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作者:隨波逐流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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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erpio 2006-2-28 11:58: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0 1177530
咶咶 發表於 2008-1-14 16:45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章 生離死別
作者:隨波逐流

  北漢軍被困於野,苦戰十數日,欲突圍,皆為雍軍死戰而阻,然雍軍急切間亦不能破北漢軍陣。

  四月十八日,北漢軍糧盡,乃殺馬為食,天明之際,分兵突圍,戰乃定。

  ——《資治通鑒。雍紀三》

  什么是英雄陌路,什么是絕境,龍庭飛輕輕嘆了一口氣,多年徵戰,從未有過如此險惡的境況,可是龍庭飛驚奇地發現,他的心緒竟然已經沒有絲毫波動,從發覺自己被雍軍圍困的那一刻,他就清晰地聽到心中的那根緊崩的弦斷裂的聲音。他真的太疲倦了,這些年來,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支撐著北漢的大局,對面的敵人源源不絕,且堅韌不拔,勝不驕,敗不餒,幾乎是硬生生地磨去了他的棱角和鬥志,倚為臂膀的心腹將領死得死,叛的叛,如今他已經是孑然一身,更是親手將締結鴛盟的愛侶拉入了絕境,自己的道路怕是已經走到了盡頭,龍庭飛心中明白,這一次不會再有任何逃生的希望。

  雍軍的伏兵加上已經重整旗鼓的齊王鐵騎,四十餘萬大軍將十萬北漢軍困住在荒野,雙方戰力並沒有絕對的差異,不付出慘重的犧牲,絕對無法突圍。沁州地勢狹窄,想要突圍只能向冀氏和澤州兩個方向才有可能,可是若是向澤州方向突圍,龍庭飛等人自知怕是沒有機會重回北漢了,敵方佔據了強勢,己方的選擇又極為有限,在這種情況下,十幾天來,龍庭飛和林碧親自策劃了數次突圍,可惜因為意圖全軍而出,每次突圍都被雍軍所阻,空留下無數戰士的血肉,沁水嗚咽,血流成河,在雍軍越來越縮緊的包圍圈中,就連泥土都被鮮血浸透。

  席地坐在簡陋的營帳裏,火把昏暗的光芒映照在龍庭飛消瘦憔悴的面容上,比起從前的英姿勃發,如今的龍庭飛神情中帶著漠然和寂寥,唯有那雙略帶碧色的雙眼,仍然閃現著光芒,只是有心人可以看出,和從前睥睨天下的傲氣不同,他雙目之中的光芒充滿了對世情的明悟和莫名的悲愴。

  帳外傳來腳步聲,龍庭飛沒有抬頭,仍然看著蕭桐親自繪制的簡圖,上面記錄著軍中斥候舍生忘死探察來的雍軍布防圖。有人走進營帳,站在他身前,火光將來人的身影拖得很長,陰影擋住了龍庭飛面前地圖。龍庭飛微微皺眉,抬起頭,明滅的火光映射到他眼瞳深處,也將來人的身影映射到他眼中。深綠色甲胄,織錦金鳳的大氅,那人正是林碧。

  林碧也憔悴了許多,曾經明傃的容貌多了風霜之色,衣袍之上血跡斑斑,金枝玉葉的身份,如今卻是血染戰袍,龍庭飛心中一陣悲涼,他淡淡道:“碧公主可有什么事情?”

  林碧輕輕搖頭,坐在龍庭飛對面,將螓首埋在雙手之中,良久才道:“方才雍軍用弓箭射來書信到我營中。”

  龍庭飛淡淡道:“想必是勸降吧,這些日子我營中也接了不少這樣的書信,若非我多方設法鼓舞士氣,只怕我軍難免軍心大亂。”

  林碧眼中閃過寒芒,道:“不是勸降,是告訴我軍,蠻人入侵代州,聲勢浩大,我二哥林澄邇率軍出擊,不幸中了蠻軍詭計,二哥拼死殺出血路,身背十餘箭死在雁門關外,家父舊病復發,軍中群龍無首。”

  龍庭飛只覺得心頭劇震,好狠毒的心計,不論這信中說得是真是假,代州軍軍心必然動搖,他軟弱地道:“這或許是敵人詭計。”

  林碧淡淡一笑,笑容卻滿是悲慟的意味,她寒聲道:“我也希望是敵人陰謀,可是就算是陰謀,也已經得逞,如今我營中將士已經是人心惶惶,就是我三哥澄山,四弟澄淵也是戰意全失。何況這消息恐怕是真的,這封信是齊王李顯特意寫給我的,和其他的信不同,上面將代州之事說得很是詳細,李顯是不會用假言來騙我的。”說罷,林碧將一封書信遞給龍庭飛。

  龍庭飛接過書信,一目十行的閱讀了一遍,上面果然將代州軍情寫得十分清楚詳細,若是連林碧都覺得沒有破綻,那么很可能是真的,他頹然放下書信,道:“你可是有了決定,若是代州軍想要投降,我並不會怪你。”

  林碧霍然而起,寒聲道:“代州軍從未做過背信棄義之事,今次出兵乃是公議所決,豈會臨陣生變,自從我代州軍建立以來,只有同歸於盡,從無屈膝投敵之事,即使昔日歸順北漢,也沒有說過一個降字。”

  龍庭飛的神情變得肅然,也起身道:“我早已料到公主心志堅定,方才不過是試探之語,我乃是統兵大將,軍心最是要緊,還請碧妹恕罪。”

  林碧神情有些和緩,道:“但是事已至此,我們也需有所應對,必須下定決心不計犧牲地突圍了,若是再耽擱,只怕我也不能控制軍心了。”

  龍庭飛眼中閃過冰寒的光芒,道:“我也正想邀你過來商議突圍之事。這些日子多次廝殺,碧妹應該清楚,雍軍是絕不會放過我的,每當我率軍衝陣的時候,雍軍都是不顧犧牲阻擋我軍,若是代州軍獨自衝陣,雍軍則以誘敵深入之策應對,若非碧妹果決,只怕早已陷入敵軍圍困。由此可見,雍軍的目標主要在於龍某和沁州軍主力,而對於代州軍卻是留有餘地。所以我精心策劃了新的突圍計劃,需要碧妹你全力協助。”

  林碧沒有言語,龍庭飛所說她又何嘗看不出來,但是代州軍縱然再英勇,也只有一萬五千人,縱然雍軍有所容情,想要趁機衝破雍軍軍陣也是不可能的,緩緩抬頭,她的語氣淡然而明悟,說道:“你可是要我代州軍掩護沁州軍突圍。”

  龍庭飛淡淡一笑,道:“代州軍一軍之力,想要掩護沁州軍突圍也是不可能之事,雍軍只需五萬精兵,就可以阻擋代州軍衝陣,若是我趁機帶主力突圍,雍軍必然全力圍堵,如果力有不殆,就算是放了代州軍出去,雍軍也不會讓我軍有突圍的可能。碧妹應該明白,對於北漢的忠心,我軍遠勝貴軍,所以雍軍才會以沁州軍為主要目標。”

  林碧沒有說話,她靜靜地聽著,等待龍庭飛的解釋,龍庭飛繼續說道:“所以我決定這次突圍分為三波,你率代州軍第一波衝陣,從東北方向突圍,雍軍必然採用從前的做法,竭力將代州軍誘入包圍,將你我兩軍分開,然後我率兩萬精騎,多張旗幟,從正北方向衝陣,雍軍必然竭盡所能阻擋於我,之後,鹿氏兄弟將率我軍主力從西北突圍,其間將分兵至沁水,毀去雍軍阻擋河面的強弩投石機,助水軍出困。”

  林碧心中一寒,道:“你是要以自己為餌,引誘雍軍主力圍攻,好讓沁州主力突圍。”

  龍庭飛肅容道:“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沁州軍主力,龍某作戰不力,連累三軍將士,若是再惜命偷生,還有何顏面去見王上,雍軍四面合圍,北面兵力最多只有十餘萬,只不過一旦我軍陷入苦戰,其餘三面便從後攻擊,這才令我們始終不能突圍,這一次我親自衝陣,誘使敵軍主力全力困我,憑著鹿氏兄弟的勇猛,突圍的機會很高,而一旦雍軍誤以為代州軍乃是為了掩護我突圍,對碧妹的圍困必然減弱,代州軍突圍的機會也很大,以龍某一人性命和兩萬親衛軍的犧牲,換取我軍主力突圍,這值得。不過碧妹率先突圍,損失也必然慘重,所以我要先和你商量。”

  看著龍庭飛說及自己生死時候的漠然神情,林碧嬌軀搖搖欲墜,眼前這人乃是自己的未婚夫婿,無奈家國危亡,兩人各自都是帶兵的大將,因此聚少離多,每次見面除了軍務就是軍務,幾乎很少談及私情,可是林碧早已將他視為終身伴侶,如今卻要中道分離,讓她如何能夠承受。這一刻,她不再是代州軍民景仰的“公主將軍”,只是一個將要失去愛侶的苦命女子。

  強忍眼中清淚,林碧低聲道:“你這般慷慨赴死,那么我呢,你可還記得你我大婚之期,就在今年年末。”

  龍庭飛神色一變,眉宇間流露出黯然銷魂的神色,這次要求代州軍出兵,林遠霆額外提了一個要求,就是龍庭飛和林碧的婚事不能再拖,國主作主訂了日期,雍軍若退,今年年末就是兩人大婚之期,當日龍庭飛心中也是暗自欣喜,若能夠退去雍軍,那么自己也有面目迎親。只是如今看來,兩人竟然是有緣無份,再無結縭的可能。

  龍庭飛狠下心腸,道:“碧妹,非是庭飛負約,只是為了家國社稷,庭飛不敢貪生。”

  林碧掩面踉蹌而退,倚在營帳壁上,身軀微微顫抖,雖然沒有哭泣出聲,可是那強自抑制的嗚咽聲卻更是令人心碎腸斷。龍庭飛縱然是心如鐵石也是無法消受,他大步上前將林碧攬入懷中,林碧螓首埋在龍庭飛胸前,細碎的哭泣聲回蕩在營帳之中,龍庭飛能夠感覺到胸前戰袍上一陣溫熱,他心知乃是林碧珠淚滲透衣衫,心中劇痛之下,緊緊抱住林碧嬌軀。這時,火把燃盡熄滅,帳內一片黑暗,狹小的空間裏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和林碧低低的啜泣聲。黑暗之中,龍庭飛這在人前從來是神採飛揚的一代名將,也是黯然淚落。

  良久,林碧輕輕掙脫龍庭飛的雙臂,輕聲道:“既然已經決定,我這就回去安排。”龍庭飛沒有說話,他聽著林碧挑開簾幕出帳,聽著林碧遠去的足音,握緊了雙拳,寒聲道:“大丈夫在世,上不能全社稷,以報君父之恩,下不能護妻子,至令其血染戰袍,尚有何顏面茍活於世。”

  忽而,龍庭飛耳邊傳來細弱的歌聲,不多時,那歌聲越來越響,已經可以聽得十分清晰,龍庭飛仔細傾聽,歌聲卻是從代州軍軍營中傳出來的。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支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這首戰歌乃是代州軍最愛唱的曲子,代州軍和蠻人作戰,多在秋高馬肥之際,執幹戈以護鄉梓,據雁門而抗胡騎,此時唱來雖然與時地不合,但是卻讓代州軍重新激起戰意。

  歌聲初時喑啞艱澀,想必是代州軍多日血戰,早已是口幹唇裂之故,但是唱到後來卻是越來越響亮,初時只有百餘人在唱,後來附和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除了代州軍,沁州軍也開始隨之高歌起來,如同千江萬流匯入大海一般,歌聲匯聚成氣勢磅薄的洪流,歌聲中多日來士氣漸弱的北漢軍重新凝聚成無堅不摧的勁旅。

  龍庭飛面上凄然之色一掃而空,緩緩的將周身甲胄束好,戰袍如火,俊面如冰,走出帳去,決戰之期,就在明日,哪裏還有兒女情長的時間。

  走出帳外,龍庭飛放眼望去,漆黑的蒼穹下星星點點的篝火,空氣中滿是血腥的氣味,除了遍野的歌聲之外,還能夠隱隱約約聽見軍士忍痛呻吟的聲音,一邊仔細盤算著突圍之策的成敗幾率,一邊聽著眾軍蒼涼豪邁的歌聲,猶有寒意的春夜透著冷寂肅殺,龍庭飛心中空明非常,他知道必是林碧令代州軍吟唱耳熟能詳的軍歌來激勵士氣,心中感佩非常,更是希望明日林碧能夠突圍而出,他心中明白,林碧所面臨的危險只比自己低些,最大的可能,明日兩人都會死在亂軍之中。

  這時,蕭桐走到近前,不過十數日之間,他已經是形容消瘦,神色憔悴,除了辛苦刺探敵軍虛實軍情之外,他心中愧疚非常,自從今次雍軍攻沁州以來,他屢次鎩羽,手下秘諜死傷無數,此次中伏未能即時發覺敵軍動向也是原因之一,蕭桐無數次痛恨自己無能失職,以至有今日之危局,內外煎迫之下,才令蕭桐形容減損如此。

  他走到龍庭飛身側,忐忑不安地道:“將軍,方才屬下見到公主,說您已經決定突圍了。”

  龍庭飛淡淡道:“不錯,你輔佐鹿氏兄弟最後突圍,詳細的安排待會兒軍議的時候我會說明。”

  蕭桐道:“將軍,您是我軍主帥,如何能夠自蹈險地,誘敵之事還是讓別人去做吧,不妨從軍中選取身材和您相近之人,穿了您的衣甲充做誘餌,再讓代州軍擔任突圍的主力,將軍有很大的機會趁機突圍。”

  龍庭飛淡淡道:“我是三軍主帥,若不當先,如何能夠激勵將士赴死,至於讓代州軍充做犧牲,此事再也休提,代州軍本不需出兵,如今卻因相助我軍而陷於死地,我們若是做出忘恩負義之事,還有什么顏面去見代州父老。”

  他的語氣雖然淡漠,但是一字字猶如鋼刀刻在岩石之上,蕭桐聽罷,知道其心已決,竟然是再無轉圜的餘地,他也知道龍庭飛所言句句皆真,也只有他親自出馬,才能誘使雍軍主力出動,暗暗嘆息,蕭桐下拜道:“請將軍允許屬下隨您突圍。”

  龍庭飛望了蕭桐一眼,道:“這又何苦呢,今次你雖然屢次遭遇挫折,但是那是因為敵軍斥候總哨確實厲害,我北漢軍中若論諜探,以你為最佳,若是換了別人,只怕我們早就成了聾子、瞎子。你也不要過分愧疚,這次戰敗不關你的事情,是我根本就沒有想到敵軍會是誘敵入伏之計,廟算已然輸了一籌,才有今日之敗。蕭桐,這次你需聽我命令,隨鹿氏兄弟突圍,他們三兄弟軍略平平,我很是憂心,你在我身邊多年,耳濡目染也有些長進,有你相隨,才能保證他們可以順利突圍。”

  蕭桐默然,良久頓首道:“屬下遵命。”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戴罪立功,留得有用之身,全力相助鹿氏兄弟突圍,就是以死相謝,也需等到日後風平浪靜之時。

  龍庭飛見他已經答應隨雍軍主力突圍,欣然道:“好了,看天色已經快三更了,你吩咐下去,三更造飯,五更突圍,先讓各軍主將來見我。”

  蕭桐心中一跳,道:“將軍,我軍已經糧盡,因為將軍一直在帳中思索軍機,所以屬下沒有稟報。”

  龍庭飛冷冷一笑,這樣事關軍機的大事卻不稟報,哪有這樣的道理,他在軍中威望甚隆,早有軍士密報於他,沁州軍諸軍將領私下密議之事,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斷然決定明晨突圍,原本想敲打蕭桐幾句,但是看到蕭桐惴惴不安的神情,想到明日就是死別之期,他也不願過分斥責,只是淡淡道:“知道了,受傷的戰馬和多餘的戰馬全部殺了,讓眾軍食用。”

  在龍庭飛清冷淡然的目光下,蕭桐只覺得出了一身冷汗,喏喏退下,晚餐之後,各營都已糧盡,眾將私下商議,明日必須突圍只有犧牲一部分人衝陣,才有可能突圍成功,而沁州軍和代州軍之間畢竟感情淡漠,所以他們都想迫使龍庭飛同意犧牲代州軍,以保證沁州軍主力可以突圍,可是擔心龍庭飛不肯,才想趁著軍中無糧相迫,卻再也想不到龍庭飛竟會痛下決心,以自己為犧牲,為沁州軍主力和代州軍爭取突圍的機會。

  一匹匹受傷或者完好的戰馬長聲嘶鳴,銅鈴大的眼睛透出不相信的神情,長刀砍落馬頸,鮮血泉涌,當戰馬沉重的身軀傾倒塵埃,揮刀砍死戰馬的北漢軍軍士突然丟下長刀,撲在馬屍之上痛哭起來,幾個軍士將他扯起拉到一邊,可是他們眼中也是淚水滾滾。對於身為騎兵的他們來說,戰馬是他們最親近的朋友,為了養好戰馬,和戰馬建立默契,他們幾乎是戰馬吃睡在一起,殺死戰馬是多么不可理解的事情,一般來說,只有當一匹戰馬重傷到無法挽救的地步才會將它殺死,而吃馬肉更是不被允許的。可是如今他們卻要殺死大批的戰馬,這些戰馬有的受了輕傷,有的甚至完好無損,只是失去了乘坐的主人,對於要突圍的北漢軍來說,只需要保留足夠的戰馬就可以了,剩下的戰馬只能是殺死食用。馬肉割取下來,除了讓眾軍飽食一頓準備突圍之外,剩餘的全部制成幹糧,畢竟突圍作戰的時間並不確定會有多久。整個軍營裏面充滿了慘烈的氣氛,親手殺死心愛的戰馬的刺激,讓所有北漢軍的眼睛都變得通紅,裏面是烈焰,是悲慟。

  吃過很有可能是最後一餐的戰飯,北漢軍開始整軍,望著雖然履遭挫折,但仍然整齊有序的大營,龍庭飛策馬立在營前,他身後是各軍將領,已經都結束完畢,只等著將令就要出發。龍庭飛神色寧靜,倣佛不是去赴死,只是去赴一場好友的邀宴。耳邊傳來熟悉的馬蹄聲和清脆的鑾鈴聲,龍庭飛劍眉一軒,微笑轉頭,果然是林碧在代州軍親衛的簇擁下策馬過來。

  林碧來到龍庭飛馬前,想要說些什么,卻發覺自己無話可說,倣佛所有的言語都在昨夜說盡,她近乎放肆的凝望著龍庭飛清瘦英俊的面容,不知不覺間,一滴珠淚垂落。龍庭飛一眼便看到林碧有些微紅腫的鳳目,他想伸出手去安慰於她,卻終於沒有這么做,只是在馬上行禮道:“今次突圍,需仗碧妹武勇,庭飛感激不盡。社稷危亡,碧妹乃是公主之尊,還需殫精竭慮,為王上分憂。”

  林碧側過臉去,良久才有比較平靜的聲音道:“將軍保重,突圍雖然危險,但是將軍神武,若是蒼天見佑,或者我們還可相見。”

  龍庭飛微微一笑,道:“將近黎明,碧妹乃是第一波衝陣之人,還請準備出發。”

  林碧策馬奔離,高聲道:“林碧遵命,將軍珍重。”當戰馬轉向代州軍軍陣的時候,林碧借機回頭望去,雖然距離已經很遠,可是林碧卻一眼便看見龍庭飛淺碧色的雙瞳,那深沉如海的幽深眼瞳蘊含著悲慟和祝福,她從未見過那雙眼睛裏面流露出這么多情感,而在四目相對的瞬間,那種種深情卻突然消失無蹤,林碧身軀一顫,若非她身邊的女親衛適時地扶了她一把,她幾乎要墜落馬下。

  她還沒有從那雙淺碧色的眼瞳中掙脫出來,已經看到了代州軍獵獵的軍旗,林碧心頭一震,頃刻間拋卻了所有雜念,摘下銀槍,林碧振臂長嘯,清亮如同鳳嚦九天的嘯聲在天空中回蕩,代州軍將士大為振奮,也隨同高聲長嘯,排山倒海的呼嘯聲震碎了黎明前的最後一絲黑暗。
咶咶 發表於 2008-1-14 17:01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一章 三路突圍
作者:隨波逐流

  榮盛二十四年戊寅,庭飛為雍軍圍困於冀氏之南,血戰十餘日不得出,時,代州為蠻人侵擾,勢危急,雍軍以箭書告之,欲亂軍心,且漢軍糧盡,眾將欲以代州軍為犧牲,求突圍之機,庭飛察之,不得已親定突圍之策。

  ——《北漢史。龍庭飛傳》

  策馬站在矮坡之上,李顯目光如炬,似笑非笑地望著遠處嚴陣以待的雍軍軍陣,經過幾日的修整之後,他已經重新接掌了大權,負責對北漢軍的圍殲,因為冀氏是北漢軍突圍的主要方向,所以他親率大軍阻斷北漢軍歸路。連日廝殺,兵強馬壯的雍軍硬生生的將北漢軍的攻勢阻住,而長孫冀則在後面負責壓迫北漢軍的生存空間,協助李顯從後打擊北漢軍,北漢軍幾乎突圍失敗,不得不撤退,都是因為長孫冀的作用,當然李顯硬朗的作風也是北漢軍始終不能突破重圍的重要原因。多年徵戰,只有今日李顯才體會到一切盡在掌握的美妙感覺。

  不過李顯卻仍然覺得鬱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這些日子江哲似乎心情很不好,對軍務漠不關心,每日裏不是讀書就是練字,每次看到自己總是冷著一張臉,似乎對自己頗為惱怒,不,並非只是針對自己,長孫冀得空時曾去求見,他也是這樣不冷不熱的模樣,就連荊遲都被他攆出門去,偏偏自己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讓這位一向溫文儒雅的青年如此不近人情。搖搖頭,李顯屏棄心中的雜念,看向前方,昨日自己得到代州的情報,心中一動,便用箭術傳信給林碧,想來代州軍必然軍心不穩,根據斥候的回報,北漢軍這一兩日就會斷糧,想必北漢軍突圍就在今明兩日,而黎明時分正是最緊要的時候,所以他才親自在此坐鎮。

  忽然,前面的軍陣有些變化,李顯精神一振,抬頭望去,只見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之下,代州軍正如同利箭一般向雍軍大陣衝來,那為首之人手舉銀槍,身披織錦金鳳的大氅,正是嘉平公主林碧。這一次林碧雖然仍然戴了頭盔,卻沒有將面甲合上,露出秀美如玉的絕色面容上,馬如驕龍,人如飛鳳,只是面寒如冰,不免減弱了幾分魅力。李顯只覺得心頭劇震,那一刻,他眼中只有那鮮明動人的颯爽英姿。就在李顯略一猶豫的瞬間,林碧已經一馬當先衝入了雍軍的東營,銀槍飛舞,當者披靡,在她身後,代州軍高聲呼喝,後面的軍士張弓射箭,前面的軍士則是揮舞著刀槍衝入雍軍的陣營,那些如同暴雨一般急促的箭矢似乎長了眼睛,懂得避開代州軍的身體,卻無情地收取著雍軍的性命。李顯一驚,連忙下達軍令,令旗揮舞,鼓號齊鳴,雍軍東營開始有序的後退著,其中兩翼退得慢些,欲將代州軍包圍,這是這些時日一貫的做法。

  林碧久經沙場,自然知道此刻應該控制攻擊的速度,免得陷入敵軍三面包圍,但是這一次林碧有了不同的選擇,她高聲呼道:“家鄉父老稽首相盼,弟兄們,殺!”然後幾乎是不管不顧地衝進了雍軍的中軍,代州軍倣佛一柄尖刀一般刺入了雍軍的胸膛。

  林碧一聲清叱,銀槍挑開一柄馬槊,直接了當地刺入一名雍軍騎士的咽喉,那瀕臨死亡雍軍騎兵滿眼血紅面容猙獰,大吼一聲丟下手中馬槊,血淋淋的雙手拽住銀槍,死也不肯松手,林碧在馬上一轉身,左手拔出腰間寶刀,刀光一閃,斬斷那人雙臂,銀槍平劃,將一個瘋狂攻來的雍軍咽喉劃破,寶刀回旋,斬下一名雍軍的首級,然後寶刀歸鞘。轉瞬之間殺了三人的林碧此刻如同修羅一般殘恨,然而絕傃的容顏卻如同綻放在戰場的狂花,令美麗的春花也失去了顏色。在她瘋狂的廝殺激勵下,代州軍發揮了最強的個人戰力,陷入包圍之後,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是面對著數個敵人,可是憑著他們精湛的馬術和功夫,竟然絲毫不落下風,代州軍好像變成了渾身是利刃的刺 ,一層層削減著雍軍的包圍。

  李顯一皺眉,原本預料代州軍軍心會渙散,想不到林碧以返鄉殺敵號召代州軍,如今看來反而更加增強了代州軍的死戰之心,看來東營未必能夠支持得住,可是若是此刻支援東營,接下來的所要面對的沁州軍可就難對付了。自己原本預料沁州軍有可能會和代州軍產生矛盾,因為代州軍是最適合作為突圍先鋒,轉移雍軍視線的,可是代州軍卻未必願意這般犧牲,想不到林碧居然肯心甘情願地替龍庭飛打頭陣,難道她不考慮代州軍的損失么。

  事到如今,多想無益,對東營前來求援的軍士冷冷道:“告訴羅章,沒有援軍,他五萬大軍若是還擋不住代州軍,也不用來請罪,自己抹了脖子吧。”

  這時,代州軍已經撕破雍軍東營的第一道防線,林碧耳邊傳來沉悶的鼓聲,幾百面大鼓同時發出隆隆巨響,令人心中倣佛壓著厚厚的陰雲,林碧抬目望去,九個雍軍步軍方陣正嚴守以待,每個方陣都是由三千人組成,最前面是一人多高的巨盾,後面是密密麻麻的長矛,然後是刀斧兵,再然後是弓箭手。最後面還有一個方陣,裏面豎著雍軍的將旗,上面是一個龍飛鳳舞的“羅”字。

  林碧眼中閃過寒芒,一舉銀槍,指向雍軍方陣,喝道:“放箭!”代州軍並未放慢馬速,第一輪奔射的箭矢射入雍軍方陣的時候,距離尚有兩百步,第五輪箭雨,兩軍相距已經只有五十步,百餘步內射出五箭,代州軍箭術足以稱雄天下,精準的箭術壓迫得雍軍無法抬頭,幾乎是躬身縮頸避在盾牌之後,氣勢不免稍弱,就在這時,代州軍已經衝入了雍軍的軍陣,戰馬撞擊在盾牌上,長矛刺入人體,兩軍都沒有放松射箭,暴雨一般的箭矢在天空飛舞,雍軍的弓箭手拼命地放著箭,想要阻擋代州軍的前進,而代州軍則如同鬼魅一般,一箭一箭地還擊,他們在馬上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閃躲,揮刀,槍刺,槊挑,但是卻仍然能夠在各種情況下射箭殺敵。第一個軍陣被突破了,第二個軍陣被突破了,就在這時,代州軍身後喊殺聲再起,那些剛剛被代州軍突破防線的雍軍騎兵重整旗鼓,從後面攻上來了。代州軍後面的騎士反身射箭還擊,兩軍膠結在一起,代州軍的攻勢受到了遏制。

  就在這時,地平線上出現了北漢軍的帥旗,旌旗招展,鐵騎如風,經過一頓飽餐之後的北漢軍氣勢如虹地衝向雍軍的中軍大營,看到飛舞在戰場上的“龍”字大旗,李顯精神一振,立刻連連下令,調動軍隊上前迎敵,龍庭飛衝陣雖然是勢不可擋,不過李顯早已有所準備,隨他阻擊龍庭飛的都是從沁源敗退的沙場餘生的勇士,本就是武勇過人的精兵,心中的屈辱感又是十分強烈,他們幾乎是用性命和北漢軍拼殺,絕不能讓一個北漢人從這裏突圍,這是這支軍隊的唯一信念。兩軍硬生生撞擊在一起,一方舍命突圍,一方立誓雪恥,這一場廝殺堪稱慘烈。一個雍軍剛將敵人挑落馬下,被馬槊貫穿身體的北漢軍士慘笑著緊緊抱住敵人的兵器,另一個北漢軍士趁機將他刺倒,另外兩個雍軍左右包抄過來,兩柄馬槊幾乎是同時刺入這個軍士的身體,不遠處一個渾身是血的北漢軍士,瞪著血紅的雙眼按動手中的強弩,弩箭穿透了在馬上搖搖欲墜的北漢軍士和兩個將他刺殺的雍軍軍士的衣甲和身軀。

  龍庭飛冷眼看著兩軍混戰的戰場,即使是破釜沉舟的北漢軍勇士也不能輕易突破雍軍的防線,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春日微涼的空氣,空氣中除了泥土的芳香和青草的氣息之外,就只有濃濃的血腥氣息,他合上面甲,舉起手中長戟,大喝一聲道:“隨我來。”便衝入了軍陣,在他身後,身穿赤色戰袍的親衛高聲呼嘯著揮舞著兵刃,如火如荼的攻勢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北漢軍自動地向兩側分開,火紅色的洪流形成錐矢陣,楔入了雍軍的中軍,其餘的北漢軍自動附在錐矢陣的尾部,洪流越來越龐大,雍軍的軍陣開始動搖,開始動蕩。

  李顯見狀冷冷一笑,多年徵戰,他和龍庭飛不知道多少次沙場交鋒,早就看慣了龍庭飛的囂張氣焰,雖然心中不免佩服,可是想要讓他俯首認輸卻是休想,馬槊一舉,號角聲破空而起,李顯剛要策馬上陣,身邊的侍衛莊峻上前相阻道:“殿下,如今龍庭飛已經是虎落平陽,束手就擒只是時間的問題,殿下乃是千金之軀,不應該再披挂上陣,如果有什么損傷,豈不是功虧一簣。”李顯大笑道:“主帥若不親身赴險,如何能夠激勵士氣?本王與龍庭飛交戰多年,今日怎能不送他一程,你閃開。”馬槊輕揮,迫得莊峻閃開,李顯已經一馬當先迎上了北漢軍的前鋒,他身邊的親衛訓練有素地隨之衝上,將李顯護在當中,兩團火焰在戰場中心碰撞交纏,戰馬的嘶鳴聲和戰士聲嘶力竭的喊殺聲以及勇士身死之前的痛苦呻吟聲交織在一起,幾乎每一個人都被血腥和殺氣衝昏了頭腦,瘋狂的氣息彌漫了整個戰場。

  龍庭飛和李顯的目光在戰場上交纏在一起,雖然兩人中間隔著許多親衛,令他們根本無法當面交手,可是兩個人的目光始終落在對方身上,手中的兵器只是本能的將身邊的敵人清除,多少次沙場上相逢,雖然兩人始終沒有機會面對面的廝殺,可是卻已將彼此的身影刻在心頭,今日終於到了生死相決之時。幾乎是同時發動,兩人穿過自己的親衛的阻礙,長戟劃過一個半圓,馬槊則是直刺,兩件兵器交擊在一起,又迅速的分開,兩人的親衛幾乎潮涌般衝來,想重新將自己的主帥保護起來,可是兩人的兵器蕩起的勁風蓄滿真氣,讓那些親衛無法靠近,兩人猛烈的戰在了一起,龍爭虎鬥,誰都沒有退後的意思。

  擋開刺向自己咽喉的長戟,李顯眼中滿是熱烈的火焰,就是這個人,讓自己一次次飽嘗失敗的苦痛,一次次死裏逃生,這幾年身上添了不少傷痕,都是這人的賜予,可是奇怪的,李顯卻不覺得這人可恨,或許是從前拜此人所賜,讓自己每每在生死關頭掙扎,消磨了自己心中傷痛的緣故吧。這一生,他輸給了皇兄李贄,雖然沒有在沙場上見高下,可是很明顯的,奪嫡的失敗讓自己永遠成了皇兄的手下敗將。而另一個戰勝自己,讓自己無能為力的就是眼前此人,敗退冀氏將其誘入重圍雖然是一大勝利,可是捫心自問,李顯寧願在沁源堂堂正正的勝了他。可是除了心中的敬意,李顯心中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妒意,明明這人陷入重圍,生死已經不能自主,可是李顯卻覺得自己情願是龍庭飛,情願戰死在沙場之上。狠狠的罵了自己一聲莫名其妙,李顯奮力地擋開刺來的長戟,反手一槊刺向龍庭飛的胸口。

  就是這個人,明明屢次戰敗,可是卻敗而不餒,一次次前來迎戰,始終保持著旺盛的鬥志,龍庭飛有的時候覺得自己倣佛一塊試金石,將眼前這人磨礪成了最鋒利的兵刃,每一次見到眼前這人舍生忘死的衝鋒陷陣,悍不畏死地斷後血戰,龍庭飛心中總是生出一絲敬意,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像眼前這人一樣,明明是皇室貴胄,千金之子,卻不惜性命拼死作戰的。心中輕嘆,如今眼前這人百煉成鋼,而自己卻要折戟沉沙在沁水之畔。抬眼望去,看到李顯那雙滿是火焰和殺氣的幽深雙眼,龍庭飛微微一笑,長戟橫掃,若是能和此人並骨沙場,倒也算是值得吧。

  兩軍主帥在戰場上單挑,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奇觀,不過兩軍親衛都是渾身冷汗,若是讓主帥死在自己前面,可是他們身為親衛者的奇恥大辱,雖然龍庭飛和李顯越戰越猛,罡風四逸,迫得周圍之人不得不退到數丈之外,可是這些親衛仍然在兩人周圍廝殺起來,同樣顏色的衣甲混雜在一起,雖然樣式不同不至於讓他們看錯了敵人,可是在遠處的兩軍將士看來,卻是很難分清敵友,所以箭雨不再向這裏覆蓋。

  苦戰了幾十回合,龍庭飛和李顯兩人都已經額頭見汗,兩人都是萬人敵,馬上功夫都是出類拔萃,相差有限,所以拼殺起來越發耗費真氣體力,不過明眼人已經可以看出,龍庭飛已經隱隱佔了上風,畢竟他曾受過魔宗指點,武藝比起李顯來說要略勝一籌,而李顯的優勢在於他的堅韌,數年來苦戰連連,李顯不知道多少次以身赴險,武藝在殺伐之中鍛煉得爐火純青,最是堅忍不拔,雖然龍庭飛佔了上風,可是李顯也是守得森嚴非常,就是再戰上百十回合,也不會落敗。

  兩人纏戰許久,龍庭飛已經覺察出來己方的攻勢變緩,雍軍卻是越來越穩,若非是眼前有機會殺了李顯,只怕龍庭飛已經要拋開李顯繼續衝陣了。心中有些急躁,龍庭飛開始有些不顧一切,幾乎每一招都是兩敗俱傷的殺招,李顯卻是絲毫不畏懼,反而和龍庭飛搶攻起來,這樣一來兩人都是頻頻遇險,看得雙方親衛心驚膽戰。

  這一刻,莊峻終於忍不住了,高聲道:“保護殿下。”說罷舉起馬槊衝了過去,再也顧不上是否會被李顯責怪。就在他衝出的瞬間,九支羽箭如同幻影一般穿越凝結的殺氣,穿越交錯的人影,射向龍庭飛,龍庭飛長戟劃了一個圓圈,九支長箭倣佛泥牛入海,但是龍庭飛也是連人帶馬後退了三步,長箭裏面蘊藏的真氣讓龍庭飛的身軀搖搖欲墜,長戟蕩開,露出了身前要害。那是端木秋射出的箭矢,身為齊王親衛的他除了箭術之外,並非特別擅長馬上功夫,所以故意落在了後面,此刻他發揮了他的箭術的最高水平,成功的鉗制了龍庭飛的攻擊,讓李顯取得了良機。李顯策馬上前,馬槊毫無憐憫之意地刺向龍庭飛心口。一個北漢騎士目眥欲裂,左手短刀狠狠的扎在馬臀之上,戰馬一聲長嘶,瘋狂地向前衝刺,正好擋在李顯馬前,人立而起,李顯的馬槊狠狠的穿透那匹戰馬的馬首,馬上的騎士在翻身落馬之際短刀脫手而出,射向李顯的咽喉。李顯這一槊幾乎用盡了渾身力氣,明明見到短刀飛射而來,卻是無力閃躲,他的雙目突然變得雪亮通徹,淡淡望著將要奪取自己生命的暗器,神情卻是冰一樣的冷靜。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的親衛已經趕到,一聲響亮的佛號震耳欲聾,“阿彌托佛”,一個親衛翻身飛掠,轉瞬間越過數丈空間,一掌劈去,那柄短刀斜斜擦過李顯的脖頸,那名親衛力竭飄落,他的戰馬恰好跟上,親衛落在馬鞍之上,高聲道:“殿下不可輕身涉險。”這名親衛卻正是法正大師。他話音剛落,齊王的親衛已經蜂擁而上,將他保護起來,李顯無奈地一笑,抬頭望去,只見龍庭飛正俯身將那名落馬的軍士救起,那名軍士翻身坐到龍庭飛身後,龍庭飛正策馬遠離,當李顯看去的時候,龍庭飛似有所覺,回頭一望,四目相對,兩人眼中都是傾慕之色。李顯又是一笑,高聲道:“殺!不可放走北漢軍一人。”龍庭飛已經衝入雍軍軍陣當中,原本有些混亂的北漢軍自動跟隨在他身後,錐矢陣再次形成。

  李顯知道身邊的侍衛是絕不會允許自己再次上陣廝殺了,也只得開始專心的指揮軍隊消磨北漢軍的銳氣和力量,兩軍交戰最酣的時候,雍軍臨近沁水方向的西營突然喊殺聲震天,李顯心中一震,目光望向龍庭飛,方才一番衝陣,李顯已經有所發覺,龍庭飛身後旌旗雖然顯示的是全軍,但是仔細看來似乎只有兩三萬人,李顯心中一陣激蕩,明白龍庭飛以己身為餌的真意,可是這一方向的主力都在自己大營之內,負責西營的是荊遲,手下只有四萬人,恐怕會讓北漢軍突圍成功。唇邊露出玩味的笑容,李顯心道,荊遲也是大雍的一員虎將,有他阻擋,北漢軍也沒有那么容易突圍,長孫冀可不是吃素的,前後合圍,北漢軍也只有死路一條。更何況,李顯心道,只要殺了你龍庭飛,就是跑掉幾萬人又有什么要緊。想到這裏,龍庭飛也不打算增援西營,反而繼續下令圍殲龍庭飛。北漢軍的後面,長孫冀已經率軍逼近,這次北漢軍擺明了要決戰,沒有被北漢軍趁機突圍的可能,所以長孫冀也開始露出了危險的鋒芒。

  雍軍西營,荊遲指揮著軍隊抵抗著北漢軍原來越強大的攻擊,將近六七萬的北漢軍在局部戰場上佔據了優勢,荊遲完全是死守營地,他早已得到消息,知道林碧和龍庭飛正在東營和中軍大營衝陣,只要自己能夠死守營地,那么等到另外兩營取勝,自己就可以得到支援,東營或者比較難於脫身,但是齊王那裏有六萬騎兵,兩萬步兵,應該可以穩勝。整個冀氏方向的防線,除了合圍時候的十萬軍隊之外,齊王將所有澤州大營的敗退軍隊都集中到了這裏,這樣的兵力,加上長孫冀會在後方收縮包圍,絕對不會讓北漢軍突圍成功。

  此時若有一雙眼睛在蒼穹俯視,必然可以看到,北漢軍三路突圍軍隊,都陷入苦戰之中,作為多年的對手,澤州軍早已經習慣了和他們的苦戰,兵力佔優,後面又有己方大軍的他們完全沒有顧忌的用盡了一切戰力,將北漢軍死死擋住,若是沒有意外,龍庭飛的突圍大計便成了泡影。然而龍庭飛何許人也,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怎會定計分兵突圍,這樣的戰勢他早已想到,若非是齊王必定會親臨他突圍的戰場,他又怎會定要以身為餌,自始至終,他突圍的主要方向就在西營,不僅僅是因為那裏靠近沁水,可以順便接應水軍突圍,另一個原因就是,那裏的守將乃是荊遲,而在荊遲身邊有一個魔宗弟子潛伏。

  就在荊遲專心致志指揮的時候,突然耳邊傳來親衛們驚恐欲絕的叫聲,荊遲幾乎是下意識地閃身,身軀在馬上收縮,盡力減少可能會被襲擊的範圍,即使如此,他仍然感覺到鋒利的刀刃刺入自己身軀的冰涼感覺,劇痛襲來,荊遲圓睜雙眼,看見身後偷襲自己的人正是近日頗得自己寵信的偏將戴鑰,此刻他面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在他身後,幾柄橫刀刺入他的身軀,五六支馬槊將他刺穿,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來不及阻止他將一柄匕首刺入荊遲的肋部。荊遲的身軀開始搖晃,在他即將跌落馬下的時候,幾個親衛撲過來將他抱住。戴鑰眼中閃過明亮的神採,用盡最後的力量,高聲喝道:“王上,宗主!”然後緩緩合上雙目,他的生命之火就這樣悄悄熄滅。

  這時,北漢軍陣中的蕭桐輕輕側過臉去,雖然戴鑰的喊聲沒有能夠傳到他耳中,但是北漢軍陣的混亂已經說明了一切,神色有些黯然,他沉聲道:“三位鹿將軍,可以突圍了。”北漢軍中號角迭起,開始了勢不可擋地衝鋒,驟然失去主將的雍軍開始混亂,終於,雍軍的防線被突破了一個口子,北漢軍蜂擁而出。

  雍軍陣中,荊遲的親衛將他抱到安全之處,軍醫連滾帶爬地被幾個親衛架來,卸衣甲,拔出匕首,上藥,鮮血從傷口泉涌而出,很快的就滲透了包扎的布條,軍醫欲哭無淚地道:“屬下無能,將軍,將軍的傷勢恐怕……”就在眾人心灰意冷之時,荊遲突然清醒過來,他勉力道:“頸下,鎖片裏面。”一個親衛立刻伸手,將荊遲衣領撕開,原來荊遲頸上挂著一個金鎖片,親衛打開鎖片,裏面是一枚龍眼大的蠟丸,白色的蠟衣上有一行細如蚊足的小字“寒園秘制”。軍醫眼睛一亮,一把搶過蠟丸,輕輕捏碎白色的蠟衣,一縷清香沁人心脾,露出一顆紅傃如火的藥丸,軍醫將其塞到已經渾身冰冷的荊遲口中。藥丸入口即化,幾乎是轉瞬之間,荊遲的體溫開始轉暖,然後傷口的血流漸漸減少,在軍醫敷上數倍的傷藥之後,傷口不再流血,荊遲的呼吸開始趨於平穩,雖然再度陷入昏迷,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他的性命保住了。

  一個親衛看看混亂的戰場,北漢軍已經大部分突圍出去,只有六七千人被接替指揮的副將生生擋住,滿目都是雍軍狼藉的屍體,他顫聲道:“怎么辦,怎么辦?”另一個親衛高聲道:“快去稟報殿下這裏的情況,咱們先作一個繩網,將荊將軍送到楚鄉侯大人那裏,監軍大人醫術通神,免得咱們將軍傷勢變化。”這個親衛乃是多年跟隨荊遲的心腹,他的話很有道理,眾人立刻分開行事,用四匹馬中間拉上一張繩網,將荊遲放到上面,免得受到震動,加重傷勢,親衛們護著荊遲離開了戰場。

  西營的劇變同時傳到了李顯和龍庭飛的耳中,龍庭飛松了一口氣,笑道:“諸君,我軍主力已經突圍,現在就看我們自己的了,就是不能生還,也需拉上幾個陪葬,殺!”隨著他的命令,北漢軍開始了肆無忌憚的衝殺。而李顯則是面色鐵青,迅速傳令道:“令西營副將暫理軍務,追殺阻截北漢軍主力,立刻傳信長孫將軍,讓他全力北上,絕不能讓北漢軍這樣輕松地返回沁源。”然後李顯肅容道:“事已如此,也不需後悔,全力圍殲龍庭飛,若是再有差池,我們還有什么顏面見人。”眾軍也都是憤怒欲狂,撲向了面前的敵人,絕不能再讓龍庭飛突圍,這成了每個雍軍將士心中唯一的念頭。
咶咶 發表於 2008-1-14 17:22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二章 碧血忠魂
作者:隨波逐流

  第五部縱橫捭闔第三十二章碧血忠魂

  代州軍為先鋒衝陣,庭飛自率親軍突圍吸引雍軍主力,漢軍主力從西北出。雍人素憚庭飛威名,以大軍阻其衝陣,庭飛衝殺一日夜,馬疲力盡,為雍軍所困,身被十餘處傷,不能行。大雍齊王愛其勇烈,親赴前敵招之降,庭飛嚴辭拒之,托以後事,乃自盡,時庭飛年僅三十三歲,其親衛數百尚存,皆殉死,將軍愛馬,投沁水而亡。王令築將軍墓於野,又鑄“忠義墳”、“義馬冢”相伴,後鄉老築祠於墓後,春秋祭祀,凡忠義之士,入祠而拜,往往見其靈異。

  ——《北漢史。龍庭飛傳》

  四月十九日,當清晨的曙光再次穿透雲層的時候,戰場上已經只剩下千餘北漢軍被雍軍團團圍住,昨日北漢軍主力突圍之後,龍庭飛衝陣數次,見沒有機會突圍,便結圓陣固守,雍軍四面猛攻,北漢軍卻是報了必死之心,雙方纏戰直到日暮,李顯大怒,令人舉起火把連夜苦戰,直到深夜時分北漢軍陣才開始崩潰,但是分散的北漢軍組成一個個小的圓陣,頑固地做著無謂的抵抗,很多饑腸轆轆的北漢軍士就在戰場上渴飲馬血,生吃馬肉,也不肯棄械投降,直到清晨,李顯才終於肅清了除了龍庭飛和其親軍之外的所有殘餘,幾乎沒有俘虜,所有的北漢軍幾乎都是至死方休,有些北漢軍在無力作戰之後,便自盡而死,也不肯被俘受辱,僅有的幾百俘虜不是傷重地無法自盡,就是力竭暈倒,沒有機會尋死。

  李顯臉色鐵青地望著被困在重圍之中的龍庭飛,雙手握拳,氣憤非常,這時,身後傳來清雅的聲音道:“殿下為何面色如此難看,眼看敵酋就要授首,殿下應該高興才是。”

  李顯也不回頭,嘲諷地道:“原來是監軍大人來了,怎么不生悶氣了么?”

  我忍不住摸摸鼻子,縮回頸子,尷尬地笑了一下,暗自後悔前兩日不該得罪了齊王。不過說起來也不能怪我啊,我雖然產業遍天下,但是卻是攤子大利潤微薄,平白地損失了蜀地的生意網,怎能不讓我痛心疾首。

  說起來我手上的產業主要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就是南楚天機閣,天機閣暗中掌控著江南商業中的三成,可是這三成卻不是我能夠全部控制的,其中大部分股份屬於我的合作者,另外一部分被我分給了秘營弟子,只有一部分還在我直接掌握之中,可是按照我的計劃,天下一統之後,我將把全部產業分散出去,也就是說以天機閣名義控制的產業,我不能隨便變賣,也不能過分支取金錢,而且為了支撐在南楚的情報網,我所應該得到的這部分利潤基本上是見不到的。

  第二部分就是綠耳負責的平安客棧,這是我完全掌控的產業,負責我和其他產業的聯絡,還是我情報的一個來源,想要控制這樣一個龐大的產業,所需要耗費的精力和金錢難以計數,總之,現在仍然處於收支平衡階段,雖然將來會有細水長流的收益,可是至少目前,我還指望不上。

  第三部分就是我在海氏船行的股份,這部分可以說是暴利,也是我目前的主要金源,毋庸多說。若沒有海氏提供的源源不斷的金錢,我哪有可能有一座人間仙境的靜海山莊,更別提建立平安客棧了。

  而第四部分就是錦繡盟控制下的產業,當初我本來是為了讓錦繡盟那些盟友有個托身之所,也免得他們每天只想著復國報仇,想不到卻是財源滾滾,這些錦繡盟中人多半都是頗有才華人脈的俊傑,如果不是這等人物,焉能有心反抗大雍,在這些地頭蛇的努力下,錦繡盟的產業可是蒸蒸日上,每年看到收入的帳目我都樂得合不攏嘴。當初我當局者迷,不想放棄錦繡盟,就是為了舍不得這些收益,可是在得知夏侯沅峰的要求之後,我的腦子清醒過來,無奈地發現,我需得放棄錦繡盟,為了不讓夏侯沅峰通過錦繡盟的產業滲入到我的勢力當中,我痛下決心放棄了所有產業,讓陳稹他們將九成以上的流動資金全部通過天機閣送到綠耳手中,雖然我已經盡力減小損失了,只留下店鋪、貨物和不動產給錦繡盟負責管理這些產業人,在無知中等待夏侯沅峰的強行接收,可是我還是很心痛,想到以後我每年的收入都少了四成,怎不讓我捶胸頓足。

  什么,你對我說富貴如浮雲,簡直是胡說,我江哲雖然不愛權勢聲名,可是錢財還是愛的,若是沒有金銀,我拿什么養家糊口,難不成要我貪污受賄么。想當初不就是因為小順子打了我的悶棍,才害得我去考了狀元,雖然因此過了幾年安逸的日子,可是卻也改變了我的一生,若是我當初就有家財萬貫,或許如今還在那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每日裏看書品茗,賞花釣魚,其樂無窮,雖然會平淡些,但是卻能無憂無慮地度過這一生吧。再說了,憑我現在的身體,雖然勉強稱得上健康,可是若沒有足夠的金錢讓我可以使用各種名貴的藥物調養身體,再讓我為了賺錢而去奔波勞苦,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柔藍和慎兒成親的那一天。想要過上舒心的日子,哪裏不用錢啊,我喜歡的名人字畫要錢,我喜歡的孤本珍本也要錢,就是寫字用的紙墨,彈琴時候焚的清香,滿園的奇花異草,不都是金錢堆起來的么。

  這樣想來,今次的損失足可以讓我痛徹心肺,想來想去,都是因為大雍皇室的緣故,既然李贄是皇上,我不敢遷怒,長樂是我心愛之人,我不忍遷怒,自然只有遷怒眼前的李顯了,而長孫冀和荊遲他們,誰讓他們是李贄的心腹愛將,所以我就一並遷怒了。這些日子借著養病對軍中之事一概不理。當然遷怒歸遷怒,我也是覺得李顯足可以擋住龍庭飛、林碧,作戰的事情我又不是十分精通,所以也就沒有理會,怎會想到如今戰勢成了這個模樣,不過現在的局勢我還是頗為滿意。

  龍庭飛被困,遲早就縛,林碧雖然帶著代州軍趁著雍軍無力增援的機會,突破了西營的包圍,帶著七千代州子弟突圍而出,可是代州軍實力大損,而且根據我得到的消息,林碧的突圍已經不可能影響北漢的大局,而她的生還,也讓大雍和北漢王室、代州林家之間尚有轉圜的餘地。而最出人意料的就是荊遲遇刺,使得沁州軍主力突圍成功,若非昔日我在寒園的時候給他一粒保命的丹藥,只怕他性命難保,這一點顯然超出了我的預計。不過由於李顯當機立斷,令長孫冀不必擔心被圍的龍庭飛和代州軍,而是專心去追殺逃跑的沁州軍。雖然沁州軍突圍成功,還趁機殺了封住沁水的雍軍,救出了北漢水軍的殘餘力量,可是在長孫冀的追殺之下,還是只有三萬殘軍逃回了沁源,如今長孫冀已經封鎖沁水河谷,陳兵沁源城下,可以說預期的目標皆已達到,雖然不是十全十美,荊遲重傷,李顯也覺得面子過不去,可是這還是一次決定性的勝利。

  看看李顯冰冷的面孔,我嘆了口氣,歉意地道:“臣前幾日小病,不免有些思念妻兒,所以對殿下多有得罪,還請殿下恕罪。”

  李顯心中知道江哲所說不過是托詞,可是他卻能夠聽出其話語中的歉疚和修好之意,再一聽到江哲提及妻兒,他腦海裏立刻浮現出慎兒嬌憨的模樣,心中一軟,怒意漸漸消散,再想想雖然早已指腹為婚,可是將來婚事是否能夠順利,還需江哲成全,李顯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放棄了和江哲的小小過節,笑道:“本王也知道其實已是大勝,只是想到這般窩囊,不僅讓林碧突圍出去,還放了幾萬殘軍到沁源,不免有些美中不足,再說荊將軍遇刺重傷,也令本王氣憤難忍。”

  我見李顯已經有了緩和,也笑道:“殿下,如今敵酋已在掌握之中,若能生擒龍庭飛,獻俘闋下,這也是難得的榮耀。”說出這番話我原本以為可以得到李顯的讚同,畢竟生俘敵軍主帥這樣的功勞可是足以令李顯揚眉吐氣的,也可以彌補一下他今次損失的面子。出乎我的意料,李顯不但沒有附和,反而皺眉道:“很難啊,本王和龍庭飛交戰多年,知道他的為人,此人性情高傲,又是北漢軍神,若是戰敗,他是寧可一死也不會被俘受辱的,不說別人,就是本王,若是有落到敵人手中的可能,也只有一條路可走。”

  我心中一震,用嶄新的目光看向李顯,在經過屢屢的挫折和打擊之後,這位昔日飛揚跋扈的齊王殿下,在不改昔日高傲性情的前提下,心思也已經深沉如淵海。目光轉向戰場上,看到那陷入重圍的龍庭飛和其親衛,每個人臉上都是寧靜非常,手上的殺戮好像完全無法影響他們的心緒,那是真正的勇士面對必死之境的神情,我輕輕嘆了口氣,枉我自認擅於把握人心,對於這種沙場勇士還是有些偏差,龍庭飛是不可能被俘虜的。想起曾有人對我說過,當日獵宮之變的時候,皇上被聞紫煙迫得陷入絕境,曾有意赴死,如今想來,李贄、李顯和龍庭飛雖然身份地位相差極大,可是有一點卻是相似的,那就是他們都是真正的將軍,對於他們來說,可以戰死,可以戰敗,卻是絕不能被俘受辱。忽然之間,我對血腥的戰場多了一分敬意和關注,就讓我這個心性不堅的軟弱之人,親眼目睹絕世名將的最後風採吧。

  這時,李顯嘆了口氣道:“雖然沒有可能,不過本王也不能就這樣放棄,若是龍庭飛能夠投降,對北漢軍心的打擊無法估算。”言罷,李顯傳令停戰,如今戰場的局勢已經完全在雍軍控制之下,所以雍軍停下攻擊,只是將北漢軍殘餘圍在當中,而早已瀕臨絕境的北漢軍也沒有繼續攻擊,而是停下來希望能夠恢復幾分氣力,重整一下幾乎崩潰的圓陣。戰場上突然變得安靜下來,除了沉重的呼吸聲和戰馬的哀鳴聲之外,天地間一片寂靜。

  李顯策馬上前,朗聲道:“龍將軍,如今你已經身陷絕境,除了這幾百個親衛之外,再無一兵一卒可以調動,本王敬你忠心耿耿,更是佩服你軍略無雙,若是你肯棄械投降,本王保證,必然待為上賓,就是對你麾下將士,也不會有絲毫輕辱。將軍以身為餌,血戰一日夜,碧血忠心,天人共鑒,就是如今你放棄抵抗,北漢國主當也不會苛責,何必還要死戰,難道將軍不愛惜這些對你忠心耿耿的戰士么?”

  被親衛簇擁在當中的龍庭飛聞言,緩緩向四周望去,只見不過數百人的親衛,都已經是人困馬乏,戰袍破碎,鮮血滲透赤色的戰袍,讓人分不清哪裏是血跡,哪裏是戰袍的本色。弓箭早已折斷,鋼刀也已經砍鈍,每個親衛眉宇間都是深深的疲倦之色,眼中除了絕望便是漠然,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早已知道死亡隨時都會到來。龍庭飛微微一笑,道:“諸君閃開,讓龍某和齊王殿下說幾句話。”

  那些親衛神色不動,迅速的分開一條道路,從圓陣的缺口處,龍庭飛和李顯再次面對面的見到了彼此,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是已經足以看清對方的容顏,那些親衛沒有絲毫猶豫,反正已經是必死之局,就是齊王趁機攻擊又有什么關係,而且他們雖然對敵軍主帥恨之入骨,卻也知道那人也是當世豪傑,絕不會作出出爾反爾的事情,真正的英雄豪傑,本就只有通過沙場血戰才能相互了解。

  龍庭飛的目光落到李顯身後,那個一身青衣,形容憔悴,卻是意態悠閒的書生身上,這一次自己之敗,是敗在了李贄和李顯聯手之上,若非自己沒有料到李贄會在這種危險的時候出動大軍協助李顯對付自己,焉能有此慘敗,而能夠讓李贄和李顯順利合作,在其中穿針引線之人,就只有這個青衣人——楚鄉侯江哲。不過他的目光一閃而過,終於還是落在了李顯身上,不論計策如何周詳,若無此人苦戰,自己也斷不會落入重圍。

  摘下頭盔,隨手丟落馬下,龍庭飛笑道:“齊王殿下,你也是一軍主帥,焉能不知主帥被俘,乃是奇恥大辱,龍某不才,也是一員大將,我龍家世代受國主大恩,付與重權,妻以公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焉有束手就縛的道理。”

  李顯道:“本王也知道龍將軍大義凜然,絕不會甘心束手,但是將軍可以甘心赴死,難道你的麾下將士也都該死么,這樣吧,本王可以全君忠義,龍將軍何妨下令,命麾下將士投降本王,本王可以保證他們的性命無恙,將來皇上大赦天下,本王保證會讓這些將士解甲歸田,與其讓他們隨將軍而死,不若將軍放過他們,讓他們可以娶妻生子,安守田園,難道將軍不想為北漢留下一些壯士豪傑么?”

  龍庭飛淡淡一笑,從容地道:“齊王殿下說得也不錯,龍某既然已經四面楚歌,也不必拖他們和我做伴,諸君,你們已經為了王上,為了龍某,付出的已經夠多,今日龍某陷你們於死地,你們仍然拼死作戰,於情於理,你們都已經盡到職責,忠義無愧於心,龍某現在下令,你們可以棄械投降,這是龍某的命令,將來若有機會重見國主,你們可以稟告於王上,就說龍某所言,你們並非貪生怕死的懦夫,而是我北漢擎天立地的勇士。”

  這些親衛聽到龍庭飛這番話,都是眼含淚水,沉默不語,他們自然知道眼前的情景,主帥已然聲明不會投降,卻讓他們棄械,龍庭飛這番心意,他們自然可以領會,可是棄主偷生,如何能夠讓他們安心。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親衛突然掩面大哭,他面上都是血跡,淚血混合,越發狼狽不堪,他的哭聲倣佛是一個信號,一個親衛黯然低頭,手上的鋼刀墜落塵埃,接著,一個又一個的親衛開始哭泣,他們的兵刃開始脫手,顯然已經接收了接下來的命運。

  李顯沒有傳令讓雍軍前去接受俘虜,只是靜靜的看著這一切。

  龍庭飛露出燦爛的笑容,道:“齊王殿下,你我交戰多年,也算是神交知己,有一事托付於你,不知道你可肯答應。”

  李顯慎重地道:“本王與將軍,惺惺相惜,非是一日,只要李顯能夠做到,必然盡心竭力。”

  龍庭飛的目光變得溫柔幽遠,他思索了一下如何措詞,才開口道:“龍某青年喪妻,並無子嗣,後事自然無需擔心,至於族中父老子弟,都是北漢忠臣,生死禍福也無需龍某憂心,他們自會與北漢共存亡。只有一事,龍某放下不下,就是嘉平公主林碧,龍某的未婚妻子。”

  李顯愕然,林碧乃是北漢公主,龍庭飛縱然不放心,也不應該和自己說起此事啊。他神色古怪地道:“將軍不必擔心,嘉平公主已經突圍成功,如今應該已經回到了沁源。”

  龍庭飛淡淡一笑,道:“非是龍某矯情,北漢若是能夠不被大雍吞並,此事提也無用,若是不幸,納入大雍版圖,雖然碧公主乃是王室成員,但是她也是代州軍的統帥,代州軍百多年來捍衛疆土,禦胡蠻於雁門,功在社稷,除非大雍想要盡屠代州之民,否則終究是要安撫代州的,若是殺了碧公主,只怕代州永無寧日,所以請殿下相機進言,保全林氏,龍某可以保證,代州林氏一旦歸順,就不會有二心異志。”

  李顯猶豫了一下,終於道:“此事事關重大,本王不敢保證,但是必然盡力一試,我皇兄英明神武,必然不會輕易加害忠勇之士。”

  龍庭飛眼中閃過一縷寬慰的神採,又道:“還有一事,若是大雍一統天下,碧公主又是平安無事,龍某希望殿下能夠代我照顧於她。”

  李顯身子一顫,若非及時抓住韁繩,幾乎要滾落馬下,倣佛是心底的秘密被人揭穿,他漲紅著臉道:“龍將軍,你胡說什么?”

  龍庭飛似乎是看穿了李顯的心意,凝重地道:“龍某非是胡言,我與碧公主雖然名份已定,可是尚未大婚,我兩人雖然是有緣無份,可是畢竟人人都將她當作了龍夫人,只怕縱然是碧公主有意另擇佳偶,也是無人敢有求凰之意。碧公主乃是女中豪傑,我不忍她擔此虛名孤苦一生,王爺乃是當世英雄,龍某也是敬重萬分,碧公主提及東海相遇之事,龍某相信兩位也有知己相惜之意,若是有可能,龍某希望王爺能夠好好照顧她。”

  李顯更是滿面通紅,良久才道:“碧公主才貌雙全,又是當世名將,女中豪傑,李顯卻是風流紈 ,聲名狼藉,焉能配得上碧公主,何況……”說到這裏,李顯突然停住了話語,只因他突然發覺了心底深藏的秘密,東海一會,他竟然已對林碧鐘情,只是礙於羅敷有夫,以及敵對的身份,才從來不敢多想,如今突然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機會讓自己追求林碧,他心中自是不願輕輕拒絕。

  龍庭飛見狀不由莞爾,道:“若是將來碧公主也有許可之意,不知道王爺可願答應這樁婚事?”

  李顯狠狠心,顧不得身後那些目瞪口呆的親信,道:“若是碧公主首肯,李顯絕對不負所托。”說完這句話,李顯松了口氣,但是心底卻是苦笑不已,大概自己沒有機會生個嫡出的郡主,招慎兒為女婿了。

  龍庭飛神色一松,笑道:“龍某自然希望我北漢國運昌隆,但是也衷心祝願王爺諸事順遂,雖然有些矛盾,但王爺應知龍某一片誠心。”

  李顯面色赧然,說不出話來。龍庭飛也不再理會他,低聲道:“碧血黃沙,忠魂深埋,龍庭飛今日一死,猶有餘恨,若是死後還可為國主效忠,該有多好!”說罷,龍庭飛長劍出鞘,寒光一閃,碧血橫流,眾人驚呼聲中,身軀跌落馬下。兩軍將士原本見他談笑宴宴,雖然是囑托身後事,可是卻自有一種從容氣度,竟然都生出他不會求死的錯覺,誰知方見他俯首低語,卻突然引劍自絕,都是措手不及。龍庭飛的坐騎也是難得的龍駒良馬,此刻渾身皆是血染,渾不見昔日英姿,見到主人跌落馬前,那戰馬一邊哀鳴,一邊不時低頭拱一拱主人漸漸冰冷的身軀,嘶叫聲哀凄悲愴,令人聞之斷腸。

  李顯黯然,正欲下令善後,龍庭飛一個親衛突然大聲喝道:“將軍平日待我們恩重如山,如何可以令將軍孤身上路。”這個親衛原本兵器已經丟棄,但是他作戰之時本已受了重傷,一支利箭穿透手臂,箭身雖然截斷,但是箭頭仍然深深扎在肉中。那親衛此刻一腔悲憤,竟然不顧一切伸手拔出箭頭,帶出一團血肉,那親衛不管不顧,箭頭直刺咽喉,立刻氣絕身亡,仆倒在地。本來正在哭泣流淚的另一個親衛見狀,大吼道:“將軍!”俯身撿起丟棄的佩刀,自盡身亡。他們的舉動感染了眾人,那些親衛本就是聽了龍庭飛之命才棄械的,如今正是滿腔羞愧,悲痛難忍,見狀都是高呼一聲“將軍”,各自自絕。

  李顯高聲道:“不可!”但是卻已經來不及了,不過轉瞬之間,數百親衛竟然都已經自盡身亡。李顯頹然放下手去,心中不由悵然,竟然一個人都沒有救下,北漢勇士,果然是個個忠義。戰場中心,龍庭飛的坐騎突然一聲哀鳴,向東方奔去。雍軍誰也想不到攔阻此馬,放開防線,任憑那戰馬脫逃而去。

  我在後面冷眼旁觀,龍庭飛此舉雖然意外,卻也不是不可理解,想必他心中也知道,無論他是否能夠突圍成功,北漢都已經是日暮西山,所有才有托付後事給李顯的舉動。不過他將林碧托付給李顯倒是我料想不到的,這件事情已經如何解決,是有利還是不利,我開始暗中盤算。

  接下來李顯下令打掃戰場,我也一直跟在李顯身邊,想看看他如何安排。李顯親自令人在冀氏之野為龍庭飛造墳安葬,又令人將殉死的親軍葬在旁邊,鑄成一座大墳,稱為忠義墳。下葬之日,有雍軍回報,龍庭飛戰馬奔至沁水,於沁水岸邊哀鳴泣血,繼而自沉其中。李顯聞聽,唏噓不語,我也是心中愴然,便提議將戰馬屍首運來,葬在龍庭飛墳側,李顯立刻答應,令人照辦,這座戰馬的墳墓被李顯賜名“義馬冢。”

  我軍北上之前,再次來到龍庭飛墓前,雖然只有數日,可是我卻看到墓前有香花供養,不知是何人前來祭奠,我親酹酒於墳前,祝禱道:“龍將軍,雖然是我害死你的,不過這也是無奈之事,你的遺願我必然助你完成,希望你九泉之下不要責怪於我,你英魂有靈,還應庇佑一方水土,可不要厲鬼作亂,來索我的性命才好。”不知怎么,我覺得墳前有些陰風陣陣,打了一個哆嗦,決定還是立刻離開的好。
咶咶 發表於 2008-1-15 11:17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三章 代州煙雲
作者:隨波逐流

  紅霞郡主林彤,代州侯林遠霆幼女,嘉平公主之妹,郡主素得愛寵,父母兄姐視為珍寶,然主愛武粧,常獨出,攜弓刀射獵。大雍隆盛元年,北漢榮盛二十四年,嘉平公主赴沁州助戰,蠻人攻雁門甚急,時遠霆病篤,二兄澄邇戰死,代州無主,主挺身而出,率眾禦蠻人,主雖年少,然威儀勇烈不遜父姊,遂得眾人擁戴為將軍,以抗蠻人。
  ——《雍史·紅霞郡主傳》

  林彤一身紅衣,站在雁門關城頭之上,飛快的傳下軍令,下令抵禦猛力攻城的蠻人,雖然他們沒有足夠的攻城器械,可是憑著勇猛善戰以及人數上的優勢,還是給雁門關造成了巨大的壓力,為了有效地殺傷敵人,林彤精準地選擇著投下滾水擂石的時間。敵人的攻擊越來越猛烈,雖然蠻人以騎射見長,可是和代州軍鏖戰多年,他們也學會了攻城的技巧,雲梯、投石車的使用讓他們有了更大的可能破關,甚至有擅長套索的蠻人用繩索登城。林彤能夠感覺得到蠻人這幾日兵力越來越雄厚,想必整個草原的蠻人部落已經集結起來合作攻城,攻破雁門關,長驅直入,劫掠一空,好渡過今春口糧缺乏的難關。終於,損失慘重的蠻人開始後退了,林彤松了一口氣,她知道不用多久,蠻人就會重新集結兵力,前來進攻,雖然如此,總算得到了短暫的休息時間,也足以告慰。

  苦戰多日,林彤已是玉容清減,但是神情卻是鎮靜非常,為了鼓舞士氣,她已經連續三天三夜沒有下城樓一步,她那一身紅衣如同火焰一般,始終燃燒在城上,激勵著眾軍血戰。自從兄長出城遇伏,在關前中箭身亡之後,父親便一病不起,長兄林澄儀只會廝殺,軍略粗疏,又生性衝動,軍中眾將引以為憂,不得已虛尊林彤為主將。這原本是權宜之計,可是誰知道林彤卻是以纖弱之軀撐起了大局,指揮作戰條條是道,不遜於百戰宿將,所以不過數日,代州軍民就已經將林彤當成了可以接替林碧的主帥。

  說起來林彤從前雖然沒有指揮過作戰,但是她天性聰穎,喜歡騎馬射箭,對於沙場徵戰之事本就十分感興趣,雖然父母兄姐都很有默契地不讓她經歷戰事,可是她平日來最喜歡跟著林碧到處走動,所以耳濡目染,在軍略上已經是頗有見地。東海之事後,林彤驀然成長,更是在軍略上十分用心,再加上前幾日陪著林遠霆在雁門關指揮,天賦見識再加上虛心,林彤在短短時間內成了合格的統帥。即使有些小小的疏失,在代州軍叔伯兄長們的幫襯下,也足以彌補,而且林彤生來機敏,對於戰場的把握十分恰當,這才成就了紅霞郡主的英名。當然此刻林彤完全無心計較這些,更是沒有意識到眾人已經將她當成了姐姐的替身,只是努力地想著如何對付蠻人。

  拖著沉重的步伐,林彤不顧疲倦,在城上巡視,察看防務,對受傷的軍士加以慰問,直到處理完軍務,她才尋了一個跺口,倚著城墻坐下,將披風裹住身體,雙手抱膝,準備小睡一下。不多時,林彤已經進入夢鄉,此刻,她自然不知道有一雙眼睛默默地注視著她。

  守關的軍士和民壯分為兩輪,這一輪都已下去休息,而輪換上來守關的軍士和民壯開始接受防務,代州民壯也是以軍隊標準訓練,編成甲伍,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在這其中有一支隊伍有些不同,他們的動作明顯有些散漫,這是代州軍徵用的外郡民團,每年蠻人入侵的時候,代州軍都會將外郡到此的青壯徵召入伍,用兵法約束,一來是擔心其中有蠻人姦細,二來是為了增強戰力,這些人會被編成軍旅,由代州老軍任伍長什長,有勇力者上關禦敵,軟弱無能者在下面擔漿送水,負責指揮監視他們的代州老軍都是經驗豐富的沙場勇士,這些人可以怯懦貪生,卻絕對沒有機會行使姦細的職責。

  這只大約有百人左右的民壯乃是這次徵召的青壯中頗富勇力之輩,對於上陣殺敵也無戒懼之心,所以才會被派到關上協助代州軍民防守,負責指揮這百人的隊史名叫林遠崇,今年三十九歲,乃是代州林氏的旁宗子弟,若論輩分,乃是林碧、林彤的叔父,雖然軍略平平,但是多年血戰餘生,乃是出色的下級軍官,為人又很細心,最是適合指揮監視這些頗為悍勇的外郡之人。他指揮著眾人開始布防,雖然有些紊亂,但是仍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再說這些人都是好手,一會兒守關可以起到不小的作用,所以他還是比較滿意的。目光無意中落到一個相貌平平的少年身上,林遠崇輕輕一皺眉,這個少年王大郎乃是他最為注意之人,雖然數日來他的表現可圈可點,雖然驍勇,但是並不能和代州勇士相提並論,對於殺伐既沒有過分的懼怕也沒有興奮衝動的異常表現,但是憑著多年徵戰的知覺,林遠崇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危險氣息,令他每次接近此人身邊,都有一種壓抑的感覺。

  不著痕跡地暗中留意這個少年,其實仔細看去,這個少年的五官都是清秀俊逸,可是不知怎么組合在一起卻變得平淡尋常,而且還有幾分垂頭喪氣的感覺,面色白皙,似乎有些文弱,但是略現粗糙的皮膚和矯捷有力的肢體讓人知道他非是弱者。雖然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可是作戰時常常有出色的表現,遵守軍令,協助同伴,能夠力克敵軍勇士,這都是有過軍人生涯之人的特點。平日沉默寡言,可是關鍵時候一句話常常有振聾發聵的作用。這一切都讓這個數日前以尋訪親友的名義來到雁門而被徵用的少年,蒙上了一層迷霧。

  當然林遠崇絕對不會相信這個少年乃是蠻人的姦細,只見他殺敵時候的辣手,協助自己指揮眾人的從容不迫,除非蠻人都是傻子,否則絕不會將這樣的人物派來臥底,而非讓他領軍攻關。見那少年抱著橫刀,微閉雙眼坐在那裏休息,這又是和他身份不符之處,只有久經沙場的戰士,才懂得在任意閒暇都需盡力保持體力,而非像另外幾個雛兒一樣緊張地向外張望,擔心敵人前來攻擊。林遠崇收回目光,不論這人身份有什么蹊蹺,只有他不是蠻人的姦細,那就沒有關係,至於今後的事情,也要將蠻人逐走才有餘暇去考慮。

  雖然微合著雙目,但是周圍一切都映照在心中,更是從那一絲露出的雙目縫隙中注視著心切之人,赤驥並非表面上那樣沉靜。只是使用了一些小小的易容手段,對五官稍微修飾,就讓原本俊秀的容貌失去了光彩,刻意不露鋒芒,雖然為了作戰,難免在這支百人團隊中露些顏色,但是相信指揮所有雁門守軍的林彤不會留意到一個小小的外人。赤驥就這樣混入了代州軍,林彤的身邊,他自然知道並非無人對自己生疑,只是他對代州有些了解,知道只要不表現出可能是蠻人姦細的跡象,就不會有人對自己詳加盤問,微微一笑,等到蠻人退去之後,就是代州軍想要秋後算帳,也已經無關緊要。若是林彤那時候還活著,就算將自己殺了,自己也是心無遺憾,若是林彤死了,赤驥心中一痛,相信自己也必然隨她而去。既然如此,自己何須處處謹慎小心,反正雖然公子希望自己能夠活著回去見他,赤驥自己卻是沒有這樣的奢望。強自來到代州,自己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背叛了公子,身為八駿一日,將要將公子的意願當作自己的意願,在他選擇了來和林彤並肩作戰的一刻,他八駿之首的地位就已經動搖。何況,大雍不會放任代州的割據,雍軍絕對會兵壓代州,而赤驥他自己,絕對不希望自己的劍上,沾染了心愛之人和其親人的鮮血。

  過了一會兒,赤驥被人喚起,輪到他上去監視敵情了,他站在關上,雙目灼灼地望著遠處,雙手卻在反復做著一樣工作,將身邊箭囊裏面的利箭取出,從腰間接下一個葫蘆,然後取出一塊方巾,又從懷中取出一副鹿皮手套戴上,接著從葫蘆中倒出黑色的液體,浸溼方巾,用方巾擦拭箭頭,他的動作靈敏而輕巧,一支支箭矢被他處理過之後,箭頭顯出灰黑色,而在他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他身邊的幾個青壯默契地擋住其他人的目光,直到他完成這些工作。

  剛剛將葫蘆係回腰間,身後傳來一個悅耳中帶著些許沙啞的聲音問道:“你在做什么。”赤驥心中一顫,動作卻是絲毫沒有遲滯,轉身拜倒道:“小人正在往箭上淬毒。”

  林彤鳳目中露出疑惑的神色道:“何必淬毒,我軍勇士,誰的箭不是可以立取敵人性命,淬毒費時耗力,用處卻不大。”

  赤驥用變換過的口音道:“小人非是代州人,雖然也會射箭,卻是力道不足,往往穿透敵人皮甲就再也無力致人死地,所以在箭上淬毒,也好增加殺傷敵人的可能。”

  林彤恍然道:“原來如此!”她頗有興趣地道:“你是什么人,怎會制毒,像你這樣淬毒十分麻煩,可有法子大量制毒,迅速制作毒箭。起來說話吧,不要跪著了。”

  赤驥聞言,平靜了一下情緒,站起身來,垂首道:“小人王大郎,乃是遊方郎中,也會一些醫術,這種毒藥乃是小人配制,見血封喉,只是使用起來也很麻煩,淬在箭矢上毒性不能持久,所以小人才會現在才淬毒。郡主守關,需要大量箭矢,制作毒箭確實費時費力。不過據小人所知,代州弓箭作坊比比皆是,其中都有大量的漆,漆中自有毒性,郡主若是令人將成捆的箭支箭頭浸入漆中,然後晾幹,這樣的箭支若是射傷了人,傷口必定麻癢腫脹,而且很難愈合。”

  林彤聽得心中一動,仔細向眼前的少年瞧去,只見他雖然說話不卑不亢,可是卻是垂首低眉,一眼也不偷望自己,似是十分拘謹之人,可是說出來的話語卻是帶著淡淡的殺機惡意,令人心中陡寒,忍不住道:“你抬起頭來。”

  赤驥緩緩抬頭,林彤望向他的面容,眼中閃過一絲迷惑,眼前的面孔有些熟悉,可是自己卻偏偏想不起來,她正欲再問話,身後的親衛稟道:“郡主,齊老將軍過來了。”,林彤對這位父執輩十分倚重,轉身準備前去迎接。走到半路,她心中突然靈光一閃,已經想起這少年的相貌竟然和自己心中的那個人九成相似,只是神情氣度,以及眼角眉梢的差異,讓自己竟然一時想不起來,相貌如此相似,總不會那人就是赤驥吧,林彤腳步一頓。片刻,林彤嘲諷的一笑,怎會是赤驥呢,大雍虎吞山河,楚鄉侯正是風光榮耀,他必定在主子身邊效力,前程似錦,怎會來到這危機四伏的代州和蠻人作戰,再說,那人既然有本事在北漢蠻地廝混,必然會些奇巧之術,怎會擺著一張九成相似的面孔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連姓氏也不改,自己何必胡思亂想。

  猶豫了一下,林彤停住腳步,回頭問道:“王大郎,你可有同胞手足?”

  赤驥流露出似乎有些迷惑的神情,道:“回郡主,小人並無兄弟姊妹。”

  林彤悵然道:“是么。”轉身繼續向前走去,她加快了腳步,揚起笑容,幾步迎上齊老將軍,笑道:“齊伯伯,可否請你主持,將箭矢的箭頭涂上黑漆么?”

  望著林彤的矯捷的背影,赤驥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這次出發之前,公子曾經告訴自己,自己若是上了戰場,必然無法隨時隨地留心易容後的容貌,與其被人識破易容,將自己當作姦細,不如只改變一些相貌的細節,然後刻意改變一下語氣和舉止。果然這樣一來,就連代州軍最熟悉自己的林彤,也不過是起了疑心,而且立刻就因為自己的“破綻”太多,而不會想到自己的身份。雖然若是長期相處,林彤很容易就會認出自己,但是赤驥相信,林彤對自己恐怕懷恨不已,應該會刻意避開自己。雖然有些淡淡的得意,可是赤驥心中卻也有著淡淡的遺憾,咫尺天涯,還有什么比這個更令人失意的么。

  過了半個時辰,當淬過漆的毒箭準備了一半的時候,雁門關外出現了蠻人遮天蓋日的身影。赤驥發出警訊之後,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從這次的蠻軍的圖騰和裝束來看,大草原上八大部落竟然已經全部到齊,這次,蠻人是準備開始總攻了。蠻人按照部落各自排開,其中一個部落突然樹起了繪著?狼圖騰的金色大旗,大旗下一個身穿黃色汗王服飾的英俊青年舉起手臂,然後雁門關外傳來驚天動地的呼聲,“大汗萬歲,大汗萬歲!”,千萬人同聲高喝,震得雁門關上眾人都是面色蒼白。金色狼旗,大汗萬歲的呼聲,這說明了東晉初年被中原大軍擊潰草原汗廷之後分崩離析的各部重新一統,新汗王的出現,說明了這一次蠻人對代州已經是勢在必得。赤驥可以估算出眼前的蠻軍足有六萬人,想起自己在草原上奔走各部的時候,各部果然已經有了和解的傾向,而英俊青年原本是格勒部酋長完顏納金,他在草原上聲威顯赫,素以英明果決,驍勇善戰著稱,可是其他各部的酋長多半和他的父親同輩,赤驥絕對沒有想到他竟然能夠一統草原。如今蠻人汗廷重建,代州只是他們的第一步目標罷了,赤驥正在緊張地思索,身邊傳來兵刃跌落的聲音,卻是和他同伍的一個大漢面色蒼白,被蠻人的聲威嚇得魂不附體。

  赤驥一皺眉,看向周邊,就是代州軍也不免神色倉皇,正想著如何鼓舞士氣,林彤輕身一躍,已經跳到一個墻跺之上,指著蠻人王旗高聲道:“你們都害怕了么,這些蠻人把你們的膽都嚇破了吧,你們聽著,雁門關之後,是我們的家人骨肉,站在這裏揮刀的代州勇士們,你們的父母妻兒都在後面看著你們,如今朝廷正在和大雍爭奪疆土,我們代州外無援軍,內裏空虛,除了我們,再也沒有人能夠保護自己,若是讓蠻人衝破雁門關,代州將化成人間地獄,難道你們這些男兒還不如我一個初次上陣的小女子,就是死也是我們先死,總好過看著父老鄉親死在屠刀之下。”

  林彤那烈火一般的怒氣和發自肺腑的言語讓眾人面露羞愧之色,齊老將軍振臂高聲道:“郡主尚且如此勇烈,我們堂堂男兒,難道還會貪生畏死。除非我代州男兒死得一個不剩,否則蠻人休想攻破雁門。死戰不退,有我無敵。”眾人都是精神大振,也都高聲呼道:“死戰不退,有我無敵。”城上突然高漲的氣勢讓正在高呼萬歲的蠻人面面相覷,不由停住了呼喊。

  這時,那王旗之下,信任汗王完顏納金,一抬手,一個親衛遞過一張一人多高的巨弓,完顏納金策馬出陣,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完顏納金已經獨自出陣,策馬奔到接近雁門關五百步的位置,呼吸之間張弓射箭,三支狼牙箭首尾相連,如同虛影一般射向站在高處的林彤。幾乎是一剎那,第一支狼牙已經接近了林彤,林彤翻身下落,避過第一支狼牙,拔出腰刀,想要擋住第二支狼牙,那狼牙力道極強,林彤只覺得手臂一麻,那支狼牙竟然射穿了那柄百煉鋼刀,但是第三支狼牙距離林彤不到十步,林彤卻是再也無法移動身軀,眼看那支狼牙就要穿透林彤的嬌軀。

  眾人驚呼聲中,倣佛穿越了無盡的時光,攸然而現的一支羽箭射中了那支狼牙箭,但是力道顯然相距甚遠,那支羽箭反彈而落,眾人熱望成空,不由同聲哀嘆,誰知就在第一支羽箭反彈的瞬間,略略有些偏差的狼牙被第二支羽箭射到了箭身,接下來,第三支,第四支,直到第五支,五支羽箭幾乎是相差一絲地距離依次射中那支力道強勁的狼牙,水滴石穿,那支狼牙箭終於被改變了方向,從林彤臉頰旁邊掠過,帶起一縷血絲,深深地扎入後面的城墻。

  這五箭雖然力道不強,可是準頭和速度都是世所罕見。不僅代州軍中響起如同雷霆一般的叫好聲,就是雁門關外的蠻人中也傳出來了讚譽之聲。林彤飄落在地面上,幾個親衛已經拿著重盾將她護住,林彤也顧不得玉頰上面的些微傷痕,怔怔地望著幾十步之外引弓待發的少年,一弓五箭,這一次無論他有什么改變掩飾,林彤已經認出他的身份,兩行清淚滴落,轉瞬被雁門關上的風吹幹,林彤柔聲而又堅決地叫道:“赤驥!”

  赤驥微微苦笑,身份泄漏之後,他也無需再加以掩飾,隨手從腰間百寶囊裏面取出一粒丹藥捏碎,在面上一抹,去掉那少量的易容藥物,然後從容自若地笑道:“紅霞郡主,多日不見了。”平添了幾分俊秀的容貌,以及瀟灑俊朗、略帶些玩世不恭的笑容,讓他頃刻間脫胎換骨,鶴立雞群。眾人都不由驚咦一聲,這樣的魚龍變化可是讓他們生出如夢如幻的感覺。

  只有林彤,毫不驚異地道:“為什么你會在這裏?大雍佔盡上風,何需你來做臥底,你的主子安著什么鬼心思?”

  眾人駭然望向赤驥,原本心中的感激立刻化作疑惑,他是大雍的密諜,現在碧公主正在和大雍作戰,這人豈會安著什么好心。站在赤驥身邊的那些被徵用的青壯向後退去,代州軍則慢慢地圍了上來,可是這人剛剛救了林彤,那些人心中猶豫,也不願立刻動手,都向林彤望去。

  這時,已經被親衛接回本陣的完顏納金眼中精光一閃,雖然隔著裏許距離,可是站在雁門關城頭,孑然獨立的那人,分明是自己相識之人,他高聲道:“本王以為是誰,原來是伯樂神醫王先生,你雖然也是中原人,可是卻在我草原揚名,昔日在茫茫草原之上,各部酋長均待你如上賓,你不是北漢人,與其在上面被人當成仇敵,不如來本王帳下效力,本王願待你如兄弟手足,榮華富貴,女子金帛,任你隨意而取,你意如何?”

  他這樣公然招降,語氣中隱隱帶了挑唆之意,就是原本敵意不強的那些外郡青壯,也不由握緊了兵刃,虎視耽耽地望著赤驥。

  赤驥微微苦笑,轉身向下望去,高聲道:“完顏酋長,昔日在下到你格勒部,受你厚待,我替你治好心愛良駒,你授我騎射之術,你我朋友相交,情義非淺。然而私情不能害公義,我本是南楚人,如今更是大雍之民,本與北漢不相幹,可是不論是大雍、北漢還是南楚,都是中原一脈,漢家正統。今日若是你汗王到我中原遊歷,在下必然以禮相待,視若貴賓,可是你如今揮軍南下,侵我漢家土地,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不過在下念著昔日情誼,勸汗王一句,如今我中原即將一統,汗王雖然勇猛,卻非是我大雍之敵,若是汗王果然為草原各部著想,不如息兵罷戰,以免壯志成灰,草原血流成河。”

  完顏納金冷笑道:“中原分崩離析已非一日,如今又是內戰連連,哪裏還有力量擋我大軍南下,本王也不貪心,只要取了代州,讓你中原之人無力阻我鐵騎即可,你若不降,休怪本王手下絕情。”

  赤驥冷冷一笑,取出一支羽箭,折為兩段,高聲道:“今日我折箭為誓,你我恩斷義絕,汗王盡管來攻打雁門,我就是死在汗王箭下,也是死而無怨,只是汗王若是死在我手上,也不要怪我負義。”

  完顏納金劍眉一軒,高聲道:“你自尋死路,也怪不得本王,開始攻城!”在他一聲令下,蠻軍向雁門關撲去。

  赤驥說完這番話,回頭望去,他心中忐忑,不知道這些人是否能夠接納自己和他們並肩作戰,一回頭,一袋羽箭塞到他手中,他看到林遠崇熱情洋溢的笑容,抬頭四顧,眾人眼中都是一片溫暖,赤驥只覺得熱淚盈眶,卻是無法說話。眾人都看向林彤,畢竟赤驥能否留下,還需林彤決定。林彤別過臉去,淡淡道:“還不去守城,蠻人要上來了。”赤驥心中一陣激動,緊緊握住弓箭,熱淚滾落。

  這時,完顏納金輕聲嘆息,對於那個王驥他頗為了解,昔日相識之時,就覺得這人才華過人,可惜當時他雖有野心,卻礙於力量不足,不能公然強留草原上人人敬重的伯樂神醫,只能以情義接納。今次他趁著各部受災嚴重,趁機利用囤積的糧食控制了各部,逼迫他們歃血為盟,重建汗廷,恢復昔日完顏家族的榮耀,可是當時王驥已經消失無蹤。方才王驥救下林彤,破壞他立威之舉,他心中憤怒之餘,想要借著他和雁門守軍的矛盾毀了此人,免得對自己攻取代州的計劃造成不好的影響,可惜卻是功虧一簣。中原人不是最喜歡內鬥的么,完顏納金有些鬱悶地想著。
咶咶 發表於 2008-1-15 11:52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四章 勢定收官(上)
作者:隨波逐流

  北漢國主聞沁州兵敗,集重兵拱衛晉陽,四月二十二日,嘉平公主率殘軍返晉陽,民皆懼雍人報復,扶老攜幼避難北上,日行三十裏,故龍將軍愛將段無敵者,素以擅守聞名,自請斷後,護民北上。

  太宗入漢境,聞漢主退守晉陽,笑曰,當先斷外援,乃舍晉陽,繞道輕取樓煩關,陳兵於忻、代間。

  ——《資治通鑒。雍紀三》

  沁源城的將軍府,一間雅閣之內,指著棋坪上面黑白相間的棋子,我諄諄善誘地道:“一局棋粗略的分,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布局、中盤和收官,若以戰爭喻之,布局就是戰前雙方集結明裏暗裏的力量,互相試探,布置兵力的過程,若是布局有所差池,則等於是授敵於柄,所以下棋布局不可不謹慎,就如這次攻北漢,初時表面上只是我大雍澤州軍與北漢沁州軍之間的交戰,可是北漢外結南楚為援,又挑動我大雍內部生變,除了沁州軍之外,又調動代州軍行雷霆一擊,布局不謂不深遠,手段也是狠辣激烈。可是朝廷利用南楚內部的矛盾,斷去這個外援,對於內部變亂,則是採取手段,控制其發展,不令其影響大局,至於正式的作戰,除了澤州軍之外,又密遣長孫將軍來援,我軍不論事先的廟算,還是兵力的集結都勝過了北漢,所以才為取勝奠定了基礎。

  至於中盤,則是雙方絞殺的過程,可以說大部分戰爭勝負在中盤可以就可以決定,這次我軍和北漢軍在沁州的作戰,可以說就是雙方博弈的過程,稍有不慎,就是一敗涂地,安澤、沁源、沁水河谷,我軍可以說連敗三陣,但是由於情報及時,再加上殿下身先士卒,苦戰斷後,才能夠將敵軍誘入合圍,若非如此,只怕我們設下的埋伏就成了最大的笑話了。

  而收官則是結束作戰的過程,如今我軍已經控制了大局,但是如果不步步為營地作戰,還是有失敗的可能,或者被敵人拼個魚死網破。”

  如今已經是四月二十三日,我軍已經攻下了沁源,不過與其說是攻取沁源,倒不如說是北漢軍主動放棄了沁源,四月二十日,林碧帶著代州軍殘軍和沁州殘軍會合,被段無敵接應回沁源。根據我軍諜探探聽到的消息,北漢國主已經有了命令下來,讓林碧撤回晉陽,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如今北漢若是再分散兵力,只有被敵人各個擊破的結果,若是集重兵於晉陽,還可保全實力。而且晉陽乃是北漢國都,地勢險要,若是不能攻下晉陽,大雍將來縱然攻城略地,也是很難守住這些城池的,因此撤退已經成了唯一的選擇。可是我軍當然不能任由敵軍就這么輕松地撤退,所以大軍開始以雷霆掃穴之勢步步推進。這種時候,我自然不需要隨軍而行,就留在了沁源坐鎮,當然我不是一個人,還有荊遲也留在沁源養傷。這次他受傷極重,雖然保住了性命,可是沒有半年時間的調養,根本不可能重新上陣,至於軍務自然有別人去操心,我閒著也是閒著,就拉著荊遲陪我下棋,荊遲性情粗率,對圍棋並不感興趣,不過我自然有手段讓他乖乖來學,也趁機教些軍略給他,免得他只知道殺伐,想要為帥獨當一面,他現在可還差的遠呢。

  坐在我對面的軟榻上,面色蒼白,但是神色還算不錯的荊遲看著棋盤,見我講得興起,他卻偷偷打了一個呵欠,被我瞪了一眼,他尷尬的一笑,想要敷衍過去,便問道:“先生,我軍是如何收官的呢?”

  我輕輕搖頭,孺子不可教也,我還是說些現在的情況吧,至於能夠領會多少就看他自己的了。

  收起棋子,整理好棋坪,令呼延壽取來一張北漢地圖就放在棋坪上面,然後將幾枚白棋子放到晉陽的位置,道:“晉陽如今集結了北漢的大部分軍力,除了原本是十萬守軍,還有各地匯集的五萬軍隊,這些軍隊戰力參差不齊,但是仍可一戰,而沁州敗軍仍有三萬,段無敵手中也有數萬兵力,再加上嘉平公主的代州軍,至少可以集結五萬人回到晉陽。所以現在北漢已經將全國之力都集中在晉陽,他們是希望守住晉陽,晉陽百萬軍民,城高水深,糧草可以支持一年以上,再有精兵強將守城,可以將我軍拖在北漢境內。晉陽乃是百戰之地,若是不能攻取,就算我們攻下了北漢其餘國土,也是不能據有其地。所以這收官之戰也非是輕而易舉,朝廷想要的是完勝,而不是兩敗俱傷,魚死網破。所以現在我軍收官的第一步就是壓縮敵軍的生存空間,斷絕其外援。”

  荊遲聽了目光立刻落到了代州,便指著雁門道:“先生,前幾日軍報不是說蠻人叩關么,難道代州還有能力援救晉陽么?”

  我笑道:“代州如今局勢非常緊張,現在蠻人八部已經重新重立汗王完顏納金,猛攻雁門關,代州軍主力又被林碧帶走,一旦雁門關被攻破,蠻人必定長驅直入,劫掠無度,甚至還會佔據代州,窺視忻州、晉陽。如果代州可以抵禦蠻人,我們尚可任之由之,可是現在這種情況,若是代州最後不保,必然將軍民撤到忻州,在北漢兩面受敵的情況下,代州軍會和晉陽合兵一處,到時候不僅晉陽得到強援,還讓蠻人侵入國境,恐怕到時候直接面對蠻人的就是我軍了,若是北漢王室再有人提議和蠻人媾和,用金帛土地誘使蠻人和我軍為敵,我軍可就是真的陷入困境了。而且嘉平公主軍略不在龍庭飛之下,她現在已被推選為主帥,率軍返晉陽,若是有她主持晉陽軍務,想要攻下晉陽可以說是難如登天。”

  荊遲看了地圖半晌,道:“嘉平公主得知代州的軍情,恐怕會日夜兼程,返回代州吧,怎會有心鎮守晉陽。”

  我笑道:“你能想到這一點也算不錯,不過現在林碧不可能回代州了,皇上出了潼關之後,沒有直接到晉陽,而是繞到樓煩關,現在代州已經和忻州、晉陽隔絕開來,按照我原來的計劃,只要大軍守住樓煩關,就可以將蠻人擋在代州,我軍可以坐視代州軍和蠻人兩敗俱傷,等到晉陽平後,再從容收拾殘局,到時候蠻人必定已經攻取代州,我軍可以趁勢消滅八部主力,這樣一來,蠻人十幾年之內元氣難復,而代州遭此重創,也可便於日後的統治。”

  荊遲聽得心裏發冷,道:“先生也太狠心了,這樣一來,代州勇士豈不是死的幹幹凈凈,雖然老子被他們追得屁滾尿流,可是老子還是很敬佩嘉平公主和代州軍的。”他心中不滿,口氣也有些異樣,若是往常,定然不敢如此。

  我瞪了他一眼,道:“不消減敵人的實力,難道和敵人硬拼么?”

  荊遲吞吞吐吐地不敢反駁,可是眼中卻是明明白白的反對,我見狀一笑,道:“你不用這副表情,皇上已經駁回了我的計策,皇上考慮得更深遠,蠻人是不可能一舉消滅的,以後代州仍然是抵禦蠻人的重鎮,若是代州元氣大傷,對於日後抵禦蠻人,必然有很大的影響。而且代州林家世代鎮守邊疆,對權勢富貴都不甚重視,林氏雖然在北漢地位顯赫,可是據說家無餘財,所有俸祿金帛都用在軍費和撫恤上了,而且他們並不完全聽從晉陽的命令,雖然北漢國主和代州乃是姻親,可是除了今次北漢生死存亡之際,代州軍從未出境相助,即使這一次出戰也不是因為兩家的姻親關係,而是因為北漢王室這些年對代州的援助讓他們生出報恩之心。這樣看來,林家並非北漢忠臣,他們的忠義只對著社稷黎民,並非是對著哪個朝廷,這樣的林家乃是純臣,所以對於林家,皇上不僅不想剿滅,還想保全林家的力量。皇上說,林家有功於代州鄉梓,更是北疆鐵壁,不可輕易撼動,若是按照我的計策,不僅可惜了林家,自毀長城,而且也會讓代州人對我大雍恨之入骨,不利於將來的統治,所以皇上決定對林家進行招撫,就是對北漢王室,皇上也不想斬盡殺絕。”

  荊遲聽得大喜,脫口道:“我說么,這樣的陰毒計策皇上才不會採用呢,皇上平生最是愛才惜才,對於忠義之士更是禮敬有加,若是沙場上針鋒相對,就是殺了林家一門也不出奇,可是利用蠻人對付林家那可不是皇上做得出來的。”

  說完這番話,荊遲只覺得脖頸後面突然有些寒毛倒豎,立刻想起來自己這番話可是將江哲罵得痛快淋漓,忍不住偷眼望去,只見江哲神情似笑非笑,狀似不在意地玩弄著手中的幾枚棋子,不過荊遲怎么看都覺得那笑容中帶著縷縷殺氣,有些畏懼地向後移動了一下,荊遲訥訥道:“那個,先生,我不是在罵你。”

  我笑道:“我又沒有怪你,你看,現在齊王殿下和長孫將軍已經開始分兵進攻,齊王殿下追擊沁州軍,而長孫將軍負責平定四方,在我軍晉陽會師之前,要將北漢的所有反抗力量消滅壓服,或者驅逐到晉陽,不過你是不能參加了,誰讓你如此輕信,讓北漢魔宗的密諜近了身旁,害得自己重傷不說,還讓北漢軍衝出了五六萬人。等到將來戰後論功,你初時入壺關一路奔襲,殺伐極重,就是皇上心裏不介意,也不免要重重罰你,一來安定民心,二來以儆效尤,從沁源到冀氏,你雖然一路上斷後苦戰,可畢竟是敗仗,最多是將功補過,真是可惜啊,圍殲北漢軍這樣的大功勞,你又因為遇刺而失職,看來這一次你是只有苦勞,沒有功勞了。”

  荊遲只覺得十分憋氣,聽著那似是惋惜實是譏諷的話語,越發鬱悶,卻又不敢不聽,幸好江哲很快就停止了嘲諷,開始指著地圖繼續講了起來,荊遲心中一寬,他對江哲的脾氣略知一二,既然他立刻嘲諷了自己一番,那么就不會再記恨了,也就放心地聽著江哲繼續講解如何“收官”。

  用棋子標示出敵我兩軍的位置,我指著沁州城道:“沁州城乃是沁州首府,龍庭飛帥府所在,現在北漢軍正在這裏整頓軍馬,準備繼續撤退,為了逼迫敵軍進一步分兵,齊王殿下令人散布流言,說是一路上雍軍將要遇城屠城,現在我軍進軍路線上的民眾都在涌向沁州城,沁州百姓多年來支持龍庭飛和我軍作戰,本就心中惴惴,而且龍庭飛一死,他們信心全無,所以才會扶老攜幼,想要北上逃亡,沁州城被流民涌入,根本無法防守,除非林碧等人可以狠心將流民逐出城去。但是這種事情就是北漢將領做的出來,也難以安撫和沁州民眾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沁州軍,所以不論是為了王命,還是為了生存,北漢軍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北返晉陽。原本我不過是希望北漢軍失去民心罷了,想不到還有癡人,段無敵已經主動留下斷後,現在流民一日只能行數十裏,他帶著本部不到兩萬人徐徐斷後,現在應該快被殿下追上了。對了,知道為什么北漢人這么相信我軍會屠城么,齊王令人打了你的旗號在前鋒,說是你不過是輕傷罷了,現在已經負傷上陣,準備報復屠城呢。”

  這下子荊遲可是瞪大了眼睛,委屈地看著我,我卻是哈哈大笑,這下子方才那口氣可是全出了。

  過了片刻荊遲都督囔囔地說道:“反正就是我倒霉,若是真的讓我去屠城也就罷了,偏偏只是擔個虛名。”,我面上神色不變,卻是強忍笑意,他雖然說得小聲,我可是聽得清清楚楚。看看荊遲已經有了倦意,讓他好好養病,我返回自己的書房。

  這件書房原本是段無敵所使用的,書房裏面仍然留著許多段無敵不及帶走的書卷文稿,他雖是武將,倒是頗通經史,看他留在書房裏面的筆記和一些文稿,雖然文字有些粗淺,但是意境倒是頗為深遠。我取過昨日還沒有看完的一本筆記,接著上文翻閱起來,裏面多半是他讀書時候記錄的心得和一些隨筆,還有一些類似記事的文字,這可是了解一個人最好的途徑,尤其是想要收官,他可是其中一個關鍵啊。對於荊遲,我只是說了軍事上面的一些事情,還有一些事情,他是不必知道的。

  段無敵這次負責斷後,他手上可是有一個重要的人質的,就是宣松,我已經得到小順子和蘇青的消息,得知宣松仍然活著,只是受了傷被拘禁著,雖然找到了人,可是就是小順子再厲害,也沒有辦法從重圍中將宣松救出,而蘇青雖然千方百計的設法,但是沁源被段無敵管制的如同銅墻鐵壁一般,別說救出宣松,就是想聯絡上他,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尤其是林碧進入沁源之後,想救人更是休想,原本小順子和蘇青都已經有些放棄了,誰知道北漢軍撤退到沁州城之後,林碧第二天就率軍北上晉陽,段無敵自請斷後,卻將宣松暗中留了下來。說起來也是很巧,這宣松被俘一事知道的人不多,而知道的人除了林碧、蕭桐和段無敵之外幾乎都已經死在了冀氏,所以再取得林碧的默許後,宣松就被段無敵留作人質。得知這個消息,我自然猜到段無敵的用意,不過是希望通過宣松換取一些條件,但是想來他也不會過分,而且我早已經安排妥當,絕不會便宜了他,這一次,段無敵是注定沒有機會回到晉陽了。

  北漢戰場這邊大局已定,所謂的收官卻不僅僅是指這裏,東海那邊我前幾日傳書過去,讓他們放了秋玉飛,等到秋玉飛回到北漢,大局已定,而我就可以通過他和魔宗談判,這樣好的一個中間人,我怎會不用,否則當初又何必費盡心思留下他的性命,我可不會為了惜才的緣故而讓自己置於危險,若非我有用他之處,怎會放縱自己的情感和他結交為友。還有,東川也應該平定了,想到這裏,我踱步走到窗下的一局殘棋前,將一粒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的西南角上,一子定乾坤,從此西南無事,不知道一個人從最高處隕落的感覺是什么樣子的,我有些不懷好意地偷笑起來。全然不知站在書房外面守衛的呼延壽打了一個冷戰,心道,不知道又有誰要倒霉了。

  此刻的南鄭城中,昔日的蜀王行宮,慶王府邸,現在已經是剛剛“復國”的蜀王宮,新任蜀王孟旭不過是個小娃娃,正在母妃和一群侍女內侍的照看下玩鬧。如今的蜀國王太後戚氏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女子,昔年本是金蓮夫人的侍女,因此有機會得到蜀王寵幸,懷了身孕之後,也還沒有晉位妃嬪,若是蜀國不亡,她最多不過是後宮一個普普通通的妃子,她的兒子也不過是一個地位低微的小王子罷了。可是如今,她卻成了舊蜀遺臣復國的旗幟,不論這件事情對她母子是幸運還是不幸,她都是無能作主的傀儡罷了,所以雖然貴為太後,她仍然是神情憂鬱,只有在看到愛子的憨態之後,才會偶然露出一絲笑容。

  孟旭在宮女幫助下,終於折下一支桃花,連跑帶跳地拿著桃花撲進母親懷中,高高地舉著花枝要母親拿著,戚氏心中涌出強烈的喜悅,一把抱緊愛子,心道,若是能夠和愛子無憂無慮地度過平靜的一生,該有多少。就在這時,戚氏耳邊突然傳來幾聲悶哼,戚氏抬起頭,正好看見最後一個內侍被擊暈在地,而出手之人卻是一個穿著侍衛服飾的中年人,那人相貌儒雅,神色有些陰鬱,戚氏驚呼道:“顧侍衛!”

  戚氏倉惶四顧,只見一左一右兩個中年侍衛已經將其他的侍衛宮女全部制住,這兩個侍衛一個滿面 髯,相貌威猛,一個鷹目薄唇,相貌森嚴冷峻,卻是沒有見過。她抑制住呼救的衝動,強做鎮靜地望著這幾個心存惡意的中年人。自從蜀亡之後,她奉了蜀王和金蓮夫人之命逃出王宮,後來被侍從出賣給慶王,雖然慶王為了利用他們的身份而沒有加害,可是戚氏也已經歷經劫難,早不是昔日的無知女子,她知道若是胡亂呼救只能讓眼前這三人痛下殺手,因此不僅不敢呼救,還伸手將孟旭緊緊抱在懷中,還捂住孟旭的嘴,不讓他驚叫出聲。

  其他兩個侍衛已經退到顧侍衛身後,戚氏知道這顧侍衛乃是三人之首,她隱隱記得,這人叫做顧寧,身份頗高,雖然來到宮中不過幾日,可是侍衛中很多人都對他極為尊敬。而且這人平日禮數周到,從來不曾因為她母子的傀儡身份流露出輕視之意,但是為何這人突然痛下殺手,她用戒懼的目光望著顧寧,道:“顧侍衛,你要對本宮和王兒做什么?”

  顧寧輕嘆一聲,手按刀柄,緩緩走到戚氏面前,拜倒道:“草民奉命前來取王上性命。”他奉了霍紀城之命進入蜀王宮,為了行事方便,只帶了兩個結義兄弟,章函和何勻,這兩個兄弟都對復國大業無甚興趣,只是為了兄弟之情才和他共同進退罷了。

  戚氏面色蒼白,道:“是奉了慶王之命么?現在他應該還不敢殺死我們才是。”

  顧寧聽到此處心中一動,心道,這個道理就連這婦人都知道,盟主又如何不知道,他為何迫我冒犯王上,莫非他有什么詭計,可是無論如何,自己終究是難以逃出那人控制。

  他黯然道:“太後,臣也是不得已,還請太後恕罪。”說罷起身拔刀,猶豫了一下,揮刀下斬。

  戚氏雖然無力反抗,可是身為母親的本能讓她盡全力將愛子抱在懷中,用身軀擋在鋼刀面前,就是死也要死在愛子前面,而且她心中仍有些許翼望,從這人的口氣中可以聽出,他心中殺意不重,似乎也是被迫而為,若是這人殺死自己,心中不忍之下,或許殺意更會消退,說不定愛子還能留得性命。

  鋼刀驀然停住,距離戚氏不過一線之差,顧寧額頭青筋暴起,那一刀無論如何也劈不下去,他本是忠義之人,如何能夠對王室中人痛下殺手,就算戚氏母子不是這樣的身份,身為俠義之士,他又怎能對婦孺下此毒手。

  戚氏見狀連忙跪倒在地,泣道:“顧侍衛,求你刀下留情,饒了我母子性命么,妾身母子終身感激不盡。”

  顧寧的目光猶疑不定,面上露出掙扎的神色,這時,那個鷹目薄唇的中年男子冷冷道:“顧大哥,你別忘了彥兒、暴兒還在霍義手上,英兒更是生死不明,你若不遵從盟主之命,孩子們怎么辦?他們母子不過是慶王的傀儡,難道你還真的當他們是什么王上,太後么?”

  戚氏聞言連忙哀求道:“顧侍衛,妾身和旭兒身份並無虛假,但是妾身不敢以此奢求饒命,只求顧侍衛看在我們孤兒寡母的份上饒過我們性命,若是有所不便,只要能夠饒過旭兒性命,就是將妾身千刀萬剮,妾身也無怨言。”她聽出顧寧似乎也是因為子侄被執不得已才要取自己母子的性命,所以婉轉以母子之情感動其心。

  顧寧聽到此處,終於長嘆一聲,放下了鋼刀,黯然道:“姑且不論這孩子乃是先王骨肉,只論江湖道義,難道我顧某可以借著殺死人家母子來救自己的骨肉么,幾位兄弟,我已經決定離開錦繡盟,盟主心性乖戾,遲早會將我們一一殺死,若是你們願意,就和我護著他們母子離開吧,不論是慶王還是盟主,都是心狠手辣之人,我不忍先王遺腹子死在那些野心家的手中。”

  兩個中年人面面相覷,那個 髯大漢問道:“大哥,那么幾個孩子怎么辦?”

  顧寧痛苦地道:“盟主手段狠毒,我只能試一試去救他們,你們帶著王上母子先離開,我去散關,想辦法救回彥兒和暴兒,至於英兒,只怕是沒有可能救出來了。”

  那個鷹目薄唇的中年人嘆息道:“我本就是因為與大哥的兄弟之情才留在錦繡盟,否則那霍紀城雖然手段厲害,又怎能驅策於我,既然大哥已經決定和錦繡盟恩斷義絕,我自然沒有異議。你們可願意和我們一起離開?”最後一句話卻是去問戚氏,戚氏心中忐忑,雖然這幾個人原本想要殺自己,可是看起來他們倒是並非惡人,其實對於慶王,她也沒有信心,再說若是不答應,只怕這看起來就心狠手辣的漢子就會殺了自己母子,所以戚氏連忙點頭道:“妾身母子就拜托幾位俠士了。”

  那 髯大漢道:“大哥,我和你去散關,讓老章帶著他們母子先走吧。”顧寧心中感激,三人之中若論武功就是這大漢最高明,乃是錦繡盟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有他相伴,救出幾個孩子的機會便大了許多。

  那個鷹目薄唇的中年人皺眉道:“大哥,三弟他武功雖然高明,但是性子粗疏,救人需得靠心機和手段,還是我去吧。而且盟中兄弟有很多都受過大哥的恩惠,大哥可以讓他們先隱瞞一下消息,這樣我們還是有很大機會救出幾個侄兒的。”

  顧寧知道自己這個二弟章函雖然有些略嫌狠毒,可是卻是心機深沉,頗富智謀,若非此人眼中只有自己,以他的才華,早就得到了霍紀城的重用了,他的計策必然有著較高的成功可能,所以他長揖到地道:“多謝兄弟助我。”章函笑道:“謝什么,當初若非大哥救了我的性命,只怕世上早就沒有章函這個人了,而且說句實話,我也厭倦了這樣的生活,能夠隱居田園總好過朝不保夕,兩年前我就建了一處秘密的莊子,這次我們就去那裏種地打獵,過些逍遙的日子不是很好么。”

  顧寧嘆息道:“只看慶王行徑,就知道他不是真心助我蜀國復國,霍盟主又是野心勃勃,復國無望,我們卻能救出先王血脈,令先王宗祀不絕,也算是盡了忠義之道了。”

  戚氏聽到這裏,才真得放下心來,她是個知道進退的女人,成為別人扶持的傀儡,並非她的意願,若能夠和兒子隱居鄉野,倒也是心滿意足,只是對這些人她心中仍有疑慮,不敢流露出心中所思,於是仍然沉默不語。當下何勻帶了戚氏母子,在幾個親信弟子和不知真情的錦繡盟弟子協助下逃出了王宮,而顧寧和章函則直奔散關。其實雖然這三人努力掩飾,但是這種大事如何能夠瞞過眾多耳目,不過在三人走後,自然有人助他們將痕跡抹去,將消息隱瞞,不過這些就不是三人所能知道的了。
咶咶 發表於 2008-1-15 12:16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五章 勢定收官(下)
作者:隨波逐流

  趁著天色將晚,攻打陳倉的大軍陸續回營的混亂時機,私下裏和章函見面之後,上官彥忐忑不安地回到和熊暴合住的營帳,雖然兩人如今實際上是人質的身份,可是霍義並沒有虧待他們,讓他們兩人住在一起,平日對他們也是沒有絲毫折辱,若非是頭上隱隱懸著利劍,對於精明能幹的霍義,上官彥倒是感激尊敬居多。可惜他很清楚,只需一道令諭,這看似對自己兩人頗為照顧的少年,就會毫不猶豫地處死自己兩人,所以上官彥始終不敢掉以輕心。尤其是章函告知自己如今情況的變化,自己和熊暴需得立刻脫逃,他更是憂心忡忡。霍義雖然沒有明言,但是自己和熊暴必須有一人隨時在他身邊聽用,不能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如何能夠兩人都安然脫身呢,上官彥努力地想著。不過不論如何,現在他需要和熊暴說明此事,現在正是軍中晚飯之前的休憩時間,熊暴應該已經從霍義身邊離開返回營帳,而自己在晚飯之後還要到霍義身邊聽用,雖然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但是相信可以和熊暴說個明白,這樣一旦事情有變,熊暴也不會隨便落入別人的陷阱中。

  走入營帳,上官彥只覺得心頭一震,他看見霍義負手站在帳中,卻是不見熊暴,莫非義父等人到此的消息已經走露,上官彥心裏想著,卻不得不上前施禮道:“屬下見過公子,公子怎會到這裏來,莫非是有什么緊要事情么?”

  霍義樸實的面容上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道:“盟主有諭令傳下,今夜你們都需留下聽用,若有違背,不僅你們自己要受重責,還要連累家人。”說罷,右手開始把玩著一塊玉佩,眼中流露出濃厚的威脅意味。上官彥仔細一看,只覺得心中一冷,那塊玉佩他認得,正是剛剛和他分手的章函身邊之物,這塊玉佩乃是章函四十壽誕時候,上官彥送給他的賀禮。因為章函平日對上官彥多有青睞,上官彥為表示心中感激之情才特意買了一塊據說可以辟邪的漢玉獻上,章函感於上官彥的孝心,幾乎是玉不離身,就是方才,上官彥也看見他腰間懸挂此玉。如今這玉竟然在霍義之手,難道不過片刻之間,章函竟然已經身落虎口,想來熊暴也已經被拘禁起來。他忍不住按住腰間劍柄,一腔熱血涌上心頭。

  霍義倣佛不知他心中變化,仍然笑道:“對了,令弟我們已經找到了,他畢竟年輕,竟然私自去截殺明鑒司的密諜,結果被人俘虜了,幸好明鑒司想要從他口中問出我方機密,才沒有殺害令弟,這次洛劍飛率人搗毀了明鑒司一處密舵,結果救出了令弟,他雖然受了些委屈,但是精神還好,兩位可以放心了,不需數日,你們一家就可團圓。”

  這番話倣佛一桶冰水從頭澆下,上官彥恢復了冷靜,心中一陣悲哀,想不到自己等人終究是逃不出錦繡盟的控制,多日來苦苦支撐的意志終於崩潰,他頹然道:“公子還有什么吩咐請直說無妨,只是盟主這樣對待我們這些盟友,實在是令人心寒。”

  霍義淡淡一笑,那樸實的面容似乎多了幾分狡黠,他對憤憤不平的上官彥說道:“其實也是你們一直不肯甘心聽命,若是你們心中沒有敵意,盟主和副盟主又何必和你們過不去,如今你的義父幾個人也在我們監控之下,只需一聲令下,就可以束手就擒,對了,他們劫持王上和太後,就是我將他們淩遲,也無人會替他們喊冤。”

  上官彥大怒道:“若非是你們逼著我義父去弒君,義父怎會救出王上和太後,你們要殺就殺,何必還要陷害義父。”

  霍義噗哧一笑,道:“原來你果然見過了章函,看來我沒有猜錯。”

  上官彥一愣,這是怎么回事,章二叔不是已經被他們抓住了么?突然之間,他恍然大悟,看向霍義手中的玉佩,霍義一笑,將玉佩拋了過來,上官彥接住玉佩仔細一看,果然是一塊倣制的玉佩,雖然惟妙惟肖,可是上官彥仍然從一些輕微的差異看出這不是真品,方才他只是一時之間急火攻心,才沒有識破。識破機關之後,上官彥並沒有輕松多少,從這塊倣制的玉佩看來,霍義甚至是陳稹、霍紀城對自己等人都是早有戒心,一旦發動就是雷霆一擊,絕對不容許失敗,若非如此怎會倣制這塊玉佩。如今霍義既然當面試探,那么定然是已經準備妥當。到了這種時候,上官彥反而心中一松,他心中明白,霍義絕對不會浪費心機在無用之人身上,他既然對自己使用手段,那么就是還有轉圜的餘地。上官彥不是不服輸的人,嘆了一口氣,他頹然道:“不論智謀武力,我等都是甘拜下風,請霍公子明言吧,無論如何,只要上官彥力所能及,必定竭盡所能,只希望盟主能夠手下容情,放過我義父和兩位叔叔。”

  見他如此,霍義微微一笑,上官彥果然聰慧,可惜不夠狠辣,這也是自己找上他的緣故,這樣的人比較好控制,雖然要放縱顧家的人,但是不能讓他們脫離控制,所以必須在顧家安排下釘子,而上官彥就是最好的人選,他夠精明,也識時務,只要保全顧家上下的性命,他就會俯首聽命,而想要瞞過顧寧等人的眼睛,也只有上官彥有這個本事,熊暴粗率,顧英血氣方剛,都不是好人選。

  霍義拉著上官彥,讓他坐在一邊,道:“其實盟主本心,是不會為難你們顧家的,這次陳倉事畢,錦繡盟也將煙消雲散,你們顧家也可以歸隱山林,不問世事,不過顧家帶走了蜀國王室餘孽,這終究是禍患無窮,所以盟主之意,是要你隨時監視,只要你們顧家沒有借著蜀王餘孽復國之心,在下可以代替盟主保證,絕不會傷害你們顧家一人。”

  聽到此處,上官彥心中一震,雖然他對錦繡盟霍紀城等人頗有微辭,可是從未想過霍紀城等人會和大雍有什么勾結,可是聽霍義言辭,竟然隱隱透露出這令他難以相信的信息,他愕然望著霍義,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霍義淡淡一笑,道:“這些事情你也不用多想,若是我們有心將舊蜀餘孽一網打盡,也不會留著孟旭不管,只要你們顧家從今後安分守己,就可以保住平安,日後如何聯係我會詳細告知,現在你先和我去辦一件大事,等到此事完成,你就可以帶著熊暴逃離,至於顧英,我會告訴你去何處救他。若是不遵我命,就是闔家皆死,若是從了我命,最壞的情況也可以晚死幾年。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去做些多餘的事情,更不會利用你引誘那些復國志士入彀,我們主上有令,錦繡盟之事我們今後不會再過問,留下你這條線索,不過是為了防備一二。具體的情況,以後你可以去問顧英,只是不能再讓別人知道。”

  上官彥心中迷茫,他自然不知道陳稹等人的心思,將錦繡盟交到夏侯沅峰手中,明鑒司就可以借此掌控舊蜀的所有反抗勢力,為了不讓夏侯沅峰過分得意,陳稹和董缺設計讓顧寧去殺孟旭,事實上,兩人都早已猜到顧寧十有八九難以下手,而救走蜀王母子就成了唯一的選擇。這樣一來,夏侯沅峰雖然達到了平定慶王叛亂的目標,卻讓蜀王餘孽逃走,有功有過,功勞不顯而過錯昭彰,必然會受到不知詳情的人的攻擊。夏侯沅峰雖然掌握了錦繡盟,卻也接下了追查蜀王餘孽的重擔,陳稹等人相信顧寧自有辦法逃過夏侯沅峰的追索,畢竟顧寧在錦繡盟中地位極高,人緣又好,在舊蜀又是根基極深,再加上陳稹等人的秘密相助,顧寧逍遙法外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當然為了以防萬一,他們還是決定在顧寧身邊留下一顆棋子,而上官彥就是最好的人選。雖然也有可能上官彥會在今後想盡辦法脫離他們的掌控,可是這已經無關緊要,隨著時光流逝,孟旭的重要性會逐漸下降,而上官彥等人本就已經沒有復國之心,所以陳稹等人並不擔心將來難以控制顧家。至於顧英,則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了真相,又不便殺他,所以索性將他也算在其中。

  隨著霍義走出營帳,上官彥心中一片茫然,他自然不知道此刻,在幾十裏之外,顧英正被劉華諄諄善誘地說服,成為控制顧家的第二顆棋子。這並不困難,自從顧英被劉華軟禁在身邊之後,劉華就用種種手段將這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馴服。死亡的威脅,再加上劉華本是八駿之中隱組魁首,最是具有親和力,輕而易舉地就讓顧英將他當成了兄長知己,又經劉華婉轉說明保全顧氏的好意,顧英怎會不入彀呢?

  慶王坐在帳中,想起今日攻打陳倉又是無功而返,情緒全無,錦繡盟雖然答應伺機刺殺陳倉守將,但是連續數日都是毫無動靜,反而因為連續的攻城折損他不少心腹將士,他心中頗為不滿,可惜葉天秀被他留在散關鎮守,若不然李康真想讓葉天秀前來暗中查一下,錦繡盟是否有意拖延,好提出一些過分的要求。可是散關那裏剛剛到手,那個副將雖然投誠,但是畢竟還需小心,若非不願意留下殺降的名聲,也不想動搖軍心,為了穩妥起見,李康本想殺了那個副將的。正在李康憂心忡忡地胡思亂想的時候,帳外有人道:“王爺,陳倉有喜訊傳來。”

  慶王一抬頭,只見霍義匆匆走入,身後只跟著上官彥,手中卻拿著一個還在滴血的圓形青緞包裹。李康心中大喜,幾乎是不敢相信地道:“可是大事已成。”

  霍義上前拜倒道:“王爺,盟主親自出手,已經取了陳倉守將陰囹首級,現在陳倉城中一片混亂,請王爺立刻點兵,進攻陳倉,必可一舉而下。”

  李康強忍心中喜悅道:“將人頭拿來我看,陰囹我是認得的。”

  霍義膝行上前,捧著人頭遞上,滿面喜色中帶著激動的神情,李康心想他定是因為即將攻下陳倉而興奮,在和錦繡盟的盟約當中,如果錦繡盟刺殺陳倉守將成功,那么錦繡盟將要收獲的權勢非同小可,而霍義就是獲利最大的人之一。不過李康仍然保持冷靜,在起身接過首級的時候,仍然保持著若有若無的警惕,就如同平常一樣。就在這時,李康一個親信的將領衝進帳內興奮地道:“王爺,陳倉城內燈火通明,一片混亂。”李康安排他隨時監視陳倉城情形,如今他親來報告,更是證實了錦繡盟果然成功地刺殺了陰囹。

  李康這才放下心來,雙手接過那包裹,一手托著,一手去解包裹,當看到那發結披散的人頭,他絲毫沒有厭憎之心,而是伸手撥開覆面的亂發,那雙目緊閉,神情猙獰的容貌,正是他記憶中的陰囹,李康大喜。就在他心情一松的時候,單膝跪在地上的霍義已經暴起撲上。李康本能地將手中的人頭擊向霍義,合身向後退去,雙手膚色突然變成金色,霍義手中擎著的匕首如同驚虹貫月,將那枚首級絞成粉碎,但是也就是一線之差。當霍義匕首直刺李康小腹的時候,已經被李康右手牢牢捉住鋒利的劍刃,聲如金鐵,雖然李康是赤手空拳,但是手上卻是絲毫血跡也無,李康目中寒光一閃,左手一拳擊出,迫得霍義棄了匕首向後退去。只見霍義手中射出一枚彈丸,彈丸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帳內立刻青煙滾滾,李康心中一驚,唯恐煙中有毒,向後疾退,左手反手一劃,立掌如刀,寸許後的帳幕被他破開一個大洞,倒退而出。雖然他的視線被青煙所蔽,但是仍然察覺那霍義並未追擊而來,反而耳中傳來一聲悶哼,他聽得出是自己的愛將被人所殺的聲音,那人竟連一聲慘叫也沒有發出。李康心中一痛,他對霍義和上官彥的武功頗為了解,知道這兩人都不可能一招殺死那個將領,必是兩人聯手。李康雖然交手經驗不甚豐富,但是他立刻想到霍義不追擊自己,必然是另有伏兵,否則自己若是召來侍衛,他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這番想法說來話長,其實不過是靈光一現,李康正欲移開身形,一枚尖銳之物刺入他脊背重穴,李康只覺得真氣一泄,向下仆倒,還沒有落到地上,一人貼地掠過,將他接住,穿越裂開的營帳,將他又送回了營帳。李康只覺得身體僵硬,再也不能移動分毫,不由一聲輕嘆,正欲高聲呼救,那挾持他的人已經一掌切在他咽喉,李康只覺一陣劇痛襲來,再也無法喊出聲來。這時候青煙已經漸漸消散,李康用目觀瞧,只見自己的心腹將領已經倒在地上,右手尚按在劍柄上,肋下鮮血崩流,而上官彥站在帳門之處,手中佩劍鮮血淋淋,而那個將領咽喉處有明顯的指痕,竟是被人用掌風切斷了他的咽喉。這時,李康身後那人將他放到椅子上,走到他面前,那人正是陳稹。

  李康只覺得嘴裏發苦,雖然知道問也是無用,卻還是勉強出聲問道:“為什么?”

  這一次陳稹沒有阻止他說話,因為他知道李康這次是不會高聲喊叫的,他微微一笑,道:“霍義,拿著王爺的令箭,召集軍中眾將到大帳候命。”

  霍義微微一笑,走到書案上拿起一支金批令箭轉身走了出去,上官彥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神採,望了陳稹一眼,從容地將劍上的鮮血在那已死的將領戰袍上面拭去,跟著霍義走了出去。

  陳稹拖了一張椅子坐到李康對面,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從裏面倒出一粒藥丸塞到李康口中,李康無力抗拒,那藥丸一入腹,李康只覺得一身真氣倣佛春雪消融一般,漸漸失去。他斷了暗運真氣逼出背上暗器的念頭,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再次問道:“為什么?”

  陳稹淡淡一笑,道:“殿下何必多問,想來大雍的君臣也想問殿下,為什么好好的親王不作,卻要起兵謀反。”

  李康倣佛沒有聽到陳稹的反駁,繼續問道:“我自問對你錦繡盟仁至義盡,若非如此,怎能讓你這樣輕易制住我,我若失敗,對錦繡盟有什么好處,難道你們不想復國么?”

  陳稹眼中閃過譏諷,道:“復國,是你們這些王公貴族津津樂道的事情,陳某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江湖人,若是有安樂茶飯,誰願意去做那些枉費心機的大事,大雍一統天下,其勢已不可綰,你就是謀反成功,對你是有好處,對蜀國王室或者也有好處,可是對我們這些人有什么好處,榮華富貴可以讓眾人折腰,但是對於生死之間掙扎求存的人來說,不過是鏡花水月。”

  李康怒道:“不對,你們錦繡盟如此作為,既然不是為了復國,定然是和李贄有所勾結,否則何必如此,只是李贄能夠給你們的,本王也一樣可以給,為什么你們要背叛本王。”

  陳稹聽著大營裏面漸漸響起的嘈雜聲音,道:“王爺何必追根究底,今日之後,你我再無相見之期,王爺乃是天家骨肉,是生是死不是小人可以作主的,若是王爺仍然保得性命,小人說得多了豈不麻煩。”

  李康慘然道:“你又何必如此謹慎,罷了你不肯說我也終會曉得,李贄總會讓我死個明白,不過你要對本王手下都做些什么,可否說個明白。”

  陳稹笑道:“閒著也是閒著,既然王爺想要知道,小人就多嘴一些,王爺帳外的護衛都是因為在飲食中被我下了秘藥,方才我潛到帳邊的時候,正是他們藥性發作之時,若無解藥,他們是絕對醒不過來的,所以也就不能保護王爺。那顆人頭乃是用了易容之術,真正的陰將軍自然還在陳倉嚴陣以待。方才霍義去召集軍中將領,然後明鑒司夏侯大人將親自動手,將王爺心腹將領一網打盡,至於軍中將士,本就是大雍子弟,只需安撫,就可讓他們歸順。對了,明鑒司劉大人將在散關動手,和那位獻關的副將裏應外合,散關到手之後,明鑒司將以雷霆之勢掃清東川叛逆,只需旬日時間,就可以平定東川。”

  李康只覺心頭劇痛,口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噴出,他狠聲道:“你們錦繡盟竟然是李贄的走狗,好,好,想不到名義上謀圖復國的錦繡盟竟然是大雍的鷹犬,霍紀城想必是李贄的親信,否則怎會將錦繡盟盡皆葬送,我明白了,昔日霍紀城必然是受了李贄指使,才故意和李安勾連,害了太子性命,李贄好狠的手段,好狠的心腸,好一個霍紀城,只可惜他這樣的功勞卻是不能公告天下,難道霍紀城就不怕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恐怕將來天下人都會笑話姓霍的,說他目光短淺。”

  陳稹神色不變,笑道:“殿下過慮了,一來此事和皇上毫不相關,二來霍紀城早已是死人一個,已經用不著兔死狗烹了,至於身後留下醜名,無言見人的也是霍紀城,和陳某有什么相幹。”

  李康誤解了陳稹的意思,厲聲道:“原來你是犯上作亂之人,莫非你殺了霍紀城,暗中投靠了大雍么?”

  陳稹懶得和他多說,淡然道:“或者是這樣吧,殿下還是多為自己考慮一下,不知道皇上會如何處置你這個落井下石的兄弟,對了有件事情王爺或者還不知道,北漢軍敗之事乃是謠言,齊王殿下在冀氏圍殲北漢軍主力,龍庭飛隕身沁水,如今北漢已經是日薄西山,只待皇上親徵晉陽,就可以一戰功成。”

  聽到此處,李康只覺得眼前一黑,竟然是氣得暈了過去,他素來自負,只道屈居東川,乃是因為父皇偏心,若是自己有機會成為皇儲,必然勝過李安、李贄,想不到竟被這些草莽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一時氣急攻心,竟然昏迷過去。

  陳稹冷冷一笑,這時有人走進帳來,笑道:“陳兄果然厲害,舌鋒如刀,心志深沉,若是陳兄有意,明鑒司尚有空缺,在下虛席以待。”進來之人卻是夏侯沅峰,他一身輕袍綬帶,素凈的衣衫上卻染著幾處殷紅的血跡,讓他俊雅的容顏上帶了隱隱的殺機。陳稹瞥了他一眼,道:“夏侯大人想必已經控制了軍中大局,若是沒有什么事情,在下就要告退了。”

  夏侯沅峰上前一揖道:“陳兄,雖說是榮華富貴如浮雲,但是大丈夫不可一時無權,你真的放得下一呼百諾的權勢么,如今錦繡盟已將成為過眼雲煙,陳兄今後不過是江侯爺身邊一個侍從,冷冷落落,有何趣味,不若效命皇家,博得一個封妻蔭子,也不枉人生一世。”

  陳稹神情淡漠,默然不語,自從江哲將秘營交給他調度,他便將僅有的忠心給了那人,若是翼圖榮華富貴,以那人的顯赫身份,輕而易舉就可以給自己一個錦繡前程,但是陳稹昔日就已經厭倦了瞞上欺下的密諜生涯,而在江哲手下,只要能夠完成江哲交給的任務,其間卻是可以任意而為,他自問不會有更好的主上,所以對於夏侯沅峰的話語,他是絲毫沒有興趣。

  見他如此,夏侯沅峰無奈地一笑,道:“接下來的事情自有在下接手,陳兄可以隨意了,若是還有什么事情交代,不妨現在直言。”

  陳稹看了夏侯沅峰一眼,他心知此人心機深沉,若是自己流露出什么牽挂,只怕將來難以脫身,所以無心多言,只是漠然道:“大人盡可以動手,公子屬下明晨即將離開東川。”說罷他拂袖而出,再也不看夏侯沅峰一眼,對於夏侯沅峰脅迫江哲一事,他仍是耿耿於懷。

  第二日清晨,陳稹、董缺、白義(霍義)、山子(霍山)四人策馬站在陳倉城外,望著雍軍將東川慶王的軍隊進行整肅,霍義面上神情有些不安,山子見狀笑著問道:“白義,怎么了,莫非舍不得錦繡盟么?”

  白義道:“怎會舍不得呢,只是我憂心一件事情,驊騮有消息傳來,他居然讓葉天秀帶著宋夫人逃走了,這終究是後患無窮。”

  山子道:“不過是一個弱女子和一個劍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們能夠逃到哪裏去,最多你讓驊騮多派人手,將他們緝拿歸案不就成了,倒是錦繡盟那邊,我擔心會有餘孽漏網。”

  董缺淡淡道:“怕什么,憑著名單和你關於密舵的機關圖,夏侯沅峰足以將錦繡盟重要人物一網打盡,就是有幾個運氣好的人逃走,難道他還能找到咱們的蹤影么?對了,劍飛的事情辦的怎么樣?”

  陳稹道:“劍飛的事情很順利,上官彥和熊暴已經救出了顧英,顧氏一門已經隱入深山,劍飛足可掌握他們的動向,不過等他們安定下來,劍飛就會離開,畢竟夏侯沅峰不是吃素的,如果他通過劍飛找到顧氏一門,我們的計劃就白費了。”

  眾人相視一笑,都是覺得心滿意足,不約而同策馬離去,他們的方向乃是長安,他們將在那裏等候江哲的到來。

  隆盛元年四月末,陳倉城下,慶王叛軍突然煙消雲散,此時離慶王立誓恢復蜀國,不過短短旬日,慶王束手,叛亂的將領俱被擒殺,南鄭城中,蜀國遺臣盡皆抄斬,血流成河,蜀國復國勢力錦繡盟也遭滅頂之災。這種種巨變,讓主持其事的大雍明鑒司威震天下,只手平叛的夏侯沅峰也成了眾矢之的。這一場復國謀逆鬧劇便這樣匆匆落幕。然而令心有餘悸的蜀人略為寬心的是,新任的蜀王孟旭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在這種種紛亂當中,自然不會有人留意到,慶王的一個侍妾宋夫人逃匿無蹤,不過和她同時消失的慶王心腹親衛葉天秀倒是有百兩黃金的賞格。

  自然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就在同時,大雍後宮之內也經歷了一次秘密的清洗,別說幾個內侍宮女被處死這種小事,就是昭臺閣黃充嬡因為父族涉及叛亂而被打入冷宮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風過無痕,轉眼就無人再加以關心。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43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六章 忠貞見疑(上)


  榮盛二十四年,北漢兵敗沁州,嘉平公主退守晉陽,雍軍以屠城相脅,平民皆北上避戰禍,煙塵蔽道,道路艱難,老幼皆號哭,無敵乃自請為後軍。雍軍煎迫甚急,然為無敵所阻,終因力竭為雍軍所困,無敵以雍將俘虜宣松為質,脅雍帥解圍,方生還。

  然無敵未至晉陽,道路喧囂,皆言其歸順敵軍,北漢主不察,下詔賜死,時流言蜚語無數,無敵無可辯駁,唯嘉平公主知其冤,令其遠走以避。

  --《北漢史·段無敵傳》

  平遙城東三十里,荒村寂寥,渺無人煙,一隊雍軍斥候如同旋風一般沿著大路北上,離村子還有數里之遙,十幾個雍軍策馬出陣,進村子轉了一圈,回到隊中,向為首的軍官稟報道:「村中已無人煙,屋舍完好,可作紮營之處。」

  那軍官點頭道:「不可小心大意,北漢賊子連日來多次偷襲騷擾,我軍已經頗為疲倦,你們隨我將村子好生搜查一遍,絕不能留下任何隱患,雖然中軍自會關防,但是若是被他們發現有什麼差池,只怕我們吃罪不起。」

  那些雍軍轟然應諾,除了十餘人仍然在村外按刀戒備,其餘人都是入村搜查,絲毫不放過任何可疑之處,為首的軍官更是先撿出幾間較為整齊的屋舍,裡裡外外檢視了一遍,然後親自坐鎮,等待中軍到來。

  過了半個時辰,夕陽下金龍旗迎風招展,雍軍中軍到達荒村,隨後大軍開始在村外紮營,而雍軍主帥齊王李顯則是進了村中休息,早有侍衛將屋舍打掃乾淨,雖然不過是臨時的住處,但是床榻換上李顯行軍所用的錦繡被褥,所有的用具器皿都是軍中所攜,就連窗子也覆上錦幔,原本簡陋樸素的農居,不過片刻就變成了舒適華麗的行館。

  李顯召眾將一起用膳之後,便圍著銀燈商議軍機,隱在屋角百無寂寥的正是邪影李順,他神情陰鬱,似是十分不快,只因不得不留在齊王營中,所以便被李顯充做護衛,若非如此,他只怕早就尋個僻靜的所在練功打坐去了。

  李顯有些惱怒地道:「這個段無敵,真真是油煙不進,本王猛攻,他便擇險而守,本王稍有鬆懈,他便來偷營襲寨,要不然就來奪本王的輜重,這些日子,本王可是被他騷擾的苦了,明日我軍就可以攻打平遙,此地乃是北漢有數的堅城,段無敵據城而守,只怕是又要耽誤本王數日,你們可有計策,讓他早些棄城,哼,只要等到本王到了晉陽城下,我看他還能翻出什麼花樣。現在長孫將軍四處剿滅北漢各地的零星反抗軍隊,進展迅速,若是本王得他相助才能攻到晉陽,可當真是丟人得很。」

  齊王愛將夏寧摩拳擦掌地道:「殿下,段無敵雖然難纏,但是只要他肯和我們正面對敵,還怕他作甚,殿下,請讓末將攻城,不需三日,一定可以破城。」

  樊文誠嗤道:「若是戮力攻城,還用得著你麼,我們誰不可以指揮,殿下是想減少些損失,畢竟這次我們澤州軍損失非輕。」

  眾將紛紛出謀劃策,但是李顯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段無敵有平遙堅城為後盾,手中又有近萬兵力,想要強攻必然損失慘重,他雖知段無敵的弱點乃是愛民,若是脅裹百姓攻城,或者用其他手段迫使段無敵不得不放棄平遙都是可能的,畢竟段無敵的目的不過是拖延雍軍的行程。但是不說現在所經之處北漢民眾幾乎早已逃得影蹤不見,就是能夠捉到足夠的平民,他也不願在即將滅亡北漢之際加深和北漢平民之間的仇恨,雖然藉著荊遲的嗜殺名聲迫使沿途民眾大肆逃亡,可是李顯並不想真得屠城滅寨,他李顯並非凶殘成性,若是沒有必要,可不想牽連無辜的平民。

  李順站在房間的暗影當中,忍不住輕輕撇撇嘴,若非公子曾經下過命令,對於宣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他現在早就去了沁源服侍公子,何必賴在這裡不走,還被齊王當成苦工,誰讓宣松仍在段無敵手中,自己卻尋不到機會救人,只有留在李顯身邊相機救人呢。見眾人討論的越發熱烈,什麼歪門邪道都開始盤算出來,李順悄無聲息地飄出房間,想呼吸一下冰冷的空氣。外面的空氣十分清新,李順覺得心情舒暢許多,忍不住在暗淡的星光和明滅的燈火中漫步起來,將心神沉浸在天地之間,李順靜靜地品味著無盡的黑夜。突然,李順覺得一陣心悸,他若有所覺的向遠處望去,隔著千軍萬馬,銅牆鐵壁,黑暗深處透著隱隱的殺氣,那是一種熟稔的氣息。

  自從和鳳儀門主一戰之後,李順獲益良多,東海苦修,讓他的先天境界更進一步,當世除了數人之外,再無對手,如今他已經掌握了「鎖魂」之術,武功達到一定水準的人物,只要接近他一定距離之內,他的心靈上都能夠有所警覺,這個距離並不固定,和雙方的武功深淺密切相關,若是對方是平常之人,除非是刻意留心,否則很難在他心靈上形成警兆,若是對方是未進入先天境界的高手,就是十餘里內,只要那人情緒波動稍為劇烈,他都能有所感應。若是對方也是先天極數的高手,那麼變數就多了,若是對方修為勝過他,或者精於收斂之術,就很難發覺對方的存在,例如當日段凌霄行刺江哲,雖然是事先有所安排,可是在段凌霄出手之前,李順確實沒有明確的感覺到段凌霄的存在,如果對方就像黑暗中那人一般,晉入先天境界不久,修為尚淺,還沒有達到鎖魂境界,對李順來說,這種先天高手比尋常存有敵意的高手更容易在他心湖上留下痕跡。

  當然若是到了鳳儀門主和慈真大師那種級數,彼此之間無論如何都無法掩飾存在,所以昔日在雍都,兩人雖然不曾相見,但是對彼此的心緒變化和舉動都是如同目睹一般,若是在那兩人面前,李順自知絕沒有可能掩飾自己的心緒情感,幸好,那種宗師身份的人物,輕易不會出手。

  李順略一思索,已經從那熟悉中略有陌生的氣息中有所猜測,且那人有殺氣而沒有殺意,身份更是昭然,他冷冷一笑,向暗處掠去,轉眼間穿越連營,到了大營之外一處荒僻的山岡。只見殘月疏星之下,一個黑袍青年立在岡上,神色淡漠中帶著寂寥。在他身邊站著一個黑衣少年,身後背著琴囊,神情也有些慘淡。李順見到這兩人,唇邊露出淡淡的笑意,朗聲道:「原來是秋公子回來了,東海風光如何?」

  秋玉飛漠然道:「你當我是來行刺的麼?」

  李順搖頭道:「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不可能,不過公子怎麼這麼快就放你出來了?若非公子手諭,你是別想從靜海山莊脫身的。」

  秋玉飛深深地看了李順一眼,道:「你家公子行事,佈局深遠,放我出來,自然是有用我之處,只是我也未必讓他如願。這次本想去見見他,問他幾句話,可是聽說你在李顯大營之中,想來就是我去了,他也不會見我。你倒也不用擔心我會行刺於他,我若是敢出手,只怕桑先生不會放過我,桑先生的境界我不敢揣測,但就是師尊,也未必能夠取勝。我已經傳書晉陽,魔宗是不會有人去行刺楚鄉侯的,有桑先生做後盾,就是師尊也不願擅動殺機,更何況,北漢局勢糜爛至此,就是師尊出手,也不能挽回什麼,我魔宗不會做這等狗急跳牆之事。」

  李順拊掌道:「秋公子說得好,若是當初你有這樣的聰明才智,只怕公子也難以利用閣下行離間之計。」

  秋玉飛面色數變,半晌才道:「果然當日我是中了奸計,前些日子接到楚鄉侯的書信,信中多有歉意,我就已經有了疑心,反覆猜想,再經桑先生指點,才知道昔日我是受了蒙騙。」

  李順微微一笑,他早知江哲心意,必然會在這個時候透露出石英受冤屈的真相,用來打擊段無敵,而秋玉飛突然返回北漢,他便料到江哲會將真相讓他知曉,試探之下,果不其然。

  秋玉飛輕輕一歎,轉身欲行,卻又頓住腳步道:「當日隨雲與我中道相逢,我雖是存了歹意,卻仍視他為知己,不知他可是始終虛情假意?」

  李順肅然道:「公子縱然心機深沉,若非閣下才華橫溢,人品脫俗,公子焉能以清遠琴譜相贈,那琴譜乃是公子亡父心血,公子若是虛情假意,焉能忍痛割愛,閣下若是仍然因為敵對之事怨恨公子,倒也悉聽尊便,只是卻不可懷疑當日公子的一片誠意。」

  秋玉飛默然良久,舉步離去,那少年正是凌端,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不多時兩人就已消失在夜色當中。

  李順眼中閃過寒意,目光彷彿穿越重重黑暗,望向平遙城,如今蘇青應該已經安排妥當,現在想必從平遙到晉陽,都已經流傳著龍庭飛中了離間計迫死石英的傳言,如今龍庭飛已經死去,那麼昔日有關之人便要受到更大的壓力,段無敵在這件事情起了不少的作用,必然會受到北漢上層的苛責。就算是嘉平公主等人明白段無敵的無辜,只怕他也難以諒解自己的行為。

  想到當日受命之時公子神神秘秘塞給自己,讓自己在齊王進兵之時交給蘇青的錦囊,李順也是不由心折,在黯淡的月光下,他從已經拆開的錦囊中取出一張短柬,上面寫著寥寥幾行字。

  「令蘇青散佈流言,提及昔日離間石英之事,以亂段無敵軍心,段心地仁厚,不肯負人,必然慚愧欲死,舉動若有差池,則乘機間之,其在朝中無人,值北漢生死存亡之秋,易為所乘。」

  李順淡淡一笑,右手輕搓,那張短柬灰飛煙滅。

  第二日,李顯開始攻打平遙,完全是中規中矩的作戰方式,憑著雍軍雄厚的兵力和連綿不絕的攻勢,進展頗為順利,到了未時,李顯親自指揮攻城的一面的城牆防守開始有些崩潰的徵兆,在投石機的猛攻下,城牆一角突然崩塌,雍軍立刻高聲歡呼起來,順著城牆的缺口,無數雍軍借助雲梯等攻城器械開始向內攻入,缺口附近的北漢軍死命抵住,但是卻仍然阻不住雍軍的攻勢。

  這時,段無敵冷靜的下了軍令,他身邊的親衛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但是素日的威嚴讓他毫不遲疑地傳下命令,守在那缺口的北漢軍聽到號令,立刻讓出了一條通路,當前面壓力驟然減輕而攻上了城頭的雍軍歡呼之時,機簧響動,早已嚴陣以待的北漢軍發動強弩,這些強弩上面都纏著黑火藥硝石等引火之物,點燃之後射入雍軍當中,接二連三的爆炸讓雍軍立刻大亂,這時,原本避在一邊的北漢軍蜂擁而上,將他們擊潰殺死,趁著雍軍攻勢受挫的瞬間,北漢軍將火油傾倒下去,然後丟下火把,城下火焰熊熊,城上血光迸流。

  當最後一個雍軍被斬殺的時候,段無敵走近城牆,雙手按在兩側被鮮血浸透的牆跺之上,向下望去,只見雍軍開始撤退,如同海水退潮一般的迅速,那其中隱隱的壓力和威勢讓段無敵面上神色越發冰冷。回望城頭煙燒火燎的殘破景象,遙望數里之外連綿數十里的敵營,段無敵心中一陣冰冷。

  雖然逼退了敵軍,可是他心中沒有絲毫輕鬆。雖然雍軍是今日才開始攻城,可是從前日起,城中流言四起,雖然這城頭上沒有人敢於當面議論,可是段無敵知道那謠言是說自己走私貪贓被石英告發,自己則在龍庭飛面前進了讒言,構陷石英入罪,並迫害石英致死。他身邊親衛忿忿不平,幾次請命要將散播謠言的人查出來殺了,卻都被段無敵強行壓下。他不是不知道軍心穩定對於守城的重要性,可是他卻不能嚴厲追查此事,只因他手中的軍隊除了他自己的舊部之外,還有三成是石英的舊部,而傳播謠言的大多是石英舊部。他們倒也不是存心如此,哪一個軍人不希望自己的將軍愛兵如子,作戰英勇,若是在一個身負污名的將軍麾下,那種恥辱只怕一生都無法洗清。昔日石英死後,聲名盡毀,這些舊部不知因此受盡多少屈辱,如今得知自己的將軍乃是被人迫害致死,怎能不互相傳告。對於他們來說,「受蒙蔽」的主帥龍將軍既然已經死了,那麼需要為此負責的自然是「進讒言」的段無敵。這樣一來,石英舊部人人心懷怨恨,就連自己的部屬中,有些也生出疑心。可是對於這種情況,段無敵卻又無能為力,若是自己想要肅清謠言,必然要波及許多無辜將士,只怕還沒有等到敵軍攻城,己方就已經自相殘殺了,無奈之下,段無敵只有藉著當前嚴峻的軍情暫時壓制眾軍,若是能夠回到晉陽,還有機會挽救軍心吧,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這時,在兩個北漢軍士的「保護」下,宣松走上了城頭,他的傷勢已經漸漸痊癒,雖然面上疤痕宛然,但是已經可以行動自如,自從北漢軍從沁源撤軍之後,他便在段無敵軍中,段無敵對他頗為客氣,只要不是在行軍或者作戰的關鍵時候,監管雖然嚴密,但是並不苛刻,所以他才能在這個時候上城來。望著城頭殘破的情景,宣松心中有些黯然,他已經從北漢軍口中得知了方纔的血戰,當然,這是因為那些北漢軍將士很想打擊一下他這個大雍將軍,他自然知道城頭的斑斑血跡代表了什麼,但是他沒有露出悲傷的神情。身為大雍將士,本應有戰死沙場的覺悟,悲傷和同情能夠有什麼用處,難道他可以為了減小傷亡,不讓雍軍攻城,難道他可以說服北漢軍放棄抵抗。只有天下一統,才可以讓這種無所謂對與不對的血戰不再發生。

  看到段無敵的背影,宣松心中生出敬意,就是這個人,多日來連續苦戰,阻礙了雍軍的進攻,讓數以百萬的北漢軍民得到了撤退和逃亡的機會,宣松清楚,雖然大雍也是軍紀嚴明,可是這並不能保證不會傷害無辜的北漢平民。此人忠義愛民,若是能夠說服他投降,大雍可得良將賢臣,想到這裡宣松朗聲笑道:「若論守城,天下無人能夠勝過段將軍,齊王殿下一日之內數次猛攻,都被閣下擊退,只不過雍軍兵力雄厚,將軍外無援軍,城中軍心不穩,糧草困乏,不知道能守住幾日?」

  段無敵也不回頭,平靜地道:「再守兩日即可,嘉平公主傳來軍令,晉陽一帶百姓都可進城了,到時候晉陽內有百萬軍民,糧草軍械都不缺乏,就是守上一年半載也是易事。」

  宣松歎息道:「縱然如此,北漢又能支撐多少時日,雖然無人和我說起,我卻知道,如今的局勢對你們來說是何等不利,不說龍將軍殉國之事,只見嘉平公主下令收縮防線到晉陽,就知道你們已經沒有取勝的希望了,只能憑借晉陽的地利死守,保留最後的生機,除非我大雍最後不得不撤軍,否則北漢亡國已成定局。段將軍,你縱然不愛惜自己的性命,難道也不愛惜自己麾下將士的性命麼,如今,雍軍已經包圍了平遙,齊王殿下不過是擔心你在後面襲擊糧道,加上時間充裕,所以才戮力攻城,否則只要留下幾萬人圍著平遙,大軍就可繼續北上了。你想要多守兩日,只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返回晉陽了。」

  段無敵沒有反駁,這些日子他和宣松數次詳談,雖然雙方都存了戒心,不過是想多套取一些情報罷了,可是彼此對於對方的才能都頗為敬重,兩人都是善於防守的將才,所以宣松只是這麼看了幾眼,便知道城中虛實。宣松所說一字不假,而且有些事情段無敵已經知道,卻沒有透漏給宣松,比如說,雍帝李贄親征的消息,以及李贄的大軍已經截斷了代州和忻州道路的消息。對於這件事情,段無敵心中分外不安,雖然因為代州軍歸家無路,已經被迫留在了晉陽,甚至嘉平公主也已經正式接受國主的詔令,成了北漢軍晉陽主將,可是段無敵隱隱覺得,這恐怕是雍軍很重要的一步棋,可能將令北漢土崩瓦解。只可惜他是一個軍人,有些事情他還是不甚瞭解,對雍帝的這個舉動,他只是近乎本能的覺得危險,卻不知其真意。

  宣松見段無敵默認了自己的說話,又道:「再說段將軍的處境似乎也不大好……」剛說到這裡,段無敵舉手阻止了他的下文,沉聲道:「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宣松身軀一震,望向段無敵堅毅端凝的面容,終於歎息道:「段將軍既然此心不悔,宣某也不願玷辱將軍清名,只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此乃千古之悲,貴國王上雖非昏庸之主,然而值此危亡之時,也難免過分謹慎,希望若是到了不可挽回之時,將軍也不要愚忠到底才是。」

  段無敵終於回過頭來,淡淡道:「若是我放宣將軍回去,閣下何以相報?」

  宣松早有準備,若非是有利用自己之處,不是早早一刀殺了,就是將自己交給嘉平公主帶去晉陽,何必要費力留在軍中,望向段無敵憔悴而又平靜的面容,他笑道:「陷敵之將,本無自主之權,閣下若有此意,不妨派使者去見見齊王殿下。」

  段無敵從容道:「總要再守一日,方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宣松不由苦笑,想不到自己竟然成了貨物,和段無敵目光相對,宣松的苦笑漸漸褪去,他能夠看得出來,對面那男子眼中深沉的悲哀,自己所說的一切,他都很清楚,若論才幹,段無敵絕對在自己之上,只是自己有幸做了雍臣,而此人不幸卻是漢將,「雖九死其猶未悔」,能夠吟出這名句,可見其人心中早已經有了明悟。他深深一揖,道:「若是宣某回到雍營,而殿下又不怪罪的話,必然會率軍和將軍作戰,若是將軍不幸受困,還望將軍不要一心求死,倒是宣某必然向殿下求情,保全將軍性命顏面。」

  段無敵先是有些氣惱,但是見到宣松無比認真的神情,他神色變得和緩,道:「昔日段某曾經聽聞,宣將軍深慕忠義,在蜀中與狂生楊燦一面之緣,便傾囊贈金,使其妻兒得以安居,段某知道閣下一片好意,雖不能受,也當感激不盡。」

  雖然被段無敵婉拒,但是宣松心中並無氣惱,只是更添了幾分惋惜,轉身離去,宣松心中一片痛惜,自從和北漢軍交戰以來,便深為這些豪勇忠義之士而歎息,就是滅亡了北漢,真的能夠得到這裡的民心麼,宣松第一次覺得攻打北漢,或許會陷入泥潭。

  接下來的兩日,李顯竟然不再攻城,段無敵十分迷惑,但是他忙著安撫軍中的暗流已經是焦頭爛額,也顧不上深思了,第四日,雍軍已經雲集平遙,段無敵雖然拖延了雍軍進攻晉陽的時間,可是自己卻陷入了無法後退的僵局。站在城頭,段無敵想著,不知道派去雍軍的使者能夠達成任務,雖然用人質脅迫不免有些難堪,但是若能救出麾下將士,倒也值得。他很清楚,宣松雖然在雍軍中地位重要,可是畢竟不是主將,所以他的要求並不苛刻,只要求雍軍不追擊撤退的北漢軍,平遙城將完好的交到雍軍手中,他也承諾不燒燬城中糧草輜重。他相信這個要求有可能成功,因為對於雍軍來說,自己這一支兵力無足輕重,而宣松素得軍心,若是齊王不顧及宣松性命,只怕是雍軍軍心必然生怨,在付出不多的情況下了,他相信齊王不會作出這種親者通,仇者快的蠢事。

  接到段無敵的書信,李顯哈哈大笑,這兩日他停軍不攻,為的就是這封書信,那日軍議之後,他私下招了蘇青過來,問明白散佈流言的情況之後,他便明白了江哲的用心,之後又收到了江哲的書信,更是讓他心如明鏡。為了讓流言更加逼真,他乾脆不再進攻,這樣一來,就可以放出段無敵見局勢險峻,有心投降的謠言,眾口鑠金,李顯相信段無敵支撐不了多久。而且就算沒有其他好處,能夠救回宣松也已經值得,想起當日中夜訣別,李顯仍覺心中痛楚,所以他不僅立刻答應了段無敵的條件,還派出使者前去平遙。這個使者,正是蘇青。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44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七章 忠貞見疑(中)


  望著滿面風霜卻越發清艷的蘇青,段無敵只覺得心中一片平靜,昔日愛恨如風消逝,他微笑道:「貴國殿下可是已經答應在下的要求?」

  蘇青心中湧起莫名的思緒,只是從這一句話,她就知道眼前這人已經將自己當成了陌路之人,這不是自己早就想到的麼,昔日沁州城外恩斷情絕,也就注定了今日。抬起頭,她從容道:「殿下應允將軍的要求,只要宣將軍安然無恙,殿下答應,一日之內,不追擊貴軍。」

  段無敵眼中閃過欣然的光芒,原本只是搏上一搏,想不到果然收效,他笑道:「不過貴軍強大,而我軍弱小,我不能不防殿下失言,不知道貴使有什麼打算?」

  蘇青冷冷道:「齊王殿下一諾千金,豈有反悔的道理,不過將軍不信,也是情理所在,若是將軍願意,可以先將宣將軍送回雍營,蘇青願為人質。」

  段無敵其實並無懷疑之意,不過是為了安撫軍心罷了,所以便道:「既然如此,那就委屈貴使了。」

  蘇青微微一笑,就如寒梅綻放一般美艷,擔任人質是她自請,段無敵若是聰明的,應該趕快逐走自己才是,只不過只怕直到今日,在這個男子心中,自己不過是走錯了道路的迷途孤雁罷了,自己的危險尚未被他獲悉吧?

  當宣松走到雍軍轅門,心中生出近鄉情怯之感的時候,只聽軍中號角響起,轅門大開,李顯帶著眾將大張旗鼓地出迎,宣松只覺眼中濕潤,上前幾步拜倒道:「罪將辱沒軍威,尚請殿下懲處。」

  李顯急步上前,伸手相攙,阻住宣松下拜,他滿面歉疚,道:「宣將軍何出此言,當日是李顯不察,以致於此,當日若非宣將軍慷慨赴死,本王曾經有言在先,若有差池,皆有本王擔待,你幸而生還,本王若再加以怪罪,豈不是太苛刻了,你放心,今日之辱,你定可一一討還。」

  宣松感激涕零,半晌才平靜下來,連忙道:「殿下,不可拘泥小義,段無敵乃是最擅長防守的將才,若是他回到晉陽守城,對於我軍未免威脅太大,還請殿下奮起直追,擒殺段無敵。」

  李顯笑道:「早知道你會這樣說,不過你不用擔心了,段無敵斷無可能回到晉陽的,再說蘇將軍還在他軍中為質,現在也不適合進攻。」

  宣松愕然道:「蘇將軍怎會去做人質,她雖然精明能幹,但是畢竟是個女子,又和北漢結下深仇,恐怕就是段無敵恪守信義,也難免遇到危險。」

  李顯低聲道:「你放心,自然有人接應蘇將軍,那段無敵畢竟是個君子,又有本王大軍在此,蘇青不會有事,只怕他還會後悔莫及呢。」想到得意之處,李顯忍不住哈哈大笑。還有什麼比勝券在握更加令人興奮。

  兩人攜手走進中軍大帳,讓宣松坐在左側首席,眾將一一入座,李顯道:「宣將軍,你歷劫歸來,本應該讓你好好修養,可是如今軍情緊急,段無敵擅長敗退,步步為營,這也是你的長處,只好讓你辛苦一趟了,等到明日此時,你率軍銜尾追擊,如何進退你便宜處置。」

  宣松心中大喜,他不是沒有擔心過會暫時被擱置,想不到李顯對自己如此信賴重用,連忙起身道:「末將遵命。」

  李顯見狀不由微笑,其實現在並非一定需要宣松領軍作戰,他不過是通過這種方式表示他對宣松的器重,避免有人藉著宣松被俘之事興風作浪,不論是在什麼地方,小人都是難免的。

  北漢軍從平遙撤退之後,幾乎是全力行軍,一日之間便已經到了陽邑,當安排好防務之後,段無敵走入親兵為自己準備好的住處,一走進房間,他停住了腳步,只見外間坐著一人,蘇青坐在椅上,玉手托腮,含笑看著自己。一旁的梨木衣架上面掛著青黑色的披風,室內幾乎是一塵不染,而蘇青面前的方桌上放著香氣四溢的飯菜,一旁的椅子上還擺著銅盆方巾,盆內清水仍然冒著滾滾熱氣。

  跟在段無敵身後的兩個親衛都是下意識地按住了刀柄,但是繼而又露出迷茫的神色,顯然這種溫馨的場面讓他們生出疑惑。就連段無敵也是一陣迷茫,若非是蘇青身著勁裝,腰間佩劍,明麗的笑容中帶著些許譏誚和冰冷,他幾乎要錯認自己是回到了家中,而面前的男裝麗人便是自己的妻子。他眼中恢復清明,冷冷道:「你為何會在這裡,監視你的軍士在哪裡?」

  蘇青望望段無敵身後的親衛,淡淡道:「你要在他們面前盤問我麼?」

  段無敵沒有作聲,揮手遣走侍衛,然後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靜靜的看著蘇青。蘇青眼中閃過莫名的神色,她神色淡漠地道:「軍中有些石將軍舊部,他們還認得我,有些人尋機前來質問當日之事,我便告訴他們當日石將軍並不知道我的身份,當日我不過是利用石將軍在沁州城棲身,雖然做了些推波助瀾的事情,不過卻也料不到龍將軍會深信石將軍叛變,唉,石將軍過於剛烈,若是當日他肯向龍將軍辯白,未必沒有機會洗清冤枉。」

  段無敵只覺得口中發苦,道:「你所說可是實情?」

  蘇青回想起當日石英憤然自盡的情景,縱然是鐵石心腸,也不由黯然神傷,她淡淡道:「自是實情,有些時候事實往往更能將人誘入歧途,不過你也不必後悔,石英雖然並未暗中投降大雍,但是他確實是存心針對於你,只因我告訴他了一些關於你的謊言。還有,當日石英自盡之時,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但是他並沒有告訴你們,而是甘心赴死。」

  段無敵怒不可遏,右手猛然捶在桌面上,杯盤被震得砰砰作響,他怒視著蘇青,但是怒火很快就平息下來,只因他看到蘇青平靜而又冷酷的神情。他鬆弛下來,微微苦笑,自己不是早已決定只將這個女子當成敵人的麼,既然如此,又何必為她的所作所為生出怨恨呢。

  覺得從未有過的疲倦,段無敵冷冷道:「好手段,昔日迫得石將軍自盡,如今又用來污蔑我,蘇姑娘,你夠狠,只是你為何對我明言?」

  蘇青意味深長地道:「今日你與我在此密會,明日就會傳得沸沸揚揚,用不了多少時間,就連晉陽都會知道你尋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放走了宣將軍,而且還和昔日的未婚妻子密談,你說晉陽會怎樣想?」

  段無敵默然不語,蘇青站起身,拿起披風繫好,道:「時間已至,你若是現在將我殺了,還可挽回這一切,若不然,我可能就有機會替你收屍了。不過你若是能夠想通,齊王殿下等你棄暗投明。」

  段無敵默然不語,雖然蘇青陷害他至此,可是他卻沒有絲毫怨恨,彼此各為其主,不論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之事,只是蘇青仍然給自己留了一條生路,這已經足以令他感激,只可惜,那條路卻是他寧死也不願去走的,在蘇青即將走出房門的時候,他低聲道:「多謝你,很抱歉。」

  蘇青嬌軀一震,雖說在沁州城兩人恩斷情絕,但是這又豈是可以輕易辦到的,不論是恨,還是愛,她心中仍然有著段無敵的影子。她今日來此,既是為了讓段無敵更加有口難辯,也是希望段無敵能夠答允投降,免去殺身之禍,但是她縱有此心,也沒有指望這個男子能夠明白,事實上,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從今之後,這個男子只會當自己是毒如蛇蠍之人,可是這個男子卻將自己心意看的清清楚楚,卻又明確得告訴自己不會接受。蘇青不由心中酸楚,她低聲道:「昔日你我兩情相許,我從未後悔,縱然後來我被你傷得體無全膚,也仍然當你是鐵骨錚錚的好男兒,只是既然你我已經分道揚鑣,就再沒有重聚的可能。不過,你當真要為北漢殉葬麼?」

  段無敵沉聲道:「昔日之事,其咎在我,你的選擇,我亦無話可說,你不需為我費心,求仁得仁,我死而無怨。只是我曾經聽說你和鳳儀門有些關聯,原本還在擔憂你再不能得到大雍接納,到時天下雖大,無你容身之處,可是如今看來,齊王果然是非同常人,仍然重用於你,據聞雍帝器量仍在齊王之上,想來你不會因此受到牽連。只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始終牽掛,你至今仍然小姑獨處,或許是我自大,但是終究是我誤你終身,若有可能,希望你能早結良緣,也可告慰你的雙親在天之靈。」

  兩行珠淚滾滾而下,蘇青走出房門,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再回頭,親手陷害曾經的未婚夫婿,很有可能將他送上斷頭台,心中怎不痛楚,何況他縱然到了絕境,仍然沒有一絲怨恨之心,又怎不讓她愧疚。走出門外,蘇青迅速拭去淚痕,取了坐騎揚長而去,駿馬在風中疾馳,蘇青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無敵,你若因此而死,我也只能用獨身終老來向你贖罪了。

  渾渾噩噩不知奔了多久,蘇青突然聽到馬蹄聲響,她立刻清醒過來,抬頭一望,立時愣住,只見對面兩匹馬絕塵而來,馬上兩人她都認得,前面騎著一片黑馬的正是秋玉飛,而後面騎著黃驃馬的則是凌端。雙方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馬速,然後停住坐騎,默默的望著對方。

  蘇青先醒悟過來,在馬上一揖道:「原來是秋四公子,當初被公子一路追殺,現在末將還記得當日的苦楚呢,聽聞公子出使東海,想不到今日歸來,此去莫非是要去陽邑麼,段無敵段將軍就在陽邑,再過一兩日,只怕我雍軍主力就會到此了,公子雖然武功出眾,但是畢竟只是一人,為了公子著想,還是請公子速速返回晉陽吧。」

  秋玉飛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傾慕混合殺機的複雜情緒,對於這個女子,他是深深佩服的,弱質孤女,隻身蹈虎穴,立下赫赫奇功,當日自己一路追殺,只有這個女子可以和自己一戰,武功高,心機深,智慧高,再加上精通音律,相貌清艷,怎不令鬚眉汗顏,只可惜卻偏偏和北漢仇恨似海,不惜捨棄家國愛侶,為敵國效命征戰。是否殺了她以毀去齊王得力的臂膀呢?只是現在三人都身在曠野,那女子的戰馬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駒,若是一心逃走,自己也未必能夠得手。

  正在秋玉飛猶豫是否出手的時候,身後煙塵滾滾,當先一騎是一個青衣少年,容顏如雪,正是邪影李順,秋玉飛微微一歎,對蘇青還禮一揖道:「陌路相逢,只是沒有時間敘談,姑娘的琵琶絕藝,玉飛仰慕非常,他日若有機緣,還當請教。」說罷策馬急急而去。

  蘇青只覺得背心冷汗涔涔,直到秋玉飛遠走,她才覺得方才籠罩在身上的沉重壓力消失不見,這時小順子已經到了近前,他淡淡道:「公子書信到了,調在下和蘇將軍前去聽命,公子說,是要我們準備接待一位佳客。」蘇青眼中閃過疑惑的神色,是什麼佳客要楚鄉侯親自迎接呢?一個念頭突然如同星火一般在她心頭閃現,她的容顏突然變得蒼白,很多事情都可以想通了,例如為什麼秋玉飛會出現在這裡,想得越清楚,蘇青對江哲此人的心機越發覺得心寒,如今想起來,自己昔日擅自決定,改變了他的計策之事,未免是有些過於冒失了。

  夜色深沉,段無敵望著手中繪製完畢的晉陽防務圖,心滿意足地放下了筆,這兩日謠言四起,就連他的大部分舊部也對他生出疑心,若非是他用強硬手段壓制,只怕這些士卒早就嘩變了,雖然也有親信的將領和親衛仍然相信自己,可是他們除了徒勞地替自己辨白之外再也無能為力,而且大概只需晉陽一道旨意,自己就將孤立無援了吧,畢竟自己從未刻意籠絡過下屬,眾叛親離並非只有暴虐的首領才會遭遇到的窘況。送走蘇青的當日夜裡,晉陽有緊急軍令到來,命自己固守陽邑,段無敵心知這是晉陽也對自己生出疑心,事已至此,他也無意辨白,所有的謠言可以說九成都是實情,只是增加了一些子虛烏有的細節,可就是如此才讓他百口莫辯。想來晉陽應該有所決定了吧,他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澀。

  這時,有人在外冷冷道:「段將軍,你為何還在這裡?」

  段無敵愕然抬首,一人推門而入,段無敵化驚為喜,上前施禮道:「原來是四公子,東海一行想必多有艱險,公子能夠平安歸來,國師必然大喜過望。」

  秋玉飛望著段無敵黯然道:「我進城之時已經得知如今情形,你的處境未免太艱難了,縱然是我,若非昔日和你有相交之情,也會懷疑你的忠誠,而且說句實話,就算是你從前忠心耿耿,如今這樣地剪迫,只怕你也難以繼續忠於北漢,所以我雖然傳書師尊,希望他為你緩頰,但是恐怕沒有什麼用處,唯今之計,你不若走了吧,就是去投了大雍,只要你不替他們來攻打晉陽,我也不會怪你。」

  段無敵微微一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段某問心無愧,焉能畏罪潛逃,公子信任段某忠誠,段某感激不盡,若是我真的逃走,只怕是弄假成真,龍將軍殉國之後,只有嘉平公主獨力擎天,她待我不薄,我不能辜負她的信任。」

  突然,外面傳來自己親衛驚怒交加的呵斥聲,這些親衛都是跟著段無敵出生入死的親信,自然知道自己的將軍受了何等的冤屈,只是他們縱然辯白也無人願意相信,如今他們突然這樣混亂,必然是晉陽前來查辦自己的使者到了,段無敵微微一笑,道:「想必是晉陽使者到了,公子在此或有不便,若是不嫌棄,請到內室暫避,不必以段某為念。」秋玉飛一聲長歎,身形隱入內室,通往內室的房門無聲關閉。段無敵站起身走到書案之前,靜候使者進來。

  不多時,房門被人推開,段無敵一眼便看到了神色憔悴的林碧,竟然是嘉平公主親至,這是怎麼回事,林碧如今應該在總領晉陽防務,段無敵不由神色數變。林碧走到書案後面逕自坐下,看向案上墨汁淋漓的佈防圖,神色一黯,道:「段將軍仍然為晉陽防務憂心麼?」

  段無敵肅手站在案前,道:「末將曾在晉陽衛戍,晉陽防衛本是固若金湯,不過天長日久,難免有些缺失,末將曾經仔細研究過如何補救,只可惜不得兵部接納,這幾日末將憑著記憶重新繪製了一張佈防圖,其中有些地方是防務上的薄弱之處,若是能夠按照這張圖加強守衛,或者會好些,還請公主過目,若是公主覺得可行,不妨一試。」

  林碧望向段無敵神色坦蕩的面容,道:「你可知王上下了嚴令,將你立刻明正典刑,我多次苦苦相勸,王上仍然固執己見。國師之意,也說你縱然本無二心,如今也不能保證你不會投敵,因此支持王上的決定。」

  段無敵平靜地道:「末將早已料到如此,敵人的計謀雖然簡單,卻是狠辣非常,段某也有錯處,不論是為什麼,末將昔日走私貪賄都是罪證確鑿,而且石英將軍若果真冤枉而死,末將也是罪魁禍首,再說為了性命放縱俘虜,為了私情放走蘇青,這都是真的,段某知道自己罪不容誅,王上只令斬首,已經是法外施恩,公主不必介懷。」

  林碧面上露出痛惜的神情,道:「庭飛當日曾對我說過你的事情,你不計毀譽,為了北漢做了許多事情,這種種罪狀卻都是冤屈了你,用宣松交換你和將士們的性命,這是我默許的,放走蘇青,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難道我北漢還能殺害使者麼?只是朝中群起攻訐,我多替你聲辯幾句,便險些被國主逐出大殿。唉,昔日朝中重武輕文,如今那些文官個個言辭激烈,好像若不殺你,社稷必亡,朝中勳貴武將雖多,但是庭飛昔日喜歡提拔寒門出身的將領,唯才是舉,令他們頗有微詞,如今庭飛殉國,他們便也趁機攻訐於你,哼,大敵當前,他們不想著如何對敵,還在排除異己,好像若有他們帶兵,就可以挽回危局一般,不知自量。段將軍,林碧無能,不能保住你了,只能爭取親來陽邑處置你,這樣也可保全你的體面。」

  段無敵下拜道:「多謝公主殿下相信末將忠心,事已至此,公主不要為了末將生死和朝廷決裂,若是沒有公主擔任主將,只恐晉陽難守,末將縱死也不會怨恨王上和公主,就請公主下令將末將陣前斬首吧,若能夠保住社稷黎庶,末將就是遺臭萬年也無怨恨。」

  林碧掩面道:「忠貞見疑,朝廷對你不起,你,你去吧。」

  段無敵再拜叩首,然後舉步向門外走去,他剛走到門口,門外的林碧親衛要上前將他縛住的時候,林碧突然高聲道:「且慢。」

  眾人都是一愣,向林碧望去,只見林碧神色堅毅非常,她斷然道:「段將軍,有我林碧在此,斷不能讓你無辜遇害,你立刻離開北漢吧,現在國內一片混亂,很多地方我軍已經撤退,而雍軍尚未進駐,你有很大的機會逃出去。去濱州吧,現在那裡名義上還不是大雍所屬,而且現在大雍也顧不上緝拿你,從濱州轉道南楚,這是你唯一的生路,將來若能逐走雍人,你還有機會重回北漢的。」

  段無敵聽到這裡,竟然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林碧竟有如此擔當,人若有一線生機,又怎能不牢牢把握,方才秋玉飛勸他,他不想林碧疑他,因此不肯離去,如今林碧勸他,他心結既解,越想越是覺得可行,若能留得有用之身,還有為國效力之日,若是一死了之,不過是親痛仇快,而且現在除了林碧,也無人可以支撐危局,林碧只需說自己先行逃走,想來國主也不會怪罪林碧。

  林碧見他情狀,不由一陣辛酸,但是想到此人忠心為國,不計毀譽的壯舉,仍然令她決定承擔放走「叛逆」的責難,她上前道:「段將軍,此地不可久留,國主或許會再派使者,到時候你就不可能脫身了,我知你一向廉潔,家無餘財,這些金珠你帶著路上使用。」說著將一個錢袋塞到段無敵手中,這個錢袋裡面是些輕巧的金珠,價值不菲而便於攜帶,臨行之前,林碧鬼使神差地帶在身上,或許當時她就有了這種想法吧,只是在方纔她才終於下定決心。

  段無敵接過錢袋,忍不住熱淚盈眶,他也知道林碧擔了天大干係,更是知道這已經是自己唯一一條活路,雖然前途茫茫,說不定會落入雍軍之手,或者被北漢軍當成叛賊殺死,但是他仍然是感激涕零,雙膝跪地,段無敵泣道:「公主恩義,末將永誌不忘,若是日後無敵僥倖逃生,必然傳信回來,公主但有所命,無敵無不遵從,殿下寬心,若是無敵不幸落入敵手,絕不會苟且偷生。」

  林碧珠淚欲落,她心中是有些顧忌,若是段無敵落入敵手,恐怕終會歸順雍軍,所以來時也是寧願屈殺了段無敵,見段無敵如此許諾,她心中一寬之餘,也不由有些愧疚。林碧背過身去,輕輕揮手,示意段無敵離去,段無敵頓首再拜,終於轉身離去,此一去或者再無相見之期,怎不令豪傑扼腕。

  段無敵的身影消失之後,一直在內室聽著外面動靜的秋玉飛面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方才林碧要將段無敵推下斬首,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去劫法場了,如今見到林碧放走段無敵,他才心中一寬,本想出去和林碧相見,但是突然,他心中一動,城外有一個他熟悉的人的氣息陡現,殺機隱伏,冷冷一笑,他的身影化成虛幻,從內室的窗子躍出,趁著城中的混亂,向段無敵離去的方向追去。

  陽邑城外,站在山岡之上的蕭桐望見段無敵策馬出城,不由一頓足,師尊得知林碧親來陽邑之後,思索再三,令他趕來此地追殺可能會被林碧放走的段無敵,如今果不其然,他正要策馬追趕,突然耳邊傳來清冷的聲音道:「師兄,你當真要趕盡殺絕?」

  蕭桐愕然,抬頭望去,卻見秋玉飛負手而立,他苦笑道:「師弟,這是師尊的諭令,不論段將軍是否冤枉,他若落入敵手,都是很大的威脅,你不能心慈手軟。」

  秋玉飛冷冷道:「段將軍對北漢忠心耿耿,雖然如今謠言滿天,但是我相信終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我和碧公主一樣,都不相信段將軍有了二心。就是師尊親來,我也不會任由師尊動手。」蕭桐只得苦笑,他知道若論武功,自己不是這個師弟的對手,看來追殺段無敵已經是不可能之事了,只得道:「你既然已經回來了,就去晉陽見見師尊吧。」秋玉飛淡淡道:「好,我們一起上路吧。」蕭桐忙道:「我還有軍務在身。」秋玉飛冷眼看去,蕭桐連忙解釋道:「你放心,我對魔尊立誓,若是我去追殺段將軍,就讓我死後淪陷在魔尊血獄,永世不得超生。實在是軍情緊急,我尚有要事在身。」秋玉飛默然不語,既然蕭桐立下天魔血誓,就必然不會違背。他轉身離去,倏忽不見,蕭桐仰頭苦笑不已,自己這個師弟數月不見,修為更是突飛猛進,真讓自己這個師兄汗顏。罷了,既然碧公主和玉飛都對段無敵如此信任,想來段無敵當真是忠義無雙,自己何必去做小人呢?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44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八章 忠貞見疑(下)


  在渺無人煙的官道旁邊,一片鬱鬱蔥蔥的小樹林之後,清澈見底的小河流蜿蜒而出,這片小樹林十分稀疏,一條可容一輛馬車行走的道路深入林中,林外掛著酒幌,一眼就可以看到林中隱隱有四五間寬闊的茅屋,門上也插著酒旗,這裡想必是旅客中午打尖的好去處。雖然是戰亂時節,可是林中酒香隱隱,看來生意沒有停業,不過說來也並不奇怪,這裡並不是雍軍進軍的主要方向,所以很多人的生活仍然是一如往常,只不過多了些許忐忑不安罷了。平民百姓就是這般,只要不是刀斧臨頭,就得照常營生,否則這一年生計可如何支撐。

  段無敵已經換上了行路旅人的便裝,外面罩了披風,頭上戴著頂信陽斗笠,這種斗笠乃是行道中人常備之物,遮風避雨,頗為方便,四面有垂紗的可以遮掩面貌,北漢境內春秋風大,就是男子也很喜歡用來遮擋風塵。他一路疾馳,顧不得愛惜馬力,這一帶雖然雍軍尚未駐兵,但是有不少斥候常常往來,他也只能盡量避開罷了,此刻他心中不免淒惶,埋頭趕路,盡量讓自己無心去感歎前路茫茫。看看天色,已經快到午時,他覺得有些困乏,座下戰馬身上也是汗水涔涔。他不由向遠處張望,一眼看見路邊的酒旗,他心中一動,自己匆匆而出,乾糧也沒有準備,不如進去休息一下,順便購些乾糧,裝些村酒,以備路上食用,錯過這裡,前面恐怕很難尋到打尖的所在了。想到這裡,他策馬走入樹林,不多時走到野店門前,只見店門大開,裡面幾張方桌十分潔淨,裡面已經有了幾個客人,坐在最右側的桌子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店主正在笑呵呵地端酒上菜。見到那種閒適的氣氛,段無敵心中一寬,將馬繫在店前的樹上,走入店堂,高聲道:「來些好酒好菜,待會兒我還要趕路。」說罷,揀了最左面的桌子坐了,隨手在桌上丟了一塊碎銀。

  那店主連忙上前抹桌子,左手靈巧地將銀子籠入袖中,倒上熱茶,熱情地道:「客爺一路辛苦,小店雖然偏遠,可是山珍野味還是有的,還有上好的陳年老酒,客爺稍待。」說罷對著裡面喊道:「小三,快端上好酒好菜。」隨著他的喊聲,一個滿面憨直的青年端著酒菜從裡間走了出來,這個青年二十多歲,虎背熊腰,只是神色呆傻,顯然是智力不足,他傻呵呵地將一盤花生米和一盤豬頭肉放到桌上,又從店房一角的大酒缸裡裝了一壺老酒放到段無敵面前,然後就回到裡間去了,接著便聽見鍋鏟作響,不多時,幾個野味小菜端了上來,一桌子葷素俱全,香氣撲鼻。

  段無敵只覺得飢腸轆轆,但他警惕仍在,有意無意地向對面看去,只見對面共有四人,上首坐著一個商賈裝束的中年人,似是主人,左右兩人都是保鏢裝束,相貌豪勇,還有一個青衣人背對著自己,雖然看不到相貌,但是髮色淺灰,想必是年紀不輕,但見他背影並無蒼老之態,想來應是五十許人,他只用一根玉簪束髮,除此之外再無修飾,身穿青衫,想必是帳房先生一流的人物。略一打量,這些人看上去都不似軍旅中人,確定這些人應該不是追兵,段無敵鬆了一口氣,開始埋頭狼吞虎嚥起來。

  匆匆離開陽邑,他已經大半天沒有進餐,飢餓交加,吃相也自然難看起來,吃個七八分飽之後,他開始鬆弛下來,這店中的老酒雖然是鄉村野釀,卻是甘冽辛辣,意猶未盡,他又想倒一杯,誰知已經涓滴不剩,他皺了一下眉,忍不住又要了一壺,他平日很少飲酒,非是酒量不好,而是不願貽誤軍機,如今落到這步田地,自然也少了幾分拘束,他連飲數杯,只覺得身上輕鬆了許多,困乏漸漸消去。酒之一物最能令人意亂神迷,人一鬆懈下來,不由開始胡思亂想,想到自己忠心耿耿,卻落得一個叛逆的罪名,被迫倉皇出走,忍不住悲從心來,酒入愁腸,神色間更是多了幾分悲憤和落寞。渾不知自己情態俱落在對面數人的眼中,那青衣人雖然背對著段無敵,但是一把特製的小銅壺將段無敵的身影映射其中,那人看在眼中,面上閃過悲憐之色。

  多飲了些酒,段無敵只覺頭重腳輕,酒意上頭,忍不住高聲吟道:「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這首屈子名篇乃是他生平最愛之作,他雖然不甚通經史,但是對這首《離騷》卻是愛不釋手,倒背如流,他聲音因為多日心中熬煎,不免嘶啞低沉,但是吟來情真意切,令人感歎不已,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一句之時,他反覆吟詠,卻是再也吟不下去,拭去淚痕,再次舉杯一飲而盡。

  就在這時,只聽有人接著這一句開始吟誦起來,那人聲如金玉,意韻悠長,段無敵聽得入神,住杯不飲,那人吟到「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一句,段無敵心中越發痛楚,直到那人吟道最後一句「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的時候,段無敵才突然清醒過來,鄉村野店,商賈中人怎會有人吟誦屈子詩篇,他抬目望去,只見對面仍然是那幾個客人,其他三人都在默默飲酒,想必吟誦之人是那個背對自己之人。

  或許是感覺到他的目光,那個灰髮人轉身過來,笑道:「在下見將軍痛心疾首,不能吟完整篇,一時見獵興起,替閣下吟誦完全,想必是打擾了將軍飲酒,還請恕罪。」

  段無敵心中一跳,這人如何知道自己身份,他仔細瞧去,只見這個灰髮人兩鬢星霜,但是相貌卻是儒雅俊秀,丰姿如玉,仍然是青年模樣,而且氣度閒適,令人一見便生出敬慕之心。這人的身影自己竟然有熟悉之感,心中靈光一現,段無敵只覺得口中苦澀非常,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他平靜地道:「段某何幸,竟然勞楚鄉侯親至。」

  我對段無敵識破我的身份並不覺得奇怪,畢竟我這種少年白髮的形貌也太容易辨認,扮作商賈和兩個保鏢都是這次隨軍的白道高手,他們身上沒有軍旅中人的氣息,這才瞞過了段無敵的耳目,如今見我身份洩露,立刻站起身護在我身邊,而裡間的門簾一挑,李順緩步走出,在他身後,扮作店主和夥計小三的兩個密諜也恢復了彪悍的神情,店門處更是多了兩個身影,正是蘇青和呼延壽,店外隱隱傳來壓抑的呼吸聲和兵器出鞘的聲音,顯然這一座野店已經成了天羅地網,而段無敵正是網中鳥雀,再無逃生之路。

  段無敵心中也明白如今的局勢,事到臨頭,他反而沉靜如山,只是緩緩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舉杯相邀道:「自從侯爺東海復出以來,我軍屢次遭遇挫折,譚將軍、龍將軍先後殉國,石將軍被迫自絕,段某落得一個叛國罪名,卻又落入侯爺陷阱,侯爺智謀果然是驚天動地。只是侯爺乃是千金之軀,為何孤身涉險,若想取段某性命,只需一隊騎兵,或者幾個侍衛即可,何必親臨險地。」最後一句話隱含譏諷,但是他的神色卻是十分冷靜,似乎並未身處陷阱。

  我心中沒有絲毫得意,反而有些隱隱的挫敗。我重重佈置都是為了逼這個男子出走,從他離開陽邑的一刻,至少有數百人監視他的行蹤,算定了此處必然是他打尖之所,將這裡控制起來等他自投羅網,原本是希望給他一個下馬威,挫折他的心志。可是這個男子縱然是落入我掌中,仍然是這樣平靜淡漠,彷彿早已料到這一幕似的,這樣心志堅定之人,我可以摧毀他的生命榮耀,卻不能摧毀他的意志,心中隱隱有了失敗的預感,我只能暗暗歎氣,準備不計成敗的試上一試。

  微微苦笑一下,我道:「江某雖然設計陷害將軍,卻是因為我料嘉平公主必然不會殘害忠良,不過公主也不能和北漢上下這許多人相抗,只能讓將軍遠走高飛,將軍想要逃脫,只有往東海一行,東海雖然遲早歸附大雍,但是畢竟是一條生路,以姜侯的為人,就是知道將軍的行蹤被他察知,也會裝作不知道。所以江某特意在此恭候將軍,這般用心拳拳,將軍縱不領情,也不應如此冷淡,豈不是辜負在下的誠意。」

  段無敵心中電轉,早已想通許多問題,道:「秋四公子原本陷身東海,這一次卻平安歸來,是不是侯爺早料到四公子會來保護段某性命?」

  我心中暗讚,這人一針見血,說破我的心思,道:「不錯,從前我將玉飛軟禁在東海,只因他已是先天高手,我不想他參與此戰,不過如今大局已定,我尚有用他之處,所以特意將他請回,不過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將軍,否則至少他還要在東海呆上半個月。玉飛性情中人,昔日石英之事,他也身涉其中,我以此事冤枉將軍,別人縱然不相信將軍忠義,玉飛斷然不會懷疑將軍叛國,他身份超然,又是獨立特行,就是嘉平公主不得不要加害將軍,他也會出手救助將軍。玉飛雖然行蹤縹緲,難以追蹤,可是畢竟沁州一地可以說已經盡在我軍之手,冀氏拜祭龍將軍,平遙窺視齊王大營,趕赴陽邑救助將軍,我都心中有數。段將軍恐怕不知道,蕭桐奉命前來,以防嘉平公主放你逃生,他本欲追殺於你,就是玉飛攔住了他。」

  段無敵目中閃過感激之色,道:「秋四公子救命之恩,段某感激不盡,只是恐怕沒有機會當面謝過,侯爺若是再見他之時,請代段某致謝。」

  我皺皺眉,刻意忽略他隱隱透漏出來的死志,道:「北漢諸多將領,江某最仰慕將軍的為人,將軍忠心耿耿,且不計毀譽,不計榮辱,將軍之才,尤在龍將軍和嘉平公主之上,只是可惜出身寒門,無人依傍,才沒有機會擔任主將。若是將軍肯投效大雍,皇上和齊王殿下必然欣喜若狂,宣將軍雖曾受辱於將軍手中,可是對將軍也是十分讚譽,若是將軍肯歸順大雍,必然不失封侯之位。若是無意畫影凌煙,將軍素來愛惜百姓,若肯為大雍效力,必然可以周全北漢將士平民,只是不知道將軍可肯為北漢民眾繼續犧牲自己的聲譽麼?」

  段無敵微微一笑,舉杯一飲而盡,只覺得如同烈火入喉,他按住腰間佩劍,道:「不論閣下如何花言巧語,也不能動搖段某心志,背叛就是背叛,段某乃是北漢臣子,不稀罕大雍君王賞賜的富貴。至於說到周全北漢百姓,這不過是個借口,這世上少了段某並沒什麼要緊,若是北漢當真亡國,大雍天子肯善待我北漢百姓自然最好,若是不能,自有義士揭竿而起,段某雖然不愛惜自己聲譽,可是卻斷然沒有投敵的可能。侯爺也說段某身上污名多半是侯爺所賜,既然不是真的,難道段某還會破罐破摔,真的屈膝投降麼?侯爺今日高高在上,不知道午夜夢迴,想起南楚是何種感覺。」

  我微微苦笑,段無敵心志堅定,我本以為在有國難奔,有家難歸,且自身陷入困境的情況下,此人心意或者會有所動搖,不料他竟然如此執拗。或者是見我被段無敵頂撞地無話可說,李順冷冷道:「我家公子好生勸你,你如何這般無禮,豈不知你身陷死地,只需公子一道令諭,就是慘死之局,事後我家公子再宣揚出去,說你已經投降大雍,你縱死也是身敗名裂,就算你赤膽忠心又有何人知曉,只怕就連嘉平公主和秋四公子也當你真的叛國。」

  段無敵淡淡一笑,手按劍柄道:「不需侯爺下令,段某自絕可也,至於身外榮辱,段某本就不放在心上,縱然千夫所指,只要段某問心無愧,又有什麼要緊,再說有些事情紙包不住火,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李順眼中閃過凌厲的殺機,冷冷道:「在我面前你要尋死也未必可以做到。」說著踏前一步,雙目緊緊盯著段無敵。段無敵面色一寒,按劍的右手作勢拔劍,就在眾人目光集中在他的右手的時候,他左手閃電般從腿側拔出一柄匕首,向小腹刺去。就在他拔出匕首的瞬間,蘇青手中一枚雙鋒針將欲射出,但是她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與其讓他受盡屈辱,不若讓他死了吧,她垂下眼簾,沒有發出原本想要射傷段無敵手腕的一針。可是當她耳中傳來痛苦的呻吟聲之時,驚訝地抬頭,卻看見李順左手捏住段無敵咽喉處,匕首已經到了李順右手。蘇青心中一緊,目光流轉之處,卻看到一雙溫潤的眼睛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心中一震,雙鋒針墜落塵埃。

  收回目光,將方纔那有趣的一幕藏在心底,我揮手讓李順退下,溫和地道:「段將軍,屬下無禮,請勿見怪。」

  段無敵頹然軟倒,酒意和方才呼吸中斷讓他頭暈目眩,任憑李順解去他腰間長劍,然後一杯烈酒灌入他的口中,他再次清醒過來,微微苦笑,抬頭看去,卻見那俊雅青年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拿著一塊絲巾,而在他身後一雙冰寒的眼睛冷冷看著自己,段無敵只覺得心頭發寒,就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一般,不敢擅動。他心知自己稍有不妥舉動,便當真會陷入生死不能的窘境,接過絲巾,拭去面上污痕,他心中清明,想要擺脫這種景況,只有一個方法。

  望向江哲,段無敵沉聲道:「我曾和秋四公子促膝詳談,對侯爺為人略知一二。世人雖道侯爺狠毒,我卻認為侯爺乃是性情中人,南楚德親王待侯爺涼薄,但是侯爺卻始終沒有惡語相加,侯爺為了大雍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種種情事,天下皆知。想來侯爺昔日面對鳳儀門主之時,也有不計生死毀譽的勇氣。段某不才,縱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有面對的勇氣,絕不會屈膝投靠,只是侯爺既然對段某頗有愛惜之處,又何忍迫段某如此,若能成全段某忠義,段某九泉之下也當感激不盡。」

  我微微一歎,望進段無敵雙目,只覺他目光堅忍,毫無懼意,我心中越發苦澀,知道這一次當真是徒勞無功了。這時蘇青上前一步,語氣有些淒楚,道:「侯爺,末將請您成全了他吧。」此言一出,段無敵忍不住望向蘇青,目中滿是感激之色,蘇青心中越發傷痛,側過頭去,不願見此情狀。

  我輕輕搖頭,退後幾步,轉過身去,李順心中瞭然,將長劍遞還,也退後幾步。蘇青心中一痛,知道此意乃是讓段無敵自絕,不忍旁觀,她輕輕後退一步,側過臉去。呼延壽見到,輕輕平移半步,遮住蘇青大半身形,他心中忐忑,方才蘇青履有不當之舉,他擔心若是段無敵自絕之時,蘇青若有什麼強烈反應,會遭到江哲猜忌,所以才將她身形擋住。

  段無敵心中半是歡喜半是傷悲,起身一揖道:「多謝侯爺恩典。」目光在呼延壽和蘇青身上掠過,他本是心思細密之人,一眼便看出其中蹊蹺,微微一笑,他面向晉陽方向拜倒,淒然道:「無敵生不能衛護社稷,死後唯願魂歸故里,護佑鄉梓。」言罷舉劍就喉。

  我不知怎地,心中一熱,斷喝道:「且慢。」李順早有準備,彈指發出勁氣,段無敵只覺手一麻,長劍墜地,他心中一驚,憤然道:「莫非侯爺想要出爾反爾,戲弄段某不成。」此刻他真是憤怒至極,騰的站起,雖然立刻被人攔住去路,避免他暴起發難,但是他怒火洶洶,雙目都幾乎變成血紅。

  我微微一笑,道:「將軍放心,我絕不會改變主意,只是想給將軍另外一個選擇,若是將軍不願,就請自行了斷,江某絕不攔阻。」

  段無敵望望李順等人,知道自己就是想不聽都不成,只得怒道:「侯爺有話請講」。

  我一字一句道:「我欲放將軍離去,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段無敵心中巨震,但是他很快就曬笑道:「侯爺想是說笑,段某不才,若是今日處在侯爺的位置,也絕不可能放走籠中之鳥。」

  我走到桌前坐了下來,揮手示意除了李順之外眾人都退去,然後請段無敵坐在對面,段無敵略為猶豫,便走了過來,他早已將一切置之度外,索性放縱起來。

  我笑道:「江某不必諱言,昔日背離南楚,投靠雍王殿下,乃是失節之舉,如今又娶了寧國長樂公主,臣娶君妻,更是大大的不忠不義,後世必然對我有微詞,就是遺臭萬年也有可能,但是身外浮名我毫不在意,只因當日的選擇是我心甘情願,並無半分勉強。」

  段無敵見江哲突然說出這番話來,只能默默聽著。

  我想起往事,面上露出懷念的神色,道:「其實江某雖然當初也不是沒有忠義名節的顧忌,段將軍應該知道當初江某是被我大雍當今皇上俘虜到了雍都的。」

  段無敵點頭道:「末將知道,侯爺當日已是布衣,其時雍王殿下親自相請,侯爺不肯效命,方為雍王殿下虜去雍都,據說殿下對侯爺解衣推食,敬愛備至,才終於感動了侯爺,改節相事。」說到最後一句,諷刺的意味已經極濃。

  我卻毫不在意,淡淡道:「其實那些所謂的禮賢下士的舉動如何能夠動搖我的心志,天下的君主誰不是這樣,創業之時,將臣子當成骨肉至親般看待,一旦事過境遷,便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有些昏庸的君主,甚至大事未成就先斬羽翼。當日江某雖然有些俗事牽掛,可是卻也用不著替人效命,所以我下定決心,不肯效命雍王,甚至百般刁難,逼得雍王殿下不得不放手。殿下雄才大略,自然不肯輕輕將我放走,不得已下了決心賜我一死。」

  聽到此處,段無敵深吸一口冷氣,得悉這樣的隱秘,他也不由生出興趣,問道:「那麼侯爺又怎會投效了雍王殿下。」

  我傲然道:「江某當日自然有保命的妙策,世間霸主,對人才多半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我迫使雍王賜以毒酒,就是想假死逃生,到時候天地任我逍遙,待我凡塵事了,若還留得命在,便尋一個清淨所在,了此殘生,此乃人生快事。」

  說到此處,我不由露出感慨神色,繼續道:「不料我江哲自信可以料盡世人心事,卻終於輸給了雍王殿下,殿下竟然千鈞一髮之際,傾去毒酒,金盔盛酒壯我行色,江某不才,也知道世人少有能與我抗衡者,殿下卻能輕輕放過,如此仁愛之主,我焉能為了小節辜負大義,所以我終於稱臣於殿下,從此君臣相得,如魚得水,以至於今。」

  段無敵眼中閃過一絲傾慕,但他很快就道:「大雍天子雖然仁愛,但是畢竟非我北漢之主,若是侯爺以為如此可以說服段某投降,請恕段某不識抬舉。」

  我搖手笑道:「非是如此,將軍心志之堅,當時無雙,我知道將軍斷然不肯負了北漢社稷百姓,我也知道將軍請自絕,是因為不相信我會放將軍離去。」

  段無敵默然不語,這本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淡淡道:「的確,將軍乃是名將之才,對北漢又是忠心耿耿,若說我肯放過將軍,實在是無人肯信,可是江某方才想起昔日之事,皇上當日愛才惜才,饒我性命,也是斷無可能之事,我深慕將軍為人,今日放過將軍,又有什麼不可以的,所以只要將軍答應我一件事情,我就放將軍離去。」

  段無敵目中露出懷疑和期望混雜的神色,卻仍是默然不語。

  我再次肯定道:「江某此心天日可表,將軍只需答應我一事,我就放將軍離去。」

  段無敵猶豫了一下,問道:「請侯爺吩咐,不過有些事情段某是不會答應的。」

  我心中明白,道:「你放心,我必然不為難你,我知道你此去是想從濱州轉道南楚,你若是答應不去南楚,我就放你離去。」

  段無敵皺眉道:「東海遲早將屬大雍,段某怎可留在敵國境內。」

  聽他這樣說,我知他已經動心,又道:「雖然如此,可是除了南楚還有許多可去之處,近些年,常有中原人士隨船出海,或至高麗,或至南洋諸國,不一而足,將軍若是肯離開中原,自然不能再和大雍為敵,我就是縱放了你,皇上和齊王殿下那裡也說的過去,不知道將軍意下如何?」

  段無敵沉默半晌,若是北漢亡國,就是到了南楚又能如何,若是北漢不亡,自己縱在海外,又有什麼緊要,想到這裡,他點頭道:「末將答應這個條件就是。」

  我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將軍就請自行去濱州,尋海氏船行的少東主海驪,他自會安排將軍離開中原。」

  段無敵疑惑地問道:「侯爺用計,往往不留一絲餘地,為何今日竟然寬縱在下,難道只是為了我令侯爺想起昔日之事麼?」

  我站起身,小順子替我繫上一件青色披風,走到門口,我停住腳步,淡淡道:「我素來用計,都是利用了別人的短處,只有今次,卻是利用了將軍的忠義和仁愛之心,或許是這個緣故,才會對將軍十分歉疚,今後你遠離中土,漂流無依,這種生活比起死亡也不過是略勝一線罷了,這也算不上寬縱。只是將軍需記得,若是你妄想利用我的好意,江某的報復也將令將軍後悔莫及,蘇將軍雖然與你斷恩,但是她今日替你求情,仍有昔日情誼,你若不想連累了她,就在海外待上幾年吧,到時候北漢已經消亡,你若願意回來,也無妨礙。」

  段無敵呆立店堂之中,耳畔傳來遠去的馬蹄聲,他心中五味雜陳,緩緩撿起長劍還鞘,那黑暗中的一線光明,是否另一番天地呢?

  坐在馬上,我眼角餘光掠過,蘇青一路低頭不語,想來她和段無敵仍有情義,只是兩人中間隔著國仇私恨,只怕是鴛夢難溫。微微一笑,我望向北方,這幾日,皇上已經連下四道密詔,讓我去忻州見駕。如今大軍即將合圍,只需代州事了,就可開展晉陽攻勢,澤州大營這邊將帥已經和睦非常,再無內憂,我的職責已了。數年不見,也難怪皇上心急,召我去見,抗旨之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我還是應該快快啟程才好。抬頭看天,只覺風清雲淡,令我心曠神怡,只是不知赤驥那傻小子現在還活著麼?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45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九章 狹路相逢


  古道漫漫,旌旗如火,一支衣甲鮮明的鐵騎護著一輛馬車在官道上行進,道路兩旁黍麥離離,卻是渺無人煙,非是這一帶的百姓皆已逃走,事實上,雍帝李贄閃電奇襲,這裡的百姓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現在無人只是因為在一個時辰之前,已經有人奉命將這裡道路掃清,以免發生任何意外。

  我坐在馬車當中,兩側簾幕挑起,沐浴在北地和煦的春光之中,在五千鐵騎的保護下,我跟本不擔心會有人來行刺,反而飽覽沿途風光,悠閒如同春日出遊。在我啟程北上之時,李顯和長孫冀已經合兵一處,大舉向晉陽推進,現在北漢根本沒有辦法派出一支千人以上的軍隊越過雍軍的重重封鎖,只需代州事了,大軍合圍,就可以開始最後的攻勢。更何況東川事了,大雍可以全力對付北漢,強弱懸殊,勝算可期,想到此處,就是我也不免有些志得意滿。

  這時,耳邊傳來輕歎之聲,我回頭一瞧,李順面上露出淡淡的愁容,不由瞪大了眼睛,這傢伙就是和鳳儀門主交手,也沒有露出發愁的神色,今日卻是怎麼了,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李順憂慮地道:「公子,從前兩軍勝負未分,魔宗宗主自然不會輕易出手,如今大局已定,京無極豈會再袖手旁觀,慈真大師在皇上身邊護駕,齊王殿下身邊也有少林高手保護,而公子身邊卻只有我一人,就連張錦雄他們公子也沒有帶在身邊,而魔宗弟子如段凌霄、秋玉飛者也都是先天高手,若是他們一起出手,別說公子身邊只有五千鐵騎,就是再多上一些,也難免會被他們近身攻擊,其實公子就是再抗旨幾次又有什麼關係,總好過這樣涉險。」

  我不以為意地道:「你過慮了,魔宗是何等人物,就是想要刺殺,也是對著皇上和齊王殿下,畢竟如今想要挽回局勢,除非這兩人出了什麼意外,我如今已經沒有那麼大的價值了,行刺我就是成功了,最多也是激怒皇上和齊王罷了,除非是純粹洩憤,否則行刺我全無道理。」

  李順苦笑道:「公子,有些人行事是沒有道理的,魔宗這樣的人做出事來,怎會次次被人料中。」

  我正要勸解於他,突然耳邊驟然響起三聲琴音,琴聲錚錚,猶如驚雷入耳,我只覺心頭血湧,身形一顫,李順的手掌已經按在我的背心,真氣渡入。

  接踵而來的連綿不絕的琴音,絲絲如縷,明明聲音不高,卻是清晰入耳,從何而來,只是彷彿彈琴人就在身邊一般,琴聲明麗中透著隱隱愁緒,彷彿凍結的冰河,陽光下晶瑩剔透,美不勝收,河面下卻是殺機隱隱,凶險暗藏。琴聲越來越激越,大軍駐足不前,人人都覺得這琴聲排山倒海而來,明明己方是重兵環繞,卻覺得如同滄海孤舟,無依無靠。

  就在這時,那一輛被重重保護地馬車上傳出了如泣如訴地樂聲,非絲非竹,卻是清越纏綿,那琴聲激越高亢,那樂聲卻是一絲不絕,纏繞在琴聲之上,遇強愈強。

  不多時琴聲漸漸停止,然後從古道旁田野深處,清晰可聞地傳出幾聲「仙翁、仙翁」的琴聲,雖然眾人多半不通音律,可是卻分明聽從琴中相邀之意。

  我面上神情微變,這琴聲是何人所彈,我一聽便知,可是令我意外的是這琴聲中隱隱帶著的另外一重含義,那彈琴之人分明是身不由主,所以才會愁緒萬千。挑開車簾,我淡淡道:「且在這裡稍住,小順子、呼延壽隨我一同前去拜見魔宗。」

  李順和呼延壽麵上都閃過驚容,但是他們也心中有所預料,並未提出什麼疑問,呼延壽正色道:「魔宗深不可測,兩國又是敵對,大人不可輕身涉險。」李順雖然沒有說話,可是滿面都是不贊同的神色。

  我不容反駁地道:「我就是想要改道也是遲了,就算有五千鐵騎,也不過能夠自保罷了,再說魔宗何等人物,既然邀我相見,就不會妄下殺手,好了,我意已決,你們不用說了。」

  呼延壽神情一震,這平日溫文儒雅的青年眼中突然閃現堅毅神色,言語中更是透出不容辯駁的威嚴,他心一橫,暗道,若是大人有所損傷,最多我陪葬就是。下定決心之後,他親自選了虎繼衛武功最強、配合最嚴密的十八人隨行,又傳下軍令,令三軍將前方的田野團團包圍,一旦裡面有什麼不妥跡象便要發起攻擊,玉石俱焚。

  在呼延壽安排人手的時候,我卻是不慌不忙地把玩著手中折扇,對面色冷如冰霜的李順視若未見,雖然有些突如其來,但是和魔宗的相見早在我計劃之中,只不過原本以為會在晉陽合圍之後罷了。三大宗師,鳳儀門主不必說了,慈真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卻不知這位北漢國師,魔宗宗主又是何等樣人?見他幾個弟子,段凌霄氣宇軒昂,勇毅果決,不愧是魔宗嫡傳,蕭桐精明能幹,雖然屢次受我所欺,不過是失了先機,當年身死雍都的蘇定巒也是剛烈忠勇,令人心折,秋玉飛雖然孤傲淡漠,但是人品才華堪稱絕世,不愧是名門弟子,就是如龍庭飛、譚忌、凌端等人,只是接受過魔宗指點之人,也都是當世英雄豪傑,有徒如此,魔宗必然不致令我失望吧。

  見呼延壽已經調度完畢,我緩步當車,向琴聲傳來之處走去,方才呼延壽已經令兩個虎繼去探過道了,有他們領路,自然是直搗黃龍,不過我不會武功,足上絲履每每陷入鬆軟的泥土中,行走起來頗為艱難,李順幾次想要伸手攙扶我,卻都被我婉拒,去見魔宗宗主啊,當然要抱著虔誠之心,形容上狼狽一些正顯誠意麼。

  穿過田間小道,繞過一個小山坡,背風處的矮坪早已被人平整清理過了,一座營帳紮在其上,和可以遮風避雨的軍帳不同,這營帳的帳幕都是白色絲幕,在陽光的映照下幾乎可以一眼看穿,帳門處未有遮擋,可以清晰的看到帳內情景。數丈方圓的營帳內,地上鋪著厚厚的華美溫暖的羊毛地毯,只見厚度就知道下面鋪著厚厚的地氈,足可以將地底的寒氣隔斷,帳內沒有椅子,只是有四五個錦緞為面的蒲團,和幾張樣式古樸大方的矮桌,營帳一角,青銅香爐中正升起裊裊幽香,雖然陳設簡單,可是每一件都是精美非常,透出這裡的主人不同於流俗的氣度。

  呼延壽等人可全然沒有欣賞的心思,雖然礙著帳內主人的威勢,他也不敢令虎繼衛接近營帳,但是卻是四散開來,將營帳隱隱圍住,我微微一笑,雖然知道此舉純屬無用,但是卻也不願出言勸阻,就讓他們心安一點不好麼。走到帳前,我看看裡面華貴的地毯,再看看滿是泥土的絲履,微微一曬,索性丟掉鞋子,逕自走入帳中,對著那坐在正中主位,相貌儒雅斯文,氣度雍容的藍衫中年人深深一揖,道:「末學江哲,拜見宗主,晚生仰慕前輩已非一日,今日陌路相逢,蒙前輩寵召,當真是幸何如之。」

  京無極的目光定定的落在眼前這青衣青年身上,一襲普普通通的青衫,衣衫下擺尚有泥土的痕跡,絲履已經脫在帳外,頭上未戴巾冠,只用一根玉簪綰住灰髮,哪裡像一個身份貴重的大雍侯爵,駙馬都尉,倒似是山野書生,無拘無束,明明面對著自己這個舉手投足之間就可以取其性命的強敵,但是容色淡淡,似乎全無生死之念,彷彿他只是來拜會一個至親長輩一般隨意自然。

  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心中卻是微微歎息,京無極伸手虛攙,道:「江先生不必多禮,貴客遠來,風塵僕僕,京某不過是略盡地主之誼罷了,請坐。玉飛,請江先生用茶。」

  我直起身,揀了一個蒲團坐了,李順則是第一時刻站到我身後去,雖然不諳武功,可是我能夠感覺到他身上的劍拔弩張的氣息。輕輕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感覺到他身上的緊張氣息突然消失不見,恢復成往日的平靜淡漠。就在這一瞬間,我感覺到京無極略帶讚許的目光掠過。防若未覺,我抬起頭,看向一身黑衣,端著茶盞單膝跪在我面前,神色端凝的秋玉飛,笑容滿面地道:「玉飛賢弟,多日不見了。」說罷雙手接過茶盞,卻是絲毫不敢怠慢,秋玉飛這樣的人物,若非今日我是他師尊的座上賓,焉能如此大禮,不說我愛他重他,只憑他的身份地位,就不應輕慢於他。

  秋玉飛眼中閃過莫名的情緒,這個人曾經是自己深深相負之人,可是如今卻又知道自己多半是他手上的棋子,覺得恩怨兩清之後,心頭湧起的便只是當日的惺惺相惜。回到晉陽之後,自己去向師尊請罪,誰知師尊只是一笑了之,翌日就帶著離開晉陽,想不到卻是要在途中攔截江哲,他心中知道自己絕不會違背師尊的意願,可是若是師尊決意要取這個青年的性命,自己又如何是好?心中的掙扎琴中表露無疑,想不到江哲仍然來此相見,而不是迅速帶著大軍逃去,這一會面是否生死相見,秋玉飛心中殊無把握。

  京無極看向微笑品茗的江哲,目光落到他的兩鬢星霜之上,歎息道:「江先生未過三旬,便是早生華髮,當真是可歎可憐,雍帝能有先生這樣忠心耿耿,嘔心瀝血的謀士,難怪所向披靡,不過大局初定,就解去先生監軍之職,不知先生可否介意,又不顧關山路遙,召先生前往相見,不知是否君臣情深,迫切想和先生相見呢?」

  我恭恭敬敬地道:「宗主過譽了,哲生性疏懶,盡人皆知,所謂嘔心瀝血,不過是少年識淺,不顧惜身體罷了,以致少年華髮,貽笑大方。至於說到天子愛重,君臣情深,就更談不到了,天子乃是萬民之主,君臣名份攸關,安能有偏愛私情。且哲體弱,皇上不忍加以重擔,擔任監軍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將帥同心,哲再無用處,故而免職一事理所當然,至於千里相召,乃是關係代州軍務,不便相告,還請宗主見諒。」

  京無極眼中閃過一絲驚疑,道:「久聞先生外柔內剛,昔日對著鳳儀門主尚且儻儻而談,毫無畏懼之心,今日卻為何對京某這強敵如此坦誠,知無不言,莫非先生不畏鳳儀,卻畏京某麼?」

  我淡淡一笑,道:「宗主何出此言,哲有問必答,乃是因為宗主是玉飛賢弟的師尊,哲與玉飛不打不相識,雖然昔日有些不快,可是哲卻仍然視玉飛如同知交,這樣一來,宗主也是哲的長輩,長輩有所詢問,只要不關係我軍機密,怎可不回答呢。」

  京無極似笑非笑地道:「原來如此,只是江先生為雍帝、齊王出謀劃策,壞我大事,北漢上下無不切齒痛恨,若能取先生首級,必能夠鼓舞士氣,且亂大雍軍心,本座來此也是存了殺意,先生如此臨危不懼,是以為本座心慈手軟,還是以為你這幾千鐵騎,身側親隨可以保住你的性命,還是以為我會看在玉飛面上饒你不死呢?你放玉飛歸來,是否想讓他勸阻本座,好保住自己性命呢?」

  這番話宗無極說來雖然是輕描淡寫,但是聽在李順、呼延壽、秋玉飛等人心中卻是覺得字字誅心,聲聲震耳,且不論呼延壽手心見汗,就是李順、秋玉飛兩人,本已都晉入先天境界,仍然是心中一亂,李順自然是一心提防京無極的發難,秋玉飛卻是心中猶豫難決,營帳內外氣氛頓時變得凝重沉滯,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只有一人仍然是神情如常,便是那免冠銑足的江哲。

  我當著帳內敵友,一位宗師,兩位先天高手之面,舒展筋骨,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也不再保持跪坐的姿勢,而是換成箕坐的姿勢,笑道:「方纔是晚生拜見朋友的長輩,自然要禮數周到,恭恭敬敬,如今宗主既然已經說明是敵非友,那麼哲也不必拘束了,還請宗主勿怪,哲平日懶散慣了,實在不耐煩那些禮數。」

  我這麼一說,卻見秋玉飛面上露出啼笑皆非之色,而京無極面上也是神色和緩,雖然看不到身後李順的神情,可是多年相伴,只從他氣息的變化上也知道他心中也是敵意稍減,他對我十分瞭解,自然知道我不會拿性命開玩笑,這樣做必然是有所仗恃。

  我當然不會過分放肆,正色道:「宗主此來,只攜玉飛一人,若是有心要刺殺在下,怎會琴聲邀客,五千鐵騎並非虛設,若是宗主和玉飛行雷霆一擊,尚有得手生還的可能,如今哲雖入羅,但是外有大軍圍困,內有小順子相護,若是宗主此時出手,取江某性命或者易如反掌,但是想要生出此地卻是艱難非常,就是宗主無妨,玉飛也絕難逃脫,玉飛賢弟對宗主尊敬孝順,想必宗主尚不會置其於必死絕境。」

  我說到此處,見京無極雖然不曾言語,但是神色間頗有許可之意,便繼續道:「更何況宗主自入北漢一來,對於行刺之事已經不甚看重,這也難怪,北漢民風豪勇,不喜陰謀詭計,行刺這等事情若是偶一為之尚可,若是經常做來,不免令魔宗在北漢民眾眼中淪落為陰險小人,宗主身份尊崇,更是不能輕易出手行刺。玉飛和段大公子行刺在下,一來我素有陰柔詭譎的名聲,非是英雄好漢,讓北漢軍民覺得行刺我尚可接受,二來,兵危戰凶,江某乃是關鍵人物之一,行刺我一人得益不淺,所以才無人反對,如今江某已經解去監軍之職,已經不是這戰局中的重要人物,宗主地位又遠遠勝過段大公子和玉飛,所以宗主行刺我非但不能激勵北漢軍心,反而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而且除了激怒我軍之外又得不到什麼實際的利益,所以宗主此來當不是行刺。再說,宗主邀我相見,若是驟下殺手,豈非貽笑天下。」

  京無極眼中閃過笑意,淡淡道:「你說了這許多理由,卻都不是我不殺你的理由。」

  我心中一喜,總算得到一句實在話,看來性命無虞,連忙恭恭敬敬地道:「請宗主示下。」全然忘記我無禮的坐姿和可以說是狼狽的形容。

  京無極微微一曬,道:「京某既然已經下了蘭台,便是拋卻國師身份,若要殺人,哪裡還會有什麼顧忌,縱你有無數的理由,我要殺你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何須考慮玉飛心意,更不會顧忌什麼地位身份,至於有沒有利益更是不必考慮,只憑殺你可以洩我之憤,便無人能夠改變我的心意。今日不取你性命,本座唯一的理由就是不想殺你。」

  我聽得渾身冷汗,好險,好險,從京無極說話之時那種情真意切的神情,便知道他所說絕無虛假,他當真只是不想殺我罷了,雖然不知為什麼,但是能夠保住性命當真是老天爺保佑。

  想到這裡,我連忙恢復跪坐的姿勢,擺出最有禮貌的姿態,道:「多謝宗主不殺之恩,且不知宗主此來有何指教,哲若有效勞之處,無不應命。」

  京無極心中微歎,江哲之名他早已耳聞,他與鳳儀門主雖然曾決生死,可是兩人之間卻是沒有一絲敵意,反而生出惺惺相惜之念,此後雖然關山阻隔,卻是一刻都沒有忘記當日白衣染血的絕代麗人。自聞梵惠瑤身死獵宮之後,京無極便千方百計將前後經過一一探察,雖然有些事情無人知曉,沒有外傳,但是其中輪廓已經知道十之八九。迫死鳳儀門主,就是眼前這個青年一手而為,可是奇怪的,京無極卻全然沒有生出憎恨之心,只因這個青年實在已經將能夠運用的力量都發揮到極至,他只是存了有朝一日在智慧上將這青年擊敗之心,就是派秋玉飛、段凌霄兩次刺殺,貫徹其中的也是雙方的鬥智鬥勇,非是全憑強橫不可抵擋的武力,可惜終究是功敗垂成。東川事敗的消息已經傳到,北漢局勢幾乎已經是無可挽回,雖然晉陽尚有一戰之力,也不過是苟延殘喘,這失敗的非是別人,正是他京無極自己,佈局天下已成虛話,就連自己的心愛弟子也個個敗在江哲手上,這一次魔宗雖然力量未損,卻是一敗塗地,怎能不讓他動心,想親眼見一見這個將無數豪傑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文弱書生呢。

  豈知聞名不如見面,今日一見才覺得這青年果然是名不虛傳,明明當著自己的面,這青年忽而恭敬,忽而放縱,種種變化令他也生出不能捉摸的感覺,可是卻偏偏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味道,令人覺得他實在是誠心誠意,且無絲毫懼意戒心。對之如飲醴酒,如沐春風,忽而驚覺,才發覺自己身陷絕境,秋玉飛當日萬佛寺的處境京無極此刻才能全部領會,對心愛的弟子投以同情的一瞥,京無極道:「今日逆旅相逢,已屬難得,楚鄉侯對我魔宗處處留有情面,想必定有話和本座說,是麼?」

  我淡淡道:「宗主既然說到這裡,哲也不敢隱瞞,若是哲對魔宗有惡意,當日就絕不會放過宗主首徒,段凌霄段大公子,當日我們尚屬敵對,且勝負未可斷言,所以哲也沒有多說什麼,今日宗主親來,正好談談此事,其實就是宗主不說,等到晉陽合圍之日,哲也要拜託玉飛賢弟代為引見。」

  京無極冷冷道:「你是想要勸降,是麼?」

  我微微一曬,道:「宗主是何等人物,焉能屈膝請降,這勸降二字再也休提,哲只是代皇上提出一個建議,晉陽一旦合圍,就是北漢覆亡之時,昔日宗主中原一敗,遂遁入北地,皇上只是希望北漢亡後,宗主不要再去南楚。」

  京無極若有所思地道:「雍帝之意,京某明白,天下一統契機已現,京某若是去了南楚,對於雍帝來說雖然終有解決之道,卻是不免太麻煩了。」

  我笑道:「其實這個條件不說也罷,宗主是何等樣人,北漢國主尚稱賢明,對宗主尊敬有加,這才博得宗主青睞,南楚民風柔弱,君弱臣暗,怎配棲得鳳凰,只要宗主答應,大雍千萬里山河,任由宗主來去,魔宗弟子一旦解甲歸隱,就不會被當成北漢餘孽看待,雖然白道中人或者會對宗主不諒,但是魔宗弟子,個個英雄豪傑,怎會對此有所戒懼。天下一統,宗主也當過過悠閒輕鬆的日子了。」

  京無極眼中閃過一絲凌厲,道:「條件倒是優厚非常,可是你也說了,國主待我魔宗不薄,京某不才,焉能此時拋棄國主和無數將士。今日一見,不過是想見識一下江先生的風采罷了,至於方纔所談之事,不過是本座早已料到你有些話要說,故而令你明言,只因今日一別,來日就是生死相見,本座不想到了雍軍兵臨城下之時,你還要利用玉飛對你的知己之情,難道你當真以為本座會貪生畏死麼?」

  我早已預料到京無極會這樣說,肅容道:「此言實在是江某肺腑之言,江某和皇上多次傳書密談,都提及魔宗之事,皇上常言,宗主與鳳儀門主都是一代宗師,鳳儀弟子只知道在朝中和後宮興風作浪,全不似魔宗弟子浴血沙場,換取榮耀和功名,雖然當日宗主落敗,但是今日卻是宗主遠勝鳳儀門主了。魔宗弟子不會拋棄同袍,這一點皇上早有預料,雖然如此,仍然有此建議,只因皇上當真是對魔宗弟子另眼相看。今日之言,只需請宗主記在心中,今日一別,該如何廝殺就如何廝殺,皇上不會有怨恨之心,不論到了何時,這個建議都不會失效。」

  京無極聽到此處,也不由動容,自己這次突然生出想和江哲一見的念頭,又這樣阻道相見,如今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後悔,自己聽到雍帝這樣的厚待都忍不住動心,更何況魔宗弟子呢,一旦他們有了退路,是否還會拚死血戰,或者這樣的差別將改變北漢的命運,可是無論如何,京無極心中也有一絲感激,魔宗不會因為得罪了可能一統天下的雍廷而徹底消亡,這已經是他聽到的最好消息。

  想到這裡,京無極緩緩閉上雙目,道:「時光不早,江先生應該上路了,玉飛當奏一曲為侯爺送行。」

  秋玉飛低聲領命,走到帳幕一角,將那「洗塵」愛琴放到膝上,十指輕動,清越的琴聲響起,意境清遠高闊,種種離愁別緒,化作天外煙雲。

  我起身一揖到地,今日相見,已經達到我的目的,此時也該是告別之時,走出營帳,套上絲履,這次我可不會走回去了,小順子攙著我很快就回到馬車上,呼延壽一聲令下,五千鐵騎迅速北上,全無逗留之念。

  直走出三十里,我才突然想到,方才怎麼竟然沒有生出將京無極圍殺的念頭,雖然若是我這樣做了,難免損失慘重,就是將自己的性命搭進去也有可能,可是我並非是經過深思熟慮覺得勝算不大而放棄,而是根本就沒有生出一絲惡意殺機,心中恍然,魔宗果然是當世之雄,僅憑舉止言談中隱約可見的威勢已經讓我心折,這樣的人物,豈是鳳儀門主可以比擬的,想來若是兩人今日一戰,勝得必然是魔宗宗主吧。忍不住看看小順子,他是否也會受到壓制影響,這樣一來豈不會有傷他的修為麼?誰知我一眼看去,小順子面上寶光隱隱,靜默不語中帶著深深了悟,看來他的修為不僅沒有受到什麼損傷,還有了一些進步,我心中一寬,看向道路兩邊的青青黍麥,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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