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作者:隨波逐流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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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erpio 2006-2-28 11:58: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0 1177534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46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四十章 雁門喋血


  滿眼都是血紅的天地,天空,泥土還有戰士的衣甲,都是猩紅的顏色,絕望的情緒潮湧一般襲來,敵人的猙獰面目彷彿就在眼前,自己不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擺脫林立的刀槍和如同暴雨一般的箭矢。就在他最無助的時候,灰暗陰沉的天空突然出現了一縷陽光,透過層層彤雲,帶來了溫暖的希望,然後就在那血海當中,出現了那個他熟悉敬慕的青色身影。「公子!」赤驥高聲叫道。然後他就被人粗暴的推醒了。

  睜開眼睛,毫不意外地看到林彤滿是怒氣的俏麗面容,林彤怒道:「你能不能把你的主子先拋到腦後,這已經是你第十四次在夢裡叫著他的名字了。別忘了你在雁門,不是在你主子身邊,就算是你的主子再仗義,現在不也任你在這裡拚死拚活麼,有那個精力,還是想想如何對付蠻人吧。」

  望著林彤輕嗔薄怒的神情,赤驥只覺得心中一甜,他能夠聽得出林彤話語中的微微酸意,就是身邊那些經過的代州軍勇士,望向兩人的目光也是充滿了笑意,連續五天五夜,蠻人幾乎是不停息的進攻,兩人初時並肩作戰,不知多少次從敵人手中救下對方,到了後來,赤驥表現出了頗為驚人的軍事才能,所以他和林彤開始輪流指揮軍隊禦敵,這之後的整整三天,兩人就只能在叫醒對方的時候說上幾句話,可是卻絲毫不覺的孤單,彷彿對方就在自己身邊一般。在這生死不由自主的時地,兩人都刻意忘記了之間的重重阻隔,除了林彤總是嫉妒赤驥對江哲的極度崇拜之外。

  赤驥坐起身來,側耳聽去,並沒有喊殺聲,想必蠻軍還沒有攻城,伸出手臂攬住林彤的纖腰,輕輕用力,林彤促不及防,被他拉入懷中,北地民風豪爽,周圍的軍士不以為忤,反而都高聲打起呼哨了,林彤滿面通紅,一州撞在赤驥的胸口,赤驥一聲痛呼,林彤立時想起前日赤驥胸前受了箭傷,不由心中一軟,赤驥趁機將林彤緊緊抱在懷裡。林彤嬰寧一聲,埋首在那充滿男子氣息的胸膛上,羞赧難言,混不似可以指揮千軍萬馬的女將軍,赤驥心中一顫,原本的調笑之意轉為一腔柔情。

  這時,林遠崇從遠處跑來,高聲道:「郡主,王兄弟,侯爺請你們過去。」赤驥和林彤都是慌慌張張地跳了起來,林彤幾乎沒有面對身邊的長輩和同袍的勇氣,低著頭一路小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赤驥卻是有些猶豫不安,代州侯林遠霆是什麼人物,鎮守代州多年,令蠻人不能南下一步,雖然如今年老多病,但是虎老雄威在,更何況他是林彤的父親,赤驥心中忐忑不安,望著林遠崇,就是沒有勇氣走出一步。

  林遠崇笑道:「哎呀,怎麼驍勇善戰的沙場勇士如此靦腆呢,放心,我族兄豁達得很,不會計較你調戲彤兒的事情。」

  赤驥望望城外血流遍野的慘況,吞吞吐吐地道:「這個,郡主現在去見林侯爺,萬一蠻人現在進攻,我還是留在這裡吧。」這時,強而有力的巨掌重重地拍在他肩上,一個蒼老中透著矯健的聲音道:「小子,放心去吧,有我這把老骨頭在,守上一兩個時辰還是沒有問題的。」赤驥露出苦笑,沒有回頭也知道來人正是代州的齊老將軍,上上下下誰敢和這位戎馬一生,渾身是傷痕的老將軍爭辯,可是真的要去見林遠霆麼,赤驥心中猶豫難決。

  林遠崇眼中閃過寒芒,冷冷道:「怎麼,你不想去見侯爺,莫非你對郡主只是逢場作戲麼?」

  赤驥打了一個寒戰,低聲道:「就是侯爺同意又能如何,我違背公子訓誡,雖然公子開恩,放我來到代州,但是日後公子若是召我回去問罪,我亦不能反抗,而且蠻軍勢大,雁門危殆,就是退了蠻軍,對著雍軍又怎麼辦呢?」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齊老將軍和林遠崇都聽得清清楚楚,兩人眼中都閃過迷茫之色,這何嘗不是兩人心中幾乎不敢去想的隱痛。林遠崇望望赤驥,想起這個少年的主人就是令代州局勢糜爛如此的罪魁禍首之一,心中湧起遷怒之意,但是看看這個連日苦戰,形容憔悴的少年,卻是一句惡語也說不出來,代州勇士,本就是恩怨分明之輩。輕歎一聲,林遠崇道:「走吧,侯爺在等你,難得今日他清醒過來。」

  雁門關內一件靜室,彷彿隔絕了血腥的戰場,室內溢滿濃厚的湯藥氣味,沒有一絲奢華的房間和代州普通平民的居室沒有什麼不同,寬大的木榻上,一個老者坐起身來,正在林彤的服侍下緩緩喝著一碗苦澀的湯藥,雖然形容枯槁,滿頭霜發,可是仍然可以看出昔日的儒雅輪廓,可見這老者當年必是一個俊朗英武的美男子。進到房中,赤驥反而平靜下來,上前拜倒道:「晚輩王驥,拜見侯爺。」

  那老者眼中閃過凌厲的光芒,仔細的打量了赤驥片刻,道:「你就是楚鄉侯的侍從,伯樂神醫王驥,這名字是真的還是假的?」

  赤驥只覺得那老者目光如同利劍一般,穿透了自己的心扉,不由感歎難怪此人可以鎮守代州多年,果然是名將氣度,他恭恭敬敬地道:「晚輩本是孤兒,除了知道自己姓王之外,並沒有名字,昔日我家公子收留晚輩在身邊,賜了赤驥這個名字,後來晚輩便為自己取名王驥,並非是假名。」

  林遠霆淡淡一笑,道:「彤兒,你二哥的靈柩是否已經運回去了了?」

  林彤眼圈一紅,道:「是的,等到蠻軍退後,還要父親主持,將二哥的靈位送入祠堂。」

  林遠霆愛憐的拍了拍林彤的肩膀,對赤驥道:「賢侄見笑了,彤兒這孩子心太軟,其實傷心什麼呢,百餘年來,代州林家死在沙場的不計其數。我這一輩兄弟五人,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幾位兄弟都死在戰場上,沒有一個善終,如今又輪到他們這一輩,唉,澄邇已經去了,碧兒和澄山、澄淵都被阻截在晉陽,一旦雍軍合圍,也是九死一生,澄儀性情粗暴,彤兒年輕識淺,今次林家就是煙消雲散也沒有什麼奇怪。我林家有規矩,只有戰死沙場的族人的牌位才有資格進祠堂享受後人供奉,百多年來,不能進去的也不過寥寥數人,本來老夫以為數年邊疆平靜,大概是要終老病榻,沒有機會進祠堂了,想不到今日又有了機會,彤兒,為父決定冒險一次,拼掉蠻軍的主力,雖然這樣一來雁門守軍恐怕會全軍覆沒,可是蠻人也是元氣大傷,就有法子將他們逐出代州。」

  林彤「哇」的一聲痛苦出聲,撲在父親懷中淚如泉湧,林遠霆這是在交待後事,她心中怎不明白,赤驥上前欲伸手安慰他,卻被林彤避過,赤驥心中一痛,朗聲道:「侯爺,郡主,若有什麼重責請交給赤驥去做。」他心中只有一念,便是死在林彤之前,林遠霆心中瞭然,望向赤驥的眼神多了幾分嘉許,說道:「賢侄人品才華都和彤兒相配,只可惜彤兒既然身為林家的後人,就沒有捨棄代州軍民逃生的理由,彤兒,你可怨怪為父麼?」

  林彤擦乾眼淚,道:「爹爹何出此言,若能戰死沙場,女兒也可進入祠堂,這是何等榮耀,女兒怎會怨怪父親,請爹爹吩咐,我們該如何做?」

  林遠霆欣然一笑,道:「好,我林家果然沒有貪生怕死之輩,不過你們也不可輕易捨棄生命,此戰之後或能留得性命,你們也不可輕言犧牲,彤兒,我昨日已經令你大哥帶了降表去見雍帝了。」

  林彤大驚,道:「父親你說什麼,請降,這是為什麼,你將母親和姐姐,還有三哥四哥置於何地?」

  林遠霆抬手阻住林彤說話,淡淡道:「林家是為了代州而生,不是代州為了林家存在,我已經想得很清楚,雍帝的大軍截住代州和晉陽的通道,代州已經成了孤軍,只能獨自面對蠻軍,這次我雖然可以設下計策,破去蠻軍主力,但是四分五裂的蠻軍一定會更加猖狂狠毒,代州主力被阻截在晉陽,對著十數年來最猛烈的一次侵擾,代州已經是無能為力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投降大雍。雍帝乃是賢明聖主,怎會不知道代州的重要,之所以沒有攻入代州不過是礙著我們林家罷了,如今我令你大哥去請降,又將僅剩的兵力消耗在雁門關戰場,雍帝就再沒有任何顧忌,必然會星夜前來援救,代州幾十萬百姓就可以免受蠻人殘害。」

  林彤淚如雨下,她明白父親是要用林家的犧牲換取代州的生存,她抽出腰間佩刀,在左臂上一劃,鮮血泉湧,血淚交映下,林彤肅容道:「女兒明白父親的意思,林家只可以為代州犧牲,若是女兒僥倖生還,也會向雍帝請降,絕對不會讓代州軍民為了我林家的私事和大雍鐵騎為敵。」

  赤驥聽到此處也是心痛如死,這兩父女所說他全然不能辯駁,昔日離開公子的時候,公子就曾經暗示就是代州勝了蠻人,林家也難逃覆滅的結局,因此希望他能夠即使脫身,甚至就是帶走林彤也可以,保住一人還是可以的,那是公子未曾言明的意思,可是此刻他卻明白,自己心愛的女子果然是巾幗英傑,是斷然不會苟且偷生的。他撲通跪倒在地,道:「侯爺,晚輩對郡主情有獨衷,希望侯爺將郡主許配給赤驥,赤驥情願和郡主同生共死。」

  林遠霆眼中閃過欣慰的神色,但是卻搖頭道:「賢侄,你近日來助我代州軍民守衛雁門,已經是犯了貴上的大忌,如今何必還要蹈此死局,楚鄉侯聖眷正隆,賢侄你日後前途無量,何必要為小女放棄一切。」

  赤驥不語,接下腰間竹笛,吹奏了起來,那笛聲高亢激越,林遠霆雖然出身將門,卻是娶了一位曾有才女之稱的公主妻子,對於音律也不陌生,聽了片刻,拊掌唱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詞曲勇烈,令得室外守衛的將士也都側耳傾聽,心中滿是赴死的豪情。林遠霆歎息道:「想不到你也能領會鐵血金戈,生死一擲的豪情,好,好,你果然配得上彤兒。」這時,笛聲一變,卻是纏綿悱惻中帶著義無反顧的激烈,林彤心中一顫,沉迷在情郎用心血演奏的曲調當中,甚至不知曲聲何時停止,只聽見赤驥一字一句道:「捨卻殘生猶不悔,求侯爺將郡主許配給我。」

  林遠霆看向林彤,淡淡道:「彤兒意下如何?」

  林彤眼中淚光盈盈,面色羞紅中帶著淒然,明知馬上就要以身赴險,九死一生,讓她如何能拒絕情郎甘願陪她赴死的一片情意。她側過臉去,道:「全憑父親作主。」

  林遠霆劍眉一軒,道:「好,既然你們兩人情投意合,本侯就成全你們,王驥,我的女兒出嫁也不用選什麼良辰吉日,你若願意,就在雁門關城頭,本侯面前,代州軍萬千勇士的面前,你們拜了天地,結為夫妻如何?」

  赤驥大喜,叩首道:「王驥叩見岳父大人,一切全憑岳父作主。」

  雁門關下,前幾日攻城的失敗讓所有蠻人的心中都是怒火熊熊,完顏納金見雁門關內守將的力量越來越弱,打定主意這次定要成功,當眾歃血,折箭立誓之後,蠻人聯軍再次聚集中關城之下。完顏納金和其他各部的酋長指點著雁門關商量如何攻打的時候,只聽關上突然鼓樂喧天,眾蠻軍都是極目望去,只見雁門關正門之上,刀槍劍戟上結著紅色彩綢,衣甲鮮明的代州將士分立兩側,個個都是喜氣洋洋,一隊身穿喜服的新人正在一個相貌清峻的老者面前對拜結親。三拜之後,關上歡呼聲四起,眾蠻人側耳聽去,那些人卻是在高聲呼喚道:「郡主和郡馬爺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完顏納金大怒,馬鞭一指,道:「這些人竟敢輕視我們大軍,兩軍陣前居然張燈結綵拜上了天地,立刻開始攻城,本王要讓他們喜事變喪事,林遠霆就在上面,這些年來我們多少父執兄長死在這人手中,誰能取他首級,就是我草原第一勇士,賞金千兩,美女一名。」

  這時有人高聲道:「汗王,誰不知道林家有一對姐妹花,不如這樣,誰能殺了林遠霆,就將城上的新娘子賞給他。」完顏納金舉目望去,卻是白狼部的酋長莫爾干在那裡喊叫,他微微一笑,高聲道:「傳本王之令,誰能殺了林遠霆,紅霞郡主就是他的愛妾,不過諸位可要生擒這位新婚燕爾的郡主娘娘才行啊。」另一個蠻人將軍大笑道:「新婚燕爾,老子最喜歡搶別人的新娘子,林遠霆,快些洗乾淨自己的脖子等老子來砍吧。」

  城上的代州軍聽著下面的污言穢語,個個面沉似水,卻都沉默不語,恥辱是要用鮮血才能洗清的,原本帶著如在夢中的喜悅的赤驥面色鐵青,卻只是脫下新郎袍服,露出一身鮮明的衣甲,而林彤冷冷地瞧了下面一眼,素手一分,那紅綾嫁衣化作蝴蝶碎去,露出一身火紅的軟甲,兩人站在林遠霆身側,恰似一對金童玉女,誤落凡塵。

  林遠霆坐在椅上,他的力氣已經不足以長久支撐他的雙腿了,朗聲道:「完顏納金,你來吧,你的父親叔叔都是死在雁門關下,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攻上來,不過你堂堂的汗王,想必沒有心情和從前一樣上陣殺敵了吧。

  強烈的譏諷讓完顏納金面色數變,蠻人本崇尚武勇,想起這幾日完顏納金始終不曾親自上陣,不免暗中說些言語。完顏納金本是極為自負的一個人,狠聲道:「林遠霆,你等著,本王定要親自取你首級,擄回你的寶貝女兒為奴。」

  此言一出,城下嘩然,城下的代州軍也忍不住叫罵起來,完顏納金手一揮,號角聲起,蠻軍開始了最猛烈的一次攻關之戰。令完顏納金等人欣喜的是,這一次代州軍的力量減弱了許多,想來是多日的苦戰讓他們消耗太多的緣故,但是他們仍然頑強的抵抗著,箭射完了,用刀砍,刀鋒鈍了就用拳頭和牙齒,甚至有些再無力氣的軍士乾脆抱著攻上城頭的敵軍滾下關去,有些軍士就是死後也緊緊咬著敵人的咽喉,明明雁門關已經岌岌可危,可是就是攻不上去。這一日黃昏,完顏納金終於按耐不住,將特意保留下來的格勒部最精銳的軍隊雪狼軍派了出去,雪狼軍乃是完顏納金親自挑選訓練的勁旅,個個都是草原上千里挑一的勇士,格勒部就是靠著雪狼軍才力壓群雄,扶持著完顏納金登上汗王之位。一聲令下,雪狼軍順著雲梯攀上,每個人的動作都是快如閃電,城頭的守軍已經疲憊不堪,幾乎是一瞬間,雁門關城頭之上就已經被雪狼軍佔據,完顏納金大喜,令人吹起進攻的號角,眾蠻軍耀武揚威,只待雪狼軍從裡面打開關門,就要一擁而入,血洗雁門關,然後踏上中原沃土,進行殺戮和掠奪。

  衝上城頭的雪狼軍本已養精蓄銳多日,城上的疲軍怎是他們的對手,幾乎是一轉眼的功夫,他們已經衝破了重重防線,向著坐在高處指揮作戰的林遠霆撲去,擒賊先勤王,斬殺林遠霆乃是完顏納金之命,他們自然都想爭奪這個功勞。

  林遠霆蒼白的面上露出一絲紅暈,手一揮,在暗處隱藏了一日的伏兵衝了出來,截斷了雪狼軍的退路,為首的正是林遠崇,這支伏兵乃是整個雁門關中最精銳的勇士組成,這一日不論關上如何苦戰,他們都只能隱在暗處不能援手,眼看這同袍親人慘死,早已令他們生出誓死雪恨之心,就在他們衝出的一瞬間,早有軍士將事先準備好的黑火藥點燃,劇烈的震顫和轟鳴之後,已經將雁門關所有上下通行的道路封死,這是林遠霆準備的死局,要將格勒部賴以威懾各部的武力剷除,這樣蠻人將再度分裂。與此同時,雁門關的城門緩緩打開,露出了不設防的軟肋。

  面對著眼前的盛宴,蠻人各部酋長大喜,只道是雪狼軍已經成功地奪取了關門,就連完顏納金也忽略了城頭上的異常,一馬當先的衝入了雁門關,對城門處拚死血戰已經被蠻軍逼到絕境的代州軍看也不看一眼,逕自揮刀想殺上城頭,可是一眼看到碎石堵塞的蹬道,完顏納金心中一寒,也無心去想為什麼代州軍將城頭和關下隔絕,大聲喝道:「退,退。」可是他的聲音淹沒在蠻軍興奮的高呼聲中,完顏納金再也無法如臂使指的指揮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軍隊,被身後的軍隊脅裹著前衝了將近幾百丈,完顏納金近乎絕望地看到了一支整裝待發的鐵騎,策馬站在最前面的正是赤驥和林彤,伴隨而來的則是疾雨一般的箭矢,蠻軍和代州軍多次交戰,每次若是中了代州軍的圈套,就往往損失慘重,更何況如今主持雁門關軍務的就是他們心中最畏懼的林遠霆,不由有些慌亂,前面的蠻軍拚命向後退,想回到他們佔據優勢的平原,而後面的蠻軍尚不知道前方的變化,仍然向前衝殺。

  就在蠻軍陷入混亂的時候,在親衛保護下後退的完顏納金耳邊傳來弩機的聲音,他下意識地俯下身軀,想避過隨之而來的弩箭,可是混亂的戰場上突然響起一串高亢的呼哨,他座下的戰馬聞聲突然揚蹄而立,完顏納金促不及防,身形暴露在弩箭的攻擊範圍之內,劇烈的疼痛襲來,他才聽到弩箭穿透自己甲冑的聲音,耳邊傳來親信部將的驚呼聲,近距離的強弩攢射,乃是白髮百靈的閻王帖子。只覺得往事在腦海中接踵而來,完顏納金不甘心地高吼道:「蒼天無眼!」然後這剛剛登上蠻人最尊崇的寶座,滿是野心,一心翼望可以重現昔日汗廷榮耀的青年汗王,就這樣跌落塵埃。

  失去了首領,原本慌亂的蠻人反而被激怒了,他們開始自然而然地組成小股騎兵,向代州軍開始反攻,不需要強行合作,蠻人反而更容易發揮自己的戰力,雁門關內外只聽見殺生四起,不論是代州人還是蠻人,都忘卻了一切地拚死廝殺。弓箭早就不知何時失落,赤驥手中的長槍猶如蛟龍,死死護住林彤的側翼,此刻他萬般慶幸昔日跟著李順學過馬上廝殺的槍法,這幾年又下過一些功夫。林彤乃是武將世家出身,若論槍法更在赤驥之上,銀槍如雪,影似梨花,血肉飛濺中更顯得這一對璧人英武如玉。

  只是代州軍力量太薄弱了,雖然他們拚命苦戰,換取了數倍的蠻人生命,可是越來越多的蠻軍衝入關內,代州軍卻是沒有援軍,戰局越來越傾向蠻軍。見到這種情形,林彤無奈地發出了撤軍的命令,這是林遠霆的意思,到了這個時候,殘餘的代州軍只能淪為敵人鐵騎下的冤魂,既然已經達到作戰目的,與其讓他們戰死此地,不如為代州軍多留些種子。

  聽到撤退的號角,所有的代州軍勇士幾乎是含著淚退走,他們無力顧及被封鎖的城頭上的戰況,甚至無力顧及他們年輕的統領,赤驥和林彤帶著林家的死士斷後,他們用鮮血和生命確保著代州軍勇士撤退的道路的暢通無阻,軍令如山,而且若是自己撤退的及時,或者郡主和郡馬尚有生還的可能吧,每一個代州將士都奮力奔逃,許多受了重傷不願拖累同袍的將士乾脆揮刀自盡,還有一些戰馬受傷或者不能騎馬奔逃的將士則是跟著林彤一起斷後,幾乎不到一拄香的時間,代州軍的殘部就已經突圍而去,只有林彤、赤驥仍然帶著百餘人不能離開,這倒不是兩人存心一死,雖然這樣的念頭早就深埋在心,可是他們都不情願讓這麼多代州勇士陪葬,只不過蠻人已經將他們徹底包圍,再沒有突圍的可能了。

  林彤心中沒有絲毫後悔和絕望,身為林家之人,就是女子也有捨身沙場的覺悟,她心中唯一的牽掛就是在代郡的母親,不知道母親會如何打算,托庇於雍軍對這位外柔內剛的北漢公主來說,或許是不能接受的決定吧。耳邊傳來赤驥沉重的呼吸聲,林彤側過臉望去,只見那原本清秀灑脫的少年,如今已經是渾身浴血,身上更是傷痕纍纍,心中湧起不可遏制的感激和甜蜜,這個拋棄了青雲之路,選擇了和自己共赴黃泉的少年,已經是自己的夫婿,雖然只有短短的一日,但是林彤卻覺得兩人彷彿已經結髮多年,再無彼此。彷彿是心有靈犀,赤驥也轉頭向林彤望來,四目相對,都是深情無限。然後兩人幾乎是同時出槍,將襲向愛侶的敵人刺倒。四周的蠻軍望不到邊,就像波濤洶湧的海浪,轉眼間就可以將這支僅存的代州軍淹沒。但是兩人卻都仿若未見,就在這時,林彤的戰馬終於頹然倒地,身中數箭,創傷多處,這匹戰馬能夠支持到現在已經是很難得了,赤驥連忙伸手一拉林彤,林彤借勢飛起,輕盈如燕地落在赤驥身前,回眸一笑。赤驥左手緊緊握住林彤的左手,攬住她的纖腰,還以笑容,兩人全然沒有奪取無主戰馬的打算,多活片刻又能如何,還不如生死都在一起。

  赤驥只覺得從沒有像此刻一樣心緒空靈,和心愛之人在戰場上相擁,即使越來越近的蠻人兇惡的面容也不能讓他心中生出一絲漣漪,握緊了銀槍,他等著最後時刻的來臨。恍惚中,他突然感到大地傳來猛烈的震動,那是只有受過嚴格訓練的騎兵全力疾馳才能產生的震動,莫非是我糊塗了麼,赤驥苦笑,但是他很快就看到身邊的林家死士和外面猛攻的蠻軍眼中也都流露出相似的迷茫,那些蠻人甚至放緩了攻擊。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耳邊就響起了熟悉的號角聲和越來越響的轟鳴聲,赤驥落下淚來,哽咽中,他甚至無法開口回答林彤滿眼的疑問,只是抱緊了林彤的纖腰,彷彿一放手,就會失去他心中的摯愛。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50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四十一章 遙望林泉


  五月二十日,代州使者入晉陽,嘉平公主聞凶訊,慟哭泣血,言曰:承父訓,非以代州事林氏,以林氏事代州耳,乃令兩兄率代州軍出城降雍,後主聞之,唯歎息流涕,不肯阻,且遣人語主曰:可出城降之。主曰:受王深恩,死且不悔,焉能背離,乃止。

  雍帝聞公主不歸,感歎莫名,遣使入晉陽勸降,絡繹不絕,後主感雍帝意誠,乃降。

  --《資治通鑒·雍紀三》

  就在這時,外圍的蠻人開始奔逃,僅存的十幾個林家死士抬頭望去,一支青黑色衣甲的騎兵正在大肆屠戮著兵敗如山倒的蠻人,鐵蹄雷震,旌旗如海,正是雍軍的前鋒到了。煙塵瀰漫中,衝到林彤等人身邊的雍軍騎兵流暢地左右一分,一個雍軍將領策馬奔來,而他身邊一個身穿代州軍甲冑的高大青年一馬當先奔來,高聲道:「彤兒,彤兒,父親呢?」

  林彤心中,死裡逃生的喜悅和前途未卜的迷茫混雜一處,見到這個青年,種種情緒都化作烏有,她高聲悲叫道:「大哥,大哥,爹爹在城上,早已沒有了聲息,只怕,只怕……」

  那青年一聲怒吼,轉頭撲向那已經被封堵住的蹬道,那個雍軍將領輕輕一歎,一揮手,一些雍軍隨那青年而去,那將領肅容道:「末將李榷,忝居大雍威武軍副將之職,奉陛下之命,救援雁門,不知諸位可還有餘力為大軍指引方向,追殺蠻軍。」

  林彤拭去珠淚,斷然道:「我是林彤,願為將軍引路。」

  李榷皺眉道:「郡主久戰餘生,只怕難以支持,而且郡主難道不想去看看林老將軍的情況麼?」

  林彤斷然道:「林彤的性命早已不是自己的,能夠活到如今已經是上天庇佑,父親是生是死,林彤已經無能為力,可是若讓蠻人全軍退走,林彤縱死也無顏去見代州父老,請將軍放心,林彤尚可支撐。」

  李榷仍然有些猶豫,赤驥出言道:「李將軍請寬心,在下王驥,願和拙荊一起為大軍引路,在下熟知雁門關外的地理,當會有助大軍追敵,請將軍不必擔心我們夫婦。」

  那李榷目中閃過一絲耀眼的光芒,他在馬上拱手道:「原來是楚鄉侯門下的赤驥公子,失敬失敬,末將曾在寒園侍奉過先生,臨別之時楚鄉侯曾經托末將留心公子的下落,見到公子安然無恙,末將也心中安慰,且有公子引路,想必定然可以讓蠻人欲逃無路。」

  赤驥發出低呼,忍不住問道:「我家公子也到了忻州麼?」林彤聞言心中生出惱意,正好有雍軍牽來戰馬,她悶聲不響地手肘一撞赤驥小腹,赤驥忍痛不已之時,她已經上了新的戰馬,策馬向蠻人逃去的方向奔去。赤驥也顧不得和李榷多說,連忙追了上去。引得那些劫後餘生的林家死士都是會心一笑,幾個自負尚有餘力的也策馬追去,在前面為雍軍引路。

  李榷也是暗暗好笑,其實他也沒有見到江哲,從十幾日前,他就奉命進入代州,代州人都知道林家和大雍之間乃是敵對,如今雁門關血戰正酣,竟是無人忍心將消息送去雁門,他們都擔心林遠霆若是知道大雍攻入代州的消息,犧牲了自己成全一州百姓,因此便自發的組織起來,阻擋雍軍的攻勢。雖然李榷已經多次聲明欲救援雁門,那些民眾仍然以為大雍是要趁火打劫,在不能傷害代州平民的情況下,雍軍可以說是舉步唯艱,往往是一夕數驚,好容易才到了代郡。這時候代州民眾都以為李榷欲攻代郡,那裡是林氏的宗祠所在,代州侯夫人安慶長公主如今就在代郡,李榷幾乎是寸步難行,就在他苦不堪言的時候,遇到了準備去向雍軍請降求援的林澄儀。而幾乎是與此同時,江哲的信使也到了李榷面前,向他說明了赤驥在雁門協助林家守關之事。雖然不明白怎麼江哲的門人會在雁門,但是曾經在寒園守衛的李榷也只能驚歎江先生的神機妙算罷了。有了林澄儀的指引,雍軍前鋒幾乎是毫無阻礙地趕赴雁門,李榷心知皇上對代州林家十分器重,所以一路狂奔,尤其在遇到從雁門逃出的殘軍之後更是心急火燎。到了雁門,從千鈞一髮的危局中救下了林彤和赤驥,他心中也是十分慶幸,看來林遠霆已經是凶多吉少,而林彤如今已是林遠霆親命的代州主將,有了她的合作就可以安定代州,這一點林彤恐怕比林澄儀更加重要,只看林遠霆最後將大任交給幼女而不是長子,就知道這一點了,更何況和林澄儀同行一日夜,他也已經看出林澄儀雖然騎射高明,性情直爽,卻是沒有作為將帥的潛質。

  這時,城頭上突然傳來了痛徹心肺的哭喊聲,李榷輕輕一歎,就見林澄儀從蹬道衝下,翻上戰馬就向關外衝去,李榷見他淚痕滿面,雙目如血,心中更是憐憫,使了一個眼色,一個接近林澄儀的親衛趁他無備,一劍柄將他擊暈攙扶下去。這時,一個偏將從從城頭下來,到了李榷馬前,搖頭讚歎道:「將軍,代州軍果然是英雄豪傑,城上簡直是修羅場,三千雪狼軍和所有代州軍幾乎全戰死了,不過代州軍一名將領叫做林遠崇的仍然活著,還有幾個代州軍將士也只是身負重傷,雖然都不能說話和移動,但是性命應該無礙,屬下已經令軍醫救治,林遠霆已然戰死,身邊都是雪狼軍和代州軍的屍首,依末將所見,定是他以身誘敵,在身邊設下埋伏誘殺敵軍。」

  李榷也是心中歎服,道:「好了,我們也去追敵吧,別讓人將我們威武軍瞧得扁了。」說罷策馬揚鞭向雁門關外奔去。

  在相隔兩百年之後,中原的鐵騎終於再次踏上了蠻人的土地,這一次足足追襲三百里,在代州軍指引下,李榷將蠻人的主力擊潰,此後的二十年,重建的代州軍多次襲入草原,將蠻人各部打得七零八落,格勒部更是幾乎滅族,自那以後,足足有五十年之久,蠻人偃旗息鼓,不敢窺視雁門關。北疆一地,固若金湯。這是後話不提,雁門大勝之後,當務之急就是如何面對已經控制了整個代州的雍軍了。

  如今的代州,殘軍不過千餘人,主將乃是紅霞郡主林彤,雖然兵力微薄,可是從李榷進入代州以來的經驗來看,如果林家不顧一切發動代州民眾抵抗雍軍,這絕對是一場苦戰。林遠霆在雁門關苦守無援,一來是因為按照慣例,代州各郡縣的鄉民團練主要是為了保護鄉梓用的,一般不會參與大戰,二來雍軍進入代州也給了各郡縣不少壓力。

  在林彤扶柩返回代郡之後,李榷很想催促林彤去忻州覲見雍帝。但是他又不敢犯了眾怒,如今蠻人已退,代州各地得知林遠霆戰死的噩耗,都是紛紛前來弔唁哭祭,代州一地放眼望去,滿目都是孝衣如雪,這種情形下李榷怎敢催逼林彤。安慶長公主得知丈夫和愛子戰死的消息,再加上雍軍入境,所以一病不起,林遠崇已經可以扶杖而行,以長輩身份主持喪儀,林澄儀和林彤、赤驥都在守靈,眾人都下意識地將覲見雍帝之事拋到腦後,就是赤驥,也不願當真去面對李贄,誰知道最後會如何處置林家呢?在這種情形下,李榷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回報給雍帝,等候諭旨行事。

  五月十四日,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靈堂,赤驥越發覺得疲乏,喪儀本就十分繁複,何況林遠霆身份尊貴,種種禮節更是不能輕忽,林氏兄妹都不擅長處理各種瑣事,只有赤驥熟稔外務,他只能以女婿的身份四處奔走,反而是林澄儀和林彤,除了在靈堂守孝跪靈,接待前來弔唁的賓客之外,沒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方才有軍士前來稟報,說是駐紮在代郡之外的雍軍突然有了異動,赤驥苦笑,如今難道還有什麼法子對付強大的雍軍鐵騎麼,再說就是有法子,難道自己還能和大雍為敵不成。

  走入靈堂,只見容色憔悴的林彤怔怔地望著堂前的靈柩和牌位,林澄儀則是木無表情地跪在上首,堂下都是代州軍仍然存活下來的將領和代郡的官員,各郡縣來弔唁的軍民幾乎都已經祭拜過了,這兩日靈堂已經不再那麼忙碌了。這些將領和官員都在下面竊竊私語,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可是卻無人能夠忍心去和林氏兄妹說及此事。赤驥微微一歎,走到林彤身邊,柔聲道:「彤兒,你這些日子太辛苦了,到後面休息一下吧。」林彤抬起頭來,眼中閃過悲色,道:「驥郎,明日我就帶著眾將去忻州覲見,正式遞上降表,答應父親的事情,我不會反悔,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和大雍為敵,無論如何,代州能夠守住,都有雍軍的功勞。」

  赤驥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林彤的香肩,他能夠說什麼呢,即使明知這少女說出這番話時心痛如死,卻也只能看著瞧著。

  正在靈堂上眾人聽聞林彤的話語,都在黯然神傷的時候,門外有軍士來報,說是有客人前來弔唁,林彤皺眉道:「不是早就有令麼,凡是前來弔唁的皆可直接入內。」那軍士道:「啟稟郡主,來人不是我們代州人,屬下見他們頗不尋常。」林彤淡漠的一笑,道:「怕什麼,難道現在我們還有什麼顧忌麼,請客人進來吧。」軍士唯唯應諾,退了下去,不多時一行人直向靈堂而來。

  代州眾人都是用目瞧去,設祭已經多日,代州各地凡是有些名望聲威的人幾乎都已經親自前來拜祭或者遣人代祭,怎麼這時候還有人前來祭靈,目光落到來人身上,人人心中都生出不同尋常之感。來人共有四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身穿素衣,大概三十五、六歲的模樣,相貌威武雍容,氣度恢宏,大步流星,有龍行虎步之姿,令人不敢正視,而在他身後半步隨行的則是一個灰髮男子,兩鬢星霜,卻是相貌儒雅俊秀,素衣儒服,灑脫不群。在兩人後面並肩而行的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和一個相貌清秀陰柔的少年,皆是穿著青衣,從衣著和位置來看,恰似兩個僕從,可是在代州眾人看來,那青衣中年人走起路來點塵不驚,雙目神光隱隱,一對上他的目光,便覺得五臟六腑似乎都被看透徹了一般,那青衣少年雖然看上去似乎不會武功,但是只是看他一眼,便覺得彷彿數九寒天被人澆了一頭冰雪一般渾身冰冷。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這四人來歷,這時堂上傳來一聲驚呼,眾人看去,卻是林彤和赤驥雙雙所發,赤驥神色滿是震驚和慌亂,林彤也是滿面驚容。

  這時,那為首的中年人上香之後,對著靈位行了一揖,他並未下拜行禮,可是不知怎麼,代州眾人都覺得理所當然,林澄儀、林彤和赤驥也都下拜還禮,只是赤驥神色仍然惶恐,林彤則是珠淚盈眶,神情震動。

  然後那素衣書生上香拜祭,還禮之時,赤驥卻是退了一步,以示不敢受禮,林彤望了赤驥一眼,輕歎一聲,也是退了一步,和赤驥雙雙還禮。代州眾人幾乎都已經知道赤驥身份,心中均湧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望向兩位前來弔唁的客人的眼神也變得驚疑不定。

  這時,兩個青衣人也依例拜祭,禮畢之後,那為首的中年人長歎道:「朕素聞代州林氏世代鎮守邊關,勇烈無雙,只可惜晚了一步,不能親見林老將軍一面,今日親來拜祭,也是稍減心中遺憾之意,少將軍和郡主尚請節哀,今後朕尚需倚重林家鎮守代州。」堂上眾人無不嘩然,竟然是大雍之主李贄親來弔唁,如今代州已經落入雍軍掌握,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不到李贄竟然如此禮敬林家,怎不令眾人感激涕零。也有人目光落到那灰髮青年身上,青年華髮,氣度閑雅,又得赤驥、林彤如此禮重,除了楚鄉侯江哲還會是何人。既然知道李贄和江哲兩人身份,不用問也知道那兩個青衣人必是隨行的高手,而那相貌陰柔秀雅的少年,多半就是天下聞名的邪影李順。

  既然已經得知來人身份,眾人都望向林彤,雍帝親臨,如今林彤乃是代州主將,理應上前叩見以示忠誠,只有這樣,才算是正式歸降大雍,可是林彤年輕氣盛,人人都擔憂她不肯屈膝請降,若是惹怒雍帝,只恐林家將要遭遇覆頂之災。不料林彤神色冷靜非常,膝行上前一步道:「陛下白衣弔唁,林氏滿門皆感激不盡,父親遺命臣等歸降大雍,罪臣林彤暫代主將之職,今日便在父親靈前立誓,代州軍民從此歸順,絕無異心,只是兩位兄長和姐姐尚在晉陽,他們尚不知此事,罪臣也不能勉強兄姐行事,尚請陛下恕罪。且家母身份不同,如果陛下有意加罪,林彤自請代母承受。」

  眾人聽林彤如此說,雖然是實情,卻都心中不安,擔心雍帝震怒,李贄卻是微微一笑,道:「嘉平公主亦是巾幗英傑,代州軍陷於晉陽者,朕自有處置,林卿不必憂心。至於令堂,雖然是北漢長公主,然而與軍國大事並無關聯,且是林侯遺孀,朕豈會無端加罪。」到了此時,林彤方覺得渾身一鬆,誠心誠意的叩首道:「陛下寬宏大量,臣林彤率代州將士,叩見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眾人皆拜,行了三拜九叩大禮,不多時,消息傳出靈堂,只聽見外面代州軍民皆呼「萬歲」,聲音驚天動地,由近及遠,初時還只有林府附近的軍民高呼,到了後來,滿城皆是呼聲,聲音直入雲霄,直到此刻,仍然在代郡之外嚴陣以待的雍軍將領們,才終於放下了心中大石。至此,代州終於徹底降了大雍。

  赤驥只覺得多日緊張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想起當日辭別公子前來代州之事,幾乎是恍若隔世,想不到自己竟然活了下來,代州林家也沒有遭到雍軍清洗,自己和林彤居然順利地成了夫妻,令他有一種如在夢幻中的感覺。忍不住向江哲望去,一觸到那雙溫和沉靜的幽深雙眸,赤驥覺察得到江哲的目光中透著的絲絲暖意和讚賞親切之意,熱淚忍不住滾滾而下。

  五月二十日,代州遣使入晉陽,其時晉陽已經被雍軍四面圍困,林碧得知父親戰死的消息,哭拜於地,代州軍三軍縞素,後主劉佑下旨親設靈堂,遙祭英靈。其後,林澄山、林澄淵奉了林碧將令,率代州軍出城歸降雍軍,北漢朝中有人言欲不許代州軍出城,以免亂了軍心民心,被後主所阻,代州軍順利出城,林碧則辭去代州軍主將之職,留在晉陽,欲與晉陽共存亡。

  雍軍圍城不攻,至六月十五日,雍帝五次遣使入城說降,許以保全北漢王室宗廟,其時北漢唯有晉陽尚存,軍民困守其中,雖有林碧主持軍務,然雍軍無機可乘,且代州已降,北漢軍上下皆疑其終將降雍。後主詢問重臣,皆無以答對,乃問計國師京無極於蘭台,兩人密談終宵,餘人皆不能與聞。

  六月十八日,後主遣使遞降表至雍營,翌日,攜宗室百官,白衣出降,至此北漢亡國,享國二十四年。李贄下詔,賜封後主為永定郡王,送回雍都安置,北漢宗室皆降爵遷至雍都,唯嘉平公主林碧,李贄嘉許其忠貞善戰,仍賜封公主。代州林氏,林遠霆所歿,仍賜封代郡侯,令其長子林澄儀襲爵,令其女紅霞郡主林彤掌代州將軍印,鎮守雁門。

  其後李贄任宣松為晉陽節度使,擢布衣趙梁為晉陽令佐之,又在晉陽新立平北軍,荊遲為主將,統軍二十萬,節略原北漢各州郡,且受宣松節制,北地略平,大雍朝臣多次上書,催促李贄還朝,七月初二,李贄班師返回長安,齊王李顯、嘉平公主林碧、楚鄉侯江哲皆隨駕西入長安。

  御輦之上,李贄舉杯笑道:「隨雲,多年不見,你的棋藝毫無長進啊。」

  我看看七零八落的棋局,聳聳肩道:「臣的棋藝不是沒有進步,只是陛下的棋藝越發精湛了。陛下這次和齊王殿下想必已經是前嫌盡逝,不知道臣提及的喜事陛下如何看待?」

  李贄笑道:「若是六弟真有這個本事,朕為其主婚就是,總之不能委屈了碧公主,倒是赤驥和林彤的婚事朕沒有想到,此子是你門下俊傑,居然捨得拋棄青雲之路,去和小郡主同生共死,還得到林遠霆親自允婚,有他在代州,朕也放心許多,林家縱然桀驁不遜,朕也有了拴馬的籠頭。」

  我淡淡道:「這是赤驥用自己的性命換來的,當日我雖放他離去,心中卻不是不惱怒,不過總算他還是心裡有我這個主子,所以就給了他一個機會,若是他死在雁門,自然也就算了,若有重逢之日,我就成全他的苦戀。否則,就算他已經是代侯的女婿,我要取他性命也不過是易如反掌。」

  李贄瞧了我一眼,搖頭道:「你就別嘴硬了,你上書給朕說什麼讓朕坐視代州苦戰,不就是想激朕快些決定救援代州麼,你給李榷的信是怎麼回事,只怕你比誰都擔心赤驥的安危,讓他在雁門苦戰,不過是給他一個博取美人芳心的機會罷了,總算這小子夠膽量,沒有辜負了你的期望,朕已經封了他將軍之位,就讓他在代州給朕看守邊關吧。」

  我赧然一笑,不再多言。

  李贄將御酒倒了一杯,遞給我道:「隨雲,全憑你苦心孤詣,讓北漢王室失去了最後的依靠,不得不請降於朕,若是最後真得憑著血戰奪取晉陽,不僅我軍損失慘重,數十年之內,晉陽也難以恢復元氣,如今北漢降服,大雍盡得其士卒錢糧,只需數年養精蓄銳,就可以南下攻楚,卿功莫大焉,請滿飲此杯。」

  我接過御酒一飲而盡,笑道:「皇上,北漢已經平了,東海的降書已經到了朝廷,南下攻楚之事也用不到微臣,是不是允許臣暫回東海休養一段時日呢?」

  李贄聞言,板著臉道:「這可不行,不說朕絕不許你離朝而去,難道你和長樂結縭數年,還不去拜見岳父岳母麼,太后正等著你前去拜見呢,她總擔心你身子不好,擔心長樂吃苦,不見一見你絕不肯放心,至於父皇麼,我離京之時,已經被柔藍那丫頭甜言蜜語哄得心軟了,決定不再怪罪你了,你若是錯過今次,可別想讓父皇接納你了。再說,你不想見見長樂、柔藍和慎兒麼,父皇和母后可是一個都不肯放的,除非你肯獨自一個回東海去,否則這輩子你別想離開長安。」

  我苦著臉,最後的希望隨風飄去,想想我那舒適恬靜的靜海山莊,真是可惜啊。

  見我臉色苦悶,李贄也覺得不忍,正想安慰幾句,這時候外面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有人在窗外誠惶誠恐地稟道:「陛下,有八百里加急軍情。」

  我和李贄都是眉頭一皺,李贄接過文書,只看了一眼,便發出歎息之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隨雲,你的弟子沒有一個是善與之輩。」

  我心中一震,這是什麼意思,連忙搶過情報一看,也不由發出苦笑,這上面寫的很清楚,六月二十七日,陸燦輕騎奪取葭萌關,從此東川和蜀中之間的門戶已經落入南楚掌握,想要攻打南楚,一是從蜀中順江而下,一是渡江作戰,如今荊襄之地已經固若金湯,長江天險又為雙方共有,陸燦這小子夠厲害,表面上被尚維鈞壓制得什麼都不能做,卻趁著大雍疏忽之時突然進軍東川,這小子定是勾結了慶王餘孽,才能兵不血刃地攻下葭萌關,如今南楚穩穩佔據了半壁江南,天下一統遙遙無期,我什麼時候才能歸隱林泉啊。

  忍不住深深的歎口氣,我舉起酒杯,緩緩飲下清冽的御酒,目光透過薄薄的紗幕,看向御輦之外的廣闊天地,天下事每每不能盡如人意,我又何必為此煩惱呢?

  在寫完第三部的時候我曾經說過情節已經告一段落,如今這句話我又要再說一遍,北漢烽煙平息,東川叛變結束,東海也即將歸順大雍,至此天下已經成了南北對峙的格局,當我寫完第三部的時候,真的考慮過能不能繼續寫好後面的章節,第四部、第五部的寫作可以說是很艱難的,人的惰性和寫作上的困難都讓我曾經卻步,速度也慢了許多,唯一可以告慰的就是還是保持了比較穩定的更新頻次,無論如何總算完成了這兩部五十萬字。

  說句實話,這兩部有些這樣那樣的問題,很多人都批評的就是主角的戲經常被其他的角色搶走了,可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主角的文弱造成了他不可能東奔西跑的窘局,所以我只能將主角的構想由他的手下來實現,他的手下可以說是受了他的熏陶,從他們的手段就可以表現出江哲的厲害之處,尤其是八駿,他們可以說是江哲的直系弟子,他們的行為更能夠表現出江哲的才華和性格。

  而且這兩部我主要想表現的是英雄和英雄的對決,無論是北漢還是大雍,都沒有什麼錯誤,只是他們存在於一個時代,我不認為北漢的龍庭飛、林碧、段無敵、譚忌、段凌霄、秋玉飛等人會因為大雍的強大和優勢就放棄抵抗,明知是悲劇,但是他們決不會輕易妥協,所以我在這裡做了「殺人的隨波」,龍庭飛、譚忌、石英被我一一送入黃泉,而段凌霄、秋玉飛、段無敵雖然沒有死,可是他們經受的也是如同烈火焚身的苦痛。還有一些出場不多的人物,我也都盡情地描寫了他們的死亡。

  例如,壺關的守將劉萬利,他是一個比較平庸的人才,甚至在他殉國的時候,還在牽掛妻兒,在「兵出壺關」和「烈火焚城」這兩章,我描寫了劉萬利的掙扎和劉夫人的堅貞,在自焚的那一幕,我特意寫了劉夫人的冷靜和劉萬利的軟弱,就是想寫一個普通的將領的殉國,我不認為所有人都是像龍庭飛、譚忌那樣能夠慷慨赴死的勇士,還有一些人或者沒有多少閃光的亮點,甚至也會軟弱,也會害怕,可是就是這樣,他們的殉國才會令我更加感動,而劉夫人的形象則是一個反照,我最不喜歡例如慈航靜齋那種仙子形象的人物,所以我寫了鳳儀門,可是我又認為世間有很多女子不慚鬚眉,劉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還有刺殺荊遲的魔宗刺客戴鑰、戰死在雁門關的林遠霆,他們都是出場很少的人物,可是他們才是北漢的脊樑所在,所以我也不吝於筆墨。

  而且在這兩部裡面,我塑造了蘇青的形象,其實原本並沒有這個人物的構想,只是我寫完了前三部之後,唯一的遺憾就是聞紫煙,那個並不美麗,卻有著勇烈氣質的女子,感歎她必死的命運,所以我寫了蘇青,聞紫煙的弟子,也從側面描寫了聞紫煙對於自己的愚忠並非沒有掙扎,只是她不能背叛給了自己一切的師門,我從來不喜歡大義滅親的做法,有時候我覺得大義滅親更是心性涼薄的同義詞,所以聞紫煙死了,可是她留下了一個蘇青,我一直覺得蘇青的縱橫疆場,快意恩仇,這才是聞紫煙的理想。不過如今也給讀者留下了疑問,蘇青究竟花落誰家,坦白的說,我還沒有想法,除了絕對不會讓她嫁給某人做妾之外,大家不妨討論一下,嘻嘻,我不保證會令大家如願以償啊。

  總的來說,這兩部我寫了很多各種各樣的人物,大雍和北漢的戰爭實在太殘酷了,因為隕落的都是英雄,可是沒有這樣的血戰,就沒有一統天下的可能。

  最後,或者北漢戰場的匆匆落幕可能會令很多人失望,覺得應該再寫一些例如水淹晉陽的大戰,可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過這樣寫,不論是慶王那場可笑的叛亂,還是北漢的滅亡,我體現的正是江哲的戰爭思想,破國為下,全國為上。所以江哲令慶王得意忘形地發起了叛亂,然後在最高處隕落,將慶王和蜀國的反對勢力連根拔起,所以江哲將北漢國主麾下的名將和支撐勢力一一拔除,龍庭飛等將領死的死,走的走,主力被雍軍擊潰,軍隊再無勝利的信心,安撫魔宗,讓京無極沒有決死之心,代州的投降,讓北漢國主唯一的依靠林碧失去了戰意,終於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樣,讓北漢失去了所有希望,所以最後北漢王室的請降也就合情合理了。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希望我表現出來了這種思想。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51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一章 少年不知愁


  「春橋南望水溶溶,一桁晴山倒碧峰。秦苑落花零露濕,灞陵新酒撥醅濃。青龍夭矯盤雙闕,丹鳳褵涉隔九重。萬古行人離別地,不堪吟罷夕陽鐘。」

  大雍隆盛七年甲申,仲春時分,春意融融,風和日麗,通往長安的驛道上車馬如流,絡繹不絕,往來客商何止千萬,自從隆盛元年北方一統之後,便和南楚議和,雙方劃江而止,雖然暗流洶湧,雙方並不因為表面的和平鬆懈,可是畢竟還是過了七年的太平日子,大雍朝政清明,政通人和,國力蒸蒸日上,長安也越發繁華,尤其是這幾年大雍致力於西域商道的開拓,尤其是幾條驛道的修建更是方便了各地的商旅,長安已經成為天下的商業中心。

  在絡繹不絕的商旅中,有一支並不顯眼的小商隊不緊不慢地趕著路,這支商隊是由一些小商旅臨時組成的,長路漫漫,再加上大雍統一北方不久,難免會有一些盜匪出沒,所以結伴而行,也圖個平安。這支商隊主事的是一個宋姓商人宋儉,他四十出頭年紀,在大江南北奔波行商多年,精明能幹,性情豪爽,所以被眾人推舉出來主事。看到灞岸隱隱約約的柳色,他舉鞭指著前方興奮地道:「夥計們,前面就是灞橋了,咱們趕一趕,今天日暮之前就可以到棧中休息了。」這些商旅都是十分興奮,也都隨聲應和著,他們在長安都有固定的合作商棧,只要到了商棧,自會有人幫助他們安頓,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就是最沉穩的人也不免有些激動。其中有一個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最是興奮,兩眼放光地望著前方的煙塵。

  宋儉見狀不由微微一笑,這個少年叫做雲路,並非是商旅,而是在路上遇見到旅人,當日他們貪趕路程,在途中遇見山賊,雖然商隊中也有保鏢打手,可是那些山賊仗著弓箭封住了道路,正在危急之時,這個少年騎馬經過相助他們擊退了山賊。這個少年年紀雖然不大,可是如同乳虎一般的身軀力量無窮,居然可以使用三石的強弓,箭法驚絕,連珠七箭,射殺了數名悍賊。逐走賊人之後,眾人得知這個少年是要北上到長安尋親,便在他的要求下帶他同行,反正多帶一個人並不費什麼事情,而且這個少年的箭術還可以派上用場。一路上這少年跟前跟後,十分勤快伶俐,性情又是開朗明快,雖然只有月餘時間,卻已經成了商隊中最受歡迎的人物。

  不過宋儉畢竟是世事練達,他早已看出這少年不同尋常之處,雖然這少年頗為聰明能幹,又能夠吃苦耐勞,可是從他初時經常犯些小錯誤來看,明顯是沒有做過這些事情的,而且他手足上雖有老繭,可是卻像是練武所致,而且他雖然年少,卻是通曉文字,雖然一看就是初次出門的雛兒,可是一路上自己為他指點沿途風物,只需三言兩語,他就瞭然,甚至還能追根究底地提出一些詳細的問題,若不是這少年年紀輕輕,自己倒要懷疑這少年是南楚派去大雍的秘諜了。不過看著這個少年好奇地神情,宋儉笑了笑,南楚就是再無人,也不會派這樣一個小孩子去探聽軍情吧,多半是哪個世家的子弟離家出走吧,而且見這少年文武兩途都有些成就,他的家世一定不凡。不過這些事情也不用他們操心,只要這個少年不是諜探,就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意。

  望著的灞岸風光,雲路心中十分歡喜,那是長途跋涉之後,終於到了目的地的喜悅,可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他幾乎忍不住歎息出聲。自幼生長在江南繁華之地,看慣了吳風楚月,草長鶯飛的江南風光,一路北上,卻見北地春光也是旖旎動人,且更有一種奮發向上的生機,兩地春色或者是不相上下,可是比起江南春雨中一步三歎、傷春感懷的書生,他倒是更喜歡那些在北地春風中縱馬馳騁的少年豪傑。一路上接過的城鎮鄉村無數,雲路總覺得這些大雍人豪邁武勇,或許他們的生活不比江南人安逸,可是他們神情中卻有著強烈的自信和傲然。怪不得父親每每感歎不已,每次提及北方的強敵便嗟歎不已,明明才三十多歲的年紀,卻已經鬢生華髮。自己以前總在奇怪,為什麼在南楚有著數一數二的權勢地位,憑一己之力不讓雍人南下牧馬的父親,私下裡卻總是愁眉不展,江南雖然富足安逸,卻是軍民貪安,若是對上厲兵秣馬的大雍,必然是一場苦戰。想起建業城裡刀槍都已經生銹的禁軍,再想想一路上看到的大雍各地駐軍和鄉兵團練,這些應該只是大雍二三流的軍事力量,若論武力已經在南楚大部分軍隊之上。比較起來,大概只有父親和鎮守荊襄的容將軍、鎮守葭萌關的余將軍麾下的軍隊才可以和大雍對敵,也難怪父親雖然和那個老狐狸不合,卻在和大雍議和之事上面始終意見一致。

  雲路真正的身份乃是南楚大將軍陸燦長子陸雲,當年陸燦雖然頑皮搗蛋,可是對於婚姻大事卻是毫無自主之權,十八歲就奉命完婚,翌年就生下了陸雲,十四年之內,已經有了三子一女,當然陸燦最為鍾愛的就是長子陸雲,陸雲不論是相貌性情和父親幾乎是一個模子裡面出來的,雖然生於繁華錦繡當中,卻是最愛弓馬刀槍,幾乎是剛學會走路就跟著家將學習武藝,十歲出頭就可以箭射猛獸,槍挑盜匪,是有名的將門虎子。

  像他這樣的身份,本不應該偷偷潛來大雍,這次離家出走卻是刺殺一人,說起來自從隆盛元年(同泰十一年)陸燦趁著大雍北漢纏戰,慶王叛亂剛被平息,東川人心混亂之際,襲取葭萌關之後,陸燦在南楚已經成了名實相符的軍方領袖,就是權傾朝野的尚維鈞也要顧忌他三分。南楚朝中那些爭權奪利的小人見正面不能撼動陸燦的地位,便百般從側面攻擊陸燦,而陸燦曾在江哲門下受教的事實就成了最好的把柄。

  曾經為南楚翰林,卻投降大雍,又迎娶了曾為南楚王后的長樂公主,這樣不忠不義的江哲早已成了南楚朝野攻訐的對象,在有心人的挑撥下,江南士子就是酒酣耳熱之後,也不免罵幾句貳臣賊子江隨雲,而身為江哲弟子,且從來不曾當中宣稱和江哲割袍斷義的陸燦也不免遭到池魚之秧。雖然因著陸燦捍衛社稷的功勞,以及他手中的軍權,還無人敢當年指斥,可是暗地裡還是誹謗不斷,甚至還曾有狂生上門投書,勸諫陸燦「大義滅親」。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很長時間,即使江哲如今已經是大雍朝廷的重臣,堂堂的郡侯,駙馬都尉,深得雍帝李贄信重,也不能消滅南楚對他的責難風浪。而陸雲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為什麼父親寧可受人議論指斥,也不肯和那人割袍斷義,甚至直到如今,仍然每年遣使前去問安,縱然那人在大雍權高位重,也不應如此委屈苟且啊。

  強烈的不滿本已沉積在陸雲心中,在今年新春華旦,陸雲隨著父親入宮參加宴會,卻在花園中被尚維鈞的長孫尚文帶著幾個臭味相投的豪門子弟圍住,當著他的面辱罵他的父親私通大雍,陸雲大怒之下將這幾個紈褲子弟打得頭破血流,這下可惹了大禍。當陸燦責問他的時候,他只是沉默不語,被陸燦用家法責罰,躺在床上養了半個月的傷,又被禁足閉門思過。可是陸雲生性勇烈,想到若是自己去刺殺了江哲,那麼就無人可以責備父親了。所以趁著父親去巡視長江防務離家出走。他年紀小,平日陸燦管束又嚴,所以認得他的人不多,竟然被他混過了重重關卡,一路北上到了長安。看著遙遙可望的長安城,他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慌亂,如何能夠在重重護衛下刺殺那個叛國的逆賊,為自己的父親洗清污名呢,而且絕對不可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是再無知,他也知道刺殺堂堂的大雍駙馬,雍帝重臣,會掀起什麼風浪,他不想連累父親,或者效仿古時的聶政一般,行刺成功就毀容自盡,就讓陸雲這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吧。狠狠地握住雙拳,陸雲策馬跟著商隊向長安走去。

  剛剛過了灞橋,正當滿心殺機的陸雲也沉醉在明媚的春光中的時候,突然後面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陸雲曾經在父親訓練騎兵的時候旁觀,一聽便知道這是訓練有素的騎兵在奔馳,而且從整齊有力的馬蹄聲可以聽出,這是一支十分精銳的騎兵,就是父親麾下最精銳的騎兵也不過如此,忍不住回頭一看。只見遠處一支衣甲雜亂不齊的騎兵飛馳而來,陸雲忍不住吸了口氣,這次騎兵氣勢洶洶,如狼似虎,雖然衣甲各異,可是卻都是上好的精鐵戰甲,只見他們的姿勢就知道這是一支經過千錘百煉的騎兵。陸雲定睛看去,只見這只騎兵最前面的一人執著風行旗,火焰一般的旗幟上面有一個鮮明的「林」字。

  陸雲和商隊眾人退到路邊,幾乎是轉瞬之間,這支騎兵就已經從身邊疾馳而過,陸雲看的清清楚楚,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對青年男女,男子身穿青色便裝,大概是二十八九歲的年紀,相貌相貌俊朗,面上帶些風霜之色,可是眉宇間帶著儒雅的氣息,而那女子大概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身火紅的勁裝大氅,身佩長弓白羽箭,嬌艷如花,氣勢如火,明麗嫵媚中帶著颯爽英氣。在雙方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青年男子似乎無意中目光一轉,落到了陸雲身上,似乎微微一怔,陸雲心中一震,那個男子的目光溫文中有一種不可言表的威嚴,週身上下帶著隱而不顯的殺氣,這是出色的將領才有的氣質。似乎是感覺到那個男子的分神,那個女子也隨之一瞥,陸雲再次覺得震撼,那個女子的氣勢更加凌人,那是統領千軍萬馬的氣度威嚴。

  轉瞬之間,那支騎兵已經遠去了,可是留給陸雲卻是深深的震驚,難道大雍的將領都是這樣的風采麼,難怪父親會因此愁眉不展了。

  這時,耳邊傳來同伴的議論聲。

  「原來紅霞郡主也到了長安了,一定是來祝壽的,太上皇過世已經好幾年了,這次是皇上四十五歲大壽,長安傳來的消息都說要大舉慶祝,難怪代州也派了使者過來祝壽。」

  陸雲心裡想著這位紅霞郡主是什麼人,卻是一時想不起來,忍不住問宋儉道:「宋大叔,這位紅霞郡主是什麼人啊,怎麼看上去如此威風凜凜?」

  宋儉笑道:「小路,你沒有來過大雍,不知道,這大雍朝廷和咱們南楚不同,女子也可以上陣殺敵,方才過去的那一位是代州將軍林彤,她原來是北漢的紅霞郡主,代州歸降大雍之後,雍帝對林家十分禮遇,仍然保留了她的郡主名位。這位郡主可不簡單,當年帶著代州軍死守雁門,戰到最後一兵一卒,死也不退,林老將軍陣亡之後,她遵從父命投了大雍,現在雖然林家的家主是代郡侯林澄儀,但是代州軍民都只遵從紅霞郡主的命令。她旁邊那人想必就是郡馬王驥將軍,王將軍本來也是咱們南楚人,他是楚郡侯的門人,跟著江侯爺到了大雍,和這位紅霞郡主在東海一見鍾情,只可惜各為其主,只能鴛鴦折翼。後來大雍和北漢交戰,蠻人卻又趁機入侵雁門,這位王將軍得知心上人在雁門死戰,便拋棄一切去了代州和郡主同生共死,後來林老侯爺在決戰之前給他們在陣前完婚,原本王將軍是準備和紅霞郡主一起戰死的,幸好大雍皇上器量寬宏,及時派去援軍,要不然他們恐怕就死在雁門關了。」

  陸雲聽得出神,道:「怪不得這樣的氣度,原來是抵禦蠻人的名將,我聽說這些年大雍每年都要派軍到蠻人草原上面作戰獵殺,想必就是紅霞郡主和王驥將軍主持,怪不得他們身上帶著這樣濃厚的霸氣殺機。」

  宋儉點頭道:「說起來,大雍的女將軍可不少呢。不說別人,這位紅霞郡主的長姐嘉平公主,那可是和寧國長樂長公主齊名的女中俊傑,一文一武,都是只手可以撼動朝野的人物。當初嘉平公主配合龍將軍和大雍作戰,將大雍多少能征善戰的名將都打得落花流水,當初大雍四十萬大軍圍困,還讓這位公主殿下殺出了重圍。大雍人都說,當初皇上定要招降林家,對北漢王室又是如此禮遇,多半也是看在這位公主殿下的面上。你知道麼,聽說當年龍大將軍自盡之前,向齊王殿下托付後事,後來此事傳得沸沸揚揚,齊王殿下也是對嘉平公主十分傾慕,可是這位公主殿下就是不肯答允。還是這位齊王爺苦苦追求了兩三年,終於感動了公主殿下,點頭允婚。三年前,嘉平公主和齊王殿下大婚之時,雍帝賜婚,太上皇和永定郡王,就是原來的北漢國主親自主婚,那可是轟動了大江南北的盛況啊。大雍皇室、朝廷的所有重臣全部參加了不說,原來北漢的許多重臣、將領也都前來參加婚宴。北漢的民風就是這樣強悍,當初北漢滅國之後,這些人不是解甲歸田,就是棄官歸隱,都不肯屈膝事敵,可是那場婚宴之後,這些人都紛紛重新投入軍旅了。」

  陸雲面色有些沉重,這件事情他卻是知道的,當初父親得知此事後,曾經長歎不已,當日他還不明白,如今聽到宋儉這樣說才想通了,齊王和嘉平公主的婚姻,代表著大雍和北漢上層的融合,大雍國事鼎盛,對南楚自然是雪上加霜,難怪父親要擔憂不已了。而且齊王殿下本已經是父親的勁敵,再加上這位嘉平公主,父親就更加吃力了,更何況還有那位和父親隔江對峙多年的裴雲裴將軍呢。陸雲一點也不懷疑嘉平公主的本事,不說那種種傳聞,只見她的幼妹紅霞郡主如此英姿颯爽,就知道嘉平公主必然更加出色。

  這時,宋儉又道:「雲路,若是到了長安,你可能還會見到另一位傳奇人物呢,就是澄侯蘇青,這位蘇將軍本來也是北漢人,不過她為了報家仇投靠了大雍,在北漢做了多年的諜探,據說立下無數奇功,不過後來她身份洩露,竟然是鳳儀門叛逆之後,據說她的師父曾經追殺了大雍皇帝幾百里,差點得手。此事傳開之後,很多人都說就是大雍皇上再大度,這個蘇將軍也得被削職為民,誰知道真是天子量大如海,雍帝不僅沒有加罪,還賜她侯爵之位,現在這位蘇將軍是虎繼衛副統領,負責大內禁衛之責,甚得皇上皇后的信賴重用。你看看,這北漢女子當真不尋常,這三人哪一個人都可以翻天覆地,卻都投了大雍,這樣一看,大雍的文臣武將更加了不得,若非是我們南楚還有陸將軍,只怕雍軍早就渡江南下了。」

  陸雲聽到此處只能深深歎氣,父親肩上的擔子何等沉重,他又有了更深的瞭解,可是還有人暗中誹謗指責他,自己定要殺了那害得父親受盡屈辱的江哲,不論他是何等的位高權重。

  就在陸雲暗自發誓的時候,耳後再次傳來迅疾的馬蹄聲,還有清脆如同銀鈴一般的笑聲隨風飄來,陸雲忍不住順著笑聲望去,只見另外一條岔路上七騎駿馬飛馳而來,陸雲看到上面的騎士,忍住揉眼睛的衝動,他瞪大了眼睛仔細看去。

  這七匹駿馬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驥名駒,前面三騎的騎士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孩童,後面四騎則是護衛的武士,顯然是長安豪門少年游春歸來。

  中間騎著一匹白馬的是一個相貌秀美非常的少年,柳眉杏眼,肌光如雪,穿著一襲淡黃的衣衫,神采飛揚,陸雲聽到的笑聲正是這個黃衣少年發出的。而在這少年左側一騎的騎士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俊秀少年,雖然穿著騎裝,卻是儒雅斯文,縱然是騎馬飛奔,也不帶一絲跋扈之氣。在那黃衣少年另一側的黑衣少年則是大不相同,雖然看上去只有十幾歲年紀,可是卻是面色冰寒,冷峻森嚴,眉宇間更帶著絲絲殺氣,令人一見便心驚膽戰。

  陸雲的目光凝滯在那黃衣少年身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收回來,這少年彷彿春日裡最明媚的陽光一般那樣耀眼,他的笑聲是如此的歡快,覺察不出一絲的煩惱憂悶,只要看到他,便覺得天地間是那樣的寬闊,人生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明快耀眼,讓陸雲忍不住生出淡淡的嫉妒,自己是懷恨而來,十有八九還會將性命葬送在這裡,可是同樣的天空之下,卻有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這樣的快樂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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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章 青梅如豆


  公主自歸雍後,隨永定郡王西入長安,郡王初時每憂懼朝廷加罪,公主旦夕侍奉不稍離,王乃安。

  太宗待公主厚,每召宴,必邀公主至,無論皇室貴冑、文武重臣,有輕慢者皆論罪。然公主英姿端謹,見者無不肅然,莫敢輕也。

  時,齊王解兵權,歸京參贊軍事,傾慕公主忠烈,宛轉致意永定郡王,欲求公主為偶,郡王畏其權柄,授意公主允婚,公主怒,仗劍入齊王府,王長跪謝之,近侍告以先龍將軍遺言,公主怒稍解,乃棄之去。

  ——《雍史·嘉平公主列傳》

  就在陸雲癡癡凝望著那黃衣少年的笑黶之時,那三騎駿馬已經擦身而過,就在這時,那黑衣少年突然「咦」了一聲,猛地勒馬收韁,那匹黑色的烏錐馬仰首長嘶,居然當時便止住了步伐,可見馬是良驥,這黑衣少年的騎術也是十分精絕。旁邊兩騎卻是搶出了幾丈之後才停住坐騎,可見騎術遜色許多。倒是後面緊緊跟隨的四名護衛,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勒馬停住,那幾人都是手按刀柄,隱隱護住前面的三個少年。

  那黑衣少年高據馬上,用馬鞭指著陸雲問道:「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到長安做什麼?」

  陸雲心中一震,不知自己可是露了什麼破綻,但是他畢竟是將門虎子,勇氣非凡,當下不卑不亢地道:「小可姓雲,名叫雲路,是南楚人,這次是跟著商隊到長安尋親的。」

  這時候,那兩騎少年也策馬走了過來,陸雲趁機仔細打量這三人,方才三人都是策馬狂奔,距離頗遠,倒是沒有看仔細,如今相距不過丈餘,陸雲已經可以清楚的看到三人相貌體態。

  那黃衣少年身量尚未長成,面容秀美,雪膚花貌,仔細看來應該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這還是陸雲根據他的騎術判斷的,畢竟一個若是未滿十歲的孩童就有這樣的騎術的話,也未免有些驚世駭俗,因為這少年肌膚如同凝脂一般嬌嫩,神態又是嬌憨動人,就是說他只有九歲或者十歲也是有人會相信的。此刻這黃衣少年把玩著手中淡綠色的精美馬鞭,一會兒看看陸雲,一會兒看看那黑衣少年,一雙烏溜溜的明眸透出強烈的好奇意味。

  而在自己面前用懷疑的目光望著自己的黑衣少年,雖然氣勢洶洶,口氣老氣橫秋,一派可以當家作主的模樣,但是陸雲仔細看去,這少年相貌頗為稚嫩,應該和那個黃衣少年年紀彷彿,至少不會比自己更大,只是他眉宇間帶著濃厚的煞氣陰雲,讓他神情有些滄桑,再加上他身量頗高,所以顯得年紀大些。

  而策馬站在後面那個騎裝少年卻最令陸雲警惕,那少年看上去十六七歲年紀,相貌平常,氣質倒是斯文儒雅,座下的駿馬雖然名貴,但是身上的衣衫和手中的馬鞭卻都是平常之物,無論怎樣看去這少年都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可是他卻和這兩個一見便是出身不凡的少年並騎而行,而且神態自若,毫無一絲怯懦不安的神態。陸雲記得,父親曾經警告自己,這樣的人最是危險,定要留心。

  那黑衣少年對陸雲的回答似乎並不在意,頓了一下,又用馬鞭指著陸雲背上的弓箭道:「你這是上好的鐵胎弓,應該有三石之力,若能使用這樣的強弓,就是一個八尺大漢也可以參加軍旅了,你真能使用這弓箭麼?」

  陸雲心中一寬,卻原來是自己的弓箭引起了這少年的注意,他沉聲道:「小可自幼好武,力氣還算過得去,勉強可以使用這張鐵弓,原本也頗為自傲,只是小可一路走來,見大雍各地都有許多少年勇士在校場上練習弓箭,很多人也可使用這樣的強弓,想來倒是小可少見多怪了。」

  那黑衣少年聽出陸雲略帶些嘲諷的語氣,是在暗示自己不必大驚小怪,他心道,這南楚少年既然敢攜帶三石強弓防身,可見對自己的力氣箭術必然十分自信,大雍少年雖然好武成性,但是這般年紀的武士,在校場使用三石強弓還可以,真得用來作戰防身,卻是一般都只能使用二石的弓箭,南楚少年若論先天體質,本就不如北人強健,這少年卻可輕而易舉使用三石強弓,可見身份必定不同尋常。想到這裡,他冷冷道:「我見你身份不明,很有可能是南楚奸細,你可隨我回府接受盤詢,若是你果然身份清白,我自會放了你,若是你身份有鬼,可別怪我處置了你。」

  陸雲暗自驚心,但是他也是傲氣之人,冷冷道:「這位公子未免強詞奪理,小可雖然出身草莽,也知道什麼是律法,公子年紀輕輕,想必不是官府中人,憑什麼要拘禁小可,再說,小可來去明白,公子胡亂加以罪名,莫非大雍就是這樣對待他國之人的麼?」

  那黑衣少年劍眉一軒,道:「你倒是能言善辯,可惜卻是尋錯了對象,我乃是嘉郡王李麟,如何不能查問於你,你是自己跟我走還是我讓人將你擒回王府,若是你敢違命逃走,本王爺便傳令讓禁軍追緝你,到時候就不是這般對你客氣了。」

  陸雲大怒,忍不住握緊雙拳,無論自己身份若何,可是這黑衣少年毫無證據就要將自己帶回府去,豈不是仗勢欺人,轉念一想,他想起這少年自報的身份,竟然是一位郡王,雖然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身份,但是卻是宗室無疑,聽他語氣對自己雖有疑心,卻並不肯定,若是自己得到他的信任,或者會有機會接近楚郡侯江哲吧。

  這時,見他怒氣沖沖,卻敢怒不敢言的模樣,那黃衣少年心中一軟,開口道:「麟弟,算了吧,他年紀也不比我們大多少,怎會是奸細呢,你不是看人家用的強弓力量大,見獵心喜,想迫他留在你身邊做侍衛吧?你若胡作非為,我便去向齊王舅舅告狀去,就是舅舅不管你,舅媽也不會放過你。」

  陸雲心中一動,抬頭看去,只見那黑衣少年臉上閃過可疑的紅雲,別過臉去道:「父王和母妃才不會怪罪我呢,反正他身份確實可疑。」

  這時,那黃衣少年大怒,一手叉腰道:「李麟,你若是再這樣不聽話,我便去尋駿哥哥,讓他重重責罰你,要不是我求駿哥哥讓你出來,你現在應該陪著駿哥哥讀書呢。」

  這少年聲音清婉,雖然在叉腰怒罵,可是那種嬌嗔的動人神態卻讓陸雲覺得心神一蕩,竟然是目眩神迷,再也不能移動目光。這時,原本聽了那少年叱罵,有些氣餒的李麟一眼看到陸雲癡迷的神色,心中一團怒火騰的燃起,狠狠一鞭向陸雲抽去,陸雲心神大亂,全沒有防備,那一鞭狠狠地抽在他肩上,剎時衣破血濺,陸雲一聲痛呼,伸手握住弓臂,怒視那黑衣少年。這時,那幾個護衛同時策馬上前,虎視耽耽地望著陸雲,陸雲心中一凜,強壓怒火道:「不論你是什麼親王郡王,也未免太欺辱人了。」

  李麟見他神色激憤,也不免心中不安,也不由覺得自己有些過分,畢竟自己的同伴相貌氣質都是上上之選,這南楚少年不過是多看了幾眼,自己又何必生氣,可是方才自己也不知怎麼就是心頭火氣,但是無論他如何歉疚,畢竟他的出身性情,不能讓他輕易低頭道歉。偏偏這時,那黃衣少年見到陸雲身上的血跡,叫得驚天動地,說道:「李麟,你太過分了,我要讓齊王舅舅禁你的足。」然後那少年跳下坐騎,走到陸雲身邊,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對陸雲說道:「你別在意啊,我麟弟就是這樣的脾氣,他沒有什麼惡意的。」說罷,從腰間錦囊裡面取出一瓶傷藥,替陸雲裹起傷來。

  陸雲原本心中徨然,不忍推拒,偏偏一個護衛走近來道:「郡主,還是讓屬下幫這個小兄弟裹傷吧。」陸雲心中一顫,這少年竟是一個小女孩,怪不得相貌如此靈秀嬌柔,再想起那個護衛稱呼這小女孩作郡主,想必也是大雍皇室之人,心中一團混亂,不知是驚惶還是失望,陸雲猛地將黃衣女孩推開,罵道:「不必你貓哭耗子。」那少女被推的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她自幼受慣嬌寵,何曾如此委屈,若非是想替頑劣的「弟弟」道歉,怎會給這陌生的少年裹傷,想不到這少年如此無禮,一時間忍不住珠淚盈盈。李麟原本冷著臉站在一邊,想著如何討好挽回,一見陸雲這般無禮,更是怒火難耐,馬鞭一指,道:「這小賊竟敢冒犯昭華郡主,給我將他綁了,帶回府去治罪。」

  陸雲原本也正愧疚自己不該這般對待那好心的少女,一聽李麟所言,只覺得如同晴空霹靂一般,昭華郡主,這個名字他可是知道的。為了刺殺江哲,他行前偷閱父親書房的文書,知道楚郡侯江哲有一義女,名喚江柔藍,甚得皇室愛寵,賜封為昭華郡主,眼前這少女竟然是江哲之女。也就是自己父親的小師妹,縱然不論師門名份,這少女的父親乃是南楚叛臣,是自己想要刺殺的仇敵,不知怎麼,他心中一片空空落落,就連那兩個護衛過來捆綁自己也忘了反抗。

  這時李麟又對柔藍吼道:「看吧,就是你這樣心軟,這小賊分明是南楚奸細,還有跟他同行這些人,也都給我送到京兆尹去,好好盤問一下,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問題?」

  這時早已經心中叫苦的宋儉等人只得上前求告道:「郡王爺,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商人,這位小兄弟也實在不是什麼奸細,還求郡王爺開恩寬恕。」

  李麟冷著臉不理會他們,幾個護衛互相看看,無奈地搖搖頭,其中一人拿出號角,準備發出警訊召喚附近巡視的禁軍。

  這時原本被李麟責罵的淚水漣漣的柔藍高聲道:「李麟,你有完沒有,若是你再這般胡鬧,我就再也不理你,分明是你先挑釁別人,惹得他對我無禮,怎麼如今你卻變本加厲欺辱人。」

  李麟也是大怒,指著柔藍道:「我是替你出氣,你卻不領情,他們是你什麼人,要你這樣費心,莫非就因為他們是南楚人,你便這樣留情,可別忘了,姑夫是南楚人,你可不是,你是大雍人。」

  柔藍聞言掩面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你,你胡說八道,分明是你不講理,喜歡擺郡王架子,我不願你胡作非為,你卻罵我,嗚嗚,以後再也不理你了。」說罷翻身上馬,策馬就要離開,李麟慌了神,策馬攔住柔藍去路,張口想要道歉,卻是眾目睽睽,說不出口,只急得汗如雨下。

  這時,那個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少年淡淡道:「別吵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在這裡鬧小孩子脾氣,沒的讓人笑話。藍兒,嘉郡王也是想為你出氣,不是有心氣你,郡王的性子你還不知道麼,只要這位小兄弟身份沒有問題,是不會隨便為難他的,最多委屈他幾日,你若不多事,郡王也不會這般惱怒。」柔藍怔怔地聽著,最後低頭無語,面上怒色漸漸褪去。

  那少年又對李麟說道:「嘉郡王,藍兒性子和善,不喜歡見你欺辱別人,這也是她當你是手足至親,長安這麼多權貴子弟,你何時見過柔藍這般多事,去管別人的閒事。」

  李麟聽後,神情漸漸和緩,低聲道:「霍大哥,是我不對,不該見獵心喜,和這人為難。」說罷一揮手,讓護衛將陸雲放了。

  陸雲輕揉手腕上的繩子痕跡,彷彿身在夢中一般,這時,那霍姓少年策馬上前道:「這位小兄弟,雖然是嘉郡王有些過分,可是你也未免太傲了,雖然說人不能沒有骨氣,可是你孤身在外,怎可任性,再說我家藍兒對你始終以禮相待,你也不該遷怒於她。這裡是二十兩銀子,給你養傷壓驚,你別拒絕,這是禮數,也是人情,你來長安既然是尋親,必然有些難處,若是有什麼不便,可以去寧國長樂長公主府上尋我,我叫霍琮,皇城你恐怕進不去,只要將口信告訴朱雀門的侍衛就行了。」

  陸雲心情已經平靜下來,雖然不知道這少年是何等身份,他和昭華郡主如此親密,卻又對李麟以郡王相稱,而李麟又稱他大哥,他的身份越發撲朔迷離,但是既然他住在江哲府上,定和江家有著極深的關係,而且他三言兩語就平息了李麟和江柔藍的爭執吵鬧,對自己這一番話也是有禮有節,若是自己沒有存了歹意,定會怒氣全消,就像父親所說,這樣的人當真非常可怕。

  他躬身一揖道:「多謝兄台教誨,也是小可不明世事,對郡王爺、郡主多有冒犯,還請三位恕罪,雲會在長安多日,若是郡王爺、郡主有所徵詢,儘管令人傳喚小可就是,若有差遣,小可定當效命。」

  那霍姓少年目中閃過一縷光芒,笑道:「如此最好不過。」說罷,翻身上馬,含笑一揖,這時,李麟已經不耐煩地策馬而去,柔藍緊緊跟隨,臨行前仍然對陸雲一笑,她面上尚有淚痕,但是這一笑卻如春花綻放,再也看不出方纔的不快。那霍姓少年和幾個護衛也是縱馬追去。

  那些逃過一劫的商人或者抱怨,或者相勸,陸雲卻都沒有放在心上,此刻他心中正在盤算著如何利用今日的偶遇。這幾人必然都和江哲有著密切的關係,那嘉郡王李麟一見便是果決狠毒之輩,若是他察覺自己有些異狀,恐怕不等到掌握真憑實據,就會將自己囚禁起來嚴刑逼供,而那個霍琮,恐怕也是心機深沉之人,且不說江哲身邊的護衛,只是這兩個少年已經讓他十分警惕,倒是昭華郡主江柔藍,她是受盡寵愛的天之驕女,又是這般善良天真,必然不會成為自己的障礙,或許還能成為自己的助力,讓自己尋到接近江哲的良機呢。心中這般想著,陸雲突然對自己厭憎起來,自己什麼時候成了這樣陰險的人,竟然要利用那一個少女去刺殺她的父親。

  且不論陸雲心中自我譴責,那三個少年少女快馬回到皇城,李麟只將柔藍送到家門口就頭也不回的落荒而逃,他可不願見到柔藍當著自己的面告狀,只需想到姑夫那帶著笑意的詭異目光,就讓他從心底生出寒意。說起來,自己這位姑夫的性子也真奇怪,明明皇上伯父那般愛重,他卻寧願常年告病隱居在寒園,常常迫得皇伯父和父王去尋他問策,這也罷了,那畢竟是軍國大事,他也懶得理會,反正將來也不需要他操心。唯一令李麟難受的是,這個姑夫最大的愛好就是欺負自己的一雙子女,江柔藍和江慎,而且這麼多年樂此不疲。如今藍兒仗著皇后和太子替她撐腰,已經沒有那麼煩惱,江慎麼,小小年紀就知道躲在浮雲寺不回家,若是一回家總是往自己家裡跑,尤其是妹妹李凝出生之後,這小子更是不願回家了。可恨的是,姑夫欺負不到自己的兒女,不知怎麼又瞄上了自己,每次自己去他那裡,都會被他尋個借口戲弄,這次自己氣哭了柔藍,他一定不會放過機會的。想到這裡,李麟恨不得從未見過這個姑夫,奇怪,自己當初怎會覺得姑夫和藹可親的,定是年少無知的緣故。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52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章 知是故人來


  隆盛四年,公主除孝服,王親赴永定郡王府拜謁求婚,公主展顏許之,太宗聞之大喜,親為賜婚。

  時,高祖尚稱康健,自齊王鰥後,每常憂慮,聞婚事大喜,親為主婚,於席上執郡王臂曰,兩家世為姻親,乃以端儀公主許永定郡王世子。

  端儀公主,高祖十四女,昭儀段氏所出,賢淑沉凝,美姿儀,年十五歲,永定郡王世子劉和,性純良,淡泊知禮,年十九歲。秦晉既成,劉氏遂安。

  ——《雍史·嘉平公主列傳》

  從側門走進齊王府,李麟將坐騎交給侍衛,正想回自己的住處沐浴更衣,卻被侍衛叫住道:「麟殿下,王爺吩咐你一回來便去見他?」

  李麟猶豫了一下,對於父親他始終抱著仰慕和畏懼混雜的感情,而李顯如今每日不是忙著朝政,就是圍在自己那對孿生弟妹的身邊,根本就沒有時間管自己,如今召喚自己,莫非自己犯了什麼錯麼。當下他不敢猶豫,匆匆走到內宅的花廳,還沒有走近門邊,就聽到廳內傳來爽朗的笑聲,正是自己父親的聲音。李麟悄悄走到花廳一側,透過半開半闔的窗子向內悄悄望去。一瞥之下,李麟的身軀突然僵住了,怎麼會這樣,坐在自己父親對面,神態悠閒、星鬢朱顏的不正是姑夫江哲麼,兩人正在對弈,只見父親如此開心,大概又在棋盤上殺得姑夫落花流水吧。什麼時候這個連上朝都不願意的楚郡侯會跑到自己家裡竄門了,總不會他已經知道自己氣哭了柔藍吧?李麟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猶豫著是否偷偷溜走,只當自己沒有回來,這時,和姑夫形影不離的邪影有意無意地對著窗欞一笑,李麟垂頭喪氣地發覺自己沒有可能偷跑,只能緩緩向花廳的廳門走去。

  輕輕一笑,我裝作不知窗外李麟正在那裡探頭探腦,說起來也真慚愧,我自己的兒女都聰明得很,知道如何避免我的欺負。柔藍是仗著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為她撐腰,不說皇后娘娘當初親手撫養柔藍長大,將她當成親生女兒一樣,就是太子殿下,又何嘗不將她當成親妹妹一樣看待,太子殿下還罷了,雖然他是儲君,但是畢竟我是他姑夫,他也不敢對我失禮,可是皇后娘娘哪裡是我惹得起的,若非太上皇已經崩猝,只怕我連教訓柔藍都不敢。至於江慎麼,這個憊賴小子不提也罷,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和尚廟裡面稱王稱霸也就算了,居然為了躲我,沒事就跑到他未來岳父家裡騙吃騙喝,尤其是他的小未婚妻李凝出生之後,這小子基本上除了年節是看不到人影了。既然齊王拐跑了我的兒子,自然我要報復回來,李麟這小子比較倒霉,就成了我的開心果。至於李凝的孿生弟弟李卓,如今的齊王世子,我可不敢欺負,齊王妃,嘉平公主林碧的厲害我可是清楚的。當初齊王去永定郡王府求婚,是我攛掇的,林碧仗劍闖入齊王府的時候,我可是也在場的,若不是我給李顯出了一個下跪請罪的主意,只怕林碧早就一劍殺了李顯,然後自盡謝罪了。若是真得如此,只怕好不容易迫降的北漢就會重新豎起叛旗,想要在數年之內消化北漢的國土和民眾,那就是癡人說夢了。幸好我早有準備,藉著這個機會說出了龍庭飛的遺願,總算讓林碧消去了怒氣,還讓齊王有了一個追求佳人的借口和良機。經過三年的苦心孤詣,總算讓齊王得償素願。

  其實也不是我想冒險,這也是無奈之舉,北漢王室歸降之後,大雍內部不是沒有斬草除根的呼聲,可是卻被李贄否決了,說起來李贄也真是明智大度,北漢王室雖然滅國請降,可是劉氏在北漢的影響已經是根深蒂固,若是劉氏不安,則北漢不安。斬草除根雖然是比較容易的做法,可是後患也是無窮的,不說林家會因此不滿,生出叛意,就是那些在北漢請降之後解甲歸田的北漢將領戰士,還有已經退隱的魔宗,他們都不會因為北漢王室的覆滅而放棄抵抗,反而會讓他們不屈不撓地和大雍為難。可是若是任由劉氏的影響力繼續存在,對於大雍的皇權也是一個隱患。

  最後我另闢蹊徑提出了融合北漢王室的計策,既然北漢王室聲威顯赫,素得民心,那麼就將他們融入大雍皇室,凡是劉家的女兒,便娶入皇室做皇妃、王妃,凡是劉家的子孫,就讓他們娶皇室的宗女,這樣下去,最多三代,劉家就和皇室成了不可分割的血親,到時候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還反什麼,北漢的驕兵悍將難道還會和自己的舊主為難麼。縱然兩國軍民仇恨綿綿,可是只要鼓勵他們通婚,讓他們的血脈融合在一起,再深的仇恨在血脈相連之後消逝。

  而要實現這個計策,最重要的就是齊王和嘉平公主的聯姻,齊王率兵滅了北漢,雖然最後收網的是陛下,可是對於北漢人來說,李顯才是罪魁禍首,而嘉平公主,身兼代州林氏的精神領袖和北漢王室的支柱兩個身份,她又是龍庭飛未過門的妻子,可以說是北漢軍方唯一認可的領袖,只有讓她嫁入皇室,才能徹底讓大雍皇室放心,也讓劉氏安心,又能夠籠絡林氏。可是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就不能讓林碧有一絲勉強,被迫下嫁和兩情相悅可是兩種效果。為了這個目的,我在齊王身後出謀劃策,終於讓林碧點頭下嫁,這可比當初我設計滅掉北漢還要艱難,李顯枉稱風流,在追求林碧的時候,什麼拙態都被我看到了,幸好,最後還是如願以償。就在李顯和林碧的大婚上,太上皇完成了最後一擊,將剛剛及笈的端儀公主許配給了永定郡王世子,原本的北漢王儲劉和。劉和性情純良,對於權勢並沒有什麼興趣,若是北漢尚在,他作為王儲實在是有些不大稱職的,可是作為永定郡王世子,卻最合大雍皇室的心意。這兩樁婚事一成,效果立刻就顯露出來了,很多原本不肯為大雍效力的將領官員,也都紛紛出仕或者加入軍旅,有了北漢勇士的加入,征討北漢時候受到重創的雍軍元氣也漸漸恢復。

  當然在這其中被我和李贄計算的還有齊王李顯,為了追求林碧,李顯頗為識相地放棄了軍權,無論誰也不能讓這樣一對夫妻手握軍權的。尤其是李顯大婚之後,他幾乎不再涉足軍旅,這讓皇上有機會在重整軍隊的時候將軍權全部收回,大雍內部再也不存在可以和皇權對立的力量。雖然對李顯有些過分,不過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為了美人放棄江山權力也不是他一個。再說我雖然設計奪了他的兵權,可是他在軍中的影響仍在,而且和林碧的婚姻,也給了他最切實的保障,除非是想顛覆社稷,否則不論是誰坐在大雍的皇位上,都不會輕易對他出手。再說,等到征討南楚的時候,也少不了他一份,能夠先後滅掉北漢、南楚,這樣的戰功無論是誰都應該滿足了。

  這樣平衡的局勢被我費盡心機促成,可謂勞苦功高,可是李顯也太不講義氣了,林碧尚未河東吼,當今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齊王爺就為了討好佳人,將我徹底出賣,弄得我現在一見到林碧便有些心虛。唯一慶幸的就是北漢眾人沒有將龍庭飛等人之死都算在我頭上,畢竟對於他們來說,敗在一個文弱書生手上總是有些丟面子,所以這個黑鍋自然由李贄、李顯替我背了,反正無論如何,最後出手的人又不是我。

  不過在覺得有些吃虧的同時,我也尋到了出氣的法子,就是欺負一下李麟,不過說句心裡話,若非我對這小子疼愛憐惜,也不會去戲弄他,畢竟由於我的緣故,他失去母親,自幼在軍旅長大,且隨著李凝、李卓的降生,齊王世子的地位也徹底與他無緣,和那些本來就不受重視的兄弟們不同,原本身為嫡子的李麟更加淒慘些。為了彌補這個孩子,我向皇上提議封他一個郡王的爵位。且現在他是太子李駿的伴讀,沒有意外的話,將來也會是李駿的左膀右臂,這樣應該足以補償他的損失了。

  正在我一邊品茗一邊胡思亂想的時候,李麟已經走了進來,這麼長時間,就是烏龜也爬到了,他低著頭走進來給李顯見禮之後,便要往屋角躲去,我笑道:「麟兒,你躲什麼,就不過來給我這個姑夫見禮麼?」

  李顯聞言皺眉道:「麟兒,你這是做什麼,一點禮數都不懂。」

  我輕搖折扇阻住李顯話語,道:「麟兒,你不是犯了什麼錯,不敢見我吧?」

  李麟忙道:「沒有,沒有,我沒有把柔藍氣哭。」一句話出口差點咬了舌頭,也不知怎麼,一見到江哲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就心中慌亂。不由偷眼看向兩位長輩。

  李顯一瞪眼道:「什麼,你將柔藍氣哭了,怎麼回事,還不給我說明白,然後去給我閉門思過,晚飯就不要吃了。」

  李麟苦著臉不敢應聲,這時我卻一笑,道:「我當是什麼事,柔藍那丫頭嬌縱得很,有人氣氣她也好,免得讓她越發跋扈,六哥你也別跟皇后娘娘一樣,將這丫頭寵得含在嘴裡都怕化了。麟兒,說說是怎麼回事,若是這丫頭無理取鬧,回去我責罰她。」

  李麟差點沒有落下淚來,幸好不是柔藍的過錯,若是被江哲抓住機會責罰了柔藍,只怕事後自己就要受家法了,然後可能還會被皇后娘娘訓斥一頓,最後麼,八成太子堂兄大概就會把自己拘在身邊十天半月了,在皇宮裡面,處處都是規矩,別提多悶了,自己可受不了。看著江哲虎視眈眈的目光,李麟連忙將今日的事情避重就輕地說了一遍。

  李顯聽後眉頭一皺,他倒不是責怪李麟仗勢欺人,反正他也知道李麟不會太過分,最多也就是給那南楚少年一點苦頭吃罷了,他少年之時比李麟還要霸道囂張呢,他若有所思地道:「你說這少年十三四歲模樣,可以使用三石強弓,若論弓箭,就是最擅長騎射的代州,這也是千里挑一的了,不知道他箭術怎麼樣?這也難怪你留意,麟兒,替我傳令下去,將那個少年給我帶回來,我要試試他的身手。」

  聽到這裡我不由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子,慎兒雖然不像我,可是李麟倒是像極了齊王,見李麟就要下去傳令,我阻止道:「等一等,這麼一件小事,你這堂堂的親王插手也未免太驚世駭俗了,孩子們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麟兒,你雖然年少,但是已經是朝廷欽封的嘉郡王,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只是不許你草菅人命,如何處置你自己作主吧。」

  李麟大喜,他心中仍然念念不忘那南楚少年,只是礙著柔藍不敢再生是非,如今既然有江哲作主,那麼自己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心中癢癢,恨不得立刻就去將那少年擒回府中。

  李顯見他如此急迫,罵道:「一點定性也沒有,急什麼,這人既然自稱是來尋親的,難道還會這麼快離開麼,再說就是他逃了,只要一道軍令傳下,還怕他逃回南楚麼?今天你小姨母他們要來拜見你母妃,今天晚上的家宴,你母妃說了,誰都不許缺席。」

  李麟只得凜然遵命,卻偷眼看向江哲,這下他可知道為什麼姑夫會在這裡了,小姨母的儀賓王驥將軍是姑夫的門人,若是來到長安,到兵部報到之後一定要先去拜見姑夫,必然是自己的繼母想先見到妹妹、妹夫,所以迫著姑夫也到自己家中等候。忍不住低頭偷笑,自己的姑夫雖然威風八面,就是在皇上伯父面前也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唯有在嘉平公主面前卻是戰戰兢兢的模樣,當真是好笑極了,真想不通當初他是怎麼將北漢君臣將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

  我此時已經無心理會李麟的小動作,精通箭術,小小年紀可開三石強弓,雲路,陸雲,哼哼,這樣的兒戲手段也想瞞過我的耳目,卻不知道他來大雍做什麼,但是肯定不是來拜見師祖的,再說聽說陸燦對這個長子陸雲十分鍾愛,想必是那少年自己的主意,我還得知會驊騮一聲,讓他不要將這少年當成奸細下獄才行。既然這少年已經來了,我也應該盡盡長輩的責任,就讓我給他一點小小教訓吧,嗯,就讓李麟和柔藍去應付吧,再有霍琮把握大局,應該不會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變故了。

  想起霍琮,我不由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這個霍琮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將來必定青出於藍,我心性浮躁,所學博而不精,且雖然有心隱忍,卻總是忍不住顯露鋒芒。而我其他的弟子,各自有著不同的缺點,陸燦心性過於光明忠直,終究會因此受害,荊遲性子粗率,有時衝動難以控制,我雖愛他樸實無華,只可惜終究難成名將,八駿各有所長,但是限於資質經歷,雖可獨當一面,卻不能總攬全局。至於我那雙兒女,柔藍雖然聰明靈慧,如今不過是我刻意讓她沒有機會面對殘酷的現實罷了,一個女孩子,我並不希望她太出色,只想她幸福的度過一生,慎兒麼,不提也罷,我的聰明才慧他或許繼承了三分,可是我的憊賴懶散卻繼承了十分,我都替慈真大師覺得惋惜,這樣一個糊塗小子,能夠擔任護法之責麼,不過傻人有傻福,他這性子,或許會一生如意呢。

  排指算了一遍,只有霍琮才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堅忍不拔,心胸廣闊,有自己的主見又能夠通權達變,博覽群書卻又專心經史,最難得是他甘於平淡,擅於隱忍。我不過是被拘禁在富貴榮華中的囚徒,雖然枷鎖是人世間種種美好的情誼,卻終究是不得自由,而他卻是真正能夠大隱於朝的隱士,也是唯一可以繼承我衣缽的弟子,所以我明明知道他的身份有問題卻將他留了下來,一來是愛才,二來這樣的人才若不留在身邊,可就有些危險了。

  這時,齊王身邊的四大侍衛之一的陶林匆匆過來道:「稟王爺、江侯爺,郡主和王儀賓到了,公主有請。」

  我和李顯對視一笑,並肩向王府的銀安殿走去,剛剛走入大殿,便見到雍容華貴的嘉平公主拉著林彤的手正在絮絮低語,而赤驥則站在一旁肅手而立,在林碧面前,他始終有些拘謹。一眼看到我,他連忙過來拜倒見禮,口中道:「見到先生容顏如昔,赤驥心中方安,這次途中遇見盜驪,他托我向先生問安。我原本想先去見先生的,不過入城的時候卻聽蕭總管說,先生也在齊王殿下這裡。」

  我忍不住一陣憋氣,這小子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嘴角露出一絲陰笑,我笑道:「沒什麼,今日過來和齊王下棋罷了,赤驥,怎麼樣,聽說你半年前受了傷,如今沒事了麼?」

  林彤聞言憂心忡忡地道:「先生,驥郎他的箭傷雖然痊癒,可是一遇到颳風下雨仍然覺得疼痛,我正想拜託先生替他看看呢?」

  我笑道:「無妨,無妨,這是經脈受了損傷,讓他到我府上,我給他針灸幾次就好了,順便也將這套針法教給他,若論醫術,還是赤驥學得好些,雖然後來轉行做了獸醫。」心中卻暗自想到,我的奪魂金針可是天下無雙,除去赤驥的病根絕對沒有問題,只不過那套金針本來是用來行刑的,或許會痛一些。當然憑著我的本事,面上自然不會露出一絲破綻。林彤高興的點頭稱謝,正在我暗自得意的時候,卻見林碧向我淡淡一瞥,目光中帶著淡淡的警告,我心中一驚,連忙避開她的目光,暗道,諒赤驥也不敢告訴她們實情。

  這時候家宴已經備好,林碧拉著林彤向外走去,李顯跟了出去,我見赤驥神情有些古怪,似有隱情要稟報,便故意落後了一步,果然,赤驥在我耳邊低聲道:「先生,盜驪托我稟告,段將軍已經回到中土了,按照先生從前的命令,他已經令人將段將軍送往南山別業。這幾天應該就會到長安,到時候會有比較詳細的信息。」

  我心中一震,段無敵麼,當年北漢請降之後,我曾想將他招回,誰知他已經出海去了,從此後影蹤全無,想不到今日終於回來了,對於這個我頗為歉疚的敵手,我應該如何對待他呢?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53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章 射柳金谷園


  嘉郡王麟,齊王顯第三子,生母為王正妃秦氏,秦氏因謀逆之罪自盡,郡王遭連坐失爵。時王受命鎮澤州,攜其從軍旅。武威二十七年,郡王隨父至東海,見寧國長樂公主,公主憐其無辜,乃攜郡王返長安,太宗嘉其有父祖之風,令其為太子伴讀。

  隆盛五年,齊王妃嘉平公主林碧生子卓,立為世子。太宗以齊王功高,賜封其第三子郡王爵。

  ——《雍史·嘉郡王列傳》

  事實上,當接到嘉郡王李麟的帖子的時候,陸雲毫不意外,到了長安之後,陸雲便設法打探了一下嘉郡王的來歷,這件事情並不是什麼隱秘,事實上頗為市井中人津津樂道。

  嘉郡王李麟,齊王李顯第三子,本來是先齊王妃秦錚所出嫡子,顯貴無比,只可惜秦錚涉入叛逆之事,雖然自盡謝罪,保全了齊王父子不受牽連,可是子以母貴,李麟這世子之位也是不保了,且齊王原本對於這個嫡子並不關心,所以當時人人以為李麟再無出頭之日,不僅他的異母兄弟,就連王府中的奴僕也敢欺凌他。孰料齊王竟對這個兒子重視起來,就連去澤州大營鎮守也將他帶在身邊,幾年之後,李麟又在東海遇見了江哲和長樂公主夫妻,這下可是時來運轉,隨著長樂公主回京之後不久就被皇室重新接納,成了太子的伴讀,這可是青雲之路的開端啊。即使在齊王迎娶嘉平公主林碧之後,李麟的地位也沒有受到影響,雖然齊王世子為嫡子李卓所有,可是雍帝隨即下詔賜封李麟為郡王,這樣一來,雖然李麟不能承襲齊王的親王之位,卻也遠遠勝過那些若無功績只能封個閒散侯爵的庶出王子,而且如今李麟深得太子器重,將來的仕途必然是一帆風順,所以李麟雖然年少,卻已經成了大雍朝野不能不關注的權貴人物。

  不過令長安百姓最是津津樂道地卻是這位嘉郡王的獨立特行,雖然只有十一歲,在平常人家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可是這位郡王卻已經名動長安,每日裡除了陪伴太子讀書之外,就是帶著侍衛在長安內外遊蕩,最喜歡惹是生非,長安親貴子弟見了他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也有御史諫官上書彈劾,可是皇上聞後卻是哈哈大笑,說此子頗有齊王當年的風範,將奏折留中不問,這樣一來,長安更是無人敢得罪嘉郡王。幸好這位郡王雖然飛揚跋扈,卻是不喜歡欺凌弱小,往往還有抱打不平的舉動,所以長安人對他倒並不反感,時間長了,反而覺得嘉郡王脾氣雖然不好,心腸卻是不壞。

  而這位嘉郡王最大的愛好就是招攬武士,若是遇見武藝高強之人,必定想盡辦法試探那人的實力,若是出類拔萃的,往往推薦到各軍從戎,或者留在身邊做侍衛,他年紀雖少,眼光卻是十分精準,凡是被他看中的幾乎都是俊傑,到了後來,嘉郡王一封薦書比兵部的文書都管用些。所以雖然嘉郡王往往會無事生非的和人為難,有心者卻都知道這是良機而非麻煩。

  這些事情宋儉等人雖然久在長安,卻也不甚清楚,反而是那些長安本地的地頭蛇所知甚詳,在他們聽說陸雲冒犯了嘉郡王之後,反而恭喜連連,說只要陸雲身份清白,那麼很有可能得到晉身良機,不過也有人替他擔心,因為嘉郡王雖然平日跋扈飛揚,可是那日的舉動還是有些不同尋常。在得知那日和郡王同行的乃是昭華郡主江柔藍之後,那些人都是神色曖昧,陸雲追問了許久,那些人才隱晦地告訴陸雲,昭華郡主深受皇室愛寵,據說當朝的太子殿下和嘉郡王都對她言聽計從,若是陸雲經歷多些,自然明白其中含義,可是他有生以來不是在家中讀書練武,就是到軍營流連,所以聽後只覺雲裡霧裡,不明所以。

  可是無論如何,陸雲卻得出結論,嘉郡王絕不會放過自己,不論是好意還是歹意,而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待嘉郡王出手,若是不幸,自己身份洩漏,自然是有死無生,但若是運氣好了,或者可以趁機接近刺殺的目標。所以接到李麟的請貼,陸雲雖然為上面命令式的口氣以及前來邀請的幾個侍衛那種你不去就綁了你去的神情惱怒,卻仍然同意前往拜會。

  沿著朱雀大街策馬而行,兩側的建築壯麗雄偉,令人目不暇接,陸雲卻是無心觀賞,眼看就要進入大雍的皇城,這讓他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惶恐。路上不時見到來往巡視的禁軍,陸雲知道這是因為雍帝大壽在即,京城加強了防衛的緣故。到了朱雀門,那些侍衛都是每日進出慣了的,和那些守門的侍衛禁軍談笑風生,卻仍需遞上令牌核對,陸雲心中又是一陣黯然,建業的皇城守衛的鬆散他可是曾經親見的。

  走入朱雀門之後就是和承天門相連的承天街,街道兩側是三省六部各種衙門,都是禁衛森嚴,氣度恢宏,承天街走到一半,那幾個侍衛引著陸雲轉向東側,那是景風門大街,穿過景風門走了半晌才進入安興坊,齊王府佔據了安興坊幾乎四分之一的面積,嘉郡王尚未開府,自然仍然住在父親府中。陸雲並不知道,其實憑著李麟的令牌,是可以從皇城的角門直接走勝業坊、崇仁坊之間的街道到達齊王府的。

  不過讓陸雲從這條路進來卻是李麟特意安排的。一來,陸雲畢竟身份有些不清楚,不想讓他接觸到那些捷徑,二來,也是想通過朱雀大街兩側的森嚴氣氛給陸雲一個下馬威,順便看一下陸雲的氣度,當然在李麟心目中,是針對南楚少年雲路,而非是南楚大將軍陸燦長子陸雲,所以他沒有想到陸雲雖然也頗有感慨,卻絲毫沒有受到威懾,因此當他看到陸雲神情仍然是那麼平靜冷漠的時候,也不免有些驚異,畢竟對於一個平民來說,皇城的威嚴是足以讓他心靈受到威懾壓制的。

  李麟接待陸雲的地方是他的住處金谷園,這裡是相對獨立的一處園林,原本是齊王李顯的居處,當初李顯和王妃秦錚有嫌隙,所以不願意在內宅居住,反而在金谷園下榻,齊王本是李援最為寵愛的皇子,當初在他開府之時,李援賞給他的皇莊產業就是最多的,就連他的王府也比李安、李贄的王府寬闊豪華。李顯在軍中雖然可以和將士同甘共苦,但是卻還是喜歡奢華之人,所以他多年居住的金谷園當真是繁華錦繡,富麗堂皇。李顯和林碧大婚之後,夫妻和睦,自然就搬回內宅去了,李麟封了郡王之後,雖然因為年幼尚未開府,可是住在內宅也有所不便,所以李顯就將金谷園給了李麟。李麟性子比李顯更加狂放,對於這些園林景物殊不在意,所以從未改變過園中佈局,倒是太子李駿和昭華郡主江柔藍過來遊玩的時候,各自挑了喜歡的地方下榻,然後迫著李麟照他們的心意改建過幾次。

  陸雲走入金谷園之後,也不由目眩神迷,陸家雖然也是世代將門,不愁吃穿,但是歷代家主都是清廉自守,所以家中陳設園林不比普通官員強到哪裡去,不過畢竟陸雲也見過世面,再說對榮華富貴又不甚貪戀,所以很快就定下心神,隨著侍衛走到了碧雲閣。

  金谷園中有龍首渠通過,匯聚了一池碧水,整個園中的建築九成以上都是臨水而建,池畔堆石成山,假山高約二三十丈,峭壁林立,佔地數畝方圓,山上有一座飛丹流簷的二層小樓,只有一條烏石鋪成的蜿蜒山路可以上下通行。只需一隊禁軍在山下守護,縱然是一流高手,也別想隨便進出。

  沿著山路前行,陸雲心中反而平靜下來,憑他出身將門的見識,自然知道這裡即是易守難攻的絕地,也是軟禁囚犯的好地方,不過想必自己一個平常少年,是不會有人這樣費心的,所以想必是李麟在自己的住處召見他,這也是一種厚待。走上山頂,一眼便看到碧雲閣孑然獨立,四周寥落,空空蕩蕩,假山上面雖然鋪了厚厚的泥土,卻只種了一些低矮的常青灌木,一眼看去,絲毫不見春色盎然,反而覺得有一種深秋的陰鬱,那樓閣就和負手站在朱欄之前,俯瞰碧波的少年一般孤傲跋扈。

  陸雲走到李麟身後,下拜道:「草民雲路,叩見嘉郡王殿下千歲。」

  李麟卻不令他平身,冷冷道:「本王召你前來,你可知道是何用意?」

  陸雲不卑不亢地道:「草民得罪殿下,殿下若有懲處,草民也無怨言。」

  李麟回過頭來,噗哧一笑,冷峻的氣質立刻被稚氣的笑容破壞無遺,他過來親手攙起陸雲道:「看來是嚇不住你了,當日本王也有些激動,不免屈辱了你,不過你當日竟對昭華郡主失禮,也難怪本王惱怒,今日本王邀你前來,一來是想給你賠個禮,二來麼,本王也想見識一下你的箭術。」

  陸雲縱然是心存敵意,也覺得心中一暖,心道,難怪這嘉郡王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聲名,不愧是大雍皇室名將齊王愛子。他起身一揖道:「請郡王爺吩咐。」

  李麟目光一轉,道:「我這裡沒有校場,昭華不許我在這裡修建,不過只是看看你的箭術,去父王的校場又太麻煩了,你可能射中那棵樹。」說罷指向遠處臨水的一株柳樹,那裡距離假山有一百五十步之遠,又是高低懸殊,若想射中柳樹,必須是一流的箭術才行。

  陸雲的弓箭已被侍衛拿走,正要向李麟討取,只見一個侍衛捧了一副弓箭過來,弓是犀角弓,描金箭囊裡面是二十支上好的雕翎箭,陸雲一見此弓便目光一亮,上前拿起來拂拭良久,愛不釋手。拉弓空弦使了幾次之後,他取了三支雕翎箭,引弓而射,只見三縷烏光一閃而逝,三隻雕翎箭居然射在同一根柳條之上。百步之外接連三箭都射中風中飄拂的柳條,這樣的箭術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神箭了,李麟目中精光四射,自歎不如,見陸雲將犀角弓放回盤中,仍然是滿目留戀,李麟笑道:「好,雲兄你的箭術果然非凡,這張弓乃是工部精製,千里挑一,也只有這樣的寶弓才配得上你的箭技,本王就將這副弓箭送給你,你可不能推辭。」

  陸雲心中十分喜愛這弓箭,且他也有心接近李麟,所以便躬身一揖道:「謝郡王爺賞賜,草民愧領了。」

  李麟見他如此豪爽,心中大喜,道:「你這樣的箭術,如何淪落江湖,聽說你故鄉已經沒有親人,何妨留在本王身邊作個侍衛,我大雍素重武勇,你在這裡前途似錦,也免得去給南楚的昏君奸臣做奴才。」

  陸雲心知李麟是從商隊中查問過他偽造的身世,故意露出猶豫的神色道:「草民是南楚人,故土難離,再說恐怕因為出身有些妨礙。」

  李麟笑道:「你過慮了,我大雍海納百川,從不計較這些出身來歷的小事,別說你是南楚人,兩國雖然交過兵,卻也多年交好,就是原來的北漢軍將士,多半手染我大雍軍民的鮮血,如今還不是照樣得到重用。」

  陸雲裝作心中塊壘消除的模樣,欣然道:「如此草民就多謝郡王爺賞識提攜。」

  李麟道:「這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你也年紀不大,現在也不方便從軍,這樣吧,你就留在本王身邊作個侍衛,過幾年若有戰事,隨本王出征,也好搏個功名,一會兒你將身世履歷寫清楚交給我的侍衛總管,等到兵部司聞曹有了回文之後就是登記在冊的侍衛了。」

  陸雲心中一凜,這少年郡王雖然愛才,卻不是輕信之人,不過他暗想,若沒有一段時間,根本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世真假,而且他的身世雖然是偽造的,可是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他稱自己是江夏雲橋村之人,父母雙亡,有一個叔父多年前背井離鄉,據說在長安有人見過他,所以前來尋親。這江夏雲橋村確實是有的,雖然跟陸雲沒有什麼關聯,他自己的祖籍是吳郡,江夏是他祖父多年鎮守的地方,所以對於江夏鄉里的情況,陸雲並不陌生。再說南楚這些年和強鄰毗鄰,邊境村人遷入大雍的比比皆是,所以他的身世倒不是全無根據,在江夏雲橋村未必沒有這樣一個尋親離家的少年。而且陸雲聲稱當日在家中因為沒有冠禮,並沒有名字,只有一個乳名叫做二郎,在南楚鄉村,這個乳名若是一叫出去,只怕十個人裡面會有五六個人答應,所以陸雲並不擔心會被發覺自己的真正身份,就算是發覺有些問題,據他估計,李麟也不會一定要將自己當成奸細殺了。再說這段時間過去,自己縱然不能得手,也有機會逃脫的,所以陸雲便俯首稱是,並沒有露出一絲慌亂。

  李麟見他順服,卻也沒有覺得奇怪,雖然當日陸雲表現的十分冷傲,可是畢竟身份懸殊,自己以禮相待,他自然也不該過分矯情的,這樣的表現倒是理所當然,想到自己可能招攬了一個出色的少年侍衛,他笑道:「雲路,你也不用過於拘禮,我們府上規矩沒有別家森嚴,等到你的身份核實之後,本王帶你去見父王,他也很想看看你的武藝呢。」

  陸雲心中一凜,齊王的聲名在南楚可以止小兒夜啼,當初他在荊襄兩戰,殺人無數,如今又平了北漢,在南楚的傳聞中,齊王就是屠夫的代名詞,當然在陸雲心目中,齊王是父親的對手之一,若有機會見到,他倒也十分期望。

  接下來的日子,陸雲便被李麟留在碧雲閣,碧雲閣乃是李麟寢居,本來不當讓資歷淺薄的陸雲留在這裡,不過這裡並沒有什麼機要文件,所以李麟向來將陸雲這樣身份的人先安排在這裡,既可以起到軟禁的作用,又有信賴器重的意味。

  適逢雍帝大壽,朝廷上下都很忙碌,李麟更是幾乎每天都要入宮陪伴太子,陸雲身份尚沒有查清,自然不能入宮,雖然李麟不在,可是他身邊總有侍衛相陪,更是婉言勸阻他離開金谷園,陸雲心驚之餘卻也無可奈何。又過了幾日,乃是雍帝大壽,普天同慶,李麟更是被太子留在東宮,陸雲只能坐困愁城,恨不得放棄刺殺逃出去,只是齊王府戒備森嚴,陸雲根本無法隨便走動,索性破罐破摔,留在碧雲閣不出去了,想來最多是身份存疑,失去接近目標的機會罷了。

  雍帝大壽之後的第三天,陸雲被從宮中返回的李麟召去,陸雲走進去的時候,只見一個中年官員肅手而立,而李麟坐在主位上看著手中的綿紙。這一次李麟不是穿著平日常穿的黑衣箭服,而是穿著郡王服飾,杏黃袍服,頭戴金冠,他雖然年少,但是身量已經頗高,看上去威風凜凜,頗見皇家氣象。看到陸雲進來,他笑著將手中的綿紙遞給陸雲,道:「雖然不是十拿九穩,不過你的身份大致已沒有問題了。」

  陸雲忍住心中的驚訝,接過那張綿紙,上面寫著一些蠅頭小字,記錄了一個南楚江夏陸村的少年家世。父親是受傷退伍的低級將領,母親是書香門第的淑女,父母都已經因病亡故,族人星散,有一位叔父下落不明,少年自幼習武,精於箭術,三年前遠走他鄉,尚未加冠,乳名二郎,不過因為沒有族人,所以不知道年齡。陸雲差點驚呼出來,想不到真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雖然和自己的描述有些參差,但是基本上可以含糊過去,心中慶幸身世將不會造成阻礙的同時,陸雲不由暗中拜謝上蒼。

  李麟去過那張綿紙道:「難怪你箭術出眾,原來是克紹其裘,既然你的身份已經沒有問題,今後就在我身邊行走吧,正好一會兒我要去送紅霞郡主和王儀賓回代州,你跟我一起去吧。」

  陸雲心中一動,若是替紅霞郡主送行,齊王和嘉平公主必然前往,能夠一舉見到這麼多名將,忍不住露出期盼神色。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54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五章 水流花謝


  郡主入雍後,鎮守雁門二十年,屢率軍入蠻地掠敵,蠻人見之魂斷,呼之曰血羅剎。

  郡主儀賓王驥,本楚人,失父母,流落建業,入江哲門下,列為八駿之首,後奉哲命赴蠻地探軍情,以伯樂神醫之名聲震邊塞,偶遇郡主於代州,鍾情於東海,惜各為其主,鳳泊鸞飄。後郡主血戰於雁門,驥聞之,泣告於哲,求赴代州同死,哲不得已許之,驥乃捨青雲之路,至雁門助郡主守關。雁門將破,遠霆感驥癡,陣前以郡主許之。郡主降雍後,驥奉旨協守雁門,為郡主之副。

  初時,主無出,或有勸驥納妾傳宗者,驥不許,曰,我無親族,毋憂絕宗祀。主聞之涕然,終不忍王氏無後,乃親為選良家女,驥憤然出,半月不歸,主乃止。

  ——《雍史·紅霞郡主傳》

  灞橋柳如煙,行人欲斷腸,送行的官員早已經離去,長亭之內,林碧卻仍然握著妹妹的手低聲囑托,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能夠再見,林碧心知自己終生也不會有機會重回故土,再也無緣見到雁門春色,所以對承繼自己衣缽的幼妹,更加牽腸掛肚。長亭之外,赤驥正和齊王低語,他們很有默契地留出了讓林氏姐妹話別的空間。而李麟和其他幾個兄弟站在一邊肅手而立,這場合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陸雲立在李麟之後,小心翼翼的打量著那些聞名已久的人物。林彤和赤驥他都已經見過了,而齊王的豪邁爽朗和林碧的雍容威嚴讓他油然而生一種傾慕之情。他自然不知道七年前的齊王,卻是一柄寒光四射,殺氣不能自抑的利劍,傷人也傷己,而今日,寶劍已經藏於匣中,雖然鋒利不減,卻是更加莫測高深。

  亭中,林碧低聲道:「彤兒,你要小心一些,這幾年你們多次深入蠻地,也未免太危險了,你是代州主將,若有閃失影響極大,也該讓後輩多帶帶兵了。聽說你經常和妹夫吵鬧,這不大好,雖然他是你的副將,可是畢竟也是你的夫婿,又是江侯的心腹,你不要和他生出嫌隙,還有,你和妹夫成婚多年,還沒有子嗣,這件事情就連皇后都問過,你們夫妻準備怎麼辦?若是你聽我的話,還是替他納妾才是。」

  林彤瞥了赤驥一眼,也低聲道:「姐姐,我和驥郎吵架不過是習慣罷了,若是幾日不吵,便渾身不舒服,你可別以為我凶悍,分明是他變著法子喜歡惹我生氣。這次進京,驥郎請侯爺替我們診過脈了,侯爺說,我們都沒有問題,沒有子嗣或者是天意,其實我也問過驥郎的意思,不過驥郎說他早已沒有親族,也不擔憂無後不孝,我倒是肯委屈些讓他納妾,還替他張羅過,是他堅決不肯,還和我生了半個月悶氣。」

  林碧聽了不由一笑,用餘光忘了赤驥一眼,道:「妹夫也是至情至性之人,難怪當年肯陪你赴死,罷了,你們的事情我也不管了,只要你們夫妻和順,我也就放心了。」

  林彤卻是憂心地道:「姐姐,這次我來長安,看到江侯爺在你面前好像總是戰戰兢兢的,不是你為難他吧,這樣是不是不大好,江侯爺是驥郎的恩主,這個人很可怕的,你看驥郎不過在他身邊待了幾年,便是這樣難纏,你是不是還怨恨他從前設計害了姐夫,不,龍將軍。」

  林碧淡淡一笑,目光寧靜而平和,她輕聲道:「兩國征戰,哪裡有那麼多仇怨,李顯親手迫死庭飛,我尚且不再懷恨,何況是江侯呢。若說他懼怕我,這可是你誤解了,他對著鳳儀門主、魔宗宗主尚且不懼,我一個敗軍之將,有什麼可怕的。這人性情就是這樣,越是親近之人他越是喜歡欺弄,你看他總是欺負柔藍、麟兒這些孩子,難道會以為江侯當真討厭他們麼,在我面前,他既然不敢欺弄我,自然只有懼怕我了,這人性情就是這樣彆扭古怪,越是他重視的人,就越是不知道該如何相處。恐怕這世上只有長樂公主和邪影李順,能夠見到他最真實的一面吧。」

  林彤聽得眼前一亮,想起王驥說起在江哲面前總是吃苦頭的往事,忍不住低笑起來,姐姐當真是明察秋毫,一眼便看穿那個有著神鬼莫測之機的男子,不過是一個不善於表露真情的靦腆之人。

  正在她們姐妹執手低語的時候,遠處煙塵滾滾,馬蹄如雷,卻是十幾騎駿馬絕塵而來,眾人抬眼望去,為首的兩人一著青衣,一穿黃衫,正是霍琮和柔藍帶著侍衛前來送行。

  林彤露出微笑,她對柔藍也是十分喜愛,方纔還在埋怨這丫頭無情無義,不來相送,一聲歡笑,她走出長亭,招手道:「藍藍,怎麼還記得來送我啊。」

  柔藍勒馬收韁,下馬奔來,一把摟住林彤的頸子道:「彤姨,你好沒良心,我被太后娘娘召去陪她了,要不是我記著你今天就走,求娘娘讓我出宮來送你,現在我還在長樂宮看戲呢。」

  林彤伸出兩指捏住柔藍雪白嬌嫩的臉頰,笑道:「就你會找理由,當我不知道麼,你的公主娘親這幾天就在宮裡面陪太后呢,怎麼不見你爹爹,這次驥郎要去給你爹爹辭行,居然都沒有見到,怎麼皇上壽筵之後就看不見他了呢?」

  柔藍掙開林彤的手指,香舌輕吐道:「這個我可不知道,爹爹不在家,我歡喜還來不及呢,霍哥哥,你一定知道的吧,爹爹對你比對我和慎兒都好些。」

  林彤望了一眼霍琮,這個少年雖然平凡普通,可是不知怎麼,林彤就是覺得在他面前不敢放肆,或許是他那種平和寧靜的氣質讓人不願失禮吧,她微笑問道:「霍公子,你知道先生在什麼地方麼,驥郎原本想當面辭行的,這一去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再來長安。」

  霍琮施禮道:「稟郡主,先生前日從宮中赴宴歸來,就去了南山別業,似乎有什麼事情要處置,他說讓我替他給郡主和赤驥師兄送行。」

  林彤失望地歎了口氣,不再追問,而隱在侍衛當中,原本正忍不住看向柔藍的陸雲卻是心中一動,南山別業,江哲去了南山別業,那就是不在皇城之內,身邊的侍衛不知道會否少些,或許自己會有機會刺殺吧,只是不知道那別業在什麼地方,而且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抽身去尋,再說那人身邊定有侍衛保護,還有邪影李順在側,恐怕難以得手。

  這時,赤驥走到霍琮身邊低聲道:「師弟,有件事情請你轉告師父,我見嘉郡王新收留的那個侍衛面貌有些像一個人,雖然覺得不大可能,可是還是要請你稟告一聲。」

  霍琮神色不動,微笑著側耳傾聽,彷彿赤驥和他說的不過是些家長裡短的瑣事,口中卻道:「這件事情先生已經知道了,師兄不必掛懷,先生說,師兄臨行之前,可以將段將軍的事情告訴公主,想必公主也是想和段將軍重見一面的。」

  赤驥聞言心中一動,對於江哲已經知道那南楚少年之事,他倒不覺得奇怪,這少年相貌和陸燦有四五分分相似,精通箭術,雙臂力大無窮,就是他也生出疑心,江哲若是見到必然心疑。可是將段無敵之事告訴林碧,他擔心先生又準備給人下套,若是別人或許自己只會幫忙蒙住那人眼睛,可是林碧乃是林彤親姐,他有些擔心後果。

  霍琮見狀,低笑道:「師兄放心,先生也是好意,希望公主能夠說服段將軍為朝廷效力罷了。」

  赤驥心中一寬,道:「我知道了,師弟,這次前來,見先生對你青眼有加,我可是又羨又妒,你有這個福氣留在先生身邊,定要代我們這些不肖弟子盡心侍奉。」

  霍琮點頭應是,心中卻隱隱泛起一絲惆悵,師恩如山,先生待自己如此之好,自己卻不得不隱藏心事,欺瞞於他,若是有一日那件事情洩露,自己又當如何是好,除非是血濺寒園,否則生有何歡。

  無論是如何不捨,林彤和赤驥終於還是踏上了旅途,望著遠去的背影,李顯走到淚光隱隱的愛妻身邊,道:「碧兒,回去吧,最多過兩年,再讓他們進京述職也就是了。」

  林碧黯然道:「沒什麼,你不用擔心,姐妹分離這是遲早的事情,我只是有些難過不能回去看看罷了。」

  李顯默然,這件事情他也幫不上忙,有些事情也是無可奈何,就像他用放棄軍權換取和林碧結合,林碧想要劉氏和林家的安泰,也只能放棄返回代州的期望。見他如此,林碧反而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長安也很好,再說有你和孩兒在,哪裡不是家呢,倒是你娶了我,犧牲未免大了些。」

  李顯見她釋然,笑道:「孤王不愛江山愛美人,這有什麼不對。」林碧面上一紅,就要轉身離去,卻被李顯攬住纖腰不肯放手,她心中一甜,對自己沒有固執仇恨放棄這令自己心動的男子的決定,再也沒有一絲悔意。想起方才赤驥偷偷告訴自己的消息,或許自己應該去見見段無敵,前塵往事,應該是不需掛懷了,縱然自己又是中了江哲圈套,能夠讓一個心存黎民社稷的忠義之士不至於淪落江湖,也是值得的。

  李顯和林碧在這裡情意綿綿,卻讓齊王幾個兒子在一邊十分尷尬,都是低著頭不語,除了李麟之外,其他幾個王子沒有一個和李顯個性相似的,從前李顯對他們不聞不問,他們對李顯也是只有畏懼之心,直到林碧加入齊王府之後,重立家規,對這幾個庶子頗為照顧,這幾個少年對林碧自然十分尊重,當然不敢看到李顯輕薄她的景象。李麟膽子大,別過臉去重重咳嗽了幾聲,林碧一驚,連忙推開李顯。

  李顯只得鬆開手,望望幾個兒子,道:「你們都自行回去吧。」然後狠狠的瞪了李麟一眼,挽著林碧上車走了。

  李麟哭喪著臉,自己可是好意,卻得罪了父王,大概回去之後,父王就會尋個理由拉自己去校場了,想到很可能今天晚上會渾身疼痛,難以入眠,李麟心情當然不會好轉,他那幾個兄弟給了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都各自上馬走了。

  這時,霍琮含笑道:「郡王爺,這幾日先生和公主都不在府上,你不如過來小住幾日如何?」

  李麟一聽大喜過望,連忙道:「好,好,多謝你了,霍大哥。」

  陸雲眼中掠過喜色,想不到這麼快就有機會進入江哲的府邸,雖然江哲現在不在,但總歸是個收穫不是麼。

  他全未發覺,在邀請李麟的時候,霍琮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他自然也不知道,那份對他的身世調查的文書就是霍琮偽造之後通過司聞曹送到李麟手中的,否則世間哪裡會有那麼巧的事情,真有一個雲二郎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陸雲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不由十分奇怪,昨日他跟著李麟到了江哲府上,李麟住在棲鳳軒,他作為李麟的侍衛自然也得住在那裡,江哲的府邸據說本是雍王潛邸,在陸雲看來,雖然也是富麗清幽,卻比齊王府小的多了,也沒有那麼多亭台樓閣。身在仇人的地盤,他本來以為自己昨夜會很難入眠,卻不料一夜無夢,真讓他費解。

  走出房間,他一眼看到李麟正在院中練劍,幾個侍衛在旁邊相陪,陸雲臉一紅,站在一邊,等到李麟練劍之後,他上前謝罪道:「屬下不小心睡過頭了,還請殿下恕罪。」

  李麟笑道:「你是第一次來這裡,不習慣也是有的,本王有時會在這裡小住的,以後你就習慣了。好了,陪我去寒園吧,霍大哥讓我們去他那裡一起用早膳。」

  陸雲眉心一跳,忍不住道:「屬下在南楚就聽說寒園乃是楚侯運籌帷幄之處,想不到竟然已經給了霍公子居住。」

  李麟突然詭秘的一笑,道:「你說得錯了,寒園至今仍然是姑夫的居處,雖然現在姑夫的寢居在內宅,但是一個月總有十幾天,姑夫仍然住在寒園,而且那裡還是姑夫的書房,不知道多少計策是在那裡擬定的,就是皇伯父要向姑夫問策,也是在寒園的。」

  陸雲有些疑惑,明明霍琮是住在寒園的,他如今已經知道那青衣少年乃是江哲弟子,也就是少主人之一的身份,怎會沒有自己獨立的住處。帶著重重疑惑,陸雲跟著李麟走向寒園,一路上他仔細留心,江哲府上的侍衛果然個個非是等閒,防衛森嚴遠勝齊王府,想要行刺當真是十分艱難。

  走到寒園門口,李麟讓其他侍衛下去休息,拉著陸雲道:「你和他們不同,本王當你是朋友,和我一起進去吧。」

  陸雲心中一暖,他自然知道李麟待自己與眾不同,朋友的意味倒是比下屬多些,但是眼看就要進入江哲經常流連的地方,他心中十分緊張,也就顧不上體味李麟的心意了。

  一走進寒園,陸雲便是一愣,這裡面的清幽冷落讓他想起父親的書房所在之處,也是這般冷寂,就連明媚的春光在這裡似乎也減去了幾分顏色,外面森嚴的戒備和裡面的蕭條冷落,真是對比鮮明。不過讓陸雲更加奇怪的是,在初升的陽光下,霍琮一身布衣,正在那裡修剪花木,他是那樣的認真盡責,就連自己這些人進來他都沒有察覺。

  李麟上前叫道:「霍大哥,你還沒有完工啊,早膳不是還沒有準備好吧,這是雲路,霍大哥還記得吧,這次我帶他一起來的,也讓柔藍見見他,知道我沒有欺辱他。」

  霍琮聞言抬起頭,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將手中的花剪放下,拍去上面的泥土,道:「聽郡王爺說,你已經在他身邊任職,雖然多半是郡王爺相迫,你也不要怪他,他也是一片好意。」

  陸雲連忙道:「並非是王爺相迫,小可流落長安,尋親不遇,也不是了局,留在郡王爺身邊,尚可有個落腳的地方。」

  李麟皺眉道:「雲路,原來你是這個心思,難怪當日這麼容易就留下來,本王還生過疑心呢?」

  陸雲心中一寬,就是想到李麟可能會懷疑自己留下的緣故,畢竟當日在驛道上,自己表現的十分桀驁,這般輕易屈服未免有些兒戲,所以今天他趁機彌補了一下,果然消去了李麟的疑心。

  霍琮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道:「原來如此啊,好了,柔藍一會兒就會過來,你們先去花廳等著,我去換件衣服。」說完他轉身走去,李麟拉著陸雲走向花廳,嘟囔道:「寒園就是這點不好,不許留僕人伺候,幸好早膳還不用自己去取。」

  陸雲心中疑惑,忍不住問道:「霍公子很喜歡照料花木麼,為什麼他會住在這裡,這裡不是軍機重地麼?」

  李麟笑道:「你可知道霍大哥的身份?」

  陸雲道:「屬下聽說霍公子是侯爺的親傳弟子。」

  李麟舉起食指道:「有件事情,你卻不知道,霍大哥還是寒園的僕役,負責照看這裡的花木。」

  陸雲愕然,良久才道:「可是,霍公子不是侯爺的弟子麼,怎麼侯爺還讓他做僕役,這未免有些太離譜了。」

  李麟笑道:「我這個姑夫的性子就是這樣古怪,所以霍大哥才會住在寒園,卻又不是寒園的主人。」

  陸雲還是大惑不解,這時耳邊傳來一個平和的聲音道:「這是先生用心良苦,先生常說,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位置,江家不留無用之人,琮若想留在府上,就要以勞力換取食宿,所以琮雖然拜在先生門下,卻仍要做僕役維持生計。不過成了先生的弟子,總是有些好處的,寒園的工作並不繁重,那些耗費時間的工作都有別人去做,我只需照料花木即可。」

  陸雲回頭望去,只見霍琮換了一身潔淨的青衫,站在門口,清晨的陽光映射在他的背後,讓陸雲覺得他的面孔有些模糊,可是他仍然能夠看到霍琮平靜安詳的神色。

  他聽到霍琮繼續說道:「有些人將輕拋權勢富貴當成美談,有些人身份低賤,卻以布衣傲王侯自得,先生卻不以為然,他常說富貴權勢不僅僅是權利和享受,也是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既然手握大權,就應該盡忠職守,不負蒼天愛重,若是出身寒微,操持賤業,也不當以為羞辱,應該安之如素,只要無愧於心,就不負平生。」

  陸雲只覺得心神撼動,什麼樣的人能夠說出這番話,這樣的人怎會賣國求榮,辜負君父。花廳之內一片寂靜,就連李麟也在深思霍琮所言。

  這時,門外傳來少女清脆悅耳的聲音道:「霍哥哥,麟弟,我來了,麟弟,聽說你帶了雲路過來是麼,雲路,麟弟沒有迫你吧。」隨著語聲,陸雲只覺眼前一亮,一個穿著鵝黃衫子的少女站在門口,膚若凝脂,容貌秀美,尤其是那雙黑亮剔透的明眸,總是滴溜溜轉個不停,讓人越發覺得這少女頑皮嬌俏。她也沒有過分的妝飾,只是用一枚金環束髮,那金環渾似花枝環繞,相連處打造成含苞欲放的一朵寒梅,這般姿容相貌,雖然年幼,卻已經彷彿神仙中人。

  陸雲心中一顫,初次見到昭華郡主的女裝模樣,他只覺的心中慌亂,卻又隱隱帶著痛惜傷悲,一時間情緒無比低落。

  霍琮和李麟卻是常常見到柔藍俏麗模樣,習以為常,李麟抱怨道:「怎麼總是不相信我,我哪裡是強迫別人的惡人,雲路可是自願留在我身邊的。」

  柔藍明眸流盼,道:「雲路,是這樣麼?」

  陸雲這時也已經清醒過來,躬身道:「屬下得郡王器重,確是自願留在郡王身邊的。」

  柔藍嫣然一笑,道:「那就好,霍哥哥,今日難得爹爹不在,我們吃完早膳一起玩好不好。」

  李麟高興地道:「好啊,太子今日不會召我去的,我們正好出去游春。」

  霍琮笑道:「游春什麼時候都可以去,倒是先生不在,不如在府裡玩樂,豈不是更好。」

  李麟和柔藍聽了都是連連點頭,柔藍道:「還是霍哥哥聰明,我們就去臨波亭吧,雖然現在無雪,可是臨波亭賞花也很好,內宅雲路不便去的。」

  霍琮點頭道:「臨波亭很好,你們或許不知道,當初先生就是在臨波亭賞雪賦詩,壓倒了雍王府的所有幕僚呢,一會兒到了那裡,我將當日先生他們所賦的詩都抄錄下來給你們看。」

  柔藍和李麟雖然年少貪玩,可是對詩詞歌賦也不是一無所知,更何況是江哲的舊事,霍琮既然要給他們講詩,也定會告訴當日之事,這些事情江哲從不跟他們說起,卻對霍琮並不隱瞞,有機會得知江哲過往,兩人都是連連點頭,就是陸雲也心中嚮往,此刻他對江哲的恨意不知不覺中已經消退了許多,更想知道他的事跡,畢竟在南楚,眾人除了漫罵之外很少提及江哲的傳聞。

  四人匆匆吃過早膳,聯袂來到臨波亭,霍琮果然錄了那些詩詞給三個少年講解,又將昔日之事講給三人聽,談興正酣的時候,突然有侍衛前來稟報道:「郡王爺,太子殿下急召你入宮。」

  柔藍和李麟都是一臉的掃興,李麟無奈地道:「看了今日只能半途而廢了,雲路不能跟我進宮,霍大哥,就讓他先跟著你吧,等我晚上回來你再接著講好不好。」

  霍琮笑道:「你去吧,太子說不定有什麼急事,我等你回來再接著講,反正先生後日才能回來呢。」

  送走了李麟,柔藍無精打采地坐在亭邊,望著湖水發呆,霍琮則是取過棋坪自己打起棋譜來,亭中氣氛有些沉悶,陸雲想要告辭離去,卻又有些不捨。霍琮見陸雲神情無聊,笑道:「郡王爺在這裡就和自己家一樣,你也不要拘束,其實你年紀還輕,還是應該多讀些書才是,兵書你讀過沒有?」

  陸雲心道,若是我說讀過,未免有些不符身份,便道:「沒有讀過。」

  霍琮道:「你既然跟著郡王,將來難免征戰沙場,要想作個將領,兵法是不能不讀的,這樣吧,我回去取一本書給你看。」說罷轉身離去,亭中只留下柔藍和陸雲兩人,附近的侍女侍衛早就被霍琮遣走,亭中一片寂靜。

  望著柔藍的背影,陸雲心中突然生出惡念,這可是一個良機,自己有機會取走江哲愛女的性命,江哲令自己的父親痛苦萬分,自己若是殺了柔藍,必定可以讓江哲痛不欲生,與其等待可能永遠也不會出現的刺殺機會,眼前的少女是更好的選擇。

  抬頭看看四周無人,陸雲終於按耐不住心中殺機,心中的仇恨和多日來不能自主的委屈驅走了他心中的朦朧愛意,若是沒有了制約,就是最良善的人也會萌生惡念。

  站在柔藍身後,他輕輕拔出藏在靴子裡面的匕首,就要向柔藍背心刺去,只需一劍,就可以取了這少女性命,然後他可以等到霍琮回來,偷襲刺殺了他,霍琮看上去不會武功,柔藍也不高明,自己應可得手,之後就可以憑著嘉郡王侍衛的身份離開這裡,只要他安排妥當,直到他離開皇城,也不會有人發覺屍體。

  可是當他站在柔藍身後,少女嬌小的背影讓他心中一軟,這一劍再也刺不下去,自己的仇人是江哲,和這少女有什麼相關,霍琮對自己頗好,自己如何可以恩將仇報,就在陸雲心中猶豫不決的時候,柔藍不知怎麼失去了平衡,一聲驚叫,向水中倒去,陸雲微微一愣,只見柔藍已經落入池中,一邊喊著救命一邊伸出手胡亂揮舞。她的聲音傳得很遠,陸雲可以看到遠處有人影閃動,想必是侍衛們聽見柔藍的呼救聲,正在向這邊趕來。

  看看水中掙扎呼救的少女,他心中一顫,和衣跳入水中,不過片刻便抱著柔藍爬了上來,這時候侍衛們已經紛紛趕到,陸雲熟練地幫助柔藍吐出腹中清水,柔藍清醒過來,抱著剛剛趕來的霍琮大哭起來。霍琮謝過陸雲,匆匆抱著柔藍走去內宅。看著柔藍蒼白的面色,以及凌亂的衣衫,陸雲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救起柔藍,並不是為了掩人耳目,他跳下水去的時候竟然是全無一絲悔意,目光落到地面上遺落的束髮金環,陸雲心中越發慌亂。

  他當然不會想到,霍琮抱著柔藍進入後宅,將她送回臥房之後,正要讓侍女前來伺候,柔藍拉著他的衣袖,冷冷道:「霍哥哥,你搞什麼鬼,這個雲路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要刺殺我。」

  霍琮不動聲色地道:「他想殺你麼?」

  柔藍怒沖沖地道:「我從水中倒影看得分明,他想要從後面用匕首刺殺我,我知道不是他的對手,所以裝作失足落水,這樣他就不便下手,我卻可以呼救。你可別說你不知情,駿哥哥怎麼會出爾反爾,派人來召麟弟進宮,我可不信這個時候會有什麼大事牽涉到麟弟,定是你從中作梗,故意遣走麟弟,還有你怎麼將他和我單獨留在臨波亭,就連一個侍衛都不留,這不是你的作風。最關鍵的一點,是誰讓侍女通知我今天裡面穿上金縷衣的,你有什麼瞞著我,那雲路是不是南楚奸細,若不是我擔心他刺殺不成露了破綻,可能反而會破壞了你的計劃,我何必要裝作落水呢,反正他的匕首也不可能刺穿金縷衣。」

  霍琮微微一笑,道:「這個你就不用過問了,這是先生的意思,其實我看雲路還是狠不下心的,再說暗中有侍衛保護你呢,絕不會讓他得手的,今日之事你不要說出去。」

  柔藍怔住了,此刻的霍哥哥,面上的神情像極了爹爹平日捉弄自己時候的模樣,她打了一個寒戰,決定由衷的同情那個方才想要殺害自己的少年。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54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六章 驚鴻照影


  陸雲怔怔望著手中的金環,呆若木雞,方才有侍女前來尋找郡主失落的金環,他卻下意識地將金環藏起,心中不免有些愧悔,縱然明知那少女對他來說猶如水中仙,夢中花,他卻為何深陷下去,錯過了唯一報復江哲的機會,罷了,罷了,柔藍不過是江哲的義女,自己怎能如此無恥,對江哲無可奈何,就將目標放到一個小女孩兒的身上。

  正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李麟的怒吼聲道:「什麼,你說柔藍落水,差點淹死,這怎麼可能,你竟敢詛咒她,本王要砍了你。」

  陸雲心中一凜,他對李麟已經是頗為忌憚,唯恐他問多了,發覺自己的不妥,連忙聞聲趕去,還沒有繞過花叢,便聽到一個清朗含威的聲音道:「麟弟不可魯莽,這侍女說的或許過分些,但定無惡意,你不也是聽說柔藍落水,才匆匆趕回來的麼,我們還是去內宅看看吧,這丫頭平日胡鬧慣了,說不定是怎麼回事呢?」

  陸雲心中一動,透過花叢望去,只見前面花徑上,李麟怒氣沖沖地站在一個侍女面前,那個侍女嚇得魂不附體,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而在李麟身後,站著一個身穿明黃服飾的少年,大概十五六歲年紀,相貌俊秀溫文,雙目幽深,如同深潭也似,神態從容磊落,此刻正拉著李麟相勸。不必多想,見這少年服飾以及對李麟的稱呼,陸雲心中翻江倒海一般,自己竟然和大雍的太子殿下李駿距離不到數丈,忍不住握住了匕首。目光落到那少年太子的面上,見他神態溫和,含笑解勸,雖然有著尊貴無比的身份,卻令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聽聞這位太子殿下小小年紀便代李贄鎮守幽州,素有仁孝之名,如今一見,果然是氣度不凡,再想起南楚國主趙隴,明明年紀相仿,更是一國之君,卻是只知吃喝玩樂,平庸無能,心中更是一痛,不由氣息一亂。侍立在李駿身後的一個青年侍衛眉梢一揚,上前一步,擋在李駿身側,喝道:「什麼人在花叢後面鬼鬼祟祟的。」他的語氣並不凌厲,可能因為這裡是長樂公主府,公認防備最森嚴的府邸之一的緣故。

  陸雲心中一震,繞過花叢,向李麟單膝下跪道:「屬下雲路叩見郡王爺。」他故意表示不認識李駿,這樣即使問罪,也會輕些,不知者不罪麼。果然他偷眼望去,那侍衛神情和緩,退到了李駿身後。

  李麟粗聲粗氣地道:「原來是你小子,是不是見本王發脾氣,不敢過來了?」

  陸雲心中更加安定,低首斂眉地道:「屬下不敢。」

  李麟搖手道:「算了,來拜見太子殿下,皇兄,這是我新收的侍衛,我見這小子還不錯,過幾年準備送到東宮去給你做侍衛,不過現在還不行,明鑒司和司聞曹盯得緊,這小子身份不甚清楚,我若送了去,只怕要遭彈劾的。」

  李駿微微一笑,他自然知道這個道理,自己身邊的侍衛都是精挑細選的,身世來歷、武功人品,都要經過考核,不過李麟既然如此重視這個少年侍衛,想必人才難得,他上前一步,親手攙起陸雲道:「平身吧,你是麟弟的侍衛,以後也不免和孤常常相見,不必如此拘禮,也不要聽麟弟胡說,孤東宮的侍衛都是父皇指派,人數有限,所以不免條件多些,你今後跟著嘉郡王,也是前程似錦,過幾年在沙場上搏個功名,封侯拜將,豈不是勝過在孤身邊委屈。」

  陸雲唯唯諾諾,眼中閃過傾慕之色,這位大雍太子,果然是帝王氣度,只是簡簡單單幾句話,便聽得人心中溫暖,若自己果然是無牽無掛的雲路,只怕從今後捨命相報也是可能的。

  李駿又仔細看了陸雲片刻,見這少年年紀雖輕,神態也頗為恭謹,可是舉止不卑不亢,眉宇間帶著一絲傲氣剛強,果然是人品難得,也不由心中喜愛,看了李麟一眼,嘉許地道:「王弟的眼力果然不凡,我見此子有長孫將軍的氣度。」

  李麟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他年紀尚幼,露出這樣的神情不但不令人生出惱怒之意,反而令人覺得他稚氣尤存。李駿搖頭微笑,道:「好了,我們去看柔藍吧,她吃了苦頭,一定會在我們身上討還的,若是去的晚了,只怕要受她幾日冷落了。」

  李麟神情一變,憤憤道:「柔藍最是偏心,每次見了你都是眉開眼笑,見了我就是橫眉豎眼,明明你三五天才能來看她一次,我幾乎每天都陪著她,可是她對你總是那樣厚待。」

  李駿大笑道:「誰讓你不是看著她長大的呢,想當初我還是雍王世子的時候,可就盡心竭力幫著她逃脫姑夫的毒手,你呢,東海初見就和她爭執,還逼著小丫頭叫你哥哥,後來又被姑夫騙了,當他的幫兇欺負柔藍,活該你今日受報。」

  李麟頓足不語,臉上一會兒黑,一會兒紅,望望四周忍笑的侍衛,喝道:「都滾開,這裡是姑夫府上,還用得著你們在這裡看戲。」兩人的侍衛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該聽命。李駿笑道:「罷了,除了冷恢之外,你們都下去休息吧。」除了站在李駿身後的青年侍衛之外,其他侍衛都各自散去,陸雲心中一歎,也準備離去。不料李麟叫住他道:「雲路,你跟在霍大哥和柔藍身邊的,聽說是你救起了柔藍,是麼?」

  陸雲面上一紅,想起自己本來是準備取柔藍性命的,不由有些慚愧,低聲道:「屬下恰好在場,因為略通水性,所以只得冒犯了郡主。」

  李駿驚咦了一聲,看向陸雲的目光更是多了幾分賞識,輕輕點頭,然後向內宅方向走去。李麟擺擺手,示意陸雲不必跟隨,然後匆匆趕去,陸雲愣了片刻,終於輕歎一聲,無精打采地向棲鳳軒走去。

  誰知他剛剛走到棲鳳軒,李麟又怒氣沖沖地奔了進來,喊道:「氣死我了,都跟我回府。」眾侍衛見他大怒,也不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只得匆匆跟上李麟出了長樂公主府,李麟取了馬匹,恨恨地一鞭下去,竟在皇城之內縱馬飛奔,那些侍衛大驚,在後面連聲呼喚,他們不敢在皇城縱馬,這可是大罪,雖然眼看著李麟的背影遠去,卻也只能心焦不已,匆匆向齊王府趕去。

  陸雲心中奇怪,向一個較為熟悉的侍衛問道:「王爺這是怎麼了,發這麼大的脾氣?」

  那個侍衛左顧右盼了片刻,小聲道:「定是又吃了昭華郡主的排頭了。整個長安城誰不知道,咱們郡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楚侯和昭華郡主,尤其是郡主,他們兩人若在一起,一定是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到了最後,不是郡主去向咱們王爺王妃哭訴,就是郡王去長樂公主殿下那裡告狀,初時兩家長輩都還又是相勸又是責罰,可是轉過臉去,他們兩個又和好如初了,如今可是誰都懶得管了。不過今天也真奇怪,本來太子殿下和霍公子若是在場,總能勸住郡王爺和郡主的,今日不知是出了什麼事情,這兩位的話都不管用了。」

  陸雲聽得有趣,忍不住低頭暗笑,不論身份何等尊貴,昭華郡主江柔藍和嘉郡王李麟都終究是孩子罷了,不過他還真得難以將如今這個孩子一般稚氣的少年和那個在金谷園召見自己之時氣度森嚴的嘉郡王聯繫到一起。

  過了一會兒,眾侍衛回到齊王府,一眼便看到李麟在門前大步流星地走來走去,看到這些侍衛,他怒道:「怎麼這麼慢,父王讓我隨侍母妃去南山,你們還不快去準備。」眾侍衛一聽,也顧不得辯解是郡王爺速度太快,匆匆去準備行裝了。陸雲心中大喜,自己正在煩惱如何撇開嘉郡王去南山尋找刺殺江哲的機會,想不到嘉郡王也要去南山,不知是否蒼天庇佑。眾侍衛都已去了,只剩下李麟怒氣沖沖地站在王府門前,對著下馬石一腳一腳地踢著,發洩心中的怒火。

  望著陸雲的背影,李麟氣得又是一腳踢去,方才去看柔藍,豈料她對自己冷嘲熱諷,說自己眼力差勁,居然留了一個刺客在身邊,這怎能怪他,明明是司聞曹沒有查清楚,再說她本來不是也對雲路頗為讚賞麼,怎麼如今責任都到了他身上。又氣又惱的他本來想立刻出去就雲路殺了,誰知卻被霍琮攔住,反而讓他將雲路帶到南山別業去。眼看著那個欺騙自己的少年卻不能出手責罰,他心中怒火難以消退,索性違反禁律,縱馬飛奔返回齊王府。不論他何等氣惱,卻知道霍琮的意思就是姑夫江哲的意思,一路上想著如何將雲路帶到南山別業去,還得尋個理由,不能讓他生疑,這可是霍大哥交待的。誰知一回到府上,就得知齊王妃林碧要去南山,本來是讓自己的庶出大哥李景隨行的,他便搶了這個差使,心裡知道十有八九又是姑夫的算計,否則母妃怎會莫名其妙地獨自去南山呢,母妃如今又懷了身孕,父王幾乎是一刻不離的。想到這次自己出了紕漏,多半幾個月之內都會被姑夫和柔藍嘲笑,他便又是氣惱又是沮喪,對雲路更加惱恨,若非強自隱忍,只怕目光都能將雲路刺穿了。

  心中滿是疑惑,陸雲不明白為什麼齊王妃會輕車簡從去南山,他在齊王府多日,已經知道齊王府在南山並無別業,據說李顯性子古怪,說什麼不喜歡終南隱士,所以他在西郊和東郊都有別業,唯獨沒在南山修建別業。但是他也懶得多想,反正有機會去南山倒也不錯,他心中盤算著如何尋找江哲的別業,如何混進去行刺,全然沒有留意李麟偶爾望向他的森冷目光。

  南山距離長安足有五六十里,加上又需繞行西郊,李麟又奉了父命,不許林碧勞累,當夜在杜曲安頓,直到第二天午後,才終於到了南山別業。南山林壑幽美、氣勢雄偉,皂水、灃水、灞水、滻水、滈水,俱由南山中源出,北流入渭,林碧要去的南山別業就位於南山北麓,一道溪流蜿蜒而下,沿著溪流修建了數處水榭,兩側則是怪石嶙峋,草木豐盛,並無道路通行,若想出入別業,只能乘舟渡水。溪水在山腳匯聚成池,池中停著一隻輕舟。雲路這些侍衛是最後登舟的,逆水行舟,那青衣僕人卻是駕輕就熟,將幾個侍衛送到最下面的那座水榭,安頓他們之後便離去了。這座水榭想必就是為了安頓侍衛僕從的,寬闊樸素。

  到達之後,陸雲便知道這正是楚郡侯的別業,欣喜之餘,就在考慮如何尋找行刺的機會,陸雲挑了一個臨水的房間居住,這房間位於水榭一角,狹小侷促,無人和他爭奪,卻正合他心意。打開窗子,下面丈許處就是溪水,溪水清澈見底,溪底亂石嶙峋,尖銳的碎石之間,可以看到魚蝦在嬉戲。陸雲順著溪水向上望去,視線所及,已經可以看到兩座水榭。水榭之間雖然都有虹橋連接,可是陸雲知道若是自己走上去,肯定是立刻被擒住,所以他的目光落到了溪水上,若是夜裡,自己應該可以溯流而上,尋到江哲的寢居吧。

  吃過晚飯之後,陸雲只說自己一路騎馬疲倦,早早就去安眠了,也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他自己住一個小房間,所以也不用擔心別人發覺他的行蹤,將房門栓好,等到二更時分,天色已經變得漆黑之後,他就換上一件黑色夜行衣。這件夜行衣乃是精製的,輕薄光滑,可以在水中暫時替代水靠,而且最難得是體積極小,便於收藏,他帶在身邊許久,都沒有人發覺。

  打開窗子,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除了幾處水榭之外,並無光亮,他翻身躍出窗子,吊在窗下,伸手掩上窗扉,然後縱身入水,他的水性極佳,動作輕靈,不僅沒有發出聲響,就連水花也沒有濺起半分。入水之後,他逆流游去,水勢頗為湍急,頗費力氣。游了一會兒,到了第二座水榭,他攀上臨水的窗子向內望去,裡面也是一些侍衛,看服色是虎賁衛,應該是江哲身邊的人。再向上游去,第三座水榭還沒有接近,便聽到李麟大笑的聲音。陸雲抓著岸邊的岩石休息了一會兒,繼續向上游去,轉過一個拐角,前方還有四座水榭。第四座水榭黑暗無光,沒有聲息,他游到第五座水榭,發覺這座水榭比起前面四座有些不同,距離水面只有尺許高度,鄰水的房間外面是一處平台,平台的一半是凌波懸空的,三面以朱欄相護,從這裡溪水漸寬,水流也緩慢許多。陸雲心中一動,正想攀上平台探聽一下,手指剛剛抓住一根欄杆,便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然後燈光從門內溢出,將整個平台籠入了昏黃的光芒之中。陸雲心中一寒,身軀輕輕沉入水中,只是攀著水中支撐平台的柱子,側耳傾聽。

  然後他的耳邊傳來一聲歎息,那是一個男子的聲音,然後,頭上的燈光亮了許多,想必是那人點燃了平台一角高挑的風燈,這下子四周水面都被照亮了,無法潛行,陸雲心中煩惱非常,卻只能隱忍等待。過了片刻,那人還沒有回房的意思,山風冰涼,月色星光都極為黯淡,不知這人怎麼會有賞玩景致的心情,陸雲心中暗暗痛罵,卻是無可奈何。

  這時候,那男子突然輕咦了一聲,陸雲心中一緊,隨即聽到了一個女子的歎息聲,這個聲音清冷而悲涼,陸雲只覺得心神一顫,忍不住仔細聽去。

  只聽那女子說道:「無敵,這些年你在異域飄蕩,還過的好麼?」

  那男子的聲音平淡清雅,他答道:「多謝你的關心,也說不上好不好,日子還算平靜,只是總會想起昔日的同僚,和沁州的風煙,所以終究是忍不住回來了。故土難離,大概就是如此。聽說你已經封了侯爵,頗受重用,我也替你高興。」

  那女子淡淡道:「其實皇上對我也是過於厚待了,憑我的微薄功勞,做虎賁衛副統領尚且可以,封侯卻是賞賜太重了。」

  那男子道:「你當得的,而且大雍重用於你,那些和鳳儀門有關聯的人就會放心許多,知道大雍不至於因為出身的緣故摒棄他們,想來這幾年鳳儀門的餘孽在大雍的活動應該越發艱難了。」

  那女子沉默片刻,道:「這些事情我無需過問的,自從北漢滅亡之後,我心願已了,除了虎賁衛的事務,我已經不過問別的事情麼,護衛皇室責任重大,我不敢鬆懈。」

  那男子歎息道:「我知道你其實對於權勢名利並不重視,只是如今你縱然想脫身也是不可能了,若是離開大雍朝廷的庇佑,你在天下可能會是寸步難行,畢竟現在北漢王室雖然已經降服,可是懷恨你的人一定還有很多,就是鳳儀門,也不會放過你的。聽說你還沒有成婚,呼延將軍呢,他這次應該是陪你一起來的吧?」

  那女子頓了一下,道:「呼延他這次定要陪我來,甚至還去司馬大人那裡請了假,我也沒有辦法,只好由得他了。其實我現在過得很好,無需殫精竭慮,無需鉤心鬥角,有些事情你說得很明白,我只需安分守己,就可以安享富貴,這樣的日子是我最期望的,這麼多年,我苦苦掙扎,早已經筋疲力盡,當日覲見陛下,我曾提出辭官歸隱,陛下說我結怨太多,又是頗有功勞,不願我在民間消沉,所以給了我一個虎賁衛副統領的職位。我若有心,自可以做一番事業,我若無心,也可以安養度日,皇上待我恩重如山,所以我雖然知道他們也是想利用我的身份安撫人心,卻仍然留在長安。如今我一無牽掛,唯一覺得對不起的就是你,所以聽侯爺說你也到了長安,終於還是前來看你,你,還恨我麼?」

  那男子笑道:「恨,談不上,十三年前,你我分手之時,就已經分道揚鑣,各為其主,你雖然投了大雍,傾覆了北漢江山,可是我不恨你,這是你的選擇,只要你無悔,別人還有什麼可以指責你的呢?七年前,我身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窘境,我知道你有心相救,又替我求情,這份情誼我絕不會忘記。可是青妹,我怨你,石英之死,雖然是多種因素造成的,可是你是起了主要的作用,而且我知道你是利用了我們之間的事情,石英雖然和我不合,可是他是堂堂正正的好漢子,剛烈無比。這件事情我永遠不能原諒你,你不僅讓他百口莫辯,自盡身死,還污蔑他的名節,雖然這是兩國征戰的手段,我不恨你如此作為,可是身為舊交,我不能不怨你。」

  那女子沉默許久,突然笑道:「我明白,今日聽到你這番話,我才覺得終於釋然,石將軍之死,這些年來我每每想起,都是覺得不安神傷,今日有人為此事怨我,我反而可以拋下心事了,謝謝你,無敵,解去我心中死結。這些年來,我始終等著和你重逢的機會,你別笑我,雖然當年在石將軍墓前,是我斷情絕義,可是直到今日我知道你必會終生怨我,我才能放下心事,覺得不再虧負你。」

  那男子沉聲道:「我明白,海驪曾對我說,若是不給你機會了斷你我之間的緣分,你這一生都不能安樂,否則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到長安來的。呼延將軍這些年來對你情深意重,當年初見,我便知道他的心意了,你半生淒苦,若有他陪伴,我也能夠放心許多。」

  那女子的語氣多了幾分溫柔,道:「其實來這裡的途中我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你願意留下來參加我們的婚宴麼?」

  那男子喜道:「恭喜你了,江侯爺已經答應,過幾日就放我離去,只怕沒有機會參加你們的婚宴了,替我轉告呼延將軍,就說我祝你們白首偕老,永結同心。」

  陸雲在下面聽得目眩神迷,此刻他早已聽出這兩人身份,大雍澄侯蘇青,龍庭飛麾下四將僅存的段無敵段將軍,這兩人的事跡他也聽父親說過,想不到卻在今日聽到兩人的密談。若非是強行隱忍,他真想露出頭去看看兩人的風采。

  這時,耳邊傳來遠去的腳步聲,想必是蘇青離開了,那男子一聲輕歎,歎息中卻帶著喜悅和寬慰,這時,冷月無聲,影沉寒水。只聽那男子低吟道:「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語聲淒涼,陸雲雖然不甚明白其中深意,也覺得為之黯然神傷。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55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七章 何處是青山


  隆盛二年,青奉詔入長安,欽封侯爵,雍史女子封侯,自青始也。

  隆盛七年,青下嫁虎賁衛副統領呼延壽,帝親賜詔書許婚,因新人無親族,令太子親臨主婚。

  ——《雍史·;澄侯列傳》

  時間緩緩流逝,燈光依舊明滅,陸雲等得焦心,這時,耳中傳來輕歎聲,平台有了輕微的震動,那男子似乎正向房內走去,陸雲心中一喜,卻聽到一個女子驚喜地道:「段將軍,果真是你?」然後陸雲便感覺有人走上平台,而且聽腳步聲,似乎是兩個人,陸雲差點想抱頭痛哭一番。

  這時他聽到那男子聲音冷淡地道:「公主殿下,好久不見,蕭大人,別來無恙。」陸雲心中一震,這才聽出那女子竟是齊王妃林碧,那個蕭大人是不是今日跟在王妃車駕旁邊的那個蕭總管呢,聽嘉郡王的侍衛說,那個蕭總管原本是北漢人,是隨著王妃娘娘進入王府的,據說武功十分高明,只是不大管事,也不怎麼拋頭露面。

  林碧歎了口氣,道:「我來之前,便知道你會這個樣子,可是怨恨我沒有堅持到兵敗人亡麼?」

  段無敵冷冷道:「其實大家早已知道,晉陽不過是苦撐罷了,國主請降,倒也成全了千萬軍民,我們作臣子的,也只能接受罷了,雖然轉眼間大家都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忘記了曾為社稷犧牲的沁州軍民,這也是人情之常,更別提有人忘卻舊情,嫁與仇敵,去享王妃的尊榮。」

  林碧沒有說話,只是一聲長歎,聲音充滿了惆悵,另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道:「段無敵,你太過分了,你可知道公主殿下的一片苦心,若沒有公主委身下嫁,國主焉能安享榮華,我們這些人也將惴惴不安,公主正是為了我北漢軍民宗祀,才毅然下嫁,再說龍將軍臨終之前也有遺言交待,你怎可如此無禮。」

  段無敵的聲音變得嘲諷譏誚,他揚聲道:「是麼,我去沁州祭拜將軍,卻是聽到人人傳唱俚曲『昔日漢公主,今日齊王妃,遙望故將軍,佳城鬱鬱深。』」

  台上突然沒有了聲息,可是陸雲卻能夠感覺的那上面凝滯的氣氛,沉悶的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不過他心中十分矛盾,明明覺得這位段將軍原來非是那樣軟弱和氣,而是綿裡藏針,剛烈果決,卻又覺得嘉平公主非是段將軍所說的那般不好。忍不住用心聽去,等待接下來的發展。豈料就在這時,一陣風吹來,那平台上的風燈突然一閃而滅,河面上頓時一片漆黑,陸雲心中大喜,也顧不上繼續偷聽,迅速潛入水中逆流游去,幾下子已經離開了平台的範圍,身後燈光重新點燃。陸雲回頭望去,只見平台之上站著三人,林碧一身王妃服飾,明黃色的披風獵獵作響,神情卻是惆悵感傷,在她身後,果然是那個消瘦陰森的蕭總管,而在兩人對面,站著一個布衣中年男子,相貌儒雅,滿面風霜,雖然只是那樣隨意的站著,但是身姿筆挺,猶如青松白楊,面上的神情冰寒震怒,威勢凌人,怎也令人想不到,他方才會有那樣溫柔的語氣,寬容的態度。陸雲顧不得多想,時間不多,他奮力向上游去。

  平台之上,林碧神情平靜下來,淡然自若地道:「段將軍責備的是,有些話林碧可以和你說個明白,雖然本來沒有必要,可是你是庭飛生前的心腹之人,我也當你是自己人,所以不想瞞你,不錯,我林碧的確委曲求全,下嫁殺夫仇人,這件事情無論如何掩飾也是沒有用處的。可是我卻不曾後悔,當初國破家亡,我可以自盡殉夫,也可以誓死不嫁,我相信沒有人敢逼我成婚,可是林碧不是一個人,我是北漢的公主,代州的主將,我一死事小,大雍和北漢卻要仇恨綿綿,難以化解,你也想我北漢百姓像東晉初年那樣受盡排斥凌辱麼?有件事情你並不清楚,庭飛為何當日戰場許婚,不是他瞧不起我林碧,以為他死了我就沒有幸福可言,非要托付給別人才放心,而是他當日就已知道北漢大廈將傾,唯一保全社稷黎民的法子就是請降,而且,他或許已經看穿了大雍迫降之意,也看穿了王上終會投降的結局,所以他留書給我,安排身後之事,要我不可為了仇恨放棄責任,這樁婚事是庭飛的心願。」

  段無敵怒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龍將軍會這樣做,他留了什麼書信給你,拿給我看。」

  林碧淡淡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泛黃的鴛鴦荷包,那上面仍有未褪的血跡,她將荷包遞給段無敵。

  段無敵雙手顫抖,接過荷包,他知道這是女子送給情郎的定情之物,當年蘇青也曾送過給他,只是十三年前絕裾而去之時,那荷包也被她丟入火中焚燬。荷包中往往會放上一綹青絲,以示千里隨君之意。他打開荷包,果然看到一綹青絲,然後他便看到一幅白絹。取出白絹抖開,上面是一幅血書,鋼筋鐵骨,正是龍庭飛的字跡。

  「卿見此書,庭飛業已為國捨身,死雖無恨,仍念漢家江山,身後無人,唯有托付於卿,卿且忍辱負重,不可為私仇情恨,斷絕君臣之義。」

  段無敵手一抖,白絹飄落在地,林碧上前拾起,望著那白絹,眼中閃過悲涼之色,道:「這封血書是庭飛暗中交給蕭大人,令人在適當時候交給我的,舅父請降之後,蕭桐將血書給我,當時我尚不明白他的意思,後來得知庭飛臨陣許婚之事,我才明白。庭飛他或者曾經被蒙蔽了許久,可是臨危之際,他卻心地清明,他已看穿了一切。他很清楚舅父請降之後可能會面對的困境,解決這個問題只有聯姻,而我林碧不幸身為北漢公主,舅父唯一的支柱,我若不嫁入皇室,就沒有可能消洱仇恨,我不知他是否太狠心,為了王上的安全,北漢宗祀的延續,他忍心要我另嫁。如今想來,當日庭飛自絕,不是為了不肯受被俘之辱,而是為了徹底的盡忠,他,他竟是早已知道非死不可。」

  段無敵抬起頭,悲聲道:「將軍!」然後又道:「殿下,此事還有何人知道?」

  林碧搖頭道:「此事有關庭飛聲譽,除了我與蕭桐,沒有別人知道,我原本要焚去血書,只是想到你或者會回來,所以留給你看,你是庭飛麾下四將僅存之人,若不能得到你的諒解,我心難安,庭飛泉下也勢必不能瞑目。」

  段無敵黯然道:「殿下委屈至此,我卻出言相責,請殿下恕我之罪。」

  出乎他的意料,林碧搖頭道:「不,你罵得沒錯,雖然我答應婚事,是為了庭飛的囑托,為了北漢的安寧,可是若不是李顯頗有令我傾心之處,我也不會嫁他,我林碧若要嫁人,大雍皇室多得是好男兒,就是我想嫁入宮中,也少不了一個貴妃名號,我接受李顯,只是因為他是個不遜於庭飛的豪傑,這些年我並沒有委屈,李顯待我情深意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若是她方纔這樣說,段無敵只會冷笑而已,如今她這樣說來,段無敵卻是心中安慰,林碧嫁入皇室和親,已經是定局,能夠嫁給一個好漢子,英雄人物,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林碧取下風燈的紗罩,將血書在火上燒了,然後道:「無敵,事已至此,也無需多談了,如今總算風平浪靜,大雍陛下沒有虧待我們,你之才華人品,庭飛和我素來敬重,何妨為朝廷盡一番心力,也算不負此生。昔日舅父冤屈了你,你若能在大雍封侯拜相,我也能心安許多。」

  段無敵神情已經恢復平淡隨和,躬身一揖道:「公主厚愛,無敵明白,只是無敵早已意冷心灰,更何況權勢富貴本非所願,一路行來,見到國泰民安,無敵已經很是滿足了,所以我準備回沁州去,龍將軍自盡殉國,蘇將軍身死雍都,譚將軍戰死沙場,石將軍冤屈而死,昔日沁州眾將,只有無敵一人尚存,無敵縱然厚顏,也不願侍奉大雍皇帝。無敵一身,無牽無掛,不似公主,尚需擔負萬千軍民的榮辱安危,所以無敵決意回沁州隱居,此事尚未得楚侯正式允准,尚請公主代無敵求情一二。」

  林碧輕歎一聲,說到這種地步,她自然知道段無敵心意不可更改,其實她也不想攔阻段無敵歸隱,她只是擔心江哲肯不肯放手,江哲此人,對敵之時狠辣非常,絕不給敵人生路,段無敵若是隱居鄉間,在如今天下尚未一統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是隱患,她不知道江哲能否放過段無敵,若是段無敵等到十年之後再回來,或許就不會如此煩惱。可是林碧也清楚,去國離鄉之苦,她身在長安,仍然常常想起雁門夜月,更何況段無敵是漂洋出海呢。

  最後她輕歎一聲道:「我會去向江侯說及你的事情,他應該會賣我一個面子吧,無敵,你今後準備到沁州何處隱居?」

  段無敵淡淡道:「沁州認識我的人太多,我不想招惹是非,從前譚將軍歸葬故園的時候,我曾親往送葬,那裡是個好地方,當年我便說過有朝一日會去那裡隱居,這次途中遇見幾位舊部,他們已經解甲歸田,我提及想到譚將軍故里安居,他們已經先去了,如今想必正在披荊斬棘,重整田園。」

  林碧又是輕歎一聲,這幾年來她的歎息也不及今日之多,譚忌死後,雖然北漢也有封賞,可是譚忌並不得北漢重視,他的身後事已經可以算是蕭條了,北漢亡國之後,大雍對於北漢為國犧牲的將領,也都有所追封,可是譚忌因為曾在澤州大肆殺戮,所以被置之不理。想必譚忌的墳墓早已沒有專人照顧,曾經為北漢出生入死的將領,身後卻是淒涼非常,只是死者已矣,來者可追,這件事情關心的人並不多,畢竟譚忌的為人過於偏激,想不到段無敵仍然念念不忘,怎不讓她心中愧疚。轉身離去,林碧留下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話語道:「段將軍且放心,有我林碧在,萬萬不能讓人難為了你,譚將軍墓前,每逢清明,請代我焚一拄香,是劉氏和我林碧對不住譚將軍和你。」

  費盡千辛萬苦,陸雲終於到了最後一座水榭,在第五座水榭,他在冰冷的水中浸泡了半天,早已經是手足麻痺,這最後的一段路,讓他幾乎支撐不住,看看和第五座水榭相似的格局,他終於笑了,第六座水榭裡面,他看見了齊王妃的侍女,那麼這座水榭,一定是江哲的住處了。看看沒有完全關好的門扉和透過門縫的昏黃燈光,他警惕地打量一下四周,並沒有看到什麼侍衛,輕輕攀上平台,他伏地而行,貼著門縫向裡面望去。

  地上鋪著毛毯錦氈,四周是垂紗帷幕,檀香輕飄,棋坪琴台,滿架書香,隔著一扇錦繡屏風,後面隱隱是錦帳低垂,這是一間華貴舒適的居室,一眼陸雲便確定,這一定是江哲的住處,只是室內寂然,似乎無人。他本來覺得這水榭沒有一點戒備,若是躲入室內,應該可以等到江哲歸來,驟下殺手,不免暗中欣喜,轉念一想,若是自己這樣登堂入室,必然留下水痕,江哲歸來之時,侍衛稍一巡視就會發覺,可若留在門外平台上,若是有巡視的侍衛經過,恐怕一眼便會看到自己,想到此處,不由皺緊了眉頭。

  這時,陸雲無意中目光一閃,看到屏風後面一張春凳上散落著一些衣衫,他心中一動,除下夜行衣,拭去身上水痕,將夜行衣塞到門口地氈之下,然後走入室內,揀了一件衣衫穿上,這件衣衫十分不起眼,想來一時片刻,不會有人發覺丟失。然後他轉到屏風之後,閃身躲到床底,握好尖刀,等待江哲歸來就寢。

  過了不多時,另一面的房門打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陸雲只能看到那兩人的腿,前面那人身穿青衣,似是下人裝束,後面那人卻是青袍曳地,衣衫華貴,兩人都沒有走入屏風後面的內室,那衣衫華貴之人坐在錦墩之上,道:「公主已經和段將軍談完了麼?」陸雲心中一顫,知道這人正是江哲,他的聲音清雅,語氣溫和隨意,全然沒有掌握重權之人的傲慢口氣。另一人恭恭敬敬地道:「公主令蕭大人傳言,想和您見面詳談。」這個人的聲音冰冷無情,但是又帶著一絲溫和,彷彿冬日裡的一絲和風,陸雲猜測這人定是邪影李順,更是放緩了呼吸,不敢露出一絲聲息。

  那人站起身來,道:「公主相召,我們過去吧,想必段將軍已經有了決定。」

  這時門外有人冷冷道:「不必了,江侯爺,我林碧已經來了。」說罷兩人推門而進,只聽聲音,陸雲便知道是林碧和蕭總管。

  雙方見禮之後,林碧開門見山地道:「江侯爺,我想請你網開一面,放過段將軍,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江哲不緊不慢地道:「殿下有故舊之情,哲心中明白,只是段將軍昔日乃北漢大將,皇上和齊王殿下對其都有留心,當日我寬釋段將軍之事,皇上得知之後雖然沒有怪我,可是也是歎息不已,說這等名將,卻被我放過了。」

  林碧冷冷道:「當日你就是強留下段無敵,最後也不過是留下一個心死之人,他是絕對不會歸降的。」

  江哲淡然道:「我清楚此事,沁州軍皆是龍將軍部將,忠於劉氏,且和大雍結下深仇,段將軍又是擇善固執之人,當日是絕對不會投降的,所以我終於放了他一條生路,幸好他也是守諾之人,沒有辜負我手下留情的美意。」

  林碧語氣軟弱了一些,道:「既然如此,今日你何必還要為難他,他是不會和大雍為敵的,他所求的不過是隱居田園。」

  江哲笑道:「若是如此,只怕可惜了段將軍的本事,他若肯歸降,必能封侯拜相,何樂而不為呢?」

  林碧無奈地道:「段將軍本是無心功名之人,他有意在譚將軍故里隱居,你若不放心,最多安排些人監視就是,他如今心灰意冷,就算你強留他在朝中,也派不上用場的。庭飛和麾下四將,如今只有他一人尚存,他是不可能歸降的,你應該清楚,沁州、澤州兩地軍民之間的仇恨,想要化解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情,段將軍既然無心和大雍為敵,你若強行軟禁他,只恐不妥。」

  江哲似乎思索了許久,終於道:「既然公主殿下為他緩頰,我便再放縱他一次,不過殿下卻要保證段將軍不會生出反意。」

  林碧淡淡道:「我們都已經降了,難道他還會樹起叛旗麼,他只是想尋個安身之地,他鄉雖好,不是故鄉,他這次冒險回來,想必沒有料到這麼多年,你還記著他的存在。」

  江哲歎息道:「忠臣義士,永銘人心,我怎會忘記。段將軍想到譚將軍故里隱居,這樣也是好的,譚將軍身後蕭條,有段將軍照顧他的墳塋,最好不過。」

  林碧聞言冷冷道:「當日將譚將軍從武廟春秋祭祀中除名,你不也是贊成的麼,若是當初你肯進言,焉能至此。」

  江哲淡淡道:「譚將軍為人我素來仰慕,那些朝廷的春秋祭祀雖然珍貴,可是譚將軍的性情怎會看重,與其讓人懷著恨意和不敬去祭祀他,倒不如讓他在一個清靜的所在好生安眠。」

  林碧默然,只覺得此人所言倒也極有道理,時間已經太晚,既然段無敵的事情已經解決,她起身告辭。臨去之時,林碧突然問道:「江先生,南楚陸燦是你的弟子,有朝一日,兩國交兵,你將如何待他?也會是這般斬盡殺絕麼?」

  江哲似乎猶豫了一下,道:「我自然希望保全他的,只是我這個弟子心性堅毅,只怕是死而後已,我雖然希望他至少能夠像段將軍一般歸隱,恐怕也是沒有可能的。」他並沒有正面答覆,可是其中的含義卻很清楚,陸雲心中一寒,更是握緊了匕首。林碧聞言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7:55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八章 綠楊芳草


  隆盛七年,無敵歸中原,隱於沁、澤群山中,於譚將軍忌故里結廬,終老不出。

  ——《北漢史·段無敵傳》

  忌歿後,社稷傾覆,雍帝令禮部錄北漢殉死眾將名姓,准入武廟,享春秋祭祀,忌凶名過甚,禮部上書請除其名,雍帝許之。

  ——《北漢史·譚忌傳》

  林碧兩人離去之後,陸雲聽到那冰冷的聲音道:「碧公主似乎也知道了。」

  江哲笑道:「想必是李麟這小子口風不嚴,跟碧公主抱怨過了。無妨的,你去吧。」

  然後陸雲便聽到有人推門而出的聲音,他心中大喜,江哲一人在此,可真是天賜良機,又過了片刻,見江哲並未安寢,他輕手輕腳地從床底鑽了出來,只見江哲背對著自己坐在那裡,灰髮青衣,一手放在旁邊的小方桌上,另一手拿著書卷。陸雲緩步上前,正欲下手刺去,不知怎麼他突然看到江哲的那只右手,食指在桌上輕輕敲擊,十分悠閒自得的模樣。

  心中靈光電閃,陸雲突然丟下匕首,拜倒在地,朗聲道:「陸雲拜見師祖安好。」

  江哲正在敲擊方桌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他緩緩回過頭來,道:「起來吧,你這一路上辛苦了。」

  四目相對,陸雲一眼便看到那雙溫和平靜,卻幽遠深邃的眸子,他甚至看到了這星鬢朱顏的男子唇角的一絲笑意,心中只覺得如釋重負,自己果然沒有料錯,這人分明知道自己的行蹤。

  我看看陸雲身上不合體的衣服,微微一笑,揚聲道:「小順子,可以進來了。」

  水榭的房門再次打開,小順子走了進來,歲月的流逝在他身上並沒有留下明顯的痕跡,如冰似雪的容顏和七年前並沒有什麼分別,只是那雙眼睛越發深沉冷靜。他冷冷地望了陸雲一眼,道:「公子何必還要對這小子留情,他竟敢籌劃刺殺公子,罪不容恕,就是公子不想將他送給明鑒司,也當讓他嘗嘗公子奪魂金針的味道。」

  見到陸雲神色尷尬,我笑道:「小順子,就別嚇唬他了,若不是你暗中相護以真氣相護,他哪裡能在段將軍居住的水榭藏身那麼長時間,憑他這點武功,不說蘇侯和蕭大人,就是段將軍和碧公主,他能瞞過誰的耳目。」

  小順子微微一笑,道:「雖然被冷水浸了半天,可是這小子倒是聽到了不少隱秘,要不是後來的事情我覺得他不適宜聽到,又看他急得可憐,也不會熄滅燈火,讓他可以脫身了。」

  陸雲驚駭地看著小順子,他雖然知道自己落入江哲算計,可是也萬萬料不到這人竟然一路上跟著自己,怪不得那燈火熄滅得那麼及時,想到若是自己被平台上面的人發現,那些人說不定會殺了自己滅口,畢竟他們所說的事情肯定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可不認為那些人有一個是心慈手軟的。想到這裡,連忙對這小順子拜謝施禮,小順子微笑受了。

  拜謝之後,陸雲忍不住問道:「師祖,您是什麼時候知道晚輩的來意的?」

  我笑道:「那麼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設下陷阱等你入彀的呢?」

  陸雲恭恭敬敬地道:「晚輩經常聽父親說及師祖往事,父親曾說,昔年師祖閒暇時候最喜歡戲弄於他,初時父親屢屢上當,後來卻十次能逃過七八次。」

  我想起往日,那可是一個不解之謎啊,那小子明明笨得很,可是我偏偏不能隨心所欲的戲弄他,雖然因為我礙著西席身份,不敢太過火,可是那小子定是有些秘訣的,心中好奇之念湧起,我裝作不甚在意的模樣問道:「哦,原來是你父親傳了你秘訣,卻不知我露了什麼破綻?」

  陸雲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賣關子,連忙道:「父親說,您每次若是想捉弄人,若是手放在桌面上,都會忍不住用食指輕叩書案,所以只要留意一下,就不會經常上當。」

  我愣了片刻,原來如此,當日我若是在書房和陸燦較量,怪不得總是讓這小子逃過去呢,還是我當年年紀太輕不懂掩飾,若是現在可就不會這樣容易了,至於陸雲這小子發覺破綻,純粹是因為我今日根本就沒有將他看得很重要。心中釋然之後,我笑道:「你想效仿刺客行刺,還太嫩了些,你剛入長安就露了破綻,姑且不論這些,我和你父親相識在二十年前,他當時年齡和你相仿,你和你父親的相貌現在雖然只有五六分相似,可是和他少時卻是一模一樣,就是你如願以償的接近了我,只需一眼我就會看出你的身份。你是陸燦之子,又素有武勇之名,大雍明鑒司、司聞曹早有你的畫像存檔,若非是我令人替你掩飾,只是金谷園那一關你便躲不過去。」

  陸雲慚愧地低頭不語,此刻他可是知道自己的幼稚了。

  我繼續打擊他道:「你也是將門之子,如何為此荒謬之事,一個小孩子,妄想刺殺大雍重臣,你若失敗自然是命喪雍都,就是成功了,難道不會挑起兩國戰火麼,到時候縱然你父親在南楚可以一手遮天,也不能護你平安,莫非你以為南楚現在願意和大雍一戰麼?」

  陸雲頭上冷汗涔涔,他此刻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若是大雍利用這個借口挑起戰火,自己就是南楚的罪人,父親也要受自己連累。

  我歎息道:「你以為你的父親當真是為了私情對我這般恭敬麼,你可知道我的性命曾經險些葬送在他手上?你父親不過是希望我能夠看在故舊之情,不在大雍鐵騎南下之時出謀劃策罷了,留得一分情誼,總好過撕破臉皮。當日我便猜到你來此定是為了替你父親除掉我這個背叛君父的師父,便覺得你年輕氣盛,將來定會給你父親惹來無數麻煩,因此便設下三重考驗,你若能夠通過,可見你還有些長處,我便饒你一次,你若當真是魯莽無能,我拼著你父親怨恨,也要取了你的性命。你父親在南楚如履薄冰,若是你再不能體諒他的苦衷,不死何為?」

  陸雲如夢初醒,從前的種種疑惑都有了答案,父親之所以對眼前此人那般恭敬,不是為了舊情,而是為了歉疚,想起自己從前對父親的誤解和指責,當真是痛悔交加,忍不住伏地痛哭起來。

  我見這少年已經知道自己的錯誤,語氣放緩了許多,道:「我安排了三次考驗,第一次便是李麟,他在金谷園召見你,你若是不中他的意,便是武技平平,還敢前來行刺,便是庸才,殺了最好,免得連累你的父親,不過你果然算得上少年英傑,百步射柳,在你這般年紀,箭術已經是很出眾了,這第一次考驗你過得很順利。第二次考驗就是臨波亭之內,我原本想看看你會不會心狠手辣地要傷害柔藍,若是你這般狠毒,霍琮便會奉命將你處置,可惜柔藍畢竟是我的女兒,為了避免和你直接衝突,居然自己跳入水中,所以這第二關也勉強算你過了。第三關就是今夜,你要是想不到溯流而上尋到我的寢居,就是才智不足,我也要治你的罪。你既然有膽量來大雍行刺我,若是武功、才智、品性說不過去,我殺你也沒有什麼可惜的,不過你運氣不錯,三關皆過,如今你的性命是保住了,總算不愧是陸燦的愛子。」

  陸雲止住淚水,滿面通紅的聽著,不由慶幸自己當日沒有來得及傷害柔藍,不過另一種情緒湧了上來,他忐忑不安地道:「師祖,莫非他們都知道我的身份了麼?」

  我笑道:「怎麼了,沒有顏面和他們相見了麼,雖然當時不知道,不過如今都知道了,要不然你以為為什麼李麟昨日發那麼大脾氣?」

  陸雲心中又是慚愧,又是難過,雖然今日之前他還是將柔藍等人當成仇敵,可是不可否認的,對於霍琮、柔藍,甚至李麟和李駿,他都是好感多些,今日既然行刺已經徹底失敗,他也就放開胸懷,不免有些擔心這幾人瞧自己不起。我見他神情便知他心意,不由暗暗欣喜,我之所以費心讓幾個孩子主導這個圈套,就是希望影響陸雲的觀感,影響他的心志,甚至是陸燦的心志,這種微妙的感情對於國仇家恨或者沒有什麼作用,可是一旦到了煙消雲散的時候,往往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我特意讓他有機會見到段無敵,就是希望能夠在最後關頭影響陸家的選擇,我是不指望陸燦棄暗投明,只是希望最後能夠保全陸家的血脈。這點私心我當然不會說出來,只能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著手。

  陸雲羞愧難安,他原本是懷著恨意而來,可是來到長安之後,才發覺江哲或許不是南楚流傳的那樣無恥,他若是那樣的人,為什麼那麼多人對他都是那般敬重,就是畏懼中也存了敬慕,還有若是江哲果真是流言所說的那般貪圖榮華富貴,為什麼從柔藍、霍琮身上卻看不到絲毫紈褲子弟的缺點,事實上,他對江哲的仇恨早已淡化,只是他一直沒有發覺罷了。方才準備行刺的時候,若非是他心中殺意不濃,又怎能發現江哲的小動作。

  可是望著江哲儒雅風流的身影,陸雲卻是難以表露孺慕之情,畢竟這人是大雍重臣,他在李麟身邊多日,隱隱感覺到大雍可能很快就會南征了,到時候憑這人顯露的狠毒手段,只怕自己的父親即將萬劫不復,心中一痛,陸雲突然再次落下淚來,這一次他卻沒有哭出聲,只因心頭彷彿刀割一般,望著江哲的目光模糊迷離,卻是什麼也不能說。

  我輕歎一聲,知他心中矛盾,但是各為其主,兩國交兵,這件事情我是無能為力,就是陸燦也是無能為力,更別說陸雲一個小孩子了,將手一伸,小順子立刻將一個玉瓶放到我手中,我上前攙起陸雲,道:「你今日受了寒氣,若是不好生拔除,將來必有後患,這瓶藥可以固本培元,你每天晚上服一粒,連服一月即可,剩下的藥物你就留在身邊,若是受傷初癒,服用此藥,必有好處。前日你爹爹已經派了家將來見我,知子莫如父,他也猜到你會前來行刺我,所以派人一路尋來,他們在我府上等你,你見了他們就回去吧,別讓你爹爹為你憂心。兩國征戰的事,你一個小孩子插不上手的。」

  陸雲心中一寬,他不是沒有擔心眼前這人利用自己脅迫父親,雖然知道父親定然不會屈服,可是必然會有人利用這個機會打擊父親,更何況父親必然會因此難過傷心,若是如此,他縱死也不會安心。抬頭看向那雙充滿慈愛的眼睛,他撲到江哲懷中啜泣起來。

  我懷抱著這個少年,心中感慨萬千,我不是不可以利用他在長安的事情施展我最擅長的計策,可是一點私心終於還是讓我放棄了,希望大雍鐵騎犁庭掃穴之後,這個孩子能夠留得性命,能夠想起長安還有他的依靠。

  第二天,林碧最先離開了南山別業,李麟自然隨行而去,陸雲卻被留在江哲身邊,他也想尋個機會向李麟致歉,可是李麟根本就不理會他,奉著林碧的車駕揚長而去,陸雲也只能黯然失落罷了。

  蘇青和呼延壽是第二波走的,陸雲尋個機會,他很想見見這位名揚天下的女侯爺。當他看到蘇青的時候,即使是他這般年少,也不由驚呆,遇雪尤清,經霜更艷,那是霜雪摧殘後傲然挺立的寒梅的風姿。而她旁邊那位將軍,不論相貌還是氣質都有些黯然失色,陸雲不由有些奇怪澄侯蘇青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夫婿。直到他無意中看到蘇青轉頭和那位將軍說話的畫面,那男子面上的神情是那樣的專注,那是呵護至寶的神情,而蘇青的神情是那樣的柔和平靜。雖然不甚明白,可是陸雲卻已知道,只有這樣的男子,才能最好地保護一個半生淒苦的女子。

  陸雲沒有看到段無敵離開,因為當日下午,他就跟著江哲離開了南山別業,回到江哲府上,陸雲見到了父親秘密派來的家將,含羞帶愧地被兩個看著自己長大的家將委婉地教訓了一頓,第二天他的行裝就已經準備好了,臨行之前,除了霍琮執意送他到灞橋之外,他沒有見到柔藍和李麟的身影。

  看到陸雲懷著期望而又有些愧疚的神色,霍琮微微一笑,折了一支楊柳遞給陸雲,道:「你別介意,他們年紀輕,不免氣盛些,其實主要是覺得被你瞞過了,所以不開心,其實他們並沒有怪你。」

  接過柳枝,陸雲歎了口氣道:「總是我的不對,這些日子多謝霍大哥照料了,本來嘉郡王送給我的那張弓我想親自交還他的,如今只能拜託霍大哥了。」

  說罷,陸雲將當日李麟送給他的弓箭遞給霍琮,霍琮歎道:「你這又何必呢,嘉郡王不會這樣小氣的。」

  陸雲堅持地道:「請轉告嘉郡王和昭華郡主,陸雲欺騙他們並非本意,此去千里,可能再無相見之期,郡王厚愛,陸雲無以為報,只能歸還弓箭,郡主那裡,請替陸雲致歉。」

  霍琮正要說話,突然遠處煙塵滾滾,霍琮心中一動,轉頭一望,笑道:「有什麼話,你去和他們親口說吧。」

  陸雲心中一震,舉目望去,那策馬而來的不正是李麟和柔藍麼,他心中一熱,幾乎要落下淚來。兩騎駿馬停在長亭之外,李麟和柔藍縱下馬來,將馬韁一甩,便雙雙走到陸雲面前。

  李麟看了一眼陸雲手中的犀角弓,惡聲惡氣地道:「本王送出去的東西什麼時候要往回收了,一張破弓而已,難道你都不敢拿麼?」

  陸雲看了李麟一眼,終於將弓箭交給家將,然後上前一揖道:「這些日子多蒙郡王照顧,陸雲多有欺瞞,還請郡王恕罪。」

  李麟苦笑了一下,道:「罷了,如果不是有人幫著你,本王怎會上了這麼長時間的當,這不關你的事情,誰讓有些人就知道助紂為虐。」說罷,他瞪了霍琮一眼。然後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陸雲,李麟繼續道:「你怎麼偏偏是陸將軍的兒子呢,若是換了另外一個人,本王一定將你留下來,我皇兄對你可是頗為賞識呢?有些事情我不說你也知道,說不定將來在沙場上我們還能碰面呢,到時候你若敗在我手上,可不能尋死啊。」

  陸雲苦笑了一下,他怎不知道當前的局勢,大雍的貴冑都在這裡摩拳擦掌,可是南楚卻是文恬武嬉,大部分都在醉生夢死,可是他是陸家的嫡長子,焉能屈服,他抬起頭昂然道:「王爺此言差矣,我南楚雖然勢弱,可是尚有半壁江山,大雍鐵騎若敢南下,我陸雲定然披甲上陣,就是死也不會看著社稷顛覆,陸雲雖然有愧郡王爺厚愛,可是將來若是沙場相見,也斷然沒有相讓之理。」

  李麟面上露出憤怒和敬佩混雜的神色,正要再說些什麼,這時柔藍搶上前來,推開李麟,伸出右手,巧笑倩兮地道:「還是沒有影子的事情,別吵了,陸雲,本郡主的金環丟了,想來想去都是被你揀了,如今你要回去了,還不還給我。」

  陸雲面上一紅,望望李麟聞言突然露出的怒容,以及霍琮瞭然的笑容,戀戀不捨地從懷中取出金環,那仍然沾著他體溫的金環在陽光下眩目耀眼,陸雲一狠心,將金環向那只纖纖素手中放去。柔藍接過金環,突然噗哧一笑,這一笑讓陸雲立刻忘記了身在何處,這時柔藍又將金環塞到他手中,道:「算了,一隻金環罷了,聽說你還有個妹妹,今年也有七歲了吧,這金環你替我送給她吧。」

  陸雲接回金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時候,家將催促道:「少爺,我們還要趕路呢。」

  陸雲心中一震,將金環塞到懷中,對三人抱拳一揖,道:「諸位珍重,陸雲拜別。」說罷轉身上了駿馬,也不去看三人的神情,揚鞭策馬而去,耳邊風聲作響,陸雲只覺得迎風的雙眼一陣迷離,忍住心中悲傷,他心道:「爹爹,我回來了,回來和你一起守護家國,死且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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