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明王首輔 作者:陳證道(連載中)

 
Babcorn 2019-8-29 13:20: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15 80198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21:29
第530章 奇女子
               
    衛陽仰首把杯中酒飲盡,又執起酒壺自斟了一杯,這才道:「子謙應該知道開中法吧?」

    徐晉點了點頭,「開中法」是明朝解決邊鎮駐軍糧食供給的良法,實乃國退民進,讓利於民的善政。前世徐晉讀《明史》時便瞭解過開中法,自從入職戶部後更是仔細研究過此法,所以十分之熟識。

    衛陽嘆了口氣道:「我朝自洪武三年便實行開中法,成效顯著,給北方各大邊鎮供給了充足的糧食。可惜時至今日,開中法已經名存實亡了,各地商人只需向鹽運司交納銀子便可獲得鹽引,自然便沒有商人再往邊鎮輸運糧食。那些鹽商一個個削尖了腦袋,托路門找關係,目的就是為了獲得鹽引,而鹽運司便成了炙手可熱的香餑餑。」

    徐晉心中一動道:「難道這次的花魁大賽與鹽引有關?」

    衛陽點頭道:「兩淮兩浙是我大明最大的產鹽之地,揚州鹽運司每年發鹽八十萬引,均由晉商、徽商和閩商瓜分了。晉商財大勢雄,一直拿大份,其次是徽商,而閩商的份額最少。由於分配不均,三大商幫免不了明爭暗鬥,甚至還發生過械鬥流血事件。」

    徐晉不由面露怪異之色道:「所以官府便打算通過花魁大賽來決定鹽引的分配?這想法倒是別出心裁!」

    「方法是三大商幫通過協商後提出的,官府自然也不希望治下發生械鬥民亂,所以便默許了。晉商的代表是偎翠樓的王綠珠,徽商的代表是秀春樓的王翠翹,而閩商的代表是名新秀,名字叫東野百合,估計亦是有過人之處的,否則閩商也不可能推出爭奪花魁。」

    徐晉饒有興趣地道:「東野這姓氏倒是少見,對了,花魁大賽如何的比法?鹽引分配又如何決定?」

    衛陽搖頭道:「具體規矩我也不知,但無非是比容貌、才藝、人氣、財勢。至於鹽引份額,據說得花魁者獨佔六成,次者三成,再次者一成。」

    徐晉不禁恍然道:「原來彼此相差竟然那麼大,為了奪得花魁,有人鋌而走險也就不足為奇了,王翠翹今天被人擄劫,確實有可能是競爭對手所為。」

    衛陽感慨道:「三地豪強巨賈之間的角力,牽涉的利益錯綜複雜,幾名弱質女子被推到台前,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卻是風口浪尖,能落得了好才奇。

    據說翠翹姑娘打算花魁大賽後隱退從良,秀春樓的幕後老闆許棟也同意還她自由之身,前提是要奪得這次花魁大賽的魁首。

    王翠翹是個聰明善良的好姑娘,可惜淪落風塵,沒有靠山還想全身而退,未免有點異想天開,子謙若是方便,倒是不妨拉她一把。」

    徐晉笑道:「莫非大師兄對翠翹姑娘有意?若是如此,我倒是不介意玉成好事。」

    衛陽連忙正容道:「子謙莫要胡亂揣測,翠翹姑娘固然容色傾城,而且是世間難得的奇女子,但師兄我只有欣賞之意,絕無覬覦之心。」

    徐晉聞言只好打消了撮合的念頭,大師兄是表裡如一的謙謙君子,當年對吉祥一見傾心,立即便取下玉笛吹奏一曲,現在既然說對王翠翹無意,那便定然是無意了,於是岔開話題道:「王翠翹此女確實風華絕代,若論容貌無出其右者,但稱其為世間難得的奇女子,是不是有點過了?」

    衛陽微笑道:「徐師弟,若一個女子的抱負是周遊列國,演出采風,一門心思譜曲唱曲,你說這是不是一個奇女子?」

    徐晉不由動容道:「王翠翹的理想是周遊列國,成為一代歌唱大家?」

    「歌唱大家?這稱謂聞所未聞,不過倒是挺貼切的,翠翹姑娘確實當得歌唱大家的稱號。」

    衛陽悠然神往地續道:「我到揚州任職快兩年了,倒也見過翠翹姑娘幾次,去年的花魁大賽在蘇州舉行,翠翹姑娘憑著自創的一首《紅豆曲》,一舉奪得花魁,那曲子之妙簡直是……餘音繞樑三月,如今還猶在耳啊。

    花魁大賽後,師兄我沾了唐寅的光,有幸與翠翹姑娘同席,那會便聽翠翹姑娘提起,其有意自贖從良。當時有人問翠翹姑娘,若得了自由之身作何打算,答曰:遊歷天下,譜曲唱曲。如今回想起她當時說話的煜煜眼神……令我等鬚眉男子亦為之汗顏。子謙以為,這樣女子當不當得世間奇女子?」

    「絕對當得!」徐晉點頭由衷地道。

    正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在男權至上的封建社會,女子從來都是男子的附屬,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一輩子都是為男人而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自由都沒有,就別談什麼理想了。

    特別是那些吃青春飯的青樓女子,待年老色衰之後,哪個不是急著找個良人為依託,祈求安穩地過完下半生的?像王翠翹這般,放良後竟意欲四處漂泊的實屬是異類!

    要知道在古代可是沒有版權專利這種說法,沒有利益驅使,如果不是對唱歌懷著巨大的熱忱,一個弱女子何來四處漂泊,搞歌曲創作的勇氣和毅力?

    就別說在交通落後,安全沒保障的古代了,就算在現代,有幾個女歌手會去流浪創作,純粹地追求藝術?所以說,若是王翠翹放良後若真的去遊歷創作歌曲,絕對當得上是了不起的世間奇女子,成為一代歌唱家並不是沒可能。當然,成為某某山賊的壓寨夫人的可能會更大一些,追求「詩和遠方」的蔡李兩人就是前車之鑑。

    衛陽又舉杯一飲而盡,白淨的俊臉此時已經泛紅,大半壺花彫酒都是他喝掉的,明顯是有意求一醉。

    「子謙,我要成親了!」在吩咐完小二再上一壺酒後,衛陽帶著一絲醉意悵然道。

    徐晉此時亦酒意微醺,聞言道:「那要恭喜大師兄了,不知是誰家女?婚期幾時?我也好準備賀禮。」

    「崑山毛家,禮部尚書毛澄毛大人的長孫女!」

    徐晉不由心中苦笑,毛澄可以說是自己的死對頭了,不過,衛家與毛家聯姻再正常不過了,工部右侍郎衛漢文是楊廷和的門生,而毛澄也是楊黨,兩家可謂算是門當戶對。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21:30
第531章 訓婢
               
    這人要是太胖了,渾身骨頭的負擔就會很重,特別是雙腳,多走幾步路都會覺得辛苦,而且還容易犯困。揚州鹽運使施浩然便是如此,如果沒有必要,極少會離開官署,午飯過後必須午睡一小時以上,而且是雷打不動,這時誰若敢吵醒他,那就等著倒大黴吧。曾經便有過一名新來的婢女,趁施浩然睡午覺的空當收拾房間,結果失手打碎茶壺,把施浩然吵醒了,當場被發怒的施浩然給活活壓死。

    春困秋乏,在這陽春三月的季節,施浩然還沒到中午便吃飯躺床上了,即使是躺著,那圓滾滾的肚腩還是頑強地高高凸起,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隻脹氣的蛤蟆,而且是一隻四腳朝天的脹氣蛤蟆,那鼾聲雄壯得像電劇在劇木頭。

    施浩然這一覺依舊睡到午後兩點,這才施施然地起了床,在數名婢女服侍下梳洗出恭,方便完後,一名跪侍在旁邊的婢女立即便給施大人洗了屁股,然後用香噴噴的絲綢擦乾淨,服務不是一般的周到仔細。

    一切搞定後,施浩然便開始喝茶吃午點了,那名擦屁股的婢女又跪在地上替他修腳趾甲,一隻大象腿似的腳就擱在自己豐滿的胸部,對那刺鼻的腳臭絲毫不以為意。

    「咱們大明的女人已經算溫順了,不過還是倭國的女人更會服侍人,任勞任怨的,什麼事都主動干。」施浩然愜意地想著。

    這名倭國婢女是閩商李光頭送給施浩然的,約莫十七八歲,單眼皮小嘴兒,盡然身材嬌小,不過卻是很有料,該大的地方大,該翹的地方翹,關鍵是很放得開,各種新奇的服務讓施大人十分快活。

    對於閩商能弄到倭國美人,施浩然一點也不出奇,閩商也不是第一個送倭國美女給他的,晉商和浙商都送過,甚至有商人給他送過金發碧眼的洋大馬,可惜水土不服,半年不到便香消玉隕了。

    「馬二,欽差那邊的情況如何?」施浩然邊吃著午點邊問。

    馬二是施浩然手下的管事之一,負責盯著欽差的動靜,笑著答道:「那天今天可熱鬧了,簡直是門庭若市啊。」

    施浩然笑了笑道:「如何?」

    馬二嘿笑道:「欽差把所有禮物都收下了,而且收得十分乾脆。」

    「如此看來,咱們這位欽差大人不僅好漁色,而且還好資財啊。」

    馬二撇了撇嘴道:「嘿嘿,可不是嘛,小的早就說過,這世間哪有不愛財的官兒,這位欽差大人也不例外,收起錢來連眼都不眨一下。」

    施浩然捋著鬍子若有所思地道:「怪哉,這位在山東時可不是這般表現的,而且在京清丈土地時更是雷厲風行,連外戚張家都被他板倒了……」

    馬二不以為然地道:「此人在山東時之所以鐵面無私,估計是為了搏取名聲,而且當時鎮守太監羅祥不開眼,竟然謀害欽差,差點就要了徐晉的性命,此子估計是怒了,能放過他才怪。

    至於徐晉在京城板倒外戚張家,怕是皇上授意的吧,不是說皇上正打算在大內給生父興獻帝立廟嗎,嘿,若皇上的生父被立廟追封,那宮中的兩位太后是不是也要重新擺正一下?所以只能說張家倒霉了!」

    施浩然捋著鬍子若有所思,儘管馬二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是他心中還是有點不踏實。昨晚那場接風宴,他故意找舞妓跳些香豔露骨的舞蹈,目的就是為了試探一下徐晉,結果很滿意,徐晉沒有表現出反感,應該是同道中人,倒是那個欽差副使夏言,連接風宴都不來參加,估計是那種以正直君子自居的蠢貨。

    然而,徐晉今天肆無忌憚地收取地方官紳的賄賂,施浩然反而又有點不踏實了,淡道:「待會讓人送兩個美人過去。」

    馬二嘿笑道:「好的,小的這便去辦。」

    施浩然點了點頭,若徐晉把美人也收入房中享用,他便徹底放心了。

    正在此時,施浩然手下的護衛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稟報導:「大人,王翠翹在大明寺遭到不明身份的人劫持,欽差當時正好也在場。」

    施浩然面色急變,肥胖的身子騰的站起來,驚道:「欽差平安沒事吧?」

    「欽差大人並沒恙,那人的目標是王翠翹,而且,欽差身邊有高手保護,把王翠翹也救下了。」

    施浩然聞言鬆了口氣,若是欽差在揚州出事,首當其衝的是知府江平,而他這處鹽運使怕也會受到問責牽連。

    「哪個王八蛋干的,人抓到了沒?」施浩然一屁股坐下怒罵道。

    「劫人賊子跑了,周縣令正帶人緝拿搜捕!」

    施浩然眼中寒光閃動,聲色俱厲地道:「讓晉商、徽商、閩商的會首來見本官,豈有此理,誰特麼的敢壞規矩,本官讓他三年內拿不到鹽引。」

    「是!」那名護衛凜然退了出去,跪在地上的倭國婢女抬眼偷看了施浩然一下,馬上又恢復低眉垂目的溫順樣子。

    ……

    大師兄衛陽喝醉了,而且是喝得酩酊大醉,徐晉扶著他下樓,招來一輛馬車送他回府學。徐晉還是第一次看到溫文爾雅的大師兄這般失態,吐著酒氣髒話連往篇,還高喊著自己要成親了,從此跟過去一刀兩斷,甚至威脅徐晉要對費吉祥好好的,否則同樣一刀兩斷……

    把大師兄衛陽送回府學後,徐晉便返回住處,儘管有些歉然,但更多的是輕鬆,有些問題只要不憋在心中,彼此開誠布公地說出來就意味著得到解決。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慕艾,衛陽對費吉祥一見傾心,初戀永遠是最美好的,儘管是單戀。所以徐晉能理解大師兄對吉祥唸唸不忘,但是如今吉祥已經是自己的妻子,他自然不希望還有一個男人繼續對她唸唸不忘,今日大家坦誠地說清楚,無疑是一個很好的結局。

    徐晉回到住處,剛走院門便見到一名官紳灰溜溜地逃了出來,此人身後還跟著兩名身姿婀娜的少女,不過此刻看上去卻是有點慘,臉都花了,像被野貓撓過。

    「過欽差大人!」那名士紳陪笑著向徐晉行禮。

    徐晉不由奇道:「咦,李員外,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那李員外尷尬地輕咳一聲:「沒……沒事,這兩個賤婢因為一點小矛盾互毆起來,端的是有辱斯文,倒是讓欽差大人的兩位小姨娘見笑了……呵呵,告辭告辭!」

    李員外說完便領著兩名一臉委屈的少女逃也似的走出院門。

    「姨娘?」徐晉有點莫名其妙,舉步回到後院。

    「老爺回來了!」初春見到徐晉走進屋,立即放下筆迎了上來,熟練地替徐晉脫去外衣,又斟茶給徐晉解酒。

    徐晉坐下喝著茶隨口問道:「初夏去哪了?」

    初春小心翼翼地道:「老爺,剛才有人給您送來兩名使喚的婢女,妹妹不高興,當場用掃帚把人給攆了出去了。」

    初春說完忐忑地看著徐晉,儘管老爺平易近人,對家中下人十分寬囿,但妹妹這種行徑卻是有點恃寵而驕了,她十分擔心老爺會發怒。

    徐晉不禁恍然大悟,敢情那李員外準備給自己送倆美人,結果被初夏這妮子給打出去了,難怪這麼狼狽,估計還把初春初夏當成自己的小妾了,不由好笑道:「初夏做得很好,你不用擔心,本老爺還要獎賞她呢。」

    「啊?」初春小嘴兒不由張成了「o」形。

    「老爺,你真的不責怪婢子,還要給婢子獎賞?」初夏這小蹄子歡快地跑了出來,估計一直躲在屏風後偷聽。

    徐晉笑道:「這個自然,趕得好,以後要是有人給老爺送女人,你就撒潑打出去,一次獎勵十兩銀子。」

    初夏俏目頓時一亮,咯咯笑道:「老爺,這可是你說的……哎喲,老爺幹嘛又敲人家的頭。」

    初夏摸著額頭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家老爺。

    徐晉正容道:「你這次雖然做得很好,但本老爺也要懲罰你的自作主張,以後要記住自己的身份,本老爺雖在從寬治家,但也不代表沒有規矩。」

    初夏俏臉發白地低下,淚水在眶內打轉,老爺還是第一次這麼嚴厲地說她。旁邊的初春亦是惶恐地低下頭來。

    這次初夏把送美女的官紳打出去,確實省去了徐晉不少麻煩,但這種自把這為的做法卻也引起了徐晉的警覺。

    正所謂宰相門前三品官,徐晉的地位已經今非昔比了,若是府裡的下人都變得驕縱跋扈,甚至是欺上瞞下,這可不是一件好事,必須把這苗頭扼殺在搖籃中,所以此時趁機敲打一下初夏這小蹄子。

    「老爺,婢子知錯了,婢子以後再也不敢了!」初夏抹著眼淚道。初春也跪倒在地求請道:「老爺,你就饒過妹妹這一次吧!」

    徐晉剛想說話,外面卻傳來了一陣嘈雜聲,隨後欽差副使夏言面帶怒色地闖了進來,幾名錦衣衛不敢用強,所以沒能攔下。

    徐晉皺了皺劍眉,站起來迎了出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21:30
第532章 欽差狡猾
               
    夏言表字公謹,江西貴溪縣人士,今年已將近四十,無論是年齡還是官齡,均可算得上是徐晉的前輩。一直以來,夏言對徐晉這個同鄉後輩都十分欣賞和欽佩,畢竟不是誰都有勇氣提出清田莊的,而徐晉不僅提了,而且還不畏強權,直接板倒了最顯赫的外戚張家,並且雷厲風行地重新清丈京師周邊的土地,使國家賦田增加了近十萬頃。

    十萬頃賦田可不是小數目,更何況只是北直隸一帶就清理出十萬頃的賦田,這讓夏言看到了扭轉國家財政困局,中興大明的署光。

    所以,夏言這次跟著徐晉南下巡按南直隸和浙江兩地,滿懷激情和熱切,準備大展拳腳重新清丈兩省的土地,為大明增加更多的賦田,提高國庫賦稅收入。

    然而,徐晉到了揚州的表現卻讓夏言十分失望,甚至是憤怒,徐晉昨晚接受地方官的接風宴就算了,畢竟這是正常的人情往來,無可指責,但是徐晉今天明目張膽地收受地方官的賄賂,這自然便讓正直的夏大人十分惱火。

    實際上,夏言今日上午已經來找過徐晉一次了,正好徐晉不在,夏言只能憤憤離開,帶著戶部的十數名文書小吏前往府衙,要求官員把揚州府的黃冊和魚鱗圖冊拿出來核對,著手準備重新清丈揚州府的土地。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明朝的戶籍黃冊和土地魚鱗圖冊一式四份,一份在戶部存檔,另外,各省布政使、各府衙、各縣衙均留有一份。徐晉和夏言這次奉旨提督直浙兩地清丈土地事宜,自然不會把戶部存檔那份資料帶出來,而是等到了地方再就地取材。

    然而,夏言今天到揚州府衙索要黃冊和魚鱗圖冊,那些官員卻是以各種理由推諉,一會說負責的主官外出了,沒有庫房的鑰匙,一會又說火災損毀了一部份,還沒來得及重新補錄……

    結果,夏言在府衙被晾了大半天,最終還是沒拿到黃冊和魚鱗圖冊,受了一肚子氣的夏大人回到住處,一問徐晉已經回來了,於是便怒氣匆匆地找上門來。

    「徐大人可還記得這次奉旨出使的目的?」夏言見到徐晉迎出來,立即便一拂衣袖,站在院中怒氣衝衝地質問起來。

    徐晉拱了拱手從容地道:「夏大人何出此言呢?本官這次奉旨巡撫直浙,主持清丈兩省田地事宜,又豈能忘記了。」

    夏言神色稍霽,沉聲道:「既然如此,為何徐大人到了揚州卻尸位素餐,肆無忌憚地收受地方官紳的禮贈,今日,徐大人若說出個所以然來,本官這欽差副使不當也罷,這便收拾回京參你一本。」

    徐晉微笑道:「夏大人稍安勿躁,且進來細談!」

    夏言一拂衣袖,昂然走地了大廳,他並不擔心徐晉會對他不利,更何況,如果徐晉想殺他滅口還不容易,如今整座宅院都在五百營的控制之下,進不進大廳根本沒區別。

    夏言進了大廳,見到跪倒在地的兩名孿生俏脾,不由微愕了一下。徐晉沒料到這倆丫頭還跪著,輕咳一聲道:「都起來吧,下不為例,初夏,去煮壺茶。」

    話說初春初夏兩女本就是魏國公府調教出來的,習慣了謹小慎微,只是到了徐府寬鬆的環境,這才開始「放肆」起來,剛才被徐晉訓斥了一句,兩棵小白菜都被嚇著了,所以沒有徐晉同意,都跪著不敢起來。

    這時聽到徐晉的吩咐,兩女都微鬆了口氣,初夏眼圈紅紅地站起來去沖茶,初春則溫順地站在一旁。

    婢僕犯錯被主人家懲罰再正常不過了,夏言也不覺得奇怪,沉著臉在茶几旁坐下,等著徐晉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其實在夏言看來,徐晉並不是那種貪財之人,否則如何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首先提倡清田莊,甚至不惜得罪滿朝勳貴官紳,重新清丈京師內的土地。

    「初夏,把今天收到的禮單給夏大人過目。」徐晉吩咐道。

    「是,老爺!」初春脆生生地答應一句,將一本賬薄呈給了夏言,上面記錄了今天前來送禮官紳的所有名單,還有所送的禮物。

    夏言疑惑地接過賬薄翻開,登時倒吸了一口冷氣,短短一天的時間,薄本上記錄的送禮地方官紳竟多達一百多位,合計價值十二萬兩銀子,這無疑是一筆巨款。

    徐晉微笑著調侃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我這奉旨欽差才到揚州一天便撈了十二萬兩銀子,可見這揚州確是繁華金粉之地,地方官紳富裕到何種程度便可想而知了。」

    這時初夏已經泡了一壺茶進來,微撅著小嘴兒替徐晉和夏言各斟了杯茶,然後退到姐姐旁邊。

    夏言神色變幻不定,有點拿不準徐晉給自己看這份賬薄的真正用意!

    「這幾天估計還會有官紳登門送禮,夏大人倒是不用急著動手清丈土地,待名單定下來,徐大人到時再按名單逐一進行,豈不省事?」徐晉邊喝著茶邊笑道。

    夏言再次倒吸一口冷氣,不得不佩服徐晉這招的高明,那些巴巴跑來送禮的官紳絕對都是不乾淨的,送錢銀越多的,家中非法侵佔隱匿的田地肯定是越多,到時按照這份送禮的名單,便可以針對性地進行清丈土地,絕對是一抓一個准,還能起到殺雞儆猴的震懾效果。

    可憐那些送禮的地方官紳,肯定以為欽差收了禮便可高枕無憂了,誰知卻是自投羅網,賠了銀子又賠地。

    夏言艱澀地吞了吞口水,望向徐晉的目光也變了,此子做事不按常理出牌,詭奇多變,倒是跟新建伯王守仁彼為相似,難怪武定侯離勳和外戚張家都先後在他手中吃癟,這次,揚州的地方官紳怕是要被坑慘了。

    「徐大人,那這些官員送來的錢銀怎麼處理?」夏言臉上的怒色已然全無,換上了一絲絲恭謹。

    徐晉淡道:「夏大人想必清楚,現在國庫拮据,去年陳九疇大人巡按甘肅也只帶了五百騎,想我泱泱大明,開國之初是何等威風,大軍所至,狄夷望風披靡,如今竟淪落至此,何其悲哉!」

    夏言嘆道:「徐大人所言甚是,如今我大明國庫空虛,連邊鎮駐軍的糧餉都快發不出了,長此下去必然會危及我大明國祚,正因為如此,下官才極力主張清丈土地,以增加國家賦稅收入,扭轉現在財政舉步維難的困局。徐大人乃有識之士,下官自當與徐大人共勉之。」

    徐晉很想告訴夏言,增加國庫收入的方法很多,不必總是盯著賦田,其實打開海禁互通貿易也是強國富民的捷徑,但是,現在講這些夏言未必聽得進去,更何況現在也沒有開海禁的契機,還是一步步來吧,先把清丈土地搞好,改善大明的財政狀況,再謀求開海禁,畢竟步子邁大了容易扯到蛋。

    「我們這次出使江南,人數接近千人,人吃馬喂,各種補給,每日花費不少,收到的銀子便權當作日常花費,倒是省了戶部撥給,剩下的回京後上交國庫便是。」徐晉一邊喝著茶一邊道。

    夏言雖然為人正直,但亦不是不懂變通的古板官吏,否則也不會主張清田莊,聞言點頭道:「全憑徐大人作主吧,下官之前孟浪了,在此向徐大人致歉!」

    徐晉微笑道:「夏大人不必如此,古語有雲,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皇上這次用夏大人為副使,是要為本官立一面鏡子矣。若本官有做得不妥的地方,還望夏大人不辜指正。」

    夏言面上一熱,慌忙道:「徐大人過譽了,夏言愧不敢當,只要徐大人不嫌棄,下官定然盡心盡力協助大人。」

    其實夏言很清楚,自己這次之所以有幸成為欽差副使,根本不是皇上看中自己,而是徐晉主動提出要自己擔任副使的。

    此時此刻,夏言竟是生出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感觸來,當然,這形容可能有點過,不過夏大人此刻確實十分激動,而且充滿了幹勁,被人肯定和看重,無疑是一件極為愉快的事。

    「徐大人雖然問心無愧,但此事也容易為人詬病,不知可有應對之法?」夏言問道,能問出這個問題,可見夏言此刻真的在為徐晉這個上官著想了。

    徐晉微笑道:「屆時開始清丈土地時,本官會下一封文書斥責送禮的官紳不法行賄,所收的錢銀盡數罰沒充公,以示懲戒!」

    夏言不由無語,如果不是親自接觸,他實在難以相信一個二十不到的年輕傢伙,竟然如此「奸詐狡滑」,後生可畏啊,感覺自己這七八年的官場是白混了。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夏言是正德十二年的進士,仔細算來,進官場也就七年左右。

    接下來,兩人深入地聊了大半個時辰,彼此的關係倒是更親近了,直到天色差不多黑了,夏言這才愉快地離開了院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21:30
第533章 葬花吟
               
    自從去年貿然提出開海禁失利後,徐晉便意識到自己太冒進了,有些事情真的急不來,必須徐徐圖之。朝堂不是單打獨鬥的地方,政治主張要得到實施,那就必須團結一批志同道合的人,那就意味著你的政治主張要獲得別人的認可,把別人同化過來,跟你站在同一陣線上。

    徐晉這次之所以選中夏言為副使,一方面是看中他的人品和能力,另一方其實也是想同化他,把他納入到自己的陣營中去。現在初步效果還算不錯,經過今日之事,至少兩人的關係更近了,接下來他會找機會扭轉夏言的觀點,讓他明白到開海禁,其實對大明利遠大於弊。

    此外,徐晉在朝中點燃燒「大禮議」之火,目的也是想利用張璁等人,把楊廷和這些守舊派給掃除掉,為自己日後的改革掃清道理。當然,張璁這些新貴派中也不乏守舊官員,但相對於楊廷和一黨,給自己造成的阻力應該會少很多。

    更何況像張璁這類的投機者,在氣節方面肯定是不及楊廷和這些老臣的,他們更容易馴服於小皇帝的意志,只要小皇帝的目標與自己保持一致,推進改革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

    房間內水霧瀰漫,徐晉光溜溜地泡在浴桶中,閉著雙目享受初春那雙柔荑的服侍,畢竟是魏國公府專門培養出來的藝婢,除了琴棋書畫外,服侍男人的本領也一樣不落下,按摩推拿的手法相當純熟,比起月兒也不遑多讓。

    「初夏去哪了?」徐晉忽然睜開眼睛問道。

    初春此刻額上汗津津的,臉蛋兒被水氣薰得紅撲撲,吃吃地道:「妹妹……她有點累,已經睡下了!」

    徐晉哪裡會相信,平時只要自己洗澡,這小蹄子不知多積極,今天破天荒地把服侍的機會讓給了姐姐,估計是挨訓了使小性子。

    「老爺,初夏她已經知錯了,您能不能不要再怪她?」初春嚅嚅地道。

    徐晉看了一眼浴桶前的俏婢,呼吸不禁微微一緊,由於穿著衣裙不方便,初春初夏兩女服侍徐晉洗浴時都會脫去外衣,只穿著貼身的裡衣,此時俏婢的裡衣已經被打濕了,緊貼在胸口,兩點的輪廓分外明顯。

    初春顯然感覺到老爺的目光,俏麗的臉蛋更紅了,手上的動作也有些慌亂起來,下巴幾乎都埋進溝裡去了,一個勁地擦呀擦呀,把徐老爺腋窩都擦得隱隱生痛。

    徐晉不禁暗汗,連忙輕咳一聲,初春這才反應過來,急忙鬆手,結果徐晉舉起的手撲通地摔下,濺得滿臉都是水,初春自己也濺了滿身。

    「噢,老爺,對不起,婢子不是故意的!」初春慌亂地用手帕替徐晉抹乾淨臉。

    徐晉不禁哭笑不得,不過看著秀髮沾在粉脖,小衣濕透,酥胸若隱若現的俏婢,徐老爺只覺身下熱流湧動,連忙閉上眼睛默念了一分鐘阿彌托佛,這才讓小兄弟蟄伏下來。

    徐晉擔心再洗下去自己會忍不住把這棵小白菜給拱了,於是吩咐初春拿衣服來,擦乾淨身子換上。

    「待會讓初夏到書房磨墨!」徐晉穿上衣服後咐吩道。

    初春聞言不由一喜,老爺主動找初夏侍候,那就意味著已經原諒初夏了,所以甜甜地道:「好的,婢子這就去。」

    徐晉笑了笑:「你也到書房幫忙,老爺我今晚詩興大發,打算抒發一下。」

    初春俏目頓時亮起,古人對詩詞的熱衷超乎想像,就好比現在當紅小鮮肉的腦殘粉一樣,狂熱得沒道理,所以古代的詩詞大家,譬如柳永、溫庭筠之類在當時都是當紅巨星一樣的存在。

    徐晉如今在大明的文壇名氣鼎盛,號稱詩詞無雙,隨便一首詩詞都是傳世佳作,初春初夏這兩棵小白菜也是自家老爺的腦殘粉,當初徐晉在上元節文會的兩首迴文詩便俘獲了兩位的少女心。(鶯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香蓮碧水動風涼夏日長。)

    所以此時初春聽聞老爺要寫詩,頓時充滿了期待,急急便跑去找妹妹初夏了。

    徐晉在書房中坐下不久,初春便拉著初夏走了進來,後者神情忸怩,小嘴兒微撅,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

    紅袖添香夜讀書,無疑是一件讓人羨慕的美事,如果是一對一模一樣的孿生美婢侍候讀書,那更是一件讓人羨慕妒忌恨的美事。

    此時初春初夏俏生生地立在跟前,實在養眼之極,徐晉指了指墨硯道:「愣著幹什麼,初夏,你過來磨墨。」

    初夏幾乎是跺著腳行過來的,往墨硯中傾了些許清水,然後開始磨墨。徐晉伸手點了一下俏婢的鼻子笑道:「嘴兒再撅得能掛一隻麻籃了。」

    「才不呢!」初夏嬌俏地白了老爺一眼,腮邊總算露出了笑容,歡快地磨起墨來。

    徐晉讓初春鋪開了一張宣紙,然後提筆一揮,寫下《葬花詞》: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粘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窗,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煞葬花人。

    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無聞。

    昨宵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肋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坯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當徐晉寫下最後兩句擱筆,抬頭一看,發現初春初夏這兩棵小白菜,眼睛都紅得像兔子似的,正拿著手帕抹眼淚,竟然是看哭了。

    這首《葬花吟》是林黛玉的巔峰之作,亦即是曹雪芹大師的巔峰之作,別說是古代人了,就算是現代人,只要用心去品味,恐怕也會被其中淒美憂傷所感染。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初春嘴裡默唸著,眼淚滾滾而下,整個人恢復痴傻掉了般。

    初夏一邊擦著眼睛一邊道:「不行了,人家可要哭死啦,老爺幹嘛寫出這麼憂傷的詩來!」

    徐晉不禁暗汗,沒想到曹大師這首《葬花吟》的殺傷力竟然這麼強,若是再配上後世八七版的《紅樓夢》主題曲唱出來,那還得了?估計王翠翹想不拿花魁都難了。

    當然,徐晉並不打算連曲子一起送給王翠翹,這首《葬花吟》可以送給她,但曲子必須由她自己譜寫,權當是一種考驗了,此女既然有心周遊列國創作歌曲,理應有能力譜出一首好曲來,若不然,這花魁不拿也罷!

    這首《葬花吟》很長,徐晉也寫了長長的一幅字,初春初夏這棵小白菜好不容易才穩定了情緒,小心翼翼地把字吹乾,然後捲了起來。

    「老爺為何突然寫出這麼一首憂傷淒美的詩來呢?」初春滿眼崇拜兼疑惑地問。

    徐晉故作喟然長嘆道:「眼下是暮春三月,今晚忽見院中落花片地,所以有感而發,如今本老爺詩興已盡,你們也去洗洗睡吧。」

    初春初夏神色依依地離開了書房,顯然還沉浸在《葬花吟》的憂傷氛圍中。

    徐晉把字卷擱到書架上,準備明天派人送到王翠翹的花船,不知王翠翹最終會譜出一首怎樣的曲子呢?實在讓人期待呀!

    可以預見,王翠翹的譜曲水平要不是太差,這首《葬花吟》一出,絕對震動全場,估計比那首《臨江仙》還要震撼,王翠翹名留千古也說不定,至於曹雪芹大師怕是要哭暈在廁所裡面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21:31
第534章 死了
               
    李光頭進門時又給了門房一記大耳光,可憐那名門房昨天左臉上挨了一巴掌還沒消腫,現在右臉又挨了一巴掌,登時紅腫起來,不過倒是兩邊對稱了,眼睛眯得只剩下兩條縫。

    李光頭扇完門房耳光,陰沉著臉,表情凶狠地往西跨院大步走去,細川武殊等倭國人就借住在西跨院。

    就在不久前,揚州鹽運使施浩然把晉商、徽商和閩商,三大商幫的會首都叫來訓斥了一頓,並且追問是誰派人劫持王翠翹的。王翠翹是徽商代表,自然不會是徽商自己派人幹的,所以晉商和閩商嫌疑最大。

    當然,晉商和閩商都不會承認是自己幹的,晉商會首張允齡還指天發了毒誓,言明誰幹的誰就死全家,李光頭也只好捏著鼻子發了個更毒的誓,畢竟這事是打死也不能承認的。

    最後鹽運使施浩然嚴厲地警告了三大商幫的會首,誰若敢再壞規矩,今後三年都休想再拿到鹽引,並且特別點了李光頭的名,這貨有前科,以前是個鹽梟,雖然花錢洗白了,但圈子內誰不知曉他的底細。

    正因為如此,李光頭從鹽運司出來後便怒氣衝衝地回到住處,準備找倭國人細川武殊算賬。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倭奴,你特麼的擄人就算了,最後竟然還失敗了,失敗就算了,竟然還遇到欽差,日你們仙人板板的!

    李光頭前腳剛邁進西跨院,一名倭國武士便攔住去路,李光頭揚手就是一記大耳刮,喝道:「滾開!」

    那名倭國武士當場被扇得腳步踉蹌,嘴角都冒出了鮮血,不由怒罵一聲八嘎,然後雙手握住武士刀柄。

    「幹嘛,找死是吧?」李光頭身後的保鏢紛紛抽出腰刀,呲牙咧嘴地圍上來,有人甚至把刀架在了那名倭國武士的脖子上,後者登時不敢動了。

    李光頭前身是個鹽梟,現在也幹著海上走私貿易的生意,手底下又豈會沒有一批凶狠的亡命之徒保駕護航,否則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媽的,在老子地頭上耍橫,嫌命長了吧!」李光頭極具侮辱性地拍了拍那名倭國武士的臉,然後大步往屋裡走去,結果剛走近門前便聽到裡面傳出鬼哭狼嚎的聲音。

    「哥,不要死……啊啊!」

    「吉村!」

    「咦,那個吉村春代死了?」李光頭皺了皺眉,他是做海上走私生意,經常會和倭國人打交道,所以多少聽得懂一些倭語。

    李光頭行進屋中,只見那名叫吉村春代的倭國武士果然躺在地上,上身赤裸著,後背上赫然有一枚血紅的掌印,估計是剛嚥了氣,細川武殊等人圍在四周神色悲憤,還有一名倭國武式伏屍大哭。

    李光頭認得這名伏屍大哭的傢伙,正是死者吉村春代的親弟弟吉村富代。

    細川武殊看了李光頭一眼,拱手道:「李員外來了!」

    「這個……死了?」李光頭指了指春村春代的屍體問道,這無禮的舉動頓時引來其他倭國武士的怒目。

    李光頭卻不以為然,在自己的地頭上,是龍得盤著,是虎也得趴著,更何況是一群沒有合法身份的倭國人。

    細川武殊忍住氣點了點頭道:「吉村犧牲了,那欽差身邊有高手,吉村不是他的對手,挨了一掌,內臟都震裂了。」

    話說今天在大明寺擄劫王翠翹的正是死掉的倭國武士吉村春代,此人是個忍者,擅長隱匿的障眼法,本來打算化裝成寺廟中的和尚,就在廟中某處污了王翠翹的清白,然後讓香客們發現,達到壞掉王翠翹名聲的目的。

    誰知吉村春代還沒來得及施淫就被趕到的謝二劍和普淨和尚攔住了,激戰之下,春村吉代中了謝二劍一記赤陽掌,雖然最後利用隱術逃脫了,不過由於傷勢過重,再加上被衙役搜捕,在泗水河中躲了大半天,導致傷勢加重。當細川武殊等找到他時已經奄奄一息了,回到城中住處不久便一命嗚呼了。

    李光頭捋了捋自己的大光頭,罵道:「一群廢物,武殊,你特麼的腦袋被驢踢了是吧,明知欽差在大明寺還敢派人動手,要是欽差有個閃失,豈不是連累老子。草你們大爺的,以後別特麼的別再自作聰明,害得老子今天被施浩然那隻肥豬臭罵了一頓。」

    細川武殊眼底閃過一絲寒芒,只是人在屋簷下,只能忍氣吞聲道:「對不起,給李員外添麻煩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那就最好,給老子放機靈點,這廢物弄出城去埋了吧,別弄髒老子的宅院!」李光頭大咧咧地道。

    「八嘎!」正伏屍痛哭的吉村富代終於禁不住大怒,驀地騰起數尺高,手中武士刀挾著凌厲的寒光當頭砍下。

    李光頭臉色瞬間慘白,這時他想躲顯然來不及了,身後的保鏢亦救援不了。眼看著李光頭就要被劈成兩半,傍邊嗖地伸過一把武士刀,穩穩地把吉村富代的刀擋下。

    噹的一聲大響,吉村富代的刀雖然沒砍在李光頭的光頭上,但是刀風還是刮得後者光頭隱隱生痛。

    架住吉村富代的正是細川武殊,喝罵道:「吉村,休得無禮,馬上向李員外道歉!」

    細川武殊眼底藏著殺機,但是眼下在揚州城,若是殺了李光頭,他們所有人都難逃得掉,更何況他還指望著跟李光頭做生意,往國內運送補給,所以李光頭不能死。

    「細川閣下,他侮辱我大哥,我要殺死他!」吉川富代紅著眼吼叫道。

    細川武殊揚手便給了吉川富代一記大耳刮,喝罵:「道歉,馬上!」

    吉川富代神色變幻,最後還是低了頭,用生硬的漢語對著李光頭道:「李員外,對不住,吉村一時衝動,在此向您道歉。」

    李光頭這時終於在驚悸中恢復過來,光頭上滲出一層細汗,他深知雙手倭刀的可怕,剛才那一刀絕對能把自己劈成兩半,所以既驚且怒,飛起一腳便把吉村富代踢飛出去,罵道:「王八蛋,敢砍老子,剁了他!」

    李光頭一聲令下,身後的保鏢立即揮刀撲上來,結果刀光如一泓秋水掠過,叮叮兩聲,最前面的兩名保鏢,手中的單刀當場被斬斷,其餘人都嚇得站定。

    細川武殊歸刀入鞘,拱手道:「李員外,有句古語叫得饒人處且饒人,能不能給在下一個面子,饒了吉村一條命,好歹他哥哥也是給李員外辦事而死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李光頭瞳孔一縮,細川武殊露了一手讓他極為忌憚,況且也拿了面子,所以也不想逼得細川武殊狗急跳牆,冷哼一聲道:「這次老子便給細川閣下一個面子,下次誰他媽的再敢對老子動刀,就別怪老子不客氣了。」

    細川武殊再次拱手道:「謝過李員外寬宏大度。」

    李光頭這時顯然也有點怕倭國人再突然發難,又丟了幾句場面話便打算離開。

    「李員外且慢!」細川武殊忽然喊道。

    李光頭站定轉身,警惕地道:「細川閣下還有何事?」

    「李員外,花魁大賽的承諾可還有效?」細種武殊冷靜地問道。

    李光頭嘿嘿一笑:「我李光頭向來說話算話,若是小野百合拿了花魁,下次交易增加三艏船,鐵器和銅錢也加倍。」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大明的銅錢在倭國極愛歡迎,一千文錢能換四兩銀子,相當於翻了四倍的價值,所以在巨大的利益驅使下,沿海的不法商人甚至私鑄銅錢和倭人交易,李光頭便是其中之一,他甚至能弄到明軍衛所的火器賣給倭國人。

    細川武殊點頭道:「好,希望李員外不要食言!」

    李光頭傲然道:「老子還從來沒失過信,不過,老子事先聲明了,別再耍一些擄人的低級手段,揚州鹽運使施大人已經發話了,誰壞規矩便三年拿不到鹽引,你別特麼的害老子。」

    李光頭說完便帶著一眾手下離開了西跨院,這貨估計是擔心倭國人會下毒手害他,乾脆離開宅子,到附近的客棧下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21:31
第535章 拒絕
               
    一大清晨,泗水河畔便被浣衣的婢女佔領了,揚州最不缺的就是水,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水井,甚至是引活溪進宅,大戶人家的婢女自然不會跑到河邊來洗衣服,所以此時在河邊洗衣服的大多是花船上的婢女。

    這些風塵女子作風大膽,擼起衣裙,露出白生生的手臂和大腿,蹲在水邊浣衣,一邊鶯聲燕語地說笑,見到路過的俊俏書生則頻拋媚眼,甚至是調戲幾句。

    二牛倒是不用擔心被調戲,不過河邊那一排肥瘦相間的腰臀卻是讓這憨貨面紅耳熱,手裡拿著一卷宣紙,磨磨蹭蹭地來到通泗橋畔的那艏花船旁。

    「應該就是這艏了吧!」二牛神探頭探腦地往花船上張望。

    「哎,傻大個……說你呢,鬼鬼祟祟地想幹嘛?」花船上兩名膀大腰圓的男子戳指呵斥過來。

    這艏花船正是秀春樓的花船,自從昨天王翠翹在大明寺被擄劫,現在花船上已經增加了安保的人手。

    「我找王翠翹姑娘!」二牛老實地道。

    正所謂先敬羅衣後敬人,兩名漢子見到二牛一身下人裝束,自然不放在眼內,像趕蒼蠅般揮手道:「你以為王大家誰都能見的嗎,走走走,一邊涼快去。」

    二牛憨聲道:「不是我想見王大家,是我家老爺讓我來給王大家送東西的。」說完揚了揚手中的紙卷。

    兩名漢子卻是不以為意,王大家連奪兩屆江南花魁,乃江南目前最紅的名妓,慕名而來的人不知凡幾,也有不少書生把自己的詩詞作品送來,希望能得到美人菁睞相邀。

    「東西扔拿來,我幫你轉交給王大家。」一名漢子輕慢地招了招手。

    二牛連忙搖頭道:「那可不行,我家老爺吩咐了,東西要親自交到王大家手中的。」

    那漢子撇了撇嘴道:「嘿,你們家老爺還真當自己是根蔥,派個下人來還想見咱們王大家。」

    二牛有點不高興了,嗡聲道:「我家老爺是奉旨欽差,可不是根蔥。」

    船上兩名漢子將信將疑地對視一眼,眼前這傢伙雖然憨了點,但似乎並不傻,關鍵是眼下揚州城中確實有一位欽差,所以兩人倒是不敢造次了。

    正在此時,一名穿著杏黃色掐牙背心的丫環行出船艙,皺起柳眉訓斥道:「小姐昨晚譜曲到三更天才睡下,你們一大清早的便吵吵些啥?要是吵醒了小姐,仔細你們的皮。」

    兩名漢子連忙神色恭敬地道:「秋雁姑娘,船下那傻大個說他們家老爺有件東西要送給王大家,非得上船親自交給王大家。」

    秋雁看了一眼岸上牛高馬大,憨裡憨氣的二牛,蹙眉道:「我們家小姐還沒醒,有什麼東西便給我吧,我幫你轉交。」

    二牛立即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那不行,我家老爺吩咐過要親自交到王翠翹姑娘手中的。」

    「那你下次再來吧,就算你下次再來,我們家小姐也未必會見你。」秋雁負氣地道。

    二牛聞言掉頭就走,倒是不這憨貨現在傲嬌了,而是徐晉確實吩咐過他要親自交到王翠翹手中。

    「哎……這人怎麼這樣!」秋雁不由跺腳懊惱地道。

    兩名漢子陪笑道:「呵呵,秋雁姑娘何必跟一個傻子計較呢,這傻子剛才還說他們家老爺是欽差來著。」

    「什麼……喂,那誰,快停下!」秋雁情急之下竟然直接跳上岸,結果船體離著岸有點遠,雙腳堪堪踩在岸邊,一個趄趔便向後倒去,同時發出一聲尖叫。

    「秋雁姑娘小心……」船上兩名漢子齊聲驚叫。

    二牛下意識地扭頭望去,見到那名穿著掐牙背心的漂亮丫環正腰身後仰,雙手像小鳥般使勁亂劃,急忙一個箭步衝回去,手急眼快地把秋雁熊抱回來。

    結果這憨貨估計地碰到人家姑娘軟綿綿的胸部了,像觸電般鬆了手,於是秋雁結實地摔了個屁墩兒,痛得哎喲地慘叫一聲。

    「你沒事吧?」二牛面紅耳赤地問道。

    秋雁惱火地剜了這憨貨一眼,爬起來急問:「你家老爺真是欽差大人徐晉?」

    二牛撓了撓頭道:「是啊!」

    秋雁大喜過望,盯著二牛手中的紙卷道:「徐大人要送什麼東西給我們小姐?」

    二牛嗡聲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首詩詞吧!」

    「徐大人的詩詞!」秋雁驚喜得掩了小嘴,急忙道:「快,你跟我來,我這就帶你去見小姐。」

    話說王翠翹年初就開始準備花魁大賽歌曲了,可惜廢掉的新作已經不下二十首,卻沒有一首讓她滿意的。眼看距離花魁大賽還剩十天時間,作為貼身丫環的秋雁亦頗為著急,建議小姐向徐晉求一首詞,可惜小姐拒絕了,現在聽聞徐晉竟然主動送來一首詩詞,秋雁自然是喜出望外。

    秋雁帶著二牛進了船艙,叮囑道:「你在這裡稍等片刻,我去請小姐出來。」

    二牛憨笑著點了點頭,老實地站在原地等候。

    這首花船是兩層的,王翠翹主僕,還有金媽媽都住在二層。

    「秋雁,你剛才鬼叫什麼呢?」王翠翹顯然是被秋雁剛才那一聲尖叫吵醒了,正起床準備穿靴子,見到秋雁推門進來,不由微鬆了口氣。

    此女容顏本來就禍國殃民,此時只穿著白色的睡衣,雲鬢散亂,香腮嫣紅,更添了幾分慵懶的動人美態,讓同為女兒身的秋雁都略為失了失神。

    「小姐,徐晉徐大人著下人給你送來了一首詩詞,言明要親手交給你。」秋雁喜滋滋地道。

    王翠翹蹙了蹙遠山似的黛眉,輕道:「秋雁,給點賞錢把人打發走吧,就說我謝過徐大人的美意,東西讓那人也帶回去。」

    秋雁急道:「小姐,別人求徐大人一首詩詞猶未得,現在徐大人主動贈你一首詩詞,卻為何不要呢?」

    王翠翹輕道:「不用問,照我的意思去做便是!」

    「小姐!」

    「別說了,快去吧!」王翠翹語氣堅定地道。

    秋雁深知自家小姐的性情,雖然溫和恬靜,但卻是個獨立而有主見的女子,一旦決定了的事情,便很難再改變,所以只能跺了跺腳離開房間下樓。

    王翠翹輕嘆了一口氣,坐到梳妝台前開始梳妝,她之所以不要徐晉的詩詞,除了骨子裡的傲,最主要還是自我保護的意識強烈。

    任何青樓的當紅頭牌都會以賣藝不賣身來包裝自己,實際只是待價而沽,自抬身份的一種手段而已。譬如秀春樓的上一任頭牌蕭玉雪,剛紅起來的一年確實是賣藝不賣身,但是最後還是賣得很徹底,只是偷偷地賣罷了。

    王翠翹作為秀春樓的繼任頭牌,本來也應該逃不過這種安排的,不過此女實在太優秀了,十七、十八歲連續兩年奪得花魁,人氣槓槓的,秀春樓顯然是為了吊足金主的胃口,直到現在也沒讓王翠翹真正接客破身。

    再加上今年的花魁大賽事關重大,所以秀春樓便打算讓王翠翹再參加一屆花魁大賽,在這之前自然是不能讓她接客梳弄的,畢竟破身了會影響質素和名聲。

    此處值得一提的是,秀春樓的幕後大老闆,也就是徽商的會首許棟,估計是為了鼓勵王翠翹盡力奪得花魁,承諾只要王翠翹拿下花魁大賽第一,便放她從良。

    所以對王翠翹來說,這次花魁大賽既是挑戰,又是機遇,只要她奪得了花魁就能獲得自由之身。一個青樓的當紅頭牌若能以完璧之身從良,無疑是一個奇蹟。

    先不管許棟的承諾是不是有效,至少對王翠翹來說是一個希望,能以完璧之身從良無疑是最好的,自此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追尋自己的夢想,問心無愧得地嫁給屬於自己的良人。

    正因為如此,王翠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從來不在酒席上喝醉,對任何接近她的男人都保持著警惕,既不過份親近,也不過份疏遠。

    正所謂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徐晉突然主動送來詩詞,自然引起了王翠翹的擔憂,擔心自己即便奪得了花魁從良,轉眼卻又成了徐大欽差的籠中金絲雀,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王翠翹本就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家中犯事才淪為賤籍,此身雖淪落風塵,但卻是精神上的貴族,所以她果斷拒絕了徐晉的贈詞,既是出於骨子裡的傲,也是為了表明態度,她不想欠徐晉的人情。

    很明顯,王翠翹自以為徐晉在打的她主意,殊不知徐晉同樣只是不想欠著她的人情,這首《葬花吟》只是為了還她當年在南昌的人情罷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21:31
第536章 伯虎征明
               
    秋雁回到一樓船艙,取了十文錢遞給二牛,又不甘地盯了一眼後者手中紙卷,道:「這是你的跑腿的賞錢,我家小姐說了,謝過徐大人的美意,但是無功不受祿,東西你原封帶回去吧。」

    二牛沒有接這十文錢賞錢,實在是瞧不上眼,人家二牛哥現在好歹是靖安伯的長隨,若是算上年終獎勵的話,一個月的薪水能達到五兩銀子,妥妥的家丁界金領人物。

    「我們家老爺的詩詞王大家不要嗎?」二牛撓了撓頭嗡聲問。

    秋雁沒好氣地點頭,二牛噢了一聲,轉身便往船艙外走去,他雖然憨厚,但也不是一根筋的白痴,既然人家不要,自然不會繼續硬送。

    「哎,賞錢!」

    二牛頭豪氣地揮了揮手:「不用了。」

    「真是傻大個,有賞錢也不要。」秋雁不由嘀咕道。

    正當二牛行到艙門口,迎面便遇上一名風韻猶存的婦女,正是外出歸來的秀春樓老鴇金媽媽。

    金媽媽差點跟二牛撞了個滿懷,拍著爆凸的胸口誇張地道:「哎喲,哪來的野男人,嚇了老娘一跳。」

    二牛聞到一股撲鼻的脂粉味道,面紅耳赤地後退了數步,金媽媽胸前兩座含蓄欲露的肉山閃到他的眼和純潔的心靈了。

    「哎喲,真是壯實呀!」金媽媽目光炯炯地打量著身高近兩米的二牛,雖然姐兒愛俏,但像金媽媽這種年齡的姐兒卻是更喜歡壯實能幹的。

    這時,金媽媽身後跟進來兩名文士打扮的老男人,其中一人見到二牛頓時輕咦了一聲,露出一副便秘般的思索表情。

    二牛見到此人亦是愣了一下,繼而憨笑道:「唐……唐公子!」

    那眉毛稀疏的乾瘦文士一拍額頭道:「你果然認識本公子,哎,本公子想起來了,你是徐子謙的僕人,叫什麼來呢!」

    二牛咧嘴道:「小的叫二牛!」

    「對對對,二牛,你家主人在此間?」乾瘦文士賊眼溜溜地往船艙裡看。

    二牛老實地道:「我們老爺不在,小的是奉命來送東西給王大家的。」

    這時金媽媽終於反應過來,連忙道:「唐公子,你說的徐子謙可是欽差徐大人?」

    那眉毛稀疏的乾瘦文士不是別個,正是唐寅唐伯虎,五十多歲的老男人還自稱公子的,除了這老騷男也沒誰了,而站在他旁邊的中年文士叫文璧,表字征明。唐伯虎與文征明均是蘇州吳縣人氏,而且是同窗好友,與祝枝山、徐禎卿並稱為「吳中四大才子」。

    這時,唐伯虎啪的打開摺扇,一邊搖一邊笑道:「可不就是他了,本公子當年在洪州(南昌)跟徐子謙相交,彼此十分熟稔。」

    話說唐伯虎當年被困在南昌,為了能脫身離去,每天裝傻扮癲撒酒瘋,最後徐晉給他出了一條「妙計」,那就脫光了在街上果奔。

    結果這貨極有創意地把衣服結成包袱挑在竹竿上,在大街上一邊果奔一邊吟詩,正好衝撞了寧王朱宸濠的儀仗隊,終於激怒了寧王,把他打了一頓板子後扔出了南昌城。唐伯虎養好菊花後便愉快地離開江西,返回了老家蘇州吳縣。

    現在的唐伯虎不用裝癲扮傻,穿著十分乾淨,倒是不像之前那樣邋遢了,不過五十多歲的老人拿著摺扇耍帥,實在沒什麼看頭。

    金媽媽得到肯定的回答後,立即目光炙炙地盯著二牛,笑眯眯地道:「二牛小兄弟,你們家老爺送什麼東西給翠翹啊?」

    二牛還沒回答,秋雁便道:「金媽媽,徐大人給小姐送來了一首詩詞,但是小姐婉拒了。」

    金媽媽聞言頓時跳腳了,肉緊地道:「這傻丫頭,怎能拒絕徐大人一片好意,二牛兄弟,交給我吧!」說完便嗖的把那幅捲紙奪過來,突然之下,二牛那貨根本沒反應過來。

    「金媽媽,住手!」

    金媽媽剛想把紙卷打開,王翠翹正從順著樓梯走下,連忙出聲叫住前者,聲音如同黃鶯出谷般動聽。

    唐伯虎和文征明循聲望去,兩人均是眼前一亮,前者還露出迷醉之色吟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小生唐寅見過王大家!」

    文征明亦拱手道:「文某見過王大家!」

    這時王翠翹已經走下了樓梯,一身湖綠色的連體長裙,秀髮束成簪花蝴蝶髻,眉似春山含黛,目若秋水為神,端的是風華絕代。

    「小女子見過唐公子,文先生!」王翠翹向著唐伯虎和文征明兩人盈盈一福道。

    文征明乃江南一帶有名的大才子,擅長書畫,與王翠翹這個江南名妓有過交集,王翠翹還向他請教過書法,所以稱其為先生。

    王翠翹向唐寅和文征明施完禮,轉身對金媽媽輕道:「金媽媽,東西還給這位二牛兄弟吧,咱不能收下。」

    金媽媽不悅地道:「傻丫頭,這是徐大人主動贈給你的,為什麼不能收。」

    王翠翹解釋道:「王綠珠已經用了徐大人的詩參賽,我自是不好再用他的。」

    「那有什麼關係呢,她能用咱們也能用,你傻丫頭還認什麼死理!」

    唐伯虎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自己這麼一個以詩詞出名的大才子就柱在這,而且這次上門正是受了金媽媽的邀請,準備給王翠翹作一首詩詞,結果金媽媽見到徐晉的詩詞便把他晾一邊了,唐大才子自然覺得很沒面子。

    至於文征明,他不擅長詩詞,這時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老友出糗。

    「咳咳!」唐伯虎連咳了兩聲,從金媽媽手中取過那幅紙卷道:「徐子謙於詩詞一道的造詣還是相當不俗,且讓小先鑑賞一二!」

    唐伯虎說完便老神在在地把紙卷打開,搖頭晃腦地吟起來:「花飛花謝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咦,這不是像徐子謙的風格啊……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嗯,此句不俗,且再往下看,徐子謙這首古體詩還挺長的嘛。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惜處……」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21:31
第537章 期待
               
    唐寅剛開始的表情還是風輕雲淡的,唸著唸著便變得沉凝而來,旁邊的文征明也禁不住探頭過來細看。

    王翠翹本不想要徐晉這首贈詩的,但現在唐伯虎大聲吟誦,她自然不可能掩著耳朵不聽,結果唐伯虎剛讀了幾句她便被吸引住了。這首《葬花吟》本就是以林黛玉的語氣所寫,作為女子自然更加有代入感。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煞葬花人。獨把花鋤暗淚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不知不覺間,王翠翹便完全浸入了詩中,丹唇嗡動,跟著唐伯虎輕念,眼圈竟是漸漸紅了,雙眸凝結了一層霧氣。這首閨中少女傷春自憐的詩顯然正擊中其內心深處柔軟的位置,釋放出強大的感染力。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唐伯虎繼續大聲唸著,這老騷男此刻的表情無比憂傷,語調亦變得分外幽幽。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唐伯虎回味般砸了砸嘴,又重複了一遍最後兩句,喟然嘆道:「徐子謙這首《葬花吟》一出,世上再無惜春感懷的詩詞了。」

    文征明亦是動容道:「徐子謙號稱詩詞無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的,竊以為不在子畏兄之下。」

    金媽媽拿著手帕一邊擦眼睛,一邊感嘆道:「徐大人這首詩寫得真是太好太感人,害得奴家也陪上了眼淚。」

    唐伯虎看了一眼已經淚流滿面的王翠翹主僕,不由暗嘆了口氣,本來他還信心十足,準備作一首詩詞助王翠翹奪魁的,但此時卻不得不偃旗息鼓了,沒辦法,正如詩仙李白登黃鶴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有詩在上頭啊!

    唐伯虎雖然自負詩才,但他亦十分明白,自己今日無論怎麼寫,肯定都及不上徐晉這首《葬花吟》,還是不要自討沒趣的好。

    「徐子謙的詩詞向來氣勢磅礴,這一首倒是細膩憂傷,二牛,這真是你們家老爺作的嗎?」唐伯虎心有不甘地問。

    二牛自豪地道:「那肯定是我們老爺作的,除了我們家老爺,誰還有本事寫出這樣一首……驚天地泣鬼神的詩來。」

    唐伯虎不由翻了個白眼道:「憨貨,肚子裡沒點墨水就便亂用詞!」

    二牛憨笑著撓了撓頭,從唐伯虎手中把紙卷拿回來,轉身便要離開。正用手帕擦眼淚的王翠翹急忙道:「二牛兄弟,等等。」

    二牛愣然地停下腳步,卻不敢去看王翠翹,此女實在太好看了,剛才哭得利花帶雨的,二牛隻是看了一眼就心臟撲通撲通亂跳,自然是不敢再多看。

    王翠翹蓮步輕移,從二牛拿中把紙卷拿過,福了一禮道:「這首《葬花吟》小女子收下了,麻煩二牛兄弟代為向徐大人表達謝意。」

    金媽媽不覺喜上眉梢,笑呵呵地道:「這就對了,怎可辜負了徐大人的一片美意呢,二牛兄弟,這裡有一兩銀子,拿去喝杯茶吧。」

    金媽媽說完硬是往二牛手中塞了一塊碎銀,二牛隻能道謝一聲,急急腳下船離開,這位金媽媽看「牛郎」般的眼神讓他很慌。

    王翠翹打開那幅《葬花吟》仔細看了一遍,明眸再次蒙上了一層霧氣,對著唐伯虎和文征明兩人福了一禮,微赧道:「讓兩位見笑了,小女子忽然來了靈感,先行告退。」

    王翠翹說完又福了一禮,腳步輕快地返回二層,片刻之後便傳出叮叮嗡嗡嗡的琴聲,估計是在譜曲。

    文征明笑道:「王大家得了徐子謙這首《葬花吟》,今年的花魁定矣。」

    金媽媽笑得合不攏嘴,笑嘻嘻地道:「承文先生吉言。」

    唐伯虎無奈地搖了搖摺扇道:「金媽媽,既然王大家來了靈感,小生和文兄不便留在此打擾,先行告辭了。」

    金媽媽今天把唐伯虎請來救場,沒想到徐晉竟然主動送來了一首極品詩作,唐伯虎自然就派不上用場了,歉然道:「唐公子,實在對不住了,今天不方便接待您們,這樣吧,這點銀子你拿著喝酒耍樂子去。」

    金媽媽說著往唐伯虎手中塞了一錠銀子,估計有近五兩重。唐伯虎那貨也不推辭,面不改色地收下了,估計經常在青樓中這樣幹,白玩白睡還拿補貼。

    唐伯虎和文征明下了花船,聽著船上叮叮咚咚的琴聲,文征明不由嘆道:「看來王大家真的來了靈感,子畏兄,眼下時候常早,咱們往何處?」

    唐伯虎也是搔頭攤手,一大清早的,早餐剛吃過,還沒到飯點,而青樓花船的姐兒估計都還在酣睡,要等到傍晚才開門營業,現在還真沒地方好去的。

    唐伯虎猶豫道:「要不咱們登門拜訪一下徐子謙,此子為人隨和,還是挺好說話的,我的素描畫法便是跟他所學。」

    文征明卻是搖頭道:「徐子謙確實才華橫溢,本人對他亦是仰慕已久,如果是昨日之前,我求之不得能拜訪他,但是得知他肆無忌憚地收受地方官紳的賄賂後,我覺得還是不見也罷。」

    唐伯虎本來就有些猶豫,倒不是因為徐晉收受賄賂,而是因為還欠著徐晉十幅《仕女圖》,聞言便道:「也罷,既然征明兄不願,那便不去拜訪他了,聽說大明寺的主持慧靜禪師是位得道高僧,咱們不如去大明寺一遊?」

    「如此甚好!」文征明欣然道。

    於是乎,兩人便往城北而去,出城前往大明寺。

    ……

    二牛回到欽差住宅,完完本本地把經過說了一遍,徐晉聽完後不禁頗為意外,王翠翹一開始竟然不接受自己的贈詩。不過,徐晉稍微思索了一下,便隱隱猜出了幾分原因,倒是對這位淪落風塵的奇女子更加欣賞了,對《葬花吟》的新曲子也更加期待了。

    「老爺,外面又有人投拜貼求見。」俏婢初春拿著一疊拜貼,腳步輕盈地行了進來。

    徐晉不由精神一振,又有人送銀子來了,接過拜帖翻了翻,俊臉上不由露出一絲笑意。

    話說揚州轄下共有六縣二州,分別是江都縣、甘泉縣、儀征縣、興化縣、東台縣、寶應縣、高郵州和泰州。今天來上門拜訪的竟然有東台縣和泰州的士紳,也就是說,揚州府下屬的縣州士紳也陸續跑來向自己這個欽差行賄了。

    「拿去給王指揮!」徐晉把這沓拜帖丟給二牛,讓他給王林兒送去。

    王林兒雖然是名軍漢,但辦事穩重,徐晉便把接客收銀子的任務交給了他,畢竟地方州縣的官紳,還沒有幾個值得徐晉他親自接見的。

    徐晉把接客收銀的任務甩給了王林兒後,便讓戚景通準備好船隻和補給物資,準備明天出發前往東台縣。

    東台縣是揚州府屬下的沿海縣份,乃主要的產鹽基地,設有鹽運分司和西溪巡檢司。

    徐晉此次下江南的主要任務是主持清丈土地,其次是提督海防,西溪巡檢司正是負責東台縣沿海防務的軍務機構,所以徐晉打算去瞭解一下情況。

    正如徐晉所料,自從去年初朝廷下旨厲行禁海後,山東、南直隸、浙江和福建沿海等地,被倭寇襲擊搶掠的次數明顯增多了,有些村鎮鹽場甚至被破壞殆盡,倭寇海盜為禍甚烈,形勢日益嚴峻。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21:31
第538章 巡行東台
               
    揚州府衙後衙乃知府江平的住處,家眷全都居住在這裡。午後的陽光暖意融融,柳風輕拂,東花廳中,揚州知府江平正在接待客人。

    客人有仨,均是來自東台縣的士紳豪族,其中要數鄭家為最,名下的土地佔到全縣的二成有多,被當地百姓稱為鄭半城。另外還有李家和何家亦是東台縣的大地主,今日結伴來到府城,目的自然是為了給欽差塞好處,希望欽差能在清丈土地過程中高抬貴手了。

    江知府喝著茶,目光掃過鄭半城身後兩名孿生的少女,笑問道:「幾位想必已經去拜見過欽差了吧?」

    鄭半城小心翼翼地道:「欽差大人估計是太忙了,只派了手下一名武將接待我等,不過禮物倒是收下了,只是……這兩名孿生婢子!」

    「是不是被攆出來了?」江知府笑問道。

    鄭半城點頭道:「正是,讓一名俏丫環給攆出來了,知府大人,這不會有問題吧?」

    江知府哈哈大笑道:「欽差徐大人府中有一對孿生婢女,乃當年魏國公在上元節文會時贈送給徐大人的,不僅容貌是上上選,而且精通琴棋書畫,深得徐大人寵愛,鄭員外這對孿生美人跟人家一比,判若雲泥。」

    鄭半城訕然道:「原來如此,這就難怪以,魏國公府調教出來的人,沒得比,沒得比呵!」

    其實此時站在鄭半城身後這對孿生少女容貌亦不算差,但跟初春初夏相比,確實是差了一個檔次。

    江知府笑著道:「鄭員外也不必擔心,之前也有給欽差大人送美人的,無一例外均被攆了出來。」

    鄭半城聞言鬆了口氣,笑道:「如此看來,徐大人對那雙美婢確實寵愛有加。」

    「嘿,要不然咋會連出使都帶在身邊!」那名趙姓的士紳神色曖昧地道:「這樣一對孿生美人兒陪在身邊,晚上那個的時候,還不快活似神仙!」

    眾人頓時哄笑起來,江知府指著趙姓士紳笑罵道:「臊不要臉的老貨,就算給你一對孿生婢子也快活不起來。」

    眾人再次大笑,顯然彼此十分熟稔了。

    江知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鄭半城身後那對孿生子。鄭半城倒也機靈,不動聲色地道:「這對孿生婢子本是要送去侍候欽差大人的,既然欽差大人不需要,不如就留下來服侍江大人吧,也省得老夫再帶回東台縣了。」

    江知府假意推辭道:「不行不行,這如何使得呢。」

    鄭半城連忙誠懇地道:「自是使得的,江知府為牧守一府,日理萬機,身邊豈能沒有可心的丫環服侍呢,鄭某自問這對孿生子調教得還算不錯,江大人萬勿推辭!」

    江平捋了捋鬍子,道貌岸然地道:「嗯,內子身邊倒是缺了兩名使喚丫頭,也罷,本官便卻之不恭了。」

    此時,一名衙差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湊到江知府的旁邊耳語了幾句,後者頓時面色變了變。鄭半城等三名地主士紳不由對視一眼,眼神疑惑地望過來。

    江知府把衙役揮退出去,輕咳一聲道:「欽差大人明日將出發前往東台縣視察西溪巡檢司。」

    鄭半城等人頓時坐不住了,東台縣可是他們的地盤啊,連忙站起來道:「江大人,既然如此,我們得馬上趕回去準備一下。」

    江平淡定道:「欽差大人只是去視察防務罷了,回去仔細些,可別讓下面的人做出蠢事來。」

    「江大人放心,我們會注意的!」鄭半城等人拱施禮,腳步匆匆地離開了府衙,連午飯都沒吃便乘船離開揚州,趕回東台縣。

    ……

    東台縣又名西溪縣,東面瀕臨大海,乃揚州府最大的產鹽地區,沿海一線分佈著五大鹽場,各個鹽場之間皆有運河連通。從揚州碼頭乘船出發,通過運河能直接到達東台縣碼頭,水上交通極為便捷。

    三月初四,春雨連綿,空氣潮濕得彷彿能擰出水來,儘管只是下午三時許,天色卻是灰濛蒙的。東台縣縣令朱紈率領縣衙屬官,冒著濛濛細雨在城外的碼頭上等候欽差的到來。

    除了東台縣衙的官吏外,鹽使分司的官吏、西溪巡檢司的主要武官、還有地方有頭有面的士紳均來了,幾十號人站在碼頭翹首以待。

    朱紈表字子純,鼻直口方,身量高大,長相極有威儀,與徐晉乃同年進士,當初還一起參加過魏國公的賞春文會,前年被吏部安排到揚州府東台縣任縣令。

    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再加上朱紈為人剛正不阿,自接任東台縣令後雷厲風行地整頓吏治,嚴厲打擊販賣私鹽和海上走私的違法行為,還將治下所有兩桅以上的民用海船全部燒燬,禁止沿百姓出海捕撈作業,嚴格執行朝廷頒布的禁海法令。

    正因為如此,朱紈算是把地方官紳地主,還有普通老百姓都得罪了個遍,跟大部份的同僚關係都不算融洽。所以,此時站在前頭的朱縣令猶如鶴立雞群,因為周圍的官紳都下意識地離他三尺,嚴厲的人就像寒冬,終究難以讓人親近。

    朱紈卻不以為意,肅然地站在最前面,高大的身軀挺得筆直。正所謂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朱紈自問無愧於心。

    一眾官紳已經在碼頭等了小半個時辰了,由於朱縣令沒有撐傘,其他人自然也不好撐傘,於是所有人頭上都落了一層白砂糖似的小水珠,衣服表面也現出了濕跡。

    正在此時,一眾官紳微微騷動起來,因為霧氣朦朧的運河上終於出現了一艏龐大的樓船,船頭上的玄黃團龍旗若隱若現,很明顯是欽差到了。

    朱紈掏出手帕擦乾髮冠上的水珠,又鄭重地整理了一遍官袍,然後繼續肅立,等候欽差船隻靠岸。

    當看到穿著五品官袍的徐晉人在錦衣衛的簇擁之下下了船,朱紈便率著一眾屬官迎上前行禮:「東台縣令朱絝見過欽差大人。」

    徐晉微笑道:「子純兄不必多禮,一別兩載,風采猶勝往昔了。」

    朱紈心中此刻亦是五味陳雜,當年一起中的進士,如今短短兩年不到,徐晉便官至五品,而且還封了伯爵,自己卻乃然是個七品小縣令,差距不是一星半點。

    當然,朱紈並不妒忌,他對徐晉的才學還是相當佩服的,而且徐晉所立的功勞確也對得起他現在的官位,並非是靠著皇上的寵信而加官進爵的小人。

    朱紈是個不苟言笑之人,稍微客套了幾句便向徐晉介紹身邊的官員,在場的官紳很多,徐晉只記住了鹽運分司的判官叫許迥,西溪巡檢司的巡檢叫趙大通,其他的過後便忘了,畢竟都是些小角色。

    彼此寒暄了幾句便進了東台縣城。

    東台縣只是沿海的小縣,自是沒辦法跟揚州這種大城相比的,城牆低矮,面積也很小,估計城周長也就二三里,只是把主要的官署圍起來,大部份民居都在城外。

    正因為如此,徐晉帶來的三百營兵只能駐紮在城外,而朱紈給徐晉安排的臨時住處亦是十分「窄小」,只有前後兩進,約莫三百方左後。

    徐晉亦不以為意,安頓下來洗沐完畢,便前往縣衙參加接風宴。

    這場接風宴相比於揚州府的接風宴要寒酸得多了,只擺了三桌,而且菜餚也極為簡陋,酒也是普通的綠蟻酒。

    同席的西溪巡檢司巡檢趙大通,還有鹽運分司判官許迥等人偷偷地觀察徐晉的面色,均以為這位欽差大人會發怒,結果大失所望,這位徐欽差不僅沒有半分不悅,甚至還跟朱縣令相談甚歡,沒有半分架子。

    朱紈雖然跟徐晉是同年進士,但實際並不相熟,更算不得有交情,但此時見到徐晉對自己的「怠慢」接待絲毫不以為意,幾十文錢一壇的濁酒也是酒到杯乾,不由大生好感,於是乎,兩人一邊喝酒,一邊暢聊,倒像是一對多年不見的老友相聚。

    「對了,子純兄,東台縣一帶治安如何?近期可有倭寇前來侵擾?」徐晉夾了一粒花生米扔進嘴裡。

    朱紈搖頭答道:「東台縣雖然瀕海,但是海邊大多是灘塗,缺乏天然的深水區,除了漲大潮,海船根本沒辦靠岸,所以倭寇一般不回來東台縣搶掠,倒是鹽城那邊多有寇賊侵擾。」

    旁邊的巡檢趙大通插嘴道:「可不是,光是今年,鹽城縣那邊便遭了三趟倭賊了,損失慘重啊。」

    徐晉不禁皺起劍眉道:「鹽城的倭患竟然這麼嚴重?」

    鹽運分司判官許迥輕咳一聲道:「自打去年朝廷下令厲行海禁以來,倭寇侵擾搶掠反而越來越頻繁了。」

    朱紈淡道:「小小倭患而已,各地衛所若是盡忠職守,嚴加防範,自然可保無礙。想當年太祖時期,禁海比現在還要嚴厲百倍,倭寇為何不敢輕犯我海境?」

    許迥低下頭喝酒,嘴角掠過一抹微不可察地嘲諷,巡檢趙大通神色訕訕,同桌的官紳亦保持沉默,氣氛徒然變得尷尬微妙起來。

    徐晉將在座官紳的表情都看在眼內,不動聲色地道:「麻煩子純兄安排一下,本官明天要巡視各處鹽場,嗯,還有巡檢司也準備好檢閱事宜。」

    趙大通凜然道:「下官遵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21:31
第539章 滄海桑田
               
    海邊的風特別大,容易把雲層吹過來,也容易把雲層吹散,所以不會長久地保持某種天氣,這不,昨天還陰雨綿綿,今天卻是個陽光普照的大晴天。

    徐晉一大清早便在朱紈等人的陪同下前往鹽場視察。為了方便取海水煮鹽,所以鹽場都建在海邊開闊的灘塗上,掘地為池,將海水引灌入其中備用。

    譬如眼前這座富安鹽場便挖了不少蓄水池,放眼望去如星羅棋布,鹽工們挑著木桶來回奔忙。距離蓄水池不遠的地方建有成行成排的草棚,草棚下面砌有煮鹽的鹽灶,近百個鹽灶同時開火煮鹽,但見烈焰熊熊,濃煙滾滾,場面非常壯觀。

    話說灶戶們用來煮鹽的燃料都是草木,所以燒起來噼裡叭啦的,而且菸灰還特別大,被猛烈的海風一吹,頓時飄得到處都是。徐晉只是在鹽場逛了一小會,官袍上便落了薄薄一層草木灰,鹽運司判官許迵十分機靈地帶著一行人往上風區走去。

    徐晉撣了撣官袍上的草木灰,皺眉問道:「許判官,難道我朝還沒有曬鹽法?」

    許迵笑道:「回欽差大人,自是有的,曬鹽法自宋朝起便有了,如今福建那邊的鹽場都是用曬鹽法。」

    徐晉不由奇道:「那為何這裡還用落後的煮鹽法?」

    許迵眼神有些閃爍地解釋道:「欽差大人有所不知了,曬鹽法雖然更加簡單省事,產出量亦要大得多,但是曬鹽法也有不足之處,那就是製出的鹽太粗了,品質遠不及用鐵鍋煮出來的鹽,所以兩淮兩浙的鹽場都一直沿用煮鹽之法。」

    徐晉的一雙劍眉不由皺了起來,這解釋看似是有道理,實則是狗屁不通,要知道曬鹽法比煮鹽法先進得多,省時省力省成本,產出量還能提高n倍,即使曬出來的鹽太粗,難道不能再過濾提純一次,反正這也沒多少技術含量,懂得曬鹽法的應該也懂得提純才對。

    這時朱紈卻一指不遠處的鹽灶問道:「徐大人看到鹽灶上的盤鐵沒有?」

    朱紈所指的盤鐵,其實就是架在鹽灶上的鐵鍋,這鐵鍋可不得了,直徑近三米寬,重達數百斤,必須得二十人以上才能協同操作,一部分人往鍋裡倒入滷水,一部分人負責燒火,一部份人負責煮制,通常一個晝夜下來才能煮出兩百斤鹽。

    徐晉心中一動,點頭道:「看到了,有何玄機?」

    朱紈淡道:「這種煮鹽的盤鐵只有官府有能力鑄造出來,普通百姓自己不可能弄出來,而且官府還規定,灶戶們只能用這種盤鐵煮鹽。這種盤鐵得二十人以上才能協同使用,自然就得數戶以上的勞動力合夥煮鹽,如此一來,便能起到互相監督的效果,鹽戶想藏私鹽便難以辦到了。」

    徐晉不禁恍然大悟,原來兩淮兩浙地區的鹽場還在使用落後的煮鹽法,目的就是為了更好地控制灶戶,從源頭上扼殺私鹽的產生啊,真特麼的日了狗,這不是典型的因噎廢食嗎?

    為了壟斷食鹽,官府愣是放棄了更加先進的曬鹽法,逼著灶戶使用更落後的煮鹽法,簡直是吃人不吐骨,可苦了江浙沿海的幾十萬灶戶,除了交鹽稅,還得交草蕩稅(煮鹽的燃料來自河灘的草蕩,割草要交稅),一年到頭剩不了幾個子兒,日子越過越窮。

    朱紈雖然為人剛直,嚴厲打擊私鹽,但是作為產鹽區的父母官,他亦深知沿海灶戶的疾苦,正因為如此,他才在徐晉面前點明原因,目的自然是希望徐晉這位天子近臣能向皇上反映情況。既然連土地都能重新丈量,為何不能推動鹽法改革,造福沿海的幾十萬貧苦灶戶?

    徐晉自然明白朱紈告訴自己這些的原因,但氣憤過後很快就冷靜下來。現在的食鹽於大明,就好比後世的石油於共和國一樣重要,佔據了國家相當一部份的財稅收,每年都能為國庫帶來相當可觀的收益,當政者自然想方設法把它壟斷在手裡。

    譬如共和國的油料,各種附加稅便佔據了油價的一半。假如有一天出現一種新的替代能源,又或者連普通老百姓都有技術輕鬆弄到石油,那麼政府自然就會放寬對石油的壟斷。

    食鹽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隨著技術和生產力的提高,人類已經能輕鬆生產出食鹽,再加上製鹽的海水取之不盡,政府自然就放棄繼續壟斷食鹽了。

    落後的生產力必然會被先進生產力所代替,所以徐晉相信,即使自己不去推動,曬鹽法終究會取代煮鹽法的。當然,如果能夠推動放開海禁,朝廷能從海上貿易中獲得巨額的收益,自然就不會繼續死盯著食鹽這一項進賬了,那時再普及曬鹽法,應該會事半功倍。

    因此,歸根究底,還是要開放海禁啊。

    總而言之,發展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良藥,一個國家的經濟如果停滯不前,甚至是倒退,那肯定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當社會問題集中爆發時,接踵而來的必然是革命,推倒一切重來。

    徐晉視察完鹽場便穿過灘塗,走上了范公堤,準備前往西溪巡檢司檢閱部隊。

    范公堤是北宋政治家兼文學家范仲淹主持修建的捍海大堤,全長近300公里,用來防止海潮對沿海農田和鹽場造成破壞。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範文忠公言行一致,這條捍海大堤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確實為後世百姓謀了莫大的福祗啊。」徐晉站在范公堤上,望著遠處蔚藍的大海感嘆道。

    朱紈點頭道讚同:「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子謙兄此句甚妙。」

    徐晉啞然失笑,後世爛大街的一句話,在明朝人聽來都有新鮮感。

    朱紈眉毛一挑道:「子謙兄何故發笑?」

    徐晉一指遠處的大海,感觸地道:「一時有感而發,子純兄,你看堤外那幾十米的灘塗,想當年范公在此修築捍海大堤,那時的海水想必是漫到堤下的,如今海水卻後退了幾十米,露出了大片的灘塗。滄海變桑田也不過如是罷了。」

    朱紈實在跟不上徐晉的跳躍性思維,只能隨口接道:「如果是漲大潮,海水還是勉強能漫到堤下的!」

    徐晉無奈地笑了笑,其實五百年後,這裡的海岸線後退得更加厲害,足足露出了幾十里寬的灘塗,讓東台縣的面積增加了近倍,范公堤也被改造成了國道線,由北往南貫穿全縣。這種滄海變桑田的時空錯亂感,也就只有徐晉這個孤獨的穿越者能感受到。

    沿著范公堤一直往北行數里地,有一條淡水河注入大海,這裡的河口水較深,倒是適合少量的海船靠岸停泊,而西溪巡檢司的營地就修建在這裡。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abcorn

LV:9 元老

追蹤
  • 986

    主題

  • 920465

    回文

  • 3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