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言情] 男配逆襲手册[快穿] 作者:糖中猫(連載中)

 
BabOdin 2019-9-14 01:18:00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 23659
BabOdin 發表於 2019-9-14 01:27
30、紈絝(5)

  段青恩最近在盛京的名聲比起之前可是好了不是一點半點, 之前雖說苗氏在外一直都在說他的好話,但也總能時不時聽到一兩句「段家大哥兒又跟人打架了」「段家主母又爲了這個大哥兒去人家家裡賠禮道歉了」等流言。

  盛京住的大部分都是官宦, 這些人家裡不乏有那與段青恩差不多年紀的姐兒,也到了該議親的年齡了,因此可以說是但凡一個稱職的主母對整個盛京的年輕哥兒都能稍微瞭解一些。

  段青恩在一戶人家那名聲臭了,各家舉辦宴席時,這些主母們凑在一塊說說話,聊聊哪家子弟是個好的, 又有哪家子弟是個混帳的,等到宴席結束, 段青恩這臭名聲就能又流傳的廣一些。

  按理說,他要是在大庭廣衆的爲自己這麽做一會臉, 告訴大傢伙自己幷不像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也行,只是盛京都是要臉面的人家,就算是背地裡說一長串段大人這長子是個混帳,揮金如土還連累母親成天的跟在後面道歉, 明面上見了人, 還是要誇一句真是個好孩子。

  大家都是這樣的,十分要臉。

  那要臉的人怎麽又可能承認自己說過段青恩是混帳這種話呢, 人家沒說, 就算是你想澄清,扯著誰去?

  你在那說自己不是個混帳都是外面以訛傳訛,被扯著的人來上一句「也沒人說你是個混帳啊」,那才叫真的丟臉呢。

  苗氏之前就是盤算的清清楚楚才用的這個法子, 從當初段青恩親娘過世,他一個難産下來的孩子,急需要一個主母來好心照料的時候,苗氏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段父那時其實官位也算得上是挺高的,雖然比不上現在,但在盛京也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但他續娶的時候就把條件說清楚了,他娶妻就是爲了給自己喪母的兒子找個照顧的人。

  好好人家的姑娘一嫁過去就當繼母也就算了,段父半點沒遮掩自己心疼這個長子,和前面那位關係好,這就讓一些人家打了退堂鼓,生怕自家姑娘嫁過去當娘不說,段父的心還都在前頭生的那個孩子身上下不來。

  苗氏就是這個時候主動跟自己母親提出要做段父的繼室的,對她來說,這是大好機會,她有把握能將繼子養廢了,讓自己的親生子得家産,按照她的家世,若錯過段父,日後再想嫁給高官做正頭娘子可就難了。

  段父續娶就是爲了照顧自己的長子,婚禮自然也是急匆匆辦得,當時前頭那位喪期都沒過,婚禮當然是不能大操大辦甚至可以說是寒酸,但苗氏將那些不甘和怨恨都埋在了心底裡,對著段父全然是一副無怨無悔的理解模樣。

  這麽多年過去,她這個後母和妻子做的完全可以說是無可挑剔,雖說在段父心中永遠比不上前頭那個,但也算得上是相敬如賓。

  正是因爲段父的信任,這才給了苗氏養廢段青恩的機會。

  她就如同是一股流水,慢慢流進了盛京各家貴婦人之間,明褒暗貶,讓人以爲自己這個繼子是個混帳,文武不濟,還總是惹得他父親生氣,連帶著又連累她這個當母親的四處替他擦屁|股。

  苗氏已經半成功了。

  可一切,都毀在了一天內。

  段青恩爲母救濟灾民的消息穿出去之後,他那被抹的黑漆漆的名聲上總算是有了點白,無論是什麽人,只要他是個孝子,當下的貴婦們便總要對他多上幾分寬容。

  太后舉辦了春日宴,大半個盛京的貴婦帶著她們的子女們都到了場。

  這場宴會,將是「段家大哥兒是個孝子,爲了母親怎麽怎麽樣」的消息傳出去。

  這也是傳統了,如今雖說訂了婚的男女可以在有下人跟著的情况下來往,平日裡也總能通信,但到底還有一些只是在商談還未訂婚,疼愛孩子的人家也不會只顧著自己喜歡,還是想要自己的孩子看一看,再决定是否是要娶/嫁。

  只是沒有訂婚的年輕哥兒姐兒私底下見面到底是不好,這才有了春日宴,訂婚前雙方見個面,互相聊聊對未來的想法,若是談不攏,回家各自禀明父母婚事做罷,這樣至少能少一對怨侶。

  當然了,這種宮裡舉辦的活動也不是誰家都能來的,至少苗氏未出嫁前就算是再怎麽想來,依照她父親的官職也是不够格的。

  一般都是太后作爲主辦方,邀請盛京中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家參加,年長一些的大多是在席上吃席飲酒,年輕的郎君姑娘們就自有宴席,也有各種玩樂用的擺放好了,什麽圍棋,空竹,擊蹴,鬥禽,誰想去玩的儘管去玩,彩頭都是由太后出。

  要是有那好靜不愛玩鬧這些的,只管隨著長輩去看戲就好,若是有喜歡玩鬧又看不上那些玩樂的,也可以與人相約著騎馬進林子打獵,總之,就是大型的相親玩樂聚會。

  苗氏以前喜歡來春日宴,因爲每次段青恩那個傻小子都隻傻兮兮的在那玩樂,壓根不去和宴上的姑娘們交流,而她就可以一邊和一些夫人拉近關係,一邊假裝沒注意到他們誰也不打聽段青恩。

  但如今,她只要一坐下,就有人扯著她說話,「姐姐真是好福氣,能有恩哥兒那樣孝順的兒子,聽聞他一聽聞你病了,頂|著大日頭在外面曬了許久給灾民施粥,只求姐姐你健康呢。」

  「還有段大人,居然也能爲了姐姐施粥,我家相公就不行了,心思都在他那妾侍身上,若我病了,恐怕他連來探望我都覺得麻煩,真是羡慕姐姐你,兒子孝順也就罷了,相公還如此體貼。」

  苗氏現在最聽不得就是這話,是,段青恩那蠢貨的確是爲了讓她病好才施粥,相公也是真真切切的想要她好起來,可他們用的全都是她的錢啊!

  知道她攢下這些鋪子有多不容易嗎?那些可都是她將來要留給鬆哥兒的。

  心裡氣的要吐血,面上却還要擺出一副溫婉的笑模樣來,「妹妹客氣了,你家女兒不也很貼心嗎?看你手上這帕子,是姐兒的手藝吧?」

  「姐姐眼真好,這就是我家姐兒綉給我的,一針一綫都仔細極了,你悄悄這花葉,綉的多真啊,誒,要不怎麽說,姑娘貼心呢。」

  苗氏抿唇笑,「可不是,我啊,就一直想要個姑娘,承歡膝下,該有多貼心呐。」

  她的確是這麽想的,想了無數次段青恩是個姑娘多好,直接養到十幾歲草草嫁出去就行了,何必還這麽麻煩。

  「姐姐也不必覺得沒姑娘難過,你可是有兩個兒子,日後兒媳婦不也等同於女兒嗎?姐姐你如此善心,日後定然也是個好婆婆,也不知我家姐兒以後若是出了嫁,婆婆能否如姐姐你這般待她好。」

  苗氏手下帕子緊了緊,心裡一喜,這位夫人家可是有爵位的,與她兒子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家裡的姐兒她見過,是個溫婉體貼的,又是從小看著父親納妾長大,想必也能大度些,不妨礙丈夫納妾開枝散葉。

  若是能與這家結親……

  她臉上帶上了笑意,「妹妹可是在給姐兒找人家了?可有好人選?」

  「好人選太難了,誒,這年頭,好郎君那是家家戶戶都在求,就算是有個家世品行都好的,也早就被手快的人家定下了。」這夫人嘆了口氣,訴苦完,就切入了正題,「姐姐家的郎君也到日子了,如何,可有定下的?」

  來了來了!

  見她試探,苗氏心中大石落地,面上笑的十分矜持:「還無呢,你也知曉,我這身子實在是不爭氣,又要盯著他們上進,哪裡能分得出空閒來……」

  「那可真是巧了。」

  這位夫人臉上也露出了點喜色來,凑近了苗氏,低聲道:「您家大人是個正直的,您也是出了名的仁善,若是可以的話,我還是想與您家結親。」

  苗氏嘴角微微翹起,「這也是妹妹信重我們家。」

  這家大人在朝中很說得上話,座下也有不少弟子在做官,她的鬆哥兒若是能得了這樣的妻族,日後定然官途一路順暢。

  她笑著拍拍還在說話的夫人右手:「我這邊,也是……」與你一樣的想法。

  「你家的恩哥兒,我方才看了許久,幷不像外界傳言的那般,也是個品貌端正,知道上進的好孩子,看他和賀家哥兒關係也不似那些人說的那樣惡劣,便知道謠言不可信,他方才還在那贏了一場空竹,得了太后親口贊賞,是個好孩子,若是得了他做女婿,我也就能放下心了。」

  苗氏還未說完的話直接就堵在了嗓子眼。

  「恩哥兒?」

  不是鬆哥兒嗎?她的鬆哥兒,成績那樣好,在盛京也一向有名聲,相交的都是一些有前途的讀書人,怎麽提的竟然是段青恩而不是她的鬆哥兒??

  「是啊,就是恩哥兒,之前我也是被流言給騙了,妹妹你澄清的時候我還只當是你心疼孩子替他說好話,如今瞧著,他竟真的是個好孩子,方才謝太后賞的時候,那不卑不亢的模樣,叫人看了就喜歡。」

  「啊、這樣啊。」

  苗氏乾巴巴的應了一聲,想笑,嘴角却怎麽也扯不起來,隻敷衍道:「恩哥兒的確是個好孩子。」

  「是啊,這孩子方才又去打獵去了,也不知能獵多少獵物……」

  苗氏現在頭昏腦漲,一點也不想跟人討論段青恩這個混帳,幹乾笑了笑,就仿佛想到什麽一般一拍手:「誒呀!方才好像周家姐姐叫我呢,光顧著和妹妹說話,說著說著竟忘了去……」

  那位夫人也沒多想,停了大片大片誇段青恩的話,「那你快些去吧,說不定是有什麽急事。」

  「誒,那我一會兒再過來。」

  苗氏笑著和她道別,站起來往外走,走著走著,臉上的笑就變成了陰沉。

  「竟讓這小崽子得了好!」

  今日跟在她身邊的是她的親信王媽媽,見她如此恨恨,連忙安慰道:「是張夫人眼皮子淺,見大哥兒得了太后的賞就起了結親的心思,咱們家二哥兒才是真材實料,她沒眼力罷了。」

  「她哪裡是沒眼力,只不過打量著段青恩是相公長子,日後要繼承大半家業,想著讓她女兒嫁過來享福罷了。」

  苗氏說的咬牙切齒:「相公還年輕,日後就算是退下來了也能做這兔崽子的靠山,段青恩就算是文不成武不就,照樣也能靠著蔭庇過日子,這些大家夫人,嘴上說什麽要看人品看才華,其實還不是看的家世。」

  王媽媽勸道:「夫人也別生氣,您到底是當家主母,大哥兒的婚事沒有您點頭誰也不能越過去,您若是擔心他擋了二哥兒的路,大不了早點給他一個親事糊弄過去。」

  「我怎麽糊弄?!」

  苗氏瞪了她一眼,滿臉憤憤,「他是相公的嫡長子,相公如今官位越來越高,這小崽子名聲也好起來了,我能不給他找個得力的妻族嗎?若是我敢找個門戶低的人家,你信不信第二日滿盛京的口水就能把我給淹了。」

  王媽媽:「夫人啊,您聽奴婢一句,門戶高,不代表姑娘好啊,您若是給大哥兒找了個門戶高,人家繁榮昌盛,但在家裡不受寵的姑娘,外面人只知道您給大哥兒尋了個好親事,又哪裡會知曉其中的關節,就算是知道了,您一個外人,怎麽會知道未來兒媳在家裡受不受寵愛。」

  說完了,她望著苗氏臉上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道:「您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是啊。」

  苗氏一拍掌,「面上光鮮的姑娘可不難找。」

  正說著,迎面過來幾個姑娘,見到了她,淺淺一福身行了個禮:「夫人安好。」

  苗氏含笑點頭,看著這幾個相貌都不錯的姑娘行了禮就起身往前走的模樣,眼一直在落在最後面的一個綠衣姑娘身上打轉。

  等她們走遠了,她側身問王媽媽:「方才那穿綠衣的,是不是忠侯府的大姐兒?」

  王媽媽答道:「奴婢瞧著是。」

  苗氏微微眯眼,「忠侯府啊……」

  忠侯府可是侯府,就算是段父官位高,若是與他們結親那也是高攀了,而這大姑娘雖說是庶子,但同胞兄弟却是侯府中唯一的哥兒,日後那是要繼承侯府的,她要是給段青恩找了這麽一門親,外面的人可沒由頭說她什麽。

  但苗氏對盛京各家內宅的情况不說了如指掌也能算是大概瞭解的,侯府雖然只有這大姑娘同胞兄弟一個男丁,但她們姐弟其實幷不受寵,在府中日子過得艱難,當家主母手段不錯,做出的都是一些讓這對姐弟有苦說不出的事,而侯爺沉迷女色,對這個唯一的兒子也幷無多少父愛。

  若是讓段青恩娶了這位大姐兒,侯府是絕對給不出多少助力的。

  至於她弟弟,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童罷了,能不能活著長大還是問題,若是日後他真的出息了,根本不用苗氏擔心什麽,那位侯府夫人自然會出手。

  這門婚事,簡直太合適了。

  苗氏越盤算心裡越覺得舒暢,臉上神情漸漸也變回了之前常有的純善微笑。

  雖說在外面看來這位大姐兒未來是個有弟弟撑腰的,但到底也是庶出,只怕段青恩那講究的小崽子不答應,她得好好想想,要怎麽哄的他答應這場婚事才行。

  ****

  這邊的侯府家幾個姑娘正在慢慢往前走著,侯夫人方才說她們年輕姑娘跟著她一起看戲也沒什麽意思,就打發她們出來四處走走散心。

  當然了,雖然話是這麽說,但從她這話是在自己母親來了之後才說的,就可以看得出來她把丫頭們打發走是爲了與母親說點不能讓她們聽的話了。

  雖是姐妹,但侯府後院有點亂,這幾個姑娘關係也沒有別家院裡那麽好,這麽沉默的走了一陣之後,還是年紀最小,也是最受侯爺寵愛的四妹妹率先開口:

  「方才仿佛瞧見有人在那邊鬥蛐蛐,看著好熱鬧,我打算去玩,你們要一道去玩嗎?」

  理所當然的,她的三個姐姐都對鬥蛐蛐不感興趣,於是四姑娘帶著自己的丫頭跑去看鬥蛐蛐了,只剩下三個年齡相仿的姐妹。

  席玉真就是方才被苗氏盯上的侯府庶出大姐兒,她從剛才路過苗氏之後就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好像總有種被人看著的感覺,但後面是段夫人,好端端的,她一直看著她們這邊做什麽。

  她在家中一向是不受寵的那個,也早就通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因此雖然心中覺得古怪,也沒有回頭去證實自己的想法,隻微微垂著靜靜走路。

  嫡母把她們打發出來,也只是想要讓她們識趣的在外面多晃悠一段時間,她平常與其他幾個妹妹一樣被養在府中不被允許出去,如今多在外面走動一會也好。

  正走著,席玉真突然感覺在自己身側走著的二妹妹拉了拉她的袖子,小聲問了句:「方才我們路過的,是不是段夫人?」

  席玉真曾經在自家府上見過苗氏,但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看應當就是她,之前父親過壽,段夫人是來過的,只是那時母親沒要我們出去見客,我也就遠遠看了一眼。」

  二妹妹以前是不怎麽搭理她的,但也許是出來了沒有其他人說話,三妹妹又和她關係不好,她便一直拉著她自說自話:「她穿的應該是江南的雲織錦緞,上次我在母親那裡見過,說是很罕見,母親也只有那麽一些。」

  「她的簪子仿若是玲瓏坊的手藝,我方才行禮時悄悄抬起頭看了一眼,那簪子上還有個徽記,上個月父親送了我姨娘一個簪子,就是那樣的徽記。」

  席玉真也不說話,隻嗯嗯啊啊的應著聲,走在最前面的三妹妹聽到了,轉身來十分不客氣的對著二妹說道:「我們好歹也是侯府裡的姑娘,你能不能別做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母親虧待了我們。」

  這話說得也算是真話了,侯府在她們沒出生前其實就早沒有曾經榮華了,父親又喜好美色,四處納妾,府中還要維持表面樣子,就算是賬面虧空,那些丫鬟婆子小厮也不能發賣掉。

  上面掌管著銀錢的主子們是不用擔心身上有沒有華服穿,有沒有銀兩花的,如席玉真她們這些年輕姑娘們,則是真真切切的過的苦。

  倒不是吃不上飯,只是在這府中,不受寵的要想吃口熱飯就要拿銀兩打點,長此以往,手中份例也剩不下多少,而她們又都是正經的姐兒,想要出門交際,身上怎麽能穿著一些普通衣裳。

  侯爺只顧著自己享樂不管她們,侯夫人又不是她們親娘,不磋磨她們就不錯了,哪裡還會去好心給她們制新衣,有姨娘的還好,至少姨娘也會爲自己的女兒考慮,而沒姨娘,或者席玉真這樣姨娘不得寵的,便是真的有苦說不出了。

  她小時候是親眼見過一個得寵姨娘仗著侯爺寵愛,對著嫡母言語不客氣的,沒過一個月,這位得寵姨娘就死於「重病」,肚子裡還帶著孩子。

  而之前還十分寵愛她的父親隻悲傷了一天,就將心思用在了新人身上,從那之後席玉真就明白她與弟弟要想在府中把日子過好了,就得討好父親,討好當家主母,安安分分規規矩矩,一點的不規矩都不能有。

  只是侯夫人幷不是個對她規矩她便放過人的,席玉真的母親生下了侯府中唯一男丁已經讓她將他們三人視爲眼中釘肉中刺,尤其是在侯爺提出想要將席玉真的弟弟交給她教養之後。

  席玉真能猜到嫡母在想什麽,她還年輕,又不是不能生了,憑什麽要將一個庶子養在自己膝下,憑白給了他嫡子名頭,那以後若是她生下嫡子,侯府到底誰來繼承?

  她現在只是表面冷淡暗地爲難,沒有直接下死手,也只是因爲之前她弄死的孩子太多,害的侯府只有了一個男丁,惹得父親警告罷了。

  若是府中再死一個孩子,恐怕他們這對夫妻就要撕破臉皮了,侯府中這才勉强維持著表面和平。

  只是她們這些非嫡母所出的庶女,想要過上好日子就難了。

  除了四妹妹那個年紀小還什麽都不懂的,府中其餘的姑娘都在期盼著早日嫁出去過自己的日子,也總比在這府中熬著好。

  席玉真也差不多,只是她很矛盾,一邊想要嫁出去,一邊又惦記著姨娘與弟弟,她一個女孩,都長這麽大了,嫡母就算是再看不慣頂多也只是在她未出嫁的時候多些磋磨,可弟弟是男丁,若是日後侯府真的只剩下他一個男丁,嫡母絕對不會容他,可若是嫡母自己有了孩子,弟弟也未必能好到哪裡去。

  只要他是侯府大哥兒一日,嫡母就會恨他一日。

  她心裡裝著事,席二姑娘却沒有,她跟三妹吵完了,就又念叨起來,「我們年歲都大了,也不知道母親有沒有在著手給我們找婚事。」

  「一個姐兒,張口閉口就是婚事,不知羞!」

  席三姑娘冷冷嘲諷了一句,眼中却也有些憂慮。

  她們這年歲,就算是平民家的姑娘也該相看婚事了,可嫡母就是遲遲沒有動作,直讓人忍不住心裡打鼓。

  郎君晚幾年成婚不要緊,還照樣可以娶了年輕漂亮的娘子,可若是姑娘錯過花期,可沒有年輕哥兒在等著。

  最多也就是嫁個要爲家裡守孝的,要是運氣不好,說不定就要去做繼母或者嫁給大自己一輪的男人了。

  「隨便你說什麽吧,我都這麽大了,不知羞就不知羞。」席二姑娘狠狠瞪了一眼她,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念叨了句:「今日可是春日宴,幾乎全盛京與我們家世相當的郎君都到了,若是今日我能與一位郎君恰巧相遇,他去家中提親多好,我如今已然快十五了,再不定下多等一年,同齡的郎君哪裡還有剩下的。」

  席三姑娘眼中閃過若有所思,一直沒說話的席玉真却突然開口:「妹妹慎言,雖說如今男女大防沒有前朝那般重,但也只有訂了婚的男女才能來往,若是私底下來往,郎君還好,頂多也就落個風|流名聲,姑娘却是毀了一生的事。」

  席二姑娘嗤笑一聲:「做一輩子老姑娘就不是毀了一生嗎?若是有機會,我寧可拼上一把。」

  三人正說著話,突然聽到馬蹄落地的聲音由遠至近傳來,像是正有幾個人正騎著馬往這邊來。

  她們下意識抬頭,果然瞧見一群穿著華貴的郎君們騎在馬上朝著她們這邊來了,這些郎君相貌都很不錯,年齡也與她們相當,各個馬邊帶著獵物,背後背著長弓,瞧著英姿勃發,讓人看了臉紅。

  「前面好像是幾個姑娘。」賀立盛率先看到的三人,當即問前面的段青恩,「我們剛打了獵物身上有血,可別衝撞了她們,要不要繞道走?」

  段青恩也抬起頭看了一眼那邊,見遠遠的三個女孩望過來了,勾起唇,在臉上露出了一抹肆意的笑,「又不是幾歲小童了,還能連自己馬都掌控不好嗎?再說了,若是怕衝撞,這幾個姑娘也不會走獵場這邊了,走,直接從這邊過去!!」

  「青恩說的是,我們小心些也就是了!駕——」

  段青恩率先往前騎,後面那些這些日子跟他關係越來越好的郎君們也都笑著跟上,賀立盛落在最後面,「喂!!你們這些人,到底是跟我一塊長大的還是跟青恩一塊長大的!怎麽都跟著他跑了!」

  前面傳來段青恩帶笑的聲音,「你和我一塊長大的,又是和他們一塊長大的,不就相當於我們大家一塊長大的嗎?哈哈哈,不等你了啊,駕——」

  「臭小子!」

  賀立盛笑駡了一句,倒是沒生氣,最近這段時間,他是越來越喜歡和這樣張揚肆意的段青恩一起玩了。

  痛快!!

  「駕!!!」

  「駕!!!」

  三個姑娘站定,遠遠望著他們幾人騎著馬過來了,眼看著他們就要過去,席三姑娘緊張的攥緊手中帕子,想著放在席二姑娘說的話,鼓起勇氣,大著膽子喊了一聲:「表哥!」

  「籲——」

  郎君中的一個穿著藍衣的停了下來,轉頭看了一眼,下了馬,「原來是幾位妹妹,這麽巧。」

  見他願意搭理自己還下了馬,席三姑娘臉上立刻露出了喜色來,應道:「母親說讓我們出來散散步,表哥這是從哪裡來?」

  她說上話了,一旁的席玉真却白了臉。

  這位表哥幷不是她們嫡親的表哥,只是嫡母的娘家侄兒,因此她們也能叫一聲表哥罷了。

  嫡母本就對她們不喜,若是知曉了她們敢跟她的娘家侄兒說話,還不一定做出什麽事來。

  郎君們本來跑出去了,結果見了後面動靜,又都勒住繩子停下往後看。

  「怎麽回事?澤成怎麽和那些姑娘說起話來了?」

  「好像是遇到表妹了,打聲招呼吧。」

  賀立盛勒住馬,奇怪的往後看,「沒聽說澤成有個表妹啊。」

  段青恩停在他身側,也跟著往那邊看,「是澤成姨母家裡的庶出女兒,忠義侯府的。」

  「哦……怪不得。」賀立盛收回視綫,問道:「那邊好像有人在鬥蛐蛐,要不要去看看?」

  「幾隻小蟲子咬來咬去的有什麽可看的,若是想要熱鬧,還不如去看人下棋。」

  被他這麽一說,賀立盛也覺得鬥蛐蛐不好玩,隨意瞟了一眼三個姑娘方向,閒聊道:「沒想到這忠義侯府的姑娘膽子還挺大的,我們這麽一群人跑過去,她居然敢叫澤成下來,看來感情不錯。」

  「侯夫人平常出去交集都不帶她們,澤成恐怕都沒見過這幾個表妹幾次,哪裡來的感情。」

  聽了段青恩的話,賀立盛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點著點著,他突然覺得有點不對,轉過頭來看段青恩,「不對啊,你家跟侯府又沒親,你怎麽對人家家裡的事知道的這麽清楚。」

  段青恩揚起馬鞭,順手將自己馬上的獵物扔到了賀立盛馬上,見他手忙脚亂接住了,衝著他挑眉,「誰讓我耳聰目明呢,駕!」

  「誒!不是,人家表哥表妹說話你過去幹什麽!」賀立盛眼看著好友騎著馬跑過去了,左右看看,怕別人再說個什麽閒話,索性揚起馬鞭,自己也跟了上去。

  段青恩過去的很快,到了地方直接下了馬,「澤成,這是?」

  朱澤成與這幾個表妹是壓根沒見過幾面的,本來就沒什麽話說,身後又跟著一堆兄弟在看著,席三姑娘還一個勁的拉著他說話,正覺得尷尬,見段青恩來了鬆了口氣,連忙介紹道:「這是我姨母家的幾位表妹,她們在這邊散步,恰巧碰到了。」

  「三位妹妹,這是段家哥兒,是我好友,我們方才就是一道進林子打獵出來的。」

  「原來是幾位妹妹,有禮了。」

  段青恩一點都不客氣的順著朱澤成的話叫了聲妹妹,對著她們三人行禮,三個姑娘連忙回了禮。

  賀立盛過來時恰巧趕上這一幕,他下了馬,也跟著見禮,結果雙方剛行完禮,就被段青恩扯住了胳膊,一臉不贊同的道:「這裡有姑娘在,你怎麽將這些獵物也一道帶來了,衝撞了可怎麽辦。」

  賀立盛一臉懵,之前還說人家姑娘要是怕被衝撞就不會走獵場這條路的不是段青恩??

  朱澤成出來打圓場,「沒事的,立盛也是不小心。」

  「也太過莽撞了。」段青恩又譴責了一句,轉頭笑著對三個姑娘道:「方才瞧見那邊有鬥蛐蛐的,我們正要去看,既然碰見三位妹妹了,要不要一道去?」

  賀立盛:「……」

  你剛剛還說鬥蛐蛐沒什麽好看的呢。

  他看向明明自己打自己臉了,偏偏還一臉坦然仿佛之前說出那話的人不是他的段青恩,深切的意識到了爲什麽自己每次都說不過這傢伙。

  沒辦法,跟一個不要臉的人比起來,他簡直太不善言辭了。

  席三姑娘還沒來得及開口應下,席玉真就先拉住了她的胳膊,對著段青恩道:「多謝郎君好意,只是我們出來的時間也不短了,就此與郎君們別過便好。」

  一旁早就不想聊天的朱澤成鬆了一口氣,連忙拱拳,「那妹妹們好好玩,我們幾個便先行一步了。」

  說完,他翻身上馬,「立盛,青恩,走了。」

  賀立盛利索上了馬,段青恩却是慢悠悠的上去,等他們兩個都走出前面了,才不急不慌的揮了馬鞭。

  等看著他們走遠了,席三姑娘臉上神情這才難看下來,一把甩掉了席玉真的手,「大姐姐你爲什麽要攔著我,若是方才我們答應下來跟著一道去看鬥蛐蛐了,說不定真的能爲自己找到夫婿,也免得就這麽被蹉跎在家中。」

  席玉真抿著唇:「母親一向不喜我們在外與外人多說,更何况還是外男,你這樣,母親會生氣的。」

  「怎麽就算是外人了,那可是表哥。」

  「正是因爲是表哥,母親才會生氣。」席玉真緩緩放下手,語氣和緩却十分堅定:「三妹妹,你覺得若是母親知曉今日|你拉著表哥說話,她會爲你們表兄妹感情好而開心嗎?」

  席三姑娘楞了幾秒,猛然驚覺自己做了什麽。

  嫡母本來就看她們這些庶出不順眼,若是知曉她拉著表哥說話……

  她臉唰的白了下來,急急的去拉席玉真的手,「大姐姐,大姐姐你可要救我,母親若是知道了,肯定會責罰我的。」

  席玉真輕輕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搖頭道:「我只能保證不主動告訴母親,方才表哥停下時,我們姐妹幾個都在,若是母親知曉,我與二妹也落不到好,你不用擔心我會跟母親說。」

  席三姑娘立刻鬆了口氣,「是啊,表哥與母親不常見面,就算是見了面,我們只說了會話,也不只當他刻意跟母親提起,只要我們不說,母親不會知道的。」

  她自覺若是這件事被嫡母知曉三人都要受責罰,也就放鬆了下來,神情不再如同方才那樣倉皇,甚至還有閒心看起了遠處風景。

  席玉真看了一眼一直沒說話的席二姑娘,神情却不如席三姑娘一般放鬆。

  春日宴後,她回了院子,剛坐下沒一會,外面伺|候的丫頭就走了進來,「大姑娘,夫人派人送了些經書來,說馬上就是老太太忌日,想要讓幾位姑娘手抄經書送到佛堂燒下與老太太。」

  「知道了,拿來吧。」

  席玉真沒在臉上露出詫异的神情,吩咐人將厚厚一摞的經書拿給自己後,就執筆抄了起來。

  在春日宴上,她就知曉二妹妹會將這件事告訴嫡母了,二妹妹看似口直言快,實際上却是在攛掇著她們去私會外面的郎君,三妹妹敢拉著表哥說話,她也一定會告密。

  只是二妹妹之前雖然偶爾會使一些小手段,但如今鬧得這一出,若是她們真的聽了她的話私自找人,二妹妹也會將這件事鬧出去,恐怕下場不是剪了頭髮做姑子,就是爲保名節被家族逼著自盡。

  她突然出手如此狠辣,只能是有什麽事發生了。

  能讓她這麽做了,還對她有好處的……

  席玉真正寫著字的手下頓了頓。

  只有婚事了。

  嫡母一定是正在給她們操辦婚事,她是長女,先操辦的一定是她,二妹妹下了這麽一個套打算毀掉她們,恐怕就是惦記上了這個婚事。

  只是嫡母一向對她們不喜歡,絕對不可能給她們找個好婚事,可二妹妹又爲什麽這樣做,她姨娘受寵,說不得是在父親那聽說了什麽,這才動了心思。

  一卷經書抄完,席玉真心裡已經平靜了下來。

  畢竟她知道,就算自己看明白了一切,想的再透徹,也無法改變嫡母做的决定。

  只能看命了。

  席玉真怔怔看了一眼隨著外面風吹進來而忽明忽暗的燭火,自嘲笑笑,繼續垂眼抄經書。

  ****

  「侯夫人本來還說要將大姑娘許給周家,只是後來二姑娘來尋夫人說話,仿佛是說大姑娘與三姑娘不安分想要勾引夫人娘家侄兒,夫人這才改了主意,又要將二姑娘許過去,現在正在另外給大姑娘選人家,聽聞段夫人來過幾次,像是要爲她家大哥兒求娶大姑娘,只是她們說話時我不在屋裡,也就沒聽清楚具體說的什麽。」

  一棟普通民居裡,正有個絡腮鬍的男人翹著二郎腿聽一個做丫頭打扮的人說話,等到她說完了,丟過去五兩銀子,就打發了她:

  「行了,知道了,這是你的賞金,拿去吧,以後若是你有什麽消息還要來賣的,只管來,我們什麽消息都買,只是要想要多的銀兩,你送來的消息就要足够大了。」

  那丫頭手拿著銀子,臉上露出了喜意來,福了福身子,高興的離開了這裡。

  屋內,絡腮鬍站起身,繞到了屏風後,對著剛剛落下筆的人問:「如何,都記清楚了?」

  「記清楚了。」那人站起身,將手上的這一張紙遞了過去,奇怪道:「只是內宅爭鬥而已,做什麽給五兩這麽多。」

  「主子說了,但凡是忠義侯府來的人,無論給出的消息大小,銀子都多給,讓他們知道了我們大方,以後才會經常過來。」

  絡腮鬍將紙張塞到懷中,「行了,我先走了,這消息要早點送到主子那去,這邊就先交給你。」

  「好,你去吧,幫我跟主子請個安。」

  絡腮鬍出去了,那在屏風後的人繼續在紙上寫寫畫畫,門口一個伙夫打扮的人探頭探腦進來,有些緊張的咽了口口水,「有人嗎?我、我聽說這裡買消息……」

  「有人,進來吧。」

  那人習以爲常的開始說開場白:「安居閣收這天下所有的消息,你給的消息越重要,我們給的錢也就越多,但若是你給的一分不值,那也就怪不得我們了。」

  伙夫連忙道:「我的消息值得!很值得!是我偷聽到的,就是、就是你們能不能不告訴別人,是我說出來的。」

  「放心,安居閣只收消息,從不管來賣消息的人是誰,你可以說了,我會根據這消息的重要性來給你銀子。」

  伙夫還是有些害怕,可想到家中重病急需藥錢診治的老母親,還是結結巴巴的,將自己偷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尚書大人的長子與他的第十五房姨太太偷|情,我、我還聽到大哥兒說,姨太太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大哥兒在外好像賭錢欠了許多債務,姨太太就偷了大人的私章,大哥兒拿了私章,打著尚書大人的旗號在外賣官,得了錢還債……」

  記錄這件事的人沒在臉上露出詫异神情來,自從被主子救下,又被安置在這安居閣做事,他聽到的奇葩消息太多了。

  「牽扯到朝中官員,消息價值,10兩。」

  他直接隔著屏風將銀子丟了出去,冷冷道:「我們會派人查證,若是這消息不真,你要小心你的腦袋。」

  「真!絕對真!我親耳聽大哥兒說的!!」

  伙夫保證完,拿著銀兩飛快跑了出去。

  他要趕緊去給母親請大夫買藥。

  ****

  絡腮鬍一走出院子就挑了兩個擔子,走到大街上開始叫賣,「桃花糕,好吃又好看的桃花糕,只有大戶人家才吃的桃花糕哦……」

  偶爾有人要買,他就停下,服務態度很好的包好油紙後,才賣給人家。

  就這麽一路走一路叫賣著到了段府門口,守大門的門房見了他連忙叫住,「賣桃花糕的,停一下,我買些。」

  另一個門房詫异的看向他,「你還有銀子買這些?」

  門房訕訕笑笑:「我一個下人哪裡吃得起桃花糕,是大哥兒院裡派人來,說大哥兒想吃新鮮的桃花糕,要是有路過叫賣的就買些,有賞銀。」

  說完,他跑下臺階,買了桃花糕,「勞煩哥哥幫我看著點,拿了賞銀,回來咱們對半分。」

  「誒,你去吧。」

  這門房帶著桃花糕順著小路一直進了段青恩的院子,他是府中最受寵的大哥兒,院子自然分的大,伺|候的人也有不老少,門房過來時,段青恩正與賀立盛藝人一人躺了個椅子,兩人一邊吃葡萄,一邊看話本子,旁邊還有兩個小丫頭在一下一下的給他倆打扇子,完全可以稱得上一句萬惡的資本主義。

  守院子的人接過了包著油紙的桃花糕,先讓門房等等,過來送到了段青恩面前,「哥兒,門房買了桃花糕來,說是您吩咐的。」

  「嗯,是我,賞他。」

  段青恩隨口應了一句,拿了個桃花糕就放進了嘴裡,一旁的賀立盛看了眼饞,忍不住也拿了一個放進了嘴裡。

  「唔……味道正宗,不錯不錯。」

  吃好了,他左右看看,實在等的不耐煩,起了身對著打扇子的丫頭道:「行了行了,你們都下去吧。」

  丫頭們走了,他這才道:「青恩,你不是說你買了消息嗎?送消息的人呢?」

  「已經走了啊。」

  段青恩吃著桃花糕,眼睛依舊在話本子上沒移開。

  「走了?!」賀立盛蹭的一下子坐了起來,「什麽時候走的,我怎麽沒看到?他怎麽就走了啊!」

  「消息送到了,不走留著幹什麽。」

  「消息送到了?什麽時候送到的,我怎麽沒看到?」賀立盛簡直要成了好奇寶寶,見段青恩還是眼睛方才書上看個不停,著急的從椅子上起來,一把把他手裡的書拿了下來。

  「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塊嗎?爲什麽我沒看到送消息的人?」

  段青恩默默地將桌子上那盤桃花糕拿起來放在了賀立盛面前。

  賀立盛盯著桃花糕楞了幾秒,「這、這就是消息?」

  「對。」

  得了肯定答案,賀立盛立刻坐到了段青恩身邊,拿起個桃花糕就掰開,掰開一個見沒有,又拿了一個掰開。

  「誒誒誒,你幹什麽呢!」段青恩直接把剩下的桃花糕護到了自己懷裡:「我晌午可沒吃多少東西,你別糟蹋我的桃花糕。」

  「我找消息啊。」賀立盛小心看了看周圍,確定下人們離的足够遠了,才凑過來小聲道:「那戲本子裡面不都是這麽寫的嗎?這種情况,消息都在紙上寫著,然後紙就在糕點裡藏著,掰開來,把紙拿出來,就成了!」

  「你也知道是戲本子。」

  段青恩又拿了個桃花糕放進嘴裡,吃的兩腮鼓起,顯得十分人畜無害,「若是真的這麽遞消息,萬一糕點送到別人手上了呢,或者萬一送消息的不記得是哪塊桃花糕裡藏著消息呢?再或者,萬一這糕點送來的時候正好有人,然後那人又想嘗一口呢?比如說你,你剛才就吃了我一個桃花糕。」

  賀立盛一想也是,灑了手,「那你說,這桃花糕怎麽把消息帶給你的,不藏在糕點裡,難不成還藏在油紙裡不成。」

  「不用藏,我去買消息的時候說了,要是我猜中了,就送桃花糕來,要是我沒猜中,就送棗泥糕,到時候看到棗泥糕,我自然會去買消息的地方問清楚的。」

  「原來是這樣……」賀立盛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說消息已經送過來了,因爲看見桃花糕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自己猜中了。」

  「你說你,你自己好奇想知道安居閣是怎麽送消息來的,怎麽讓我去買,你自己不會買嗎?」

  「我這不是沒銀子嗎?你就不一樣了,父親見了你就問你缺不缺東西需不需要賞,母親更是把對牌都給了你,何等讓人艶羨啊。」

  賀立盛習慣性酸一句,又繼續分析:

  「怪不得這個安居閣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突然發展成如今這模樣,果然是行事滴水不漏啊,連你這麽一個沒入朝堂也沒功名的哥兒買消息,都如此小心。」

  段青恩繼續吃桃花糕。

  賀立盛沒得到回應也不氣,繼續念叨著:「我聽聞朝中有人都在那安居閣買消息,據說他們消息賣的極貴,那些官員有錢買嗎?」

  「買不起,可以用別的消息換啊。」段青恩笑笑,拍了拍手上的糕點屑:「他們是官,得到的消息總會比平頭百姓值錢。」

  「也是,只是這麽一買一換的,安居閣那肯定有許多消息,說不定還有家族幸秘,你說他們就不怕一些人發現自己的消息被賣了,跑去安居閣找麻煩嗎?」

  「沒必要。」

  段青恩吃飽了,打了個哈欠,「若是一些細微的小消息,得罪安居閣不值得,若是能够直接毀滅自身的消息,賣消息的人一定不會告訴他自己賣了他的消息出去,這個消息再現身,估計就是讓對方粉身碎骨的時候了。」

  「安居閣一旦發展起來,以後除非它的主人主動解散,否則沒人能鏟除它,各種消息彙聚其中,沒人敢輕易下手,如果有想要自己不受威脅的官員,只管去買回來自己的消息就行了。」

  賀立盛摸下巴,「可被別人知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就算是買回來,心裡也安定不下來啊。」

  「安定不下來也要安定,你這麽想,加入你是一個五品官員,安居閣手上有對你來說致命的消息,你打算對安居閣動手,但你不可能直接殺上門去,肯定還要借助朝廷,而這個時候,一向收到消息最快的安居閣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手上有五品官員頂頭上司的消息,你說,安居閣會不會利用這個上司,來對付想對自己下手的五品官員?」

  賀立盛被他說的話弄了一身的鶏皮疙瘩,甚至還忍不住打了個顫,「被你這麽一說,果然十分駭人。」

  「還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若是自己沒做虧心事,也不用擔心會有把柄落在人手上。」

  「之前我只知道盛京出現了個專門賣消息的,還真不知道其中有這麽多講究。」賀立盛笑著打了一下段青恩的肩膀,玩笑道:「看你說的頭頭是道的,不知道還以爲這個安居閣是你開的呢。」

  段青恩笑著拿起了一塊桃花糕,「你又怎麽知道不是我開的呢。」

  「哈哈哈哈你可別開玩笑,行了,既然知道了安居閣怎麽遞來的消息,我便先回去了,真不知道這安居閣突然出現是想做什麽。」

  賀立盛告辭了,院子裡只剩下了段青恩。

  他打了個哈欠,拿起了桌上的戲本子和桃花糕,對著下人道:「我要去睡一會,誰也別進來擾我。」

  「是。」

  下人們都答應了,他推開門進了屋,上了榻,將包著桃花糕的油紙拆開,在上面灑了水上去,那上面便漸漸顯出了字來,赫然是如今沒有的阿拉伯數字。

  等到字全部顯出來了,他又打開戲摺子,按照順序挨個翻頁,又將裡面透露的信息寫在了紙上。

  【關東大旱,當地官員瞞而不報,灾民鬧上官府,朝廷以造反罪名論處】

  【賦稅漲後,北城太守不忍百姓活活餓死,未曾逼迫百姓,前日,他被責令回京,賜下毒酒】

  【貴妃兄長侵占民田,百姓告發,高成冰高大人遞摺子與上,三日後,高大人死於驚馬,告發百姓家中起火,全家一十二口無一幸存】

  短短的三行話,其中消息却驚人無比。

  在繁華安寧的盛京背後,也不知藏了多少冤魂與仇恨。

  段青恩看向了了最後一行話。

  【汝城已起兵造反,隻無銀兩支撑,也無人引領,敢問主子,是否要助其一臂之力】

  看來,他的這位下屬倒是聰明,知道他爲什麽要建立安居閣。

  段青恩將這一張寫滿半張的紙張重新鋪到桌子上,用筆沾了墨,慢慢將那些字用墨水蓋去。

  最終,在半張黑漆漆的紙上,點了一輪新月,又在空白地方畫了森林小河流,河邊還有一隻老虎正低下頭喝水。

  正在描畫著老虎身上的斑紋,門被從外面輕輕推開,一個丫頭輕手輕脚的走了進來。

  段青恩眼未抬,隻淡聲問:「我不是說別來擾我嗎?」

  那丫頭嚇得一個激靈,很快反應了過來,自然上前將一盤子糕點放在了桌上,「奴婢瞧著哥兒喜歡桃花糕,就又讓厨房做了一些,想著先悄悄地放進來,等哥兒醒了再吃。」

  她眼往桌子上的那副畫上瞥了眼,「哥兒不是說睡覺嗎?怎麽畫起畫來了?」

  「怎麽,我要做什麽,還容得你來置喙了?」

  段青恩筆尖還落在紙上,擰著眉不滿的望著她:「我記得你是母親身邊的人,母親一向會調|教人,怎麽你却如此不規矩?」

  「哥兒,奴婢也是擔心哥兒……」

  丫頭沒想到他會生氣,嚇得身子一抖,直接跪在了地上,「夫人、夫人送奴婢來伺|候哥兒的時候說了,要奴婢時時刻刻謹記哥兒喜歡什麽,愛什麽,奴婢也是瞧見哥兒喜歡這桃花糕,才想著去厨房做一些來讓哥兒吃。」

  「行了。」段青恩手上一用力,一筆墨便憑白落在了那畫的好好的新月上,他看了一眼這幅畫,直接撂下了筆。

  「我只是問你一句,你倒好,直接跪下嚇我一跳,還害的我毀了這麽一幅畫。」

  「奴婢知錯,哥兒心善,只求哥兒看在奴婢是爲了您好繞過奴婢……」

  「照你這麽說,我不饒了你就是不心善了?」段青恩語氣不太好,「來人!」

  外面守著的人立刻走了進來,「哥兒。」

  「把這幅畫扔了,再把這丫頭送還給母親,就說她規矩不好,讓母親好好教教。」

  段青恩將自己送過去的丫頭髮還回來的消息一落到苗氏耳中,喜的她臉上立刻就帶上了笑,「真的送回來了?」

  王媽媽一邊給午睡剛起的她梳頭,一邊應著:「是啊,那丫頭哭了好久了,說是見大哥兒喜歡吃桃花糕,就去厨房叫人做了送過去,結果大哥兒嫌她吵了自己,硬是把人趕回來了。」

  「趕的好!」

  苗氏正愁著最近段青恩沒惹禍事讓他在段父那刷「段青恩是個混帳」彈幕呢。

  如今倒是好,瞌睡來了有人送了枕頭。

  「你去,叫人要是看見老爺回來了,就引到我這裡來,他這些時日可是沒少誇大哥兒,也是時候該讓他看清楚大哥兒到底是個什麽人了。」

  「對了!」一把拉住要走的王媽媽,苗氏又道:「去讓那丫頭就在我廊下跪著,一直跪到老爺來爲止。」

  「是,奴婢這就去。」

  王媽媽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上帶笑道:「一定要讓那丫頭跪的站都站不起來,老爺才知道哥兒性子多暴虐。」

  段父可不知道家裡正有人等著自己回去,他正下了朝,還沒到家門口,就見著一個小厮從裡面出來,直接將一幅畫丟在了墻角。

  遠遠望去,猛虎俯首渴水,瞧著真極了。

  他最愛畫,一見這樣的好畫居然被這樣對待,頓時著急了,連忙脚步加快:「你!站住!!」

  等到上前了,他一把將畫撿起來,一邊小心吹著上面的風,一邊怒視那丟畫的小厮:「誰讓你把這畫扔了的!」

  小厮嚇得跪在地上:「是大哥兒讓奴才扔的,說是畫毀了,瞧著心裡不痛快,還不如直接扔了。」

  「哪裡毀了,這哪裡毀了!我瞧著不是挺好的嗎!還有,恩哥兒什麽時候會畫畫了,我怎麽不知道。」

  段父剛說完,就發現了新月的墨,臉上立刻露出了心疼神色來:「誒呀!!誒呀!!!」

  「這麽好的畫啊,誒呀!!!」

  那奴才連忙道:「大哥兒一直會畫,只是畫了大多都扔了,方才大哥兒在屋裡作畫,特地囑咐了人別進去擾他,結果一個丫頭闖了進去,大哥兒手下一抖,畫就毀了,氣的大哥兒還把那丫頭髮還給夫人了。」

  段父聽的一臉贊同加肉疼,「是該發還的,這麽好的畫啊……」

  「這丫頭怎麽回事,毛毛躁躁,夫人也真是的,怎麽什麽丫頭都往恩哥兒屋裡放,他難得有這個心作畫,真是……」

  他實在捨不得扔了手裡的畫,索性抱著畫就往屋裡走。

  剛進了苗氏院子裡,就見著那跪著一個丫頭,正一邊跪著一邊哭,楚楚可憐的。

  「相公來了。」

  苗氏聽到動靜笑著迎出來,見他眼睛往丫頭那看,臉上露出了點尷尬來,「是我放到恩哥兒屋裡的丫頭,惹了恩哥兒不高興直接趕回來了,還讓我好好教規矩,我就罰她跪會。」

  相公一向不喜歡體罰下人,何况這還是她這個母親放過去的丫頭,不生氣才怪。

  苗氏臉帶笑容,期待的望向段父。

  段父看看自己手裡的畫,再看看那個哭哭啼啼的丫頭,臉帶恨色,這麽好的畫啊……

  他恨恨看了一眼毀掉畫的丫頭,冷哼一聲:

  「跪的好!!」
  
BabOdin 發表於 2019-9-14 01:27
31、紈絝(6)

  段父這輩子有三大好。

  好詩, 好畫,好書, 完全可以說是集齊了一個純正文人該有的所有愛好了。

  而如此,被踩到雷點的段父就正抱著手中一副被毀掉的畫對著跪著的丫頭激|情辱駡:「真是不知所謂,家裡哥兒都明明白白說了不讓人來打擾,你還非要進屋尋哥兒說話,規矩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怎麽,你是打量著哥兒沒成家, 無娘子看顧著,你一個丫頭便能翻身做哥兒的主了??」

  段父在下人眼中是有威望的, 只是因爲他忙著朝廷的事,回來了也只是吃飯睡覺, 自然是沒空管教下人,比起一家之主但不管他們的老爺,下人們當然是覺得能直接管自己的苗氏更加要緊些。

  可如今,段父被這樣一幅畫弄的起了火, 他嘴皮子可利索的很, 否則也不能在朝堂上和其他大臣吵個一整天,如今要駡可丫鬟還不是綽綽有餘。

  丫頭委屈的辯駁:「是夫人要奴婢時時刻刻注意著哥兒, 奴婢也只是聽從夫人的話……」

  她越說越委屈, 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哥兒年幼,奴婢也是擔憂他無人看著出個什麽差錯。」

  「年幼?哥兒都多大了還年幼?主子下了令,你不聽還覺得自己沒做錯?夫人將你送到哥兒屋裡是想要讓你替她好好照顧著, 你倒好,仗著自己是夫人送過去的人,狗仗人勢,分明是你做錯了事,罰你是應當的,却還哭哭啼啼惺惺作態。」

  那丫頭已經被駡懵了,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可憐兮兮的抬起頭,「大哥兒總闖出禍事來,奴婢也是擔心,老爺,奴婢真的不敢……」

  要是她老老實實認了錯,段父把人駡一頓就錯了,可他心情正糟糕著,這丫頭還說一句頂一句的,甚至說著說著,還說起了恩哥兒的壞話來,他這心裡就不舒服了。

  我個當爹的都還沒說我兒子闖禍,你一個丫頭嘴裡倒是說得肯定了。

  我兒子被太后賞過,整個盛京都誇他孝順是個好孩子,一個下人,也敢抹黑。

  「不敢?都知曉我下了值會來院子裡,夫人罰跪,你跪在院子正當中不說還哭成這樣,你跟我不敢?還擔心哥兒,他有你們夫人,有我這個父親在,我們還沒說什麽,你個丫頭先擔心起來了?真是夫人心善對你們這些丫頭太縱容了,才讓你們一個個養大了心,居然敢跟哥兒對著幹了,還哭什麽,我說你你不服是不是?行了,我們段家養不起你這樣的丫頭,來人,打發她去莊子上,再莫回來了。」

  還想著賣賣可憐趁機給段青恩上上眼藥的丫頭震驚的瞪大了眼,「老爺!!老爺您不能,老爺!!」

  段家莊子都是田莊,主子們八百年都不去上一次,全靠著掌櫃收賬,她若是被打發到了莊子上,這輩子怕是都要過苦日子了。

  眼見著這丫頭上前來撲自己的大|腿,段父皺著眉一臉嫌弃的將人踢開,「正該將你們這些不將主子的話放在心上的人都送到莊子上去,恩哥兒雖年幼,也不是你個丫頭能欺負得的。」

  都到了一輩子吃苦的份上了,丫頭再不搶救一下自己就來不及了,她咬咬牙,眼中閃過一絲堅决,猛地抬起了頭,「老爺我這麽做是有緣由的,是……」

  「還不趕緊把她從老爺身邊拉開!」

  苗氏尖利又焦急的聲音猛然響起打斷了丫頭未說完的話,「若是她傷了老爺,就是她全家幾口人命都賠不起!!」

  丫頭眼中的光猛然黯淡了下來。

  她聽懂了,苗氏在用她家裡頭的人威脅她不准說出來她這樣做是誰授意。

  幾個伺|候的下人得了令,七手八脚的將這個丫頭拖了出去,她也不掙扎,隻面色灰白的怔怔看著苗氏,一直到被拖出去都沒再說話。

  見她總算是顧忌著家人沒有將自己供出來,苗氏鬆了一口氣,連忙到了段父身邊去幫他整理衣衫,「相公可嚇到了?這丫頭,原本在我屋裡的時候還好,許是到了哥兒身邊,見哥兒好說話,就猖狂了起來。」

  「這都是什麽事,一個丫頭,居然還敢做家裡哥兒的主了,訓斥她還一臉不服。」

  段父一想到懷中被毀了的這幅畫就心痛難忍,雖然苗氏一直在努力邀請他留下吃飯,但親眼見證了「悲劇」,他哪裡有胃口。

  於是最終,苗氏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幾乎從未對自己發過脾氣的段父臉色不太好的抱著那副畫離開了自己院子。

  段父一走,她臉上的神情也沉了下來。

  王媽媽小心扶著她的胳膊安慰:「夫人不必擔心,老爺一向對您尊重,今日也只是被那丫頭給衝撞了,待到明日老爺消了氣,就好了。」

  苗氏在袖擺下的雙拳握的死緊,轉身在王媽媽的攙扶下進了屋,咬牙開口,聲音壓低到了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地步。

  「這丫頭妄圖攀扯我,實在是不忠心,媽媽尋個機會,讓她病一場吧。」

  王媽媽臉上神情不變,「夫人放心,莊子上那般雜亂的地方,她一個在府中長大從未吃過苦的,得了病也正常。」

  「是啊。」

  苗氏臉色和緩了一些,「可不像是府上哥兒,從小錦衣玉食,身邊至少有十幾個人照顧,連風寒都難得。」

  讓一個丫頭病死,對她來說也就是抬抬手的事,可換成段青恩,她連讓他得場風寒都不敢。

  沒辦法,這種事她總不能自己下手,只能指使人,而但凡出一點差錯,她就要給段青恩陪葬。

  苗氏才不會做這麽蠢的事,她好不容易才嫁到了段家,成了有誥命的官太太,段父對她信任,親生兒子又聽話上進,滿盛京都在說她溫良仁厚,她現在只需要一直這麽溫良仁厚下去就行。

  就算是如今情况有變,她幾次設局都出了差錯,但未來日子還長的很,她總能找到機會的。

  到時候,她除掉了段青恩,這滿府富貴,便都是她兒子的。

  鬆哥兒又是個愛念書的孩子,上面沒了大哥的阻礙,他日後必定一路高中,入朝爲官,按著鬆哥兒的聰慧,坐上高官也定然不在話下。

  想著未來的好日子,苗氏臉上露出了一抹溫柔的笑。

  來日方長,現下最要緊的,還是要給段青恩娶一個表面光的妻子。

  照她來看,那忠義侯府的大姑娘就十分不錯,膽小怕事,無半點大家風範,這樣一個撑不起當家主母位置的人,正好配了她這個浪蕩不上進的繼子。

  ****

  段青恩清晨醒來,要了水洗漱,讓人退下時,一群下人一絲猶豫也無的挨個從門口出去了。

  昨日老爺還因爲丫頭違背大哥兒命令闖進他房中而大怒,責駡了一頓不說,還將人趕到了莊子上去,就連一向仁善的夫人都沒能保住她。

  那還是夫人院子裡送來的人呢,都落到如今這麽一個下場,剩下的人可不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戰戰兢兢起來了嗎?

  段青恩對這種情况很滿意,雖然他對擺譜沒興趣,但身爲這家的大哥兒,他下個令總有人打著爲他好的旗號違背,那也挺沒意思的。

  剛收拾好,外面有了響動聲,過了幾秒鐘,貼身伺|候的小厮就捧著一個盒子走了進來,「哥兒,老爺派人送來了這個,說是哥兒昨天受委屈了。」

  「嗯,拿來吧。」

  段青恩接過盒子,掂了掂重量就大約猜到裡面是什麽了,打開來一看,果然見裡面正放著一塊好墨。

  父親還真是時刻不肯放弃讓他上進啊。

  「收起來。」

  段青恩將盒子放到桌子上,繼續穿外衫。

  可惜了,恐怕要辜負他這片愛子之心,這世道,光是會念書可沒什麽用。

  小厮一邊將盒子收拾到了櫃子裡,一邊問道:「哥兒今日還是出去與賀家哥兒他們一道玩嗎?」

  「是啊,聽聞長公主舉辦了宴會,我過去瞧瞧。」

  春天對於盛京的權貴們來說就是舉辦各種宴會的好時候,宮裡貴人舉辦,外面的貴人也舉辦,就連賀立盛他們幾個,也時不時就要舉辦個宴會來溝通感情。

  至於城外被趕出去的灾民?

  心善的人家施些粥已經不錯了,指望著他們打聽這些灾民都是從哪裡來的,爲什麽要來京城就太不現實了。

  反正將這些人往外面一趕,盛京沒了灾民,照樣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樣,貴人們可不會去想那些被趕出去的灾民是吃觀音土還是吃樹皮。

  段青恩剛出去沒一會,正院那邊就派人來問,聽到大哥兒去了長公主舉辦的宴會,又連忙回去告訴苗氏。

  苗氏思慮半天,最終叫來了王媽媽,「你去,跟侯府夫人說我家大哥兒去了長公主辦的宴會。」

  王媽媽一楞,「夫人的意思是?」

  苗氏冷笑一聲,「侯夫人是聰明人,你只管這麽傳話,她自然知曉該怎麽做。」

  那侯府的庶出大姑娘雖然性子木訥,瞧著不太討人喜歡,但也長了一張好臉蛋,段青恩雖然胡鬧,之前却從未與女子有過親密,見了那庶出大姑娘,心裡難免不會起點什麽心思。

  到底是庶出,雖說之前盤算著也無什麽妨礙,但她可不想讓一些人找出什麽把柄來說嘴。

  要是段青恩乖乖上套,自己主動跟她開口,能省了她不少勁。

  苗氏甩著帕子,想著上次與侯夫人的談話,眼中露出了惡毒來。

  最好這兩個人互相看對眼,婚前便苟合在一起,到時候也不需要她費什麽勁了,直接就能將段青恩釘在耻辱柱上一輩子。

  ****

  「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心……」

  席玉真姨娘住的院子對於他們一家三口來說有些小了,只是誰也沒有怨懟的意思,平日裡,三人就總是坐在正堂那。

  往往都是席玉真的小弟在念書,而她與母親一道做針綫,嫡母嫌弃她們這些庶女,她自己沒有個一子半女,也就不需要爲了名聲將她們這些庶女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對待,平常都不帶她們出去交際,也從不教導她們如今這個年歲該學的東西,原本如她們這樣的人家該有個教養嬤嬤在的,只是侯爺心思都在後院上,之前提過一次,隻被侯夫人用請個教養嬤嬤要花費大量金錢給懟了回來。

  因此,她們這些庶女長成什麽樣子,都要看自己姨娘是什麽樣的人了。

  席玉真的親生姨娘原本是侯府一個莊子上管事的女兒,從出生起就是侯府奴才,按理說若是她父母想要一場富貴,在她小時就該將人送進府伺|候主子。

  但席玉真的姨娘却極其走運,家裡幷沒有因爲她是女兒就將她當做外人,反而好好教養著,只等著她長大了就給她找夫家。

  雖說因爲是奴婢,找的定然也是奴才,但總也是正頭娘子,只是那麽不巧,席玉真家裡在爲她找夫家時,侯爺到了莊子上游玩,瞧見了她姨娘,因她出落得實在不錯,就納了回來。

  一開始她也是得寵過的,只是當時院子裡得寵的人太多了,各種姨娘,還有孩子。

  席玉真姨娘天生是老實性子,也不敢拔尖,也不會討好侯爺,就這麽稀裡糊塗的過著日子,雖說因此失了侯爺寵愛,但也算是挺走運的沒有上了侯夫人的清算名單。

  席玉真出生的時候,侯府有兩個姐兒一個哥兒,等到她五歲時,她就已經變成府中最大的孩子了,這其中到底是因爲侯爺沒有父親命還是侯夫人下的手,沒人知道。

  總之從那之後,席玉真的姨娘就嚇破了膽子,對著侯夫人一百個恭敬,平日也從來不會像是那些新納進來的妾侍一樣打扮的花枝招展,隻悶在自己屋中做針綫不出去。

  只是她這樣溫順,却還是因爲生了府中唯一活著的哥兒被侯夫人記恨了上,她被侯爺警告過,也不敢對席玉真弟弟出手,知曉她會針綫,就總是將人叫過去,一會想要個綉了花的衣服,一會又想要個屏風,直接將席玉真著的姨娘當做了綉娘使喚。

  那邊要的急,時間又給的十分趕,席玉真的姨娘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只能沒日沒夜的綉著,若是到了約定時間她還沒綉好,侯夫人當面是笑呵呵的說沒事沒事,一轉臉,席玉真弟弟就要犯個什麽錯被先生打板子。

  幾歲大的孩子被打的掌心通紅,哭都不敢哭,當娘的心裡能不心疼嗎?只能每次在侯夫人指明要她綉東西時拼命地綉,生怕自己耽誤了時間侯夫人針對她的一雙兒女。

  就算是真的綉娘也不能這樣一刻不休息的綉東西,時間長了,她的眼睛就有些壞了。

  席玉真心疼她,可又沒辦法爲她想出個辦法來,就刻意學了母親的綉法,每次嫡母給母親派了活,她都幫著綉。

  兩人今日就是正在一邊綉花樣,一邊聽著旁邊的席小弟在背詩,這是他們三人難得的溫情時光,每到了這個時候,下人都會退出去,讓他們三人能好好的說會話。

  席玉真此刻就正在與自己的母親說起她上次發現的事,「二妹妹的姨娘受寵,許是從父親那裡聽了什麽,這才起了心思,只是我總覺得,母親不會給我找到極好的人家。」

  頓了頓,她又補充一句:「至少不會是像二妹妹想的那樣好。」

  席玉真的姨娘姓謝,名字也是有的,只是自從她進了侯府,就無人再喊她的名了,全都是叫一聲謝姨娘。

  聽了女兒的話,她綉花的手就停了停,有些擔心的抬起頭看向席玉真,「可若是你二妹妹真的將婚事搶了去,夫人還是要重新給你找新的婚事的。」

  大戶人家,都比較講究,全都是長子長女先有了著落,底下的弟弟妹妹們才開始張羅婚事。

  席玉真不在意的笑笑,「其實也沒什麽分別,無論母親給我找的哪一家,總歸都不是什麽好人家就是了,我們家好歹也是侯府,高門權貴,就算是再差,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謝姨娘一顆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心慌的問:「夫人會不會讓你做妾侍?」

  「若是真的讓你做妾,還不如不嫁,找個由頭去山上做姑子去。」

  知道母親深受妾侍苦楚,席玉真也不覺得她是不心疼自己,而是溫聲安慰道:「姨娘且安心,我們姐妹幾個都是侯府出身,無論母親多麽不喜歡我們,都不會讓我們做妾的,定然每個都是正頭娘子,否則父親一個侯爺,女兒做了妾,他的臉面往哪裡放?」

  「是啊,是啊,這樣就好,就算日子難過些,只要是正室,總歸是好的。」

  謝姨娘喃喃了幾句,放心下來,繼續專心做針綫。

  席玉真望著她笑笑,垂眼也繼續認真做針綫。

  姨娘從小被外公外婆寵著長大,從沒見過什麽家宅內鬥,後來被抬進侯府,又因爲害怕膽怯不肯出院子,陰差陽錯躲過了侯夫人的大清洗後膽子更是又小了一圈,平日裡一直躲在屋子裡做綉活,性子是養的有些天真的。

  就比如方才,她哄哄她,姨娘就當了真,放心下來。

  可實際上,若是嫡母一心不要她好過,即便是只能讓她嫁給正頭娘子,也有的是辦法,比如說做人繼室,亦或者是嫁給一個年齡大一輪的,再不然,就是讓她嫁給一個紈絝。

  到時,她坐著正頭娘子的位置,還不是有苦說不出。

  在手中綉好的花上穿了最後一根綫,席玉真抿了抿唇。

  慢慢來吧,日子總歸是人過出來的,若是未來夫君是個貪花好|色的,她就給他納妾,給他一個賢惠大度的妻子。

  若是他還有心要與她夫妻一體,她便以誠相待,就算夫君不喜歡她,她也要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姨娘還在這府中,弟弟也未長大,若是她日子過差了,第一個傷心難受的就是他們。

  正想著,席小弟背好了,起身走了過來,「姨娘,姐姐,我背好了。」

  「真乖,去吃塊點心歇息會。」

  席玉真將弟弟攬到自己懷中抱了抱,見他臉上露出被誇獎的高興來,眼中也滿是溫柔。

  謝姨娘正收了針,一抬眼看到子女這樣親密的模樣,眼中露出了幸福來。

  可惜幸福時光總是短暫的,三人正其樂融融著,外面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姨娘,夫人院子裡來人了。」

  謝姨娘臉上的放鬆頓時化爲了緊張,下意識看向了女兒,「真真……」

  「姨娘別怕。」席玉真安撫了她一句,手利索的收了自己這邊的針綫,又將桌子上的一本女戒放到了她面前,總體動作花費了不超過兩秒鐘,見一切妥當了,才揚聲對著外面喊:「讓她進來吧。」

  門被推開,一個二等丫頭打扮的下人低著頭走了進來,對著三人福了福身子,「大姐兒,夫人叫您過去。」

  席玉真起了身,「母親可有說是什麽事?」

  「說是長公主舉辦宴會,夫人要帶著三位姐兒一道去參加。」

  「好,麻煩你稍等一會,我去換件外面穿的衣裳。」

  見謝姨娘已經開始坐立不安了,席玉真走到她身側拉了她的手:「姨娘可還記得我上次那件碧霞雲紋錦衣放到哪了?那還是母親賞給我的。」

  謝姨娘連忙跟著起了身,與女兒一道進了內室。

  一進去,確認外面聽不到她們說話了,她臉上的焦急就不再掩飾,抓住了女兒的手擔憂道:「夫人一向是不肯帶你們出去的,怎麽今日這樣反常,我、我這心裡實在是發慌。」

  「姨娘安心,也許是見我與妹妹們年齡要到了,這才帶我們出去交際交際,你看四妹妹就不去,定是因爲她年紀太小了。」

  「可夫人不是一直都裝著不知道這回事,突然這樣……」

  見謝姨娘神色倉皇的猶如被從兔子窩趕出來的小兔子一般,眼圈甚至還發了紅,席玉真心中苦澀,知道她是又在愧疚自己幫不上一點忙了。

  心疼的拉著謝姨娘的手,她沉下聲音,緩緩道:「姨娘,母親願意帶著我們這些庶女出去見客,那是恩情,你可千萬要在臉上擺出笑來,否則母親說不定要遷怒責罰我了。」

  一聽到若是自己不笑女兒便會被責罰,謝姨娘連忙伸手擦了擦眼角,「真姐兒放心,姨娘一定笑,不會連累你的。」

  安撫好了謝姨娘,席玉真轉身打開一個箱子,從裡面找出那件碧霞雲紋錦衣換到了身上,這才出去。

  那丫頭等的不耐煩,在臉上就帶了一些出來,見席玉真出來了,冷冷催促道:「既然大姐兒已經換好了,那便跟奴婢一道去夫人院子裡吧。」

  席玉真像是沒看到她臉上的神色一般,她們這些庶女不被夫人喜歡,也就別指望著侯夫人身邊的丫頭對她們有什麽好臉色,只好脾氣的笑笑,「麻煩您了。」

  謝姨娘也已經調整好了臉上的表情,笑容滿臉的感激道:「麻煩姑娘見了夫人幫著我說聲謝,就說妾身感念夫人恩德,等到綉好了這幅畫,便親手送到正院去,好好的給夫人扣頭謝謝夫人對真姐兒心意。」

  她們態度好,那丫頭臉上更是要牛氣衝天了,冷哼一聲,「可不是什麽人都能來給我們夫人磕頭的,行了,別浪費時間,姐兒既然換好了,我們就快些走吧,別再讓夫人等急了。」

  席小弟一直默默的站在旁邊看著,等見著姐姐跟那眼角朝天的丫頭走了,才咬牙丟下了手裡的書。

  「哥兒別氣,別氣……」

  謝姨娘連忙將他抱到懷裡,一個勁的安撫著,「千萬別生氣,也別因爲這件事對你母親有什麽不滿,知道嗎?」

  這話席小弟已經聽過許多次,可每一次聽了,心底都是一片發悶,最終,看著滿臉驚慌失措的姨娘,還是點了點頭,「姨娘放心,我知道的,對著母親,我該感恩的。」

  只是等到重新坐下拿起書來讀時,席小弟心裡却如同波浪翻滾,擾的他不得安寧。

  他一定要努力讀書,考上功名,隻期盼夫人早日剩下嫡子,到時,他這個庶子便可被分出去,帶著姨娘分府別住,不用受他人桎梏,也能堂堂正正的爲姐姐撑腰。

  這邊的席玉真是不知曉還不到十歲大的弟弟在想些什麽的,一直跟著丫頭進了正院,果然瞧見了另外兩個妹妹。

  侯夫人也沒有與她們多說廢話,只說今日帶她們來是因爲她們花期到了,帶她們去見見外面的夫人們,也好方便找婚事。

  席玉真看著二妹妹三妹妹都是滿臉的喜色,在自己臉上也帶出了喜色來。

  仿佛真心實意的感激著嫡母願意將她們帶出去,心中半點沒有存疑。

  見三人臉上的確都是感激的,侯夫人心裡滿意,「既然都是侯府千金,雖是庶女,但也不能穿戴太寒酸丟了我的臉,你們到側間去自己選幾樣首飾戴著。」

  沒想到今天不光能出去,還能有首飾得,席二姑娘與席三姑娘都喜的匆匆一福,「多謝母親。」

  席玉真也福身了,只是她不光沒高興,反而覺得渾身的汗毛都竪了起來。

  果然,下一刻,侯夫人對著席玉真道:「真姐兒留下,你們先去吧。」

  兩個妹妹心裡想著首飾,也不去想席玉真被留下是爲了什麽,匆匆就去了側間。

  席玉真緊張的站在下方,手裡攥緊了帕子,不知道嫡母要說些什麽。

  「前陣子,段府來了人,說是段夫人瞧中了你溫柔賢淑,想要求娶你爲她家長子的娘子,你弟弟是府中唯一的哥兒,日後說不準要繼承侯府,身爲他姐姐,你的婚事自然是不能差了,段大人官位高,名聲好,府上經營的也不錯,這段家大哥兒年齡與你相當,在盛京名聲也好,是個不錯的郎君,配你正正好。」

  這話說的席玉真直接跪了下來,「母親爲女兒操勞婚事,女兒感激不盡,只是您還年輕,相貌更是如同二八年華,日後定然膝下兒女雙全,哪裡輪的上不成器的周哥兒。」

  侯夫人冷冷看著她,「你倒是個會說話的。」

  這要是換成別家的女兒,她說不定心裡還有幾分喜歡,可惜,這是她丈夫的女兒。

  光是這一個身份,便是原罪。

  她定然是不會讓她們好過的,不過是妾侍生出來的賤種,好好地在這府中錦衣玉食養了這許久,憑什麽能嫁出去當上正頭娘子受丈夫喜愛又能膝下有子。

  她是高門貴女尚且過的這般苦楚,這些賤婢生的孩子自然也要陪著她一起苦了。

  段夫人的意思,她大概明白,不過是想著讓席玉真嫁過去之後她來磋磨,反正自古以來,男人都不會管後宅事,到時候席玉真被婆婆暗地裡磋磨,她這個嫡母又不管,就能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是之前段青恩名聲還那樣糟糕的時候,侯夫人也就答應了,只是現如今段青恩得了個孝順名聲,就算段夫人說那是誤打誤撞,她也擔心段青恩真的不像是表面那樣。

  萬一她親手給席玉真找了一門好親事,那她豈不是要活活嘔死。

  這樣想著,侯夫人在心底便有了個新的計謀。

  她摸了摸自己的指甲,一臉不在意的道:「你一向對我恭順,我也不是個沒良心的,這場婚事便是給你的獎賞,今日這場宴會,段家大哥兒也會到,到時我會讓丫頭將你引到他面前,你與他好好說會話,若是喜歡,回來應我,我就應了段家那邊,若是不喜歡,我再另外找人。」

  席玉真身子僵硬了一瞬,跪在地上磕了個頭,「母親一心爲了女兒著想,女兒必當一輩子念著母親的好。」

  太不對勁了。

  這樣仿佛一個慈母一般的嫡母讓她害怕極了。

  她隱約察覺到了嫡母不懷好意,可却沒辦法救出自己,只能按照她的安排來做。

  一切都十分平淡,等到兩位妹妹選好了首飾出來,席玉真也進去心不在焉的拿了兩件首飾出來,接著她們便乘坐著轎子,朝著長公主府而去。

  三個年輕姑娘被安排到了一起坐,在其他姐兒們玩笑時,席玉真面上只帶著靦腆笑看她們,時不時的,她也會看一眼坐在上首的嫡母。

  眼看著宴會就要散去時,她鬆了一口氣,還以爲逃過一劫,身旁的丫鬟出去了一會,再來時手上已經多了個酒壺,給她倒了一杯酒。

  若是席玉真之前跟兩個妹妹一樣只顧著和周邊姑娘說笑肯定是注意不到的,但她從開場就提著心,那丫頭一走開她就升起了警惕心,看著她回來給自己倒了酒,心裡直接就一咯噔。

  不會真的是她想的那樣吧,嫡母她,她不要侯府的臉面了嗎?

  她在袖子下的手猛然握緊了,面上却還沒什麽奇怪神色,只當做是沒看到那杯酒。

  可她不去拿,丫鬟却拿了起來遞到了她手邊,「大姐兒,喝口酒吧。」

  席玉真笑笑,推開了酒杯,「實在是不能喝了,方才已經喝了不少,再喝下去,怕是要直接睡在這了。」

  「那奴婢給您換成水。」

  那丫頭也是個靈活的,聽了席玉真的話立刻拿著酒壺離開,再回來時,酒壺裡已經是水了。

  「大姐兒,換成水了,喝一口解解渴吧。」

  席玉真嘴角的笑容有些僵,「我現在不渴,你先放著吧。」

  「大姐兒方才也吃了不少菜,口裡一定幹了,您快喝了吧,夫人可是特意叮囑了奴婢要好好照顧姐兒的,若是姐兒渴到了,恐怕不光是夫人責怪,謝姨娘也要駡的。」

  這話,就是直接明晃晃的在說若是她不喝了這酒,謝姨娘那邊就要遭受點未知待遇了。

  席玉真咬咬唇,最終還是顫抖著手拿起了酒杯,放到了唇邊。

  寬大袖子擋在面前,外人只能看到她揚脖喝了這杯子水。

  丫頭見她喝了,臉上露出了滿意來,悄悄凑到了席玉真耳邊,「大姐兒,夫人安排段家大哥兒在西側角房與您相見。」

  席玉真眼中有著自嘲,仿佛被逼到了絕路,也不需要再掙扎了。

  她起了身,挺直腰板,在那丫頭的帶領下離席。

  這是嫡母特意爲她布置的,若是她不從,母親弟弟便要受牽連,若是她跳進這個坑,結局隨便想都想得到。

  那杯酒裡,肯定是有東西的,孤男寡女在一個房間,能有什麽下場。

  她摸了摸頭上戴的簪子,那還是今日從嫡母那得的,尖頭銳利,想必能輕易劃開臉蛋。

  到時候若是真的是她想的那般,只能率先劃破臉,全了名節,又能讓嫡母滿意。

  至於她的婚事……

  臉都毀了,恐怕這輩子都要嫁不出去,但無妨,只要活著就好,總比死了,一輩子躺在地底下好。

  想清楚了,席玉真站在了角房門前,在丫頭的催促下,緩緩推開了門。

  ——砰!

  門被從外面關上。

  這邊沒什麽太陽,一關門關窗就黑的嚇人,只有門前有點光亮,她心跳的極快,快速從頭上拔下了那根簪子捏在手心裡,站在門口沒動也沒說話。

  一隻手猛然出現,一把將她扯了過去。

  「啊——」

  席玉真下意識的發出一聲慌亂的驚呼。

  外面的丫頭聽到她的聲音,臉上帶上了笑意,匆匆轉身就去了侯夫人那。

  「什麽?!」

  侯夫人正在與其他夫人玩笑,聽了這話猛地站了起來,「你真的看見了?!」

  「奴婢瞧的真真的,親眼見著進了屋。」

  周圍夫人見侯夫人臉上難看的神情,心裡也有隱約有了猜測,問了句:「怎麽了?」

  「無事,只是下人胡言亂語罷了,各位姐妹先吃著,我要出去一趟。」

  侯夫人剛站起來,就誒呀一聲,身子徐晃著像是要往下倒,苗氏就坐在她身邊,見她這樣,連忙站起來扶住。

  「姐姐你身子不好,這要處理什麽事,不若我們一道,幫著你看看。」

  「不、不行……」

  侯夫人「虛弱」的擺手,「都是自家的事,不好麻煩你們。」

  「我們情同姐妹,這有什麽。」

  苗氏義正言辭的說完,直接問底下跪著的丫頭,「說吧,到底什麽事,在哪裡?」

  那丫頭跪下,「奴婢不敢說……隻、只知道是在西側角房,夫人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這模樣,明擺著是有人偷|情了。

  其他夫人對了個顔色,見苗氏一副要幫著做主的樣子,也都紛紛站了起來,打算好好看這個熱鬧。

  於是,苗氏扶著侯夫人,身後跟著一堆人,浩浩蕩蕩的就朝著西側角房去了。

  剛到了門口,居然發現門是敞開的,侯夫人又是一聲哀鳴,靠在了自己親嫂嫂肩膀頭上,「他們竟然連門都不關。」

  她嫂嫂連忙安慰:「別急,許是誤會了。」

  「能有什麽誤會!」

  苗氏一馬當先的就進了門,侯夫人人沒進去,只在自己嫂嫂肩膀頭那哭,「家門不幸啊……」

  可裡面幷沒有如他所願傳來席玉真驚慌的尖叫,也沒有段家哥兒的聲音,反而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疑惑問:「各位夫人來這裡做什麽?」

  澤成??

  聽到侄兒的聲音,侯夫人楞住,而她嫂嫂也猛地瞪大眼,一把推開她走進了屋。

  還好,屋裡沒有什麽髒亂不堪的場面。

  而且也不是男女共處,朱澤成帶了兩個小厮,而那位粉衣姑娘帶了三個丫頭,兩人甚至沒有離多近,那姑娘坐在裡側,朱澤成站在外面的桌子邊,上面鋪著一張畫紙,他手上還拿著一杆畫筆,顯然是在作話。

  見此情景,朱母猛地鬆了口氣,「澤成,你在這裡做什麽?」

  「我給表妹作畫啊。」

  朱澤成一臉無辜的起身給母親行禮,又給其他夫人見了禮:「自從跟表妹定親之後,我們一直沒空見面,這次見了面,我便說給表妹畫一張畫,母親,姑姑,幾位夫人怎麽來了?」

  朱母開口就想問我什麽時候答應你和表妹定親了,突然想起來上次他開口痴纏,她拗不過就隨口糊弄了幾句,想著趕緊給朱澤成找個妻子也就罷了。

  結果他這是當真了??

  如今這麽多夫人在這裡,事情過了明路,她就算反悔也不行,只能咬牙認下這門親事。

  朱母氣的不行,心裡也恨上了外面的侯夫人,澤成跟女子見面,她擺出那副作態引這麽多人來這裡,到底安的什麽心!

  可面上,她還要笑:「無妨,是你姑姑不知曉你與表妹訂婚了,有點驚訝罷了。」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妨礙你們兩個年輕的了,妹妹,走吧!」

  妹妹這兩個字,顯然是咬了重音,恨上她了。

  一群夫人退了出去,朱澤成放下手裡的畫筆,讓丫頭和小厮送表妹出去了,才拉開簾子。

  「青恩,謝謝你成全我和表妹,母親之前一直不肯答應我和表妹的婚事,如今這門婚事在滿盛京的夫人面前過了明路,她肯定不會再說什麽了,還是要感激你幫我想辦法,兄弟記住你這個情了!」

  簾子後面的段青恩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一臉恍惚的席玉真,露出了一抹無辜的笑:「不客氣,都是兄弟嘛。」
  
BabOdin 發表於 2019-9-14 01:27
32、紈絝(7)

  春日, 樹木都在冒新芽,長公主府中又綠植繁盛, 無論是走到哪條小道上都有不少的綠色。

  段青恩此刻就帶著席玉真一道走在一條剛剛冒了新芽的小道前,身後遠遠墜著兩個丫頭兩個小厮,以避免有人瞧見他們走在一塊說不清。

  「澤成這表妹是朱夫人繼母所生女的幼女,自小隨著父親在湖湘老家長大,澤成小時候因爲祖父守孝也在那住過幾年,表兄表妹, 漸漸起了情分。」

  他一邊以輕鬆語調說著,一邊揚起手爲席玉真揮開前面路上一條長出來的小樹枝丫, 見她沉默著微微低頭過去了,才鬆開了手。

  「伯母與繼夫人關係幷不如何, 再加上思量著朱家與娘家已有了她在中間,不需要再親上加親,這才在澤成提出想要迎娶表妹時遲遲不肯應答,澤成知曉我鬼點子一向多, 就求到了我頭上。」

  席玉真袖子下的手緊張攥緊帕子, 張張嘴,聲音乾澀, 「所以今日之事, 你早就知道?」

  這事,說的當然是侯夫人給庶女下藥,引她來小屋中,想要來個捉奸當場了。

  「也不是早就知道, 你家嫡母起了這個心思總不能一個人做事,還要遞消息給我家母親,好讓她配合著將我也誑騙來,否則隻你一個人在這兒,這個局也就沒什麽意義了。」

  段青恩笑笑:「我母親看似計謀多,實則也是早就被名聲給迷了心,她想要打壓我,大可直接來,偏要擺出一副疼寵模樣想要捧殺我,弄的她院子裡的下人們個個不防著我,想要策反一兩個還不是簡單的很。」

  「我得了消息後就想到了澤成,你那嫡母是朱家出來的姑娘,她知曉澤成與人私會來捉人也說的過去,我先拉你藏起來,再讓澤成帶著表妹作畫,他們只是作畫,幷無越矩舉動,就算是被撞破了,到時候澤成再裝傻充楞說表妹與她定了親,朱夫人爲了不讓兒子名聲受損,也就只能認下這門親事了。」

  席玉真已經反應了過來,這得歸功於之前在她被段青恩拉過去之後,這位與她同齡的小郎君以極快的速度將他沒有惡意說的清楚。

  只是當兩人一塊藏在簾子後時,她就一肚子的疑問,奇怪這小郎君怎麽好似什麽都知曉一般。

  明明他才和她一般大。

  段青恩說完了,又問她:「差不多就是這樣了,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席玉真從被拉出來之後就一直沒說過話,第一她幾乎沒有和外男接觸過,第二,也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

  猶豫許久,她才問道:「可若是母親直接在席上說了是看見你我呢?」

  「她不會的。」

  段青恩回答的十分肯定:「她與苗氏只是有共同利益才聚在一起,她能肯定你進了屋,却不敢肯定屋子裡的男人是不是我,若是直接道出了我,而後來又發現屋裡男人是另一個人,豈不是直接表明了是她的謀劃。」

  「至於不說出你,你仔細想想,若是你是在座的婦人,聽到有人說她家未出嫁女兒與外男一道進了屋子,你是會留下來看熱鬧還是會離開避嫌?」

  席玉真垂眸,「自然是避嫌,這等醜事,若是看去了,難免尷尬。」

  就算在場的夫人們其實大部分更想看熱鬧,但作爲貴夫人,她們首先要考慮的是自己這麽做會不會對名聲有影響,因此只有侯夫人話說的含糊,這些人才能理直氣壯的去看熱鬧。

  她想通了,有些詫异的就看向了段青恩。

  席玉真雖然不怎麽出門交際,但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盛京的事,比如段青恩之前的壞名聲和現在的孝順名聲,以及他在家中十分受寵愛,這寵愛可不光是苗氏,還有段父。

  按理說,他不該懂得這麽多才對。

  「你是不是想知道,爲何我知曉這樣多的事?」

  接收到了席玉真看過來的視綫,段青恩笑著看她。

  席玉真有些緊張的抿抿唇,小心翼翼點了點頭,內心已經在揣測許多,比如段青恩在家中其實日子幷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麽好過,或者是他吃過暗虧,這才練出了一顆七竅玲瓏心。

  「自然是因爲我天資聰穎。」

  席玉真:「……」

  段青恩衝她笑,眉宇間有著屬￿少年郎君的張揚愜意:「既然我們兩家都要定親了,我也不需瞞著你,實話說,你那嫡母身邊有我的人,我那繼母身邊也有我的人,當然了,你身邊也有我的人,給你倒酒的那個丫頭,別人覺得她是你的丫頭,你覺得她是你嫡母的丫頭,實際上,她是我安排的,大可放心,她給你倒的只是普通的水,就算你沒有借著袖子將水倒入袖中,也不會有事。」

  席玉真:「……」

  「還有你家的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和你父親以及你父親家裡比較受寵的,那什麽馬姨娘胡姨娘柳姨娘的,身邊都有我的人。」

  席玉真:「……」

  「看你嚇的,話都不會說了。」段青恩提醒她:「小心前面石頭。」

  看著席玉真滿臉震驚的抬起脚跨過石頭了,他才繼續道:「日後我們是要做夫妻的,洞房花燭夜多多少少我也要將産業告知你,與其到時候浪費洞房時間,還不如現在就跟你說個大概,這京城是要亂了,你我只是未成婚的哥兒,我若是不多些手段,日後怎麽保得住我們?」

  席玉真緩了好一會,不能怪她說不出話來,實在是段青恩說的這些事對於她來說太過駭人聽聞了。

  嫡母在她身邊安插了人,她是心裡清楚的,誰家的當家主母身邊沒有幾個親信呢。

  可段青恩一個其他府中的哥兒,居然手長到了這個地步,實在是讓她震驚。

  除了震驚,還有一些迷茫不解。

  「她、她們……」她說的話都有些結巴了,「她們怎麽會願意聽你的?」

  到底在外人看來,段青恩只是一個沒有踏入仕途,也沒有功名的未成婚哥兒啊。

  「讓人聽話很簡單,尤其是讓下人聽話。」段青恩的笑容有些壞壞的,眼眸透露出來的神色又仿佛是少年郎君獨有的清澈。

  「無非就是錢財身契罷了,下人在府上是最苦的,那些在主子面前得臉的還好,是二主子,可不得臉的普通下人,心裡憂慮的事就多了。」

  他挨個數著:「家裡親人患病無錢診治,伺|候的主子太過跋扈讓人苦不堪言,亦或者是不想一輩子留在府上想要贖身,他們想要却做不到的,我却可以幫他們做到,你說,會不會有下人爲我賣命?」

  席玉真明白了,可又有些不明白,「你這樣做是爲什麽?」

  「只是爲了提早知道一些消息而已。」

  段青恩耐心的給她解釋:「你覺得這些下人能告訴我的有限,可實際上,就只看你怎麽聽了。」

  「比如說,陳尚書府上告假,可伺|候他的下人却發現他雖然在院子裡熬了藥,讓濃濃藥味順著風傳遍滿府,但陳尚書本人却是一點藥都沒喝的,他在裝病,爲什麽要裝病呢?是什麽能讓一個尚書使出裝病這樣的手段,只有朝堂上的事了,再結合其他幾位府上的大人消息,便能得知太后已經過世,可皇帝害怕她的過世會影響自己的舅舅們,壓著消息不發。」

  「若是朝中有人知道了這回事,定然會彈劾太后娘家,之前皇上能保住國舅,也只是因爲太后在背後,太后一倒,一向只靠太后的皇上能頂得住壓力嗎?但他又不想低頭,雙方難免要一場惡戰,陳尚書消息靈敏,在朝中向來是明哲保身不站隊,這次是在裝病避難。」

  看向已然聽的眉頭蹙起的席玉真,段青恩又道:「朝中大事足以撼動人心,但却無人會注意到府中下人是否有异常,這就好比如今你我在談著國事,脚底下有螻蟻爬過,你會擔心螻蟻將這件事散播出去嗎?」

  席玉真低頭,看向脚邊爬過的螞蟻,它們成群結隊,正在有條不紊的排成隊圍著一隻青蟲屍體,若不是段青恩提起,她都不會注意自己脚下有螞蟻。

  養在閨閣中,就算是天性聰慧,席玉真也只是一個沒怎麽見過世面的姑娘,段青恩說的這些,對她來說太遙遠,也太讓人害怕了。

  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的鼻子酸了,眼中也有些發澀,不知道是因爲聽到了幸秘,還是因爲今日發生了太多事。

  「你就這麽肯定我們會成婚嗎?我弟弟雖然是忠義侯府獨子,但父親還康健,嫡母年紀也不大,還有好多姨娘,遲早會生下兒子,父親一向對我沒什麽感情,嫡母視我如眼中釘,你心有溝壑,手段又好,想必所圖之事甚大,若是娶了我,我給你帶不來助力的,而且可能日後你出息了,侯府那邊還要扒著你,娶我,對你百害而無一利。」

  席玉真這話說的帶上了點哽咽,她知曉,段青恩一看就是個厲害的,對著她也足够坦誠,如果她真的嫁給他,日後日子定然是能過的比現在好。

  可有些話,總是要說清的,也免了等到不能再有回頭箭時,憑白添了後悔。

  「我在你們府上安插了不少人手,自然知道你的境况,我想娶你,幷不是因爲你的家世,而是爲的你這個人。」

  段青恩守著規矩,雖說的十分深情,到底沒有拉席玉真的手,隻停下脚步來望著她的一雙眼,輕聲道:「你說我心有溝壑,你又何嘗不是?我是有所圖之事,正是因爲如此,我才需要一個與我站在一道的娘子,爲我|操持後宅,在我打拼外事時處理內事,你說侯府不會因爲你幫我,可你又焉知我想要侯府的助力?」

  望著怔怔看向自己的席玉真,他接著道:

  「我知曉你是個怎樣的人,你也該知曉我是個怎樣的人,別的我不敢擔保,但我可以說,若是你嫁給我,日後我定然會護著你,絕不讓你受了委屈。」

  在如今這夫妻大多相敬如賓的年月,段青恩這番話簡直是大殺器。

  沒有想好好過日子的女子能抵抗的了,連席玉真也不能。

  ****

  「我知曉妹妹一向將澤成當成親兒子來對待,只是這次,你也未免插手太多了。」

  朱夫人到底還是沒忍住,拉著侯夫人就到了厢房,一直到了兩人獨處,她這才把臉上一直勉强維持的笑容卸下,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我自認對妹妹你一向是好,你哭訴侯府日子過得清苦,我便告訴相公,從府上出了銀兩給你,外面都道你心思狹窄見不得庶女好過從不肯帶庶女出門交際,我哪一次不是幫著你說好話?我對妹妹掏心掏肺,你却要戳我的心窩子!!」

  侯夫人著急的去拉嫂子的手,她能在侯府中如此威風,靠的不就是娘家給力願意做她的靠山嗎?

  雖說她是父母的親生女,但現在府中是哥哥當家做主,朱夫人是主母,她瘋了才會得罪朱夫人。

  「嫂嫂,你聽我解釋,這件事真的有誤會。」

  「有誤會?能有什麽誤會?!」朱夫人一把甩開了她的手,「不是你的丫頭跟你說我家澤辰與他表妹進了厢房?也不是你拉著那些夫人們一道去捉奸??」

  「還好我澤成是個正人君子,雖然心悅他表妹却也一直守著規矩,只是作畫,要是他真的做了別的呢?你讓我澤成怎麽在這盛京做人??」

  侯夫人簡直百口難辯,她總不能自己是打算算計庶女,結果誰知道屋裡的人換成了朱澤成吧。

  「嫂嫂,真的不是我故意的,澤成是我親侄兒啊!!」

  「你也知道澤成是你親侄兒,他可是我和你哥哥唯一的嫡子!從小小心的養大了,那些該死的妾侍不安分,我是千防萬防啊,沒想到險些讓他折在親姑姑的手底下。」

  「不是,真的不是我,我……」

  「你不用多說了,我自然有我的决斷,這件事我管不了,讓你哥哥管!」

  說完,朱夫人甩袖離去,只剩下侯夫人呆愣楞的站在屋子裡。

  到底怎麽回事!!

  爲什麽在屋裡的人會變成朱澤成!!

  她心裡一肚子的火,推開房門却還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來繼續回到宴會上。

  她甚至可以想像出來外面那些人都是怎麽揣測她的,說不定會覺得她是故意做出這麽一場戲,爲的就是毀掉侄子名聲。

  哥哥只有這麽一個嫡子,知道這件事之後定然勃然大怒。

  他還會幫她嗎?日後她要怎麽在娘家做人……

  心中懷揣著一肚子的思緒,侯夫人終歸是坐在了原來的位置上。

  結果遠遠望去,竟然瞧見席玉真與一個郎君有說有笑的往這邊走了過來。

  他們之間毫不避諱親密,雖然沒有進行肢體接觸,但一對未成婚男女能在衆人面前做出這樣的姿態,幾乎是在宣布他們已經定下婚約了。

  侯夫人陰沉著臉,對著之前被吩咐了去倒酒的丫頭道:「你去打聽一下,到底怎麽回事。」

  「是。」

  那丫頭許是知道自己辦砸了差事,福了福身子,就脚步匆匆的走了下去。

  過了好一會她才回來,小聲對著侯夫人說道:「大姐兒說她的確是在屋子裡碰見了段家哥兒,只是後來朱家哥兒帶著他表妹來了,段家哥兒與他是好友,便讓出了屋子,自己帶著大姐兒去園子裡走了走。」

  侯夫人死死攥緊了拳頭,「她不是喝下了你端過去的水嗎?」

  那丫頭連忙跪下請罪,「奴婢的確是親手將藥放進去的,也是親眼看著大姐兒喝的。」

  「那她怎麽沒事!!」

  侯夫人一聲怒喝,音量不免高了些,周圍的一些夫人聽到動靜看了過來,她連忙在臉上露出笑來,假做無事。

  見到那些夫人們都沒再看著自己了,她才壓低聲音,咬著牙問:「還有段家哥兒那邊,我不是讓人給段夫人送了藥過去嗎?她沒下到段家哥兒酒杯裡?」

  丫頭哪裡會知道這個,連忙提議道:「不若奴婢請了段夫人來,夫人好好問問?」

  「快去請!」

  丫頭去請人了,這邊的段青恩還在與席玉真一道壓草地,賀立盛正在和人玩投壺,見到他帶著個年輕姑娘走著,對著身邊人笑道:「看來青恩是定親了,遠遠也看不清,不知是哪家的。」

  「瞧著仿佛是忠義侯府的大姐兒,他們笑的這樣開心,定然很投緣吧。」

  那邊的段青恩正在笑的一臉壞兮兮,「給我繼母傳信的是我的人,我讓他們把信換了,又將藥也扣了下來,回信也找了人臨摹字迹重新回了一封。」

  說著,他對著掩唇笑的席玉真道:「我們就瞧著她們狗咬狗吧。」

  這話剛說完,苗氏就在丫頭的帶領下坐到了侯夫人身邊,聽她問了藥,頓時就一臉的茫然:

  「什麽藥?」

  侯夫人:「這裡就我們二人,你裝什麽,當然是喝了能讓人意亂情迷的藥了,我讓你下給你家大哥兒的。」

  苗氏:「???」

  侯夫人:「這次若不是你那邊出了差錯,他們跑到了?」

  聽到這句,苗氏立刻反應過來了,「姐姐可不要胡說,我哪裡敢應下這事,我家那大哥兒向來是個混不吝的,他自己中了藥能不知道?這事要是真的被撞破,他就能折騰的天翻地覆,到時候我家老爺若是查到我頭上,我可沒有活法了。」

  「你分明寫信與我說應下了,此刻還……」侯夫人正說著,突然恍然大悟。

  「你一邊自己膽小不敢做,一邊又應下我,到時候東窗事發,你什麽都沒做當然能將自己摘乾淨,還能反踩我一脚。」

  自覺想清楚了,她看向苗氏的視綫頓時如同淬了毒一般。

  真是沒想到,常年打雁,竟然讓雁啄了眼。

  她算計來算計去,居然敗在了苗氏這個膽小如鼠又蠢鈍如猪的蠢婦身上。

  找到罪魁禍首了,侯夫人直接將在嫂子那裡受得起一股腦的灑在了苗氏身上,站起身拂袖而去。

  「你今日害我,來日我必奉還!」

  連發生了什麽事都不清楚的苗氏:「……不,等等,姐姐!!」

  看著侯夫人憤憤離開的背影,她茫然又疑惑。

  當下就好像身處迷霧中,看不清前面後面,但却能清楚一件事。

  她和侯夫人因爲利益而建立起來的友誼小船,翻了。

  而她甚至都不知道爲什麽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說好的姐妹聯手一起弄死看不順眼的繼子庶女呢?

  這才離開一會會,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苗氏越想腦子越亂,恨不得衝著侯夫人離開的方向伸出爾康手。

  姐姐你回來!!!

  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BabOdin 發表於 2019-9-14 01:27
33、紈絝(8)

  段家大哥兒和忠義侯府的大姐兒定親了。

  這個消息夾雜在盛京各種八卦中簡直十分的不起眼, 比較關注它的,也只有段青恩的那些好友了。

  其中以賀立盛爲首, 組成了【圍觀段青恩談戀愛八卦團】,成日裡調侃自從有了未婚妻,每次宴會都與席玉真壓草地的段青恩。

  段青恩被嘲笑了也不覺得丟人,反而來了一波反擊,「你們也就只能踢踢蹴鞠玩玩投壺了,哪裡像我, 都快要成家的人了,成熟一些也是應當的。」

  賀立盛等人:無話可說。

  總之, 這年頭的人還是要臉的,即使是訂了婚的郎君姑娘在一塊, 那也是被人說上一句臉就要紅半天的。

  不光姑娘臉紅,郎君也要不好意思。

  但段青恩不一樣,他向來臉皮厚,人家訂婚了都是趁著宴會見上一面, 他直接大大方方的上忠義侯府約席玉真這個未婚妻出來一道玩。

  堂堂正正訂了婚的, 侯夫人也不好攔著,更何况如今她和娘家鬧翻了, 侯爺一瞧, 喲,一直攔著我睡女人的母老虎沒靠山了,那還不趕緊浪啊。

  如今侯夫人在府中說話十分的不頂用,事實上, 她這麽多年沒有生孩子還是有緣由的,侯爺不喜歡她啊,他不願意跟侯夫人啪啪,孩子總不能憑空落到肚子裡。

  爲此,侯夫人心中怨懟一向是多,這些怒氣也就發泄到了那些妾侍和庶女身上,侯爺顧忌著她背後的娘家,也不好護著自己的妾侍女兒。

  不過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麽,反正妾侍嘛,沒了一個還有很多個,女兒又不是兒子,死了又不心疼的,當然了,要是侯夫人出手過分了,比如說像是之前那樣直接給侯爺來了個孩子團滅,他還是會警告的。

  而如今,侯夫人娘家不支持她了,甚至可以說是和她鬧翻了,侯爺一下子撒了歡,他不光自己跟妻子對著幹,還要受寵的妾侍一道上,總之看那樣子,是打算將自己受了多年的氣全部發泄出去,而其中也有自己的孩子死在侯夫人手上的妾侍趁機泄憤的,總之是亂成一團。

  她自己都自顧不暇了,當然也顧不上席玉真一個小小庶女,而席玉真的姨娘則沒摻和進這場混亂中,還是照著之前一樣,每天躲在屋裡做綉活,現在侯夫人顧不上給她安排活計,她也就能慢悠悠的綉了。

  因此,席玉真也就能跟著段青恩一道出去,參觀他的産業。

  段青恩是有産業的,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個産業在這之前還是苗氏的。

  但誰讓苗氏疼愛他呢,誰讓他們母子「關係十分和諧」呢,他這樣一個備受寵愛的兒子,開口跟母親說自己想要一間鋪子練手,而旁邊恰巧正有段父在,苗氏會說出將自己名下的一個鋪子給出去這種話,也十分正常了。

  而這個被段青恩點名要下來的鋪子是她名下收益最多的,這個就完全是巧合了。

  就像是與席玉真定下來的婚事一樣,段青恩與席玉真當著大家的面做出了親密姿態,又告訴所有人席玉真是苗氏給他定下來的娘子,疼愛兒子的苗氏總不可能翻臉說不我沒有。

  他在得了苗氏承諾之後就去鋪子裡晃悠了一圈,表示這是母親要給自己的鋪子,又趁著段父在的時候跟苗氏「提了提」,難道苗氏還能說「不行這個鋪子特別能賺錢老娘不想給你,你隨便挑一個不賺錢的小鋪子」嗎?

  而本來就賺錢的鋪子,到了段青恩手上就更加賺錢了。

  當然不是他拿出了什麽超時代的物品,而是他這個人會打廣告罷了。

  「如今還有許多事不能做,也就只能賺點小錢了,還有便是我要做的事太多,若是賺的錢也多了,怕不好打理。」

  參觀完鋪子之後,段青恩輕描淡寫的對被這麽大這麽賺錢鋪子震驚到的席玉真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不得不說,十分裝逼。

  席玉真畢竟是個窮光蛋,侯府也沒落了,她連見證別人富都沒有過,今日見了段青恩名下的一個「小鋪子」之後,之前還在忐忑自己是否能與段青恩一道過上好日子的她立刻信心滿滿。

  「你只管放心,我回去了就學著看賬本,日後定然給你打理清楚。」

  此時此刻,席玉真身上溢滿了奮鬥因子。

  如果說之前她還忐忑不安,想不出自己一沒有家世,二也不是國色天香,爲什麽段青恩這樣一個能耐的人要娶她。

  但現在,她完全不想想這些了。

  她需要做的是幫段青恩理清楚他沒空做的事,做一個稱職的後備部門總管,不,妻子。

  段青恩也看出來了席玉真在想什麽。

  這姑娘還真是付出型人格,人家要是平白無故對她好,她就渾身不自在,但要是人家對她好了,跟她說你也要回報我同樣的好,她就高高興興的開始回報了。

  照例參觀完鋪子,又一道去吃了一頓飯,再逛逛街,等到差不多該吃完飯的時候,段青恩又騎著馬,一路護送著坐在轎子裡的席玉真回去。

  侯府裡亂糟糟的一團,但對幾個姑娘來說影響却不是很大,席二姑娘與席三姑娘正在一起做針綫,這對她們來說是個稀罕事,畢竟兩人從來都不和,但這段時間大家都忙著對付侯夫人,她們的姨娘也就聯了手,兩人這才不得不在面子上做出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模樣來。

  正做著針綫,席二姑娘的丫頭進來了,「大姐兒回府了,奴婢瞧著大姐兒身上又多了幾樣新首飾呢,瞧著還是碎蝶軒的。」

  席二姑娘手上這針綫一下子就做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針,眼中有些不服氣,「我們這大姐姐還真是好命,自從與段家訂了婚事,身上的首飾怕是已經換了兩圈了。」

  席三姑娘也有點酸,「都是一個府裡出來的,怎麽大姐姐就這麽好運。」

  她不知道之前席二姑娘使手段搶了席玉真未來夫婿的事,酸也只是酸一下,席二姑娘的心情却相當複雜了。

  這些天,眼見著段青恩來接席玉真一道出府玩,又看著她身上的首飾越來越多,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席二姑娘心裡這個五味雜陳。

  她現在身上的這門婚事本來是嫡母給大姐姐定下的,只是她姨娘從父親那打聽到了,知道結親的男方是慎郡王的次子,年齡與大姐姐相當,房中也沒有妾侍,又一表人才,就算是配侯府嫡女都能配的上了,只不過是府中沒有嫡女,這才便宜了大姐姐。

  席二姑娘眼饞這門婚事,索性使手段算計了姐妹,將婚事算計到了自己這兒。

  沒想到嫡母這頭剛答應了她將這門婚事給她,轉眼就又給大姐姐找了段家嫡長子。

  之前還說段家大哥兒名聲不太好聽,可這些天看來,他分明是個知曉愛重娘子的好郎君,還捨得花錢,這些天,光是首飾都不知道給大姐姐買了多少。

  想到自己搶了婚事,大姐姐反而又得了一門更好的,席二姑娘心裡就十分的不舒服。

  她恨恨撿起了桌上綉了一半的帕子,帶著點賭氣的道:「段家也不是什麽多富貴的人家,大姐姐成天跟段家哥兒要這個要那個,也不怕未來公婆嫌她敗家!」

  「就是。」

  席三姑娘也跟著附和道:「爲妻者,就該爲夫家著想,哪裡能如此奢靡,日後大姐姐嫁過去了,這樣的做派,定然不受夫家喜愛。」

  兩人嘴上都說著批判的話,只是心裡到底是羡慕還是嫉妒,就只有她們自己知道了。

  ***

  「紫鴦花簪,四蝴蝶銀步搖,泥金真絲綃麋竹扇,翠玉水晶鐲……」

  苗氏在屋中拿著碎蝶軒送來的帳目,念上面首飾的聲音都氣的在顫,等到好不容易念完了,她一把將帳目扔在了地上,氣到炸裂:「這是訂下了個兒媳婦還是訂下了個錢串子!!她是會吃錢嗎?!!還是長著三頭六臂,這兩天光是簪子和鐲子,段青恩都給她買了多少了!!她戴的過來嗎!!!」

  眼看著主子在那咆哮,王媽媽連忙上前安撫,「夫人,我知道您心裡有氣,但聲音還是小些,萬一外面那些人聽到了,您的名聲……」

  「名聲名聲!!爲了名聲我忍讓了多少了?!你看看,誰家的兒媳婦這麽能花錢的!這還沒進門呢,以後要是進了門,我們段家養的起嗎??」

  苗氏真的是被這些天的帳目給氣的不輕,段青恩每次給席玉真買了東西,報的都是她的名號,上門收賬的人當然也是來找她,每次給錢,她都恨不得打死段青恩。

  誰家哥兒這麽能花錢??

  誰家哥兒給還沒成婚的姑娘買這麽多東西??

  想著那些帳目,苗氏就忍不住的大口大口呼吸,「碎蝶軒的首飾一向貴重,我都捨不得多買,他一個不往家裡拿銀子的哥兒,居然一筐一筐的買!」

  王媽媽見她仿佛下一刻就要氣的倒下去了,連忙出主意,「要不,您跟老爺提一提?就說哥兒奢靡無度,這證據在這明晃晃擺著呢,全盛京都知道的事,咱們還怕老爺不信嗎?」

  苗氏這氣才稍微緩過來了一點。

  「說的是,告訴老爺,就算老爺不責罰他,至少也能讓他別再這麽花費下去了。」

  她實在是承受不住那些帳目單子了。

  想清楚了,苗氏吩咐:「快給我梳妝打扮,梳一個病弱的妝容出來,我要好好跟老爺說一說哥兒的事。」

  「誒!」

  兩人合作的多了,王媽媽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夫人您安心,奴婢一定給您畫一個讓老爺看了便憐惜的妝容出來。」

  這妝一花就是許久,好不要容易畫好了,差不多也到了段父下朝的時候了。

  苗氏吩咐人將他請過來,幾次呼吸,告訴自己,一會一定要控制住情緒,只能可憐兮兮,絕對不能將怒意發泄出來。

  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外面等人的小丫頭歡天喜地的跑了過來通傳:「夫人,老爺來了。」

  苗氏一喜,嘴角的笑還沒露出來,就聽著她又道:「還有大哥兒,大哥兒也來了呢。」

  苗氏:「……」

  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兩人還未到,聲就先到了。

  是段青恩那清脆張揚的聲調在說著:「如今滿盛京都誇贊母親是個好婆母,兒子是個好郎君,真姐兒說,她的妹妹們也羡慕她,能嫁到咱們這樣對她好,還未成婚就給她買首飾的人家來。」

  接著,便是段父爽朗的笑聲,「既如此,你就該對真姐兒更好才是。」

  「父親說的是,不過說起好來,還是母親對真姐兒最好,這些天買首飾的帳目,都是母親幫著兒子給的呢。」

  「嗯,應該的,遲早都是一家人,不必計較錢財。」

  苗氏僵硬坐在座位上,看著兩人一邊說話一邊進了門。

  段青恩瞧見她了,先請安,又滿臉帶著濡慕笑容的上前,從懷中掏出一張單子來:「母親,這是兒子今日買給真姐兒首飾的帳目,您幫我簽一下,我好讓賬房拿錢。」

  苗氏看了一眼含笑望著他們這對「母慈子孝」妻兒的段父,顫抖著手,拿過了丫頭遞過來的筆。

  絕望的,簽下了字。
  
BabOdin 發表於 2019-9-14 01:28
34、紈絝(9)

  春景仿若眨眼便過, 炎炎夏日很快降臨到了盛京中。

  盛京裡的郎君們不再四處鬥蛐蛐玩蹴鞠,還是有了新的玩法, 在那段家大朗建立的戲水園中玩鬧。

  說是園子,實際上那原本是郊外的一大片荒地,因爲種不出糧食來,這也就等於與一片廢地,當初段青恩看上了它,去跟苗氏要錢想要買下來, 還十分正經的說要讓苗氏參股,等掙了錢與她對半分。

  那時苗氏已經快要被他大手大脚花錢折騰瘋了, 臉面什麽的都快不要了,拒絕的十分乾脆利落, 直接將段青恩的行爲定爲了胡鬧。

  之前他要買首飾給訂了婚的席玉真,就算是花錢甚多,那也是有理由的,買荒地這種完全是爲了玩鬧的事, 苗氏可拒絕的理由也十分正當, 拉著段青恩嘮叨家中全靠段父支撑,幷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 也不能揮霍無度, 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就是。

  可算是將之前想出又不敢出的氣全部嘮叨了個乾淨。

  段青恩也耐心聽著她說,等到苗氏將心底的一腔鬱氣吐乾淨了,他轉頭就跑去找了段父。

  一番撒嬌歪纏,段父就給了對牌, 允許他從府中拿錢買下了這片荒地不算,還多給了許多銀子供他建立戲水園。

  苗氏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

  她問段父爲什麽要這樣做,段父還回答的十分理直氣壯,「恩哥兒向來是個乖巧的孩子,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跟我討要過東西,就連得賞也就那麽幾次,如今他難得開口,我這個做父親的又怎麽好直接駁了他。」

  苗氏氣的捂著心臟半天沒緩過神來。

  是,他段青恩是從沒有跟父親討要過東西,那是因爲他想要什麽只管跟她這個母親要了!!

  隻怪她,之前一心想著偷偷把人養廢,害怕段父察覺到兒子花錢奢靡搶救回來,給對牌,給錢,供著這個小畜生在外瀟灑的時候從不對著段父多說一句,還幫著在面前說好話。

  原本她計劃的很好,段青恩這樣鬧下去,壓根不用她對著段父上什麽眼藥,滿盛京都知曉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又是個什麽樣的名聲,日子久了,段青恩自己也能爛到根子裡。

  萬萬沒想到,她是想養了他讓段父意識到這是個坑爹的兒子,可也許是她的慈母形象做的太成功,讓段青恩下意識的坑起了她這個母親。

  這次將苗氏氣的不輕,她受不了這個氣,就在外面交集的時候含著憂慮說了兩句:

  「我家老爺也是個溺愛孩子的,這恩哥兒一說想要買下一片荒地,他就立刻給了銀子,恩哥兒一個小孩子,恐怕這銀兩是要砸到水裡去了。」

  「之前恩哥兒還來找我,說要給我算分子,賺了錢跟我對半分我都沒答應,結果他去跟老爺這麽一說,老爺扭臉就答應了,誒,這對父子,真是……」

  她這麽幹本來一是憋在心裡太久了想抱怨一下,二就是想要散播一下段青恩是個花錢簍子,能幹的出拿錢買荒地這種事。

  結果,段青恩的戲水園火了!

  他在園子裡引入了活水,建立了許多木房子,周圍用活水包裹著,又挖了水池,說是水池,實際上深度頂多隻到了人的肩膀處,而這個水池太大,足够一個成年人游許久才到了頭。

  上面有皮做的小船,小船上放著水果糕點,這可以保證在這水池中玩鬧的郎君們餓了渴了能够得到足够供給。

  而在另一邊荒地上,他又讓人建造起了球場,以及拉起了各種玩樂用的東西,這些東西幷不是後世才有的,而是當下大家玩習慣的。

  總體來說,除了那個水池,其他的所有東西都是段青恩照搬的春日宴。

  可那又怎麽樣呢,皇家只有春天才會辦春日宴,而段青恩的戲水園,却是一年四季都開放。

  一開始,他拉著與自己玩的好的郎君們一起建立了這個戲水園,以段青恩爲主,其他郎君爲輔,他們花了在平民看起來十分浩大的錢財,建立起了一個游樂天堂。

  所有人都按了契約,那些一式多份的契約可是證明這個戲水園是他們一起所有,當然了,作爲主要負責的人,段青恩占得分子比較多。

  事實上剛開始大家誰也沒有想著用戲水園來盈利,他們早就習慣了伸手跟家裡拿錢的日子,錢財這種銅臭之物都知道重要性,但誰也不願意沾手。

  他們將戲水園當做自己與小夥伴的秘密基地,但架不住與段青恩玩在一塊的這群郎君們身份太高,總有些想要巴結他們,或者是嚮往他們的人想要涌進來。

  以前這群郎君們滿盛京跑,這些人好歹還能知道他們在做什麽,但現在他們都躲在了戲水園,出園子時又一臉的盡興神色,第二日又歡歡喜喜的繼續進園子,難免讓人好奇這園子裡有什麽。

  第一個提出想要花費銀兩換取進園子機會的人出現了,段青恩拒絕的十分痛快,道這個園子是兄弟們的心血,他們隻打算自己玩。

  而這位先驅者十分的耐心,每次在一群小郎君露面時都祈求能不能帶他一起,他是真的很想看一看盛京最頂尖二代玩樂的地方。

  就這麽痴纏了差不多半個月,也許是小郎君們不耐煩了,也許是他們也想找點新的樂子,這個提出想要進去看一看的年輕人終於將手中的銀兩送了出去,換得了戲水園短期進出權的機會。

  他只是一個游商的孩子,那游商別的沒有只有錢,於是他也是手上只有錢,如今都十七八了,父親派他來京城送貨只是買家出了變故,貨物送不出去,眼看著只能原路返回,也許是這位游商子覺得自己不能白跑一趟,就花費了千金,換取了進園子和這群權二代們一道玩的機會。

  盛京其他人原本只覺得這個游商子不久後就會被郎君們厭弃,沒想到他還真的與他們玩到了一起,而之後,他們甚至跨越階級成了朋友。

  接下來發生的事便是順理成章的了,哪裡有眼見著朋友遭難的道理,其中一名家中親戚也有商人的郎君幫著簽了綫,那名游商子手中壓著的貨物就賣了出去,甚至比他父親之前定下的價格還要高了一成。

  這件事完全可以說是震撼了許多商人家的郎君,他們費勁巴拉的巴結著這群權二代們是爲了什麽,不就是爲了能打好關係,自己落難的時候這些家中長輩在朝當官的二代們能拉扯一把嗎?

  只是大家階級在那放著,官可以有鋪子,也能靠著鋪子莊子賺錢,但他們永遠不會瞧得上真正的商人。

  二代也是如此,無論他們怎麽巴結,這些二代們不搭理就是不搭理。

  就算是他們願意奉出大把大把的銀錢,這些二代郎君也不會稀罕的,這年頭,官位做的越高越有錢可不是說說而已,即使他們不貪腐,灰色收入也是有的,包括段青恩的父親,他可以算得上是一個一心爲了國家的好官,但在沒有入朝爲官之前,他可只是一個窮書生,再看看如今的家産,便知曉這年代權利多麽重要。

  還有那游商子,照他所說,他家中父親不光只有他一個孩子,若是這次他來京城將事情辦砸了,在家中地位定然會下降,日後還能不能出來行商都是問題。

  他還未曾獲取准許進戲水園之前,可是每天愁眉苦臉的到處求人買下手上貨物的,再看如今,他不光賣出了,還多賣了一成價格,又認識了盛京的郎君們,恐怕回家之後,地位都要大大上升了。

  拉回正題,對於這些商二代來說,能够與權二代們有個良好關係是十分重要的,而他們之前做不到的事,如今怎麽就讓一個游商子給做到了?

  於是,大把大把的人開始去拜訪這個游商子。

  游商子回答的也很痛快:「園子裡每天都有新的玩樂,郎君們分爲兩組或者三組,比賽爭奪彩頭,周郎君與我總是分到一組,我們一起玩的多了,關係也就漸漸好了起來。」

  這些想要巴結頂尖郎君們的人恍然大悟。

  誰都知道若是站在同一陣營關係會好,只是之前他們壓根沒有機會和這群郎君一起玩。

  皇家辦春日宴,百官舉辦宴會,都只會下帖子邀請同樣爲官的人家,是一個商人都不會叫進去的。

  平常這些郎君們又極其排外,自然是不會給他們站在一個陣營的機會。

  但現在不一樣了,戲水園可不是皇家辦得,只要他們像是這個游商子一樣,散了銀兩求著進去,說不定便能得了哪位官家子青眼,不說在家裡得臉的事,至少在自己的圈子裡就十分有面子。

  之前誰也沒見到好處,便也沒人敢像是那個游商子一樣歪纏,如今既然現成的好處就擺在眼前了,他們還要臉面做什麽。

  登時,許許多多的人都捧著金銀上了門,求著花錢能進去。

  段青恩狠狠晾了他們幾天,只說這園子是他們自己辦給自己玩的,不接納外人。

  這個時候游商子就要被拉出來遛一遛了,雖然這些人不敢說你們只帶他玩不帶我們玩不公平,但姿態放的極低,求的也十分給力。

  隻不知道是他們背後勢力讓他們來還是他們自己要來,總之來的都是一些年輕郎君,最大的也只不過是二十出頭,恐怕就是擔心段青恩以年齡推拒。

  而之後,如他們所願的,段青恩「十分不情願」「勉强」同意開放院子。

  只是這些人想要交點錢就一輩子可以在戲水園裡玩是不可能的,他們隻願意一個月一個月的讓人進來,這樣的話,萬一有一天小夥伴們不想讓這些人進來吵鬧了,他們隨時可以閉院子。

  本來就是自己求著想要進去,這些人哪裡又敢提條件呢,於是在段青恩「帶著點後悔」「遲疑」的去跟小夥伴商量完後回來,表示千金一個月,下個月想要再進就必須再給千金,幷且還只能一個月一個月的買,不能一次性買幾個月的規定後,在場的人十分懷疑他是在故意趕客。

  想想也是,這群官宦子弟們又不缺錢,誰願意和人分享自己的地盤,若不是他們人數衆多又痴纏不放,還有人去求最講義氣的段青恩,不停給他開展洗腦工作,恐怕他們連應下讓人進去都不願意。

  許是因爲在場有外地的商人子在不停地說著以上揣測,又表示反正他們在盛京也待不了太長時間,千金買下權貴子弟所在的戲水園一個月進出也够了。

  之後,這些外地的商人子就急吼吼的去交錢了。

  段青恩沒走,他是收錢記下名單的那個。

  一看到這些商人子一窩蜂的來了,大致數數差不多都有十幾個人,俊俏的臉上後悔神色更重,又連忙補充了一條:「每個月園子只會允許前三百人進出,超過三百人,就是給萬金我們也不答應。」

  很明顯,這是在擔憂人太多擾了清淨了。

  在場的人肯定是沒有三百人的,畢竟他們也總不可能都在一塊來鬧,但所有人都可以肯定,想要進這院子裡的人絕對不止三百人,尤其是那些外地的商人子。

  外放的官他們都要討好,更何况是京官子弟了。

  沒看著這話一出,又一夥眼生的人一窩蜂的就上去了嗎?

  人都是賤的,一個東西好好地放在那等你去買,你就是不著急。

  但若是這個東西許多人都在搶,很可能你慢了一步它就沒份了,那就算是之前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買的人心裡也會立刻加重想買的想法。

  這在後世稱之爲,饑餓營銷。

  總之,當天那三百名額就全部賣了出去,當這些人拿到了一個月一換的牌子,看著收到消息慢一步趕來的人捧著比千金多出許多的金銀哀求能不能額外放自己進去,却被斷然拒絕時,這一刻,心中的滿足感絕對是滿滿當當的。

  而滿臉冷漠謝客,眉宇間還有點悔意,看上去是在後悔自己爲什麽要鬆口答應將這些人放進來的段青恩直接轉身進了園子。

  牌子明日起才會生效,因此這些人也就只能滿足又有點擔心的看著段青恩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自己視綫中。

  滿足當然是經過他們的努力終於有了進園子的資格,擔憂便是擔憂段青恩會不會後悔,收回牌子。

  段青恩的確在後悔。

  只不過後悔的事和這些人想的不太一樣罷了。

  「我就應該設下四百人,真是可惜,少賺了這麽多。」

  他進了屋子裡這麽一說,賀立盛立刻就開始嘲笑他,「想賺錢直接開口說就是了,何必弄這些彎彎繞繞,還特地找了一些沒露在人前過的親信扮做外地商人,何等麻煩。」

  段青恩對他的嘲笑不在意,上前舒舒服服躺在了軟塌上,喝下一杯賀立盛遞過來的酒,舒舒服服的眯著眼睛道:「我們到底是官宦子弟,大舉掠財,萬一被參上一把,我們自然是無事的,家中長輩可該要受牽連的。」

  另一側的軟塌上,正在吃著葡萄的,穿著雲織軟衣的郎君開口:「青恩說的是,如今朝中亂作一團,盛京外又到處都是灾荒,還有叛軍造反,朝中是想賑灾也無錢,出兵也無錢,若是瞧見我們這些人只是建造了個園子就大把大把賺錢,恐怕矛頭便要對準我們了。」

  「嗤,你說朝廷想要出兵鎮壓叛軍我信,說要賑灾我是不信的,眼見著那灾民一批批的到盛京來求活路,除了盛京中一些富裕人家開倉施粥,可見朝廷有一點動靜?」

  又一穿著軟甲,喜好刀槍的郎君冷笑一聲,「我父親上摺子,求皇上多少也要救一救這些百姓,可皇上寧願爲貴妃修建行宮,却不願意出一粒米救濟,還覺得我父親多管閒事,打了他十板子,如今人還在榻上修養,恐怕外面那些百姓於皇上眼裡,都只不過是螻蟻罷了。」

  賀國公早就在發現苗頭不對的時候退出朝堂,因此賀立盛倒是沒察覺到朝堂到底出了什麽事,見好友如此激烈言語,連忙提醒道:「公然慎言!」

  「這裡只有你我四人,都是可托命的交情,何須壓抑著自己。」周公然正是那父親被打的郎君,他父親一錚錚鐵骨,當初替朝廷打仗,刀山火海都沒流一滴泪的,可被皇帝打了十板子,當晚便高燒不退,夢魘痛哭。

  他是戰場上下來的人,他能是爲了這十板子的痛楚而哭嗎?還不是爲了天下百姓,攤上這麽一個昏君。

  周公然越想越神情憤憤,可以說在段青恩培養造反四人組裡面,他是最容易被說服的那一個。

  賀立盛則是最不容易的一個,不過也無大礙,既然與周公然做了好友,想必不久他就能明白現下局勢了。

  段青恩拍拍手,「好了,都別說了,我們還是來分銀兩吧,一人千金,三百人便是三十萬金,扣除那些托,還有二十七萬金,按照商量好的,我們拿出五萬金來救助百姓,兩萬金當做戲水園的流動賬面,剩下的大家一人五萬金。」

  賀立盛怔怔的,「這樣日子久了,說不定我能比爺爺還有家底了。」

  周公然依舊是那副恨天恨地恨朝廷的模樣:「如今這世道,就算是有再多金子又有何用。」

  他起了身,對著段青恩道:「青恩,以後我的那份不必給我,你收著就是,想做什麽便做吧。」

  段青恩也不推辭,依舊一臉受寵郎君獨有的張揚純粹笑意,「那我便接下了,多謝公然。」

  「該是我謝你才是。」

  周公然說完了,對著屋內三位好友抱拳,「家父重病,我便先行離去了。」

  他走了,穿著雲織軟衣的徐護明也懶洋洋起了身,「我與公然是一般的想法,這些金子日後不必給我,青恩你只管拿去用便是,若是有不够的,我家中雖給不起銀錢支持,却可幫著出些賺銀兩的計策。」

  他是四人中唯一的正經讀書人,平常在外也十分有聲譽的,雖然是與他們一道長大,但之前可從來沒有一起玩過,段青恩將人帶來時,可是讓一群小郎君嚇得不輕。

  這就相當於是一個學霸突然來到了學渣中間,還跟學渣頭頭稱兄道弟,實在是讓人驚駭。

  但此人可以說是與段青恩一拍即合,這次的【我們來賺大錢】計劃,全程都是兩人策劃,周公然與賀立盛負責吃瓜圍觀。

  他說完了,就拱拱手,「兄弟們還在外面,我去叫些好酒好菜來,既然將園子給托出去了,總要安撫一下他們。」

  不過這些小郎君最是好哄,倒也不用擔心他們會因爲商人子進院子而惱火。

  畢竟能出現在這裡的都是學渣,自己平時就是人家看不起的,當然也不會看不起別人。

  賀立盛十分不解的看著徐護明出去了,一臉的不明白,「爲什麽公然與護明都要將這些金子交給你,發生什麽事了嗎?爲何我不知曉?」

  段青恩笑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們四人成日裡形影不離,哪裡有瞞著你的事。」

  「那爲什麽他們都不要這金子?」

  賀立盛回頭看看空無一人的門外,又看看如往常一般神色含笑喝酒的段青恩,猶豫了一下,道:「那我的五萬金也不要了,你拿去用吧。」

  段青恩:「你連我要做什麽都不知道,就這麽將金子給我了?」

  在錢財這種事上,賀立盛一向灑脫,更何况這還是他的好兄弟,於是他擺擺手,言道:「這金子本就是你們出力才來的,我什麽都未做,從你這裡拿了金子再給你,也是理所應當。」

  「更何况。」他摸摸下巴:「公然與護明都是聰明人,既然他們都給你了,那我給你應當是無錯處的。」

  段青恩笑,倒也不是怎麽意外,在某些方面,賀立盛是真的有這小動物一般的直覺。

  他拿了周公然與徐護明留下的酒杯,又奪了賀立盛手上的。

  先推了周公然的酒杯過去:「公然代表武將。」

  又推了徐護明的:「護明代表文官。」

  接著,便是賀立盛的,「立盛你,則是侯爵之家。」

  這三個杯子推過去了,他眼中帶著點醉意的,將自己的杯子,放在了三個杯子中間,揚眉看向賀立盛:

  「那我,又是什麽?」

  賀立盛呆呆的看著桌上的四個杯子,一個念頭在大腦中一閃而過,驚得他兔子一般的後跳起身。

  「你、你……」

  被他顫抖的食指指著,段青恩依舊帶著紈絝的風|流肆意笑意,斜斜靠在軟塌上,慢悠悠的往嘴中放了個葡萄。

  「放心,這二十萬金,會到它該到的地方去。」

  「你怎麽敢,這可是殺頭的大罪!」這話因爲震驚過於高聲了,賀立盛連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滿臉倉皇的探出門看看左右,見四下無人,才小心的關上了門,轉身用低的不能再低,又充斥滿了急切的聲音悄聲繼續:「要抄家株連九族的!!!」

  段青恩依舊不急不慌,見賀立盛仿佛油鍋上的螞蟻,一邊在屋裡四處走動,一邊團團轉著念叨:「你進行到哪一步了?我跟你說青恩,這可不是戲本子上寫的那麽簡單,不是你有錢就可以的,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

  段青恩直接將一顆葡萄丟進了自己的酒杯裡,施施然坐起了身,「汝城軍剛造反不到三個月就失了首領,又全都是一些沒錢沒糧的民戶,你以爲他們爲什麽能一直抵抗朝廷的攻擊?」

  賀立盛已然是被震撼傻了,「是你……」

  「立盛可知曉,爲何朝中幾十萬大軍,便能震懾何止千萬的百姓?」

  他慢悠悠將沾了酒的葡萄拎出來,丟盡了自己嘴裡,「因爲百姓皆愚昧。」

  「愚昧的百姓是成了不事的,就算他們被逼的沒了活路,就算他們不前進就是死,就算他們願意豁出命去,光靠普通百姓,斷然成不了事,你可知爲何?」

  賀立盛實在是不知道爲什麽如今這情况一眨眼就變成了如同夫子授課一般,但他還是答了,「因爲百姓們沒有學識,就算起兵,就算人多勢衆,他們也還是一盤散沙。」

  「所以啊,朝廷都逼天下人逼到這個份上了,百姓們還是反抗不了,就算有起兵的,下場也只不過是在三個月內被絞殺,連帶著家人一塊處死,長此以往,就算他們被逼死,也不敢再起兵反抗朝廷。」

  段青恩對著賀立盛笑,「這些百姓早就被這樣的世道逼得不會自己思考了,他們只需要一個引導的人,告訴他們該怎麽做,下一步要做什麽,再讓他們吃飽穿暖,這樣,原本脆弱不堪的起義軍,便能固若金湯。」

  賀立盛還是不明白,「可我們沒必要這麽做,你覺得現在的日子不好嗎?我們每日過的不開心嗎?你可知道,若是敗了,你,你的家人,還有你的席大娘子,都會被牽連的!!」

  「我知曉,所以我才好端端的當著我的大哥兒,而不是在那戰場上。」

  「即使死了許多人,朝廷還能撑下去,沒了這些被逼死的百姓,還有新的百姓,子大生子,連綿不絕,但它終究還是會滅亡的,不是死在荒淫之君身上,便是死在外敵,不超過五十年,家不將家,國不將國。」

  段青恩端起酒杯,遞向賀立盛,「你家中權勢本就大,就算如今這形勢,國公爺早早避開了,對你家也無什麽影響,即使你不幫我,日後我若成事了,也絕對不會怪你。」

  賀立盛呆呆的看著面前這杯酒,也不知道待了多久,突然抬起頭,問道:「你能擔保若是事敗,不會牽連到我們的家人嗎?」

  「自然。」

  他咬牙,一把接過了酒,揚脖喝的乾淨。

  喝完了,賀立盛一把摔了杯子。

  「真是瘋了!」

  他只覺得自己在做夢,他一個未及弱冠的郎君,竟然跟著另外三個同樣沒到弱冠的郎君造反。

  但想著不出五十年後,國家覆滅,他的家,他的妹妹,母親,父親可能已在這之前離去,甚至他自己,但他的妻兒子孫,包括族人都會隨之一起消亡,賀立盛便無法拒絕那杯酒。

  段青恩是對的,他早就看清了這天下到底是何種模樣,只是因爲自己是受益者,能够肆意妄爲,這才裝作不知罷了。

  外面的流民。

  死去的百姓。

  都在他眼前。

  ****

  一個被皇權把控,普通人家連字都不認得的世道是個什麽樣子的呢?

  很簡單,只要是一個心有知識的人,便可以輕易地掌控百姓乃至兵丁。

  盛京的人只知曉四人總是躲在戲水園玩鬧,却看不到他們正在不停地交流信息,以及部署作戰計劃。

  權貴子弟所能接觸到的信息,是一百個下人都比不上的,尤其他們還是家中最受寵的郎君,又正是讀書的時候,他們想要去父輩的書房,沒人會拒絕。

  盛京的人不知道,一點點壯大的汝城軍背後,正有四個類似小型朝廷的郎君出謀劃策。

  他們儘量避免真刀實槍,一點點的壯大自己,而由戲水園得來的白銀黃金,則源源不斷的朝著那邊流去。

  誰會防備幾個還未娶妻的小郎君呢,他們甚至還是盛京出了名會玩的紈絝。

  只是就算是紈絝,那也是在各種家人的熏陶下長起來的,嫡系所受到的教育,遠遠超過了普通人家的想像。

  段青恩控制起義軍的方法很簡單,他只要有一兩個親信就够了,他們會代替他,掌控整個軍隊。

  這個世道是畸形的,畸形的同時也保留著許多後世早已沒了的真誠,真誠到了哪怕那些代替段青恩的人付出一些代價,就能真的坐上皇位,但他們依舊不會這麽做。

  救命之恩,活子之幸,甚至一些言語,都足以讓一些本可以靠著自己的學識在朝堂上謀出一條出路的人願意爲了段青恩去死。

  當然了,人總是要有兩手準備的,若是這些判了,段青恩也依舊有法子能對付他們。

  總之,現下,他們幾個小郎君在遠程操控著起義軍與朝廷作對。

  一開始,皇帝沒有將這些叛軍放在眼中,畢竟之前也發生過這種事,但都被强勢鎮壓了。

  可後來,當起義軍漸漸勢大,甚至占據了一些城池後,朝廷開始著急了。

  他們吵來吵去,先是糾結勸降對方還是直接暴打過去,吵這些時,同時也在吵如果打仗物資怎麽辦,國庫早就在建立行宮的時候空的不能再空了,現在打仗,將士們吃什麽喝什麽穿什麽?

  這一吵,就是三個月。

  周公然的父親眼睜睜看著汝城軍在這三個月中越來越壯大,而朝廷却還在爭論到底是勸降還是直接打的問題,氣的直接稱了病。

  周公然對此是鬆了一口氣的,因爲在這之前,他的父親一直在請旨出兵,如果不是朝廷中有人想要借此機會中飽私囊,一力阻攔,說不定他的父親已經在去打汝城軍的路上了。

  自己人打自己人,就算是他們四人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兩全其美。

  徐護明的父親則是要理智的多,根據徐護明說,他的父親看樣子已經在爲家人鋪後路了,這也沒有讓段青恩意外,畢竟徐護明的父親一向聰明,他看出了汝城軍遲早打上來,而此刻皇帝已然惱羞成怒,誰敢提一句「陛下他們太厲害了我們還是趕緊扼殺在搖籃裡,不然等到以後就是汝城軍來殺我們了」,他就能先殺了提出這個觀點的人。

  救不了,那就只能想後路了。

  至於段父……

  他一向是個純臣,正在朝堂中激烈爭辯著到底該勸降還是直接打,壓根沒想到自己效忠的王朝會被打下來這一說。

  而汝城軍,在朝堂爭辯時,還在明目張膽的壯大著。

  汝城軍收留百姓,嬰孩,哪怕是得了重病的人,他們都會派自己的大夫來救命,對於那些下一秒就要死的百姓來說,投靠汝城軍,等到未來以造反罪名處死,總比現在就全家一起餓死來的强。

  想想看吧,死都不怕了,他們還怕什麽。

  一方是在逼著人去死,一方又給了人活路,選擇哪一方,一目了然。

  段青恩滿十七歲的這一年,汝城軍已然壯大到了誰都不能忽視的程度。

  朝廷依舊在爭吵,只是這次,却是在吵著到底是遷都避難,還是直接打了。

  皇帝的態度十分堅决,不管什麽形勢,都要先保住他自己的命。

  一些盡忠職守的老大人被皇帝的態度冷了心,還有一些試圖渾水摸魚的得了好,整個盛京看似如往常一般,實則內下,早已混亂不堪。

  唯一讓那些老大人欣慰的,大概就是自家子弟漸漸穩重了下來,而讓他們穩重的源頭,他們這些郎君小團體的領頭人物,正在聽著自己親爹碎碎念。

  「如今你與真姐兒也十七了,婚事也該辦了,我讓你母親去問了,說是侯府那邊嫁妝還沒備好,也無礙的,如今世道亂,咱們家也不是那等貪圖銀錢的,嫁妝少些就少些。」

  「等到你大婚了,我便讓人將你母親弟弟,還有你們夫妻送到鄉下莊子上,誰也不知道汝城軍什麽時候打進來,陛下……」

  段父頓了頓,到底不願意說自己效忠的皇帝壞話,隻嘆了口氣,「陛下如今不讓臣子稱病,我也沒辦法送你們,恩哥兒,你是大人了,我知曉你懂事,在鄉下莊子上,千萬要將家人護好了,若是汝城軍真的打入了盛京,你也千萬別想著來尋我,莊子你的院子榻下埋著三箱黃金,不到了緊要關頭你千萬別拿出來,也別讓外人知道了,聽聞汝城軍不殺百姓,你們先裝作平民百姓,等到局勢穩下來了,再做打算。」

  實際上,如果不是現在皇帝敏|感的不得了,朝中少一個臣子他就能懷疑對方通敵叛國殺他全家,段父只恨不得與家人一道跑。

  苗氏性子柔弱,恩哥兒雖然大了,到底是個孩子,鬆哥兒就更別說了,眼看著讀書都讀傻了。

  他怎麽放心啊。

  可再怎麽不放心,他也只能對著仿佛被自己一番話嚇傻了的大兒子接著交代:「你也別擔心爲父,汝城軍也不是那等見人就殺的,先在莊子上藏著,若是爲父保下了一條命,自然會去尋你們,若是等不到爲父,你就帶著一家人躲藏起來……」

  說著說著,他只覺得鼻子發酸,眼泪都要掉下來了。

  恩哥兒還這般年幼,哪裡承擔的起全家的責任來。

  段父轉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乾咳一聲,對著一句話不說,仿佛被他的話嚇到的段青恩道:「好了,你先出去吧,先大婚再說。」

  被嚇到的段青恩行禮轉身出去,一臉沉思。

  得定下攻城的日子了,再不攻城,他就要被送到莊子上了。

  離那麽遠,怎麽指揮造反。
  
BabOdin 發表於 2019-9-14 01:28
35、紈絝(10)

  冬日, 樹木雕零,盛京下起了大雪, 原本熱鬧的街道因爲今年冷的不尋常的天也一道清冷下來,往日出來叫賣的小商販,出來買東西的百姓,甚至巡街的衙役都不見踪影。

  沒辦法,這天兒實在是太冷了,甚至已經到了潑水成冰的地步, 盛京冬日一向比南邊要冷,但也從沒有像是今年這樣, 冷的邪性。

  大雪鋪滿的道路上,突然出現了踩踏聲。

  接著, 是喜氣洋洋的嗩呐聲響起。

  原本閉門不出等待寒冬過去的人家好奇的拉開窗,探出一個頭去,想要看看是誰家選在這麽冷的天辦喜事。

  嗩呐聲由遠至近,一台大紅花橋出現在了人們的視綫中, 周圍是穿著紅色衣服的下人圍繞, 花橋前頭,有一俊俏郎君騎在威風馬上, 笑的十分張揚。

  顯然, 這就是新郎官了。

  坐在花橋裡的席玉真蒙著蓋頭,隨著花橋走動而身子擺動,轎子旁一個丫頭正帶著點遺憾的說道:「可惜婚事辦得太急,又選在了這樣的大冬天, 大傢伙都在屋裡悶著,瞧著一點都不熱鬧。」

  她正是那個三面間諜,自從知道她是段青恩的人之後,席玉真就對著這丫頭有了點親近,侯夫人還覺得這個丫頭身契都在自己這兒,不怕反水,趁機提了她做了席玉真跟前的一等丫頭,讓她跟隨席玉真陪嫁。

  見席玉真對這個丫頭信任有加,仿佛完全沒懷疑過上次倒水事件,侯夫人還覺得日後能利用這丫頭給席玉真下點絆子。

  然而,被侯夫人寄予厚望的丫頭却早就被策反,此刻一心一意爲了她家姐兒,正守在轎子旁憤憤道:「郎君滿十六的時候段府就來提該辦親事了,夫人非說心疼姐兒早早出嫁,想要讓姐兒在身邊多留一段時日,結果姐兒十七了,她又說倉促來不及操辦嫁妝,都訂婚幾年了,也太過糊弄人了!」

  席玉真沒她那麽生氣,反正嫡母是個什麽樣子的人她早就清楚了,更何况,自從與段青恩訂婚,又知曉了他的打算後,她已經在有意識的讓自己不要將視綫拘泥於一府得失,後院爭鬥,而是看的更遠。

  「我本就不是嫡母親生,素來關係又淡淡,本也就沒指望她幫著操辦嫁妝,何必生氣。」

  丫頭却滿心都爲自己的主子打抱不平,「夫人不爲姐兒操辦也就算了,還偏要拖著姐兒的婚期,放眼整個盛京,十七歲還未成婚的郎君能有幾個,若不是郎君滿心都是姐兒,潔身自好,現在身邊早就有伺|候的人了。」

  「她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要拖著姐兒!」

  席玉真知曉這丫頭說的都是對的,如果不是她好運,訂婚的是段青恩,恐怕真的會如嫡母所願,被拖著婚事,這世間本就沒有男方等著女方的道理,到時候即使段青恩納妾有了庶子庶女,本就是自家理虧,她也不好說什麽。

  丫頭還在說著:「若不是夫人一直拖著婚事,這場大婚怎麽會在冬日來辦,今年冬天太冷,人家都躲在屋裡,也不會出來看熱鬧,倒嫌的我們不受歡迎一樣。」

  往常盛京誰家辦喜事,敲鑼打鼓的往街上一走,定然是許多人來看熱鬧的,就算是他們可能連新郎新娘是誰都不知道,但好歹將場面給穩住了。

  可因著今年盛京太冷,婚事又是在冬日舉辦的,即使下人們鼓足了近道敲鑼打鼓,街上也只有他們這些迎親的人。

  對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的確是太過清冷了些。

  席玉真心中也有點失落,女人一生隻成一次婚,她自然也是跟其他人一樣,希望自己的婚事能辦得熱熱鬧鬧的。

  蓋頭下的她閉了閉眼,聲音依舊溫和:「如今形勢不好,能辦婚事就不錯了,不必苛求太多。」

  她能嫁給段青恩,已然是她的幸運了。

  若是再多求,恐是要盈滿則虧。

  兩人正說著話,騎在馬上器宇軒昂的段青恩看了看被白雪鋪滿的道路,對著身邊小厮勾了勾手。

  看著人過來了,他低聲囑咐了句什麽,小厮應下,跑去後面拉著一個中年女人到了前頭。

  她一臉的喜氣,手上抱著一個陶罐,衝著躲在屋裡往外看的百姓們喊著話,聲音響亮:「段席兩家,永結良婚。」

  「今日是我段家郎君與忠義侯府大姐兒成婚大喜之日,就地散散喜氣。」

  喊完了,她伸手進了陶罐,從裡面抓出一把銅錢,灑在了地上。

  一看有喜錢拿,原本怕冷,只在屋裡往外看的百姓們立刻推開門跑了出去,搶奪地上的銅錢,跟著花橋一起往前走,眼巴巴的等著那中年女人再灑一把銅錢下來。

  他們一路走,一路的百姓們紛紛推開門裹著厚衣服跟在了後面,有人心思活躍些,擠到了前面喊著:「恭喜成婚,郎君與娘子必定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中年女人見他說了道喜的話,臉上露出了滿意來,抓了一把喜錢,朝著他那個方向丟了過去。

  有了這個好例子在前頭,剩下的百姓們也都開始張嘴說起了各種各樣的道喜話,一時間,花轎旁邊熱鬧極了。

  轎子裡的席玉真聽著外面七嘴八舌的恭喜,在蓋頭下抿唇無聲的笑了,就這麽一路噙著笑,被抬到了段府門前。

  賓客早就在府中就坐了,門口等著的人瞧見花轎來了,連忙上前迎著段青恩下了馬,又看著他親手掀開花轎簾子,牽著新娘子的手,扶著她下了轎子。

  「新郎新娘到了!!」

  「恭喜恭喜!!」

  「早生貴子!」

  一路走過來,一路有著熱鬧的道喜聲,席玉真蒙著蓋頭,只能低著頭看脚下的路,這一道上,段青恩始終牽著她的手,時不時應和幾聲道喜的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拜完了,段青恩與席玉真一道去了段父苗氏跟前。

  段父笑中帶泪,偏還要裝著無事,隻啞著聲音對兒子道:「從今日起,你便成家了,從此不可再像是往日那般只顧玩鬧,要多體貼娘子,孝順父母,照顧幼弟。」

  「是,兒子謹遵父親教誨。」

  而站在他旁邊的席玉真,則是聽苗氏說話。

  苗氏臉上帶著慈愛的笑,眼中帶著溫和,活脫脫一個好婆婆的模樣。

  她看著面前這個穿著喜服的未來兒媳婦,即使心中恨不得席玉真是個不孕不育的,面上却要好聲好氣的輕聲說著親熱的話。

  「好孩子,日後嫁入段家,便是我段家媳婦,恩哥兒脾氣好,人也體貼,你們夫妻二人要琴瑟和鳴,早日爲段家開枝散葉。」

  「兒媳謹遵母親教誨。」

  席玉真福身拜了拜。

  按理說流程差不多也就走到這了,偏段青恩一臉的小孩子跟大人討厭東西的撒嬌樣,對著苗氏道:「從此真姐兒便是母親的兒媳婦了,母親不賞她個什麽嗎?」

  他們母子之間,母慈子孝,關係一向和諧,賓客們也沒覺得哪裡不對,只以爲是段青恩在跟苗氏撒嬌,堂上立刻傳出了調侃的笑聲。

  「看恩哥兒,這才剛娶了媳婦,就惦記著跟他母親要好處了。」

  「哈哈哈哈哈還是個小郎君呢。」

  他們都在笑,苗氏却笑不出來。

  她自己出身平平,却要接侯府女兒的茶,自然是要穿的華麗一點,不被壓下去。

  因此今兒身上所有的首飾完全可以說是她最華貴也是最珍惜的。

  除了那套珍珠頭面,她就只有它們了。

  面前的段青恩還在對著她滿眼濡慕的笑,裡面充滿了信任。

  苗氏此刻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段青恩的信任,也好過他在這樣的場合開口。

  心中波浪滔天,面上,她却還要保持著慈母的笑,慈祥的看著繼子,一邊褪下手腕上的玉鐲,一邊打趣:「你這皮猴,慣會跟我討厭東西,早晚啊,我這裡的好東西都要叫你搜刮了去。」

  堂上又是一陣大笑,可沒人知道,苗氏說的是真心話。

  真的不能再真的那種。

  她簡直是肉疼的將鐲子拿了下來,遞到了席玉真手中,强撑著說著場面話,「這可是好東西,到了我手中還沒一段時間,今兒給了你,日後你啊,再傳給我孫媳婦。」

  席玉真接過手鐲,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觸感溫良,果然是好東西。

  她一向是知道段青恩與這繼母的關係,於是福了福身子,脆聲答著,「多謝母親,兒媳日後定然日日戴著它給母親請安。」

  苗氏一噎,鐲子送出去本來就讓她心痛了,再每天看著席玉真戴著這個鐲子在她面前瞎晃悠,她怕自己撑不住直接倒下去。

  這段青恩媳婦果真如他一般,都是難纏的主。

  眼見著席玉真戴著她的心愛鐲子被送到屋內了,段青恩留下來滿臉喜氣的到處敬酒,苗氏心裡就恨得不行。

  若是能給她一個機會回到過去,她一定在段青恩年紀小的時候就讓他「病逝」,擔點風險怕什麽,總比現在這樣,被這兔崽子今日要個珍寶,明日要個稀奇物件來的好。

  「娘子,我們也去招待客人吧?」

  段父已經過了感傷期,樂呵呵的起了身看著妻子,苗氏連忙在臉上擠出笑來,「是,我們也去招待客人。」

  一番忙碌,苗氏正在與其他夫人說著場面話,眼一瞥,却看到了段青鬆正一臉鬱鬱的站在角落裡,心裡一急,連忙放下這些夫人到了他跟前。

  「你幹什麽呢!」走到了跟前,她看看四下無人注意到這邊,這才低聲呵斥道:「今日是你兄長大喜之日,你擺出這副模樣,是生怕別人不覺得你不敬長兄嗎!!」

  段青鬆本來就長得沒有段青恩好,又只顧著讀書幾乎不參與體力方面的交際,身形瘦弱,即使冬日穿的多,也還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樣,見母親訓斥,他臉上露出了不滿來。

  「母親,那玉鐲,你之前分明說要等我成婚時給我娘子的。」

  苗氏一提玉鐲就心痛,可此刻也只能强行壓著心痛訓斥兒子:「你大哥都開口了,當著那麽多人的面,我總要拿出點什麽來吧!」

  「大哥大哥,又是大哥!!」

  段青鬆心中早就積了不少的鬱氣,之前他還能强行壓著,今天看見母親許給自己的玉鐲子給了席玉真,那股子氣一下子就壓不住了。

  「母親當真是一心爲了我嗎?你總說在你心裡我比大哥重要許多,說我才是你的親生子,你要爲我謀劃,可今日我才想明白,母親也只是嘴上說的好聽,實際上,你還是一心爲了大哥的。」

  苗氏簡直以爲自己聽錯了:「你怎麽會這樣想??你才是我的親生子啊,我又不是瘋了,我當然是一心爲了你的啊鬆哥兒。」

  段青鬆却壓根不信她,不光不信,還直接甩開了苗氏的手「你手上但凡有什麽好東西都給了大哥,大哥在外交際,請客吃飯買東西,從不擔心銀錢不够,滿盛京都說大哥人豪爽大方,母親你再看看我,平日裡你隻壓著我讀書,不是讓我去書院就是讓我去書房,我與好友吃頓飯,你都要訓斥我一頓,不准我再出門,有時候兒子真的懷疑,大哥才是母親的親生子才對。」

  「我、我……」

  苗氏差點沒被氣死,偏偏場合不對,她只能倉促看了一下周圍,焦急的低聲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我這是在捧殺,你看你大哥,都成婚了,還文不成武不就的,再看看你,若不是我看管的嚴厲,不准你與那些狐朋狗友來往,你如今能有這一身學問嗎?」

  「文不成武不就又如何?」段青鬆拉著苗氏看滿堂賓客,「母親你看看,大哥成婚,幾乎滿朝文武的嫡子都來了,你見過哪家郎君成婚能有這樣的場面?他紈絝又怎麽樣?他不學無術又怎麽樣?有爹爹在後面保他,又有這麽多的大人的血脉護著他,他這輩子都不犯愁了!!」

  「再看看我,我出門,人家都說我是段青恩的弟弟,戲水園的那個段青恩,與賀家哥兒是至交的段青恩,盛京裡人緣最好的段青恩,方才我去敬酒,人家認識都不認識我,一聽說我是大哥的弟弟,立刻變了臉,恨不得敬我三道酒,母親知道我當時怎麽想的嗎?我恨不得在地上找個縫隙鑽進去!!」

  段青鬆能有這樣的怨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本身他就不是什麽大度的,相反,他隨了苗氏,心思狹窄。

  若是苗氏這樣捧著段青恩將他養廢了還好,像是現在這樣不光沒有養廢,人還活的風生水起的,段青鬆心裡的不平衡就十分大了。

  他才是苗氏的親生子,結果苗氏從小到大都只對段青恩寵愛有加,父親訓斥,她就幫著勸,段青恩闖了禍,她就幫著瞞,段青恩手中甚至還有母親鋪子裡的對牌。

  再看看他,從小就被嚴苛對待,背書背不好先生打板子,作詩做不出來要被父親訓斥,出門不能跟學問不好的人交際,否則也要被駡。

  之前他覺得自己過得苦的時候,還會想想母親都是爲了自己好,是爲了讓他成才,讓他繼承父親的一切。

  但眼看著段青恩在盛京中名聲越來越大,滿盛京的郎君都追隨他,他所到之處都是一片誇贊,段青鬆就坐不住了。

  因爲是忠義侯府的女兒嫁過來,今日賓客甚至還有其他侯爵府上的人來。

  段青恩越是風光,他心裡就越是憋悶,方才又喝了酒,現在就忍不住了。

  他拉著苗氏,問她:「母親你跟兒子說,說你要給大哥找個拖後腿的妻族,可你看看,看看有多少高門因爲大哥與侯府聯姻來吃酒的,這些以後都是他的人脉啊!!」

  苗氏又氣又急,連忙拉著兒子的手往走廊走,「你小聲些!!若是被人聽到,我們就完了!」

  「完了!我早就完了!」段青鬆撒開了親生母親的手,醉醺醺又晃晃悠悠的往自己院子裡走去,一邊走,一邊念叨:「攤上你這樣的母親,我早就完了……」

  「母親你且瞧著吧,只要段青恩活著一日,我就一日出不了頭,你若是真爲了我好,就把他殺了,一了百了。」

  「說什麽胡話!!」

  苗氏站在原地,嚇得恨不得長個三頭六臂看看周圍有沒有人,見沒人才放心了一點,瞧著兒子踉踉蹌蹌離開的背影,氣的差點沒哭出來。

  她一心爲了這孩子,他怎麽就是不懂呢!

  段青恩在人群中交杯換盞,却也沒錯過這對母子之間的不愉快談話。

  似是想到了什麽,他笑容更大。

  「恩哥兒,瞧你,娶個媳婦,高興成這樣,來,我們兄弟好好喝一杯。」

  段青恩舉杯:「來,隻喝一杯,今日可是大日子,你們若是灌醉了我可不好。」

  這話一出,那醉醺醺纏著他要喝酒的親戚就念了,「不怕!不就是成婚嗎!明日再洞房也是一樣的。」

  周公然從另一側舉著酒杯過來,「他可是新郎官,怎麽能喝醉呢,來,我替他喝。」

  段青恩從他身側路過,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謝了。」

  周公然酒量一向好,一口幹了杯中酒,灑脫一笑,「沒什麽,今日這麽重要,你喝醉了可不好。」

  宴席一直持續到了黃昏,賓客們這才四散離去,還有人說段青恩果然是盛京紈絝之首,有臉面極了。

  爲了他的婚事,盛京許多本來在外地或者住在國子監的郎君都請了假,就是爲了他這場婚事。

  尤其是周公然徐護明賀立盛這三個人,他們三人出了名的不聽家裡話,之前留下一封書信說走就走,還說要游遍大江南北,當時三府的人幾乎要找遍整個盛京都找不出人來,若不是他們隔段時間就送信保平安,其他人還以爲這三人怎麽了。

  之前他們過年都不回來,這次段青恩成婚,三人却都趕了回來,可見感情之深。

  年輕郎君們走時,段青恩站在門口一個個的送。

  「今天你們喝多了酒,又要一道在酒樓吃席,可別衝撞了家人。」

  這些與他一向玩的好的郎君們都笑著應下:「安心,我們哪裡會衝撞自家人。」

  得了回復,段青恩接著送其他郎君,送他們時,也要說上一句一模一樣的話。

  「今日喝多了酒,又要一道在酒樓吃席,可別衝撞了自家人。」

  ***

  劉老八拉著推車艱難的走在道上,推車上都是他在山上撿來又好不容易晾乾的柴火,因爲在上面墊的太多,推車自然是沉重的,劉老八今年五十二歲,人瘦的跟竹竿一樣,肩膀因爲長期勞作左右凹陷,此刻上面正頂|著拉繩,方便他拉著推車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走一步,他就要頂|著寒風喊上一句:「賣柴,賣柴嘍……」

  風太大了,他今晨出發,等走到盛京已經是黃昏了,從家裡出來時又沒有吃飯,肚子空空喊不出聲音來,再被風這麽一吹,聲音更是小的不行。

  好在附近住著的人家聽到了這聲叫喊,有那麽幾戶人家立刻就推開了門,裹著家裡最厚的衣服艱難走到了劉老八跟前,「我要一捆柴。」

  劉老八見有了買主,高興的想要笑,却發現嘴角上揚不了,他也沒驚慌,這天氣太冷,把臉凍僵了也是正常的。

  於是他就這麽僵著臉將柴火從車上拿了下來,滿是凍瘡與皺紋的手再接過買家遞過來的銅錢。

  有人買了柴就走了,也有人因爲閉門不出拉著他打聽,「聽說城外又凍死了一批人了?」

  劉老八一邊將柴火遞給他,一邊應答:「是啊,我進城的時候瞧見了好多,還有人求官爺放他們進城,被官爺給打死了。」

  買家唏噓幾聲,臉上露出了不忍來:「趕走不就好了,何至於就如此了。」

  那些灾民想要進城也是想活命,好歹城內有屋檐足够讓他們躲避大雪,在城外那樣的地方,一晚上過去就能凍死不老少的人。

  劉老八沉默的沒應聲,他家裡不住在盛京城內,每次進城都要給官爺銀錢,有時候他也很困惑,今年年景分明是不好的,按理說朝廷就算不减免賦稅也不該漲才是,可朝廷偏偏漲了。

  他是麻木的,爲朝廷一年比一年漲的高的賦稅。

  他們也是在天子脚下,原本家中有屋有田,雖說不是什麽富貴人家,但一家人日子也過的不錯,可自從荒年來臨,朝廷一次次漲稅,交不出糧食來就逼著他家兒子去當兵,劉老八一共生了五個兒子,活了四個,在這樣的年歲能活四個兒子他是該驕傲的,可辛辛苦苦將四個孩子護著長大了,却都死在了軍中。

  在得到四個兒子的死訊後,劉老八與妻子大哭了一場,他們不明白,明明朝廷沒有打仗,爲什麽他的兒子們死了。

  之後有被凍掉了一條胳膊的人回來,才告訴了劉老八真相,朝廷是沒有打仗,但冬日天冷,朝廷給不出糧草,將士們吃不飽,身上穿著的衣服說是續了棉花,實際上也就是薄薄一片布而已,一晚上過去,就能如外面的灾民一樣凍死不少。

  四個兒子都沒了,劉老八却還要撑著身子,上山砍柴,晾乾了賣錢。

  他的小女兒凍死了,大女兒嫁了人,大著肚子餓死在了夫家,但他還要養孫女孫子,他們太小了,他又太老了,他幾乎沒有一天不擔心若是自己死了,他的孫子孫女們該怎麽辦的。

  又一陣冷風吹來,劉老八僵著臉,吐出一口氣,看著那些買了自己柴轉身回家的人家,抬頭望向了灰濛濛的天。

  只求老天爺,今年別再是灾年。

  若是明年還是灾年,交不起朝廷要的稅收,他的小孫孫小孫女,恐怕就要賣給人牙子了。

  不是爲了稅收,而是爲了讓他們能賣個好人家,有個吃飽穿暖,能讓他們活下來的地方。

  好在今天他得的銀錢多了些,聽聞仿佛是盛京有一戶人家辦喜事,主家散了喜錢,整條街上的人都多多少少搶到了一些。

  有了額外收入,手上自然也就大方起來了,平日裡或許會想著全家人擠在一起熬過去,今日就會拿了得的喜錢買柴,享受幾天暖和的夜晚。

  劉老八賺了錢,滿是皺紋的臉上艱難擠出了一個僵硬又充滿喜悅的笑,他摸了摸乾癟的肚子,從身上背著的包裹裡拿出了個硬邦邦的乾糧,囫圇吃乾淨了,這才滿足的繼續拉著幾乎空了的車往前走。

  今日賺的錢多,他就不走一|夜回去了,找個便宜的地方住下暖和暖和,冬天柴火難得,他大可以用柴火抵房錢。

  正盤算著這筆錢用來買糧食够養活自己的小孫孫小孫女幾天,劉老八突然感覺脚下的地面震動了起來,他蒼老的臉上露出了無措與驚慌,幾乎要懷疑是地龍翻身。

  他沒見過地龍翻身,但聽父親說起過,就是這樣,地面都在震動。

  但隨即,外面猛然響起的將士們大聲呼喊聲告知了劉老八,這壓根不是什麽地龍翻身。

  他丟下破爛推車,幾乎是在地上打著滾的找了一家屋檐躲在了柱子後面,劉老八睜大了眼,一雙布滿疲憊的眼中映照出了火光。

  在如地動山搖一般的許多人一致的喊聲中,他親眼看著盛京的城門一下一下震了起來,是外面有人在攻城。

  劉老八茫然又害怕,什麽都不敢坐,隻敢縮在這個角落裡,牢牢抱住了裝錢的袋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只知道雪越下越多,許多穿著盔甲的人從內城趕了過來,但已經晚了,那碩大的,在他五歲第一次進城就伫立在那的城門沉沉倒下,外面同樣穿著盔甲,武器却更加精良的人衝了進來。

  一切都靜下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明亮了下來,劉老八還縮在原地,他幾乎要被嚇死了。

  從他這個角度,完全可以看到那些人衝進了他靠近都不敢靠近的皇宮。

  而那些他要小心翼翼討好著的官爺們,則是一個個都被繳了器械,跪在了雪地上。

  另有一些人站在他們面前,這些人穿著盔甲,有著大馬,手拿長/槍,光是站在那,不說話,也不動,就足够讓劉老八不敢動彈了。

  還有一些人在到處巡視,劉老八一直在默默祈禱,千萬不要到他這裡來,但天亮起來的時候,他還是被發現了。

  「頭兒,這有個人!」

  這個聲音響起的時候,劉老八一瞬間流了滿臉的鼻涕眼泪,他身子很僵硬,起來的速度却很快,他不敢反抗,隻敢跪在地上,拼命的對著發現了自己的人磕頭。

  「官爺,官爺別殺我,我還有孫子孫女,我死了他們就活不下去了,官爺求求你,求求你們別殺我……我,我有錢,我把身上的錢都給你們,求求你們了,我不能死,我真的不能死……」

  周公然穿著盔甲,手持長劍,掃了一眼劉老八,見他的確是個普通百姓便放下了警惕。

  「好端端的我們殺你做什麽,行了,盛京怕是要亂上一陣,你若是盛京人就趕緊回家,不是就趕緊走,別被人趁亂劫了財。」

  「別怕城門守著的人,他們不攔百姓。」

  劉老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輕易被放過了,可那些官爺的確沒有再難爲他,而是轉身就走。

  他待了待,隨即反應了過來,連忙蹲下身用凍僵的手撿起了地上的錢袋子,猶豫了好一會,才咬牙往城門方向走去。

  官爺若是想殺他,方才就能殺了,何必騙他。

  他一定要回家去,一定要回到孫子孫女身邊護著他們。

  畢竟這世道,怕是變了。

  ****

  「老爺,老爺……」

  自從外面亂起來後就一|夜未睡守在院子裡的段父迎來了出去打聽消息的忠心小厮,他跪在地上,怕的身子都在抖:「老爺,叛軍攻入皇宮了,奴才方才悄悄去看,守著宮門的,已經是叛軍了。」

  段父渾身一僵,哆嗦著唇顫聲問:「其他大人府上呢?」

  「許多大人府上都被圍住了,但無人强行闖入,只是守在外面。」

  小厮一直跟著段父,也知道一些事,現在看情况不妙,連忙道:「老爺,我們逃了吧,您官位高,那些人肯定也要圍著咱們府上的,趁現在他們沒來,我們快些逃了,奴才方才出去,見叛軍不對百姓動手,隻搜了搜行李就放行出城,我們只要裝成普通百姓就能出城。」

  「對,對,保住性命要緊。」

  段父强迫著自己冷靜下來,「快去,去叫夫人和大哥兒二哥兒,讓他們什麽都別帶,趕緊換上普通衣服到這來,還有你們,你們也是,趕緊換衣服!」

  院子裡亂了一陣,苗氏抱著自己的包裹滿臉驚慌的來了,「相公,我們真不帶這些金銀嗎?不帶他們,我們出去了怎麽過啊!」

  「誒呀!!命都保不住了還管這些?你見過普通百姓身上一堆金銀的嗎!快點,鬆哥兒呢,還有恩哥兒真姐兒,怎麽沒見他們?」

  「老爺老爺!外面殺人了!!」

  那忠心小厮又打探了回來,滿臉的驚慌,「國舅,國舅叫人給拉到府外面殺了,還有貴妃娘家,也都殺了,老爺,我瞧著有人往咱們這邊來了,先別管那麽多了,快逃吧!!」

  段父一驚,心裡倒沒有多少傷感,國舅和貴妃娘家那是出了名的跋扈,不將人命當人命,弄出了不少冤案,若不是現在場合不對,他還要喊一聲殺得好呢!

  倒是苗氏,她嚇得瞪大眼,一把扯住了小厮,「那他們府中女眷呢?女眷有沒有被殺?」

  「這個倒是沒有,奴才瞧著,叛軍不殺百姓,也沒有到處放火,仿佛是單純衝著朝中大人去的,沒有管女眷和那些大人家中子女。」

  苗氏猛地鬆了一口氣,接著若有所思的鬆開了手。

  段青鬆剛來就聽到了這番話,他眼睛閃了閃,還沒上前,苗氏回頭看到了過來的席玉真。

  「段青恩呢?段青恩去哪了?!!」

  她被戰亂刺激的不輕,此刻也顧不上裝什麽溫柔賢淑,近乎是尖叫著指著席玉真質問,「他是不是跑了?是不是丟下我們跑了!!」

  席玉真還穿著新娘衣服,對苗氏的指控沒多少怒意,隻行了禮,平靜道:「相公有其他事。」

  苗氏却不信,段青恩一個紈絝,能有什麽事,還不是跑了。

  段父不相信自己的兒子丟下他們走了,「還有什麽事!快去派人把他叫過來,現在還有比命更重要的事嗎?!」

  他剛說完,門口守著的小厮就驚叫一聲,連滾帶爬的進了院子。

  「老、老爺,我們府外,叫那些人給圍住了……」

  苗氏身子一軟,癱倒在了地上。

  「怎麽辦啊……相公,我們怎麽辦,萬一他們殺人,萬一他們闖進來……」

  「別慌,先別慌。」段父也是緊張的不行,他正在想著對策,一旁的段青鬆却冷不丁開了口。

  「母親哭什麽,叛軍隻殺朝中大臣,我們又不是朝中大臣。」

  苗氏哭聲一頓。

  段父不敢相信的看向了自己的小兒子。

  段青鬆此刻臉上却冷靜的十分可怕,「叛軍要殺,也是殺父親,與我們母子何干。」

  苗氏手中還死死抱著裝滿了金銀的包裹,臉上妝容被泪水哭花,十分狼狽。

  她明白了兒子的意思。

  保段父,他們就什麽都沒有的去逃命,但如果任由叛軍殺了他,他們母子還能趁亂將金銀帶走。

  相伴十幾年的相公,與下半輩子過什麽日子來做選擇,苗氏抖著手,抱著這袋子金銀,慢慢站了起來。

  「相公,相公我爲你操持家務,爲你生兒子,我甚至爲你照顧段青恩,你也不忍心見我|操勞半生,落得個窮苦無依的下場吧?」

  段父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凉了。

  他怔怔的看向自己一向溫柔的妻子,「夫人,你這話什麽意思?」

  苗氏還在說著,「我爲了你,不知道受了多少氣,你偏心段青恩,對我鬆哥兒一點都不上心,我都忍了,如今,也該你幫著我和鬆哥兒了。」

  段父後退一步,「你想讓我死?」

  苗氏搖著頭,近乎嘶吼:

  「鬆哥兒是你的親生骨肉啊相公,你就忍心看著他下半輩子只能做一個賤民嗎!!!」

  段青鬆站到了苗氏身邊,「母親何必跟父親廢話,他死了,段家家産都是我們母子二人的了。」

  「諸位!」

  他提高聲音,對著面面相覷的下人道:「你們也都知道了,叛軍隻殺朝中大臣,現在亂,外面又被圍了,父親是絕對逃不過去了,只要你們聽我的號令,等到事情平息,好處絕對少不了你們的。」

  做出了殺父的决定,他臉上却露出了亢奮的神色。

  段父不敢相信的後退又後退,「不、不可能……」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們怎麽可能會想殺了他呢、

  下人們誰也沒動,最忠心的那個却護在了段父身前,「二哥兒!你瘋了!!老爺是你父親啊!!」

  「父親又怎麽樣!若沒有這個機會,就算我們活下來,也只能當一輩子的賤民,就算沒有叛軍,他這麽偏心大哥!!家産還不都是給了大哥!!」

  「你們現在最好立刻把他捆起來交給叛軍,否則,死的就是我們!!」

  他話音剛落,大門被從外面撞開。

  ——轟!

  它倒在了地上,穿著精良裝備的將士們魚貫而入,默不作聲的在段家大門最前方站了兩邊。

  衆目睽睽之下,段青恩穿著鎧甲,手拿長刀,快步踏入其中。

  他一進去,就對著段父跪下,聲音鏗鏘有力:

  「兒子不孝,讓父親受驚了!」

  段父:「恩哥兒?你、你……」

  段青恩起了身,扶著他顫抖的手,如往常一樣,張揚一笑,「父親,您從今日起,便是太上皇了。」

  說完,他又看向了滿臉震驚的苗氏與段青鬆。

  「還有母親弟弟,從今天起,你們便是這天下的太后與王爺。」

  「咦,母親,你哭什麽?」
  
BabOdin 發表於 2019-9-14 01:29
36、紈絝(完)

  這一天的事, 對於大部分住在盛京的人家來說都足够讓他們牢記一輩子了。

  尤其是苗氏與段青鬆。

  兩人如今的心情,稱得上是被天雷打了都不爲過。

  段青鬆說不出話來, 苗氏却被刺激的險些沒直接猝死,她這兩年本來就被段青恩折騰的脾氣不如從前,又剛剛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許多從前一直保持的人設直接被忘在了腦後。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母親?母親您怎麽了?」

  段青恩臉上立刻露出了擔憂疑惑迷茫等情緒,大步上前扶住了搖搖欲墜的苗氏,「母親, 您被嚇到了嗎?」

  他十分孝心的對著苗氏又詳詳細細放慢聲調重複了一遍自己之前說的話,「別怕, 兒子如今造反了,我是皇上了, 您不用再怕了,這些將士都是我的手下,不會對咱們家做什麽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

  「母親?!」

  段青恩滿臉擔心的看著嘶吼著尖叫滿臉絕望的苗氏,手忙脚亂的扶人, 「母親您別怕啊, 母親!!」

  「你們都是瞎了嗎?!還不趕緊來扶住夫人!」

  他這一聲訓斥,周圍被【自家大哥兒造反了】消息驚呆了的下人下意識的上前扶住了苗氏。

  苗氏哭的滿臉鼻涕眼泪, 狼狽不堪。

  而她面前, 站著穿著威嚴,器宇軒昂的繼子。

  繼子正在對她說,「這麽多年來,母親一直對我視如己出, 兒子不是那等不孝順隻認生恩不認養恩的,您待我的心我始終記著,今日我大事已成,也能讓您和父親過上好日子了。」

  「還有二弟。」

  段青恩帶著一臉【哥哥看弟弟,越看越好】的神情,轉頭看向了慘白著臉說不出話來的段青鬆,「二弟一向孝順父母,讀書也好,待我這個長兄也十分尊敬,又是母親的親生子,母親放心,兒子絕對不會虧待了二弟,至少也是個親王的位置,再給二弟最好的封地可好?」

  苗氏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看看正在滿臉幸福暢想未來的段青恩,再看看白著臉的親生子,終於徹底崩潰。

  她是打死也沒想到,造反的人居然會是一事無成的段青恩。

  如果,如果她方才沒有夥同兒子打算將段父交出去,一向被她寵著長大,對她滿心濡慕的段青恩怎麽可能待她不好。

  爲什麽,爲什麽他偏偏要在這個時候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厲的尖叫過後,苗氏一口氣沒上來,暈厥了過去。

  「母親!!母親!!!母親你怎麽了母親?快,快點,去找個大夫來!」

  段父望著正扶著苗氏滿臉焦急的大兒子,終於從【夫人和小兒子要殺我,大兒子轉臉當了皇帝要迎他去做太上皇】的一輪番事件中回過了神。

  他陰沉著眼,仿佛不認識一般的盯著地上暈厥過去的苗氏,在有個下人慌裡慌張應下轉身要跑出去找大夫時,怒喝一聲,「不准去!!」

  段青恩一臉不明白的轉過臉,眼中還帶著滿滿的擔憂,「父親,可是母親她……」

  「她就是個蛇蝎心腸!!!」

  段父簡直是咆哮著說出這番話來,他一向是個說話溫和的文人,如今都被氣的破音了,可以想見,夫人與兒子要殺了他這件事,對他的刺激有多大。

  怒吼完,見剛剛打下京城的大兒子臉上一臉茫然。

  段父爲他驕傲的同時,心酸又心疼。

  這孩子,背著他們悄悄打下了這麽大的江山,可見其多有本事,可他沒忘記,這樣有本事的恩哥兒,可是一心濡慕苗氏,將她當做親生母親一樣的尊敬的。

  這一點,從他拿下了江山第一時間就是想著給他們尊位就能看的出來。

  他要該怎麽與他說,他一向尊敬的母親表裡不一,表面溫婉,實則是個毒婦呢?

  ****

  天色徹底亮下來的時候,段父正在糾結要怎麽跟兒子說他不在的時候苗氏與段青鬆露出了怎樣的真面目。

  而其他朝中大臣府上,在外面圍著的造反將士們也得到了準確消息,皇帝死了,造反成功。

  他們臉上都露出了喜色來,爲首者紛紛去敲包圍著的府上大人的門。

  賀立盛家就被包圍了,在得知外面圍著許多造反兵丁時,滿府的人都慌了,他却一點都不慌。

  這也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

  造反時先讓自己人把朝中大臣的府上圍住,一是爲了防止造反成功了,朝裡的臣子却都跑光了,到時候沒大臣,怎麽治理國家。

  二就是大部分與段青恩玩得好的郎君都參與了這場造反,他們可都是段青恩精挑細選出來的,也大多都是大臣家的孩子,圍住他們家府上,也是免得府中親人不知道情况收拾細軟逃命。

  外面那麽亂,這些大臣親眷都是養尊處優的,跑出去了出個什麽事怎麽辦。

  以及,這也是爲了保險,假設造反失敗了,雖然根據各種推測,如今這情况造反失敗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但萬一呢。

  萬一失敗了,他們家人被造反官兵圍著呢,他們就是妥妥的受害者,也不至於連累家人。

  總之,這個方法一出,是全票通過的。

  賀立盛一|夜沒睡,府上的所有人也是,他爺爺,那位早就退下來的國公爺讓人搬了椅子放在院子裡,自己坐在了上面,周圍一群護院手拿長/槍,直勾勾的盯著大門。

  反正跑是跑不掉了,要是外面的人真的衝進來,他就帶著這些護院一起殺上去。

  而賀立盛則被安排與母親祖母還有幾個年紀小的小輩躲在了屋裡,周圍有忠心的僕人護著,一旦外面亂起來了,這些僕人會豁出命去將他們保護著逃出去。

  氣氛十分凝重,賀母甚至低聲啜泣了起來。

  賀立盛連忙安慰,「母親別哭了,外面的叛軍包圍我們府上這麽久都沒有動作,他們都是刀山火海出來的,身上又帶著武器,我們府上肯定是抵擋不了的,但他們一直沒闖進來,可見是不打算對我們做什麽,只是想困住我們家罷了。」

  賀老太太贊賞的看了孫子一眼,「還是盛哥兒懂事,臨危不亂,你說的也沒錯,叛軍若是真的殺進來,我們這些護院算什麽,他們既然不打進來,就是沒想著要我們的命。」

  雖然兒子與婆婆都這麽說,賀母却還是忍不住啜泣,「可他們圍著我們府上做什麽,父親退下來了,老爺只是個文官,他們沒理由這麽困著我們家的……」

  提出【我困我自己】這個辦法的賀立盛心虛摸了摸鼻子。

  賀老太太將拐杖往地上一敲,「那你哭就有用了?有這個時間,還不如睡一會。」

  賀立盛實在心虛,乾咳一聲,「我出去看看情况。」

  說著,他也不等母親攔著他不要他去,推開門看了看外面大亮的天色。

  都打了一晚上了,應該沒問題了吧?

  正想著,他突然聽到了一聲烟花聲響。

  賀立盛立刻精神一震,抬起了頭,果然,盛京上空,兩道烟花閃過,綻放出了漂亮烟火。

  以烟火爲信,成了!

  就算是天生少根筋,此刻知曉自己的好友成了大事,也讓賀立盛忍不住咧開嘴笑了起來,急促走著向院子裡去了。

  屋裡的賀母一見兒子往院子那樣危險的地方去,頓時急了,「盛哥兒……快點回來,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嗎!」

  「母親,我一會再給您解釋。」

  賀立盛越走越快,最後簡直是小跑著到了院子裡,果然,他到的時候,一院子的人正在綳緊著神經死死盯著大門。

  那裡正傳來敲門聲,兩長一短,沒人開門也不著急,繼續這麽不急不緩的兩長一短著敲著。

  賀國公身邊的護院正在小心問他,「老太爺,我們開門嗎?」

  賀國公多少有點見識,他方才瞧見了烟火,已經隱約猜到了幾分這是叛軍用來傳達信號的方式,如今又見著外面的叛軍用十分明顯的暗號方式敲門,心中立刻有了判斷。

  「恐怕我們府上已經有人投了叛軍。」

  這是見事情成了,才來敲門了。

  只是,到底是誰呢?

  能讓叛軍這樣小心對待,肯定不會是下人什麽的,那,就只能是府上主子了。

  賀國公一雙鷹眼敏銳的在自己的兒子們身上劃過。

  「這暗號是什麽意思?」

  賀家老爺們:???

  「祖父!!!」

  賀立盛就在此刻小跑著過來了,一口氣從後院跑到這裡,也著實讓他累的不輕,好不容易跑到賀國公跟前了,累的他呼哧呼哧的直喘氣。

  「開、開門吧……」

  「外面是我的人。」

  賀國公:「……」

  賀家老爺們:「……」

  擔心兒子跟過來的賀母和擔心兒媳婦一著急出個什麽事的賀老太太:「……」

  賀家的大門最終還是打開了。

  一直到看著外面那穿著叛軍衣服,對賀立盛抱拳行禮的將士在說:「皇帝已死,各邊情况也都處置妥當,我等要回去聽命了。」

  賀家人都沒反應過來。

  就連賀國公都被自己的孫子震到了。

  他猜到了家裡有人加入了叛軍,但怎麽都沒想到,會是自己這個一貫只知道玩鬧,還特別叛逆的孫子。

  「等我一下,我安撫一下家人便來。」

  賀立盛接過了他遞過來的盔甲,一邊點了兩個小兵給他穿盔甲,一邊轉身對著家人道:「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如今情况剛剛定下來,我也不好多說,就長話短說了,咱們家肯定沒事,如今皇城已經打下來了,盛京已經被我們控制住,沒什麽危險,你們待在府裡就好,我要出去一道做事了,等我回來我們再細說。」

  說完,他的衣服也穿好了,騎上一個小兵牽來的馬,就這麽跟著叛軍在家人震驚的視綫下一道走了。

  賀家院子裡出現了長久的沉默。

  最終還是賀立盛的父親率先反應過來,「他、這,盛哥兒這是謀逆造反了?!」

  「胡說什麽!」

  賀國公訓斥著兒子,「是盛哥兒跟隨新君一道起義。」

  「起義……父親,可我們是國公府……」

  「有盛哥兒在,你怕什麽。」

  與擔心新君牽連到自家府上的兒子們相比,賀國公却是狠狠鬆了一口氣。

  新君既然已經成事,那盛哥兒就是從龍之功,他們府上是保住了。

  至於之前的那個舊主,反正他早就對那個皇帝失望了,就算沒有這場造反,遲早,江山也要被人打下來。

  有這樣的皇帝,皇位能坐穩才怪。

  知道有孫子在,賀家就算得不到什麽天大榮耀也絕對不會有什麽危險,賀國公直接起了身。

  「行了,都忙活一|夜了,該歇著就歇著,門先繼續關上,盛哥兒來了才能開門。」

  如賀家這樣,叛軍都造反成功了才發現自家子弟居然摻和了進去的不是少數,但誰也沒有責怪這些郎君。

  如今造反都成功了,他們還說什麽?

  爲以前那個皇帝打抱不平,要誓死捍衛江山不落入外姓人手中嗎?

  這樣真正一心爲了國,爲了皇帝的臣子不是被貶出盛京,就是死在了皇帝旨意下,如今還能好好在朝爲官的,對他也沒什麽真感情。

  他死了,這些舊臣們別說悼念了,只會開始想自己要怎麽做才能保住家人,或者在保住性命之後開始擔憂新君會不會繼續讓他們這些效忠過先帝的人爲官。

  這場造反是快速的,一|夜就落了定局。

  而當一切塵埃落定,新君入主皇宮後,盛京的權貴們才知道,他居然是段家大哥兒。

  一個從前除了吃喝玩樂,從沒有暴露出一點特殊與聰慧的十七歲郎君,却謀劃了這樣一場造反。

  沒人敢說毛頭小子怎麽能當皇帝這種話,段青恩和新君目前看起來最大的區別,就是新君靠著祖祖輩輩留下來的皇位來控制天下,而段青恩,却是靠著手中足以讓人膽寒的軍權。

  真正的忠義之士早就死在了先帝刀下。

  新君登基,別說他才十七歲,就算他今年十歲,只要手裡有實權,整個盛京都沒人敢說什麽。

  於是在萬衆矚目下,段青恩坐上了皇位。

  他是新皇,他所做的任何事,包括吃飯筷子掉在地上這種事都會讓所有人小心注意。

  因此他登基後,隻封了父親爲太上皇,妻子爲皇后,却對苗氏段青鬆一點要封的意思都沒有這件事,讓不少人忍不住打探起來。

  有人說,聽說苗氏是新皇繼母,這個段青鬆也是苗氏所出的孩子,是不是新君與繼母弟弟關係不好,這才不封。

  立刻有人反駁,怎麽可能關係不好,之前新君與苗氏可是出了名的感情好,新君之前曾經幾次施粥,就是爲了苗氏祈福。

  這就奇怪了,感情好,却不封賞,這也太能激起人的好奇心了吧。

  打探來打探去,最終還是讓他們給打探到了。

  原來造反當天,新君出去打仗去了,府上被叛軍圍住,苗氏不知道這是新君的人,還以爲有危險,於是在兒子的建議下,决定將太上皇推出去送死。

  都被妻子拿去送死了,太上皇能對她有什麽感情才怪,新君登基後,想要封賞苗氏與段青鬆,都被太上皇攔了下來,直言他們都是一群白眼狼,對他們好,只會留下禍患。

  新君仁慈,到底沒捨得殺了繼母弟弟,於是隻剝奪了苗氏身上的前朝誥命,將她和段青鬆貶爲平民,又劃去了他們在家祠的名字,算是將兩人逐出段家。

  吃了好大一口瓜的盛京權貴表示十分刺激。

  關於造反當天,叛軍圍府這件事,家裡有子弟參與的事後也都解釋清楚了,只是圍著,別的什麽也不幹,要是造反成功了,他們自然會走,要是沒成功,他們也會走,這樣能保證不牽連到家人。

  當時全盛京都亂成一團,不少夫人與哥兒姐兒都嚇哭了,可也沒人像是苗氏那麽肛,居然打算趁亂害死段父這個相公,然後自己和兒子獨享段府權貴。

  她怕是個傻得吧???

  也不想想,這滿府的錢財都是因爲誰才得來的,如果不是段父,她一個小官的女兒,能有今天?

  平時倒是仗著段父在,享了不少富貴,一有危機就要推人去死,那可是她的相公啊!

  還有段青鬆,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居然要害死親父,這還是新君仁慈,顧念著往日的情分,要是他們,不將這母子二人淩遲才怪。

  苗氏與段青恩被趕出了段父,他們身上身無分文,餓肚子了也沒錢買東西吃,兩人養尊處優慣了,哪裡吃的了這個苦,苗氏很快就受不住,帶著兒子去了苗府,試圖尋求幫助。

  苗府大門被敲開之後,開門的門房一見到是她立刻就要關門,苗氏連忙眼疾手快的攔住了,另一隻手將臉上的頭髮撥弄到兩邊,啞著嗓子道:「是我,我是大姑娘!」

  「大姑娘,不是小的爲難您,老爺夫人都說了,要是看見大姑娘回來就直接趕出去的。」

  苗氏楞了,「不、不可能啊,父親母親最疼我了!他們怎麽可能趕我出去!」

  門房有些厭惡的看了一眼她,「老爺說了,大姑娘得罪了新君,是新君仁慈才沒有連累到我們府上,若是我們再與您接觸的話,新君惱了,直接降罪我們府上怎麽辦?」

  苗氏還是不信,「不可能的,父親母親最疼我了!」

  見門房還是不放人,她一咬牙,扒著門對著裡面大喊:

  「父親!!!母親!!!」

  「是我啊!!我是大姐兒,母親!!!」

  「你這個畜生,還來這裡做什麽!」

  從屋裡走出來了一個中年男人,望著苗氏的視綫裡滿是厭惡,「你還嫌家裡被你害的不够嗎?!」

  苗氏一楞,接著連忙搖頭,「父親,我沒有,我對家裡是個什麽心您還不知道嗎?自從我嫁到段家,明裡暗裡貼補了家裡多少,若不是我,我們家怎麽會有今天這樣的富貴。」

  「父親,如今我落難了,您也該搭救搭救我啊父親!」

  苗父却絲毫沒有爲女兒的哭求而動容,臉上厭惡反而更重,「呸!!你居然還有臉讓我搭救你,因爲你的事,如今整個盛京都在嗤笑我們家,還有你那幾個妹妹,你危難之際要殺夫的消息一傳出去,她們以後還怎麽嫁的出去,都是你害的,你還有臉過來!」

  苗氏哭的站都站不住,「我還不是爲了家裡,誰知道段青恩他造反都不跟家裡說,我爲了保住鬆哥兒才會這麽做的啊父親!!」

  「你就算爲了什麽!你也不能殺夫!!還有你旁邊這個小畜生,你殺夫,他殺父,你們都是一丘之貉,若是我收留了你,哪天有危險了,你是不是也要聯合這個小畜生殺了我?!」

  「我不會的,我不會的父親,求求你,我和鬆哥兒實在是餓的不行了,求求你給些銀錢,不,不!!給些吃的也好啊!!」

  苗父大步上前,直接一脚將女兒的手踢了出去。

  「我什麽都不會給你的,快滾!!」

  「你要裝賢淑你就裝一輩子,要麽就不裝,現在好了,到手的富貴被你自己給推走了,我可是聽說陛下是打算封你爲太后的,還有你旁邊這個孽種,若不是你們要殺太上皇,身爲陛下的弟弟,他怎麽也能撈個王爺,我們家到時候也能算得上國舅,現在好了,富貴沒有,還害的我們全家都遭人嗤笑,你還好意思出現,你……我打死你這個逆女!!」

  他是越說越氣,索性直接在地上撿起一根棒子就打了上來,棍棍打在了苗氏身上毫不留情。

  苗氏疼的在地上滾動慘叫,一邊叫一邊喊著兒子,「鬆哥兒救我,救母親啊鬆哥兒!!」

  段青鬆却楞楞的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麽,壓根沒有上來幫著親生母親不挨打的意思。

  最後還是苗父自己打够了,這才扔了棍子,憤憤轉身。

  「關門!以後若是他們再來,直接打!!」

  苗府的大門緩緩關上,原本被打的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的苗氏見了,連忙掙扎著起身爬了過去,「父親!!父親不要啊!!父親——」

  她求的再怎麽厲害,門也還是關上了。

  知道父母是不會再幫著自己了,苗氏癱坐在門前痛哭,「我之前沒少幫著你們啊!光是金銀我就送來不少,你們不能這麽對我,你們怎麽能這麽對我——」

  她正哭著,身後的段青鬆突然開口,「外公說的對。」

  苗氏一楞,怔怔的轉過頭看向兒子:「什麽?」

  「我說外公說的對,都是你的錯!!」

  段青鬆這幾天過的太狼狽了,吃不飽,穿不暖,如果在街上碰見認識的人了,還要被嗤笑,就算有之前關係好的,也從來不會想著幫他,反而是躲得遠遠的,生怕讓人家發現他之前與段青鬆關係好過。

  這幾天的日子,已經完全要讓他崩潰了。

  每時每刻他都在後悔,後悔爲什麽要做出殺了段父的决定,後悔爲什麽不晚一點說這種話,接著又後悔之前沒有跟段青恩打好關係。

  懊悔就像是蟲子一樣啃食著他的心臟,讓他無時無刻不在難受痛苦。

  而現在,聽見苗父指責苗氏,他突然恍然大悟了。

  段青鬆指著苗氏,布滿血絲的眼裡全是恨意,聲音尖銳極了:「都是你的錯!!!全都是你的錯!!!」

  「如果不是你從小,從小就對我說段家是我的,段青恩早晚要被趕出去,我又怎麽會和大哥作對!!他那麽喜歡我,我小時候他就一直在想辦法哄我,每次出去玩都會給我帶東西,如果不是你挑唆的話,我們關係一定很好,他當了皇帝,也一定不會忘了我這個弟弟的!!」

  苗氏臉上的眼泪不要錢的往下掉,「鬆哥兒,你怎麽能怪我?怎麽能怪母親呢?我是爲了你啊,我是爲了讓你能繼承段家,能過上好日子,我一心一意都是爲了你……」

  「那我現在過上好日子了嗎?!!」

  段青鬆尖銳的打斷了她的話,臉上布滿恨意:「如果不是你,大哥怎麽可能會趕走我,父親也不會不要我,我和你不一樣,我是段家的人,我姓段,大哥那麽疼我,父親也喜歡我,如果不是你的話,他們肯定會帶我一起去皇宮,給我王位,給我封地的!!」

  苗氏被兒子指責的心痛,她捂著心臟,哀哀的哭著,「鬆哥兒你清醒一些,是你先說要殺了你爹的。」

  「那也是因爲你一直在挑唆!」

  他肯定的說著,「如果不是你一直跟我說父親偏心大哥,又說大哥不配得到家産,我怎麽可能會這麽做,是你害得我,害得我丟了王爺的位子,你根本不配當我母親,你嘴上說是爲我好,可從來就沒有做過一件對我好的事!」

  「大哥沒造反的時候,你對大哥那麽好,對我却那麽差,大哥造反了,你又害的父親與我反目,你生我下來幹什麽?你生我就是爲了害我嗎?」

  段青鬆說完了,踉踉蹌蹌的轉身就要走,苗氏渾身都在疼,哭著朝他爬過去,「鬆哥兒,鬆哥兒你要去哪,你別丟下我……」

  「別跟著我!!」

  段青鬆轉身指著母親大駡,「你害我害的還不够嗎!!以後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丟下這句話,段青鬆果然就此消失在了盛京。

  不得不說,苗氏對兒子還是很疼愛的,即使他說了那麽多傷人的話,又明擺了記恨自己這個母親,她也依舊不放弃的去尋找他。

  她找遍了整個盛京,渴了就吃地上雪,餓了就沿街乞討,不到三天,就和盛京裡的乞丐沒有什麽兩樣了。

  盛京走遍了都沒找到段青鬆,苗氏這才想到他可能出了盛京,於是又拖著凍傷的腿,出了盛京,一路尋找。

  皇宮中的段青恩也收到了這母子二人出了盛京的消息,他沒有放在心上,只對著奉命監視他們的手下人道:「繼續看著他們。」

  他沒空去管這對母子,因爲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國家早就被死掉的前朝皇帝給折騰的差不多了,外憂內患,百姓日子不好過,還有空空如也的國庫。

  這就是段青恩打下來的江山。

  他倒是也不覺得難受,國庫沒錢,他有錢啊。

  會賺錢的名聲可不止傳了一天兩天了。

  登上皇位之後,除了封自己的父親爲太上皇,席玉真爲皇后,段青恩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减免賦稅。

  無論怎麽樣,他這道旨意讓盛京不少人家都鬆了口氣。

  新君還知道爲百姓著想,就算是個昏君也昏不到哪裡去,總比前頭那個强。

  而之後,段青恩就投入到了轟轟烈烈的國家建設當中。

  席玉真作爲他的皇后,則負責幫他管理內政,後宮是沒有的,段青恩對外的說法是他忙得沒空選秀,何况皇后相貌好,人品也好,也沒什麽必要再去填充後宮。

  段青恩如今一心建設國家,席玉真管不了後宮,就要幫他打理那些生意,首先是皇家郵政局,以皇家的名義辦起來,基本上是兩公里建立一個驛站,驛站內的工作人員都是打仗時因爲殘疾退伍的老兵,他們收費便宜,送信快,還有皇家做靠山,生意很快就做了起來。

  一開始,一些百姓還是不大接受這種送信模式的,但等到發現周圍人用這樣便宜又快捷的方法不光送出了信還收到了回信,便也開始寫信,花少許的錢寄出去。

  驛站不光送信,也會護送東西,不過如果是寄東西的話收錢就要貴了,一般都是按照東西的重量大小和路程來算價,也有人會選擇護送東西。

  剛開始賺錢還不多,但不出三個月,皇家郵政局就已經能爲國庫創造源源不絕的收益了。

  而最讓朝中大臣,尤其是武將稱贊的,還是皇家郵政局用的人都是殘疾老兵,算是一種另類養老,既能讓一些兵將心中對國家有感激,又免去了招收人不雜會不會出事的擔憂。

  畢竟他們都是殘疾老兵,若不是國家給了他們這個工作,就憑著他們如今這情况是絕對找不到活計的,工作來之不易,也就知道珍惜。

  皇家郵政局賺的第一桶金到了之後,席玉真又開始按照段青恩的意思,建造起了第一座百貨商場。

  有了皇家郵政局,這也就不難了。

  接著,是各種香水,脂粉,衣裳。

  整個盛京都知道,如今皇后掌管著整個國家的經濟,即使席家沒有得到封賞,反而被不鹹不淡的晾在了那裡,也沒有人懷疑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要不是有著百分百的信重,陛下會將全國的經濟命脉都交給皇后嗎?

  當然了,他們這麽想還有個原因,雖然陛下沒有封賞皇后的父親和嫡母,却賞了皇后弟弟一個爵位,又批准了皇后弟弟帶著姨娘分家的懇求。

  這簡直就是明著在告訴整個盛京,陛下隻承認皇后的親生母親和弟弟,至於侯府裡的侯爺侯夫人,他不認。

  哦,不對,他們已經不是侯爺侯夫人了,畢竟這個侯府也是前朝封的,新君當然不承認了。

  至於爲什麽新君承認了賀國公這個國公之位,也承認了許多大臣的職位,那就不管他們的事了。

  反正席家被厭弃這回事,大家還是一清二楚的。

  沒人會在這個時候招惹掌握了軍權的新君,他剛剛登基,正是需要立威的時候,這個時候萬一有人跳出來,那簡直就是上門的殺鶏給猴看的大公鶏。

  於是,席玉真的嫡母被父親責怪苛待庶女,鬧著要休妻這件事傳出來時,一衆權貴都保持了吃瓜的態度。

  鬧吧。

  反正看陛下和皇后娘娘這個態度,就算席家鬧出天去,也不會再將席家的侯位還回去了。

  之後聽說席家突然起了一場大火,燒死了席父,一個姨娘報案,說是主母放的火,官府一查,居然真的是她,只是那時候她已經瘋了,一直念叨著她當初就不該將皇后娘娘嫁給陛下。

  她是皇后嫡母,又瘋了,官府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只能上報,段青恩看了,直接交給了席玉真。

  席玉真也沒多猶豫,下旨讓公事公辦。

  公事公辦,一個燒死相公的女人是該處死的,但官府到底不該真的處死皇后嫡母,於是最後索性按照處理瘋子的方式處理,將人關在了牢裡。

  死不了,又逃不脫,萬一哪天皇后娘娘想起來了問他們要人,也不至於交不出。

  至於特殊待遇什麽的就算了,萬一皇后還記恨著她呢,聽說皇后未出閣的時候,可是沒少被這個嫡母給虐待,這件事連陛下都知曉。

  陛下小不小心眼他們不知道,但太上皇既然能那麽記仇,恐怕陛下也差不到哪裡去,還是將這個瘋婦好好關起來,不刻意好好對待,也不專門針對。

  席玉真沒將嫡母的事放在心上,她如今跟段青恩一樣,都忙得脚不沾地,但心裡却很快活。

  能够爲她的相公,爲這個江山做出貢獻,她很高興。

  帝後一心,一起忙了三年。

  第三年,國庫終於再不需要他們賺錢倒貼,國家風調雨順,百姓能吃飽喝足,盛京又再次回到了曾經的熱鬧情景。

  當那年的賦稅交上來時,段青恩帶著席玉真上了觀星台,與她一起站在滿天繁星下,溫柔摸著她微微凸起的腹部。

  「待太子出生,你我二人便可清閒些了。」

  「這天下,也算是穩當了。」

  席玉真含著笑,依賴的靠在了他的肩頭,兩人一起望著滿天繁星,心中俱是平靜。

  天元三年,皇后誕下嫡子,尚在繈褓之中便被封做太子,陛下在朝堂公開表示一生只有皇后一人。

  天元五年,周邊小國感念本國恩重,主動來投,幷入本國。

  天元七年,本國四處列有書院,不收束修,吃食自理,陛下下令,無論男女,滿七歲,三十以下,皆可入學。

  天元十年,年僅七歲的太子被陛下抱坐在了龍椅,一同上朝。

  天元十五年,陛下下令建造海船,鼓勵出海,一時之間,出海問金者比比皆是。

  天元二十年,本國識字者至少過半。

  天元二十三年,陛下傳位於太子。

  ...

  保元四十三年,太上皇,太后於睡夢中過世,舉國哀喪。

  【叮!任務完成,請選擇:1,繼續任務,2,度假。】

  段青恩看著正跪在自己床前哭的皇帝皇孫,「繼續任務。」

  ****

  「國家已是危急存亡之際!我等生在這裡,長在這裡,若是隻眼睜睜看著它被毀却無動於衷,豈堪爲人!!」

  段青恩一睜開眼就聽到了這句話,一邊接收著腦海記憶,一邊確定了時間綫。

  唔,民國啊。

  作者有話要說:  叮叮叮,完結這個世界啦

  這個世界本來打算寫個小劇場的,上章忘記了,這章寫一下

  恩哥兒:母親開不開心,我造反啦哈哈哈

  苗氏:啊啊啊啊啊啊我敲你嗎敲你嗎敲你嗎——
  
BabOdin 發表於 2019-9-14 01:29
37、民國(1)

  岸邊柳樹下, 正有一群學生站在那,站在一塊石頭上的學生正在激|情演講, 「如今天下大亂,外有强敵,內裡又有各路軍閥四處搶奪地盤,這個時候讀書有何用?!我等空有滿腹墨水,不能爲國所用又有何用?!」

  「此時前方戰事吃緊,正是需要我等出力之時, 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隨著這些話出來,段青恩可以清楚看到他臉上那激昂亢奮的神情, 顯然他沒有說假話,而是真的如自己所說那樣想。

  同樣亢奮的還有聽了這一番話的年輕學生們, 一個個年輕的臉上滿是對弃文從武守護國家的嚮往,就算是接受了記憶,知道這些學生去了前綫,大部分都沒活下來的段青恩都要承認, 這些學生, 是真的一片赤子之心。

  他目前所在的小世界是一本架空民國小說構成,主角正是前面演講的那位, 叫做薛文博, 他出身貧寒,從小就渴望求學,之後好不容易得到了校長的賞識入學,却在兵荒馬亂時選擇了弃文從武, 毅然决然加入到了前方戰場。

  之後,他九死一生,幾番成長,終於趕走了侵略者,平定了局勢。

  作爲一個活生生的人,薛文博完全沒有黑點,他是真的有赤子之心,真的想要守護國家,只是他的成功,却伴隨著家人的鮮血。

  如今是時局最亂的時候,敵國間諜,本國叛徒,還有各路軍閥混戰,再加上新政府,一個沒有背景,猛然崛起的年輕人,當然也礙了不少人的路,薛文博自己很厲害,但他的家人却都是普通人。

  原主就是薛文博的家人之一。

  他是薛文博妻子的哥哥,也是薛文博的同窗加好友,因爲從小體弱多病,上不得戰場,所以在薛文博帶著一群同窗上戰場時,他留了下來。

  爲了能够支持妹夫,原主接手了家中産業,賺到的錢就都運往前綫支持薛文博,同時又要照顧妹妹。

  可以說前期薛文博的成功大部分都靠著原主支持,即時自家虧損,也要支撑著他。

  之後,作者可能是發覺自己筆下的主角太過仁善了,他會打仗,會趕走侵略者,但他始終不能對一些背叛了國家的同胞下死手。

  於是,爲了最後的勝利,薛文博需要一場蛻變。

  原主妹妹,薛文博的妻子死於一場刺殺,一槍斃命。

  這對薛文博來說刺激太大了,他是個窮學生,先在學校結識了出身富豪之家的原主,之後又經過原主介紹,認識了他這個接受過新教育的妹妹。

  她對於薛文博來說完全可以說是千金小姐,但却還是毅然决然的嫁給了他,在他上戰場時,又絲毫沒有怨恨和埋怨的在家裡等著他,夫妻二人感情可以說好的不能再好了。

  偏偏,她死了。

  薛文博瘋了一樣的四處尋找幕後黑手,下手也狠厲了起來。

  而他還需要二次進化。

  第二次,死的就是原主,薛文博的摯友加大舅哥。

  他會被寫死,不是因爲哪裡做得不對,也不是因爲讀者不够喜歡他,單純是因爲主角需要一場刺激來成長。

  於是,薛文博是成長了,讀者却都瘋了。

  既然一開始决定了讓這個角色死,就別把他寫的那麽好啊,一個病弱,純善,默默在背後支持著男主,明月一樣的男人,死因却這麽簡單明瞭。

  僅僅因爲他是配角。

  他再好也沒用嗎,配角就是該給主角讓路嗎?

  於是,段青恩來了。

  【叮!本世界任務,活下去,目前完成度:0】

  段青恩坐在一塊石頭上,望向十分年輕,正在情緒亢奮演講的妹夫,摘下了一片柳樹葉子。

  看來,這個世界還是挺簡單的。

  但如今這個世道,却總讓人想要多做些什麽。

  他微微垂眼,【系統,打開商場,兌換陰陽眼】

  ***

  前面的薛文博演講完了,自己一個人衝著段青恩這邊走了過來,「青恩。」

  段青恩手拿葉子,衝著他一笑,「文博。」

  薛文博雖然娶了段青恩的妹妹,但因爲兩人一直都是互稱名字,原主又不是那種十分講究稱呼的人,也就沒有改過來。

  薛文博額頭有些汗水,這是剛才演講過於激動造成的,他抹了把頭上的汗,「是我對不住秀秀,剛剛成婚就要上戰場。」

  段青秀,薛文博的妻子,也是段青恩如今的妹妹。

  「秀秀不是不介意嗎?」

  段青恩笑著搖頭,「若不是她是女兒身不方便,恐怕這丫頭也要趕赴戰場了。」

  「是啊,我正是愛的秀秀這份氣節。」

  這個時代的文人是開放而又保守的,他們會因爲一個女子穿了露胳膊露大|腿的旗袍而轉臉不敢看,也會十分自然的當著許多人的面對喜歡的人示愛,薛文博在决定上戰場之前是個全然的文人,自然也有文人的特質。

  段青恩此刻已經差不多將這個小世界的歷史在腦海中轉了一圈。

  大約在七百年前,這個小世界應當是出現過一位穿越者,他改變了很多,比如提前讓熱武器暴露在了歷史長河中,如果他能一直在,也許現在的華國就不是如今這樣了。

  只是穿越者只存在了不到五年就銷聲匿迹,因爲雖然改變了歷史,却沒能改變許多大事。

  比如閉關鎖關,又比如明明有熱武器却還要藏起來不用。

  那些本地土著做出的决定影響到了如今的華國,也造成了內憂外患的局面。

  「待我等去了戰場,青恩你打算繼續進修學業嗎?」

  薛文博雖然自己不怕死,但也還是會擔憂家人,他認真的提議到,「你身子一向不好,戰亂又不斷,若是戰火蔓延到了潞城,我怕你們會出什麽事,不如這樣,你帶著秀秀伯母到國外暫且避難吧。」

  他說的國外當然不是如今正在對華國虎視眈眈的國外,而是其他安全沒有戰亂,還能够讓段青恩進修學業的國家。

  戰亂一起,華國不少世家家族都將家中子弟送到了國外上學,一是爲了能學到知識,二也是爲了保護他們的安全。

  潞城許多文人覺得這種行爲很可耻,國家有難,不一同抵禦就算了,怎麽能逃到別人的國家去呢。

  薛文博知道這些的時候就窮的沒錢去國外,但他從不覺得這樣的做法是錯的,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何况這些人家長輩又沒走,他們自己願意與國共存亡,但想保住子孫,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就連他自己,都是自己願意上戰場,願意將性命獻給國家,却想要保住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家人。

  段青恩搖頭,「不去國外了,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國家在打仗,就算是外國人都知道柿子撿軟的捏,與其去了外地他鄉,還不如就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身邊也能多些依仗。」

  「說的是。」

  薛文博重重嘆了一口氣,年輕的臉上有著對未來的希冀嚮往,「只盼著我能早日打出名聲來,能够庇護你們。」

  段青恩笑笑,「你爲國前往前綫,我與秀秀都是支持你的,只盼望你能小心謹慎,保重自己。」

  「我身子乏弱,不能上戰場,又不能出重力,也只能跟隨老師繼續研究醫學了。」

  「研究醫學?」

  薛文博有些詫异,他們學校自然是有學醫的,只是這件事一出,不少人都弃了醫,其中就包括段青恩。

  弃醫的原因很簡單,國家生死存亡,就算一個人醫術高,他每次也頂多只能救一個人,而若是拿起筆杆子,寫下文章,讓那些年輕人看到文章後知曉國家正在遭受什麽後願意爲國出力,算著也是爲了國家做出貢獻了。

  不然,上戰場,爲保護國家拋頭顱灑熱血,也是一種犧牲。

  薛文博認識段青恩之後才知道,段青恩之前被家中長輩送出國求學,學的就是醫,只是後來國家動蕩,他在國外有感學醫不能救國,才放弃了一直學的專業,回了國,試圖通過學識作磚,穩住這個動蕩不已的國家。

  如今,他竟然又說要繼續學醫了?

  看到了薛文博詫异的眼神,段青恩站起了身,靠在身後柳樹上,指著遠處不錯的景色問道,「你可還記得我們一路走來,見到了多少屍體?」

  「我沒數,約莫有二三十具吧。」

  「我們走的那條道路已經是頂頂偏僻的了,可一路走過來,却可見二三十具屍體,潞城這麽大,恐怕一天最少也要有百具屍體了,這還是每日清晨都有人會將屍體拖走後的數字,若是沒有人拖走那些屍體,怕是要更多。」

  薛文博嘆了口氣,「是啊,最近雖說是春日,陽光正好,但夜間也還是寒冷的,總要有人凍死,再加上一些人是逃荒來的,吃不飽肚子,又餓又冷,可不就熬不過去嗎?」

  「是啊,他們也都是我華國人,有血有肉,說的華語,可如今,國家顧不上他們,他們也就只能餓死凍死了。」

  段青恩語氣有些沉重,「我自小就體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幸而生在了富貴人家,每日膳食補著才沒有早早夭折,方才我們一道走來,看見那些屍體時我心裡就在想著,若是我沒有生在段家,而是生在了普通人家,是不是早就不能活下來了。」

  薛文博,「你也別多想了,你本就是優秀的,校長都說了,你的資質一向在我們之上,就算真的生在了普通人家,你也照樣能有如今。」

  「今日瞧見文博你們要去戰場前綫,爲國效力,我却因爲身子去不得,心裡有些感傷,我也是華國人,也想要爲國家出力,思來想去,你們在前綫保衛家國,我便在後方救人罷,能救下一個是一個。」

  說完了,身形有些瘦弱,却十分好看的青年抬起右手,將那片柳葉放在了嘴邊。

  類似於小調的聲音根據震動自柳葉上傳來,沒有到了讓人驚艶的地步,却能讓人從心底開始平靜下來。

  薛文博站在段青恩下方,看著他目光平靜的吹著柳葉,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他這個大舅哥,成就斷然不會低到了哪裡去。

  ***

  潞城目前還算是政府的地盤,各方勢力齊聚,也許正是因爲勢力多,才保得了一片安寧。

  只是這些安寧,却是對於那些有錢有糧的人家來說的。

  普通人家,戰火毀了他們的家,他們田地,讓他們背井離鄉的四處游|走,一開始,只是盲目的四處走著,等到發現了有其他灾民在往一個方向走,即使這些人壓根不知道他們要走去哪裡,也還是會跟在後面。

  胡狗子就是灾民中的一員,家裡發生變故的時候他年紀有點小,也不知道自己多大了,只聽著一道逃荒的大人在挖樹根吃的時候說過,他看著像是五六歲大。

  他覺得這個大人說的不對,五六歲大的娃娃他見過,都是話還說不全的,但他就能懂很多事。

  於是胡狗子猜想著,自己或許是比五六歲要大,只是吃不飽,白天又要一刻不停的走著道,所以就顯得年紀小一點。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想要問自己的年齡,可能是想著,萬一哪天餓死了,他至少能在死之前知道自己多大了。

  胡狗子有著黑黑的皮膚,這是每天光著上身走在太陽底下曬出來的,他的四肢很瘦小,但與四肢相反的是大大的鼓起來的肚子,在胡狗子的印象裡,肚子大的人不是吃飽了,而是小孩子。

  他不知道小孩子肚子大是因爲身子小而內臟又在裡面的緣故,有時候就會悄悄的想著,會不會是因爲他們吃了土的緣故。

  土就是地上的泥巴,大人們說這是觀音土,可以當成食物吃的,只是他們一路走過來沒瞧見,胡狗子好幾次都瞧見許多沒有大人帶著的小孩子餓極了就把地上的泥巴塞到嘴巴裡吃掉,他們或許是太小了,還分不清觀音土和泥巴的區別,餓極了也顧不上這些了。

  沒過多久,這些小孩子就死了。

  胡狗子聽說過有灾民會吃人,但他們這個隊伍裡的人却都不會這麽幹,看見小孩子死了,周圍的人會往他身上灑一把土,相當於把他埋了。

  人死了就要埋起來,不然會成爲孤魂野鬼,這也是胡狗子周圍的大人對他說的。

  他知道這件事之後,再看見死人就會往死人身上灑一把土,免得他們成爲孤魂野鬼。

  胡狗子也聽說過,人死之前是會出現幻覺得,比如有的人走著走著路,突然嚷嚷著前面有好多鶏鴨魚肉,還會飛,然後這人就會飛奔著去吃肉,但下一秒,他就斷了氣。

  因此,他一直都很謹慎。

  他不想死,雖然不記得很多事,但他還記得自家本來過的好好的,突然,一夥帶著刺刀的人就闖進來了,爹娘顧不上逃走,爹出去擋著,娘把他放到了米缸裡,他躲在米缸不敢哭,捂著嘴巴聽外面動靜。

  然後他聽到了爹的慘叫和娘的哭求,之後,就是許多人的笑聲,他們說著胡狗子聽不懂的話,其中夾雜著娘的哭聲慘叫,等到一切平息下來,胡狗子悄悄從米缸裡起來的,只能看到地上一片血色。

  之後,就是鄰居從山裡回來,同樣發現自己的妻女死了,他哭過之後,帶著胡狗子一道逃開了這裡。

  鄰居說,那些人喜歡挨家挨戶的殺人,等到整個村子被殺完了,他們還要放火燒村子。

  後來,鄰居叔叔一直帶著胡狗子,帶著他去找樹根,又帶著他找灾民大部隊,但從他凍死之後,胡狗子就一直是一個人了。

  他一開始很小心的墜在尾巴後面,後來還是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叔叔見著他了,帶著他往裡面走了走,叔叔對他說,「別掉了隊,天黑了看不清,很容易走丟的。」

  胡狗子這才活了下來,白天跟著許多人一起麻木的往前走,找吃的,吃蟲子,吃樹根,吃草皮,晚上再蜷縮在地上,等待天亮。

  在這期間,那個穿的破破爛爛的叔叔一直在幫他。

  發現幻覺得時候,胡狗子正在挖地上的泥巴,他十分有經驗了,只要挖深一點,就能挖出地下的小蟲子,有時候運氣好,還能碰見大蟲子,對於他來說,這些就是一天的食物了。

  正挖著,他突然聞到了空氣中傳來的一股香味。

  那是米湯的味道,明明淡淡的,却透著一股香。

  胡狗子捂著咕咕叫的肚子,害怕的停在原地不敢上前。

  好心叔叔跟他說,「怎麽停下來了?」

  胡狗子哭喪著臉,「我聞到米湯味道了,叔叔,我有幻覺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想死……」

  叔叔笑了,「不是幻覺,我也聞到了,前面好像有人在施粥。」

  對於年幼的胡狗子來說,他還不明白施粥是什麽意思,叔叔就解釋道,「就是有好心人熬出粥來分給大家喝。」

  他催促著:「你快點過去吧,多喝點,填填肚子,既然現在有人施粥了,距離潞城就不遠了,進了城要小心,找找哪裡有讓人做工的地方,知道嗎?」

  胡狗子咽了口口水,「叔叔,你不一起去嗎?」

  穿著破破爛爛的叔叔笑著看他,「叔叔不餓,你去吧。」

  於是胡狗子就飛奔著跑到了前面,前面果然正有穿著整齊,面色又白淨的人正站在大鍋前,見到他一個小孩子過來了,一個相貌像是天上神仙一樣的叔叔親自給他舀起一碗米湯,遞給了胡狗子。

  「小心燙。」

  這個叔叔說話也是輕言細語的,讓人聽了就想要親近,胡狗子有些膽小的看了他一眼,接過了米湯。

  顧不上湯,他急切的就張開嘴開始大喝起來。

  咕咚——

  咕咚——

  是食物被嗓子咽下的聲音。

  不是樹根,也不是草皮,更不是什麽吃了就會死的泥巴。

  胡狗子一口氣喝完了,他感覺肚子裡暖暖的,四肢也仿佛沒那麽無力了。

  那個神仙一樣的好看叔叔問他,「吃飽了嗎?還要不要?」

  胡狗子於是一口氣喝了三碗。

  第三碗喝乾淨時,他看著空空的碗底,突然抱著碗大哭起來。

  爹媽被侵略者害死的時候,他沒有哭。

  鄰居叔叔一點點僵硬的時候,他也沒有哭。

  四肢凍僵,連樹根都找不到幾乎快要餓死的時候,他還是沒有哭。

  可如今,胡狗子抱著這個著裝過三碗米湯的空碗,哭的肝腸寸斷。

  小孩子的哭聲總是能感染人的,哭聲一響起來,那些原本麻木的,面無表情的灾民中也出現了啜泣聲,到了最後,這聲音越來越大,幾乎要響遍半個天空。

  在哭聲中,段青恩抱起了面前這個看上去只有五六歲大的孩子,沒有嫌他身上髒污,感受著他那幾乎輕到沒有的重量,和嗚嗚咽咽的哭泣著,眼泪浸濕了他的肩膀,他聽見這孩子在說,「他們爲什麽要殺我爹娘,我爹娘沒有做錯事……」

  他抽抽噎噎的,仿佛要將心底一直壓著的委屈與絕望哭出來,「爹娘沒錯,他們沒錯……」

  這孩子的爹娘的確沒錯,只是錯生在了如今。

  段青恩嘆了口氣,將這個孩子交給了身邊的人。

  「可能是灾難後創傷,父母都不在了,帶去撫孤院,記得讓心理老師疏導一下。」

  「是。」

  身邊的人接過了胡狗子,其他人繼續施粥。

  灾民們就這麽一邊哭著,一邊喝著粥,感受著久違的溫暖食物落肚。

  在一片哭聲中,段青恩走過人群,來到了那個他早早就看到的身影面前。

  他身上穿著已經爛掉的軍裝,腹部還有血迹,臉上一片慘白,見段青恩過來了,臉上露出了詫异。

  「我還以爲除了小孩子沒人能看得到我。」

  段青恩學著他的姿勢,坐在了沙土上,「那個孩子是你一直護著的吧?」

  「是啊。」

  這名軍人在詫异過後也淡定了下來,他遠遠望著正被抱著進帳篷的胡狗子,帶著點感激道:「我死的太久了,衣服都爛了,飛鳥啄走了我身上的肉,只剩下枯骨在。」

  「這個孩子心好,給我的屍體撒了把土,他覺得,這樣的話,我就不會是孤魂野鬼了。」

  他說完了,突然轉頭問段青恩,「他會被你們收留下來嗎?」

  段青恩,「我們會把他帶到撫孤院,在那裡,他們能靠著自己的勞動換取報酬,更多的我們給不了,但吃飽穿暖却是可以。」

  「吃飽穿暖就好。」軍人先是重複了一句,接著臉上帶了笑,聲音已然鬆快了下來,又重複一遍,「吃飽穿暖就好。」

  段青恩問他:「你是怎麽死的?」

  「晚上跟著隊伍一起走,結果天黑看不見,掉隊了,之後又不小心摔斷了腿,正好是冬天,沒熬過去,凍死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眼中却還有著不甘,「我從决定上戰場就知道有這麽一天了,只可惜,還一個洋鬼子都沒宰,就死在了路上。」

  軍人說著,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之前四處亂飄的時候,有看見那些洋鬼子殺人,婦孺老人全都不放過,我想攔著,可他們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我什麽都做不了,乾脆就回到屍體旁邊了,眼不見爲淨。」

  段青恩陪著他聊了一會,看著時間差不多了,慢慢站了起來,「我送你去輪回吧。」

  「輪回?轉世投胎嗎?」

  軍人眼中滿是迷茫,「我死的時候什麽都沒發生,還以爲沒有這回事。」

  「普通人死了都會去輪回的,可能你執念太深,沒走成。」段青恩解釋著:「你現在這樣,恐怕要等到執念達到了才會走了,我送你去輪回吧,白天太陽曬得很痛吧,就算不會傷到你,疼痛和餓肚子也不好受。」

  「輪回……」

  軍人遲疑著思考了幾秒,突然開口:「不!我不去!」

  「這條道上每天都有很多孩子走,他們太小了,總是掉隊,我要守在這裡,提醒那些能看見我的孩子不要掉隊。」

  他腹部衣服上的血迹應當是之前擦過腿的,身上十分狼狽,可那張年輕的臉上却充滿了信仰,「我要守在這裡,等著我們國家把侵略者趕走,等著那些人再也不能欺負我們,我要親眼看著我們贏,我知道,我們一定會贏得,總有一天,誰也不能欺負我們!」

  他仿佛看到了那一天,臉上也露出了充滿希望的笑,「我要留在這,幫那些小孩子們走到安全的地方,他們會活下來,慢慢長大,然後守護我們的國家,只要華國還有一個人活著,那些洋鬼子就擊不垮我們!!」

  段青恩在他眼中看到了信仰,他沒有再勸,而是道:「會有那麽一天的。」

  「謝謝你。」

  軍人站了起來,對著他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好好活著,好好看著,我會一直在這裡,幫著迷路的孩子找回方向,就算我等不到了,你們也要等到。」

  等到,我們的國家再次站起來的那天。

  ****

  段青恩在城外待了整整一天,在帶來的糧食都分散乾淨,確認這些灾民不至於剛到潞城就餓死之後,他就帶著那些無父無母年紀小,沒有人看顧大概率活不下去的孩子一道回了城。

  這些孩子中也有大人塞過來的,他們寧願骨肉分離,這輩子都不見面,也要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

  胡狗子就在這些孩子當中,他吃飽了,肚子也沒有發出往常習慣的疼痛,一路上他都很安靜,一雙因爲瘦小而顯得過於大的眼睛害怕又充滿嚮往的看著周圍的一切。

  潞城當權者幷不歡迎灾民的到來,對於他們來說,灾民就是不穩定因素,但同時,一些軍閥却十分歡迎他們。

  這些人會在灾民被攔在城外時招兵,給出十分豐厚的條件,爲自己的隊伍擴大人口。

  軍閥們也是要臉的,當然不會就這麽畫一張大餅就將人帶走,如果確認了有年輕力壯的男人要跟著他們一道走,他們會留下糧食。

  不多,但如果節省著吃的話,也足够幾個人吃上半個月。

  一些男人爲了家裡親人,會選擇當兵,拿了糧食給妻兒,自己踏上戰場,有可能這一輩子都不回來。

  胡狗子之前就聽別人說過有孩子被送上戰場的,他很害怕,他不敢上戰場,他怕死了敵人的刺刀和炮火,怕自己死掉。

  但他一路被送到了撫孤院,却驚訝的發現這裡的孤兒們全都嚮往戰場。

  胡狗子不明白,難道他們就不怕死,不怕被刺刀扎肚子嗎?

  在他發出這樣的疑問後,一群孩子就爭先恐後的開了口:

  「我爹娘就是被鬼子殺的!我親眼看到的,還有十三爹娘也是,老師說,打仗總會有死人,但是我們爹娘被殺的時候根本沒有打仗,他們只是好端端的坐在家裡,就被闖進來的敵人殺了,我一定要給他們報仇!」

  「我不怕死,要不是爹娘把我藏起來,我肯定也要被鬼子殺了的!我長大了就殺鬼子,最少也要殺兩個,爲我爹娘報仇。」

  胡狗子被嚇到了,他帶著哭腔問,「我也恨他們,但是我不想上戰場,我怕血,我看見血就頭暈。」

  「如果人人都像是你這樣怕的話,就沒有人站出來保護我們的國家了,那到時候,大家都躺下等死就好了!!」

  一個孩子站了出來,他十分鄙視的看著胡狗子:「我聽說段老師還抱你了,還以爲你有什麽特殊的,原來也只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

  「膽小鬼!!」

  「你就是個怕死鬼!」

  胡狗子哭著瑟縮起來,聽這些孩子駡自己,正哭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時,門打開了。

  段青恩走了進來,見到這場面,頓時皺起了眉,「你們在吵什麽。」

  他是撫孤院的主人,平時又一直都深受孩子們喜歡和尊敬,見他一開口,那些正駡著胡狗子的小孩子們立刻不敢出聲了。

  最後還是那個率先出來駡胡狗子的孩子道:「我們在說胡狗子是膽小鬼,他怕死,明明他爹娘也是被鬼子殺死的,他却不敢上戰場。」

  段青恩看著這個孩子,他稚嫩的臉上滿是驕傲,顯然對自己能鄙視胡狗子十分自得。

  穿著白色常服的青年眉擰的更緊了,「誰教你們說的這種話?」

  段青恩的語氣一嚴厲,剛剛還滿臉期待等著他誇獎的孩子臉上露出了害怕與茫然來,結結巴巴的道:「沒、沒人教,但是我們都敢上戰場,只有胡狗子不敢……」

  段青恩看向哭的打哆嗦的胡狗子,嘆了一口氣,上前將這孩子抱在了懷裡,對著一群不解望著自己的孩子們放軟了聲音,溫和道:「如今我們國家正在遭受危機,這些大家都知道,我知道你們勇敢,想要上戰場殺敵,但你們能做到的事,有些人不一定能做到,不是不想上戰場就是不愛國。」

  「害怕死亡是每個人都有的,你們克服了這些害怕,有的人沒有克服,這不代表他們就不能爲國家做貢獻了,大家想想看,如果我們國家每一個人都上戰場,那誰來耕種,誰來做衣,誰來做武器?如果沒有衣服,沒有糧食,沒有武器,我們就算是全國的人都上了,這場仗能打贏嗎?」

  孩子們搖了搖頭,有人回答:「不能,吃飽了才能打仗。」

  「乖。」段青恩贊賞的摸了摸他的頭,讓胡狗子坐在自己腿上,繼續道:「你們只看到了胡狗子不敢上戰場,就覺得他是膽小鬼,可如果他以後沒有上戰場,却種出了能讓許多士兵吃的糧食,或者做出了能够抵禦刺刀的衣服,再或者,他研發出了能打贏的武器,那他還是膽小鬼嗎?」

  那個率先出聲的孩子脆聲答道:「不是,他是英雄!」

  「對,如今國家有難,我知道你們想要快點保家衛國,但保家衛國不是只有上戰場這一條路,你們還小,能學的東西也很多,只要爲國家做出了貢獻,就全都是英雄,明白了嗎?」

  孩子們懵懵懂懂的點頭了。

  胡狗子坐在段青恩的腿上,聲音還有點哽咽,「段老師,我會好好學習的,我不敢上戰場,但我要做出好多武器,讓敢上戰場的人打死那些人。」

  「好孩子。」

  段青恩將他從自己腿上抱了下來,「記住,國家有難,我們願意殉國,那是我們願意,不要强逼著別人也願意,知道嗎?」

  雖然還是聽不太懂,但他的大概意思這些孩子們還是懂了,爲首的那個孩子走上前拉住了胡狗子的手,跟他道歉,「對不起,我不應該說你膽小。」

  胡狗子第一次聽到別人跟他道歉,他有點羞怯的搖搖頭,「沒關係,我知道你們是英雄。」

  段青恩笑著拍拍那孩子的肩膀,「好了,出去玩吧,一會可就該上課了。」

  無論之前的氣氛多麽沉重,一說起玩鬧,這些孩子還是高興的歡呼了一聲,三三兩兩的跑了出去。

  他們會在撫孤院一點點的成長起來,接受適合他們的教育。

  等到長成後,再共同守護著他們的家,他們的國。
  
BabOdin 發表於 2019-9-14 01:29
38、民國(2)

  「老吳中彈了, 不知道現在怎麽樣。」

  薛文博手拿著武器躺在壕溝裡,聽到身旁戰友開口, 身子微微放下沉了沉,現在是休戰時間,他不用擔心從哪裡會突然飛過來一顆炮彈將他們炸的粉碎,也有心情閒聊了。

  「不是說已經讓醫護兵帶走了嗎?他那一槍被打到了胸口,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來。」

  歲月如梭,如今蹲在他們親手挖出來的壕溝裡, 薛文博幾乎想不起來在沒有來到戰場之前他是個什麽樣子。

  彬彬有禮,說話細聲細氣, 亦或者是從不會爆粗口?

  薛文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本質沒有改變,只是來了戰場大半年, 他許多習慣也都隨著大環境變了。

  比如說現在,正在和戰友說著話的薛文博眼尖瞧見一個新兵似是覺得安全了,微微冒出了頭。

  「嘿!!蹲下去!!命他娘的不想要了是不是?!!」

  新兵幾乎是立刻被這暴怒的如雷聲響嚇得條件反射的蹲了下去,還年輕的臉上甚至露出了幾分畏懼來。

  薛文博沒有時間去安撫他, 戰場遠比他曾經在書上看到的要慘烈的許多, 在書本上,炮火和死亡數都只是一串串數字, 但在現實中, 他却親眼見著一個個戰友死在了戰友上。

  他不能再溫溫和和的說話,只有嚴厲的責駡才會讓那些剛剛到來,還懵懂不知事的年輕新兵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才能保住他們本不應該留在此處的小命。

  趁著這段休戰時期, 薛文博翻找出了沾上泥沙的乾糧,囫圇著吃下,隨後又握著武器,警惕的綳緊身子靠在泥土上,好讓自己的戰友可以放心吃東西。

  戰火又一次蔓延開來,薛文博沒有害怕,只是按照這大半年自己學到的種種規則開始反擊。

  他注意到那個之前被訓斥的新兵懵懵懂懂的跟著身邊人往前衝,就像是曾經的他一樣。

  即使害怕。

  即使恐懼。

  也還是不能退縮。

  因爲身後就是國家,他們退了,誰來保護它?

  ****

  段青恩從黃包車上下來,這個車夫是他長期雇傭的,知道事情緊急,於是一路上都跑的像是一道閃電。

  等到了地方,段青恩只來得及和他短暫道謝一句,就被早就守在門口的幾個年輕醫護兵拉到了裡面。

  他們身上都很狼狽,還有人的衣服破了,破掉的衣服下面還有血迹,顯然是在帶著傷者撤離的時候遭遇了襲擊。

  年輕的醫護兵身子還在顫抖,甚至還有人在哭,一副說不出話來的模樣。

  第一個迎上來的年輕人還算是理智,對著段青恩解釋:

  「院長,傷者胸口出血量太大了,子彈卡在了裡面,我們實在不敢動手術,盧醫生也來了,但是他看過之後說以他的體力恐怕支撑不下來一場手術,現在在裡面的是陳醫生,只能麻煩您了。」

  「好,盧醫生在哪裡,讓他簡單說一下情况。」

  段青恩大步大步的往前走著,他腿長,這麽一走快了,簡直能趕得上周圍小跑著的醫護兵,這些醫護兵都算得上是段青恩的學弟,破碎的時代讓他們沒有空去花上幾年的時間進修,只能在勉强能救治病人時就匆匆進了醫療隊。

  他們雖然年輕,但因爲負責戰場上下來的傷員,見過的屍體傷者却數不勝數,但每次看到救不下來的軍人,醫護兵們都會難受一陣。

  段青恩的到來就好比在他們心臟上注射了一陣鎮定劑,讓人安心無比。

  幾乎所有的醫護兵都知道段青恩這個名字。

  據說他曾經在國外進修醫學,國內出事之後就趕回來弃醫從文,但後來,戰爭再次激烈下來時,同窗都奔赴戰場,他這個爲數不多留下來的人,却再次拿起了手術刀。

  之後,他接手了家族産業,一路披荊斬棘建造起了撫孤院。

  在這樣的年代收留孤兒無疑是很不明智的,因爲沒有父母庇佑的孩子們太多太多了。

  也許他們的家人是被刺刀刺死的,也許是被空投下來的炮火炸死,也許是家産被占活活餓死,也許是逃荒過程中凍死病死。

  總之,死法太多了,孤兒也太多了,段青恩家産業再大,要承擔這麽多孩子的衣食,也還是讓他有了很大的壓力。

  所有人都以爲他撑不住,所有人都覺得他開撫孤院只是少年意氣,而當金錢支撑不住這股氣後,撫孤院也就開辦不下去了。

  但段青恩撑了下來。

  他接納孤兒,請來老師,爲他們上課,教他們讀書識禮,一點點的讓這些孤兒明白,如今他們生在了錯誤的時代,却可以做一個正確的人。

  爲了維持孤兒院的開支,他變賣了不少家産,開了工廠維持生計,之後又開辦了潞城第一家軍醫院。

  這家軍醫院是由著如今在戰場上的幾位先生共同參與了出資的,雖然其中段青恩出的錢還是占了大頭,但他能够說動這些平日裡時不時還會有點摩擦的先生一起出資,就足够說明他的本事。

  軍醫院的開辦讓段青恩手中資金稍微鬆了一下,畢竟有了投資了,但這些輕鬆幷不能維持太久,只要撫孤院還在,他每天所要付出的銀錢就能讓人瞠目結舌。

  即使那些孤兒很懂事的做事賺錢,也還是不够。

  那個時候,這些還是學生的醫護兵也以爲這位師兄撑不下去了。

  當時就他們所知道的,許多人都在考慮投資。

  不是爲了撫孤院拉好感,也不是爲了軍醫院的醫療水平,而是單純的想要幫一下他。

  他們看得懂,段青恩所做的事是在爲華國保留火種。

  在所有人都忙碌著在戰場分出勝負時,他在竭盡全力守護著華國的孩子們。

  即使戰敗了,華國從此分離奔散,這些接受了正確教育的孩子們也會知道自己是華國人。

  在有人忍不住提出投資時,段青恩却出乎意料的再次撑了下來。

  他開辦的工廠運轉開來,工廠主要出産一些戰場上所需要的食物。

  簡單方便,小巧便於携帶,但吃下去又能讓人立即飽腹,不至於在打著打著仗的時候,突然因爲餓肚子分心。

  最重要的,還是那麽一小塊,就能頂上一整天。

  雖然在工廠推出這款産品的時候表示這些食物是頂餓,但如果一直不吃正常飯,一日三餐都吃這種食物,人體補充不到正常需要的東西,時間長了還是會虛弱下來,所以還是建議一天補充一餐正常飲食。

  但現在是戰時,沒有人顧得上以後的事,那些站在頂端的先生們看到的是如果他們能够擁有這些食物,打仗時將會有了多大的方便。

  一批批的戰略食物被訂購了出去,段青恩手上再次有了錢,而且這些都是消耗很快的食物,只要戰爭沒有結束,這筆生意就不會結束。

  從那之後,段青恩就徹底沒有了金錢的桎梏,他可以繼續維持撫孤院,繼續發展軍醫院。

  軍醫院歡迎任何醫學生來學習,這對於其他醫院來說可有點不太一樣,因爲醫院往往很忙碌,病人醫生護士,還有病人家屬,這些人擠在一起總能讓人忙得脚不沾地。

  段青恩却不這麽想。

  此時此刻,跟在他後面最緊的醫護兵望著前面那個走得太快,走路仿佛都在帶風的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來到軍醫院學習的那一天。

  對於他們這些學生來講,能有個願意收容他們的醫院是很難的,因爲他們還年輕,稚嫩,到了醫院也什麽都不能做,只能像是一個個呆呆的幼鳥,跟在導師後面看著他們治病救人。

  沒人會喜歡在自己忙的時候身後跟了一屁|股什麽忙也幫不上的人,尤其是在戰時,戰爭讓每個人體內的暴躁因子都十分活躍,當一個醫生走著走著路突然想起來自己應該去查一下房,或者想要上厠所,猛然一回頭,却撞上一群沒什麽用的學生時,體內的暴躁因子很大可能讓他對這些年輕學生們惡語相向。

  在他們還在學校時,就聽著去了醫院的師兄們提過這些,他們對未來是畏懼的。

  但屬￿段青恩的軍醫院却沒有那種能讓人窒息的憋屈氣氛。

  即使再怎麽忙碌,醫生們也都儘量態度好的對待他們,偶爾有什麽有學習價值的手術,也會有人來專門告訴他們,讓他們可以在旁觀摩學習。

  後來他們才知道,這是段青恩段院長的授意。

  他說,「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不想讓人來添亂,可每個人都有什麽都不會的時候,在場的醫生無論是放在哪裡都是優秀的,但你們身上的知識也不是生來就有,每個人都需要學習,這些學生們現在就是在學習階段,是我們已經度過,他們正在經歷的階段。」

  「我們終將會老去,等到我們老了,不能再參與治療了,總要有人接班上來,如果每個人都嫌麻煩不願意帶學生,他們學不到東西,等到以後,又有誰來接我們的班?」

  告訴他們這件事的醫生說起這些時有些慚愧的嘆了口氣:「其實這些道理大家都知道,只是忍不住,你們知道的,當你在忙著的時候,看見一堆閒人,心裡總要有些不平衡。」

  「不過院長給我們描繪了一下以後你們也會到我們這個階段,我們心裡就好受多了。」

  說起這個,他哈哈一笑,「好好享受吧,等到以後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可以帶學生了,可千萬要記得別排斥他們,我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世界的,但我們的學生會將一些東西保留下來,一代傳一代,提取精華,丟弃糟粕,長久下來,某種意義上我們也算是達到了永生吧。」

  從那一刻開始,這個學生才將段青恩當做了自己的崇拜對象。

  從古至今,只要是涉及了教學的專業就總是免不了斷了傳承。

  傳承是一代代傳下來的,也許到了中間,也許到了最後,某個人的一念之差,就能讓傳承斷在那一處。

  師父教徒弟,總要藏一手。

  徒弟長大了成爲師父,也要藏一手。

  這麽一代代的傳下來,最終又能剩下多少東西呢。

  這個學生從那天開始,就悄悄的寫起了日記,說是日記,其實記得全部都是段青恩。

  【先生今日親自來了醫院動手術,他救活了一個被刺刀扎了十幾刀的孩子,因爲手術難度太高了,我們被准許圍觀,誰也沒發出聲音,只有先生的說話聲,當最後先生宣布手術成功時,我才發現自己哭了。

  先生的手套,手術服上都是血,就連臉上都因爲這孩子血管破裂濺了血,他一直站在手術臺前長達幾個小時,額頭滿是汗珠,這一刻的先生是狼狽的,但也是高大的。】

  他稱呼段青恩爲先生,先生在他眼中是很崇高的一個名號,因爲如今有名望的當權者都能被叫一聲先生。

  他覺得段青恩值得被叫一聲,雖然平時真的見了面,他隻敢叫院長。

  類似這樣的日記,他記了很多,他寫下這些不是想要拿去邀功,表示自己多麽崇拜段青恩。

  而是想要作爲一個記錄者,將他的所作所爲記錄下來,等到百年後,若是華國還在,而他們又不在了,這些日記可以告訴世人。

  曾經有一個多麽好的人,存留在這個世間。

  自從這個學生去做了醫護兵之後,就很少再見到段青恩了,這次還是久違的相見,而他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只能站在一邊默默看著的學生。

  他可以幫先生了。

  段青恩聽著盧醫生簡單說明情况之後,快速換上手術服,戴上口罩,進了手術室。

  隨著這些醫護兵的到來,軍醫院再次忙碌了起來,因爲是醫護兵將這個軍人送來的,最瞭解他的情况,所以他點了一個醫護兵作爲自己的助手。

  至於其他人……

  段青恩在這些年輕人身上掃過,聲音放緩了一些,「你們去找護士幫忙包扎一下身上的傷口吧。」

  醫護兵們互相攙扶著走了,只剩下了唯一沒有受傷的那個。

  那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段青恩依稀有他的記憶,應該是曾經在軍醫院學習過,印象裡是一個很認真也很有天賦的年輕人。

  他應該是崇拜他的,畢竟每次遇見,這個小夥子都會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

  進了手術室,段青恩先聽到了一聲痛吟,是傷者的。

  他皺起眉,快步上前,接替了原本站在那的醫生,一邊快速查看情况,一邊問道:「怎麽回事?」

  那個醫生滿頭都是大汗,手還有些抖,他緩了一秒,才用著乾澀的聲音儘量平靜的道:「傷者麻藥過敏,不能打麻醉。」

  而他的體內還有兩顆子彈,現在其中一顆就在威脅著他,而他們如果想要取出這兩顆子彈,就必須要用手術刀劃開皮肉。

  躺著的傷者又是一聲悶哼,聽到醫生說的話,他艱難抬起頭,帶著滿額頭的汗水,斷斷續續又艱難的道:「沒關係……就這麽做,我能忍。」

  段青恩知道爲什麽他被緊急叫過來了。

  醫生可以在任何一個傷者身上劃開皮肉,取出子彈,但如果是沒有打麻醉的傷者,疼痛會讓他忍不住掙扎,綳緊皮肉,子彈在平常地方還好,打在胸口這樣的地方,任何一個掙扎都有可能導致醫生救命的手術刀化爲催命符。

  沒有時間給段青恩考慮這些了。

  「給他束口器,別讓他咬傷自己。」

  「你們兩個,按住傷者手,你們兩個,按住傷者的脚。」

  快速下了命令之後,段青恩拿起手術刀,落在了傷者的胸膛上。

  「唔————」

  受傷的軍人猛地抬起脖頸,上面全是因爲用力而崩出來的青筋,他悶哼一聲後,仿佛用盡了體內所有氧氣,只能大力的喘著氣。

  醫護兵沒有被安排什麽,他也不敢在這種危機的時刻去問段青恩要自己的安排,只能走到了軍人頭邊,爲他小小聲的打氣。

  「吳團長,你要挺住啊,你媳婦還在家裡等著你呢。」

  他還記得,在一路趕來的路上,他們手忙脚亂的幫這位吳團長止血,他却一點都不慌張的樣子,除了因爲疼痛微微蹙起的眉,和滿頭的冷汗以及一身鮮血,他看上去完全沒有傷者的樣子。

  「別這麽怕,我死不了,我媳婦還在等我呢。」

  他聽說過這位吳團長,據說他很厲害,打過很多勝仗,救下了許多百姓。

  在他沒有學醫,還是個小孩子,十幾歲大,跟隨著父母在黃城,那個時候黃城被敵人占據,他的父親是個學者,他懂一些外國的語言,那天,他們被驅趕著出去時,他的父親聽懂了那些人的話,慘白著臉被他抱在了懷裡。

  「他們要把我們全部殺死。」

  父親摟著他的手顫抖,聲音也在顫,他對自己的孩子說,「一會爹一直帶著你,爹倒在地上你也要倒在地上,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能睜開眼,不能發出聲音,知道嗎?」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父親是打算用自己護住他,好讓他假死騙過那些帶著刺刀的惡鬼。

  可等到他們所有人都被帶到一個大坑前,有人逼著他們跳下去的時候,父親哭了。

  他知道沒有希望了,無論他們會不會死在刺刀或者子彈下,他們的身體都會被埋在這個坑裡,死了埋屍,沒死活埋。

  他保不住自己的兒子了。

  之後,就像是奇迹一般,華**隊打來了。

  他們用鮮血,換回了一城的平民。

  那個時候,還沒有學醫的他傷了腿,是被一個軍人抱出來的,後來,父親决定帶他走,在父親帶著他來到潞城時,他選擇了學醫。

  做一名軍醫。

  曾經你們救了我,長大後,我也可以救下你們了。

  在車上時,他簡直是祈禱著吳團長能够活下來。

  也不知道軍人有沒有聽到這句話,他只是更加用力地咬緊了口中的束口器,一雙眼中滿是泪水。

  軍人鐵泪,這是活生生疼出來的。

  旁邊的人都提了心,眼中也滿是緊張,只有站在床邊的段青恩,下手依舊如曾經那樣穩,臉上也都是全然的平靜。

  一顆子彈被取了出來。

  最後一顆子彈在更深,也是更危險的地方,手術刀剛剛劃開了更深出的肉。

  「唔——————」

  木制的束口器被咬碎了。

  軍人發出了難以忍受的慘烈痛號,「啊啊啊——」

  段青恩換了工具,眼沒有從傷口處挪開一點半點,口罩下的嘴張開問話,冷靜的用說話方式來轉移軍人的注意力,「你多大了?」

  「四十……四十不到。」

  軍人咬著牙,即使被疼痛席捲了全身,也還是回答了醫生。

  「家裡還有什麽人嗎?」

  軍人:「沒。」

  他艱難的吐出一個個字,「我爹娘……被流彈打死的,我媳婦,懷著孕,被鬼子看上了,被他們逼……呃——」

  軍人痛的眼睛血紅,身子猛地彈了一下,又因爲四肢被束縛著,動彈不得,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被逼的跳河了。」

  他濕透的頭髮每一絲都好像沾染了汗水,隨著呼吸,一下一下的顫動著,「我那時候還是個普通農民,進城……唔……買了一床棉被,回來的時候,全家人就都沒了。」

  段青恩看到了子彈,他夾住了它,小心,又緩慢的避開了周圍危險區,一點點的往上提。

  即使是在做著這樣危險的事,他也還是能分出一點心神來,對著吳團長說:「你全家只剩下你一個人,你要是死了,誰來給他們報仇。」

  「是啊,就剩下,我一個了。」

  軍人眼神有些渙散,感受著生命在自己身上一點點抽離,却堅强的不肯離開。

  「我不能、走,我要殺鬼子,把他們……啊!!把他們趕出華國。」

  「我媳婦,我爹娘,他們都在……等我,等我給他們報仇……我要活著,呃——」

  ——叮。

  染上一層鮮血的子彈被放在了托盤裡,與之前先出來的那顆子彈碰了個面。

  段青恩開始快速的縫合傷口,止血,一切都是快而又靜默的。

  軍人却覺得他撑不下去了。

  他的頭無力的往下,眼睛望著明亮的燈光,突然覺得很困,很想睡覺。

  有多久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了?

  無休無止的戰鬥,鮮血,犧牲。

  他臉上的不再有痛楚,而是漸漸迷茫下來,又帶著一絲的安寧。

  「吳團長!!」

  年輕的醫護兵發現了他不對勁的情况,在戰場上見過不少死人的他清楚知道,這是瀕死狀態。

  他下意識的叫了一聲後,就求助於自己最崇拜的先生。

  「院長,吳團長他……」

  段青恩沒有抬眼,只是問了一句:「你們來的路上,有遇到什麽意外嗎?」

  原本意識已經慢慢模糊的軍人突然一個機靈,睜大了眼。

  「醫護兵抬著我要上車。」

  「我們被,襲擊了……」

  他艱難的一字一句的說著,眼中有著茫然,也有痛楚,最後,他閉上了眼。

  「有個醫護兵爲了救我,被炸死了。」

  床邊站著的醫護兵懵了,「沒有啊,這一路上很順利……」

  他突然不說了。

  醫護兵低下了頭,看向自己的手,那隻手正在穿過軍人的頭。

  記憶回來的也不算太慢。

  嚴格來說,其實不能說是單單爲了救吳團長,是爲了救所有的傷者。

  他們在前綫打仗,出血出汗,受了傷,正是最虛弱的時候。

  他們爲了國家而戰,他作爲醫護兵,則是爲了他們而戰。

  幷不是自我犧牲什麽的,只是人的本能。

  本能的想要守護這些爲了國家而戰的軍人。

  也本能的,想要做些什麽。

  手術床上的軍人眼中重新亮起了光彩。

  他不能死。

  如果他死了,那個醫護兵的犧牲就白費了。

  他要活下來,然後重新回到戰場上,繼續保衛著他們的國家。

  ****

  「他已經穩定下來了,如果不出意外,命肯定是保住了。」

  從手術室出來,段青恩換下了身上的手術服,在手術室旁邊的左側小門找到了抱膝坐在臺階上的醫護兵。

  年輕人原本怔怔的臉上因爲他這句話露出了驚喜來,「您看得到我嗎?」

  「是啊,看的到。」

  段青恩坐在了醫護兵旁邊,順著他剛才的視綫,看向了外面的潞城。

  「我還以爲、不是,我是說……」

  原本沉浸在茫然與失落情緒中的醫護兵肉眼可見的精神了起來,他雙眼亮晶晶的,望著段青恩的視綫裡滿是崇拜。

  「院長,我、我一直想對您說,您是個厲害又偉大的人,我做夢都想成爲您這樣的人!!」

  他說的磕磕絆絆,就這樣,還是因爲死亡帶來的刺激才有膽子說出口。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這些話就是有人借了他十八個膽子,恐怕他都不敢對著段青恩說出來。

  段青恩看著他年輕的臉。

  他有多少歲呢?

  二十一?二十?或者更小?

  醫護兵還在結結巴巴的說著,「我有一次做夢還夢到您了,您真的很了不起,如果我有您一半,不,十分之一的厲害就好了。」

  段青恩隔空,摸了摸他的頭,像是對待一個小孩子那樣。

  「你已經是個了不起的人了。」

  醫護兵被這句話刺激的臉上神情更加激動了,他簡直難以相信自己最崇拜的人對他說了這句話。

  段青恩:「去輪回吧,我看過了,你能輪回到一百年後的華國,那是個很好的時代。」

  「一、一百年後嗎?」

  顯然,一百年對於年輕的醫護兵來說有點太遙遠了,但他在震驚過後,很快陷入到了興奮中,「您的意思是說,一百年後,我們華國還在嗎?」

  他簡直快樂的不像是一個剛剛死了的人,完全稱得上是手舞足蹈的站了起來,「我們國家贏了嗎?我們活下來了嗎?」

  「是啊,我們會贏得。」

  也許是因爲段青恩能够看到自己,也許是因爲他一向都崇拜著這個人,也許是他潜意識深處覺得他所崇拜的人是無所不能的,醫護兵十分輕鬆地相信了段青恩的話。

  他帶著亮亮的眼睛,好奇又充滿希望的看著自己所崇敬的人,「先生,一百年後的華國是什麽樣子的?」

  段青恩回答了。

  「一百年後,華國人大部分都能吃飽穿暖,國家會照顧那些沒有辦法自己生活的人,沒有父母的孩子會被送到孤兒院,他們能够被國家養到十八歲,即使是孤兒也可以上學,孩子們可以免費進入學校,如果家庭貧困,還可以申請國家給的補助,像你這麽大的孩子,在一百年後的華國,應該是正在上大學。」

  現在是有大學生的,但這個名頭對於醫護兵來說太遙遠又太讓人佩服了,聽到自己會成爲大學生,他驚喜又無措,「我、我不配,我會的東西太少了,那可是大學啊。」

  「沒關係,在你上大學之前,你還會上小學,中學,高中,老師會教你的。」

  醫護兵一想到自己以後可以上大學,臉上的笑就怎麽也止不住,他摸了摸自己的頭,問:「一百年後的華國,是不是不打仗了?」

  「不打了。」

  段青恩給了肯定的答案:「一百年後的華國,大家都很嚮往參軍,每個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的走在街上,漂亮的女人也不用擔心會被人擄走,到了晚上,他們還會點起燈,明亮的好像白日一樣,現在我們救不了的疾病,一百年後大多都克服的差不多了,大家會交叫做醫保的東西,等到生了病,國家會幫忙付大部分費用。」

  「每一個孩子出生的時候都會被注射疫苗,只要打了疫苗的孩子,之後就不用再擔心患那種病,比如麻疹疫苗,打下去,以後就不會再得麻疹。」

  「這麽好嗎?!」

  醫護兵連忙問:「肺結核呢?肺結核也可以治好嗎?」

  他的父親就是肺結核去世的。

  「有抗結核藥。」

  對這個剛剛死去的年輕人,段青恩十分有耐心。

  醫護兵聽到了,傻笑兩聲,「先生,我現在覺得我不是死掉,我是像是那些洋鬼子說的那樣,是去天堂了。」

  「不打仗,每個人都能够吃飽飯。」

  他重複著,一雙眼中滿是嚮往,還有點不敢相信:「一百年後,我們華國居然變得這麽好了嗎?」

  段青恩望著這個傻笑的孩子,「它會變得那樣好,是因爲一百年前的現在,你們付出了努力。」

  「太好了。」

  醫護兵笑的開心極了,一邊笑,一邊哭,「能够讓它變的那樣好,真是太好了。」

  「先生,我父親也可以去那裡嗎?這樣他要是得了肺結核,就不用擔心治不好了。」

  段青恩搖了搖頭:「我沒有見過你的父親,看不到他的未來,但我想,他應該也會去的吧。」

  「先生您可以看到人的未來嗎?那我的未來是什麽樣子的?我是說,在我去了一百年後的華國的未來。」

  段青恩望著他的眼,直直的,仿佛穿越了一百年。

  「你很活潑,很受歡迎,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正在吃麵包,周圍有很多和你一樣大的孩子,你站了起來,好像在和那些孩子討論什麽。」

  醫護兵更加高興了。

  他長這麽大,還沒吃過麵包呢,那是只有洋人才能吃得起的東西。

  死亡幷沒有帶給他痛苦,而是讓他充滿了希望與歡欣。

  「那我要怎麽輪回,先生,我輪回之後,您還會記得我嗎?」

  他有點羞澀,也有點渴望的望向段青恩:「您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我想要讓您記住我。」

  「當然可以,你叫什麽名字?」

  醫護兵開心的笑了,「我叫宋記恩。」

  段青恩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我叫段青恩,我們的名字還是挺像的。」

  年輕的小夥子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本來不叫這個名字,是小時候,我爹和我快被坑殺的時候被救了,爹就給我改名叫宋記恩了,意思是說讓我記住恩情。」

  「很好的名字,你也做到了。」

  醫護兵看著慢慢站起來的段青恩,意識到他要送自己走了。

  他問出了身爲宋記恩,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問題:「先生,您爲什麽可以看到我?」

  段青恩伸出手,牽住了他往前走,一條之前從沒有出現的小路露在了兩人面前。

  他們踏上了這條小路,周圍有著無數的鮮花,嬌艶欲滴,生機勃勃。

  「因爲這個時代有太多的不該迷途的靈體了。」

  無數的鮮花中,醫護兵看見了一個大大的光圈,段青恩帶著他走到了光圈面前。

  「已經已經付出了所有努力,他們該得到一個好結局,該知道自己的努力換來了什麽,該去往他們曾經渴望又觸不可及的未來,我的存在就是爲了醫治他們,讓他們沒有遺憾的離開。」

  「進去吧。」

  那個還穿著白大褂,有著一張俊俏外貌的醫生面對著他,露出了一抹笑。

  「你們值得。」

  醫護兵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懷揣著希望,慢慢踏進了光圈。

  段青恩站在那,看著光圈慢慢變成了一扇門,門緩緩打開,讓醫護兵得以走進去。

  他所付出的,所努力的,用那些汗水與血水,痛苦與犧牲換來的未來世界。

  ——終究還是爲他打開了一扇門,接納了他。
  
BabOdin 發表於 2019-9-14 01:30
39、民國(3)

  「院長。」

  「院長好。」

  送走了醫護兵, 段青恩自己往回返,一路走來, 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會跟他打招呼。

  他也沒有人多就不回應,而是十分有耐心,又溫和的點頭微笑示意。

  有個醫生用著崇拜的語氣道:「院長真厲害,在患者清醒的情况下都能做這個手術。」

  那可不是四肢,而是接近心臟的位置啊。

  「聽說院長之前從國外留學回來的,比我們厲害也正常吧。」另一個醫生接了一句。

  現在國家遭受强敵, 華國早就不是當初那種「我們本國的東西才是最好的,你們外國蠻夷都是垃圾」的態度了。

  「可不是, 還是西醫好,哪裡像是中醫, 都是些封建糟粕。」

  他們兩個給段青恩吹著彩虹屁,却沒注意到面前穿著白大褂的院長微微蹙起了眉,只是雖然皺了眉,他的語氣却依舊十分溫和。

  「也不能這麽說, 中醫能從古代流傳到現在這麽多年, 又有那麽多的書籍,就證明它也還是有用的, 與西醫相比只是各有所長而已。」

  自從國門被攻破之後, 華國人的驕傲就被踩在了泥裡,曾經的上國榮耀,此刻也早就蕩然無存。

  人人都嚮往洋人的東西,洋人的車, 洋人的畫,這樣的情况下,西醫也就恨不得被捧到了天上去,相反,華國本土的東西却都遭到了嫌弃,比如中醫。

  段青恩在剛剛建立軍醫院時,因爲主要是治療傷了的軍人,講究的是快速縫針治療好,以便能讓軍人恢復好之後重新回到戰場,便沒有招收中醫,但這不代表他也像是一些人一樣看不起中醫。

  至少他畢業的學校,就有很多本事大又一點都不藏私將自己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的中醫。

  「年老是中醫泰鬥,我有幸在他門下學過一段時日,他的醫術的確高明,就算是一些外國人,也會尋著名聲去找他看病。」

  兩個拍馬屁不成反而拍到了馬蹄子上的醫生神情訕訕,「對不住院長,我們也是見了一些被庸醫誤診的病人,這才對中醫有了成見。」

  段青恩笑笑,神情不像是介意的樣子,「沒什麽,我也知道你們是爲了病人好,其實中醫西醫裡都有不少庸醫,只是中醫到底是我們自家的,若是如今人人都厭弃了中醫,無人信中醫,那學習中醫的人自然就少了,過上個幾百年,有人打著中醫的旗號招搖撞騙,也就沒有真正的醫生去戳穿澄清了。」

  「何况,西醫再好,也是別人家的,中醫才是我們自己國家的,若是傳承斷在了我們這一代,等到了後世,也許我們國家自己的東西都沒有多少了,那也能稱得上是一種悲哀。」

  兩名醫生深思了幾秒鐘。

  的確是這樣,現在的中醫好歹還有不少泰鬥前輩,但如果以後所有人都學西醫而將中醫弃之敝履,那傳承斷代,就算是以後有人打著中醫的旗號做著庸醫,真正的中醫不在,那後世的人豈不是認爲真正的中醫就是那樣的。

  能够學醫的人自然是讀過書的,段青恩說的有理,他們二人便行了個謝禮,「多謝院長指點,今日我們受教了。」

  民國時期,大部分的百姓還延續著上一輩傳下來的各種禮節,熟人見面,陌生人見面,師生見面,父子見面,都有各自的行禮方式,因爲已經沒皇帝的原因,這些行禮也沒有人約束,只是一種深埋在骨子裡的習慣。

  而如段青恩這樣接受西方教育長大的年輕人們則大多排斥這些禮節,這也是時下的一種潮流,不是不講禮貌,只是想表示,那個有皇帝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全新的時代。

  他們想要拯救這個國家,就先要拋弃以前那個腐朽不堪的它。

  但段青恩却幷沒有因爲這些禮節而感到不悅,他只是按照標準姿勢回了一個禮,之後才對著二人告辭。

  段青恩是很忙碌的。

  他的工廠一座座的建立了起來,又一座座的開始盈利,與那些主要是賺百姓錢的工廠不一樣,段青恩的工廠從一開始就將銷售渠道定了下來。

  戰場。

  恰恰好足够蓋一個軍人,又方便携帶的棉被。

  分量看上去十分小却足够一個人吃七天的壓縮食物。

  還有能够抑制凍瘡的膏藥。

  這些都是要運往戰場的,他改變不了這場戰爭,却可以儘量讓身處在戰場上的軍人們好過一些。

  至少讓他們在爲了國家賣命拼搏的時候,不要凍到吃不飽,偶爾也能感受一點甜。

  黃包車拉著他到了工廠前,段青恩下了車,「王叔,我要在這裡的時間長一些,你大概晚間吃飯的時候再去裡面找我。」

  王叔是他的個人黃包車夫,在這段段青恩不需要他的時間,他大可以去找個茶館坐一會,或者是去睡一會覺。

  對此,王叔是很感恩的。

  他也不是沒見過別人家的車夫,就算是主人家要在一個地方待一天用不上他們,他們也要站在寒風酷日裡面等著,好讓主人辦完事能够第一時間坐車回去。

  王叔嘴笨,不會說什麽好聽的奉承話,隻憨憨一笑,「誒!」

  等看著脫下白大褂,穿著一身偏西方衣服的段青恩進了門,他才拉著車轉身離開,打算找個茶館吃會茶,暖和一下。

  這邊,段青恩進了廠子,正在幹活的年輕工人們見到他了,臉上都露出了笑來。

  「段老師。」

  「老師你來了啊。」

  他們都還年輕,面容也都稚嫩著,但一個個却都十分熟練的做著工。

  放到後世,讓這些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工作就是雇傭童工,是犯法,要讓人嗤笑的。

  但放在如今這個世道,却沒有人會說一句段青恩不好。

  畢竟誰都知道他的工廠對工人們一向是好的,每天隻工作九個小時,包三餐,銀錢給的還大方。

  雖然段青恩一開始就說清楚了工廠隻招收他們撫孤院出來的孩子,但每天也總是有人不甘心的上門來詢問自家孩子或者自己能不能做工。

  「哥,你來了。」

  段青秀穿著一身利落的男裝來了,如果不是頭上扎起來的鞭子和秀氣的五官,行爲舉止看著完全就跟男人差不多。

  她也沒多說廢話,一路走過來直接就說:「新藥研究的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到後面去看看?」

  說完,她看了一眼周圍的孩子們,臉上也帶上了笑意:「這些孩子還真是喜歡你,每次你來了,他們高興的跟過年一樣。」

  段青恩笑笑,「孩子是最知感恩的,他們感激我,看見我了自然高興。」

  他與妹妹一道往後面走,走著走著,突然注意到了段青秀身上的男裝,有點奇怪道:「怎麽穿成這樣?」

  「女人的衣服全都是裙子,不然就是旗袍,要不就是一層又一層厚重的不行,穿著幹活不方便,我就買了男人的衣服來穿。」

  段青秀說著,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怎麽樣,我穿著還行吧?」

  「還行是還行。」段青恩看著妹妹這比個男人還要英姿颯爽的樣,再回憶了一下之前她那副柔弱的知書達理小公主模樣,有點猶豫的開口:「你這樣,文博回來會不會有意見?」

  「他才不會呢。」

  段青秀皺了皺小鼻子,此刻臉上才有了被嬌慣長大的自信來,「哥哥你不是知道我們有通信嗎?他知道我這樣,還鼓勵我,說我做得對,女人本來就不比男人差呢。」

  「那我就放心了。」

  段青恩笑笑。

  要說起來,還是段青秀這個妹妹帶給他的驚喜最大。

  薛文博上戰場前,她還是一個穿著華貴服飾,被家人寵著捧著嬌養著的小姑娘,每天最大的煩惱就是明天去聚會穿什麽衣服才能艶壓群芳,逛街去哪裡才能買到喜歡的首飾。

  母親疼愛她,哥哥寵著她,丈夫又是百依百順的,可以說她過的完全沒有遺憾,也不需要改變。

  但知道薛文博要爲了保衛家國弃文從武上戰場後,自己的哥哥又開始建造工廠給戰場上的軍人提供物資之後,這個嬌養長大的小公主就下决心要改變自己。

  她無疑還是有點天真的,因爲從小在國外長大的緣故,她讀過許多愛情書籍,她認爲自己與薛文博就是靈魂吸引來的愛情。

  因此,當薛文博要改變靈魂時,段青秀也願意改變自己來遷就他。

  他在前方保衛家國,她就在後方做他的後盾。

  因爲每個星期工廠都要將物資運送到戰場,段青恩就公器私用的夾帶信件過去,有他寫給薛文博的,也有段青秀寫給丈夫的。

  薛文博會與自己的妻子分享戰場上的一些小事,他是個貼心的丈夫,從來不會說我今天躲過了一顆子彈和我的戰友不幸死掉了什麽的,而是會努力的在生活中挖掘一些趣事分享。

  比如說他曾經有一次就寄回來一封信,段青秀十分羞澀又開心的拿給段青恩看過,如果用大白話翻譯一下的話,大概就是這樣:

  【我的愛妻你好嗎?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想念你的聲音,想念你對我說話的樣子,但我現在還不能回去,我必須留在這裡打仗,不過沒關係,我的一個戰友學過畫畫,在空閒的時候,他會教我畫畫,我相信,遲早有一天我能畫下你的樣子。

  除了這個會畫畫的戰友,我的戰友們還有很多厲害人物,他們讓我敬佩,其中一位還是留過學回來的,這讓我想起我的大舅哥,你的親哥哥,他們都是一樣的溫和好說話,平時,這位戰友會教我們學外語,我學的很快,還被他誇了。

  還有一位戰友,他會彈鋼琴,但這個就沒有辦法在戰場上學習了,不過也沒有關係,我背下了學鋼琴的方法,比如現在我知道了哆瑞咪發嗦,等到戰爭結束,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學。

  說了這麽多,我也有些感慨,仔細想想,人這一輩子,也只不過能活個幾十年,既然同樣都是活幾十年,碌碌無爲也是活,努力拼搏也是活,那爲什麽不在活著的時候多學習一點東西,多充實一下自己呢?也許學的時候會覺得很累,很難受,但是等到學成了,等到你能熟練用出這項技能的時候,心中的滿足感是無法言喻的。

  當然了,雖然說了那麽多,但我學這些,其實都是有原因的,我想學畫畫,在湖畔邊,畫下你美麗的臉龐,我想學外文,以後等到戰爭結束,當我們一起出國旅行時,我就是你的口,我想學鋼琴,聽戰友說有一種鋼琴叫做四手聯彈,等到日後,我渴望與你坐在一起,我們兩人一起彈出一首優美的音樂,只要想想這個畫面,我就感覺十分美好,我的愛妻啊,請你再忍耐沒有我的日子,等到戰爭結束,我們可以一起慢慢變老,我會每天給你送上一束鮮花,就像是年輕時那樣,爲了我們的美好未來,請耐心的等待我回來吧。

  愛你的丈夫。

  xxxx年x月xx日】

  那封信一共有三張紙,其中兩張都是薛文博用著各種詞匯來幻想他和段青秀以後的生活會有多麽多麽美好,他有多麽多麽愛段青秀。

  不得不說,後世很多人都將民國想的太古板了。

  這個年代的進步青年如果想要示愛的話,那簡直太容易了。

  他們用著看似十分隱晦的文字,大把大把描寫著自己的愛。

  就光是以前段青秀與薛文博戀愛時,就曾經爲了寫情書請教過段青恩,單身狗的段青恩給不出什麽有用意見,只能眼看著薛文博自己在那寫下【你是我的手,是我的心臟,是我的整條命】等等言論。

  他不是油腔滑調,是真的這麽認爲的。

  這可能就是這個時代獨有的特色了吧,反正無論是放到古代還是後世,這種模式的情書都再也沒出現過了。

  而段青秀之所以給哥哥看丈夫寫給她的這封信,是因爲她在看完這封信之後意識到了丈夫的蛻變。

  作爲一個同樣的進步青年,段青秀立刻决定自己也要改變。

  她買了鋼琴,開始上鋼琴課,又學習繪畫,也學了薛文博說的那個國家的語言。

  之後,她覺得這還不够,她的丈夫這麽有思想覺悟去了前綫,雖然她體力跟不上不能去前綫,但也可以做一點別的。

  比如去段青恩的工廠做事。

  在跟哥哥提出這個想法時,段家小小姐的要求很淳樸,她想要當一名優秀的工廠工人。

  天知道段青恩當時看到細皮嫩肉的妹妹穿著蓬蓬裙跟自己提出要當工人時的心情。

  最後段青秀也沒有當成工人,而是在段青恩的示意下接手了出産藥品的工廠。

  她好歹也是出過國的,又有著一顆想要學習的心,段青恩給了她一大堆書,段青秀就乖乖聽哥哥的話啃書去了。

  而工廠裡的研究員們都能稱得上是她的老師,她肯學,長此以往,未必就不能成爲一個研究員。

  段青秀還在說,「我寫了信給文博,問他如果我想剪短髮他有什麽意見,他十分同意,還說我有這樣的想法很好。」

  說著,她又羞澀的笑了。

  即使穿了男裝,在許多工人眼裡看來十分嚴厲,段青秀還是那個會因爲丈夫的一句誇獎而高興羞澀的小姑娘。

  段青恩點頭,「想剪短髮很好,也方便一些。」

  因爲丈夫與哥哥都沒有意見,段青秀徹底定了心,决定等到今天下班之後就去把自己的長髮剪掉。

  兄妹兩個一起到了後面,這裡與忙碌的工廠完全不同,裝備齊全的設施,注重消毒的環境,還有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的研究人員走來走去的身影。

  這些研究人員大多都很忙碌,見到他們也都只是點頭示意,就匆匆離開。

  段青恩跟著段青秀一直走到了最後面。

  那裡站著許多人高馬大的人,類似保鏢與守門人的角色,見到他們了,沉默的放行。

  門一推開,聽到聲響的研究人員下意識抬頭,見到段青恩了,臉上立刻露出了狂喜的笑意來,「院長,我們研究出來了!!」

  「這麽快?!」

  段青恩幾步上前,臉上也有著高興,看向了許多人一起研發出來的成果。

  「快速投入生産嗎?」

  滿頭白髮的老人眼中有著歡喜,身子都因爲劇烈的興奮而微微顫抖著,他興奮的念叨:「只要有了它,我們可以治療很多疾病,而且還能送到戰場上去,這能救下多少人啊!!!」

  他之所以來到段青恩的工廠,就是因爲看到了他在源源不斷的生産一些東西支援前綫。

  按照如今段青恩的工廠規模,就算是他不生産那些戰爭用品,也照樣可以賺錢,甚至賺的更多。

  因此,在知道段青恩打算研發一些針對傷者的藥物之後,他就來了。

  現在,他知道自己沒有來錯。

  「已經用小白鼠做過實驗了,人體實驗還是要做的。」

  段青恩望著它,沒有被喜悅衝散了大腦,「這些都是要送往戰場給傷者的,絕對不能出意外,一定要萬無一失。」

  「人體實驗?」

  在一旁的段青秀臉上露出了猶豫的神色,段青恩一眼就看穿了妹妹在想什麽,伸手輕輕點了點她的頭。

  「想什麽呢?我的意思是說將這種藥物的藥效散出去,告訴人們能够治療什麽疾病,再說清楚現在只是剛剛研發出來還不穩定,請患病的人自願前來試藥,我們會給出一定的報酬。」

  老者一雙眼中的喜色沒有改變,贊同的點了點頭,「是該這樣的,該這樣的。」

  他問段青恩,「這是你提出的,也該由你來命名,給它取個名字吧。」

  段青恩:「青黴素。」

  「就叫它青黴素。」

  ****

  「聽說了嗎?段家好像研究出來了什麽藥物,能治好肺炎,你家那口子不是得了肺炎嗎?要不去試一下,反正不要錢,而且如果有人願意試藥的話,還能得銀錢。」

  「誒,老六,你要不要去試試,我今天在街上聽說……」

  「這孩子年紀小,又是咱們的獨苗苗,他要是死了,我們怎麽辦?你就聽我的,死馬當作活馬醫,抱著孩子去那試試,萬一真的治好了呢……」

  大街小巷,一路走過來,大家都是在討論青黴素的。

  而在一所被炸毀學校,目前只是一片狼藉的磚瓦面前,正有一個看上去十歲大的男孩抱緊了懷中孩子,警惕的看向了對面的父母。

  「丫丫反正也治不好了,你就讓他們帶著她去試試吧,萬一織好了呢,能得錢,還有糧食呢。」

  男孩將懷中的妹妹抱的更加緊了,近乎尖銳的回答著:「你們是不是又想要丟掉她了?丫丫沒病的時候你們就像把她賣出去,現在她病了,又見天的想著把她扔了,鬼才信你們是真的想要治好她。」

  「你這孩子怎麽就不聽人說。」

  他的母親抹了一把臉上的泪,「娘不是解釋了嗎?咱們家反正也沒有糧食了,與其一家人一起餓死,還不如把丫丫賣了,好歹也能換一點糧食回來,她也能在主家吃飽了,你弟弟妹妹都那麽小,你就忍心他們都餓死嗎?」

  「那爲什麽非要賣丫丫,你爲什麽不賣掉我!」

  男孩還是不肯將妹妹交出去:「上次要不是我回來的早,發現你們要丟了她,丫丫現在早就死了!!」

  「她得了病,早晚是要死的,現在留在家裡也只是受苦。」

  他的父親悶悶的回了這麽一句,苦難讓他年紀輕輕頭上就滿是白髮,眉間的皺紋更是能夾死蒼蠅,看上去不像是三十歲,而更像是五十多的。

  對著向他們露出警惕的兒子,他沒有生氣,只是耐著性子講道理:「你要是真的心疼妹妹,就把她給我們,讓我們帶著去軍醫院注射藥,你就算是這次扣住她不讓她去試藥,她也還是要死的。」

  「是啊,醫生都說了這個病治不好了,還不如試一試,如果好了,丫丫病也好了,咱們家裡也能有糧食了,要是好不了,好歹還能拿些糧食。」

  無論父母怎麽說,他們的長子都不肯答應,顯然對著上次妹妹被偷偷丟掉的事耿耿於懷。

  「哪有那麽好的事,免費幫人治療不說還給錢給糧食。」

  他剛說完,懷中的女孩就輕輕咳嗽了一聲,從咳嗽聲可以聽得出來,她已經虛弱的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

  「哥哥……」

  燒的迷迷糊糊的女孩難受的動了動,「丫丫難受……」

  男孩也只不過才十歲大,抱著一個孩子本來就吃力,她這麽一動,他險些沒有抱的住她,連忙一屁|股坐在磚瓦上,一雙眼裡滿是血絲與泪水:「馬校長說了,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才不相信!」

  他說完這句話,眼中的泪更加多了,只是被主人强行抑制在了眼眶中沒有流下來。

  男孩緊緊靠著身後的磚瓦,就像是靠著能够保護他們的人,「我不信你們,我才不信!」

  他們正對峙著,一輛黃包車從這邊路過,車上的人發現了這邊的情况,叫了停車。

  黃包車停下了,車上走下來一個人。

  他上身穿著襯衫,下身是西方的褲子,即使這些衣服幷不怎麽緊致,也能看的出來他身形修長,肩寬腰窄腿長,這個時代的人審美還沒有形成,只知道他十分的有氣質,看著就像是一個富貴人家出來,經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少爺一樣。

  一看見這樣與他們不同的大少爺下來,無論是那個死咬著不肯鬆口的男孩,還是他們的父母,都下意識的閉上嘴沒再說話。

  段青恩却沒有多說什麽,隻目標明確的對著男孩伸出手,「能不能讓我看看這個孩子?我是醫生。」

  男孩狼一樣的眼眸警惕又小心的上下掃視了段青恩幾圈,也許是他身上溫和的氣質讓他放鬆了警惕,也許是他覺得自己和妹妹身上幷沒有什麽可以讓這個大少爺圖謀,最終還是僵硬著手臂,將一直護著的妹妹露了出來。

  等見到段青恩打開了隨身帶著的箱子,裡面都是看著就十分昂貴的醫療器具後,他身子放鬆了下來,眼中同時帶上了焦急,急促的將妹妹患病症狀和之前醫生下的診斷說清楚了,就眼巴巴的看著正在給妹妹看診的段青恩,聲音裡帶上了一點哭腔:「醫生,我妹妹可以治好嗎?」

  「她之前一直很有精神的,雖然在發燒,但是還能幹活,就是這幾天,餓肚子了,餓了兩天,才突然變成這個樣子的。」

  他之前對著父母還能强硬起來,對著面前這個很可能救下自己妹妹性命的人,却下意識的求了起來。

  幷不是以弱對强,只是這段時間,他撑得太難受了。

  先是妹妹要被賣給別人家,他好不容易攔住了,又拿出了自己做工的糧食才讓父母放弃這個想法。

  如果他沒有讀書,沒有知禮,也許還不會覺得沒吃的賣妹妹有什麽,但他讀書了,他知禮了。

  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知道妹妹會被賣到哪裡去。

  那天,看見父母帶回來的人要把妹妹帶走時,他就懂了。

  這個人不是買妹妹當丫頭使喚的,而是爲了當女人。

  她才五歲,小小的一個。

  這不是尊嚴的問題,是能不能活下來的問題。

  好不容易攔住了,他每天四處做工,拿了錢回家,希望這樣能保住自己的妹妹。

  終於,父母鬆嘴了,他們不再說要賣掉妹妹了。

  可她得病了。

  他拿著積攢的錢求醫生給她看病,可每個給她看病的醫生都搖頭,都說治不好了,最多只有幾個月活頭。

  他不甘心啊,他的妹妹那麽乖,就算是生病了也會聽話的做事,餓肚子了就把手指頭放進嘴裡過癮,從來不會大聲哭鬧,就算是餓的狠了,也只是無聲的掉著眼泪。

  食物不够的時候,她明明餓的肚子一直在響,却還是乖乖的小聲對他說:「哥哥吃……我不餓的。」

  比起家裡其他的孩子,兩人感情更好,因爲他們是在小時候被養不起的父母送給了馬校長,馬校長人很好,建立了小學,免費教導小孩子們知識,知道他們兄妹因爲養不起要被扔掉,馬校長就將他們留在了身邊,給他們起名,教他們念書,後來校長死了,父母才將他們帶了回來。

  因爲沒長在父母身邊,他們難免就要受一些忽視,他年紀大,能出去做工賺錢還好,年紀小又是女孩的妹妹就不行了,就算是他努力的想要護住她,爹娘也還是會在第一時間將她拋弃。

  他對他們,早就不信任了。

  男孩想到這裡,有些依賴的靠在了磚瓦上。

  如果校長在,一定能保護他們。

  可他已經不在了。

  所以,他要自己保護妹妹!

  段青恩將目光從小女孩身上收了回來,看向面前的男孩,「你知道軍醫院嗎?」

  男孩的眼神猛然又警惕起來,「我不知道,你把丫丫還給我!!」

  顯然,他將段青恩當成了和他爹娘一夥的。

  段青恩沒有躲開他伸過來的手,而是十分配合的將這個小姑娘送到了男孩懷中,看著他用自己細瘦的胳膊將妹妹抱住了,才接著道:「我知道你覺得天底下沒有掉餡餅的好事,但軍醫院免費給人注射藥劑本身就是爲了試藥,我們也從來沒有掩飾過這一點,你妹妹這情况,最多撑不過後天,如果你同意帶她去注射,她有一半的可能會活下來,如果你不帶她去,她連一半的可能都沒有了,看你剛才說的話,應當也是讀過書的,你應該知道要怎麽取捨。」

  男孩眼中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來,一直强忍著的眼泪吧嗒吧嗒滑落下來掉在地上。

  他猛地跪在地上,將妹妹輕輕放在一邊後,膝行著到了段青恩面前,給他磕著頭。

  「先生,我知道您是個好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她才五歲,她很乖的,求求你先生……」

  「她的名字叫張瑞望,是瑞雪兆豐年,希望國家富强的意思,她的名字是校長起的,校長說她會很乖的,她不能死的,她很聰明,我教她認字,她學的很快的,以後,以後她一定可以當老師,當校長的……」

  段青恩望著這個一瞬間崩潰了的孩子,轉眼看向了他身邊站著的人。

  那是個年紀很大的老人,滿頭白髮,身上還有血迹,肩膀上正在滴著血。

  他對面前這副情景十分憤怒,對著段青恩怒喝著:「不准欺負我的學生!!」

  「你們這些人!!你們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你們會遭報應的,會遭報應的!!」

  他的思緒顯然十分混亂,反復重複著衝著段青恩怒吼完,又抬手要來打他,手從青年身上穿過之後,他又轉過身,看著男孩一臉的慈愛與心疼。

  「不哭,不哭瑞希,快點跑,快帶著你妹妹跑,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好好躲著,這裡有我呢。」

  「瑞希,好孩子,別哭,我跟你們說過的,男兒留血不流泪,哭只會讓敵人更加覺得我們軟弱可欺,學校沒了沒關係,只要你們還活著,我們就沒有損失,快跑,我攔著他們。」

  段青恩看著正不停安撫男孩的老人,轉身看向黃包車那邊,「王叔,帶這兩個孩子去軍醫院。」

  兩個孩子被帶走了,他們的父母訕訕的看了段青恩一會,到底還是記挂著試藥能得的錢,匆匆忙忙的就追著黃包車去了。

  這片被炸毀的學校面前,只剩下了段青恩。

  他看著那個老人,他應當是在無意識中死亡的,長期的游魂狀態讓他有些神志不清,看見男孩與妹妹跑了,他就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臉上放鬆下來,嘴裡喃喃的說著:「對,就是這樣,趕緊跑,只要你們活下來就好。」

  一個拾荒的十幾歲孩子路過,他臉上露出了驚色來,快步跑著上前擋在了孩子面前:「別過去!!鬼子在前面殺人,他們見人就殺的,你們快點跑,他們還要投炸/彈!!!」

  那孩子看不見他,若無其事的繼續往前走著,老人著急了,拼命地上前想要攔住他,却被困在了原地不能走動,只能焦急的跺脚。

  「別過去啊!!!鬼子在前面,會殺了你的!!!」

  「你不認識我嗎?我是馬校長啊,我是你們的校長,你爲什麽不聽我的話,別過去啊——」

  這句簡直就是撕心裂肺了。

  老人跪在了地上,手朝著那個孩子那邊抓,老泪縱橫:「不要、不要殺我的學生,他們都是小孩子,他們什麽都不懂,別殺我的學生……畜生!!!你們都是畜生!!」

  「別殺……別殺……他們還小,他們剛剛認字,他們是孩子,你們來殺我啊!!殺我啊!!」

  段青恩閉了閉眼,蹲到了老人面前,慢慢扶起了他。

  「馬校長。」

  老人茫然的跟著起了身,被段青恩觸碰到的一瞬間,一直渾渾噩噩的思緒就好像是有人幫他撥開了迷霧,讓他清醒的面對著這個世界。

  他睜開眼,看到了原本該是學校的地方一片殘磚斷瓦。

  是啊,他已經死了。

  鬼子進了城,見人就殺,進了他們學校,要殺他的學生。

  他怎麽可以讓他們殺他的學生。

  那些都是小娃娃,乖巧懂事,認真努力。

  他努力攔著,他抱住一個鬼子的腿,拼了命的去攔著他。

  之後,他的頭一疼,就沒有了知覺。

  馬校長摸了摸自己的頭,好像在那裡摸到了一個空洞洞的大洞。

  他轉過身,看向段青恩,「我死了。」

  「是,您死了。」

  「我帶您看看以後的學校吧?」

  段青恩上前,輕輕拉住了他的手,帶著他走近了一個光圈。

  那裡,露出了一個課堂來,老師站在上面將著題,下面的學生們穿著統一的校服,面色白淨,仰著臉看向黑板。

  舒緩的下課鈴聲響起,站在講臺上的年輕老師回過身,一邊收拾自己的課本,一邊道:

  「好,下課了,下節課體育老師生病了,換成我的課,記得別去操場啊,下節課我們講一下上次考的卷子,課代表一會上來把卷子發下去。」

  一個學生喊了一聲:

  「起立!」

  整個教室的學生都猛地站了起來,稚嫩的聲音清脆整齊:

  「老師再見——」

  這些聲音仿佛都伴隨著無限的希望,落入到了他耳中,讓他覺得,孩子的聲音是這個世界上最好聽,最讓人安心的聲音。

  無數的鮮花中,門緩緩打開,老人站在門前,一邊走進去,一邊望著那些孩子們,露出了一個慈愛的笑。

  即使這些孩子不是他的學生,他也願意愛護他們,保護他們。

  他滿足的笑著回應他們:

  「好孩子。」

  「再見,你們也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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