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世界] 死在火星上 作者:天瑞說符(已完成)

 
BloomCaVod 2019-6-14 13:38: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4015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4:29
第三日(4) 老貓是台好詞典

    “所以……你把發動機上的排線全給拔了?”

    老貓點點頭。

    “還能修復嗎?”

    “不能。”

    “那這火箭還能用嗎?”

    “不能。”

    唐躍眼前一陣眩暈。

    “老貓你這個混賬!我要掐死你——!”

    “激動個啥?你剛剛跟我說好了不能有任何過激舉動。”老貓輕飄飄地揮了揮爪子,“反正又不是什麼大事,下降級火箭發動機本來就用不上了,壞了就壞了,只要上升級沒問題就行。”

    唐躍鬆了口氣,癱坐在椅子上。

    剛剛老貓跟他說,它把底下的火箭發動機給搗鼓壞了,那一刻唐躍是真嚇壞了,大腦一片空白,全身上下都一寸一寸地涼了。

    要是火箭發動機壞了,那就全完了。

    唐躍把手中的維護說明手冊丟在控制台上,雙手捂臉,深吸了一口氣。

    “你沒事幹嘛要把電纜全給拔了?”

    “因為它們全部都走錯了,排布得亂七八糟。”老貓回答,“跟設計圖上描述的完全不符,有些線路走向甚至完全相反,我不知道這破發動機是誰裝配的,登陸器在著陸過程中沒有變成大煙花真是你們運氣好……所以我乾脆把它們全部都給清理乾淨了,從頭開始理清楚發動機的控制系統。”

    唐躍一怔。

    “我靠,這麼嚴重?”

    “就這麼嚴重。”老貓點點頭,義正辭嚴,“很顯然這裝配工人受教育水準很低,連最基本的圖紙都看不明白,SpaceX怎麼說也是大集團啊,怎麼會招募這種人進車間……等等。”

    老貓眉頭忽然一皺,意識到問題似乎沒這麼簡單。

    “怎麼了?”唐躍問。

    “嗯……”老貓躊躇了幾秒鐘,“唐躍,你知道什麼叫‘奧卡姆剃刀’麼?”

    “奧……奧什麼?奧什麼剃刀?這是什麼新的剃鬚刀牌子嗎?”唐躍一臉茫然,“我只聽說過飛利浦和飛科。”

    “奧卡姆剃刀是一把神器,研究問題的神器,它是一個哲學概念:‘如無必要,勿增條件’,意思是當你在研究某個問題或者提出某個觀點的時候,增設的前提和條件越少越好,你增加的條件越多,那麼你的觀點就越有可能站不住腳。”老貓解釋,“奧卡姆剃刀就是用來剔除條件的,把一切不必要的假設全部砍掉。”

    唐躍思索了幾秒鐘,“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是不是這樣?如果我撒了一個謊,那麼我就不得不撒更多的謊去圓這個謊,最終紙包不住火,所以一開始我就不如不去撒謊。”

    “有點這個意思。”老貓站在舷梯上,點了點頭。

    “但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麼?”

    唐躍不知道老貓為什麼突然把這個什麼奧卡姆剃刀給提了出來,這玩意和目前的局面有什麼關係?

    “關於目前發動機的排線問題,我認為可能有以下幾點因素導致了這個結果:SpaceX公司經營管理不善,美國人做事敷衍了事,裝配工人受教育水準太低,看不懂裝配程序,裝配工人在工作前一天晚上喝多了,以及設計圖出現了錯誤。”老貓頓了頓,“但經過我的仔細思考,發現使用奧卡姆剃刀可以把以上的那些複雜假設全部剔除,得到一個非常簡潔明了的結果,這個結果才是真正的原因。”

    唐躍點了點頭。

    “那麼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我拿反了圖紙。”

    ·

    ·

    ·

    唐躍坐在鷹號飛船的指令艙內,按照維護手冊依次檢查登陸器的電腦系統。

    “導航……導航部門在哪兒……”

    “通信,通信頻道……OK。”

    唐躍調試著儀表盤上的按鈕,正常情況下這些活應該是交由指令長來幹的,指令長才是司機,而他只是個乘客。

    但如今司機沒了,乘客也只能硬著頭皮上。

    好在登陸器儘管複雜,卻是個自動化程度非常高的玩意,從發射到對接都由電腦自己包了,唐躍只需要保證電腦中的程序參數不出錯,然後按下按鈕,鷹號飛船就能把後頭的過程全部完成。

    這就好比全自動駕駛的汽車,司機在正常情況下只起一個保險的作用,就算司機沒了,車子還能照常上路。

    這要是換成上個世紀的老爺車,從方向盤到剎車離合都得人來操縱,司機要是半道上暈倒了,那一車人都得完蛋。

    “對接……對接控制系統在哪兒?”

    唐躍抬起頭,睜大眼睛仔細審視面板上密密麻麻的按鈕,航天器上的按鈕多半都做得大而顯眼,這是為了防止人們的誤觸,但數量一多也讓人看得眼花,更何況上頭還有各種英文縮寫,憑唐躍這個英文水準他肯定是認不全的,幸虧手中有一本說明手冊,否則唐躍準得傻眼。

    “UHF……UHF?特高頻天線……”

    “線性二次型調節器樹……LQR-Trees?還有仿真校驗流程……嗯……”

    “自主變軌控制參數……”

    唐躍對照著手中的維護手冊,在指令艙裡來回轉,四周都是密集的屏幕和按鈕。

    “老貓,GNC是什麼意思來著?”

    “Guidance,navigation and control,導航制導與控制的英文縮寫。”老貓回答。

    “PPL呢?”

    “Pin-point landing,精確著陸的英文縮寫。”

    “EDL?”

    “Entry,descent and landing,進入,下降與著陸。”

    碰到無法確認的英文縮寫,唐躍可以直接問老貓了,這樣比查手冊省事,老貓一秒鐘就能回覆,它確實是本好詞典。

    儘管手冊上的項目有一萬多條,但大部分其實都是用不上的功能,這本手冊裡有一大半都是與手動操縱有關的功能說明,毫無疑問,鷹號飛船的手動操縱模式是派不上用場的,最後發射的飛船將是不載人的,它是一艘純粹的貨運飛船。

    既然飛船指令艙內沒有人,那麼手動操縱系統自然就失去了作用,你不能指望箱子裡的三明治還能爬進指令艙駕駛飛船。

    這部分系統在發射之前可以關閉,那麼唐躍就不用檢查它們了,這大幅度減輕了唐躍的工作強度,也縮短了工作時間,他趕趕進度在兩天之內還有可能完成任務。

    麥冬能不能成功地安然度過這個死劫,就全靠唐躍和老貓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4:29
第四日(1) 我好餓啊

    被困於火星第四天。

    地球依舊杳無音信。

    “早上好啊……唐躍先生。”麥冬有氣無力地跟唐躍打招呼,臉色有些蒼白,頭髮亂蓬蓬的。

    “早上好。”唐躍穿著褲衩子,身上裹著一塊毯子,像個打坐參禪的老僧似地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是餐盤和水杯,今天的早餐是黃桃罐頭和壓縮餅乾,外加一百毫升的淡水,黃桃罐頭內富含水分,所以少喝點水唐躍也能忍受。

    今天他還挑戰了一下用一百九十毫升水完成洗漱,不出意外地失敗了,最後牙膏粘在了門牙上。

    看來兩百毫升是底線。

    “你看上去沒什麼精神,昨天晚上沒睡好嗎?”

    “餓。”女孩直勾勾地盯著唐躍桌上的食物,看上去那些食物近在咫尺,彷彿伸手就能碰到,她恨不得一頭紮進屏幕裡。

    “我好餓啊——”麥冬的眼裡都快要放綠光了,她發出無比淒涼的哀嚎,“我——真——的——好——餓——啊——!”

    唐躍嚇了一跳。

    “我現在看見什麼都想吃。”女孩一頭撞在攝像頭上,“唐躍先生貓先生你們的補給再不送過來,我就要去啃空間站了……”

    “明天就送過去!明天就送過去!”

    唐躍三下五除二,把食物全部塞進嘴裡,然後喝了一口水,蹦起來就跑去穿明光鎧。

    跑到一半,唐躍又轉過身來朝攝像頭大喊:

    “麥冬小姐你可千萬別啃空間站啊,把空間站啃穿了那就全完蛋了!”

    老貓扒在登陸器的舷梯上,正在檢查鷹號飛船的上升段火箭。

    上升段火箭是一切的關鍵。

    鷹號飛船能否成功再入軌道,與聯合空間站交會對接,就看上升段給不給力了,登陸器的上升段一共有兩級火箭,第一級是兩台猛禽3C雙燃燒室發動機,一共四隻噴管,可以提供超過一百二十噸的推力,

    這一級發動機是主力,它負責把登陸器送進軌道。

    老貓一絲不苟地檢查火箭發動機的狀態,它很清楚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下降級的火箭反正也用不上,壞了也就壞了,隨便怎麼折騰都無所謂,但上升段的火箭將是生命之舟,是空間站上那個小姑娘的唯一希望,它如果出了問題,那就全完了。

    上升段所使用的猛禽3C火箭與下降級的猛禽3D是同一條線上的產品,只是型號不同,同屬於SpaceX公司生產的發動機,從設計結構到裝配工藝都非常類似,昨天老貓拆了下降級的發動機,把猛禽火箭的控制系統摸得清清楚楚,就是為了給今天檢查上升段做準備。

    老貓身上掛著雜七雜八的工具,從超聲波探傷儀到X光機,它一寸一寸地為鷹號飛船做檢查,像是個盡職盡責的醫生。

    登陸器上升段的主體結構是兩個龐大的推進劑貯箱,貯箱中容納著數十噸重的液氧和甲烷,作為發動機的推進劑。

    液氧和甲烷都是低溫推進劑,液氧的沸點只有90K,也就是零下一百八十二攝氏度,而甲烷的沸點稍高,但也只有110K,也就是零下一百六十攝氏度,在常溫常壓下它們會立刻沸騰氣化,如何把這些低溫推進劑進行長期保存也是一個大問題,畢竟火星任務的時長常常超過一兩年。

    在軌道上液氧甲烷的保存問題容易解決,因為太空中溫度本就極低,只要注意不要被陽光直射,那麼溫度基本上能保持在推進劑的沸點以下。

    但火星上就沒這個條件了,火星上的平均溫度大概在零下六十攝氏度左右,夜間可以低至零下八十攝氏度,但在夏季有陽光的時候氣溫也能回升至零度左右。

    這個溫度對人類而言是極低的,但仍然無法讓氧和甲烷保持液態。

    所以工程師們必須竭力保證貯箱內的溫度在推進劑的沸點以下,鷹號飛船的推進劑貯箱是一個大鋁合金罐子,但這個罐子的內壁使用多層的聚異氰脲酸酯材料進行隔熱,再加上強大的TVS系統(Thermodynamic vent system熱力學排氣系統),TVS就像是冰箱的製冷系統,能把貯箱內的溫度保持在推進劑沸點以下。

    儘管如此,液氧和甲烷仍然會不斷地蒸發,所以鷹號飛船的推進劑實際上是會隨著時間的推後而逐漸減少的,一般情況下,在推進劑的量下降至紅線之前,科考隊們就該踏上返程了。

    “老貓,你那邊情況怎麼樣?”

    唐躍從車庫里拉出小推車,他要開始搬運物資了。

    老貓為麥冬打包了十幾個大箱子的食物,這些箱子加在一起得有一噸多重,唐躍今天下午也甭干其他的活了,搬箱子就能讓他忙到天黑。

    “一切正常。”

    老貓的眼睛盯著探傷儀的終端顯示器,登陸器的主體結構上不能有任何裂痕,氣孔或者脫焊,推進劑貯箱上如果有裂痕,那麼就有可能導致液氧或者甲烷洩露,後果不堪設想。

    探傷儀上顯示的波形很穩定,這說明反射回來的超聲波非常有序,鷹號飛船的內部結構平滑而穩定。

    “推進劑貯箱OK。”

    老貓放下探傷儀,鬆了口氣。

    “貯箱沒有問題了?”唐躍問。

    “不能保證完全沒有問題。”老貓搖了搖頭,“我們又不能把整座飛船全部拆開,在目前這種條件下,我能檢查的部分其實相當有限,其他我觸及不到的部位是否有問題,我也不清楚。”

    “這該怎麼辦?”

    “你要相信他們。”老貓說,“相信地球上的那些人,相信他們的設計不會出問題。”

    “靠。”唐躍搖了搖頭,“你要讓我相信這世上最沒品的一幫人?你知道麼酒泉還有幾個混賬欠我兩頓飯沒還我呢,要是我掛在了火星上,那他們豈不是就不用還了……哎呦哎呦哎呦哎呦!”

    “你怎麼了?”老貓問。

    “媽的我卡住了!我卡在了氣閘室的門口!”

    老貓扭頭望過去,果然在氣閘室艙門外看到了一個扭動的屁股。

    “來幫個忙!”唐躍呼救,“老貓!”

    老貓放在下舷梯,走過來對著唐躍的屁股狠狠地來了一腳。

    “臥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4:30
第四日(2) 穿脫艙外服,屁股先行

    “老貓——!老貓——!”

    唐躍又在頻道里嚎叫。

    “又怎麼了?”老貓站在鷹號飛船的舷梯上,眉頭一皺。

    “媽的這箱子太大太沉了,我一個人搬不動!”唐躍哼哧哼哧地使勁。

    他在崑崙站內穿著明光鎧,還要去搬箱子,這根本就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套著明光鎧這麼臃腫的艙外服他連腰都彎不下來。

    老貓滿臉黑線,“自己想辦法!”

    “老貓你他媽的不是人!”唐躍憤憤地怒罵。

    “我本來就不是人。”老貓聳聳肩,接著檢查登陸器的火箭,“我只是一隻貓。”

    唐躍很無奈,說實在的老貓確實是未必有時間來給他幫忙,鷹號飛船很快就得發射升空了,唐躍和老貓都忙得不可開交。

    唐躍需要搬運物資,老貓需要檢查飛船,他們自己手上的工作都堆積如山,根本騰不出手來幫助對方。

    由於人手不足,他們必須爭分奪秒。

    唐躍第三次彎腰試圖搬箱子也失敗了,他不得不脫下明光鎧再來幹這件事。

    “老貓——!”

    “你又怎麼了?”

    “我穿著明光鎧根本沒法搬東西!”唐躍氣喘吁吁,“來幫我把這玩意脫下來。”

    “自己脫!”

    明光鎧艙外服在設計上是無法一個人穿脫的,因為這套宇航服的開口和生命維持系統都在背後,穿脫時必須要有第二個人在場幫忙。

    但為了以防萬一,崑崙站內也設計了自助式艙外服穿脫系統……這東西安裝在牆壁上,看上去像是一個金屬爪子,需要脫下艙外服時唐躍只要背靠上去,讓這個爪子卡住背後的生命維持系統,就能卸下這個烏龜殼。

    “明光鎧脫離程序,一級準備,烏龜殼鎖死!”唐躍面容嚴肅地哼哼唧唧。

    “咔嚓”一聲,指示燈亮起,這表示生命維持系統已經被卡住鎖死了。

    “明光鎧脫離程序,二級準備,烏龜殼卸載!”

    唐躍按動手腕上的按鈕,中斷生命維持系統與明光鎧的連接,然後解開綁帶,徹底擺脫了這個龐大的箱子。

    “開始脫離!”

    唐躍平趴在地板上,然後開始緩緩蠕動,屁股慢慢拱起。

    這倒不是唐躍在四周無人的情況下放飛自我親吻大地,這是他的慣用脫離姿勢……由於明光鎧的進出口在背後,唐躍在反覆嘗試了各種脫離姿勢之後,最終還是覺得屁股先行的方式最方便。

    老貓說這姿勢頗有王八脫殼的風采。

    科考隊其他人還在的時候唐躍是絕對不敢這麼幹的。

    另外四個老GAY冷笑著在場,你趴在地板上拱屁股?

    你想過後果麼?

    唐躍從明光鎧中鑽了出來,頓時身輕如燕,跳起來轉身去搬箱子,他打開氣閘室的艙門,把箱子搬運到氣閘室的盡頭,然後再返回大廳穿明光鎧。

    他不能直接打開氣閘室的外艙門,否則失壓會在瞬間殺死他。

    每次唐躍都得來回穿脫明光鎧一次,非常麻煩。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一旦離開崑崙站,就必須套上艙外服,這個馬虎不得半分,否則物資還沒送上去,唐躍自己就先掛了。

    幾分鐘後,唐躍穿著明光鎧回來了,他打開氣閘室的外艙門,吃力地把箱子推出了崑崙站。

    老貓正在檢查鷹號飛船上升段的二級火箭。

    上升段一共有兩級火箭,一級火箭是兩台猛禽3C液氧甲烷發動機,這一級火箭作用是推動鷹號飛船離開火星地表,進入近地軌道,它在工作兩百秒之後就會耗盡推進劑,與頂部的有效載荷分離。

    第二級火箭,也就是上面級火箭,是一台俄制RD-0172發動機,它的作用是安全保障以及機動變軌。

    為了儘量減輕重量,登陸器並沒有逃逸塔這種東西,所以能為指令艙提供安全保障的只有這一級發動機,一旦鷹號飛船在發射升空時出現問題,那麼上面級火箭就能立即帶著指令艙脫離。

    如果鷹號飛船能成功升空,那麼上面級火箭的作用就是進行機動變軌,協助指令艙與聯合空間站交會對接。

    兩級火箭,哪一級都不能出問題。

    第一級火箭出問題,那麼鷹號飛船就會砸在地面上。

    上面級火箭出問題,那麼鷹號飛船就沒法與聯合空間站成功對接,變成漂浮在火星近地軌道上的太空垃圾。

    老貓必須慎之又慎。

    好在液體火箭發動機本身並非是什麼特別複雜的結構,從本質上來說,液體火箭的基本構造就是一個泵加一個燃燒室加一個噴管,泵把推進劑送進燃燒室,推進劑在燃燒室中點火燃燒,最後通過噴管噴出來,簡單又粗暴,而且還是一次性的玩意,所以老貓尚且還能玩得轉。

    但如果此刻擺在它面前的是飛機上使用的航空發動機,比如說F119渦輪風扇發動機那樣複雜又精密的玩意,幾級壓氣機加幾級渦輪,那老貓也得抓瞎。

    它畢竟不是發動機設計師。

    “唐躍!”老貓高喊。

    “咋了?”唐躍推著小推車正往登陸器這邊走,抬起頭來。

    “我這裡缺一個七號內五角扳手。”老貓站在舷梯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不遠處地面上的唐躍,“幫我拿過來!”

    唐躍一愣,心說老貓你也有找我幫忙的這一天?

    你總算落我手上了。

    唐躍心裡冷笑兩聲。

    “自己拿!”他清了清嗓子,義正辭嚴,“沒看見我正忙著的嗎?我哪裡有功夫幫你拿什麼扳手?”

    “你不拿?”

    “不拿!”唐躍心說我還治不了你了?

    “你確定你不拿?”

    “確定!”唐躍狠狠地說,“我要是幫你拿了扳手,我從今往後名字倒過來念!”

    “那行。”老貓點了點頭,拍了拍爪子,“不拿就不拿吧,我沒有意見,但沒有這扳手,我接下來的工作沒法完成,你什麼時候幫我把扳手拿過來,我什麼時候繼續。”

    唐躍一愣。

    “耽誤了發射時機我概不負責。”老貓接著說,“現在頭頂上那個小姑娘的命就捏在你手上了,你看著辦吧。”

    “你!”

    “你什麼你?”

    “你牛逼。”

    唐躍把小車狠狠地往前一推,老老實實地轉身回去拿扳手。

    “扳手在桌子底下的第二個櫃子裡!注意是七號!”老貓在他身後喊,“躍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4:30
第四日(3) 二十一世紀的饑荒

    唐躍腳邊擺著箱子,這箱子就是他即將要送出去的快遞……唐躍哼哧哼哧地忙活了大半天,終於把第一個箱子送到了鷹號飛船腳下。

    但他現在面臨一個難題。

    唐躍抬起頭,仰望頭頂上的登陸器,快遞就在自己腳邊,但快遞車卻在自己頭頂上十米多高的地方,他要怎麼把這箱子給送上去?

    在正常情況下,往鷹號飛船的貨艙中運送貨物至少需要三個人通力合作,一個人在飛船上控制絞盤和吊機,一個人在地面上負責裝箱打包,第三個人扶著貨物一起上升。

    但現在唐躍只有一個人,他一個人得當三個人用。

    唐躍把舷梯放了下來。

    老貓跟著舷梯一起下來了。

    一人一貓對視了幾秒鐘。

    “你下來幹啥?”唐躍問,“你不是在檢修發動機嗎?”

    “你腦子有泡?”老貓問。

    ·

    ·

    ·

    唐躍跟隨舷梯緩緩上升,費勁地爬進貨艙裡。

    由於他要把底下的物資吊運上來,所以貨艙的底艙門不能關閉,貨艙與外部的大氣處於聯通狀態,唐躍就必須穿著艙外服來完成工作。

    貨艙內有一部小小的電動吊機和絞盤,吊機的作用就是為了把貨物從地面上吊運上來,可以電動也可以手動,其極限承受重量是一百五十公斤,大概是兩個唐躍的份量。

    老貓打包好的箱子平均每一個大概重一百公斤左右,尚在吊機的能力範疇之內。

    唐躍把纜繩通過艙門丟了下去,垂落至地面上。

    “見鬼,真是太麻煩了。”唐躍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穿過艙門,抓住舷梯,“每次都要一上一下,他們為什麼就不能設計一台升降機呢?”

    “多出來的重量你吃下去麼?”老貓敲了敲眼前的登陸器整流罩,還沒來得及幹什麼,就連同舷梯一起又降了下去。

    老貓滿頭黑線。

    “每次我都要跟著你一起一上一下,他們為什麼就不能設計兩架舷梯?”

    “多出來的重量你吃下去麼?”唐躍欣喜地抓住了反擊老貓的機會。

    唐躍在地面上,拉住頭頂上垂下來的纜繩,把它和箱子牢牢地捆在了一起,然後用力扯了扯,試了試牢固程度。

    一個人吊運貨物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因為沒有其他人幫忙接應,所以貨物在半空中很可能因風晃動,一百公斤重的大箱子晃動起來和攻城錘一樣可怕,砸誰誰完蛋。

    所以唐躍必須小心謹慎。

    他爬進貨艙,探頭望了一眼底下的貨物,確認無誤,然後扳下吊機的開關。

    電動機“嗡嗡”地轉動起來,纜繩開始回收,拉著箱子開始緩緩上升。

    “老貓!”唐躍在頻道里喊,“你當心一點那個箱子!它有點晃!別被砸到了!”

    頻道里沒有回應。

    唐躍一怔,趴在貨艙的地板上,探頭往下張望。

    得。

    老貓已經被砸下去了。

    ·

    ·

    ·

    老貓站在舷梯上,半個身子都探進了整流罩的檢修開口內,它身邊是嘎吱嘎吱上下的纜繩。

    唐躍正忙著把物資吊運進入貨艙,他在崑崙站和登陸器之間來來回回,拉著小推車哼著小曲,把大大小小的箱子堆在鷹號飛船的腳下,然後再一個一個地運上貨艙。

    他們已經忙活了整整一個下午,太陽都已經西斜了。

    決定送上聯合空間站的物資補給一共有十五個箱子,加起來有一噸多重,裡面絕大多數都是食物,當然也包括部分生活用品和藥物。

    唐躍基本上是把崑崙站內的物資對半分了,自己留下來一半,另一半送給麥冬。

    男人站在貨艙裡,他身邊已經堆滿了箱子,擠得滿滿噹噹,鷹號飛船的貨艙不大,在之前的火星登陸任務當中,陸器貨艙裡裝的都是科研樣本,這些樣品的重量一般都是以克以千克計,成噸重的載荷這還是頭一次。

    唐躍用尼龍綁帶把箱子五花大綁地固定在地板上和牆壁上,確認它們不會四處移動。

    箱子在升空過程中如果滾來滾去會改變飛船的重心,有可能導致發射失敗。

    “唐躍先生?你在嗎?”

    “在。”唐躍抓住吊機的纜繩,深吸一口氣,把吊在底下的補給箱給拉了上來,“睡醒了?”

    女孩點點頭,打了個呵欠,“睡醒了。”

    空間站上的麥冬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這是為了節省能量,撐到唐躍和老貓把補給送上來。

    現在想想老王做事真是欠考慮,酒泉中心做事也欠考慮,他們給麥冬留的食物實在是太少了,這是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要是老王能給麥冬多留幾天食物,那麼唐躍現在也不用這麼著急——不過這種想法也是純屬馬後炮,空間站內預留的食物原本是足夠支撐到唐躍返回的,但誰能料到地球消失,唐躍回不去了?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夢見地球又回來了,我坐飛船回到了地球……”麥冬說,“中心的人做了好多好吃的來迎接我們,有啤酒燒鴨,有可樂雞翅,紅燒獅子頭,涮羊肉,紅燒肉,還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真是個好夢。”唐躍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呢?”

    “然後我就被餓醒了。”女孩的聲音低了下去。

    “你那邊還有多少食物?”

    “我還有三塊壓縮餅乾和兩塊三明治。”麥冬回答,“但這是明天的食物了……我能把它們吃掉嗎?”

    唐躍有點心疼,這都二十一世紀了,但麥冬所說的話還跟鬧饑荒時似的。

    “不能。”唐躍狠心制止她,“這些食物你必須留到明天吃,否則你明天就無法保持足夠的體力了。”

    “哦。”女孩點點頭,“那我不吃了。”

    “我們已經把補給打包裝箱送上飛船了,萬事俱備,明天就給你送上去。”唐躍安慰她,“再堅持一下,堅持十二個小時!快遞已經裝箱上車了,十二個小時之後就能發貨了姑娘,再稍微堅持一下,發揚堅韌不拔的革命精神!麥冬同志!”

    “唐躍先生你說話真有意思。”麥冬笑了笑,又躊躇了半晌,“唐……唐躍先生?我有一個問題。”

    “嗯?”

    “我……我一直在想……如果失敗了怎麼辦?”

    “失敗?”

    女孩點點頭,“如果鷹號飛船發射失敗了怎麼辦呢?我……我會死在這裡嗎?”

    “不許胡扯!”唐躍非常嚴厲地打斷了她,“你能不能盼點好?有我和老貓在,怎麼可能會失敗?女同志就是喜歡胡思亂想,麥冬你顯然思想覺悟不夠啊,對偉大的革命事業怎麼能有失敗主義傾向呢?”

    “對……對不起。”

    “你是黨員嗎?”唐躍問。

    “是。”

    “麥冬同志,你現在是全宇宙僅存下來的兩個人類之一,組織上交給你的任務就是好好地生存下去,竭盡全力地樂觀地活下去。”

    唐躍一本正經,把手中的箱子固定好。

    “所以不能有任何消極思想,不能有任何失敗主義思想,我們向你保證,明天的發射一定會成功的。”

    貨艙裡現在有十個箱子,鷹號飛船腳下的補給都已經運了上來,還剩下五個箱子在崑崙站裡。

    唐躍爬上指令艙,他決定先休息休息恢復體力,再去把剩下的箱子都搬過來。

    唐躍抬起頭,眺望四周,忽然一愣。

    “老貓!”唐躍低頭朝底下高喊。

    “嗯?”

    “我怎麼覺得外頭好像要變天了?”唐躍透過舷窗,努力眺望極遠處的沙丘,那裡有隱隱的沙塵騰起。

    老貓一怔,立即放下手中的探傷儀,騰騰騰地爬上來,站在唐躍邊上,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

    就這幾秒鐘的功夫,窗外的光線就已經暗了下來。

    這不是因為太陽落山了,而是因為空氣中的沙塵大幅度增多,光通量降低了。

    “是不是要變天了?”唐躍問。

    老貓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4:30
第四日(4) 火星上的十四級風

    就在唐躍愣神的這幾秒鐘內,舷窗外頭的光線就暗了下來,像是一張龐大的漆黑幕布迎頭蓋了下來,陽光立即就消失了,唐躍一個南方城市出生長大的孩子,這輩子也沒見過沙塵暴。

    更別說是火星上的沙塵暴了。

    唐躍頓時就傻眼了。

    這世界末日了麼?

    下一秒呼嘯的風聲迎面而來,登陸器立即就被吞沒了。

    儘管唐躍和老貓身在指令艙內,仍然不由自主地驚懼,被狂風捲起的沙礫刮擦在登陸器的外壁上,指令艙的地板在微微顫動,飛船外不知道什麼部件被吹動了,正在哐哐地作響。

    鷹號飛船是人類工程學與材料學的集大成之作,但它在暴風中就像是一座顫抖的破木板危房,彷彿下一刻就會被掀掉屋頂。

    “唐躍先生!唐躍先生……你能聽到……”

    耳機中湧上來劇烈的電流雜音,麥冬的聲音被淹沒了。

    “麥冬?麥冬!”

    通訊中斷了。

    “見鬼!”

    唐躍一手扶著儀表盤,背靠在椅子上固定住自己,老貓在一米之外,它緊緊地貼著內壁,坐在地板上,一隻爪子死死地揪著安全帶。

    舷窗外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登陸器就像是在一瞬間被投進了深水裡,外面呼嘯而過的不是氣流而是水流,唐躍從來都不知道沙塵暴能大成這樣,遮天蔽日不見陽光,作為一個南方人,他對沙塵暴的想像就是漫天飛舞的沙子。

    指令艙內唯一的光源就是唐躍頭頂上的照明燈,唐躍爬過去抓住老貓。

    “沙暴。”老貓說,“是沙暴!”

    “為什麼沒有預警?”唐躍問。

    “地球都沒了。”老貓回答,“誰給你預警?”

    唐躍坐在地板上,貼在舷窗上往外面望,外頭一片漆黑,可就在幾分鐘之前天氣還陽光明媚。

    “登陸器會被吹翻麼?”

    “不會。”老貓搖了搖頭,“風速再大一倍也沒事,火星上的大氣非常稀薄,密度很低,對登陸器的作用力實際上很小,不會像某部電影中那樣把登陸器吹倒。”

    它爬上指令長的座位,動作麻利地打開主控台上的監控系統,屏幕上的藍色數字開始猛跳。

    “現在的風速是……每秒三十二米,還在不斷地上升當中。”

    唐躍爬起來,站在老貓的椅子後頭,“這個速度是什麼概念?”

    “相當於地球上的十二級颱風。”

    唐躍吃了一驚。

    十二級颱風?

    作為一個南方人,他對颱風的印象是很深刻的,每年夏季都會有幾次颱風登陸,帶來大量的降雨以及洪水,然後把道路兩旁的行道樹與廣告牌連根拔起,給城市造成幾十億上百億的經濟損失。

    嚴格來說,颱風是一種嚴重的自然災害,只是這災害每年都定期到來,所以南方人民都已經習慣了。

    “現在的風速是每秒三十九米。”老貓語氣凝重,“速度相當於十三級颱風,風速還在緩慢上升當中。”

    唐躍膽顫心驚,東張西望,生怕鷹號飛船被狂風給掀翻了。

    “風速每秒四十四米,十四級颱風。”風速最終穩定了下來,老貓推著椅子往後移動,扭過頭來。

    “唐躍,我們恐怕得中止發射計畫了。”

    ·

    ·

    ·

    老貓和唐躍坐在指令艙內,兩人都不說話,沉默了很長世時間。

    唐躍脫下了艙外服,他這次聽到了外頭呼嘯的風聲,舷窗外是濃墨一般的漆黑,他們被困在了登陸器內,在這種情況下沒人敢隨意外出。

    “我們暫時只能待在這裡。”老貓說,“現在外頭的能見度不足三米,出去就是死路一條。”

    “沙塵暴會持續多長時間?”唐躍問。

    “不知道。”老貓搖了搖頭,“可能一兩天就過去了,也有可能持續一兩個月,如果運氣再糟糕一點,刮個半年都有可能。”

    “之前的考察隊們碰到沙塵暴都是怎麼解決的?他們是怎麼對付這東西的?”

    “無法解決,我們根本沒法對付沙暴。”老貓回答,“一旦地球發來預警,那麼考察隊們就必須中止一切工作,放棄所有任務,立即撤離,返回空間站。”

    唐躍用力揪著自己的頭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媽的,這叫什麼事啊?

    物資補給都已經打包裝箱,運上了貨艙,就等明天鷹號飛船發射升空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結果來的不是東風。

    是颱風。

    這半路上殺出來的沙塵暴把所有計畫都打亂了,他和老貓被困在了鷹號飛船裡,崑崙站是回不去了,和麥冬也失去了聯繫。

    “老貓……鷹號飛船能在風暴中發射麼?”

    老貓吃了一驚,“你在想什麼?”

    “能不能?”唐躍的神情嚴肅凝重到可怕,他抓住老貓的肩膀,盯著後者的一雙貓眼。

    “你想在沙塵暴裡發射登陸器?唐躍你瘋了麼?現在外頭的風速每秒四十四米!而且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想繼續工作?你不要命了麼?我們必須得放棄發射計畫。”老貓指著窗外,語氣也激烈起來,“等風暴過去了再開始。”

    “不行。”唐躍搖頭,“我們根本就不知道風暴什麼時候能結束,如果這沙暴兩個月後才停息,那我們也要等兩個月麼?麥冬等不了那麼久,我問你,登陸器能不能在風暴中發射?”

    老貓站在那裡,咬了咬牙,“從理論上來說,是可以的。”

    唐躍眼睛一亮。

    “鷹號飛船在設計上可以抵抗每秒五十米的側風,火星上的大氣密度低,對登陸器的作用力不大,依靠火箭發動機就能控制住姿態。”老貓說,“但這著實是太冒險了,鷹號飛船之前從來沒有在如此惡劣的天氣狀況下發射過……”

    “就這麼定了!”

    唐躍打斷老貓,轉身鑽進明光鎧裡,“鷹號飛船按照原計畫升空,我接著去搬運補給。”

    “去你大爺去!你不要命了麼?”

    老貓一把抓住他,抽出一根纜繩,一頭綁在自己身上,另一頭鎖在明光鎧的腰間。

    “你要是不想死……就跟在我後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4:30
第四日(5) 百米的艱難行軍

    老貓把自己和唐躍牢牢地鎖在了一起,然後率先下去,打開了貨艙的底艙門。

    開門的一瞬間唐躍就吃了一驚。

    身在鷹號飛船艙內的時候感覺不到,但一開艙門他就體會到了風暴的威力……舷梯已經看不到了,它彷彿向下探入了一個巨大而漆黑的漩渦,被徹底吞沒。

    暴風裹挾著沙塵呼嘯而過,唐躍心底開始打鼓了。

    他真要下去麼?

    這下去了肯定死路一條吧?

    剛剛的滿腔豪情壯志在生死面前完全不堪一擊,唐躍剛剛穿艙外服時滿腔的豪情,彷彿自己是那些硬漢電影中的主角,憑藉著強大的魄力力排眾議,衝破老貓這種膽小鼠輩的阻攔,毅然決然地推行計畫,最終取得了完美的成功。

    電影劇本都是這麼寫的。

    老貓打著強光手電往底下照,白色的光柱在沙暴中射程不足三米,三米以外就是一片漆黑了。

    “我先下去,你跟在我身後。”

    老貓的聲音從耳機中傳出來,語氣很平穩,聽上去絲毫不膽怯,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媽的,老貓不是宵小鼠輩麼?

    為什麼現在看上去它才是男主角,而自己只是個炮灰路人甲?

    老貓抓住舷梯,一點一點地往下爬,眼看著老貓消失在了沙暴中,唐躍深吸了一口氣,也硬著頭皮跟著下去了。

    一離開貨艙,滿耳的呼嘯就灌了進來,狂風與沙礫刮擦著明光鎧的面罩,唐躍牢牢地抓住舷梯,左右張望。

    沙塵暴中的黑暗與黑夜是不一樣的,晴朗的夜空可以說是一塊透明澄澈的水晶,但沙暴根本就是一團污濁的漆黑濃墨。

    明光鎧上的頭燈在這種情況下形同虛設,唐躍實際上與盲人無異。

    頭燈的光柱照亮了氣流中的沙礫,唐躍所見之處儘是飛速掠過的光點,像是無邊無際的暴雪。

    這是他第一次在每秒四十米的狂風中行動。

    如果這裡是地球,這樣的大風都足夠把唐躍捲上天了。

    “扶穩舷梯。”老貓提醒,“我們要開始下降了。”

    唐躍低頭往下看了一眼,老貓就在他的腳下,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一米遠,但唐躍已經看不到老貓了,只能看到強光手電模糊的光柱在腳底下閃動。

    舷梯動了起來,唐躍能感到自己在緩緩下降,逐漸離開登陸器。

    兩秒鐘後頭頂上的貨艙就淹沒在了漆黑的風暴裡,唐躍往下張望,也看不到地面。

    這讓他有種墜入深淵的感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彷彿腳下是無底的深淵,而舷梯的下降沒有盡頭……往常上下時唐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人果然是眼睛一蒙上就容易胡思亂想,就算離地高度只有兩寸都能腦補成萬丈高空。

    舷梯在微微地顫動,還有不知什麼地方發出的哐哐巨響,唐躍是真擔心登陸器被吹翻了。

    一分鐘後,舷梯的下降停住了。

    “到地面了。”老貓說,“我先下去,你別動。”

    唐躍點了點頭。

    老貓腳踩在岩石上,然後扯了扯纜繩,“可以下來了,你現在離地半米高,慢點下來。”

    唐躍小心翼翼地伸腳,緩緩地踩在地面上,他現在只能按照老貓的指示來行動。

    唐躍茫然地站在舷梯邊上,分不清東南西北,崑崙站他自然是看不到了,崑崙站的主站在一百多米之外,唐躍不敢亂跑,方向如果錯了他就會迷失在漫無邊際的火星荒原上。

    黑暗中伸出來一隻爪子,緊緊地抓住了唐躍的手套。

    “這個方向。”老貓高聲大喊,它儘量提嗓門,才能讓自己的聲音不被噪音淹沒,“跟緊我!”

    老貓和唐躍之間用纜繩連了起來,這就像是在極地的冰原上,探險隊員們互相之間必須用繩子繫住,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防止有人落入隱藏的冰隙。

    但火星沙漠中顯然是不存在冰隙的,老貓是為了防止唐躍和他走失。

    沙暴之內能見度幾乎為零,走失了就是死路一條。

    唐躍艱難地跟在老貓身後,亦步亦趨。

    從登陸器到崑崙站這短短的一百來米距離,此刻走起來像是沒有盡頭。

    “就目前這個天氣狀況,你認為明天我們還能發射鷹號麼?”老貓四足並用,在地面上艱難地爬行。

    唐躍猶豫了幾秒鐘。

    “但是麥冬已經沒時間等下去了。”唐躍斟酌著說,“這該死的沙暴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過去,它要是一個月都不停呢?我們難道要等一個月不成?”

    “如果這沙塵暴一個月都不停,那我們也不用管那姑娘了。”老貓吐出滿嘴的沙子,大聲喊,“我們自己都死定了……這種情況下太陽能電池板沒法充電,崑崙站的蓄電池根本就堅持不了一個月,你遲早會凍死或者憋死,就看取暖和氧氣哪個先耗盡能源了!”

    “所以我們不用等了。”

    唐躍牽著纜繩,吃力地往前走。

    “如果沙暴一直不停,那麼我們會一起完蛋,還不如按照原計畫發射登陸器……你說過鷹號飛船能扛得住這風,對吧?”

    老貓點點頭。

    “設計上登陸器能扛得住每秒五十米的火星地表側風,這是地球上那些工程師們為你留下的救命手段!”老貓大喊,它的聲音在劇烈的風噪中模糊不清,“鷹號飛船有緊急救生艇的用途,就是為了出現防備今天這種情況!但這項功能從未真正得到過驗證,此前鷹號飛船從來沒有在如此惡劣的天氣下升空過!”

    唐躍沉默了幾秒鐘。

    “老貓你之前說過,讓我相信酒泉中心那幫沒品的基佬。”

    老貓一怔。

    “我相信那群基佬,老貓你也應該信任他們一回。”唐躍說,“這幫基佬雖然做人沒品,欠我的飯錢不還,但做事還是靠得住的!他們說能扛得住五十米,那就是五十米!”

    “但每秒五十米是極限!”老貓接著說,“風速如果超過五十米,那麼登陸器就無法保證重心的穩定了!發射就有可能失敗!”

    老貓停下來休息片刻,扭頭用強光手電照了照唐躍。

    “你最好祈禱明天的風暴不會繼續加大,那樣無論是你我,還是天上的那個小姑娘,才會有一線生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4:31
第四日(6) 消失的老貓

    老貓成功抵達了崑崙站,它順著牆壁往前摸索,找到了氣閘室的艙門,打開艙門,兩人一前一後鑽了進去,然後癱倒在氣閘室的地板上大口喘氣。

    從鷹號飛船到崑崙站不過百來米的距離,但這短短的一百米路程艱難得像是一次死亡行軍。

    老貓爬起來打開洗消系統,開始吹洗兩人身上的泥沙。

    從沙暴中回來,就連老貓都變成了一隻泥貓。

    “時間?”唐躍氣喘吁吁地問。

    “下午六點十二分。”老貓回答,它拖著癱倒在地的唐躍穿過氣閘室,打開主站大廳的艙門。

    崑崙站內溫暖又明亮,堅固的艙壁把唐躍老貓與外界的狂風沙暴隔絕開來,就像是地獄當中唯一的小小淨土,唐躍著實膽顫心驚,他和老貓都算是在鬼門關裡轉了一圈回來,他低估了火星上天氣的惡劣程度,唐躍長這麼大從未見過如此吞天噬地般的風暴,就跟天塌了似的,全世界都被徹底吞沒,一片漆黑。

    唐躍扶著牆壁坐起來,把外層的濾光面罩推了上去,整座崑崙站都在暴風中顫動。

    “崑崙站不會有事吧?”

    “不會。”老貓抹了一把臉,抖了抖鬍鬚,“不用擔心崑崙站,風速再大一倍都撼動不了崑崙站。”

    剩下的五隻補給箱還堆在大廳的地板上,這些東西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三百多公斤的重量,唐躍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搬過去了十箱物資,剩下的五個箱子還沒來得及搬運,他的行動就被沙暴打斷了。

    唐躍休息了幾分鐘,上前試了試抱箱子,“不能再浪費時間了,我得接著把補給運過去……”

    “你不要命了麼?”老貓把他攔住了,“外頭這麼大的沙暴,萬一你身上的明光鎧出現問題,你根本活不過三分鐘——而且救都沒法救。”

    “這些物資怎麼辦?”

    老貓把唐躍推了回去,“聽著唐躍,如果不想死,你就給我待在這裡!”

    唐躍一愣。

    老貓的額頭和他的面罩緊緊相貼,一人一貓隔著一層有機玻璃徑直對視,那雙炯炯有神的貓眼讓唐躍心中一凜。

    “你出去了肯定是死路一條,沒有人能在每秒四十多米風速的沙暴中活下來。”老貓的聲音從耳機中傳出來,它的語速很快,帶著不容置疑不容反駁的堅定,“這些箱子由我來搬,我是機器人,沙塵暴對我沒有什麼影響,我能成功回來。”

    “那我們一起去。”

    “不行,你是累贅。”老貓搖頭,“我沒法分心照顧你。”

    唐躍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他又什麼都說不出來,老貓所說的不錯,他們能成功返回崑崙站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如此惡劣的天氣還往外跑那絕對是在發瘋。

    在過去十幾年的火星登陸計畫當中,火星沙暴一向是考察隊所面臨的最大攔路虎,一旦碰到沙暴,隊員們必須立即放棄所有任務,返回空間站避難。

    遭遇一次沙暴就能讓一次耗資甚巨的火星登陸任務全部作廢,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任務再大也大不過宇航員們的身家性命。

    “聽明白了麼?”老貓問。

    唐躍沉默著點了點頭。

    老貓從櫃子裡撈出一捆纜繩,背在肩膀上,然後打開主站大廳通往氣閘室的艙門。

    唐躍穿著明光鎧,幫它把箱子搬到氣閘室裡。

    兩人關上氣閘室的內側艙門,老貓把纜繩的一頭系在自己的腰間,把繩子的另一頭塞進唐躍的手中。

    老貓把爪子覆蓋在唐躍的手上,“一旦發生什麼意外,我會立即通知你,到時候記得拉繩子,我沒通知的時候,在這裡原地待命。”

    唐躍點點頭,他把繩子繞在自己腰間纏了一圈,牢牢地打了一個結,然後用雙手緊緊地抓住纜繩。

    這條安全繩就是老貓與崑崙站連接的臍帶,是老貓的生命線,儘管老貓自稱沙塵暴對機器人構不成威脅,但想想也知道這是老貓為了寬慰唐躍的說辭,即使機器人不需要笨重的艙外服,也不需要生命維持系統,但沒人知道風暴當中會發生什麼意外,在這種情況下沒什麼東西能確保倖存。

    這條繩子如果斷了,那麼老貓有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

    老貓把額頭靠在唐躍的面罩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

    “Good Luck.”

    唐躍怔怔。

    老貓一手拖著箱子,打開身後的氣閘室外艙門,艙內的氣壓在零點一秒之內幾乎降低至零,緊接著氣流裹挾著沙塵衝了進來,唐躍往後退了一步,他差點都要站不穩了,唐躍穩住自己的身體,抬起頭來,老貓已經消失在了艙門外的黑暗中。

    “老貓?老貓你能聽到我麼?”

    唐躍焦急地聯繫老貓。

    “聽……聽不清楚……”

    耳機中滿是嘈雜的電流雜音,老貓的聲音斷斷續續。

    “老貓?老貓!老貓你能聽到我麼?”唐躍大吼,“老貓!聽到請回答!需要我拉繩子麼?”

    “不……不要拉繩子……”

    老貓的聲音消失在劇烈的噪音裡,聯絡就此中斷了,再也沒有任何回應。

    火星風暴中的沙塵由於互相摩擦,會帶有大量的靜電,這對無線電聯絡會造成嚴重的干擾,所以崑崙站才會與聯合空間站失去聯絡。

    唐躍愣愣地站在氣閘室裡,四周都是呼嘯的風聲,氣閘室在風暴中獵獵作響。

    他手裡緊緊握著安全繩,安全繩的另一頭向前延伸進漆黑的沙暴中,在狂風中顫抖晃動,儘管纜繩上仍然還有拉力,但唐躍不知道這條繩子的末端是不是還扣在老貓的身上。

    唐躍與老貓已經失去了幾乎所有聯繫,儘管他們之間可能只隔著幾十米,在平常情況下只是小跑幾步的路程,但在此刻可能就是生與死的距離,這條脆弱的繩子是兩人之間唯一的聯繫,是老貓還活著的唯一證明。

    有那麼一瞬間,唐躍的心中湧起了前所未有的驚恐,他覺得自己有可能失去了這個話癆傻叉助手,在這個狂風席捲全世界的漆黑夜晚,唐躍覺得自己已經淪為存活在這個瘋狂宇宙中的唯一人類。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4:31
第四日(7) 我不要面子啦

    唐躍在煎熬中等待了足足二十多分鐘,老貓一去就杳無音信生死不知,他反覆不斷地嘗試聯繫老貓,但始終沒有得到回應,耳機中只有令人煩躁的雜音。

    “老貓?老貓能聽到我麼?”

    “老貓……老貓!”

    “老貓你他媽的能聽到我說話麼?給個回應啊!”

    但唐躍又不敢出門去找老貓,老貓的安全繩就在他手中,一旦發生意外,唯一能把老貓給拉回來的就只有唐躍了,如果他貿然離開崑崙站,那麼他和老貓都會掛在沙暴裡。

    “老貓,老貓?收到請回答!”

    “喊什麼……你在哭喪嗎?叫得這麼難聽,我又沒掛。”

    耳機中忽然有人說話了,唐躍驚喜地抬起頭,一隻爪子探進了氣閘室的艙門,抓住金屬門沿,老貓吃力地爬進來,朝唐躍咧了咧嘴。

    唐躍連忙撲上去把老貓拖進了氣閘室,關上外艙門。

    風沙被艙門擋在了外頭,氣閘室裡的氣壓逐漸升高,重新溫暖起來,老貓靠在艙壁上,休整了片刻。

    “箱子已經送上去了,不過外頭風沙大得眼睛都睜不開。”

    唐躍筋疲力盡地坐倒在地,豎起大拇指。

    “我們繼續。”老貓爬起來,打開崑崙站大廳的艙門,“還有四個箱子需要送過去,不能浪費時間。”

    “外邊冷不冷?”唐躍跟在後頭。

    老貓扭頭看了他一眼,“還好,零下六十八攝氏度,不過由於沙暴隔絕了陽光,氣溫還在持續下降,我認為今天晚上溫度可能會下降至零下一百度。”

    “把這個穿上。”唐躍從牆上摘下一套艙內宇航服,遞給老貓。

    “我是個機器人。”

    “我知道你是機器人。”唐躍說,“穿上能保暖,零下六十八多度,你也扛不住。”

    老貓怔了怔,乖乖地把艙內服套上了,艙內宇航服比明光鎧要輕便得多,而且不帶生命維持系統,對人類而言它不是用來艙外作業的,但老貓是機器人,它不需要複雜的生命維持系統,艙內服的作用只是防風和保溫。

    唐躍把玻璃面罩給老貓套上,“怎麼樣?”

    老貓左右活動脖子,“頭一次穿宇航服,感覺有點奇怪,跟套了一層王八殼似的……面罩不夠大,抵住了我的鬍鬚。”

    “等你什麼時候穿一穿明光鎧,你就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王八殼。”唐躍拍了拍老貓的面罩,一人一貓隔著兩層玻璃對視一眼。

    他們最後再檢查了一次身上的安全繩,確認鎖扣沒有問題。

    “Good Luck!”

    老貓背著物資補給箱,再次推開了氣閘室的外艙門,蹣跚地消失在了漆黑的風暴中。

    ·

    ·

    ·

    半個多小時後。

    老貓筋疲力盡地爬進了氣閘室,渾身上下都是泥沙,狼狽不堪。

    唐躍把它拖回來,摘下老貓的面罩,“你還好麼?”

    “還好。”老貓點點頭,睜開眼睛,背靠在大廳的牆壁上,“只是風實在是太大了,氣溫還在繼續下降——”

    它低頭看了一眼宇航服手腕上的溫度計,“喏,零下七十二攝氏度,要是沒這身衣服我就回不來了。”

    唐躍用力抓住老貓的爪子,老貓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笑了笑。

    “我們繼續。”

    老貓第三次背上箱子離開崑崙站,唐躍握著安全繩留在氣閘室內,他很想一起出去幫忙,但老貓不允許他離開崑崙站,人類和機器人在某些方面有天生的巨大差距。

    作為機器人,老貓不需要呼吸,不需要喝水進食,它在極端惡劣的天氣狀況下也能精確地判斷方向,這一點是人類不能相比的,唐躍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風暴當中極易迷失方向,在沙暴中迷失方向就是死路一條。

    鷹號飛船到崑崙站一百多米的距離,老貓來回一趟需要耗費半個多小時的時間,這是正常情況下的幾十倍。

    第三次運送補給老貓花了四十多分鐘,就在唐躍急得滿身都是汗的時候,老貓爬了進來,它用盡了全身上下最後一點力氣,翻進氣閘室的艙門,然後翻身躺在氣閘室的地板上,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老貓比上一次更狼狽,除了渾身的泥沙,宇航服的手套不知為什麼也不見了,兩隻貓爪凍得冰涼僵硬。

    “老貓?老貓!”唐躍把它扶起來,“醒醒!”

    老貓睜開眼睛,打了一個哆嗦,齜了齜牙,“冷啊……真的好冷。”

    唐躍看了一眼老貓宇航服手腕上的溫度計,數字已經下降至了零下七十六攝氏度,這個溫度已經破了目前為止唐躍所經歷過的記錄,老貓的手套不見了,宇航服內幾乎完全失壓,帶來的保溫效果無疑會大打折扣。

    “手套呢?老貓你的手套呢?”

    “手套……手套結冰了,太滑,根本抓不住梯子。”老貓哆哆嗦嗦地說,“所以我就把手套脫掉了,嘿嘿。”

    第四次搬運物資老貓花了將近一個小時。

    它花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走得一次比一次慢,這一次它甚至沒有力氣爬進氣閘室,而是倒在了氣閘室的艙門前,用盡全身力氣敲了敲艙門,最後靠唐躍把它拖了進來。

    每次老貓回來都比上一次要狼狽,這一次不光是手套沒了,連宇航服本身都產生了破損,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紋橫貫老貓的面罩,面罩內部結滿了渾濁的冰晶,不知道是水蒸氣還是什麼其他液體混雜著深色泥沙凝結在玻璃上,那張貓臉上也掛滿了冰碴子,唐躍摘下它的面罩,不小心碰斷了貓的鬍鬚。

    “倒霉,不小心從舷梯上摔了下來。”老貓說,“沒抓穩……還有,記得賠我鬍子。”

    “你不能再出去了。”唐躍搖頭,“這次換我出去,你留在崑崙站裡!”

    “少扯淡。”老貓臉色很平靜,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它凍僵的臉還沒恢復過來,“你體力撐不住的,外頭的環境已經不適合任何生物的生存了,零下八十攝氏度,四十多米的沙暴,如果你身上的明光鎧出了問題,那你會在幾秒鐘內凍成冰棍……和這裡比起來珠峰南極都是小兒科。”

    “只走一趟還是能行!”

    老貓已經走了四趟,唐躍不能讓老貓再冒這個險。

    “這一趟我去,你有意見?”老貓眼一斜。

    “有!”

    “有就憋著。”老貓站了起來,從牆上再摘下一套艙內服,“還剩下最後一趟了,我快去快回,把物資全部裝好,然後準備明天的升空。”

    老貓把新面罩摘了下來,給自己套上,它站在大廳裡沉默了半晌。

    “我去了還能回來,你出去多半就掛在外頭了……不用爭了,菜鳥就要有菜鳥的樣子,你要是比我先掛了,那我不要面子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4:31
第四日(8) 在火星上變成木乃伊

    老貓背著最後的箱子踏入了沙暴中。

    從此杳無音信。

    一個多小時後,唐躍實在按捺不住了,這麼長時間,老貓早就應該回來了。

    按照兩人之間的約定,如果老貓一個半小時沒有返回崑崙站,那麼唐躍就收回安全繩,一個半小時是一條紅線,這個時候如果老貓都沒有安然返回,那麼就說明它多半是出事了。

    他決定把老貓給拉回來。

    唐躍開始往回收繩子,但收到後來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因為繩子上沒有拉力,唐躍焦急地把繩子全部扯了回來,安全繩像一條細蛇那樣從艙外漆黑的沙暴中鑽回來,盤在氣閘室的地板上,但最後回來的不是老貓,而是一隻鬆開的鎖扣。

    纜繩另一頭上什麼都沒有。

    唐躍大腦嗡地一聲,一片空白。

    ·

    ·

    ·

    “老貓?老貓?聽到請回答!”唐躍氣喘吁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沙地上,他最終還是離開了崑崙站,唐躍用安全繩把自己拴在了氣閘室的艙門上,萬一他要是找不到老貓,還能循著安全繩回到崑崙站裡,這是個保險。

    明光鎧面罩兩側的頭燈毫無用處,四隻LED燈發出的白光在沙暴中照不出兩米遠,唐躍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他只離開崑崙站幾米遠就看不到身後那座三米多高的白色建築了,環首四顧,滿眼皆是凌亂的沙塵。

    火星上的沙塵暴與唐躍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唐躍想像中的風沙: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走天涯……

    現實中的沙暴:臥槽,太陽呢?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幹什麼?

    沙暴中絕大多數沙塵不是一粒一粒的顆粒,而是形如霧霾的氣溶膠,狂風颳起來的都是極細極小的沙礫,直徑可能只有幾微米幾十微米,這些細小的泥沙擴散在了空氣中,讓大氣變成一鍋渾濁的湯。

    陽光根本沒法穿透這層渾濁的大霧,所以沙暴底下一片漆黑。

    “老貓——!”唐躍竭力大吼,他循著記憶往鷹號飛船的方向前進,由於能見度幾乎為零,所以唐躍是在摸黑走夜路,但他沒有老貓那樣精準的定位能力,只能走個大概。

    明光鎧又笨又重,四肢關節活動都受到了限制,而背後的生命維持系統也是個龐大的負重,所以整套明光鎧的重心非常靠後,唐躍必須向前傾著身子走路,他覺得自己是個移山的愚公。

    唐躍不敢隨意轉身,也不敢改變方向,他前進的方向是離開崑崙站艙門時就定好的,按照這個方向走下去就一定能抵達鷹號飛船,但唐躍如果中途偏離了預定方向,在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他可沒這個能力讓自己重回正軌,唐躍不是海龜也不是鴿子,大腦沒法感應地磁場——更何況火星上也沒啥地磁場了。

    唐躍現在就是個盲人,這個盲人身上背著重重的烏龜殼,艱難地行走在沙暴中,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還要去營救自己的助理。

    想想就悲慘。

    “老貓!老貓!”唐躍喘著粗氣,他的體力正在迅速下降,唐躍今天搬了一整天的物資,本來就累得筋疲力盡了,更何況他到現在還沒吃過晚飯,“收到請回答!收到請回答……”

    頻道中依舊沒有回應,沙暴中的無線電通信條件太糟糕。

    唐躍只能指望老貓還保持清醒,可以收到自己的呼叫,他只需要接近到足夠近的距離,近到無線電信號可以突破環境的干擾。

    如果老貓已經不省人事,那就更麻煩了……這種能見度下唐躍不可能找到一個已經昏迷的人,他低頭連自己的腳都看不見。

    “老貓——!”唐躍的兩腿機械地交替擺動,他的雙腿正在逐漸失去知覺,痠疼的勁已經過去了,只剩下麻木。

    唐躍聽說在地球上的極地,對那些極地科考隊們而言,在暴風雪中走失就等同於死亡,火星上的沙暴比地球南極的暴風雪還要可怕,零下八十攝氏度和每秒四十米的風速已經突破了地球氣候的極限,而老貓失蹤在了這片茫茫的漆黑風沙中。

    天知道他能不能找到老貓,但唐躍不想放棄。

    只要他還沒放棄,那就尚存一線希望。

    “老貓——!老貓——!”唐躍的聲音嘶啞,他的喉嚨幹得發燒,發出來的聲音跟鋸木頭一樣,“聽到請回答!”

    真是末日。

    世界上最後一個男人在風暴中的荒原上踽踽獨行,喊到喉嚨乾啞,頻道中無人回覆,如果這個宇宙真有末日,那一定就是這樣的了,有那麼一瞬間唐躍覺得自己要死在這裡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唐躍忽然被拉住了。

    他一愣,回過頭來,才發現身上的安全繩繃直了,這條繩子的長度已經到底了……唐躍吃了一驚,安全繩的長度有差不多兩百米,但鷹號飛船距離崑崙站只有一百多米的距離,唐躍離開崑崙站走出了兩百米,到現在都沒碰上鷹號飛船。

    毫無疑問,他偏離了正確的方向,錯過了登陸器。

    在沙暴裡就算你與登陸器只以幾十釐米的微小差距擦肩而過,你都有可能看不到對方。

    唐躍只能無奈地轉身,循著繩子返回崑崙站。

    然後再重來一次。

    他可能要這樣反覆來回很多次,直到找到老貓為止。

    “老貓……該死的老貓,你要是能聽到我你就回個話啊!別他媽折騰我了行不行……我要累死了……真的要累死了……”

    唐躍腳下突然一絆,他一隻腳陷入了一個沙坑中,頓時失去平衡,摔了個狗吃屎。

    這一跤摔得唐躍半天沒緩過來,他趴在沙地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老貓……老貓你能聽到嗎?”唐躍的臉貼在面罩玻璃上,低聲呼叫,“老貓?老貓?老貓……”

    唐躍慢慢地往前爬行,在風暴中行動,壓低身體四足並用比直立行走要輕鬆不少,重心放低了,迎風面積也減小了,唐躍一點一點地往前爬,他希望自己沒有爬錯方向,剛剛那一跤摔得他頭昏眼花,預定好的方向也不知道丟到什麼地方去了。

    人果然是一種缺乏方向感的生物,只要蒙上眼睛轉上兩圈,就完全分不清楚東南西北了。

    唐躍摸索著往前爬了十幾米,終於連爬行的力氣也耗盡了。

    他趴在沙地上,四肢百骸都痠軟無力,大腦發出的行動指令被肌肉拒絕執行,四周都是呼嘯尖銳的風聲,唐躍掙紮著抬起手,抹掉手腕屏幕上的泥土,溫度計顯示此刻的空氣溫度是零下八十二攝氏度,唐躍瞄了一眼那個數字,然後不動了。

    他趴在明光鎧裡,覺得自己趴在了一具棺材裡。

    我大概是要掛在這裡了。

    唐躍心裡默默地想。

    火星上溫度極低,且氣候乾燥,不適宜微生物生存,唐躍死後屍體大概能自然風乾,變成一具木乃伊長久地保存下來。

    想想自己的屍體或許還能留個百八十年,就像古代那些肉身成佛的得道高僧,唐躍決定擺個更有意義的姿勢,表達一下自己此刻內心的情緒。

    他對著老天豎起了中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4:31
第四日(9) 平地上的珠峰

    當唐躍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昏了過去,而且不知道昏迷了多長時間。唐躍試著動了動,發現自己被抱住了——有人抱住了他的頭盔。

    這時唐躍才發覺自己的姿勢也變了,之前他是趴在沙地上,但現在他正仰面朝天地躺著。

    “醒了?”

    唐躍一愣,連忙抬起頭來,透過明光鎧的面罩,他看到自己頭頂上有一個碩大的球形頭顱,那個渾圓的大頭正低頭看著自己——當然不是外星人,而是老貓宇航服的頭盔。

    老貓讓唐躍半躺在自己的腿上,抱住明光鎧的頭盔,正低頭看著他。

    “老貓?”唐躍看清了對方宇航服玻璃面罩中的那張貓臉,驚喜,“你還沒掛?”

    “掛你大爺,我要是再遲到兩個小時,掛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了。”老貓探身指了指明光鎧的手腕。

    唐躍躺在老貓的腿上,抬起左手,拂去手腕顯示器屏幕上的灰塵。

    生命維持系統的電量已經下降了一大半,明光鎧正在示警,一個橙黃色的小感嘆號標誌在閃爍。

    氧氣瓶中的氣壓也大幅降低了,主氧氣瓶中還剩下不到0.5個大氣壓的氧氣,已經逼近報警的紅線了,明光鎧生命維持系統中的主氧氣瓶可以貯存5兆帕左右的氧氣,這麼多氧氣足夠唐躍在艙外活動八個小時。

    唐躍今天忙了一整天,明光鎧中的氧氣都快耗盡了。

    按照設計,明光鎧主氧氣瓶中的氣壓一旦下降至0.4個大氣壓,那麼生命維持系統就沒法再正常地輸送氧氣了,這個時候明光鎧就會自動接入備用氧氣瓶,備用氣瓶是應急用的,只貯存了1.2千克的氧氣,使用時間不超過四十分鐘。

    老貓說的沒錯,它如果再晚來一個小時,明光鎧中的氧氣和電量就會全部耗盡,唐躍要麼凍死要麼窒息而死。

    唐躍用手指戳了戳顯示器屏幕,嘆了口氣。

    “EVA就是EVA啊,果然沒電才是正常劇情。”

    “沒電才是正常劇情?”老貓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說的是這個。”唐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EVA系統,除了是Extravehicular Activity系統的縮寫之外,還是某種巨型超級人形兵器的名字,那東西一旦沒電就會暴走。”

    明光鎧艙外宇航服的正式名稱是EVA系統,全稱是Extravehicular Activity系統,也就是艙外活動系統,但光看簡稱它像是什麼逼格極高的秘密武器。

    老貓把他扶了起來,唐躍坐起來,“我昏迷了多長時間?”

    “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二十分,你可能昏迷了一個小時左右,我找到你的時候你正趴在地上。”老貓回答,“風速開始降低了。”

    雖然說風速降低了,但唐躍是看不出什麼區別來,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唯一能看得清楚的是老貓的臉,這是因為它頭盔裡的燈把老貓的臉照亮了。

    “現在的風速是每秒三十八米。”老貓說,“不過你為什麼跑出來了?我跟你說過待在崑崙站裡不要亂動。”

    “我等了一個多小時。”唐躍回答,“你一直都沒回來……然後我收回安全繩的時候,發現繩子鬆脫了,所以就出來找你了,可你為什麼不在繩子上?你解開了安全繩?”

    老貓點點頭。

    “繩子當時纏在了舷梯上動彈不得,所以我就解開了鎖扣。”

    “但你走了一個多小時都沒回來。”唐躍問,“為什麼會花這麼長的時間?來回各半個小時?”

    “我走了不止一個來回,因為我也險些迷失方向。”老貓回答,“我錯過了崑崙站,往前走了十幾米,才意識到情況不對,等我轉身回來找到崑崙站時又發現你不在那裡,所以我又循著繩子來找你了……好在你身上綁著安全繩,否則我還真有可能找不到你。”

    唐躍鬆了口氣。

    老貓沒事。

    一切都是虛驚一場,說起來在最後一次運送補給的過程中,最危險的反倒不是老貓,而是唐躍……唐躍昏迷在了沙暴中,明光鎧的生命維持系統差不多耗盡了能源,如果老貓沒有找到他,那麼唐躍就會在昏迷當中凍死。

    他算是在不知不覺中與死神擦肩而過,在鬼門關裡轉了一圈,被老貓給拽了回來。

    明光鎧開始報警了,唐躍瞄了一眼終端顯示屏,主氧氣瓶氣壓已經下降到了紅線以下,備用氣瓶與明光鎧接通。

    明光鎧艙外服內部的氣壓一般維持在40個千帕左右,也就是0.4個大氣壓,這個壓力主要由氧氣瓶提供,備用氣瓶一旦啟用,四十分鐘的倒計時就開始了。

    “走吧走吧,我們該回去了,你還剩下四十分鐘的氧氣。”

    老貓拉著唐躍,循著安全繩艱難地往回爬。

    老貓爬在前頭,唐躍跟在它的身後,兩人都串在一條繩子上,一前一後像是在登珠峰。

    昏迷了一個多小時,唐躍好歹恢復了一部分體力,“最後一個箱子你已經送到了麼?”

    “送到了。”老貓回答,“所有的補給都已經牢牢地綁在了鷹號飛船的貨艙內,全部安置妥當了,就等發射升空。”

    “不用再多檢查一下麼?”

    “能做的我們都已經做了。”

    唐躍稍稍寬了寬心,他們終於把這一步搞定了,這趟四百公里的快遞終於裝箱了,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最艱難的一次快遞了……如果不是這該死的沙暴,事態根本就不會變得如此麻煩,果真是天有不測風雲。

    “什麼時候發射?”

    “明天晝間一共有六個比較合適的發射窗口,我原定的發射時間是上午八點半……但現在這計畫可以完全作廢了。”老貓搖了搖頭,“在目前這情況下,提前計畫根本就沒什麼意義,我們得觀察風速,風速什麼時候降低了什麼時候發射。”

    “每秒五十米?”

    “每秒五十米是設計極限。”老貓說,“當然風速是越低越好,最好能低到每秒三十米以下……三十米以下就有比較大的把握了,如果風速能降到這個地步,我們或許可以恢復與聯合空間站的通信。”

    唐躍點了點頭。

    “趕緊恢復吧,天上那個小丫頭現在恐怕已經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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