  東方棄這才回過神來,“哦,哦,我這就去找她。”她應該和史家的人住在山上。和侯玉上的山來,迎面是一座三門式的大理石牌坊,雕刻的圖案歷經風霜雨雪的侵蝕,變得平滑模糊,正中間上書“天下第一莊”五個黝黑的大字,功力深厚,有幾分瘦金體的味道,卻少了“碧波門”的大氣圓潤,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大概是某個飽學之士。

  過了牌坊,地勢陡然一變,平緩而開闊,沿山而上,雲煙深處矗立著連綿起伏的建築群,飛閣重檐,密密麻麻排列著,氣勢宏偉而沉穩。東方棄隨著侯玉一起去見侯老太君,從山莊祠堂前經過的時候,當年天下英豪贈的“天下第一劍”的金匾掛在簷下,靜靜發出幽光。倆人均停下腳步,侯玉小聲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劍’金匾?”人人都曾聽聞過這塊享譽天下的金匾,聽說過聞人客傳奇般的一生,如今親眼目睹,仍然有些不敢相信,不由得肅然起敬。

  東方棄嘆道:“世上只有一個聞人客,天下第一劍非他莫屬。”沒有人能搶走這個殊榮。

  侯玉進去見侯老太君,東方棄在外面等著。打聽到隔壁院落住的是史家的人,他自報姓名,跟守門的人說要見史姑娘。當聽到史瀟瀟吱吱唔唔說船翻了雲兒下落不明時,他不由得臉色大變。

  史瀟瀟懦懦說:“當時雷鳴電閃,風雨交加,我們幾個人落水後,雲姑娘很快被巨浪衝走了。阿虎帶著我順著水流的方向游,一直飄啊飄,我也是剛剛才到呢。”東方棄問:“阿虎呢?你們是在哪兒翻的船?”史瀟瀟說:“他送我到潮音塢就回去了。我也不知道在哪兒翻的船,我根本就不認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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