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八章 老兵不死
汽車開進沈陽。
這座名城跟東北所有城市一樣,已經在戰火之中化為齏粉,蘇軍甚至對沈陽形成了弧形包圍。盡管已經停戰了,沈陽仍是一片肅殺,一支支工兵正在忙碌著,在廢墟中構築工事,一車車的彈藥和混凝土運過來,將這片廢墟變成蜂窩一樣的要塞。往日的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都不見了,高樓大廈變成了小山般的瓦礫,光清理這些瓦礫就得花上好幾個月,汽車要麼停在路邊燒得隻剩下一個鐵殼,要麼在公路上撞成一團變成一堆扭曲的廢鐵,這一個個鋼鐵墳場正無聲的講述著一個個悲慘的故事。作為主戰場的沈陽,所遭到的破壞之嚴重,是任何一座城市都無法相比的,很多專家都說這座城市已經被徹底摧毀了,一百年都恢複不了元氣了。
他們錯了,沈陽雖然被摧毀了,可是這座城市的居民還在,那一雙雙勤勞的手還在。戰後不到二十年,一座更繁榮更美麗的城市在廢墟之上拔地而起,雄偉地矗立在東亞大陸上。共和國的偉大不在於那一座座城市,而在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即使是失去了一切,隻要這些人還在,它就不會亡。炎黃子孫在哪,華夏文明就在哪,這一點,他們永遠都不會明白。
三步一哨,五步一崗,行車緩慢,但終歸是到達了司令部。柳維平下車,走上前去,默默的望著眼前這個深不見底的、仿佛要將地球炸穿的大坑,垂下頭顱。為了鑽穿這厚厚的混凝土隔離層,蘇軍怕是動用了六噸級以上的炸彈吧?這樣一枚炸彈下去,下麵還有活人嗎?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回來了?”
是韓政委。這位頗有儒將風範,溫文爾雅中不乏殺伐果斷的政工天才衣著依然整潔,但是身上多處滲出血跡,右臂打著石膏用繃帶吊著,動一下都疼得麵色發白。
柳維平說:“回來了。雅潔呢?有她的消息嗎?還有老軍長,他現在怎麼樣了?”
提起女兒,韓政委神情一黯,歎了口氣,岔開話題:“回來了就好······去看看老楊吧,他一直在念叨著你。”
柳維平麵色微變:“他怎麼樣了?”
韓政委說:“被一個叛徒從背後打了一槍,傷勢很重,搶救到現在都還沒有脫離危險······”
柳維平發出一聲狂吼,好像非洲草原上暴怒的雄獅:“誰幹的!?”雙眼已經蒙上了一層血光,要是那個叛徒現在出現在他的麵前,隻怕會被他親手剝皮拆骨,碎屍萬段!
韓政委說:“那家夥當
場被打死了,軍情處和國家安全局正在深挖,不將他的同夥連根拔起誓不罷休。”他踢了一塊石子一腳,“去看看老楊吧,他最掛念的始終是你。”
柳維平默然,上了韓政委的車。車子一路顛簸著駛向空軍醫院。
空軍醫院也挨過一枚炸彈,樓體明顯傾斜,蘇軍打起仗來曆來六親不認,隻要是能削弱敵人戰鬥力,管它是軍事目標還是非軍事目標,都照炸不誤。這枚炸彈將絕大多數的玻璃窗震了個粉碎,夠駭人的,但是裏麵仍然人滿為患,連走廊裏都鋪上了病床,躺著傷勢稍微輕一點的傷員,醫生和護士一刻不停的在手術室和病房之間奔走,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柳維平和韓政委小心的擠過擁擠不堪的走廊,來到重症監護室前。隔著玻璃窗,柳維平可以看到,老軍長的兒子正坐在病床前和躺在病床上的父親說著話,他的心一直沉到了穀底。
重症監護室是不允許病人家屬進入,生怕將細菌帶進去加劇病人的病情和傷勢的,各醫院對此有著嚴厲的規定。楊皓中校能進去,隻能說明,老軍長的時間不多了。他一把揪住守在窗外在醫生,問:“他的傷勢怎麼樣了?真的沒有希望了嗎?你們不是全國技術最高超的外科專家嗎,為什麼就是救不了他?”
醫生黯然說:“子彈射穿了司令員的身體,打穿了肺葉,還把大量布屑吸入體內,這樣的傷勢放在一名年輕的士兵身上,我們是可以將他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但是司令員畢竟六十多歲了,這兩個月的戰事又嚴重透支了他的健康,本身就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中將,進去陪司令員說說話吧,抓緊時間。”
柳維平的手無力的鬆開。這樣的傷勢,就算是一名身體機能正處於巔峰狀態的特種兵也是九死一生,何況是一位早已心力交瘁的老人?他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中校跳起來,向他敬禮。
老軍長看到他進來,眼裏泛起一絲欣慰,枯瘦的臉露出一絲笑意:“回來啦?”聽那語氣,好像柳維平隻是出了一趟遠門一樣。
柳維平鼻子發酸,說:“我回來了。”
老軍長說:“我跟老韓打賭,說你如果能回來,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趕回家裏看看,然後來看我,他不信,嗬嗬,看來我又贏了。”對楊皓說:“我有幾句話想跟他說,你回避一下。”
楊皓中校應了一聲,慢慢走了出去,三步一回頭。
老軍長吃力的抬起手,指了指床前的椅子:“來,坐到這裏來跟我
說說話,打從你晉升少將起,我們好久都沒有坐到一塊聊天了。”
柳維平坐下,握住老軍長的手。老人的手真瘦啊,感覺好像捏住的是一把骨頭,一點肉都沒有。醫生說得對,長達兩個月的戰事,已經熬幹了他的心血,透支了他的生命力,他現在隻剩下一個老朽的軀殼而已。
老軍長閉上眼睛,緩了緩一口氣,問:“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柳維平說:“我們已經跟蘇聯停戰了,停戰期為一個月。”
老軍長說:“一個月······足夠了,一個月之後,就要看你們的了。”
柳維平咬牙說:“我會讓他們血債血償的!”
老軍長說:“蘇軍很強,很強!不光裝備精良,而且擁有不遜於我們的鋼鐵意誌和良好的戰術素養,是我們最可怕的對手。我打了一輩子的仗,爬過雪山,穿越草地,在晉西北山區與倭寇血戰過八年,又從零下四十度的黑龍江邊一直打到烈日炎炎的海南島,然後又在朝鮮半島與聯合國軍較量過好幾次,打的仗也算不少了,但是我就從來沒碰到過如此可怕的對手。沈陽軍區的實力在全國七大軍區裏可以說是數一數二,但是麵對他們的攻勢,竟然全無還手之力,隻能被動的防守再防守!”他自嘲的笑了笑,“老啦,不中用了,換你來的指揮的話,肯定會讓蘇軍狠狠的吃上幾回苦頭的。”
柳維平說:“換我來也一樣,除了敗退還是敗退,沒有人能頂住蘇軍雷霆萬鈞的第一擊。”
老軍長歎息:“我內疚啊······軍令一出,將士身死,不知道多少次了,我明知道打反擊的部隊有去無回,但是為了贏得調整部署鞏固防線的時間,仍然硬著心腸下達了逆襲的命令,而接到命令的部隊毫不猶豫的衝了上去,最後能回來的寥寥無幾······到現在我都能清楚的記得他們那堅毅的、無怨無悔的眼神,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士兵,我卻不能給他們勝利的希望,每次想到這裏,我就很內疚!”說到這裏,他劇烈的咳嗽起來,氣都快透不過來了。
柳維平小心的拍打著他的後背,說:“但是你帶領他們頂住了敵人最凶猛的攻勢,為國家贏得了最寶貴的時間!他們就在天上看著,他們一定會看到勝利的旗幟插上蘇聯領土的!”
老軍長止住咳嗽,抓住他的手,喘聲問:“還記得我們頭一回認識時的情景嗎?”
柳維平點頭。
老軍長露出一絲笑意:“那時候的你天不怕地不怕,
朝氣蓬勃,整一個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樂天派,而且有著遠遠超越這個時代的見識,總給我一種你不是這個時代的人的錯覺······我知道,你沒有跟我說實話,你一直在瞞著我。”他抬起手示意柳維平聽他說,“但是我沒有怪過你,就算明知道你在於利用我,不動聲色的把我和政委拖入了一個危險的漩渦裏,我也沒有怪過你,因為我知道你有一顆赤子之心,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國家,這片土地······”
柳維平說:“其實我······”
老軍長打斷:“不用說了,我明白。這麼多年了,以你的性子,如果能說的話,早就竹筒倒豆子一樣一古腦的全倒出來了······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但是現在你要跟我說實話,我們到底能不能贏?”
柳維平說:“我們必勝!那個看似強橫的國家終將分崩離析,而我們在曆盡艱辛之後終將昂然屹立在世界之巔,取代蘇聯,與北約爭雄,曆史本來就是這樣!”
老軍長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取代蘇聯,與北約爭雄······想想都讓人激動萬分啊,可惜,我是看不到了,重整山河待後生,這副重擔,就落在你們這些年輕人肩上了。”
柳維平勉強一笑:“別說泄氣話,我還等著勝利之後和你狂吃海喝三天三夜,醉他個昏天黑地呢。”
老軍長說:“老啦,經不起這樣折騰了······這段時間打得天崩地裂,幾天幾夜不睡覺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是一停下來······可真累啊,累得我連眼皮都睜不開了,隻想好好睡一大覺,永遠不要醒過來······我又看見他們了,那些倒在湘江之畔,岷山之巔,草原之中的老戰友們,那些在冰天雪地裏仍然穿著單衣,帶著三發子彈伏擊倭寇的老戰友們,還有那些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中光著腳踏著積雪朝花旗軍陸戰一師的陣地衝去,成片倒在長津湖畔的戰友們······我們說好勝利之後會師的,結果一拖就是五十年,我都白發蒼蒼了,他們仍然是那樣的年輕······”喃喃自語中,疲憊的眼睛慢慢閉上,他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柳維平叫:“醫生!醫生!”
醫生衝了進來,老軍長吃力地睜開眼睛,死死抓住柳維平的手,用盡最後的力氣說:“要小心蘇聯的近衛軍啊!還有蘇軍的核武器庫,不把這兩樣打掉,我們就無法取得最終的勝利!”
柳維平說:“我會的,開戰第一時間就摧毀蘇軍的核武器庫,以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打
垮他們的近衛集團軍!”
老軍長說:“那我就放心了······長春,哈爾濱,海參葳,庫葉島,貝爾加湖,海蘭泡,六十四屯,唐努烏梁海······”念叨著一個個失落的地名,帶著一絲不舍,一絲牽掛閉上了眼睛。心電圖上那條綠線起伏越來越慢,最終拉成了一條直線。
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楊思瀾上將在空軍醫院中逝世。
柳維平握著老人漸漸變涼的手,臉深深的下去,牙齒咬破了床單,眼淚奪眶而出,浸濕了被褥。
這個老人是他來到這個世界認識的第一個人,十幾年來,一直像爺爺一樣關愛著他,不管他闖下什麼禍,他都會在第一時間出現,把責任攬過去;不管他走到哪裏,背後始終有一道慈祥的、透著期望和嘉勉的目光陪伴著他,在他心裏,這個老人就是他的長輩,他的爺爺。現在,他去了這個老人,失去了那道慈祥的目光。
韓政委淚流滿麵:“老夥計,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呢?你走了,我跟誰搭檔去?”
柳維平慢慢抬起頭來,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他鬆開老軍長的手,替他蓋好被子,站起來朝他敬了一個軍禮,一字字說:“老兵,我會把你所牽掛的那些地方一塊不少的搶回來的,你安心休息,我們來生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